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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水

倪匡(当代)
湖 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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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借尸还魂
湖水很蓝,也很平静。
那是一个小湖,在一片丘陵地带之中,丘陵光秃,看来很丑恶,所以更衬托出湖水
的秀丽,湖的一边,满是浮萍,在几片大浮萍上,有几只才脱了长尾的小青蛙,在跳来
跳去。
湖边有很多人,那是一个假日,有人在湖边野餐,也有人在湖边嬉戏,一个年轻的
教师,带著十几个学生,作郊外旅行。
十一二岁的孩子,几乎毫无例外地都喜欢捉一些小生物回去饲养,那年轻教师带领
的十几个学生,恰恰全是这个年龄,他们纷纷踏进了湖水之中,胆子大的,还来到湖水
齐腰深处,弯著身,摸著湖泥中的鱼儿。
他们嬉笑著,互相泼著水,有的捉到了青蛙,有的网到了蝌蚪。
其中一个学生,胆子最大,他不停地向前走著,等到湖水来到了他胸前的时候,他
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都向下沉了下去。
他立时大声叫嚷了起来,他叫了两声,整个人都沉到水中去了!
湖边的所有人都慌乱起来,那年轻教师连忙跳进湖中,他是游泳的能手,游到了那
孩子出事的地点,潜进水中,将那孩子救了起来。
那孩子已经灌饱了湖水,被救到岸上之后,经过了一阵人工呼吸,吐出了水,醒了
过来。
旅行当然中止,有人借出了车辆,由那位教师送学生到医院去,在医院中经过了医
生的检查,认为孩子除了受惊之外,并没有甚么,于是,教师陪伴著孩子回到了家中。
那是一个星期之前的事。
那位年轻的教师,现在,坐在我的对面,向我讲述著当日所发生的事,我耐著性子
听著。
其实,我的心中已经很不耐烦了。
我并不认识那位教师,而他之所以能来见我,是因为小郭的一个电话,小郭在电话
中告诉我,说是有一个人,有一个荒诞得几乎令人难以相信的故事,要讲给我听,他问
我有没有兴趣。
如果真有荒诞透顶的故事,我一定有兴趣洗耳恭听,而且,我还希望故事越是荒诞
越好。
于是,那位年轻教师就来了,他先自我介绍,他今年二十四岁,名字是江建,职业
是教师。
我在才一见到他的时候,看到他的脸上,充满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忧虑神色,还以为
一定可以听到一个很古怪的故事。
可是,他讲了半小时,就只讲了他如何在那小湖之中,将一位遇到意外的学生救了
出来。
那实在算不得甚么荒诞的故事,甚至于不能算是故事。
那只是一件十分普通的事,如果它的结局,是那个孩子竟然不治身死,那或者还能
引起听者的一阵欷歔,但那也不算是甚么大新闻,无知孩童,嘻水毙命的事,常可以在
报上见到。
他一面说,一面还望定了我,像是迫切地希望我会有甚么热烈的反应。但是我却已
老实不客气地,呵欠连连。当他讲了一个段落之后,我又打了一个呵欠:“那很好,你
将他救起来了!”
这纯粹是一句礼貌上的敷衍话,而他也似乎看出了我对他的叙述,没有多大的兴趣
,所以他急忙道:“可是,怪事就来了。”
我勉强忍住了一个呵欠:“请说。”
他直了直身子:“我将王振源  这就是那个学生的名字  救了起来之后,本来
已没有甚么事了,可是,可是  ”
我懒洋洋地道:“你应该说到怪事了。”
“是的!是的!”对于我不客气的催促,这位年轻的教师多少有点尴尬,他连声答
应著,然后道:“在这几天中,我发现王振源变了。”
“变了?”我多少有点兴趣了,“变得怎样?”
“他变得,唉,我说不上来,但是我是他的老师,我教了他三年,我可以察觉到他
的变化,我觉得他好像,好像不是王振源。”
我皱著眉,因为我实在不明白他在说些甚么。
但是他却忽然大声了起来。他忽然提高了声音,那表示他讲的话,是在鼓足了勇气
之下,讲出来的,他道:“卫先生,你相信借尸还魂这样的事么?”
