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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堇年-少年残像

七堇年(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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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残像
  但愿你的旅途漫长           ——〔希〕卡瓦菲斯 《伊萨卡岛》
  凯离开的那年冬天,我好像回到了生活在绍城的岁月。
  绍城的深秋,天空颤抖微微泛寒。候鸟耐不住冷寂,早早离开那里深灰的天空,只剩
  下忧郁而安宁的云朵守望没有翅膀的飞翔。天寒欲雪。黄昏日复一日地降临,一大片怆然
  的赭黄色余晖铺在天边,犹如神的麦田。而那种血清一样的颜色,总让人忍不住喻以某段
  糜烂在诗歌中的爱情。我知道,冬天很快就要接踵而至了,初雪过后,绍城将一片寂静荒
  凉。  
  在窄小的阁楼里,我用手抹掉木头窗玻璃上的水雾,向外遥望。一片熟稔的世界在我
  眼前洞开。天空颤抖着深深泛寒,灰色的低矮的楼房轮廓模糊,成群的鸽子静静飞翔,如
  同最后一片萍聚的无名的命运。雾气蒙然,被黑色的朽木窗棂分割成小块小块的方形,在
  绍城万籁俱寂的夜里,比暗夜更暗。
  我被午夜时分炸响的鞭炮声惊醒,睁开眼睛看见窗外陡然升起的艳丽烟花在高空中绽放,雍容的流光溢彩从窗户照射进来,明亮得将我的阁楼变成了一座通体透明的琉璃城堡。阁楼下面,母亲打开门迎接除夕之夜匆忙归来的父亲,絮絮叨叨地帮忙卸掉行李。我醒来了。清醒得闻得到开门的时候风雪破门而入的寒气。钻出被子,我在黑暗而寒冷的阁楼里因为预感幸福而独自微笑。
  因每年的这个时候,父亲必伴随这风雪归来。
  这是我童年时的绍城。
  凯离开之后,我夜夜做梦,都会看见同样的情景。梦见凯张开了翅膀,飞向一片遥望无垠的麦田。他的落寂的飞翔令我想起绍城上空的鸽子。而苍穹之下,金黄色的麦子身姿柔韧地在风中倒伏,犹如低诉。我脚踏丰腴的麦地追随凯的飞翔一路奔跑,锐利的麦穗锋芒割破我的腿,我没有疼痛,一路喘息奔跑,直到凯的身影已经看不见。
  而我也总会惊慌醒来之后便失声叫他的名字。即使我已经明白,远离了那些空落的白天过后的黑夜,那些不眠的黑夜过后的白天,远逝的少年旧事在光阴的池水中再也泛不起一丝涟漪。
  (一)
  小学毕业那年夏天格外炎热。晴空上的云朵仿佛被烈日煮沸了,翻滚着幻化不定的絮丝,白得耀眼,热气灼人。而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一季眼泪和汗水一样丰沛的炎夏。父母终于以离婚的形式停止了无休止的争吵和打骂,尔后父亲再一次离开了我和母亲,离开了小小的绍城,去了很远的地方。惟有不同的是,他这一次离开,将再也不会回来了。
  离别的那天中午,我躲在蒸笼般的狭小阁楼里热得汗如雨下,却一直没有出来。那天的日光那么剧烈,晌午的蝉声聒噪个不停,声浪迫人。母亲的哭声从楼下阵阵传来,但父亲一直沉默。一瞬间我听到了开门的声音,紧接着房门又重重地被摔上。
  我明白父亲走了。
  一时间我在床沿边坐立不安,开始不停流泪。双手用力抓着床单,用力到快要把棉布给抓破。十分钟之后,我站起身来迅速冲出门去一路狂奔到车站,跑着跑着只觉得凉鞋底都被晒化了的柏油地面给烫熟了,灼得脚底钻心地疼痛。
  我在攒动的拥挤人群中气喘吁吁地找寻父亲的身影,跑过去拉着他的手不放。烈日之下,我拉着父亲的手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一直抽泣,狼狈而无助地看着他。
  良久,父亲放开我的手,抹掉我的泪,在司机不耐烦的催促下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整个下午,我都站在车站广场。头顶被晒得针刺般灼痛,脸上的皮肤被泪水里的咸涩盐分腌得生疼。夜幕降临的时候,车站里的人渐渐稀落,越发清静下来,白昼的余热却还在升腾,我浑身已经被汗水淋透。母亲到车站来找我,出现在我背后。她轻轻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对我说,我们回家吧,绍城。
  我生于绍城。于是父母将我取名为绍城。我拥有一座和我一模一样的城市,或者说,绍城拥有一个和它一模一样的人。在偏远的西北之隅,绍城无声无息地在漫长岁月中接受烈日炙烤以及北风肆虐。父亲不甘心在这个偏城埋没此生,于是在我还未满岁的时候,离开了效益极差的国营工厂,下海去经商,几乎终年不在家。
  听母亲说,父亲下海的头两年处境十分艰难,每逢春节,父亲舍不得坐飞机,又买不上火车票,于是他就在挤成一锅粥的春运火车上咬着牙僵站三天三夜,不吃不睡,下了火车还要换乘破旧的长途客车,顶着深夜的干风燥雪赶回家来。父亲的脚在漫长的路途上已经严重冻伤,溃烂流脓,与皮靴粘在一起,脱下来的时候鲜血淋漓。
  我是记得的。我记得每年除夕父亲回到家来,第一件事情便是用母亲准备好的放了陈皮的热水洗脚。他的大衣肩头堆满了积雪,面色憔悴,冰冷红肿的脚上流着血。他因为疼痛而咬紧了牙关的样子令我无限伤心。
  我便是带着那样的伤心,静静看着母亲蹲下来,流着泪为父亲洗脚。
