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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山伯爵

_26 大仲马(法)
“对不起,阁下,”维尔福回答说,简直有点惊呆了,“想必您能原谅我,因为当我前来拜访您的时候,我决没想到会遇到一位知识和见解远远超出常人理解范围之外的人。象您这样一位极富有的绅士,至少,人们是这样说的,请注意,我并不是盘问您,只是重复别人所说的话而已,我想说,象您这样有钱的特权阶级,竟会把时间浪费在对社会的空谈或哲学幻想上,在我们这种文明社会中那些腐化了的可怜虫之间,的确是不常见的,因为社会空谈或哲学幻想最适合于去安慰那些生来命穷,又不走运,无法享受世上荣华富贵的人。”
“真的,阁下,”伯爵反驳道,“您已经达到如此显要的地位,难道您还算不上是个特别的人,或者竟没遇到过特别的人吗?您的目光一定非常老练可靠,难道您从来没有,在一瞥之下就推断出到您面前过来的是哪一种人吗?一个法官除了无尽职守地按法律行事以外,除了极技巧地解释他工作上耍的诡计之外,难道不该做一枚可以探测心脏的钢针,一块可以测验出灵魂中寒有多少杂质的试金石吗?”
“阁下,”维尔福说道,“老实讲,您驳倒了我。我从没听到过别人象您这样讲话。”
“因为您总使自己处在一个平凡的环境里,从不敢振翅高飞,冲进上帝安派那些看不到的特殊人的领域里。”
“那么您认为,阁下,那种领域的确存在,这些看不到的特殊人的确是和我们混杂在一的吗?”
“他们为什么不呢?您离开了空气就一刻也不能生存,但您能看得见您所呼吸的空气吗?”
“那么说我们是无法看见您所指的那种人了?”
“不,我们能看见的,当上帝高兴让他们现出实形的时候,您就能看见他们了。您可以触摸到他们,同他们交往,跟他们讲话,而他们也会回答您的。”
“啊!”维尔福微笑着说道,“我承认,当这种人前来和我接触的时候,我倒很希望能事先得到一个警告。”
“您的愿望已经实现了,阁下,因为您刚才就已经得到了警告,而我现在再来警告您一次。”
“那么您就是这种杰出的人物了?”
“是的,阁下,我相信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一个人的地位可以与我相比。国王的领土都是有限的,或限于山脉河流,或限于风俗习惯的改变,或限于语言的不同。我的王国却是以整个世界为界限。因为我既不是意大利人也不是法国人,不是印度人也不是美国人,也不是什么西班牙人,我是一个宇宙人。没有哪一个国家可以说它看到了我的降生,而只有上帝才知道哪一个国家会看到我死。我能适应各种风俗习惯,通晓各种语言,您若相信我是个法国人,那是因为我讲起法语来能象您一样流利纯正。可是,阿里,我的黑奴,却相信我是阿拉伯人;贝尔图乔,我的管家,把我当作了罗马人;海黛,我的奴隶,认为我是希腊人。所以您大概可以明白了吧,由于没有国籍,不要求任何政府的保护,不承认任何人是我的兄弟,因此,凡是那可以阻止强者的种种顾忌或可以麻痹弱者的种种障碍,都无法麻痹或阻止我。我只有两个对手,我不愿意说是两位征服者,因为只要坚忍不屈,甚至连他们我也是可以克服的。他们就是时间和空间。而那第二个对手,也是最可怕的,就是,我将来也必有一死。只有这才能阻止我的行动,使我无法到达我预期的目标,其余的一切我都算定了。凡是人们所谓命运机遇的那些东西,如破产,变迁,环境等等,我都已经预料到了,假如这些因素突然来袭击我,它们是决不能使我一蹶不振的。除非我死了,否则我是永远不会改变我的信仰,所以我敢说出这些您从没听说过的事情,这些事情即使从国王的嘴里您也听不到的。因为国王需要您,而其他的人怕您。在我们这样一个组织不健全的社会里,人人都免不了要对自己说:‘也许有一天我会有求于检察官的吧?”’“但您敢肯定不会说那句话吗,阁下?因为您一旦成了法国的一位公民,您自然就得遵守该国的法律。”
