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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左手

_3 厄休拉(美)
他眼里噙着泪花,说:“你收下这个吗,埃斯文?是的,我并不欠你什么,但我爱你。”说着,他向我伸出一个小钱包。
“不要,我有钱。让我走吧,我必须一个人走。”
于是,我继续往前走,他不再跟随了。然而,我兄弟的影子却跟着我。我刚才谈起他,糟透了。我做的一切事情,都糟透了。
我赶到码头时,霉运正等待着我。
我准备搭一艘驶往奥格雷纳的船,于半夜离开卡尔海德领土,半夜是我的最后期限了,可是没有一艘奥格雷纳的船停泊在港口。码头上只有寥寥数人,正行色匆匆地回家。
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正在修船的渔民,他瞧了我一眼,赶忙转过身去,一声不吭。准是有人预先通知了他,否则他不会认出我的。蒂帕显然雇人抢先到达码头,想把我困在卡尔海德,让我的宽限期过去。
我没有料到流放令并不仅仅是个借口,目的是要把我处死。一旦六点的钟声敲响,我就会沦为蒂帕手下的瓮中之鳖,干掉我就不再是谋杀,而是就地正法了。
港口海风劲吹,天色若明若暗,我坐在一袋压舱沙上。
有些人在危险关头会急中生智,但我却没有这个本事。我的本事是具有先见之明,而一旦危险近在咫尺,我就不知所措。
从这儿到奥戈塔海岸有150英里之遥。我不会游泳。随后,我的目光从大海移开,往回瞧科斯本的街道,这时我发现自己在寻觅阿西,希望他仍在跟随我。到了这个地步,我才因羞愧而从恍恍惚惚中回过神来,能够思索了。
那位渔民还在船坞里面修船,我可以向他行贿,也可以用暴力迫使他就范,但那台破引擎不值得我冒此风险。
那么,偷船吧,可是那些渔船的引擎都锁上了。我从来没有驾驶过机动船,要想凭着凸码头上的灯光,绕过去启动引擎,将船驶出船坞,开往奥格雷纳,那简直是玩命,太鲁莽了。碰巧有一只划艇拴在两只汽艇之间的外船坞里。事不宜迟,偷。
我跑过灯光照耀下的码头,跃身跳进划艇,解开系缆,摆好划桨,朝向浪涛涌动的码头水域划去,那儿灯光滑向黑沉沉的浪涛,划出一道道炫目的光芒。
我划出码头相当远了,抬起头来,只见码头的尽头有两个人影,在远方探照海面的强烈的电光下犹如两个跳跃的树枝,我一下子瘫倒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中了远方射来的枪弹。
他们用的是一支声波枪。我不知道声波枪设置的致命点范围有多大,但我离它的射程并不远。
剧痛使得我弯着身子,好像肚子绞痛的婴孩似的。我感到呼吸困难,看来致人虚弱的声波场攫住了我的胸部。他们很快就要乘快艇来结果我了,情况紧急,我不能再蜷伏在桨上喘粗气了。于是我挥动虚弱的双臂划呀划,双手已经麻木了,只好睁大眼睛,看着手握紧桨。就这样,我划进了惊涛骇浪,划进了黑茫茫的海湾。每划一次,我的手臂就更麻木了。我的心狂跳不已,我的肺忘记了呼吸。我竭力划桨,但手臂却不听使唤。我竭力把桨拖进船里,但拖不动。
随后,一艘巡逻艇的探照灯光犹如雪花落在煤烟上,在黑夜里发现了我,这时候我的眼睛甚至无法从那耀眼的光束移开。
他们掰开我那握紧桨的手,把我从划艇拖上去,摊在巡逻艇甲板上,就像一条剖了腹的裸首隆头鱼。
我感觉到他们低头望着我,但不大听得懂他们说的是什么,只听清楚其中一人的话,听他的口气是船长。
“还不到第六个小时呢。”接着他又回答另一人,“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既然是国王流放了他,我就执行国王的命令,不执行别人的。”
于是,尽管蒂帕的人从岸上通过无线电台三令五申,大副害怕遭到报复而一再反对,科斯本巡逻艇艇长还是不予理睬,把我运过查里索尼海湾,安全到达奥格雷纳的谢尔特港口。
艇长救我是坚持信誉原则,反对蒂帕的人杀害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呢,还是出于好心?我不知道,也无从知道。
透过晨雾,奥格雷纳海岸隐约可见,灰蒙蒙一片。这时候我站起来,拖着双腿,离开船向谢尔特市濒临海边的街道走去,可是走不多远,又倒在地上,昏迷过去了。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医院叫做森利斯克第24社区谢尔特市第四沿海区公共医院。
我肯定无疑,因为床头上、床边灯架上、床头柜上的金属杯上、床头柜上、护士的白大褂上、床单上以及我穿的睡衣上面,到处都以奥格雷纳的书写体刻着或锈着这个名字。
一位医生走过来,问我:“你为什么能抵抗迷幻剂呢?”
“我并没有受到迷幻作用,”我回答,“我是受到了声波场的损害。”
“可是你的症状表明你抵抗了迷幻剂的张弛阶段。”
他是一位老医生,盛气凌人,终于迫使我承认,我在划船时可能服用过抗迷幻剂药,以防止瘫痪,只是当时我自己并不清楚;到了今天清晨,我处于假死阶段,本来必须静躺不动,但却爬起来行走,结果险些把命送了。
他对我的回答感到完全满意后,便告诉我一二天后就可以出院了,接着他去查下一个病床了。在他身后出现了督察员。
在奥格雷纳,每一个人的身后都会出现督察员。
“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问他的姓名。{奇www书qisuu手com机电子书}我必须入乡随俗,学会像奥格雷纳人一样,在没有保护的环境里生活;学会克制;学会不要无谓地冒犯人。不过我没有告诉他我的本名,这与奥格雷纳的任何人都无关。
“瑟尔瑞姆·哈尔斯吗?这可不是奥格雷纳人的名字。从哪里来的?”