我呆了一呆,在那刹那间,我几乎失声轰笑!
(一九八六年按,卫斯理的见识,不断进步,二十年之前他听到借尸还魂会笑,现
在听便不会笑,而且可以肯定真有那样的事。)
但是我却并没有笑,因为我想到,我刚才还在嫌江建所讲的一切太乏味,现在,他
忽然提及“借尸还魂”那样惊险刺激,神秘怪诞兼而有之的事情来,我正应该表示欢迎
才是,如何可以去笑他?
但是,我还是要花很大的力量,才能使我自己不笑出声来。
因为,无论如何,“借尸还魂”这样的事,经过一个年轻教师的口,用那样郑重的
态度说出来,总是滑稽的事情。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我自然听过的,世界各国都有那样的传说,但大都发生在很
久以前,你的意思是说,你的学生  ”
我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江建已经急不及待地道:“是的,王振源,他已不再是
王振源,我的意思,他在我从湖水中救上来时,已经死了,而我救活的,却是另一个人
,虽然那人是王振源。”
他讲得十分混乱,但我却用心听著。
这的确是一件十分乱的事,不可能用正常的语言,将之清楚他说出来。
我想了一想,才又道:“我明白了,你救活了王振源,但他已变成了另一个人,是
有另一个人的灵魂,进入了他的肉体之内,你是不是想那样说?”
“可以说是!”
“请你肯定答覆我!”我也提高了声音。
江建叹了一声:“我实在很难肯定!”
我有点发怒:“那有甚么难肯定的,如果有他人的灵魂,进入他的肉体之中,那么
,他就不会以为自己是王振源,他会讲另一个人的话,他会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现在是
不是这样?”
江建摇著头:“不是!”
借尸还魂,是江建提出来的,而如果真有借尸还魂那样的事,那么情形就该如我所
说的那样。虽然,我也根本未曾见过借尸还魂那样的事(谁见过?),但是一切传说中
的借尸还魂,就是那样子的,但江建又说不是!
我瞪大了眼,望定了他,他搔著头:“卫先生,请你替我想一想,我该怎样说才好
……嗯……我该说,他忽然是他自己,忽然不是。”
“甚么意思?”
“我……举一个例子来说,那天上国文课,我叫他背一段课文,他正在背著,可是
才背了几句,忽然,他用另一种声音讲起话来。”
我听到这里,不禁有一种毛发直竖,遍体生寒的感觉,那的确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我忙问道:“他说甚么?”
“我不知道,”江建忙加以解释:“我的意思是,我听不懂他在讲甚么,他的声音
很大,好像是在和人吵架,讲的是我听不懂的一种方言,我的学生中,有一个是湖南人
,据他说,那是湖南土语,他只听得他的祖父说过那种话。”
我呆了半晌,才道:“可有第二个例子?”
“有的,他在英文听写的时候,突然写出了极其流利的英文来,卫先生,我将他的
练习簿带来了,请你看看。”
江建拿出了一本卷成一卷的练习簿,我急不及待地接了过来。一页一页地翻著。
第一页和第二页,全是很幼稚的笔迹,但是第三页上,有五行,却是流利圆熟之极
的英文字,如果不是一个常写英文的人,断然难以写得出那样好的英文字。
而在那五行字之后,又是十分幼稚的笔迹了。
我看了半晌,肯定两者之间的字虽然不同,但是使用的,却是同样的笔,同样的墨
水。
我抬起头来:“可能那是人家代他写的。”
江建摇著头:“不可能,英文听写,是在课室中进行的,我当时也没有注意,到家
中改簿的时候,我才发现,这几行文字,正是我当时念的,就算早有人代写,代写的人
,又怎知道我会念甚么?”
江建的话十分有理,有人代写这一点,可以说不成立。
我又呆了半晌:“你问过王……王振源?”
“我问过他,我问他这几行字,是怎么一回事,他也答不上来。”
“还有甚么怪事?”我又问。
“在学校中没有了,但是我访问过他的家长,他的母亲说,有一次,半夜,王振源
忽然大叫了起来,讲的话,他们全听不懂。但是他们以为王振源是在讲梦话,所以未曾
在意,还有一次  ”
江建讲到这里,面色变了一变。
我忙道:“怎么样?”
