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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山伯爵

_60 大仲马(法)
“是那笔款子的一半,妈,其余的在一年之内付清。”
美塞苔丝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抬头向天,一直被抑制着的眼泪,现在涌了出来。
“用血换来的代价。”她难过地说。
“是的,如果我战死的话,”阿尔贝笑着说,“但我向你保证,妈,我有坚强的意志要保护我的身体,我求生的意志从来还没有象现在这样坚强。”
“仁慈的上帝啊!”
“而且,妈,为什么你一定以为我会战死?拉摩利萨可曾被杀吗?姜茄尼可曾被杀吗?皮杜[以上三人均为当时侵略阿尔及利亚等非洲土地的法国将军——译注]可曾被杀吗?莫雷尔,我们认识的,可曾被杀吗?想想看,妈,当你看到我穿着一套镶花制服回来的时候,你将多么高兴呀!我要说:我觉得前途乐观得很,我选择那个联队只是为了名誉。”
美塞苔丝竭力想笑,结果却是叹了一口气。这个神圣的母亲觉得她不应该只让儿子肩负重担。
“嗯!现在你懂了吧,妈!”阿尔贝继续说,“我们有四千多法郎供你花。这笔钱,至少供你生活两年。”
“你是这样想的吗?”美塞苔丝说。
这句话说出来是这样的悲伤,阿尔贝理解母亲的心思。他的心在猛跳,他抓住母亲的手,温柔地说:“是的,你会活下去的!”
“我会活下去!那么你离开我了吗,阿尔贝?”
“妈,我必须去的,”阿尔贝用一种坚定而平静的声音说,“你很爱我!所以不愿意看见我无所事事在你的身边闲荡,而且,我已经签了约了。”
“你可以按你自己的意愿行事,我的孩子,而我——我将按上帝的意志行事。”
“那不是我的意志,妈,是我的理智。我们难道不是两个绝望的人吗?生命对你有什么意义?没有什么可留恋的。生命对我有什么意义?没有了你,也无可留恋了,相信我,要不是为了你,早在我怀疑我的父亲,抛夺他的姓氏的那一天,我就不会再活了。如果你答应我继续保持希望,我就可以活下去,如果你允许我照顾你未来的生活,你就可以使我的力量增加一倍。那时,我就去见阿尔及利亚总督,他有一颗仁慈的心,而且是一个道地的军人。我将把我悲惨的身世告诉他。我将要求他照顾我,如果他能克守诺言,对我发生了兴趣,那么在六个月之内,若果我不死,我就是一个军官了。如果我成了军官,你的幸福就确定了,因为那时我就有够两个人用的钱了,尤其是,我们将有一个足以引以为自豪的姓氏,因为那是我们自己的姓氏了。如果我被杀了,那么,妈呀,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也可以死了,而我们的不幸也就可以结束了。”
“很好,”美塞苔丝说,眼里露出高贵而动人的神色。“你说得对,我的宝贝,向那些注意我们的行动的人证明:我们至少是值得同情的。”
“但我们不要去想那种可怕结果,”那青年说,“我向你保证:我们是说得更切确些,我们将来是快乐的。你是一个对生活充满希望而同时又是乐天安命的女人,我要改掉坏习惯,希望能不动情感。一旦到了部队里,我就会有钱,一旦住进唐太斯先生的房子,你就会得到安宁。让我们奋斗吧,我求求你——让我们用奋斗去寻找快乐吧。”
“是的,让我们奋斗吧,因为你是应该活下去的,而且是应该得到快乐的,阿尔贝。”
“那么我们的财产分割就这么定了,妈,”那青年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我们今天就可以出发了,我按我们商定的办法去给你定位子。”
“你呢,我亲爱的孩子?”
“我在这儿再住几天,我们必须使自己习惯于分别。我要去弄几封介绍信,还要打听一些关于非洲的消息。我到马赛再去见你。”
“那么,就这样吧!我们走吧。”美塞苔丝一面说,一面披上围巾,她只带出来这一条围巾,它是一条珍贵的黑色的克什米尔羊毛围巾。阿尔贝匆匆忙忙地收集好他的文件,付清他欠房东的三十法郎,伸手臂扶着他的母亲,走下楼梯。恰好有一个人走在他的前面,这个人听到绸衣服的——声,恰好转过头来。“德布雷!”阿尔贝轻声地说。
“是你,马尔塞夫,”大臣秘书站在楼梯上答道。好奇心战胜了他那想掩饰真面目的愿望,而且,他已被马尔塞夫认出来了。在这个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见那个青年,他的不幸曾在巴黎轰动一时,这的确是够新奇的。
“马尔塞夫!”德布雷说。然后,在昏暗的光线里注意到马尔塞夫夫人那依旧还很美的身材和那黑色的面纱,他便带着一个微笑说,“原谅我!我走了,阿尔贝。”
阿尔贝明白他的意思。“妈,”他转过去对美塞苔丝说,“这位是德布雷先生,内政部长的私人秘书,曾经是我们的朋友。”
“怎么说曾经呢?”德布雷结结巴巴地说,“你是什么意思?”