“卡尔海德。”
“这可不是奥格雷纳的一个社区。入境证和身份证呢?”
“我的证件在哪儿?”
先前我在谢尔特市街上昏迷了好一会,方有人把我送到医院来,所以我的证件、随身物品、大衣、鞋子以及现金,全丢失了。我一听,憋了满肚子的气,顿时发泄出来,哈哈大笑起来,其实在我的内心深处并不生气。我的笑声激怒了督察员。
“你明白你是一个穷汉、一个非法入境的外国佬吗?你打算怎么回到卡尔海德呢?”
“我是从卡尔海德被放逐出来的。”
医生刚才一听见我的名字就从旁边病床转过身来。这时候他把督察员拉在一旁,交头接耳谈了一阵。
督察员脸色变得阴晦,好像酸啤酒。他回到我面前,慢腾腾地说:“那么,我想你要向我宣布,你打算申请在奥格雷纳的社区永久性居住权,作为社区或城市的一员找一份工作,是吧?”
我回答:“是的。”
五天后,我获得了永久性居住权,登记为米西洛瑞镇的一个居民(根据我的申请),并且领到到该镇旅行的临时身份证。
多亏那位老医生让我呆在医院里,否则这五天我准会挨饿的。他喜欢卡尔海德的一位首相住在他的医院里,而且这位首相还感恩戴德呢。
我在一支从西尔特开来的运输鲜鱼的车队里当一名水陆两栖船的装卸工,打工来到米西洛瑞。旅程短暂,充满腥味,终点在南米西洛瑞的大集市,我很快就在那儿的冷冻库找到了活干。夏天那些地方总是有活干,譬如装卸包装储藏运输死鱼。
我主要处理鱼,同我那位冷藏库的伙计一块住在一座岛上,当地人称之为“鱼岛”,岛上弥漫着鱼腥味。但我喜欢这工作,因为我可以成天呆在冷藏库里。米西洛瑞夏天热得像火炉。在奥格瑞月有十天不分昼夜气候不低于华氏60度,有一天竟高达88度。干完一天活后,我只好离开冰冷的、带鱼腥味的庇护所走进火炉,走几英里路,来到昆德里河堤,那儿有树木遮荫,还可以眺望大河,尽管不能下水游泳。我总要在河堤上徜徉到很晚,最后才穿过酷热、沉闷的夜晚,回到鱼岛。在米西洛瑞我住的那一隅,人们砸坏街灯,好在黑暗里干自己的事。可是督察员的小车老是在搜寻,车灯照亮那些漆黑的街道,夺走穷人的隐私,也夺走了他们的黑夜。
作为与卡尔海德冷战的一大举措,卡斯月26实施了新的“外国人登记法”。根据新法律,我的注册登记失效,从而把饭碗丢了。我花了半个月在一个又一个督察员的接待室里坐冷板凳,多亏我工作时的伙计们借钱给我花,偷鱼给我充饥,我才不至于饿着肚子去重新登记。我喜欢那些侠义心肠的大老粗,但他们却生活在陷阱里,永无出头之日,所以我不得不在我不大喜欢的人中间工作。于是我打了我拖延了三个月之久的电话。
第二天,我正在鱼岛庭院洗衣房里洗衬衫,一起还有几个伙计,大伙有的赤条条地光着身子,有的半裸着身子,房子里蒸气腾腾,污垢臭味鱼腥味熏人,水声哗哗。
这时候,我听见有人叫我的本名,一看,是叶基总督,他看上去就和数月前在艾尔亨朗王宫礼仪大厅欢迎列岛大使招待会上时毫无二致。
“快离开这儿吧,埃斯文,”他俨然以米西洛瑞富翁的口吻说,鼻音浓厚,声音又高又大,“哟,把这件烂衬衫扔掉吧。”
“我只有这一件。”
“那就快起来,咱们走吧。这儿太热了。”
在场的人又冷漠又好奇地凝视着他,他们知道他是个富翁,却对他还是个总督一无所知。
我还了债,付了帐,身上揣着证件,没有穿衬衫就离开了位于大集市的这座小岛,跟着叶基回到高官显贵的府邸里。
我当上了叶基的“秘书”,在奥格雷纳的花名册上重新登记为一名随从,而不是一个符号。
光有姓名不行,还得贴上标签,那儿的人是先分类别,后见具体东西的。不过这种标签对我恰如其分,我是个寄食者,很快就开始诅咒驱使我到这里寄人篱下的目的,因为整整一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事情比我在列岛时有丝毫进展,目的的实现依然遥遥无期。
眼看夏季将尽,最后一个雨夜叶基才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去。
一到那里,我遇上他正在和埃塞克务区总督奥布梭谈话。我认识总督,当年他曾率领奥格雷纳贸易代表团访问过艾尔亨朗。他身材矮小,胸部凹陷,一张扁平脸上长着一双三角形小眼睛,同线条纤细,瘦骨嶙峋的叶基相映成趣。他俩看上去一个像花花公子,一个像老古董,但却是大有来头的。他们俩都属于统治奥格雷纳的32人集团,而且,还不止这一点。
奥布梭叹了口气,对我说:“埃斯文,告诉我吧,你在萨斯洛斯的所作所为目的何在?因为我认为如果有谁办事出差错的话,那么这个人只能是你了。”
“我的恐惧压到了谨慎,总督。”
“究竟恐惧什么?你怕什么,埃斯文?”
“害怕目前发生的一切。在西洛斯追求名声的斗争在继续,卡尔海德受到了屈辱,屈辱导致了愤怒,卡尔海德政府正在利用这种愤怒情绪。”
“利用?用意何在?”