  熬过了那些年生,父亲的生意开始蒸蒸日上,往家里汇的钱也越来越多。春节的时候坐飞机回来,还会给我们捎来很多礼物。那几年的岁月,是我记忆中最甜美的时光。我没有再看到父亲红肿流血的脚,也没有再看到他咬紧牙关强忍疼痛的样子。进了家门之后,父亲第一件事情便是欢笑着把我抱起来,转过身去兜圈。他大声唤我的名字,城城,城城。我被父亲举过肩头不停旋转,恍惚之间看到母亲柔和舒展的笑容,那样的美。
  后来的后来,父亲在春节不再回来了。冷清的除夕,母亲神情幽怨,一言不发地坐在饭桌前,目光无神地注视着空洞的方向,直到整桌饭菜变凉,也没有举起筷子。
  良久之后,我不忍心再看下去,便站起身轻手轻脚把饭菜收拾起来,扶着母亲去客厅坐下。我握着母亲的手说,妈妈,爸爸会回来的,你别难过……
  儿子,你还不懂……母亲欲言又止。
  时光的流逝无限悠然,犹如是一种飞翔的姿态。飞翔是我童年时代尤为熟稔的映像。在我蜗居的小阁楼上,鸽子在黎明的熹微晨光中第一遍出巢飞翔,我早已习惯在它们啪啪地扇动翅膀的声音之中醒来,睁眼便可仰望灰蓝色的苍穹,静默地向我展开一片广袤而忧伤的笑靥。而暮色四合的时候,鸽子们带着飞翔的倦意心满意足地归巢,唧唧咕咕的声音,温情而朴素。我知道,当绍城夜幕低垂,母亲便会又一次在漫漫长夜的荒寒中,艰苦而无望地等待父亲的归来。
  此后那些寒冷而清静的除夕,我早早睡下,却依然被午夜时分炸响的鞭炮声惊醒,睁开眼睛看见窗外陡然升起的艳丽烟花在高空中绽放,雍容的流光溢彩从窗户照射进来,明亮得将阁楼变成了一座通体透明的琉璃城堡。但我再也听不到开门声,再也听不到母亲絮絮叨叨地帮父亲卸下行李,再也闻不到那盆早早准备好的,散发着陈皮香气的热水了。
  我就这样醒来,躺在阁楼里的小床上,在阵阵绚丽的烟花过后的沉寂中,重新陷入沉睡。我明白我必须睡着,因为只有在梦里,我才能与父亲重聚。
  那些年的冬天,绍城变得越来越冷。
  彼时我还在父母工厂的子弟校读小学。同学们都是职工子女,父母也大都相互认识,班里面就好几个同学的父母和我父亲一同下海。不知什么时候起,那帮孩子从家长里短的闲言碎语中获得些道听途说的东西,然后开始莫名其妙地起哄我,大声地叫,绍城,你老爸是“下海”游泳淹死了,还是“下海”去吃螃蟹被噎死了啊……才不是呢,另一个说,你老爸是跟别的女人好了,不要你们啦……哈哈哈哈……
  我总是羞辱难当,忍无可忍,啪的一声撂下笔,把课桌一掀就冲过去和他们打架。常常是在我和他们扭打成一团,正要力不从心败下阵来的关键时刻,凯恰好站出来帮我。凯是班长,年级里最优秀的男生。他呵斥那些起哄我的同学:都给我住手!要不我叫老师!
  然后他站到我前面来,挡住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从容不迫地把我的书包和笔捡起来递给我,说,绍城,我跟老师说了,让我坐你同桌。没人敢欺负你。
   
  (二)
  我一直喜欢绍城的雪。那是灰色的绍城惟一洁白的亮色。
  一下雪,我便兴奋地跑出去,穿过大院,叫上凯,一起去滑冰和打雪仗。我们脱掉外套,放肆地扑倒在雪地,捏好雪球,兴奋地打起雪仗来。打累了就去湖上滑冰。那是向别人炫耀父亲送我的冰刀鞋的好机会,我喜欢飞快地滑,然后在惯性的延续中站直了身体,张开双臂,快得像是要飞起来一样。金光闪闪的冰刀在光滑的冰面上划出一道道弧线,身上的外套被疾风吹得翻飞起来——我觉得我像是白雪宫殿中的快乐王子,敞开了精美华丽的冰雕之门,迎进一群白色的鸽子,与他们一起飞向钟楼的尖顶。
  一个愉快忘情的星期天的下午过去,天色已经黯淡。我高兴地回到家里,却赫然看见父亲已经坐在客厅。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于是就这么看定他,犹豫地小声说,爸,你回来了……
  然后我发现我那可怜的母亲坐在他身边,脸上挂着泪痕,一言不发。
  那个初雪过后的晴夜,皎洁的月光洒满了我的阁楼,照射在我的脸上。我在银霜般的月光中睡过去,间或一再被他们吵架的声音给惊醒。他们闹了一夜,母亲也哭了一夜。
  我开始习惯他们吵架。吵得你死我活,父亲动手打母亲,母亲就尖叫着摔碎所有的瓷器,残片散落整个小厨房。我静默地回到我的阁楼,关上房门,面向一窗月光倾城的夜晚,手足无措。
  在那样的夜里,如果我被他们吵得睡不着,就会起床来偷偷地离开阁楼,从后院溜出去找凯。在深浓而寒气逼人的夜色中,我游魂一般穿过逼仄而森然的小巷,擦着黑黢黢的冰冷的墙,左拐右拐,脚步局促而慌张地跑向他的家。他住一楼,我敲他的窗玻璃,他就会打开窗,然后让我踩着垫脚的砖头翻进去。我刚在凯的窗台上露出半张脸,夜神就已经轻盈敏捷地一跃而起,跳到我眼前来,舔着舌头,蓝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我。
  夜神是一只灰黑相杂的猫。
  凯的家里只有奶奶。他的父母都一起下海经商,因为创业艰难,所以一开始不敢把孩子带上。凯和奶奶一起住,管束上比我们都自由,成绩却比我们都好。父母争吵不休的时候,我就逃往凯的家。在漆黑的小房间里,我脱掉鞋就直接蹦到凯的床上去,放肆地蹦跳或者翻滚,累了就伸展四肢躺下来,开始彻夜聊天。我们不停地不停地说,而夜神则时而蹲踞在床上用匪夷所思的眼神望着我们,时而为发现了一只在阳台上落脚歇息的夜莺而兴奋地扑过去喵喵直嚷,时而无聊至极,兀自跳到窗台上去静静蜷缩起来睡觉,浑身落满霜雪般的月光。
  某个夜晚,凯把夜神抱在怀里,在黑暗中对我说,城,你知道为什么每一次他们起哄你父亲的时候我都会忍不住站出来帮你么。
  我忐忑地回答,不知道。
  因为我的父亲已经死了。凯兀自说。
  我惊讶地望着凯,瞠目结舌。
  他告诉我,其实父亲和母亲到那边去之后不久,就出了意外。妈妈怕奶奶承受不起,不敢告诉她老人家。春节也不敢回来。她只让我知道。
  我问,那你妈妈不怕你承受不起么?