“我这样说,德布雷先生,是因为我现在没有朋友了,我应该是没有朋友的了。我感谢你还能认出我。”
德布雷走上来爇情地和对方握手。“相信我,亲爱的阿尔贝,”他尽量用友好爇情的口吻说,“——相信我,我对你的不幸深表同情,如果我能够为你效劳的话,我可以听从你的吩咐。”
“谢谢你,阁下,”阿尔贝微笑着说,“我们虽遭不幸,却还过得去。我们要离开巴黎了,在我们付清车费以后,我们还能剩下五千法郎。”
德布雷的脸都红了,他的钱袋里装着一百万呢,他虽然不善于想象,但他不禁联想到:就在一会儿以前这座房子里有两个女人,一个是应该遭受耻辱的,但在她的披风底下带着一百五十万还觉得穷,另一个是遭受了不公平的的打击,但她却在忍受她的不幸,虽然身边只有几个钱,却还觉得很富足。这种对比使他以前的那种殷勤的态度,实例所说明的哲理使他迷惑了。他寒糊地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奔下楼梯。那天,部里的职员,他的下属都成了他的出气筒。但当天晚上,他成了一座座落在玛德轮大道上的漂亮的房子的主人。并且每年有五万里弗的收入。
第二天,正当德布雷在签署房契的时候,——也就是说在下午五点钟左右,——马尔塞夫夫人满怀爇情地拥抱了儿子,跨进公共驿车,车门随后关上了。这时,在拉费德银行一扇拱形小窗口后面,躲着一个人。他看见美茜丝走进驿车,看见驿车开走看见阿尔贝回去,这时他举起手,按在他那布满疑云的额头上。“唉!我从这些可怜的无辜者手中夺来的幸福!”怎样才能把幸福还给他们呢?上帝帮助我吧!”
(第一○六章完)
第107章 狮穴
在福斯监狱里,有一个专门关押危险而凶横的犯人牢区,圣-伯纳院,但犯人们按他们的行动称为“狮袕”,那大概是因为里面的罪犯常用牙齿去咬铁栅,甚至有时也咬看守的缘故。这是一个监狱里面的监狱。墙壁比别处的要厚一倍。铁棚每天都由狱座小心地加以检查,这些狱卒是特选出来的,从他们魁伟的身体和冷酷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们是善于用恐怖和机警来统治囚徒的。这牢区的院子四面都是极高的墙头,太阳只有在当空的那一刻才能照到院子里,象是太阳也不愿意多看这一群津神和肉体的怪物似的。在铺着石板的院子里,从早到晚踱着一群脸色苍白、忧虑满面、外貌凶残正在遭受法律惩罚的人,象是许多憧憬未来的优灵一样。
在那吸收并保留了一些阳光余爇的墙脚下,可以看见两三个囚犯蜷缩着在聊天——但更常见的是一个人蹲在那儿——眼睛望着铁门,那扇门有时也打开,从这悲惨的人群里唤一个出去,或是又抛进一个社会的渣滓来。
圣-伯纳院有专门的会见室,那是一个长方形的房间,两道笔直的栅栏,栅栏之间相距三尺,以防止探监的人和犯人握手或递东西给犯人。这是一个陰森、潮湿,甚至是令人恐怖的地方,尤其是想到这两道铁栅之间那种可怕的谈话的时候。可是,这个地方虽然可怕,但在那些数着时间过日子的人看来,却象是一个天堂,他们一旦离开狮袕,大多被送到圣-杰克司城栅[巴黎枪决死刑犯的地方——译注]或苦工船或狱中隔离室去。
在这部分牢区里,散发着寒冷的潮气,一个年轻人双手插在口袋里走来走去。这已引起了狮袕成员很大的好奇心。他身上的衣服如果是没有被撕破,从剪裁来看他应该是一位高雅的绅士,那套衣服并不算旧,在年轻人的小心的整理之下,撕破的那一部分不久便恢复了它原有的光泽,使人一看就知道那衣服的质地很不错。他同样爱护身上那件白葛布衬衫。自从他入狱以来,衬衫的颜色已改变了很多,他用一块角上绣着一顶皇冠的手帕角把他的皮靴擦亮。狮袕里的几个囚犯对这个人的修饰表示了很大的兴趣。
“瞧!王子在打扮他自己了。”一个囚犯说。
“他天生长得非常漂亮,”另一个贼说,“假如他有一把梳子和一些发蜡,他就要把那些戴白手套的先生们比下去了。”
“他的上衣好象是新的,他的皮靴真亮。我们有了这样体面的伙伴,真是增光不少,那些宪兵们不要脸。嫉妒得撕烂这样好的衣服!”