奥布梭态度咄咄逼人,叶基性格细腻敏感,他插言道:“总督,埃斯文勋爵是我的客人,不能这样追问——”
“埃斯文勋爵想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就和他以前一样,”奥布梭说着就咧开嘴笑了,像是笑里藏刀,“他知道在这儿朋友之间怎么相处。”
“总督,无论在哪儿遇到朋友,我都要收留他们,但我并不想长期留住他们。”
“这我看得出来。不过,正如我们在埃斯克务说过的,我们可以共乘一辆雪橇,而又不必在为克母恋伙伴——对吧?打开窗户说亮话吧,我知道你是为什么被流放的,亲爱的,因为你热爱卡尔海德胜过热爱国王。”
“也许不如说热爱国王胜过热爱他的表弟。”
“或者说是因为热爱艾尔亨朗胜过热爱奥格雷纳,”叶基说,“我说错了吗,埃斯文?”
“没有错,总督。”
“那么,你认为,”奥布梭说,“蒂帕想统治卡尔海德同我们统治奥格雷纳一样——卓有成效吗?”
“是的。我认为,蒂帕利用西洛斯峡谷争端作为狼牙棒,必要时削尖狼牙棒,有可能在一年之内使卡尔海德发生巨大变化,比近一千年以来发生的变化还要大。他有一个模式可以效仿,那就是萨尔夫27.再说,他懂得如何利用国王的恐惧心理,这比想方设法鼓起国王的勇气容易多了,而我就是费力不讨好。果真蒂帕成功了,那么你们这些先生们就会将遇良才,棋逢对手了。”
奥布梭点了点头。“我放弃荣誉原则,”叶基说,“你的弦外之音是什么呢,埃斯文?”
“是这个:大陆将容纳两个奥格雷纳吗?”
“是的,是的,是这样的,英雄所见略同,”奥布梭说,“英雄所见略同。埃斯文,很久以前你就种在我的脑子里了,我无法根除它。我们的冷战范围扩展太大了,必将蔓延到卡尔海德。”
“到现在为止,我已经投了13次票反对加剧西洛斯峡谷争端,但又有什么作用?权势集团操纵了20个席位,再说,蒂帕的每一个举措都强化了萨尔夫对这20个席位的控制。蒂帕修建了一道墙横跨峡谷,派卫兵沿墙把守,卫兵都武装有袭击枪——袭击枪!我原来还以为那些枪已经进了博物馆呢。权势集团什么时候需要挑战,他就提出挑战。”
“结果奥格雷纳强大了。但卡尔海德也强大了。你对蒂帕的挑衅做出的每一个反应,你对卡尔海德施加的每一个屈辱,你的每一次提高威望的努力都弄巧成拙,反倒有助于卡尔海德强大起来,最终同你势均力敌——和奥格雷纳一样,成为中央集权。何况,在卡尔海德他们并没有把袭击枪放在博物馆里,枪是由国王的卫队携带着。”
叶基又倒了满满一杯长寿水。奥格雷纳的达官贵人都把这种珍贵的水当作啤酒喝,长寿水是从5,000英里外的雾茫茫的西洛斯大海弄来的。奥布梭抹了抹嘴,眨了眨眼睛。
“嘿,”他说,“我从前是这样想的,现在也是这样想的。而且我想我们可以共坐一辆雪橇。但在我们系在一起之前,我要问一个问题,埃斯文。现在你是把我蒙在鼓里的。告诉我吧,有一位来自月球遥远的天涯海角的使者,关于他的种种疑云谜团、种种道听途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是金利·艾申请进入奥格雷纳。
“那位使者吗?他没有撒谎。”
“那么说来——”
“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使者。”
“埃斯文,你那些朦朦胧胧的卡尔海德隐喻讨厌死了,现在别来这一套了。我放弃荣誉原则,我抛弃它。你愿意回答我吗?”
“我已经回答了。”
“他是个外星人吗?”奥布梭说。叶基接着问:“他受到了阿加文国王的接见吗?”
我回答他俩是的。他俩沉默片刻,又开口了,都不想隐瞒自己的兴趣。叶基是旁敲侧击,而奥布梭则是直截了当指出:“那么,他在你的计划里扮演什么角色呢?似乎你在他们身上押了宝,但输了。为什么会输呢?”
“因为我遭到了蒂帕的暗算。我的眼睛注视着天上的星星,却忽略了我脚下的泥土。”
“你开始研究星相学吗,亲爱的?”
“我们最好都来研究星相学,奥布梭。”
“这位使者对我们是个威胁吗?”
“我想不是。他从他的人民那里带来了友好福音,主动表示互通有无,贸易、缔约、结盟,没有别的目的。他只身前来,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两手空空,只有一台通讯装置,一艘船,他允许我们彻底检查他的船。我觉得不必害怕他,不过,他虽然两手空空,却带来了王国与公社的终结。”
“为什么呢?”
“我们怎么对付陌生人?除非把他们当做亲兄弟。格辛是怎么对付80颗星球联盟?除非把联盟当作一颗星球。”
“80颗星球?”叶基说着便不安地笑了。奥布梭斜眼望着我说:“我想你恐怕在王宫里同那个疯子一块呆得太久了,连你自己也发疯了……瞎扯些和什么恒星结盟呀和什么月球缔约呀干啥?那家伙是怎么来到这儿的?是骑彗星来的吗?是坐陨石来的吗?一艘船,究竟是什么船在空中飘浮?是在虚无缥缈的空间飘浮吗?不过,你倒不比以前更疯,埃斯文,也就是说,你疯得狡猾,疯得精明。卡尔海德人全都疯了。领路吧,爵爷,我跟随你。领路吧!”
“我无路可走,奥布梭。我往哪儿走?不过,也许你倒可以走条路出来。如果你跟随使者一段路,说不定他会给你指引一条离开西洛斯峡谷的路来,一条脱离我们陷入的邪恶深渊的路来。”
“说得好。我虽然上了年纪,还是要学习星相学的。这会把我领向何方?”