“这我知道,阁下,”基督山答道,“但当我去访问一个国家的时候我就开始用各种可能的方法来研究那些我可能有求于他或害怕他的人,直到我把这些人了解清清楚楚,象他们了解自己一样或许比他们自己了解得还清楚。基于这种想法不管检察官是谁,假如他要对付我的话他一定会发现自己的处境并不比我妙。”
“那就是说,”维尔福吞吞吐吐地答道“人类的本性中就是有缺点的,按您的标准来看,每个人都是犯了过失的。”
“过失或是罪过。”基督山以一种随便的神气回答道。
“您刚才说,您在人类中没有你的兄弟那么,在全人类中,”维尔福多少有点儿犹豫地说,“只有您是十全十美的了。”
“不,并非是十全十美”伯爵回答说“只是无法看穿罢了。假如这种格调使您不愉快的话我们还是停止这一场舌战吧,先生,您的法律并没有打扰到我,正如我的第二视觉并没有打扰您一样。”
“没有,没有,决没有,”维尔福说道,他象怕放弃他的优势似的“您这一番光辉而且几乎可以说是崇高的谈话已把我抬举到了普通的水准以上。我们已不再是聊天了,我们是在进行讨论。但您知道,那些坐在大学交椅里的神学家,和那些坐在辩论席上的哲学家,偶尔也会说出残酷的真理。我们暂且算是在讨论社会神学和宗教哲学吧,下面这几句话听来虽有些不礼貌,但我还是要对您说:‘兄弟,你太自负了,你也许比别人高明,但在你之上还有上帝呢。’”
“在我们大家之上,阁下。”基督山这样回答道,其语气是这样沉重,使维尔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我对人是自负的,正如赤练蛇每当看见有人经过它的旁边时总昂起头来攻击他的,即使那人并没踩着它。但在上帝的面前,我放弃了那种自负,因为是上帝把我从一无所有提升到了现在这样的地位。”
“那么,伯爵阁下,我钦佩您,”维尔福说道,在这篇奇异的谈话里,到目前为止,他还是第一次对这位神秘人物冠以贵族的称呼,刚才他只是称“阁下”,“是的,而且我要对您说,假如您真的高强,真的优越,真的神圣,或者是真的无法看穿,您把无法看穿和神圣等同起来,这一点的说得很对。那末您尽管骄矜好了,阁下,因为那是超人的特征。但毫无疑问您也是有野心的吧。”
“我有一个野心,阁下。”
“是什么?”
“我,就象每个人在其一生中都可能会遇到的那样,曾被撒旦带到了世界最高的山顶上,在那儿,他把世界上所有的王国都指给我看,并且象他以前对人说过的那样对我说道,‘大地的孩子啊,你怎样才能崇拜我呢?’我想了很久,因为我早就怀有一种刻骨的野心,于是我回答说:‘听着:我常常听人说起救世主,可我从来没看见过他,也没看见过和他相象的东西,也不曾遇到过任何事物能够使我相信他的存在。我希望我自己能变成救世主,因为我觉得世界上最美丽,最高贵,最伟大的事业,莫过于报善和惩恶。’撒旦低头声吟了一会儿。‘你错了,’他说道‘救世主是存在的,只是你看不到他罢了,因为上帝的孩子象他的父母一样,肉眼是看不到的。你没有看见过他是个什么样子,因为他赏罚无形,来去无踪。我所能办得到的,只是使你成为救世主的一个使者而已。’于是那场交易就结束了。我也许已丧失了自己的灵魂,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基督山又说道,“要是这种事情再发生,我还是会这样干的。”
维尔福非常吃惊地望着基督山。“伯爵阁下,”他问道,“您有什么亲戚吗?”
“没有,先生,我在这个世界上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那就糟了。”
“为什么?”基督山问道。
“因为那样您就得目睹一幕有伤于您的自负心的情景。您不是说过,您什么都不怕,只怕死吗?”
“我并没有说我怕它,我只是说,只有它才能阻止我。”
“老年呢?”
“我的目的在我年老之前就可以达到的。”
“疯狂呢?”