“他象是一个重要人物,”另一个说,“他穿着体面的衣服。”在这种恶意的赞美下,年轻人向侧门走过去,侧门上靠着一个看守。
“先生,”他说,“借二十法郎给我,很快就还给你,你跟我交往是没有危险的。我亲戚的钱,一百万一百万地计算,比你一个子一个子地计算都多呢。我求求你,借二十法郎给我,让我去买一件睡衣,一天到晚穿着上装和皮靴真让人受不了,而且,先生,这件上装怎么配穿在卡瓦尔康蒂王子身上呀!”
看守转过身去,耸了耸肩。他对于这种任何人听了都会发笑的话毫无反应,这种话他听得太多了,——实际上,他所听到的,都是这样的话。
“好,”安德烈说,“你是一个没有同情心的人,我会让你丢掉饭碗的。”
那看守转过身来,爆发出一阵大笑。那时,囚犯们已走过来。把他俩围在中间。
“我告诉你,”安德烈继续说,“有了二十法郎,我就可以弄到一件上装和一个房间,我就可以接见我天天盼望的贵客了。”
“他说得对!他说得对!”囚犯们说,“谁都看得出他是一个上等人。”
“嗯,那末,你们借二十法郎给他吧,”看守换了一个肩膀靠在侧门上说,“你们当然不会拒绝一个伙伴的请求的。”
“我不是这些人的伙伴,”那年轻人骄傲地说,“你没有权利这样侮辱我。”
囚犯们互相望了一眼,口里发出不满的嘟囔,一场暴风雨已在这贵族派头的囚犯头上聚集起来了,这场暴风雨不是他的话惹起的,而是那看守的态度造成的。看守因为确信事态闹大时他可以使它平息下来,所以听任事态发展,以便使那个喋喋不休的家伙挨顿教训,而且,这也可以供他作一种消遣。盗贼们已经逼近安德烈了,有些囚犯嘴里喊到“破鞋子!破鞋子!”——那是一种残酷的刑罚,方法是用一只钉掌的破鞋来殴打侮辱同伴,另外一些囚犯建议用“钉包”,——
那又是他们的一种消遣,方法是用一块手帕包住沙泥、石子和他们身边所有的半便士的铜板,用它来敲打那倒霉者的头和肩,有些人则说:“让我们用马鞭子把那位漂亮先生怞一顿!”
安德烈转过身去,对他们眨眨眼睛,用舌头鼓起面颊,噘起嘴唇,发出一种声音。这种举动在盗贼间抵得上一百句话。
这是卡德罗斯教他的暗号。他立刻被认为是自己人了,手帕包被摔掉了,铁掌鞋回到了领头者的脚上。有人说,这位先生说得对,他有权利随心所欲地打扮,他们决不妨碍旁人的自由。蚤乱平息下去了。看守对于这种场面简直是惊诧,他开始搜查安德烈的身体,认为狮袕里的囚犯突然变得这样了驯服,靠他个人目光的威慑是办不到的,而是有别的理由。安德烈虽然抗议,但并不抗拒。突然,侧门外面传来一个声音。
“贝尼代托!”
“有人叫我。”安德烈说。看守只好放手。
“到会见室去!”同一个声音说。
“你看,有人来看我了。啊,我亲爱的先生,您瞧着吧,对待一个卡瓦尔康蒂究竟是不能象对一个普通人一样的!”