  凯说,我爸爸只会打人,赌钱,喝酒。他在那边花光了妈妈所有挣的钱。我恨他。
  我不再吭声。凯也沉默。
  每次临走的时候,我翻上他的窗台,就顺势骑在上面,快乐地对他说,凯,再见。夜神,再见。
  他便一手抱着夜神,一手拍拍我的背,说,绍城,若以后开心的时候,也要来找我。
  我在暗淡的光线中看着他的模糊面容,依稀可见他轮廓俊美的面孔。凯的眼睛在熠熠闪光,星辰一样发亮。目光却又深得像一口井,引人不由自主地坠落进去,却又看不到希望。
  我觉得他是那么善良而美好的小小少年。
  父亲在家逗留了一个星期,吵了一个星期。后来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一如他回来时那样——等我放学回家,发现父亲已经走了。母亲问我,城城,若爸爸和妈妈要分开,你决定跟哪一个呢?
  (三)
  在日光炽烈的盛夏,我们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去水库游泳,一路上大汗淋漓,道旁的杨树绿叶碎小,窸窸窣窣地在热风中翻飞,满地都是缭乱的影子。我在骑车的时候偶尔会伸手抓着凯的车把摇晃他,却被出乎意料的一只迎头撞来的牛蝇给吓了一跳,身子一闪,车就歪去一边险些摔倒,只听见它翅膀颤动的巨大声音在耳畔“嗡”地一声飘过。我们打打闹闹骑得飞快,到了岸边就把车子一扔,扑腾到水里去。我们比赛游泳,每一次都不分高下。惟有一次,我眼看着凯要胜过我,便玩起了把戏,佯装惊慌地大叫一声“抽筋了救命啊!”然后扑腾两下憋一口气沉进水里。凯不出所料慌忙赶过来救我,我被拉上水面时对他做了张鬼脸,气得他又把我按在水里,呛了好几口。
  直到看守水库的老人气急败坏地把我们揪上来,才想起已经到了回家的时候。一个下午过去,我们浑身已经晒成赭红,皮肤又因为被水浸泡而泛白。骑着车一路赶回去,看到夕阳如同撒在云霞上的血,颜色像暗红而俗艳的绸布,被一行行白杨的树梢分割得支离破碎。在短暂的下坡路上我们兴奋地抬起双臂,感觉像要滑翔起飞一般,并不知晓头顶上鸽子正在高处无声盘旋,而身后的路面洒满了琉璃般灿黄灿黄的余晖。
  在小巷的末端我们拍拍肩膀道别,然后各自回家。
  推开家门,屋里照样昏暗并且静如死寂,与刚才明快喧闹的欢愉迥然划清了界限。我又看见母亲忧郁而憔悴的脸,不自觉地便压低了声音,屏住气喘吁吁的呼吸,轻声叫她,妈,我回来了。
  她声音沙哑,低声嘱咐我,去洗手,吃饭了。
  我把自行车推到里屋去放好,默默走到厨房去。只觉得这昏暗与至静,几欲让我陷入失明失聪的幻觉之中,并且孤身一人。
  那些遥远的夏天,我们在一起赶假期作业,做航模,用磁铁玩游戏,骑车,游泳,看小人书,偷偷去剪下大人鞋子上的皮用来做弹弓,或者为了争一叠不干胶而和伙伴打起架来。
  那个时候觉得成长是一件漫长得让人失去耐心的事情——生于这个偌大的世界的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在日光之下像精力旺盛的幼兽一般盲目奔跑与嬉戏,人生好像永远都在自己面前咫尺之遥却无法接近,永远猜不到若真的走进了命运的迷宫,将在那一个又一个令人好奇的拐角背后,遇到哪些冥冥中等待着自己的人与事。又要等到多少年以后,才能从那些令自己始料不及却又在别人眼里平凡得缺乏新意的悲欢离合中,恍然醒悟原来踏入人生的那一刻比回忆中还早很多。
  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长大,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正是在这样的好无意识之中,以迅疾的速度成长。
  我最后一次因为被同学耻笑而打架,是在五年级的时候。
  早读课上,老师说今天班长不能来上学,大家要自觉遵守纪律。纪律委员要代替班长全权负起责来,说完老师离开了教室。我不知道凯有什么事,十分着急,转身四处向同学打听凯到底怎么了。讲台上趾高气扬的纪律委员大声点我的名字,绍城,你在讲什么?再讲话我记你名字下来告给老师听!
  我回答她,我什么也没讲。
  话音未落,我身后的一个小子冒出一句话来:他到处问凯为什么没有来呢!是吧?绍城?你们俩好得跟穿一条裤衩似的,我看……到底是你喜欢凯还是凯喜欢你啊……?
  班里的同学顿时炸开了锅,好几个男生大声叫着,是凯喜欢绍城,他对我说过……  
  他们纷繁混乱的声音挤进我的耳朵,我只觉得什么都听不见了,头脑中嗡嗡直响,热血冲得我脑门一片猩红,我一把抄起板凳朝后面的小子砸了过去。
  大家更闹得凶了。我正与他打起来的时候,教室的门砰的一声巨响,应声而开。凯站在门口,眼神倔强地望着我。全班一下子静了下来。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不知是谁冒出一个声音来,说,凯,你要是真喜欢绍城,就去亲一下人家!快啊,亲给我们看看啊!