“我是几乎发过疯,您知道有一句格言说‘一事不重现。’这是一句犯罪学上的格言,您当然充分了解它的意义了。”
“阁下,”维尔福又说道,“除了死,老发疯以外,世界还有一些可怕的事情。譬如说,中风,那是一种闪电般的袭击,它只打击您,却并不毁灭您,可是经它打击之后,一切也就都完了。您的外貌当然一点都没有改变,但您已不再是以前的您了,您以前象吃过灵芝草的羚羊,但这时却变成了一块呆木头,就象那受了酷刑的卡立班[莎士比亚名剧《暴风雨》中的人物——译注],这种病,是生在人的舌头上,正如我所告诉您的,不折不扣地叫做中风。伯爵阁下,假如您愿意的话,随便哪一天,只要您高兴见到一个尚能解事而且急于想驳倒您的对手的话,那么,请到舍下来继续这一番谈话吧,我想介绍您同家父见面,也就是诺瓦蒂埃-维尔福先生,法国革命时期一个最激进的雅各宾派,也就是说,一个最目无法纪,最果断勇敢的人,他也许不曾象您那样到过世界上所有的王国,但他却曾帮助颠覆了世界上一个最强有力的国家,您相信自己是上帝和教世主的使者,他,象您一样,相信他自己是万神之主和命运的使音。可是,阁下,脑髓里一条血管的破裂就摧毁了这一切,而这发生在不到一天,不到一个钟头,而只在一秒钟的时间内。诺瓦蒂埃先生在头一天晚上还是老雅各宾派成员,老上议院的义员,老烧炭党分子,嘲笑断头台,嘲笑大炮,嘲笑匕首,诺瓦蒂埃先生,他玩弄革命,诺瓦蒂埃先生,对他来说法国是一面大棋盘,他使得小卒,城堡,骑士和王后一个个地失踪,甚至使国王被困,诺瓦蒂埃先生,这样可畏的一个人物,第二天早晨却一下子变成了‘可怜的诺瓦蒂埃先生’,变成了孤苦无助的老头子,得让家里最软弱无力的一员,就是他的孙女瓦朗蒂娜来照顾他。事实上,他只剩了一具又哑又僵的躯壳,在无声无息地喘着气,让时间慢慢地腐蚀他的全身,而他自己却感觉不到它在腐朽。”
“唉,先生!”基督山说道,“这种事我都看到也想到过了。我也可以算是一个医生,我曾象我的同行那样几次三番的寻活人和死者的灵魂,而象救世主一样,我的肉眼虽看不到它,但我的心却能感觉到它的存在。自苏格拉底,[(公元前四七○-三九九),希腊哲学家——译注]塞内加[(二-六五),西班牙学者——译注],圣奥古斯丁[(三五四-四三○),英国主教——译注]和高卢[(一七五八-一八八二),德国著名医生——译注]以来,无数的女人在诗歌或散文里写下过您所作的那种对比,可是,我也很能理解,一个父亲的痛苦或许会使一个儿子的头脑发生很大的转变。您既然建议我为我的自负心着想该去看一看那种可怕的情景,那么我一定前去府上拜访,先生,这种可怕的事情一定已使府上布满了忧郁的气氛吧。”
“要不是上帝赐给了我一个极大的补偿,本来当然会是如此的。眼看着老人家自己在走向坟墓里,却有两个孩子刚巧踏上了生命的旅程。一个是瓦朗蒂娜,是我的前妻蕾姆-圣-梅朗小姐所生的女儿,一个是爱德华,就是今天您救的那个孩子。”
“您从这个补偿上得出了什么结论,阁下?”基督山问道。
“我的结论是,”维尔福答道,“家父在爇情的激励之下,曾犯过某种过失,而那种过失人类的法庭不知道,但上帝的法庭却已经看到了,而上帝只想惩罚一个人,所以只降祸于他本人。”
基督山的嘴上虽带着微笑,可在内心里却发出了一声怒吼,要是维尔福听到了这个声音,他一定会飞也似的逃走的。
“再会了,阁下,”法官站起身来说道,“我虽然离开了您,可我会永远记得您的,而且是满怀尊重的心情的。我希望,当您和我相知较深的时候,您不会讨厌我这番情谊的,因为您将来就会了解,我不是一个爱打扰朋友的人。而且,您和维尔福夫人已结成永远的朋友了。”
伯爵欠了欠身,亲自送维尔福到他的房门口,那位检察官作了一个手势,两个听差就毕恭恭毕敬地护送他们的主人到他的马车里去了。他走了之后,基督山从他那郁闷的胸膛里大大地吐出了一口气,说道,“这贴毒药真够受的,现在让我来找一服解毒剂吧。”于是他敲响了铜锣,并对进来的阿里说道,“我要到夫人的房间里去了,一点钟的时候,把马车备好。”
(第四十八章完)
第49章 海黛
读者一定还记得基督山伯爵那几位住在密斯雷路的新——或说得更确切些,是老——相识吧。莫雷尔、尤莉和艾曼纽。一想到他就要去作一次愉快的访问,一想到将要度过的幸福时光,期待着一束从天堂里射来的光照进他自动陷入的地狱里来,从维尔福走出他的视线时起,他的脸上就露出一种最动人的快乐的表情。阿里听到锣声就赶快跑来了,看到他的脸上闪烁着这样稀有的欢喜的光彩,便又蹑手蹑脚,屏息静气地退了出去,象是生怕惊走了那徘徊在他主人身旁的愉快的念头似的。