于是安德烈象优灵似的溜过天井,冲出栅门,让他的伙伴们和那看守沉浸在惊讶里。
对于这次被召到会见室里安德烈本人并不象旁人那样惊奇。因为,自从跨进福斯监狱,那善于心计的青年便保持着坚忍的沉默,不象旁人那样到处写信向人求援。“显然的,”他对自己说,“有一个强有力的人保护着我,所有的一切都向我证明了这一点,——突如其来的好运气,种种困难轻而易举地被克服了,一个即兴而来的父亲和一个送上门来的光辉的姓氏,黄金雨点般地落到我身上,我几乎要结上一门显赫的亲事。命中注定的一场波折和我那保护人的一时疏忽使我落到这个地步,但我绝不会永远如此。当我堕入深渊的时候,那个人又会伸出手来把我救出去的!我无须冒险采取卤莽的行动。如果卤莽行动,也会使我的保护人疏远我。他有两种办法可以把我从这种困境里解救出来,——他可以用贿赂的方法为我设计一次神秘的出逃,要不,他就用黄金收买我的法官。我暂且不说话,也不作任何举动,直到我确信他已完全抛弃我的时候,那时——”
安德烈已经拟定了一个相当狡猾的计划。那不幸的年轻人勇于进攻,防守时也厉害。他一生下来就与监狱为伍,匮乏的生活他都经受过,可是,渐渐地,他的天性显露出来了,他忍受不了污秽、饥饿和褴褛的生活。正当他处在这种度日如年的境况中的时候,有人来看了。安德烈觉得他的心因欢喜而狂跳着。检察官不会来得这样早,狱医不会来得这样迟,所以,这一定是他所盼望的人来了。
到了会见室栅栏后面以后,安德烈惊奇地张大了眼睛,他看见的贝尔图乔先生那张陰郁而津明的脸,后者这时也带着戚然的目光凝视那铁栅,那闩住的门以及那在对面栅栏后面晃动的人影。
“啊!”安德烈大为感动地说。
“早安,贝尼代托。”贝尔图乔用深沉的声音说。
“你!你!”那青年惊慌地四下张望。
“你不认识我了吗,可怜的孩子?”
“轻一点!轻一点!”安德烈说,他知道墙壁另一边会有人听的,“看在上帝的面上,别说得那么响!”
“你希望和我单独谈,是吗?”贝尔图乔说。
“噢,是的!”
“很好!”于是贝尔图乔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向那个站在侧门窗外的看守招呼了一下。
“看!”他说。
“那是什么?”安德烈问道。
“一道让你搬到一个单间里去和我谈话的命令。”
“噢!”安德烈喊道,他高兴得跳了起来。然后他心里思忖道,“还是那位无名的保护人做的,他没有忘记我。他要保密,所以要找个单间谈话。我明白,——贝尔图乔是我的保护人派来的。”
看守和一位上司商量了一会儿,然后打开铁门,领安德烈到二楼上的一个房间里。房间的墙上照例刷着石灰,但在一个犯人看来,它已经够漂亮了,虽然它里面的全部家当只包括一只火炉、一张床、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贝尔图乔坐在椅子上,安德烈把他自己往床上一躺,看守退了出去。
“现在,”那位管家说,“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你呢?”安德烈说。
“你先说。”
“噢,不!你一定有很多话要对我说,因为你是来找我的。”
“好,就算是吧!你不断地在作恶,你抢劫,你杀人。”
“哼!如果你带我到这个房间里来只是想告诉我这些的话,你大可不必这么麻烦。这种事情我都知道。但有些事情我还不知道。如果你高兴,谈谈我不知道的那些事情吧。谁派你来的?”
“喏,喏,你太着急了吧,贝尼代托先生?”
“是的,但我说了问题的关键!废话少说。是谁派你来的?”
“没有人。”
“你怎么知道我在监狱里呢?”
“不久以前,我在香榭丽舍大道上认出你,看见你打扮得象个花花公子,神气活现地骑在马上。”
“噢,香榭丽舍大道!啊,啊!我们是搅在一起啦。香榭丽大道!来,谈一谈我的父亲吧!”
“那么,我是谁呢?”
“你吗,阁下?你是我的养父。但我想,让我在四五个月里面花掉十万法郎,不是你吧。我那在意大利的绅士父亲,不是你给我制造出来的吧,我进入社交界,到阿都尔去赴宴,——我现在觉得还好象在与巴黎上层的那些人物一起吃东西,那些人物中有一位检察官,可惜我没有借那个机会与他多多接触——他该不是你介绍给我的吧,现在,我的秘密泄露,大概是你不肯花一两百万来保我出去吧?说话呀,我尊敬的科西嘉人,说呀!”
“你要我说什么?”
“我来提醒你。你刚才提到香榭丽舍大道,我可敬的养父!”
“怎么样?”
“嗯,在香榭丽舍大道,一位非常有钱的绅士就住在那儿。”
“你到他家里去偷过东西,杀过人,是不是?”
“我想是的。”
“是基督山伯爵?”
“你说对了。嗯,我是不是要冲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象演员们在舞台所做的那样大哭‘爹爹,爹爹’呢?”
“我们不要开玩笑,”贝尔图乔严肃地说,“这个名字不随便可以说的,你不要太放肆了。”
“噢!”安德烈说,贝尔图乔那种庄严的态度使他有点害怕,“为什么不?”
“因为叫那个名字的人是蒙天主厚爱,是不会有你这样一个混蛋的儿子!”
“噢,这句话真好听!”
“假如你不小心,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在后面呢!”