  全班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坐在我身边的几个不怀好意的家伙疯狂地煽动着,他们不停地说,凯,去啊,你的威风哪儿去了?怎么,敢说不敢做么……
  我处在凯的视线聚焦点上,觉得自己的脸快要被他的目光灼烧起来一般辣得疼痛。就这样我目睹凯突然就大步大步冲过来,一路哐哐当当地撞歪了无数桌椅。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到我面前来,眼神炯炯地望着我。我看见他过来,心里害怕极了,怕得闭上了眼睛,心脏狂跳到快要碎裂,耳边只有那些家伙们亢奋的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我内心祈祷,你可别这样,凯……
  然而当我睁开眼睛,我只看见从来没有打过架的凯重重地出拳和那几个恶作剧小子打了起来。他大声地喊,你们要再敢捉弄他,我——
  凯打架了。全班炸开了锅,人声鼎沸,有的叫喊,有的拍桌子,有几个孩子飞快地冲出了教室,向老师那里跑去告状。各种噪音汇成汩汩刺耳无比的声浪,震荡着我的鼓膜。
  我如芒在背。
  因为这场闹事,我们被老师带到了办公室去。面向墙壁站立,听着老师的厉声数落。她说,凯,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现在你马上要转学,我本来指望你给同学们留一个好榜样,可是你怎么头脑发热变成这样了?像什么话?
  我丝毫不知道凯要转学的事情,一时间惊讶万分地侧过脸去望着他,不可置信地摇着头。
  凯仍然站得笔直。他镇定地回答,老师,我没有头脑发热。绍城一直被人欺负,我不能不管。
  那几个孩子不依,吵吵嚷嚷地说,谁欺负他了啊,胡说呢……
  老师一阵不耐烦,呵斥道,全都给我住嘴!我问你,绍城——老师将脸转向了我——他们都起哄你些什么啊?
  我费力地思索,要不要告状。但最终我只觉得那些话我说不出口——无论是耻笑我的父亲,还是耻笑我与凯。于是过了半晌,我低下头去,轻轻地摇头。然后用低得我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说,他们没有起哄我……
  那几个家伙摆出一副得意的样子,而凯突然哭了。
  ……我已经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些什么事。是否因此有被请家长,是否有被暴打一顿,是否有被辱骂过不堪的言词……我都不再记得。我只记得那个瞬间,凯露出那么不可置信地,失望的神情,熠熠闪光的眼睛被泪水模糊,眼神不再清晰。我只记得我们面向墙壁被罚站了一整个上午,并且头一次这样长时间的独处之中沉默得无话可说。凯在我面前哭了,他只说了一句话,绍城,我以后走了,你怎么办。
  我不去看他,扭头望着窗外阳光,明亮刺眼。
  那天夜里,父母依然在吵架。我从梦中被吵醒,躺在床上仰望黑色的夜。我起身想要离开,却忽然想起我已经无处可去。于是我只好独自一人爬到楼顶,在屋脊上,顶着一穹星光静静独坐。
  我在万籁俱寂之中,听见夜神的叫声。
  凯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他抱着夜神,说,你怎么在那里?绍城?
  我不回答他。
  于是凯又说,我要走了,绍城。我想拜托你,帮我好好照顾夜神。你愿意吗?绍城?
  我依旧不回答他。
  于是我看见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对怀里的夜神耳语了几句,便把它放到地上。夜神听从凯的话,噌噌地蹿上了楼顶,脚步轻捷地走到我身边来。它一直是一只神奇的聪明的猫。
  我抱起夜神。然后目睹凯怅然若失的背影,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渐渐消失。
  凯真的走了。
  他转学,和奶奶一起离开了绍城。我想,是他母亲把他接回到身边去了吧。他一走,我心中便有无限悔意。觉得自己独自一人,无可依靠,每一天都过得煎熬。
  我亦煎熬着父亲数次不定期地回来,专为与母亲离婚的那些日子。
  他们刚刚在厨房做饭时吵完架,来到气氛局促而诡异的餐桌旁坐下,彼此一言不发。他们碍于我的存在,只差将离婚之事提上餐桌。
  我吃完饭便独自回到阁楼。而他们为了争执谁去洗碗而又开始吵架。母亲在厨房放声大哭。父亲暴躁地摔门而走。我从阁楼上轻轻下来,走进厨房,把蹲伏在地上的母亲扶起来。我在水槽边洗碗,心里越来越难过,空旷得仿佛听得见回声。
  我守望阁楼上日复一日展翅飞翔的鸽子,看见它们的身影变成一群黑点,消失在茫茫的天际,然后等待它们在日暮时分倦飞而归巢,对我咕咕地亲切鸣叫。夜里,我抱着夜神沉睡,或者和它一起坐在楼顶,与满天星斗耳语。
  我将诵读我的忧郁的诗句,幻想终有一日能远涉重重山冈,去找寻失乐的荒冢。野花遍地。月光如泪。群鸽离去,让落寂的飞翔贴满了天空。父的挽留早已在我脚步之后。沿着退潮的白色海岸,冬天终于来临。我只面对漫漫长路。我只带着夜的灵柩。
  四
  暮夏。
  暮夏的白杨,细碎的灰绿色叶片在风中银玲一般翻飞,声姿悦人,斑驳的影子撒了一地缭乱的舞步。我总觉得夏天是一年当中最惨烈的季节,那些用了一整年的时间来忍耐和蕴积的事件与情感好像都忽然被炎热唤醒了,然后预谋不轨地一齐跳到生活中来捣乱。我跟父亲一起生活的最后一段短暂时间,便是在夏天里。那些中午,我头顶着晌午的烈日,在汽车驶过之后呛人的扬尘中,燥热而狼狈走回家,一路沉默不言。汗水从额前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父亲为我开门,抽着烟,皱起眉头,面色总是不见欢喜。吐出蓝色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脸。