江建道:“还有一次,在吃饭的时候,他忽然对一碟皮蛋,大感兴趣,吃了整整一
盘,而在这以前,他从来不吃。而最近的一次是,他忽然翻阅起他父亲书架上的一本清
人笔记来,看得津津有味。”
江建看到我不出声,他又道:“这是我目前得到的一些资料。”
我皱著眉:“这件事的确很怪,一个人在受到了惊恐之后,和以前会有不同,但是
也决不会不同到忽然会说另一种话,写另一种字。”
“那是甚么缘故?卫先生,你有答案?”
我呆了片刻,才道:“没有,我至少得先去认识一下那位小朋友。”
我站了起来:“好,我们现在就去。”
江建的故事,的确是够荒诞的了,照他的叙述来看,“借尸还魂”这个名词,显然
是不恰当的,因为王振源的本身还存在,而只不过是另有一个“灵魂”  (假定有灵
魂),随时在他的身上出现。
那应该叫甚么呢?似乎应该叫“鬼上身”,像一些灵媒自称可以做到的那样。
自然,现在来猜测,是没有用的,我必须先见到了王振源再说。
半小时之后,我们已在王振源的家中了。
王振源的家庭,是一个典型的小康之家,他们住在一幢大厦中的一个单元,父亲有
一份固定的职业,相当不错的收入,母亲是一个很慈祥的中年妇人,而王振源,是他们
的独子。
我们去的时候,王振源的母亲,正和另外三位太太在打牌,看到了江建,王太太便
站了起来,客气地道:“江老师。”
江建忙道:“振源呢?”
“他在房间里,做功课,这位是……”王太太望著我。
“我是江老师的同事。”我撒了一个谎。
“两位请到他的房间去,”王太太替我们打开了房门,房门一打开,我们三个人全
呆了一呆。
我看到一个孩子,很瘦削,伏在一张桌上,正在聚精会神地做著一件事,他是在看
一本书,那本书很厚、很大,是一本大英百科全书。
那样年纪的孩子,看大英百科全书,不是没有,但也足令得我们呆上一呆了!
王太太道:“这孩子,近来很用功!”
她提高了声音叫道:“振源,江老师来了!”
她连叫了两声,那孩子才突然转过头来,而那时,我也已来到了他的书桌之旁,到
了他的书桌之旁,我更加惊讶了。
因为我发现他在看的,是大英百科全书中,有关法律的那一部分。
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不应该对那一部分感到兴趣,但是王振源却显然是十分用心地
在看著,因为在其中一段之下,他还特地加上了红线,而他的手中,也正拿著一支红笔

老实说,那一连串英文的法律名词,我都未必看得懂,可是王振源  
当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时,王振源已经站起来,叫道:“江老师!”
江建点了点头:“你只管坐著,你近来觉得怎样,不妨老实和老师说。”
王振源睁大了眼睛,显然不知他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我向江建使了个眼色:“王
同学,你对于法律问题,是不是很有兴趣?”
这时候,我已看清,在王振源用红笔划出的那一段文字,是解释谋杀案的证据方面
的问题。
王振源的眼睛睁得更大,看他的情形,像是对我的问题,全然不知所对。
我又指著那本书:“这是你刚在看的书?”
王振源摇头:“不,这是爸爸的书。”
我再指著他手中的红笔:“可是你正在看,而且,你还用红笔划著线!”
王振源摇著头,像是他完全不知自己做了甚么。
王太太在一旁道:“这孩子近几天,老拿他爸爸的书来看,问他看甚么,他又不出
声。”
我向王太太笑了一下:“少年人的求知欲强,王太太,你管你自己去打牌吧,别让
那三位太太久等。”
王太太早想退出,所以我一说,她忙道:“两位老师请随便坐!”一面说著,一面
已走了出去。
我将房门关上,直视著王振源:“当那天跌进水时,你有甚么感觉?”
王振源听了我的话,脸上现出了一种奇异的神情来。
王振源并没有立即回答我的问题,是以我又将同样的问题,重复问了他一遍,我问
的是,当时他跌进水时,心中有甚么感觉。
最怪异的事情就在那时发生了!