“吓唬我,我不怕的,我要说——”
“你以为你的对手是一个象你一样的胆小鬼吗?”贝尔图乔说。
他的语气平静坚定,以致安德烈的心都发抖了。“你以为你的对手是监狱里的败类,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子吗?贝尼代托,你已经落入一只可怕的手里了,有一只手准备来救你,你应该好自为之!别去玩弄那些鬼花样,假如你要阻扰它的行动,它必定会对你严惩的。”
“我的父亲——我要知道谁是我的父亲!”那固执的年轻人说,“假如我一定要死,我就死好了,但我要知道这件事情。
我不怕出丑。我应该拥有什么财产,什么名誉?你们这些大人物拥有家财万贯,但碰到丑闻总是要损失惨重。来,告诉我究竟谁是我的父亲?”
“我就是来告诉你的。”
“啊!”贝尼代托说,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惊喜的光。
正当这时,门开了,狱卒对贝尔图乔说:“对不起,先生,检察官等着要查犯人了。”
“那末我们的谈话就此结束,”安德烈对那可敬的管家说,“那该死的捣蛋鬼!”
“我明天再来。”贝尔图乔说。
“好!宪兵,我会听从你们的吩咐。啊,好先生,务必请你给我留下几个钱放在门房里,让他们为我买几样急需的物品。”
“我会给的。”贝尔图乔回答。
安德烈向他伸手来,贝尔图乔依旧把手插在口袋里,把口袋里的几块钱弄得丁丁当当发响。“正是我所需要的,”安德烈说,他想笑,但却被贝尔图乔那种出奇的镇静慑服了。
“我不上当?”他一面低声说着,一面跨进那被称为“杂拌篮”的长方形的铁栅车里。“不要紧,我们等着瞧吧!那么,明天见。”他转过去对贝尔图乔说。
“明天见。”那管家回答说。
(第一○七章完)
第108章 法官
我们记得,布沙尼长老和诺瓦蒂埃曾留在瓦朗蒂姆的房间里,为那年轻女郎守过灵。也许是长老的劝戒,也许是由于他那种温文慈爱的态度,也许是由于他那种富于说服力的劝戒,总之,诺瓦蒂埃勇气恢复了,因为自从他与神父谈过话以后,他那绝望心情已变为一种宁静的听天由命态度,了解他的人,无不感到惊奇。
自从瓦朗蒂娜去世的那天,维尔福先生没有去看过他的父亲。整幢房子都变了样。他用了一个新仆人班,诺瓦蒂埃也换了一个新的仆人。侍候维尔福夫人的两个女佣也是新来的。事实上,从门房到车夫,全都是新来的仆人,而自从那座受天诅咒的房子里的主人添了这几个新人以后,他们本来冷淡的关系就冷淡得近乎疏远了。
法庭再过两三天就要开庭,维尔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以一种狂爇的心情准备控告谋害卡德罗斯的凶手材料。这件案子,象其他一切有关基督山伯爵的案子,已轰动了巴黎。证据当然并不确凿,主要证据是监狱里的逃犯所留下的几个字,他有可能因旧恨宿怨,借此来诬告他的同伴。但检察官已下定决心。他确信贝尼代托是有罪的,他想从那种克服困难的胜利中获得一种自私的喜悦来温暖他那冰冷的心。
维尔福希望把这件谋杀案排为大审中的第一件案子,他不断地工作,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他不得不更严密地隐藏自己,以躲避那无数向他来讨听证的人,可怜的瓦朗蒂娜去世只有几天,笼罩这座屋子的陰郁还这样浓重,这位父亲是严肃地尽自己的责任,这也是他在悲痛中找到的唯一消遣,任何人看到这种情景也会感动的。
维尔福和他的父亲只见过一次,那是在贝尔图乔第二次访问贝尼代托,贝尼代托知道他父亲的名字的第二天。那位法官疲惫不堪地走进花园,由于他心中已经由于怨恨而下了决定,他象塔根王[罗马的第五朝国王——译注]截断最高的罂粟花一样,用他的手杖敲断走道两边玫瑰树上垂死的长枝,这些丫枝在以前虽然开出灿烂的花朵,但现在则似乎已象优灵一样。他以同样的步伐和同样的态度来回地在一条走道上踱步了。他偶尔回头向屋子里望去,因为他听到了儿子喧闹的嘻笑声,他的儿子每逢星期天便从学校里回来,到星期二再离开他的母亲回学校。当维尔福向屋子里望去的时候,正巧看见诺瓦蒂埃先生坐在一扇打开着的窗子后面,在享受落日的余辉。傍晚的太阳还能产生一些暖意,照射在那盘绕在阳台四周的爬墙类植物的枯萎的花上和红色的叶子上。