“如果你行动比我更明智的话,会把你领向辉煌的。先生们,我同使者相处过,我见过他那艘穿越太空的飞船,而且我知道他确确实实是一位来自天外的使者。至于他的使命是否真诚,他对那个天外的描叙是否真实,这就无从知道了,我们只能像判断人一样判断,假如他是我们自己人,我就会称他为诚实的人。也许你们还是自己去判断好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在他的面前,格辛星是没有边界可言,没有防御可言的。奥格雷纳的门户面临卡尔海德更强大的挑战。谁先迎接挑战,谁先打开地球大门,谁就会成为我们所有人的首领。所有人:三大洲,整个行星。我们的边界现在不是两国之间的边界,而是我们这颗行星环绕太阳所形成的轨迹。现在,把荣誉原则押在任何小打小闹的机会上都是愚蠢的。”
我说动了叶基,可是奥布梭坐在那里,肥胖的身躯瘫成一团,一双小眼睛注视着我。“这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考虑是否相信,”他说,“而且,如果这席话是出自别人的口而不是你埃斯文的口,那么我就会认为它纯粹是一场骗局、一张星光织成的旨在使我们奴颜卑膝的诱网。不过,我知道你有一颗高昂的头。你的头太高昂了,决不会俯身受辱来欺骗我们。我不相信你在说真话,但我又知道谎言会呛死你的……好啦,好啦。他好像跟你对过话,那么会跟我们对话吗?”
“他求之不得,他在寻找场合。如果他还想他的声音在卡尔海德传播,那么蒂帕准会封住他的口的。我替他担心,他好像没有意识到他的危险。”
“你愿意把你所知道的告诉我们吗?”
“当然愿意,但为什么不能让他来这儿,亲自告诉你们呢?有理由不让他来吗?”
叶基精心咬着指甲说:“我想没有。他已经申请入境,卡尔海德没有反对。我们正在考虑他的请求……”
第七章性问题
摘自于1448年9月3日首次登上格辛星/冬季星的艾克曼探险家翁·托特·奥朋的实地记录。
1448年第81天。他们可能进行了一次实验。这个想法令人不愉快,然而,既然有证据表明地球人殖民地是一场实验,即一群汉诺曼人移居到一颗住着原始类人土著的星球上,那么这种可能性就不容忽视。殖民者肯定控制了人类基因,否则怎么解释格辛人的性生理?因为自然选择的可能性极小。他们的两性特征几乎没有或者根本没有适应性价值。
那么,为什么要选择环境如此恶劣的星球来进行实验呢?这不得而知。廷尼巴萨尔认为,该殖民地是在两个冰川世纪的间隙期建立起来的。在最初四万到五万年期间,这儿的气候温和,风调雨顺。到冰川世纪再次来临时,汉恩人已全部撤出殖民地,扔下被殖民者自生自灭,实验也就半途而废了。
他们的性周期平均为26天至28天(他们倾向于算作26天,这样就接近于太阳周)。
有21天到22天,格辛人处于性冷淡、性潜伏期。大约在第18天左右,大脑垂体开始启动荷尔蒙激素变化,到了第22天或第23天,格辛人便进入克母恋期,即动情周期。在克母恋第一阶段,个人完全处于雌雄两性同体状态。个人处于孤立状态时,缺乏性别特征,亦无性功能。处于克母恋初期的格辛人如果孤身一人或者和没有处于克母恋的人呆在一起,则完全没有性交能力。然而,在这个阶段性冲动却十分强烈,控制了人的整个气质,所有其它冲动都受其支配。当个人找到克母恋配偶时,激素分泌得到进一步刺激(主要是通过抚摸——分泌吗?香味吗?),直到一方身上的雄性或雌性激素居支配地位。于是,生殖器或膨胀,或收缩,性交前的刺激动作加剧,偶尔一方在这个变化的触发下,扮演与另一方相反的性角色。
克母恋的第二阶段,即形成性别特征和性能力的相互作用过程,在2至20小时里就明显呈现了。如果配偶一方已完全处于克母恋期,那么另一方的克母恋第二阶段就必然短暂;如果双方都同时进入克母恋,那么这个阶段就可能持续较长时间。正常的格辛人对在克母恋中扮演男性或女性角色并没有先天的倾向,他们事先并不知道自己会是男性或者女性,而且也没有选择的余地。性别一旦确立,在克母恋期间就无法改变。克母恋的高潮阶段持续两至五天,在此期间性欲与性能力达到高峰。
这个阶段往往猝然结束,如果没有受孕,那么个人在短短几小时内又回复到性冷淡阶段(注意:奥蒂·尼姆认为这个“第四阶段”相当于月经周期),周期又重新循环。
如果个人处于女性角色,并且怀了孕,那么激素作用自然会继续下去,在11个月零四天的怀孕期和六至八个月的哺乳期间,这个人就一直处于女性状态,男性生殖器官收缩(和在性冷淡期一样),乳房增大,骨盆变宽。
哺乳期一结束,该女人又进入性冷淡期,重新成为十足的两性人。并没有什么鲜明的心理特征,几个孩子的母亲也可能是另外几个孩子的父亲。
在格辛星,孩子自然是由母亲,即“生下孩子的家长”(卡尔·安哈)抚养。
后代之间,甚至一对克母恋夫妻所生的后代之间都允许乱伦,只是有各种限制。然而,同父同母的后代不得婚誓克母恋,生下一个孩子后也不得继续保持克母恋。在卡尔海德和奥格雷纳,不同辈分之间严禁乱伦,但据说在佩鲁特,在南极洲的部落成员中间允许乱伦。这可能是谣传。