当我第二次那样问王振源之时,王振源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粗厉,他的嗓门也变
得相当大,他道:“我当时想到,那不是意外,是谋杀!”
而令得我遍体生寒的是,他说的那句话,所用的语言,是湘西一带的山地方言,如
果不是我对各地方言都有一定研究的话,我也不一定听得懂!
江建的脸色变了,他忙问道:“他说甚么?他刚才说的是甚么?”
我好一会出不了声,因为我的心中,实在人惊骇了。
我只是定定地望著王振源,看王振源的样子,在那片刻之间,充满了怨恨,他面上
的肌肉,在不断抽搐著,双眼之中,射出怨毒之极的光芒。
江建也被王振源的神态吓呆了,他没有再问下去,只是和我一样地瞪视著王振源。
就在我和江建两人,目瞪口呆之际,王振源突然又用同样的土话,骂了一句难听之
极的粗语,那种粗语,无法宣诸文字。
接著,情形便改变了。
只见王振源脸上的神情,突然变了,他变得和正常的孩子一样,带著对他老师的恭
敬。
江建想说甚么,但是他还没有开口,我便已向他作了一个手势,令他不要出声,而
我则问道:“你刚才说甚么?”
王振源呆了一呆:“我?我没有说甚么啊!”
我用那种山地的方言逼问:“你说那是谋杀,不是意外,是甚么意思?”
我说这种方言,说得相当生硬,如果王振源会说那种方言,那么他一定应该懂得我
在说些甚么的,可是他却只是眨著眼,用一种全然莫名其妙的神情望著我。
我没有再问下去,因为王振源显然听不懂我的话,但是,他刚才明明讲过那种语言

我呆了半晌,向江建使了一个眼色:“江老师,我们应该走了!”江建的神色骇异
,但是他对我的提议,没有反对,我们一起站起,王振源有礼貌地送我们出来,王太太
在牌桌旁欠了欠身。
当我们来到街上的时候,江建已急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
我皱著眉:“不可思议,像是另一个人的灵魂,进入了他的体内,不时发作,那时
,王振源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江老师,你相信灵魂?”
江建呆了一呆,自然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但是江建立即反问我:“刚才的情形,
你是看到的了?”
我低著头,向前走著,江建跟在我的身边,我道:“他刚才用一种很偏僻的方言,
说他掉进水中去,不是意外,是谋杀!”
江建呆了一呆:“谁会谋杀他?那纯粹是一件意外,我亲眼目睹!”
我摇著头:“我想,王振源用那种语言讲出来的意外,是指另一个人,在这个湖中
,一定有另一个人淹死过。”
江建站定了身子:“你的意思是,有一个人,被人谋杀了,死在湖水中,而在王振
源跌进湖水中去的时候……”我道:“我的设想是那样。”
江建笑了起来,他笑得十分异样:“你的设想……请原谅我,那太像包公奇案中的
故事了,例如乌盆记那一类的故事。”
我也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你有甚么别的解释?”
第二部:十六年前的事
江建答不上来,坐了片刻,他才道:“那样,我想请一个心理医生,好好地对王振
源检查一下。”
我立即反对:“那样,对孩子不好,我看我们还是分头去进行的好。我,到警局去
追寻那小湖有没有淹死人的记录,而你,我供给你一架录音机,将王振源所说的每一句
话,都记录下来,拣出其中他用那种方言所说的话,来研究事实的真相。”
江建点了点头:“好,就这样。”
我们一起回到了我的家中,我将一架录音机,给了江建,那架录音机,有无线电录
音设备,将一个小型的录音器放在王振源的身上,那么,不论王振源走到何处,只要在
七哩的范围之内,他讲的每一句话,都会被我记录下来。
江建和我分手的时候,我约定他五天之后再见面,我相信在五天之中,我们一定可
以录得王振源所讲的很多怪语言了。
江建带著录音机离去,我休息了一会,便到警局去查看档案记录。警方人员很合作
,替我查看历年来淹死人的纪录,每年淹死的人可真不少,可是,一路查下去,没有一
宗发生在那个小湖中!