  父亲终于如愿以偿地得以离开。整个上午他慌慌忙忙地收拾行李,母亲则一个人坐在里屋,一声不响。没有人做午饭。没有人说话。我进门,低着头从父亲旁边擦身而过,径直走上自己的阁楼。我把书包扔在床上,僵坐在那里。
  便是在那个难忘的中午——我躲在蒸笼般的狭小阁楼里热得汗如雨下,却一直没有出来。日光那么剧烈,晌午的蝉声聒噪个不停。母亲的哭声从楼下阵阵传来,父亲沉默。瞬间我听到开门的声音,紧接着房门又重重地被摔上了。
  我明白父亲走了。一时间我在床沿边坐立不安,开始不停流泪。双手用力抓着床单,用力到快要把棉布给抓破。十分钟之后,我站起身来便迅速冲出门去一路狂奔到车站,在攒动的拥挤人群中气喘吁吁地找寻父亲的身影。我跑过去拉着他的手不放。烈日之下,我拉着父亲的手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一直抽泣,狼狈而无助地看着他。
  良久,父亲放开我的手,抹掉我的泪,在司机不耐烦的催促下一言不发地上了车。整个下午,我都站在车站广场。头顶被晒得针刺般灼烧,脸被泪水里的咸涩盐分腌得生疼,感觉皮肤像是一张紧绷得快要被撕碎的纸。夜幕降临的时候,车站里的人渐渐稀落,越发冷清。母亲到车站来找我,出现在我背后。她轻轻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对我说,我们回家吧,绍城。
  我觉得母亲的手冷得像是冬夜里飘落到肩头的雪。
  父亲走后,生活依然没有什么改变。常年来我与母亲都早已经习惯了父亲的远去。我开始在梦境里面想不起来父亲的面孔。这个给与我一半骨血的亲人,像是一串来自我生命底部的回声,在森然而闭锁的深渊里,他的声音由强到弱,渐渐幻灭。我开始觉得,有些人事,一开始就不属于你的,就总归是要走。
  一季季雁阵归去来兮,掠过空中的时候,啼声忧悒而邈远,把天地都喊得苍凉。依然是在这座萧条冷清的灰色的旧工业城市,绍城,我开始上初中。我毫无选择地又一次要将我的成长交付给它。这一次是青春。
  黑漆的紫檀书桌上,陈旧的录音机搭着一块白色的纱棉布,一叠老歌磁带整齐地摞在上面。铁罩台灯,在深浓的宁静夜晚打开一片温情的暖色光晕,安静得而令人伤感。灯下一只苏联产的老闹钟,表盘上是罗马数字,作为爷爷晚年的立功奖赏,走时的时候齿轮之声依然如军人般铿锵响亮。一摞厚厚的参考书和作业本,因为勤奋的使用而卷了角。书桌前的老藤椅泛着暗黄,腿脚不再结实,此刻只有帆布书包安卧在它怀里。而榉木窗棂也已经腐朽变形,斑斑油漆像干涸的土地般龟裂,灰尘模糊了小块小块的方格子玻璃。拉开印有竹叶暗纹的蓝色窗帘,望出去是一片同样陈旧的世界。
  这样的老阁楼,让你想起你奶奶的缝纫机,你父亲遗忘在抽屉底部的几枚肩章,或者是你好奇多年的一本的无名的塑料封皮旧日记。而对于我来讲,记忆仅有的作用,只是一再提醒我,我曾经怎样在毫不自知之中炼就了遗忘与漠然的禀赋,用以面对一些妄想中的,或者是事实上的非难。
  夜里,当我在安静的阁楼里做题的时候,母亲常常会拿着打毛衣的棒针和线团请求来我身边陪我做功课。她表情悒郁,幽幽地念叨,一个人在下面看电视冷清着呢,上来陪你坐坐也好。你只管做你的功课,妈不打扰你。我每次听见她的声音,心中都会哀伤。
  而夜神还不懂得这些,它只会面无表情地伸出可爱的小舌舔一舔嘴唇,蓝眼睛慵懒地望着我。我转身做作业,它便很快索然无味地离去,开始在房间里独自一圈圈神经质地游走。
  是那种静得只能听见自己一个人的呼吸的生活。母亲害了肝病,越来越虚弱,早上起不了床,终日几乎是以中药为食。我自然要照顾她。于是每天清晨,我比鸽子起得早,在黑暗中穿衣,然后到厨房去煮鸡蛋,蒸馒头,冲牛奶,煎中药,洗脸刷牙。把早饭和药都放到桌上,唤醒母亲,然后背上书包便去上学。
  因为沉默寡言,自己一直都是受人忽略的孩子。在母亲工厂的文体活动中心去借很多很多的书来看。那些书种类繁杂而陈旧,有许多或许自买来就从未有人看过。借书的陈姨说话唠叨,却心地善良,每次看到我去,她都分外热情。而我也经常可以获得多借几本的特权。
  我借到的第一本书,是出版年代久远的《安娜?卡列琳娜》。繁体字。人物的名字有下划线。中间有很多很多缺页。开篇的第一句话,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而关于这样的旧书,我又想起芥川龙之介的一句话。他说,人生就像一本缺页很多的书。说它是一本书,的确很勉强。但它毕竟是一本书。
  那些年,我差不多看遍了那里面所有的书,从《汽车修理》到《水浒传》,饥不择食地阅读,囫囵吞枣。我从不间断地看,无论是在午休时安静无人的教室,还是在人声鼎沸的课间。有时候一整天,都不会说一句话。而我的私人世界亦因孑然独立而被完好地保存了起来,不被任何人所窥视或者打扰。比如说,当我与夜神一起坐在楼顶晒太阳的星期天的下午,或者在深夜的台灯下面写一些从不寄出的信的时候。
  而彼时我还不知道母亲的病已经到了那步田地。
  夜里她肝疼得睡不着,就坐在床上彻夜不眠地织毛衣,神经质地不肯停下来,又开始偷偷地用吗啡,已经上了瘾。发作起来的时候,就像毒瘾缠身那样死去活来。我一开始还不知道,只能惊恐万分地在门口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吓得不敢说话。母亲第一次连续五个昼夜目不交睫的晚上,我从梦中惊醒,听见她在楼下哭得哀戚。我忐忑不安,轻手轻脚地下楼去,推开母亲房间的门。灯依然亮着,毛衣的线团散落了一地,母亲因为连日的不睡,眼睛里已经全部是血丝。她神经质地对我絮叨,说她总是头痛欲裂,可是到了晚上还是睡不着。