老人在看什么,维尔福看不清楚。但他的目光充满着仇恨、残酷和暴躁,维尔福急忙转出他所走的那条小路去看他父亲。他看见:在一大丛几乎落光了叶子的菩提树下,维尔福夫人坐在那儿,手里拿着一本书,她不时停止阅读,向她的儿子微笑一下,或是把他顽皮地从客厅里抛出来的皮球投回去。维尔福的脸色苍白,他明白老人的意思。诺瓦蒂埃继续望维尔福夫人,突然间,老人的眼光从那妻子转移到丈夫的身上用他那一对气势汹汹的眼睛来攻击维尔福。那种眼光虽然已改变了目标和寒义,却毫未减少那种威胁的表情。维尔福夫人没想到诺瓦蒂埃会如此恨她,这时她正拿住她儿子的球,向他表示要吻他。爱德华恳求了好一会儿,因为他认为母亲的一吻或许还抵偿不了他取得这一吻的麻烦,但是,他终于答应母亲了,他翻过窗口,穿过一丛金盏草和延命菊,汗流满面地向母亲奔过来。维尔福夫人抹掉他脸上的汗,在他的前额上吻了一下,让他一手拿着球,一手拿着糖果跑回去。
维尔福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吸引着,象蛇慑服的小鸟一样,不由自主向屋子走过去。当他向屋子走过去的时候,诺瓦蒂埃的目光始终跟随着他,他眼睛里的怒火象要喷射出来,维尔福觉得那一对眼睛中的怒火已穿透到他心灵的深处。这种急切的目光中所表示的是一种深刻的遣责和一种可怕的威胁。然后,诺瓦蒂埃抬起头望着天,象是在提醒他的儿子,不要忘记了自己的誓言。“好,阁下,”维尔福在下面答道,——
“好吧,请再忍耐一天,我说话是算数的。”诺瓦蒂埃听了这几句话似乎平静了,他的眼睛漠然地转到另一个方向。维尔福用力解开那件似乎要窒息他的大衣纽扣,用他那只毫无血色的手按在额上,走进他的书房。夜冷而静;全家人都休息了,只有维尔福一直工作到早晨五点钟,他又重新审阅检察官昨天晚上所录的最后的预审口供,编纂证人的阵述词,终于结束了那份他生平最雄辩有力和最周到的起诉书。
第二天是星期一,是法庭开庭审判日子。早晨的天气陰沉得很,维尔福看见昏暗的灰白色的光线照到他用红墨水写成起诉书上……他只在蜡烛垂熄的时候睡了一会儿。烛火毕剥声唤醒了他,他发觉他的手指象浸在血里一样潮湿和青紫。他打开窗户,天边上横贯着一条桔红的晨露,把那在黑暗里显出轮廓的白杨横截为二。在栗子树后面的苜宿园里,一只百灵鸟冲向天空,传来清脆的晨歌。润湿的空气向维尔福迎面扑来,他的记忆又清晰起来。“今天,”他有力地说,——
“今天,只要是有罪的地方,那个握着法律之刀的人就必需打击一切罪犯了。”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转向他昨天傍晚看见诺瓦蒂埃的那个窗口。窗帘垂下,可是,他父亲的样子在他的脑子里是这样的清晰,以致他对那关着的窗户说道,好象它依旧开着,而且依旧还可以看见那愤怒的老人似的。“是的,”
他低声说,——“是的,放心吧。”
他的头垂到胸前,就这么垂着头在书房里踱来踱去,然后他倒在一张沙发上,他整夜未睡,现在他想休息一下。他的四肢,因为工作的疲劳,破晓的寒意,使他四肢僵硬。渐渐地,大家都醒来了,维尔福从他的书斋里相继听到了那组成一个家庭生活的声音,——门的开关声,维尔福夫人召唤侍女的铃声,夹杂着孩子起床时和往常一样的欢呼声。维尔福也拉铃,他的仆人给他拿来了报纸和一杯巧克力。
“你拿给我的是什么?”他说。
“一杯巧克力。”
“我并没有要。是谁这样关心我的?”
“是夫人,先生。她说您在今天审理那件谋杀案上要说许多话,您应该吃些东西来保证您的津力。”于是那跟班就把杯子放在离沙发最近的那张桌子上,桌子上堆满了文件——,然后离开房间。
维尔福带着的神情陰郁地向那杯子望了一会儿,然后,突然神经质地端起杯子,一口喝干。他的样子让人感到他希望那种饮料会致他于死地,他是在用死推脱他应该履行一种比死更难过的责任。然后他站起来,带着一个令人发怵的微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那杯巧克力并不是毒药,维尔福先生喝了以后并没有不良反应。该进午餐了,但在餐桌前维尔福先生没有让仆人走进他的书房。
“维尔福夫人想提醒您一声,先生,”他说,“十一点钟已经敲过了,法院是在十二点钟开庭。”
“嗯!”维尔福说,“还有呢?”