等到警方人员查完的时候,我的心头,充满了疑惑,道:“不会吧,应该有一个人
是死在那湖中的,嗯,他是一个男人,湖南人,大约……三四十岁。”
所谓“大约三四十岁”,这句话连我自己,也一点把握都没有。
而我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我听得王振源说那种方言的时候,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
粗,那种声音,听来像是一个三四十岁的人所发出来的。
那位警官用怀疑的目光望著我:“如果你发现了一宗谋杀犯罪,应到调查科去报告
,而不是到我这一部门来。”
我实在没有法子向那位警官多解释甚么,我只好忙道:“再麻烦你,请你查一查失
踪的名单,看看是不是有一个和我所说的人相似的?”
警官道:“你说得实在太笼统了!”
我苦笑著,我根本没有法子作进一步的描述,因为我全然不知道那个附上了王振源
身上的灵魂,以前的躯体是甚么样子的。
而且,灵魂附体,也还只是我的虚幻的假设,天下是不是真有那样的事,那也只有
天晓得了!
我摇著头:“请你找一找,勉为其难!”
那警官摇了摇头,但是他还是将我所说的那些,写在一张卡纸上,交给几个专理失
踪者的档案人员,去查这个人。
我耐著性子等著,这一等,足足等了将近三小时,才有三四分档案卡,递到了我的
面前。
但是,那三四个人,显然不是我要找的人,他们之中,两个是妇人,一个是老翁,
另一个年纪倒差不多,也是男人,但却是在一次飞机失事中,被列为失踪者,他们四个
倒全是湖南人。但是湖南的地方很大,他们中没有一个是湘西人氏。
我叹了一声,向那位警官再三道谢,离开了警局,驱车到那小湖边上去。
那小湖的确很优美,湖边有不少人在野餐,湖水很清,也有不少人在荡舟。
我忽然生出一个怪异的念头来,我想,如果我潜水下去,不知道可能发现甚么?
可是我又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如果潜水下去,而能够发现一个灵魂在水中
荡漾的话,那未免太滑稽了!
在天黑的时候,我才回到了家中,接下来的几天中,江建并没有和我联络,一直到
约好了的第五大黄昏时分,他才来了。
他携著一卷录音带,一见我,就道:“我已整理了一下,在这五天内,他用那种听
不懂的话,所讲的话,加起来约莫可以听半小时,好像大多数话,都是重复的,我全剪
接起来了!”
我忙将江建带到了我的书房,将录音带放在录音机上,在刹那间,我的心情著实紧
张,因为我将听到一些话,而这些话,我根本不知道是甚么人说的,而且,说这些话的
人,应该是早已死去的!
录音带转动著,我先听到了一连串难听的骂人话,江建睁大了眼睛,我道:“这个
人在骂人,他好像是在骂一个女人,用的词句,只怕是对一个女人最大的侮辱了,他一
定极恨这女人!”
录音带继续转动,我听到了几句比较有条理的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摸摸在
干些甚么,你和那贼种,想害我!”
接下来,又是一连串骂人话,江建所谓“大多数是重复”的,就是那些刻毒的骂人
话了。
然后,忽然又是一声大叫:“贼婊子,你终究起了杀心,真可恨,我竟迟了一步下
手,贼婊子,那戒指是我一年的工资买的。”
我和江建互望了一眼,我将那几句话,传译给江建听,江建紧皱著眉头。
接著,那人似乎又和另一个人在讲话了,他叫嚷著:“甚么,只值那么一点?”
但是,接下来,又是一连串骂人话,忽然,我直跳了起来,因为我听到了一句极重
要的话!
那句话是:“你们那么黑心,这家店该遭大火烧,狗入的,我记得你们这家,花花
金铺!”
这句话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我听到了一个店名:花花金铺。
那人一定是一个脾气十分暴烈的人,因为他动不动就骂人,而听来,像是他用一年
的工资,去买了一枚戒指,送给了一个女人,结果,那女人将这枚戒指还给了他,而他
到金铺去退回那戒指,可能由于金铺杀价,他就大骂了起来。
而那家金铺,叫花花金铺。
我已经有了第一条线索了,兴奋地继续听下去。
但是那又是一些很没有意义的话,大多数是在骂人,感叹他的倒霉,那人一定是一
个生活极不如意的人(如果真有那样一个人的话),他的牢骚也特别多。
我一直等到耐著性子听完,江建心急地问我:“你找到了甚么?”