  母亲失神地喊我,绍城……绍城……我快受不了了……我头很疼……我想睡一觉……可是我还是睡不着……为什么会这样……绍城……
  我束手无策地站在那里,心绪像是一大片荒草着了火,烧得凄凉。
  母亲独自一人把我从小养大,我知道她的苦,但我从来都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苦。我在她佯装坚强的庇荫之下成长至今,唯一能够了解到她内心的途径,无非是她时不时的郁悒哭泣。而生活在绍城中的郁郁寡欢的平民们,因为底层生活的诸多艰辛,并不对眼泪见怪。包括我。毕竟我们常常在还未清楚了解痛苦的来源的时候就已经安然地接受了它的结果。
  母亲的肝病不见好转,失眠很严重,抑郁,幻听,厌食,精神常常游走在崩溃边缘。常常卧床低烧,浑身无力。形容邋遢憔悴,越来越自闭,拒绝任何形式的出门。已经不能够去上班。请病假在家。工厂效益不好,她一分钱的工资都拿不到。我照顾母亲的生活。她不肯出门,于是只好轮到我每日放学回家,顺路从菜市场买菜,回来给母亲现做饭,煎药。家里终年弥漫着中药味。到了月中旬,就去收发室领取父亲的汇款单。我时常庆幸,因为父亲的抚养费,我们的生活还不至于捉襟见肘。而当我背着书包提着一篼蔬菜和生肉走出菜市场,被偶然碰到的同学奚落或者嗤笑的时候,我已经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冲过去跟他们打架了。
  我视而不见地走过去,心里甚至都不会有一丝不悦。
  读书用功。成绩优异。我一度天真地以为,我的成绩会使母亲骄傲,笑逐颜开,心情豁朗……进而康复并且正常起来。然而没有。那段死寂的岁月,母亲每况愈下。常常地,当我在狭窄的厨房做菜的时候会突然听见她紧张地问,“你刚才说什么?”或者“有人进来了吗?”,我知道那是她的幻听症,开始的时候我回答,“不,我刚才什么也没有说”,结果总是让她难过很久,于是后来如果她再问我的时候,“你刚才在喊我?”我就顺势回答,“对,我叫你去拿双筷子,可以吃饭了。”这些善意的谎言,让母亲好受,却让我无限心酸。
  如此黯淡无光的岁月,持续了三年。中考那年,母亲终于还是住院了。
  医院简陋而萧条。母亲的病房就在一楼,我每日放学都会绕去看望她,但我总是不敢进去——我只是趴在窗台上,踮起脚尖,远远地,怯怯地看着我可怜的母亲:她躺在病床上,盖着薄薄的白色被单,浑身插满了各种各样张牙舞爪的管子,吊瓶从来都没有取下来过…… 母亲闭着眼睛僵直地躺在那里,似乎毫无知觉,周围也没有人,空旷而明亮的病房里面洒满了白得晃眼的阳光,看起来仿佛是近在天国的门前。我就这样踮着脚双肘趴在窗台上长久地凝视她,脚酸了,手麻了,依然毫无感觉,却无限清晰地害怕,只觉得母亲要离我而去,眼泪就不知不觉猛地唰唰掉下来……
  我多想回到童年时光。彼时我还是和伙伴们一起在冬天溜冰,在夏天游泳的无忧无虑的孩子,彼时父亲还会在除夕之夜顶着大雪归来,进门之后放下行李,便把我抱起来举过肩头飞快旋转,笑着叫我的名字,城城,城城。而母亲的柔和笑容,徐徐绽放。但我知道这一切再也回不来了。
我多想回到童年时光。彼时我还是和伙伴们一起在冬天溜冰,在夏天游泳的无忧无虑的孩子,彼时父亲还会在除夕之夜顶着大雪归来,进门之后放下行李,便把我抱起来举过肩头飞快旋转,笑着叫我的名字,城城,城城。而母亲的柔和笑容,徐徐绽放。但我知道这一切再也回不来了。到了晚上还是睡不着。
在绍城阴霾的苍穹之下,我年复一年地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有的。我就这么念叨着鼓励自己,因为书里面告诉我说,人可以失去一切,但终究不能够失去希望。
  初中毕业的夏天。
  那日我一大早就去学校拿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心情有些愉快,照例在回家的路上顺道去买菜,我想多买些母亲喜欢吃的来做好了之后给她送去,一起庆祝一下。
  忙活了一阵,我端着香气扑鼻的热腾腾的饭盒出了门,胸口衬衣的口袋里揣着一纸通知书,灼热明朗的阳光下面,我像匹骄傲的小马一样匆匆往医院跑。那日依旧是苍白地晴朗,有些炎热,高大的杨树被风吹得刷刷响,我一路跑着,汗水从额头上痒痒地滴下来。跨进医院的大门,我就看见一大群人在住院病栋前围成一圈,慌张而恐惧地窃窃私语。我忽然一阵莫名地紧张,挤过去看——一具尸体赫然近在眼前,潦草地被一张蓝色的床单罩着,头部大滩大滩的黑浓的血已经蔓延在地面上,床单末端露出的半截小腿赤裸着,也没有穿鞋。  
 人群中一声惊慌的声音忽然叫我的名字,绍城!!——你怎么来了!!快走啊……
  是陈姨。她拽着我往外拖,人们也纷纷拽着我往外拖,他们都慌乱起来,有一个声音无意中说,造孽啊……怎么亲娘跳楼被孩子撞见了啊……
  一瞬间我的心脏仿佛被一只硕大的铁拳给攥得死死地,呼吸不得,只感觉一阵古墓般的寒气从脚底传遍全身,头晕目眩,竟拿不稳手中的饭盒,砰地一声掉在地上,热气尚存的饭菜撒出来,立马在人堆里被踩成了烂泥,富有嘲讽意味地预兆着一场不幸。我当然早已顾不上这些,不分青红皂白拼了命地对阻拦我的人拳打脚踢,挣脱了之后就朝母亲冲过去……我扑在母亲身体上惊慌地嚎哭,跪在那里,恐惧万分,却又在意识不清之中不幸撩起了床单——就这样母亲惨不忍睹的遗容逼进我的视野——头骨都已经摔得变了形,像一张上了朱红油彩的薄薄的皮影人儿,黏稠的血混合着脑浆从头下蔓延出来,鼻腔也出血……我被吓得不停惊叫,眼前一黑,只觉得一片瀑布般的黑血从视网膜上淋下来,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我惊吓过度,几近昏厥过去。此后发生的事情,我都不记得。