格辛人的社会结构,工业、农业、商业的管理模式,他们的定居点大小,他们的故事题材等等,一切无不是按克母恋周期建立起来的。人人每月都要休假一次,每一个人,无论其地位高低,在克母恋时期都不必,也不会被迫工作。无论是谁,不管是穷人还是陌生人,都不会被拒之于克母恋公寓门外。性激情的痛苦与欢乐周而复始,在它们面前一切都要让位。这我们倒客易理解。难于理解的是,这些人一生有五分之四的时间没有一点性欲。为性行为留出了空间,充足的空间,但这空间可以说是闲置在一旁的。格辛社会在日常运转中作为一个连贯的整体,是一个没有性欲的社会。
所以,人人都可以伸手索取。这听起来很简单,但它的心理效应却是不可估量的。7岁至35岁左右之间的每一个人都可能(如尼姆所言)“被束缚在生孩子上面”,这意味着谁也不像别处的妇女一样,在生理上和心理上被完全“束缚”。大家有难共当,有福共享。人人都要冒同样的风险,或者进行同样的选择。因此,这儿谁也没有别处的男人那么自由自在。
所以,任何孩子都没有恋父或恋母情结。冬季星上不存在俄狄浦斯神话。
所以,不存在强迫的性行为,亦无强奸。性交只能两厢情愿,否则就不可能进行,这很类似大多数哺乳动物,而不大像人类。诱奸当然可能,但必须在适当时机。
所以,这儿的人没有强者与弱者之分、保护者与被保护者之分,支配者与顺从者之分、主人与奴隶之分、主动者与被动者之分。实际上,在冬季星可以发现,贯穿人类思想的二元性倾向或者弱化了,或者改变了。
当你遇上一位格辛人时,千万不能按照异性社会的常规,自然而然地把他当作“男人”或“女人”,同时根据你自己对同性或者异性之间已成型的或潜在的相互作用的期待,向他扮演相应的角色。我们的整个社会——性别模式在这儿不存在。他们不可能遵守我们的规则,他们不把彼此视为男男女女。
然而,你不能用“它”来表示一个格辛人。他们不是中性人,他们是潜在男性女性,或者是雌雄同体。由于卡尔海德语没有“人称代词”来表示处于克母恋状态的人,因此我只好说“他”,正如我们用阳性代词来表示超自然的神一样:阳性代词比中性或阴性代词宽泛,笼统。可是,我在思维时使用这个代词,却导致我老是忘记我与之相处的卡尔海德人不是男人,而是男女人。
如果派第一位探索者去,就必须警告他,除非他充满自信,再不然就是痴呆,否则他的自尊心定会受到损害。男人总是希望他的男子汉气概得到尊重,女人总想她的阴柔得到欣赏,不管这种尊重与欣赏表达得多么含蓄,多么微妙。然而,在冬季星上这一切却不存在。一个人只是笼统地作为人受到尊重与评价,这确实令人不寒而栗。
现在回到我的理论。
克母恋周期给我们的印象是对人格的污辱,是把人置于低等哺乳动物发情周期的回归,是把人置于机械的发情规则的支配之下。也许实验者们希望了解,人如果缺乏持续的性潜能,是否依然会保持智慧,发展文明。
另一方面,将性欲限制在断断续续的时间阶段里,并且将其在雌雄同体里“均分”,这两者一定会有效地防止性欲横流与性欲受挫。肯定存在性压抑(虽然社会既滋生也反对性压抑,但只要社会单位大得足以保证一次有一人以上在克母恋,那么就可以满足性的需求),不过它不会持久,克母恋一结束,这也随之消失。这当然很好,人们可以养精蓄锐,也不会迷狂。但又留下什么呢?性冷淡吗?哪里会获得心灵的升华呢?一个阉人社会能有什么作为呢?——当然他们不是阉人,是性冷淡,但他们好比少年:没有被阉割,而是处于性潜伏期。
关于这个我还有一个猜测,那就是根除战争。古代汉恩人认为持续不断的性能力与有组织的社会侵略(这两者都只是人的属性,任何哺乳动物都不具有)是具有因果关系的。
他们把战争视为一种纯粹男性化的占有行为,一种大规模的“强奸”,因而在他们的实验中根绝行使强奸的男性和被强奸的女性吗?这只有上帝才知道。事实上,格辛人虽然很有竞争力(那严密复杂的社会网络建立来用以争名夺利等等,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但却似乎不那么侵略成性,至少在表面上,他们还从来没有打过可以称得上战争的仗。他们也自相残杀,一次杀一二个人是家常便饭,一次杀一二十个人却是罕见的,一次杀成百上千的人更是从未有过。原因何在?这也许与他们的雌雄两性生理无关。他们毕竟人数不多,还有天气的缘故。冬季里的气候极为恶劣,就连对寒冷适应力强的格辛人的忍耐也到了极限,也许他们抵御寒冷而耗尽了他们的战争精神。那些弱小的民族,那些勉强生存下去的种族勇士寥若晨星。
结果,格辛人生活中的决定性因素既不是性也不是气质禀性,而他们的生存环境,那个冰天雪地的世界。在那儿,人面对一个比自身更残酷的世界。
我是一个爱好和平的女人,对暴力的魅力、战争的性质知之甚少。假以时日,一定会有人揭示出来的。
第八章进入奥格雷纳
整个夏天,我与其说是一个特使,还不如说是一个探索者,在卡尔海德大地漫游,观察、倾听——而这一切是别的特使在最初阶段无法做到的,因为他会被当做一个奇迹、一头怪物,不得不处处被人观赏,时刻准备表演。我四出游历时,只需告诉我投宿的主人我是谁,因为他们大都在收音机里所说过我,对我是何许人也略知一二。他们感到好奇,有些人的好奇心强烈些,有些人则微弱些,但对我个人感到恐惧,或者流露出敌视情绪的人却寥寥无几。在卡尔海德,陌生人或不速之客不是敌人。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到来就是客人,而邻居才是敌人。