我道:“他曾在一间金铺中,买过一只戒指,那间金铺,叫花花金铺。”
江建也兴奋了起来:“那太好了,我们可以到那家金铺去查一查!”
我拿起了电话簿来,因为我未曾听说过那家金铺的名字,那一定是一家规模很小的
金铺。然而即使规模小,我想也能在电话簿中找到它的。
我用心翻查著,可是,我仔细地找了两遍,却仍然找不到那间“花花金铺”!
江建接著我来找,我看他一连找了好几遍,也是一无所获,我记起我的父执之中,
有一个正是珠宝金行的老前辈,我想他一定会知道那间金铺的,所以我连忙打了一个电
话给他。
他在听了我的问题之后,笑了起来:“还好你问到了我,要是你问到别人,只怕没
有人知道了,你要打听这间金铺作甚么?”
我忙道:“有一些事,它在哪里?”
这位老长辈用教训的口吻道:“听说你一天到晚,都在弄些稀奇古怪的事,那样…
…嗯……不务正业,实在不好,你该好好做一番事业了!”
我的心中暗叹了一声,但是我还是很有耐心地听著,等他一讲完,我就连声答应,
然后立即问道:“请你告诉我,那家金铺,在甚么地方!”
这位老人一教训开了头,就不肯收科,他在电话中又足足唠叨了我十五分钟之久,
才想起了我的问题,道:“花花金铺么?以前,开设在龙如巷。”
“现在呢?”
“甚么现在,早就没有了,唔,让我算算……十六年,在十六年前,一场大火将它
烧了个清光,好像说有人放火,但也没有抓到甚么人。”
我再也想不到,我会得到那样的一个答案!
我呆了片刻,才道:“那么,金铺的主人呢?”
“不知道,那是一个小金铺,老板好像是湖南人  ”
我忙道:“对的,一定是湖南人!”
那位老人家呆了片刻:“你怎么知道?”
我唯恐他又将问题岔开去,所以忙道:“你别管了,你快告诉我,那老板怎么了?

“那老板后来,听说穷愁潦倒,在龙如巷口,摆了一个小摊子,卖些假玉甚么的,
我也不详细。”
我苦笑了一下:“谢谢你,改天来拜望你。”
我放下了电话,望著江建:“你听到了,那间金铺,在十六年之前被火烧毁了,我
想,放火的一定就是那个人!”
江建叹了一声:“如果真是有那样一个人的话。”
我的神情一定非常严肃,因为我自己感到面部肌肉的僵硬,我道:“一定有那个人
的,如果没有花花金铺,又如果花花金铺现在还在,那么我或许还会怀疑,但是现在我
却一点也不怀疑!”
江建点著头:“是啊,王振源今年对十二岁,怎可能在他的口中,讲出在十六年前
已经毁于火灾,根本无人知道的一家小金铺的名字来?”
他同意了我的话,但是他的神情,仍然很迷惘。
江建道:“照那样说来,那人也不是最近淹死在湖中的。”
“可能。”
“鬼  如果说真有鬼,难道能存在那么久,而又附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我站了起来,我并没有回答江建的问题,因为我们对于鬼魂,所知实在太少。绝大
部分的人,以“科学”的观点,否定鬼魂(灵魂)的存在。而其实,否定一样物事的存
在,而又未能解释许多怪异现象,是最不科学的观点!
一直到现在为止,对于人死后的精神、灵魂等等问题,还没有系统的科学研究。就
算有人在研究,也被排斥在科学的领域之外,而被称为“玄学”,在那样的情形下,我
有甚么办法回答江建的问题?
所以,我在来回踱了几步之后道:“这件事,我请你暂时保守秘密,不要对任何人
谈起,更不要告诉王振源,免得他害怕。”
江建道:“是。那么,录音是不是要继续?”
“当然要,我们还希望获得更多的线索,而且,还要尽可能观察王振源的行动!”