  那年暮夏发生的事情是命途之中的一个巨大地堑,黑的裂缝触目惊心地横在路上,深不可测,一直劈入地心去。那一季漫长得过不完的夏天,我常常一整日地独坐,千百次地问,母亲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我呢。回答我的声音除了墙上的挂钟又咔嗒一声走过一秒之外,仍然是阒静。我明白这永远是没有答案的提问,我想,也许只是她太累,亦从生活中再也看不到一丝希望的缘故罢。但是,连我也不能够成为她的希望么。但凡想到这里,我心里便有隐隐的恨意。彼时我几乎夜夜噩梦。一再撞见母亲那张满是血的脸,然后痛哭着醒来。我开始惧怕睡眠。在夜里一想起来,就怕得浑身颤抖。陈姨善心收留我在她家借住。我没有回过家。也不敢回家。在事情发生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那些空落的白天过后的黑夜,那些不眠的黑夜过后的白天,我不知道家里阁楼上的鸽子是否依然在白昼里一遍遍寂寞地飞翔,从窗口望出去的夕阳是否依然在浑浊的天色之中犹如一汪猩红的鲜血。而我也不知道夜神因为饥饿早已遛出了家,独自出去觅食,不曾归来。这一年的流火七月,我过得晨昏不辨,昼夜不分。像个真正的弱者,一言不发地等待命运的判决。命运中有些事件就像是一个不知从何处踢过来的莽撞的空心球,张牙舞爪地飞过来将你砸晕,有时候碎了一地的金银让你中个头彩,有时候泼了一身的粪土让你翻身不得。世上重大的幸运和厄运都是没有前兆的,也发生得毫无道理。可惜我们常常花费一生的时间去试图追问这个本身就没有答案的问题。陈姨替我联系上父亲,把事情都告诉了他,让他回来接我。我知道无路可走,只能离开绍城。父亲回来的那天,陈姨陪我去车站接他。我站在车站的广场,想起了几年前他离开我的时候。同样的夏天,同样的烈日。这样无力地回忆起来,心中忽然有一阵惨伤。
  如此我又看到了他。他下车的时候,脸上挂着疲惫困顿的神情。我们面面相对,咫尺之遥,就在那一瞬间,我便觉得他老了。他走过来,只是摸摸我的头,没有言语。这一切与我设想中的情景,完全是一模一样的。
  夜里,父亲与我一起在家中吃晚饭。他问我,城城,行李收拾好了吗。父亲语气平淡,又略带小心谨慎。我沉默地点点头,埋下来不看他。他便又带着无奈,迟豫地伸手过来轻轻抚摸我的头。
  翌日临走之前,我却忽然想起了夜神。自从母亲出事,我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它了。我不顾父亲的阻拦,失魂落魄地出门寻找。在烈日下,我汗流浃背地循着条条小巷找遍了所有它逗留过的墙脚,但是仍然不见踪迹。最后我筋疲力尽地回到楼下的院子里,难过地站在太阳底下痛快淋漓地落泪,狼狈不堪。父亲走过来,一言不发地摸摸我的头,然后牵着我孱弱如柴的手,带我离开。
  我回头,看见我童年时久居的小阁楼还留在那里,在明亮的日光中,瓦片烁烁发亮,鸽子们沿着屋脊站立成一排。灰尘迷蒙的窗户面向我,犹如两只注视着我的流泪的眼睛
 五
 绍城,再见。
 我跟随父亲来到千里之外的南方城市。来到彼地时,夏天仍未结束,空气潮湿闷热,苍灰的云朵布满了的天空,道路都被两旁茂盛葱茏的阔叶大树厚厚地遮盖了,在行人的肩上留下无数斑驳的影子。我觉得这依然是一座在空气的每一个缝隙中都汩汩流动着伤戚的城市。
  当我与父亲出现在他的新家时,我愣住了。
  凯站在我的眼前,说,绍城,你终于来了。
  这个回忆中的少年,已经长得那么高。穿着宽松的白色T恤,一条看起来很凉爽的水绿色的短裤。修长而健康的胳膊和腿。趿着人字拖鞋。刚刚洗了澡,头发湿湿的,散发着一股洗发水的味道。一张比以前更加英俊的洁净年轻的脸。他对我说,绍城,你终于来了。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无力地垂下手,将行李重重地撂在地上,抬起头困惑而伤感地看着父亲。父亲表情尴尬,轻声对我说,城城,有些事情你慢慢会知道的。
那便是我来到这个家庭里的第一天。凯带着我一一看房间。这是饭厅,这是厨房,这是主卧,这是副卫生间,这是我的房间……房子虽不是十分宽敞,装修却精致考究。凯的房间,地上铺的是从日本订购的榻榻米。卧具都是进口的棉布,一片纯色的米黄,枕头是方形。房间里贴着格调简约高雅的墙纸,与枫木家具十分陪衬。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叶脉标本以作装饰。靠近窗台的地方,放置着一架天文望远镜,一套架子鼓,和一把吉他。写字台前方挂着一张巨幅的黑白布画。一个梳辫子的女孩的背影,提着篮子,独自一人消失在空旷荒凉的麦田中。原处的地平线上有一棵树,仿佛那就是她的家。凯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乐队的专辑封面。他望着我的时候,眼睛还是那么明澈。
父亲在凯的房间里面铺好一套干净的卧具,他说,这里地价太贵,我们家的房子不够宽,你就先和凯住一个房间吧。我沉默地点点头。从包里拿出毛巾和洗漱用具,走进卫生间去。
  我站在莲蓬下面冲洗身体,疲惫不堪,觉得周围陌生,亦觉得自己卑微无力。竟然忽地又想起母亲来,于是双手捂住脸,一边冲洗,一边在水中流下泪来。
  阔别了三年。那个夜里,我们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在黑暗的房间里面彻夜不眠地聊天,有说不完的话。凯缓缓对我说起,当年父母们一起停薪留职下海,凯的父亲意外身亡,我父亲出于道义,在难关上帮了凯的母亲很多大忙。他们渐生情愫,到了后来感情已经非常深。我父亲坚定不移地与我母亲离了婚,来到这里,与他母亲重建家庭。随后,他们把凯和奶奶也带来了。然而凯的奶奶承受不住晚年丧子的打击,也不适应这里的气候,很快病逝。这一系列的变故过去之后,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还算平静美满。