卡斯月份,我住在东海岸一个叫做戈银赫瑞的氏族村落。这是一个集住宅、小镇、城堡和农场为一体的地方,建筑在一座濒临荷多明大洋,终年浓雾弥漫的山上。大约有500人居住在那里。就是退回四千年,我也会发现他们的祖先居住在同一个地方,同一座房子里。在那四千年间,人们发明了电动机、收音机、动力织布机、动力车辆、农业机械等等,一个机器世纪逐渐展开,但却没有发生工业革命,任何革命都没有发生过。冬季星在30个世纪所取得的成就还不如地球在300年的成就。不过,冬季星也没有像地球那样付出沉重的代价。
冬季星是一个苛严的世界:有错必罚,立即执行,或者冻死,或者饿死。没有宽限,也没有延缓。个人可以听天由命,但社会却不能。文化变化无常,漫无目的,这样事物的随意性就更大,因此,它们的发展迟缓。在那里漫长历史的某一天上,也许某个轻率的观察家会说,整个技术进步与传播已经停止了。
我同戈银赫瑞的老人谈了很多,也同孩子们谈了话。我第一次有机会大量接触格辛的孩子们,因为在艾尔亨朗,孩子们全都呆在私立或公立的幼儿园和学校里,三分之一的成年市民专门致力于抚养、教育下一代。但在这儿的自治部落里,孩子们既无人照管,也可以说人人都关心他们。他们是一群野小子,成天都在浓雾紧锁的山间、海滩追逐、嬉戏。
汉卡纳月初,我们在戈银赫瑞听到含含糊糊的御告,即阿加文国王宣布他期待生一个继承人,不是又一个克母恋儿子(国王已经有个克母恋儿子了),而是他的亲生骨肉,他自己生的儿子。原来国王怀孕了。
我感到这挺滑稽的,戈银赫瑞的氏族也有同感,但出于不同的理由,他们说他太老了,怎么能生孩子?他们对这件事兴高采烈,开些污秽不堪的玩笑。老人们一连数日喋喋不休地说长道短,他们嘲笑国王,但要不是这件事,他们对国王本人并不怎么感兴趣。“领地就是卡尔海德。”埃斯文如是说,随着我了解多了,事实果然诚如埃斯文所言。卡尔海德表面上倒像个国家,已经统一了许多世纪,实际上却是彼此不协调的封邑、城镇、乡村,“后封建氏族经济组织”的大杂烩。那些富有活力,精明能干而又好争吵的单个经济实体各自为阵,自由发展,权力网络对它们的控制薄弱。我想,没有什么能够把卡尔海德统一成一个国家。快速通讯装置广泛运用,照理说几乎必然会促成国家统一的,然而却未能如愿。
除非我终年要在古老的卡尔海德住下去,否则就必须在卡尔加维山脉的通道关闭之前,赶回西山。于是,我又恋恋不舍地动身西行,在秋天的第一个月,戈尔月初回到艾尔亨朗。阿加文国王现在华尔瑞弗尔夏宫隐居,在他隐居期间由蒂帕担任摄政王。蒂帕已经在充分利用他这一任的权力,我到达后仅仅短短几个小时,就开始感到呆在艾尔亨朗并不安全。
国王神经错乱了。他的思维混乱而又阴暗,给首都臣民的情绪蒙上了一层阴影,他得了恐惧症。国王的表弟蒂帕是另外一种怪人,他的疯癫是有逻辑的。蒂帕知道何时行动,怎么行动,只是不知道见好就收。
蒂帕爱在广播上发表演说。埃斯文执政时从不上广播,再说卡尔海德也没有这个传统,他们的政府一般不大抛头露面,而是秘密运作,间接统治。然而,蒂帕却是个演说家。我在广播里听见他的声音,那长牙毕露的微笑和那张布满细密皱纹的脸又历历在目。他的演说冗长而又声嘶力竭,颂扬卡尔海德,贬低奥格雷纳,诋毁“叛徒集团”,谈论“卡尔海德边境领土的完整性”,解说历史、伦理道德和经济,夸夸其谈,虚情假意,故作矫情,不是谩骂就是吹捧。他大谈特谈什么民族自豪感什么热爱祖国,但却很少提到荣誉原则,个人尊严或名誉。难道是卡尔海德在西洛斯峡谷争端中丢尽了面子,因而不便提及这件事情?不是的,其实他时常谈到西洛斯峡谷。我相信,他有意对荣誉原则避而不谈,是因为他想煽动一种更为强烈、更难以控制的情绪。他想激发一种东西,而整个荣誉原则模式则是对它的超越与升华。他希望听众感到恐惧与愤怒。尽管他言必称自尊和热爱等字眼,但他的醉翁之意不在此,他的弦外之音是自吹自擂,是仇恨。他也侃侃而谈“真理”,因为用他的话说,他要“剥去文明的外衣”。
这是一个经久不衰,无处不在,包容广泛的隐喻。其中一个最危险的暗示是,文明是人为的,因而不是自然的,它是原始的对立面……当然,并不存在什么文明的外衣,文明的过程就是发展的过程,文明与原始不过是同一事物不同的发展程度而已。如果说文明有对立面,那就是战争。这两者之间,你只能选择其中之一,不可能两者兼得。我在听蒂帕那激烈但却枯燥的演说时,心里顿生一个念头,他又是恐吓,又是劝说,其用心原来是要迫使他的人民改变他们早在远古蛮荒时代就作出的选择,在这两极之间重新作出选择。
也许时机成熟了。尽管他们的物质和技术发展缓慢,尽管他们对“进步”本身并不看重,但在最近五个或十个或十五个世纪里,他们终于挣脱了大自然的束缚。他们不再完全听任残酷无情的气候的摆布,即使庄稼颗粒无收,也不会致使一个省的人全体挨饿,即使严寒的冬天也封锁不了每一座城市。在这个稳定的物质基础上,奥格雷纳逐步建立起一个统一的、效率与日俱增的中央集权国家。现在,卡尔海德要齐心协力,迎头赶上,但方法不是激发她的自豪感,也不是通商贸易,也不是修筑道路,振兴农业,发展教育等等,与这一切压根儿不沾边。这一切是文明,是外衣,蒂帕对其嗤之以鼻。他追求的是更实在的东西,是由民族或为一个国家的可靠、迅捷而又持久的途径:战争。他的思路不怎么严密,但他的话却很中听。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迅速地全民总动员,那就是一个新的宗教,但卡尔海德没有现存的宗教,于是蒂帕只好求助于战争。