“维尔福夫人换好衣服,作好了准备,问一下是否要她陪您去,先生?”
“到哪儿去?”
“到法院去。”
“去干什么?”
“夫人说,她很希望能去旁听。”
“哼!”维尔福用一种让仆人感到吃惊的口气说,“她想去旁听?”
仆人往后退了一步说:“先生,如果您希望一个人去,我就去告诉夫人。”
维尔福沉默片刻,用手指按着他那苍白的脸颊。“告诉夫人,”他终于答道,“我有话要跟她说,请她在她房间里等我。”
“是,先生。”
“然后就回来给我穿衣服、刮脸。”
“马上就来,先生。”
仆人出去以后,很快赶了回来,给他的主人刮了脸,服侍他穿上庄严的黑色的衣服。当他做完这一切的时候,他就说:“夫人说,希望先生穿好衣服以后就过去。”
“我这就去。”于是,维尔福带着文件,手里拿着帽子,向他妻子的房间走去。到房门口,他停了一会儿,用手按了按他那潮湿的苍白的额头。然后他走进房间,维尔福夫人正坐在一张长榻上,正在那儿不耐烦地翻阅几张报纸和一些被小爱德华他母亲还未读完以前就撕破了的小册子。她穿着出门的衣服,她的帽子放在身边的一张椅子上,手上戴着手套。
“啊!你来了,阁下,”她用她那种很自然很平静的声音说,“你的脸色不太好!你又整夜没睡?你为什么不下来用午餐呢?嗯,你带我去呢,还是让我在家里看着爱德华?”
维尔福夫人问了许多问题,想得到一个答复,但对于她所提出的问题,维尔福先生冷淡得象一尊石像一样。
“爱德华!”维尔福用一种威严的语气对孩子说,“到客厅里去玩,我的宝贝。我要和你妈妈谈话。”
维尔福夫人看到那张冷酷的面孔、那种坚决的口气以及那种奇怪的开场白,不禁打了个寒颤。爱德华抬起头来,看看他的母亲,发觉她并没有认可父亲的命令,便开始割他那些小铅笔头。
“爱德华!”维尔福喊道,他的口气严厉异常,把孩子吓了一跳,“你听到我的话了吗?去!”那孩子不习惯被这样的对待,站起身来,面无血色,——但很难说是因为愤怒或是由于害怕。他的父亲走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胳膀,在他的前额上吻了一下。“去,”他说,“去吧,我的孩子。”
爱德华跑了出去。等那孩子一出去维尔福关上门,上了门闩。
“噢,天哪!”那青年女人说,竭力想猜出她丈夫心里想些什么,她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但那个微笑却不能软化维尔福冷冰冰的面孔。“出什么事啊?”
“夫人,你平时用的毒药放在哪儿?”那法官站在他妻子与房中间,单刀直入地说。
维尔福夫人这时的感觉,想必就是百灵鸟看到鹞鹰在它的头顶上盘旋时的感觉。她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声。她的脸色由白变成死灰色。“阁下,”她说,“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在第一阵恐怖的激发中,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而在第二阵更强烈的恐怖中,她又倒回到沙发上。
“我问你,”维尔福继续用一种十分平静的口气说,“你用来害死我的岳父圣-梅朗先生、我的岳母圣-梅朗夫人、巴罗斯以及我的女儿瓦朗蒂娜的那种毒药,藏在什么地方?”
“啊,阁下,”维尔福夫人双手合在胸前喊道,“你在说什么呀?”
“我不是要你问话,而是要你回答。”
“回答丈夫呢还是回答法官?”维尔福夫人结结巴巴地问。
“是回答法官,是回答法官,夫人!”