  凯一直说,我一直沉默。说到了凌晨的时候,凯起身,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坐到高凳上,用天文望远镜观察星空,只给我留下一个轮廓熹微的背影。他说,绍城,我多怀念,若现在是在你家的阁楼里,那么不知会看见多少星辰。他又说,你爸爸把你母亲的事情都告诉我了。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有的。绍城。你要相信。凯的言语中有无限镇定与温和,只让我觉得安心。
  我没有回答他,因为疲累,渐渐睡了过去。
那是我在那个夏天,头一次沉睡,并且在沉睡中没有梦见母亲的死。
  我在新家的生活还很不错。爸爸和凯的母亲对我都很好,凯也一直陪伴我,看得出他们都在千方百计地帮我平复心绪。我内心感动,却不愿表露。白天凯带我到处坐公车逛逛,也买些衣服,球鞋,熟悉下城市街道什么的。下午他就带着我骑单车去海边游泳,像我们小时候那样,直到月色已高才迟迟回家。
  那处海滩显然很少有人来游玩。沙滩很粗粝,十分硌脚,岸边也有岩石。但却因为人少,独享一份安宁。我第一次看见海。站立在咸润的海风中,因徒然面对过于广大无边的蓝色,忽然就言不由衷地落寞起来。凯朝海边走去,半路上蹲下去捡起了个什么东西。他站起来的时候,举起一只风筝高兴地朝我叫喊,绍城,这里居然有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我就这么远远地看着这个回忆中的少年。那日他穿着一件条纹蓝白相间的纯棉恤衫,健康而年轻的身体,沾满了阳光的味道,头发和衣衫都被风吹得像要飞起来了一样。少年举着一只斑斓的风筝,笑着大声叫我的名字,没心没肺的样子。身后是一大片蓝得让人狠狠心疼的海。忽然间我觉得他像一只生活在海洋深处的漂亮海豚,又快乐又寂寞,和一只寄居蟹作伴就可以度过一整个温暖的下午。他是我的少年,也是我自己。
  月色下的大海,凉爽至极。一股股浪潮给海岸线缀了精致的白色蕾丝。天空之上紫灰色的云朵轻轻飘浮。海边除了涛声,万籁俱寂。我们并排着躺下来,双手枕在脑后。仰望壮丽的银河,胸中有怆然的欣喜。凯伸手过来,轻轻抚摸我的眉毛。他闭着眼睛仿佛是在细细感受,说,绍城,抚摸一个人的眉毛的时候便可以知道他的心事。很久以前,你在我家睡着了之后,我抚摸你的眉毛,便觉得你不开心。因为你在梦里都没有舒展眉头。于是我也就很忧心。
当我晚上听着安静得不得了的大提琴曲Paganini:Maurice gendrom,间隙之中听见十月的风在飞舞,以及南方秋天的夜晚里无比肃杀和凄戚的雨,手边的电话响起来,有着初中同学的问候,我温暖感动得不甘去接。常常在这种时候有时光飞回流转的错觉,心疼得让峡谷内落泪。在短短的国庆假期回到家,此刻躺在两年前曾经无比厌恶的这张床上。我清晰地记得那些不眠又不醒的日子,像是一幅塞尚的油画,灰暗而斑斓,凌乱又优美,没有定义只有展示出来的伤口和甜蜜。在经理了一个人的孤独生活之后,忽然感到自己以前对“离开”这个概念的误解有多么的盲目和荒谬。那个对家庭有着深刻误解和怨恨的孩子,那些光线明明灭灭的回忆中的风景,以及这一去不复返的时光,都离我远去了。我开始学着要去追悼她们,并试图为它们重新安葬一次,树一尊华丽的墓碑,以纪念我的一些失去。
在这个无比清冷的十月,我有看见我曾无比熟悉的,我家书房的天窗外的那块铅灰色天空,飘零的云朵,流泻的星辰,还有沉沉的黑夜。我想起我事物岁守着它们走过来的路途,如此颠簸。我知道我今天的妥协是建立在那些疼痛之上的,着是两种不同形式的勇敢,青春期特有的不安:前者决定不顾一切地去不顾一切,后者决定不顾一切地去顾及一切。我终有今天。当我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忽然抬起头,感到头发被风吹乱并深深地掩埋了我的眼睛,单薄的衣服丝丝透着寒冷,笑容开始悲凉并且含蓄……我站在了一个预知的终点和另一个不预知的起点沙锅内。疲惫的长跑永无终止,我们都是荆棘鸟,一生只停下来一次,那是死亡的时刻。

  一个终年都是同一种颜色的城市容易让人疲倦得心安理得。绍城是灰色,这里是绿
  色。无处不在的绿色用叶片和雨水细细密密将视野包裹起来,在城市的拥挤和空阒之间无
  处遁形。天空中鸽子振翅的声音被潮水般的噪音淹没。生活整齐地被切割成与上课下课,
  开学放假相吻合的无数段落,与时间平行流逝。
  凯十八岁生日那天是周六。依然是雷打不动的补课。下午最后一节课铃声骤然响起,
  教室瞬间就嘈杂混乱了起来,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回家的同学甚至已经跑出了教室。我拿着
  一本折着角的参考书上前去问问题,老师说,好的,跟我到办公室来。
  我跟随老师走在走廊上,却撞见看见凯和之行亲密地交谈着。我努力目不斜视地从他
  们身边走过,手中却紧紧攥着那本书,内心有一股无以言状的辛涩。我想,如我这般只知
  道下课之后尾随着老师追向办公室询问参考书上刁钻的例题,吝啬笑容,郁郁寡欢的人,
  永远只会是一个让人兴味索然的角色。而他们是自在的宠儿,只寻找自己的所罗门宝藏。
  突然间我为这个不喜欢自己的自己而感到难过。
  老师耐心给我解题,又与我交谈了一些学习状况,不知不觉过去很长时间,窗外天色已经昏暗。我谢过老师,走出了办公室。回到教室门口却发现人早就走光,前后门都已被锁上,而我的书包还留在里面。我摸出手机想打电话找教学楼值班室的人帮我开门,开机之后却看到凯的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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