我寄给摄政王一封信,在信中我援引了我向荷西荷尔德的预言家们提出的问题以及得到的答案。蒂帕没有答复。于是我前去奥格雷纳大使馆,请求进入奥格雷纳。
汉恩星上艾克曼斯特拜尔政府官员加起来还没有这儿一个小国驻另一小国的大使馆人员多。他们全都配备着很长的录音带和磁带。他们办事缓慢,但却踏实,一点不像卡尔海德的官僚们那样拿架子,耍派头,敷衍了事,任意刁难。我等待他们填好表格。
我开始等得发慌了。在艾尔亨朗街上巡逻的禁卫兵与该城警察似乎与日俱增,他们全副武装,甚至还穿上了新的制服。尽管该城生意兴隆,市容繁华,天气晴朗,但气氛却显得阴森森的,没有人想同我打交道。我的“房东太太”不再向人们展览我的房间了,相反抱怨他老是受到“王宫来的人”的盘问,而且他不再把我当作一位尊贵的客人,而是当作一名政治嫌疑分子提防了。蒂帕最近又发表了一次演说,是关于在西洛斯峡谷的一次袭击,“英勇的卡尔海德农民、真正的爱国者”以闪电般的速度越过萨斯洛斯南面的边境,袭击了奥格雷纳一个村庄,放火烧毁了村子,杀死了九个村民,并且还把尸体拖回来,扔进了艾河里。“这样的坟墓,”摄政王说,“是为我们国家的所有敌人挖掘的!”我是在我住的岛上的饭厅里听到这个广播的。在场的一些人神色严峻,一些人漠不关心,一些人则感到满意。
那天晚上,一位不速之客来到的我的房间,这是我回到艾尔亨朗后的第一位客人。
来人身材单薄,皮肤光滑,举止羞怯,脖子上戴了一根表示预言家和隐士身份的金项链。
“我是你的一个朋友的朋友,”他怯生生地说,显得有点唐突,“我来是求你帮个忙,是为了他的缘故。”
“你是指法克斯——”
“不,是埃斯文。”
顿时我的脸色陡变。沉默片刻,随即陌生人说:“卖国贼埃斯文,你也许记得他吧?”
看来他要跟我讲荣誉原则了。如果奉陪的话,我就会说什么“我记不得了,讲一讲他的情况吧”这类的话。可是我不想演戏,再说我现在对卡尔海德人的火爆脾气已经习以为常了,于是我不以为然地面对他愤怒地说:“我当然记得。”
“但没有友谊吧。”他那双往下倾斜的眼睛目光锐利,逼视着我。
“这个嘛,主要是感激,还有失望。是他派你来的吗?”
“不是。”
我等待他自个儿解释。
他说:“对不起。我是擅自行事,我自作自受。”
这位不苟言笑的小个子说着就朝屋门走去,我连忙止住了他:“请等一等。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我并没有拒绝,我只是没有答应。你必须允许我有权利保持必要的谨慎,埃斯文因为支持我到这儿来的使命而遭到了流放——”
“你觉得自己为此欠他的情吗?”
“哦,多少有点。不过,我的使命远远比个人私情与对个人的忠实更重要。”
“既然这样,”陌生人斩钉截铁地说,“那就是一个不道德的使命。”
我一下愣住了。他的话听起来像一个艾克曼的拥护者,我无言以对。
“我认为不是,”我终于开口说,“使命本身并没有过错,是信使走了样。还是说一说你究竟需要我做什么吧。”
“我朋友倒霉后,还有一些资产、租金和债权,我收回了一笔钱。听说你即将前往奥格雷纳,如果你找到他的话,我想请你把这笔钱带给他。你也知道,如果托别人带钱给他,那就是犯罪,是要受到惩罚的。再说,这也许是徒劳的,他可能在米西洛瑞,也可能在那儿一座倒霉的农场上,也可能已经死了。我没法找到他的下落,我在奥格雷纳举目无亲,这儿的朋友我又不敢去打听。我以为你是超越政治纷争的,来去自由,没有想到你当然也有自己的政见。实在抱歉,我太鲁莽了。”
“好吧,我把钱带给他。但如果他已经死了,或者找不到他,那我把钱退给谁呢?”
他呆呆地望着我,脸色大变,开始抽泣起来。
卡尔海德人大都爱哭,眼泪不值钱,但却羞于大笑。
他说:“谢谢你。我名叫福里斯,是奥格利隐居村的隐士。”
“你是属于埃斯文的家族?”
“不是,是福里斯·列米尔·奥斯勃思家族。我是他的克母恋配偶。”
我认识埃斯文的时候,他并没有克母恋。不过我对面前这家伙并不怀疑,他也许很愚蠢,给人当枪使,但他是真诚的。再说,他刚刚给了我一个教训:可以在伦理道德的层面上玩弄荣誉原则,而且老手总是赢家。他出手两招就把我逼得骑虎难下,一是他带了钱来,二是把钱托付给了我。这可是一大笔呢,是由卡尔海德皇家银行开出的可兑换支票,决不会牵连我,而我无法用出去。
“如果你找到他的话……”他一再请求。
“捎一封信吗?”
“不。要是我知道……”
“我果真找到他的话,我一定把他的消息带给你。”
“谢谢你,”说着他便向我伸出双手,这是一种友谊的手势,卡尔海德人是不轻易做的,“我祝愿你的使命圆满成功,艾先生。他——埃斯文——他相信你到这儿来是带着美好的动机的,这我也知道。他是深信不疑的。”
在这个世界上此人心里只装有埃斯文。有些人一生注定只爱一次,他就是这种人。
我又说道:“你有没有话需要我带给他?”