江建又和我讨论了一些事项,告辞离去。白素在江建离去之后,走进了书房来,道
:“你们在讨论一些甚么啊,我好像听得有人在不断骂人!”
我便将发生在王振源身上的事,和白素讲了一遍。
白素是女人,女人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而且坚信著某一些被认为不可信的事。
当白素在听完了我的叙述之后,她立即下了判断:“毫无疑问的事是鬼上身,我小
时候,见过那样的例子。”
如果在平时,听得她那样说,我一定会讥讽她几句,但这时,我却并不说甚么,只
是望著她,鼓励她继续向下说去。
白素道:“我看到的那次,是我父亲的一个手下,他本来好端端地在吸著水烟,忽
然大叫大嚷起来,说的全是另一个人的话,说是他被一伙土匪杀了,弃在一个山洞中,
而被上身的那人,昨天刚到过那个山洞。父亲用狗血喷在他的身上,才止住了他的胡说
,也立即派人到那山洞中去察看  ”
我打断了她的话头,道:“看到了尸体?”
“没有,甚么也没有找到,那人的尸体,可能早叫饿狼拖走了,但是,他的鬼魂,
却留在山洞中,有人走进山洞,就附在人的身上!”
我呆了一呆,白素所叙述的那种事,其实一点也不新鲜,几乎在每一个古老的乡村
中,都可以找到相类的传说,我小时候,也听到过不少。
这种情形,和我现在见到的王振源的情形很相似。
白素又道:“那可怜的孩子,根据古老的传说,只要用狗血淋头,就可以驱走鬼魂
了!”
我苦笑著:“现在,只怕很难做到这一点,我发觉人越来越自欺了,明明有那么多
不可能解释的现象在,却偏偏不去解释它,总而言之曰迷信,曰不科学,以致那些现象
,永远得不到解释!”
白素道:“那你现在准备怎样?”
“我?我想到龙如巷去看看,希望我还能找到那金铺的老板,也希望他能提供我一
些,有关当年去买戒指的那人的消息。”
“希望太微了!”白素说。
“是的,但是到现在为止,线索只有这一点。”
白素没有反对,我离开了家。
龙如巷是一条小巷子,两旁的建筑物也很残旧,在不远处,有一个建筑地盘,准备
兴建高达二十层的大厦,正在打桩。
打桩的声音,震耳欲聋,每一个打桩声,都令得龙如巷两旁的房子,产生剧烈的震
荡,像是它们可能随时倒下来。
我走进巷子,两面观看著,巷中虽然有不少店铺,但是却没有一家是金铺,巷子并
不长,我很快就走到了巷子的另一端。
而当我到了巷子的另一端之后,我高兴得几乎大声叫了起来!
第三部:过去了的大明星
我看到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者,坐在一张小木凳上。在他的面前,是一只破旧的藤
箱子。藤箱子打开著,里面是一些玉镯、玉耳环之类的东西。
那老翁坐在凳上不动,双眼一点神采也没有。
我心中暗忖,这老翁,是不是当年花花金铺的主人呢?
我打量了他一会,来到了他面前,他总算觉出我来了,抬起头向我望了一眼,但是
他立即发现,我不会是他的顾客,所以又低下头去。
而我在他低下头去之时,蹲了下来,在他的藤箱中,顺手捡了两件玉制品,问道:
“这两件东西,卖多少钱?”
那老者用一种十分异样的目光望著我:“如果你有心买,二十元吧。”
一听得他开口,我更加高兴,因为在他的口音中,我听出了浓重的湘西口音,我笑
了笑,将二十元交在他的手中:“原来我们是同乡!”
老翁听到了我的话,陡地呆了一呆,才道:“是啊,我们的同乡很少!”
我皱著眉:“我在找一个同乡,多年之前,他是在这里开设金铺的,后来,听说他
的金铺被火烧毁了,他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的话还未曾讲完,那老翁就激动了起来。
他抓住了我的手:“你要找的是我,你找我有甚么事?”
我舒了一口气,我竟找到了以前花花金铺的主人,现在,我希望他能记得当年来买
戒指的那个人。
我道:“噢,原来就是你,我想问你一件事,那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你可能不记
得了,有一个我们的同乡,人很粗鲁,动不动就破口骂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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