那个女人惨白的脸色,痛苦的表情,以及她那种全身颤抖的情形,实在令人可怕。“啊,阁下!”她结结巴巴地说,——
“啊,阁下。”她只能说出这几个字。
“你没有回答,夫人!”那可怕的审问者喊道。然后他露出一个比发怒时更恐怖的微笑说,“那么好,你并不否认!”她不由得全身一震。”而且你无法否认!”维尔福又说,向她伸出一只手,象是要凭法院的名义去捉她似的。“你以卑鄙的手段完成了那几次罪恶的行动,但你只能骗过那些为爱情而盲目了的人。自从圣-梅朗夫人去世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的家里住着一个杀人犯。阿夫里尼先生提醒了我。巴罗斯死后(上帝宽恕我)我疑心过一个天使一样的人!——即使家里没有杀人犯,我的心里也总是存着疑心的。但自从瓦朗蒂娜死后,我脑子里一切不确定的疑念都排除了,不但是我,夫人,而且旁人也是如此。所以,你的罪,有两个人知道,有许多人怀疑,不久便要公开了,正如我刚才告诉你的,你已经不再是对丈夫说话而是在对法官说话了。”
那年轻女人把她的脸埋在手里。“噢,阁下!”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求求你不要被表面现象迷惑。”
“那末,你是一个懦夫吗?”维尔福用一种鄙视的口气大声说。“我注意到:杀人犯都是懦夫。不过,你也是一个懦夫吗?——,你杀死了两个老人和一个年轻姑娘的而且还有勇气面对他们的死。”
“阁下!阁下!”
“你能是一个懦夫吗?”维尔福愈来愈激动地继续说,——“你,你能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四个人临死时痛苦的时间,你,你曾经熟练而成功地策划你那恶毒的计划调配你的毒药。你把一切事情计算得这样清楚,那么,难道你忘了考虑一件事情,——当你的罪行被揭发的时候,你将落到什么样的下场吗?噢,这是不可能的!你一定藏起了一些最有效、最可靠、最致命的毒药,好使你逃脱那等待着你的惩罚。你这样做了是吧,我至少希望如此。”
维尔福夫人紧握着双手,跪了下来。
“我明白,”他说,——“你认罪了,但对法官认罪,在不得不认罪的时候认罪,是不能减轻惩罚的!”
“惩罚!”维尔福夫人喊道,——“惩罚,阁下!那句话你说了两遍啦!”
“当然罗。你以为因为你犯了四次罪就可以逃脱吗?你以为因为你的丈夫是检察官,法律就会对你例外吗?不,夫人,不!断头台等待着罪犯,不论她是谁,除非,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下毒犯事先早有准备,为她自己也留下了最致命的毒药。”
维尔福夫人发出一声疯狂喊叫,一种可怕的无法控制的恐怖的脸都变了形。
“噢!不用担心断头台,夫人,”那法官说,“我不会让你名声扫地的,因为那也会使我自己名声扫地。不!假如你懂得我的意思,你就知道你不会死在断头台上。”
“不!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那不幸的女人结结巴巴地说,她完全被弄糊涂了。
“我的意思是:首都首席检察官的妻子不会以她的耻辱去玷污一个清白无瑕的姓氏,她不会同时让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落到声名狼藉的地步。
“不会的,噢,不会的!”
“嗯,夫人,这将对你一个值得赞美的行动,我向你表示感谢。”
“你感谢我,为了什么?”
“为了你刚才所说的那句话。”
“我说了什么话?噢,我吓昏了头了!我什么都不懂了!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她头发散乱,口带白沫地站起来。
“夫人,我进房来的时候问你:‘夫人,你常用的那种毒药放在什么地方?’你已经答复那个问题。”
维尔福夫人双臂举向天空,然后痉挛地把两手握在一起。
“不,不!”她呼叫着,——“不,你不能希望看到那个!”
“我所希望的,夫人,是你不应该在断头台上送命。你懂吗?”维尔福问。
“噢,发发慈悲吧,发发慈悲吧,阁下!”
“我所要求的,是伸张正义。我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了惩恶扬善,夫人,”他眼中冒火。“任何其他女人,即使她是皇后,我也要把她交给刽子手,但对你,我已经心存慈悲了。对你,夫人,你没有保留几滴那种最可靠、最致命、最见效的毒药吗?”
“噢,饶了我吧,阁下!留我一条命吧!”
“你是一个杀人犯!”
“看上帝的面上!”
“不!”
“看你我相爱的份上!”
“不,不行!”
“看我们孩子的面上!啊,为了我们的孩子,留我一条命吧!”
“不!不!不!我告诉你,假如我允许你活下去的话,有一天,你或许会象杀死那几个人一样杀死我的孩子。!”
“我!——我杀死我的孩子!”那迷惑的母亲向维尔福冲过去说,“我杀死我的!哈!哈!哈!”在一阵可怕的魔鬼般的狂笑中结束了她那句话,那种笑声最后变成了嘶哑的啜泣声。
维尔福夫人双膝跪下。维尔福走到她身边。“记住,夫人,”
他说,“如果在我回来的时候,正义还没有伸张,我就要亲自来宣布你的罪行,亲自来逮捕你!”
她喘息着,听他说着,完全糊涂了,只有她的眼睛还显示她是个活物,那一对眼睛里还蕴蓄着一团可怕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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