“告诉他孩子们都很好,”他说,迟疑了一下,接着轻声说,“说不说都没关系。”然后告辞了。
两天后,我踏上了离开艾尔亨朗的道路,这次是徒步往西北方向走。
我接到了获准进入奥格雷纳的通知,我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快,连大使馆人员也没有预想到。
我去领取证件时,使馆人员带着令人生厌的尊敬对待我,他们奉上司命令,为了我的缘故把外交礼节和规章制度统统抛在一边了,为此感到忿忿不平。由于卡尔海德没有任何关于离开该国的规定,因此我就直接出发了。
整个夏天,我了解到卡尔海德是个徒步旅行的好地方,道路是为行人与机动车修筑的,旅店也是为行人与机动车设置的。在没有旅店的地方,旅行者也一定能享受到符合款待客人标准的照顾。共同领地的城镇居民、村民、农民,或者任何领地的领主,无不依照准则供给旅行者食宿三天。最令人称道的是,他们总是热情接待而又不乱哄哄的,仿佛早已期待着客人的到来似的。
我蜿蜒迂回地穿过萨斯与艾河之间那片景色迷人的坡地,慢悠悠地游荡。在一些大领地的田野里滞留了几个早晨,观看人们收割庄稼,每一个人,每一样农具,每一台机器都投入进来赶在天气变化之前抢收金色的庄稼。那一星期的漫步,处处都是金黄色,处处都令我心旷神怡。夜里我投宿漆黑的农场住宅或灯火通明的公共大厅,临睡前我总要出门散步,来到收割后的庄稼残茬中间,举头仰望天上的星星,墨黑的秋夜刮着风,繁星闪烁,仿若一座座遥远的城市。
事实上,我对这个国家留连忘返,我发现它尽管对使者冷漠,但对陌生人却非常友好。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朝偏北方向漫游,想目睹一下卡尔海德和奥格雷纳两国的争夺之地西洛斯峡谷地区。天气依然晴朗,但开始转冷了,我在到达萨斯洛思之前终于转向西行了,因为我记起了边境筑有一道长墙,那儿人们是不会轻易让我越过卡尔海德的。这儿的边界是艾河,河道狭窄,水流湍急,河水来自冰川融化的雪水。我朝南循原路折回了几英里,终于发现了一座连接两座小村庄的桥,在卡尔海德这边的叫做巴斯瑞尔村,在奥格雷纳那一边的叫做苏文星村,两村隔着喧腾的艾河,睡意朦胧地互相瞩望。
卡尔海德方面的守桥人只是问了一下我是否打算当晚返回,便挥手让我过桥了。到了桥那边,奥格雷纳的一名检查员检查我的护照与证件。然后,他把护照扣下,告诉我等二天早晨必须去取,接着他交给我一张准许证,凭着它我可以在苏文星村的公共中转站食宿。我又在中转站长办公室里呆了一个小时,站长检查我的证件,打电话给边境检查站检查员,核实我的准许证是否真实。
终于,我的证件得到认可。到了第四小时,我方吃到早餐以来的第一顿饭——晚餐:卡迪克稀粥和冷面包果片。餐厅里只有一张餐桌,没有炉火,饭菜是从村里小食店端来的。
客房只有一间,挤了六张床,却只有我一个人住在里面。
苏文星村民似乎人人都是饭后就熄灯睡觉,我也入乡随俗。
乡野万籁俱寂,静得耳朵嗡嗡响,我倒床睡着了,做了一个噩梦。
梦到爆炸、侵略、谋杀与大火,梦魇攫住我一个小时后,我才醒来。
这是一个特别可怕的噩梦,在梦中一片黑暗,你沿着一条奇怪的街道逃命,后面一大群无脸人在追赶,一座座房屋在你身后的熊熊火焰里升起来,孩子们在惊叫。
我跑到一块开阔的田里停下来,站在一簇黑幽幽的树篱旁边的庄稼残茬里。天上一轮暗红色的残月从云里钻出来,星星稀疏。寒风凛冽,砭人肌骨。我附近的一座粮仓或谷仓在黑暗中显得异常庞大,我看见远方阵阵火花随风飞舞。
我光着腿,赤着脚,只穿了一件汗衫,没有穿马裤、外衣,不过我带着行李包呢,里面有我的换洗衣服,还有我的绿宝石、现金、文件、证件和发报机。旅行时我把行李当枕头睡,显然在做噩梦时我也仍然紧紧地抓着行李。我取出鞋子、马裤和皮毛大衣穿上,四周是寒冷、沉寂、漆黑的乡野,我身后苏文星村在燃烧,绵延半英里长。这时候,我拔腿开走,不久便找到一条路,路上有人。他们同我一样,也是逃亡者,但他们熟悉路,我便跟着他们走,因为我迷失了方向,只知道逃离苏文星村。一路上我猜想,苏文星村可能是遭到了桥那边巴斯瑞尔村的袭击。
那边的人突然袭击,放了一场大火,随即便撤退了,并没有发生战斗。突然间,灯光掠过黑暗,照射着我们,我们仓皇跑到路边,只见一队商旅,有20辆卡车,向西朝苏文星村高速疾驰,犹如一道火光从我们身边一掠而过。接着又是一片寂静与黑暗。
我们来到一个公社农庄中心,在那儿遭到扣押和盘问。我试图混在路上一直跟随的那群人中间,但运气不佳。那群人要是没有带身份证的话,也会倒霉的。结果他们,我以及一个没有带护照的外国人,从人群中被拉出来,关到一座粮仓里过夜。这些人和我一样,也是从床上爬起来逃命的,其中几个人差不多是赤身裸体,好在路上别人给了他们毛毯披在身上。
他们散坐在空荡荡的、灰尘四散的黑暗里,偶尔有两人低声交谈,但既没有同病相怜,也没有抱怨。
我听见我左边一个人耳语:“我在我家门外街上看见了他,他的脑袋都给炸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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