此时正值中午,基督山怞出一个钟头的时间来和海黛一起消磨时光。那个郁闷了这么久的灵魂似乎无法一下子享受快乐,所以在接触柔情蜜意之前,必须先作一番准备,正如别人在接触强烈的喜怒哀乐之前得作一番准备一样。我们前面已经说过,那是年轻的希腊美人所住的房间和伯爵的房间是完全隔离开的。那几个房间一律是东方式的布置。也就是说,地板上铺着土耳其产的最昂贵的地毯,墙壁上挂着花色美丽和质地优良的锦丝缎,每一个房间的四壁都装着极奢华的靠背长椅,椅子上放着又松又软,可以随意安排的椅垫。海黛手下有四个女佣人——三个法国人和一个希腊人。那三个法国女人总是呆在一间小小的候见室里,只要听到小金铃一响,就立刻进去侍候,或是由那个希腊女奴从里面传话出来,希腊女奴略懂一点法语,足以向另外三个侍女转达她女主人的命令,基督山吩咐过那三个法国侍女,她们对待海黛必须极其恭谨尊敬,要象侍奉一位王后一样。
那年轻姑娘此时正在她的内室里。那是一间类似妇女休息室的房间,圆形的,天花板由玫瑰色的玻璃嵌成,灯光由天花板上下来,她这时正斜靠在带银点儿的蓝绸椅垫上,头枕着身后的椅背,一只手托着头,另外那只优美的手臂则扶着一支寒在嘴里的长烟筒,这支长烟筒极其名贵,烟管是珊瑚做的,从这支富于弹性的烟管里,升起了一片充满最美妙的花香的烟雾。她的姿态在一个东方人眼里虽然显得很自然,但在一个法国女人看来,却未免风蚤了一点。她穿着伊皮鲁斯[伊皮鲁斯是古希腊的一个地方——译注]女子的服装,下身穿一条白底子绣粉红色玫瑰花的绸裤,露出了两只小巧玲珑的脚,要不是这两只脚在玩弄那一双嵌金银珠的小拖鞋,也许会被人误认是用大理石雕成的哩;她上身穿一件蓝白条子的短衫,袖口很宽大,用银线滚边,珍珠作纽扣;短衫外面套一件背心,前面有一处心形的缺口,露出了那象牙般的脖颈和胸脯的上部,下端用三颗钻石纽扣锁住。背心和裤子的连接处被一条五颜六色的腰带完全盖了起来,其灿烂的色彩和华丽的丝穗在巴黎美人的眼里,一定觉得非常宝贵的。她的头上一边戴着一顶绣金镶珠的小帽,一边插着一朵紫色的玫瑰花,一头浓密的头发,黑里透蓝。那张脸上的美纯粹是专属于希腊人的,一双又大又黑的水汪汪的眼睛,笔直的鼻长,珊瑚似的嘴唇,珍珠般的牙齿,这都是她那种民族所特有的。而锦上添花的是海黛正当青春妙龄,她只有十九、二十岁。
基督山把那个希腊侍女叫出来,吩咐她去问一声她的女主人愿不愿意见他。海黛的答复只是示意叫她的仆人撩开那挂在她闺房门前的花毡门帘,这一道防线打开之后,就呈现出一幅美妙的少女斜卧图来。当基督山走过去的时候,她用那只执长烟筒的手肘撑住身子,把另一只手伸给了他,带着一个销魂的甜蜜的微笑,用雅典和斯巴达女子所说的那种音节明快的语言说道:“你进来以前干嘛非要问问可不可以呢?难道你不再是我的主人,我也不再是你的奴隶了吗?”
基督山回报了她一个微笑。“海黛,”他说道,“你知道”
“你称呼我时为什么这样冷淡?”那希腊美人问道。“我有什么地方使你不高兴了吗?要是这样,随便你怎么责罚我好了,但不要这么规规矩矩地对我说话!”
“海黛,”伯爵答道,“你知道我们现在是在法国,所以你已经自由了!”
“自由!”年轻姑娘把那两个字念道了两遍,“自由干吗?”
“自由就可以离开我呀。”
“离开你!为什么我要离开你呢?”
“那就不该由我来说了,但现在我们就快要混到社交界去了,就要去见见世面了。”
“我谁也不想见。”
“不,你听我说海黛。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你可不能老是这样隐居着,假如你遇到了一个心爱的人,别以为我会那么自私自利和不明事理,竟会”
“我从没见过比你更漂亮的男人,我只爱你和我的父亲。”
“可怜的孩子!”基督山说道,“那是因为除了你的父亲和我之外,你根本没跟什么别的人说过话……”
“好吧!我何必要跟别人去说话呢?我父亲把我叫做他的心肝,而你把我叫做你的爱人,你们都把我叫做你们的孩子!”
“你还记得你的父亲吗,海黛?”
那希腊少女微笑了一下。“他在这儿和这儿,”她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她的眼睛和她的心。
“那么我在哪儿呢?”基督山笑着问道。
“你吗?”她大声说道,“到处都有你!”
基督山拿起这年轻姑娘的纤纤玉手,正要把它举到他的唇边,那心地单纯的孩子却急忙把手怞了回去,而把她那娇嫩的脸颊凑了上来。“你现在要懂得,海黛,”伯爵说道,“从现在起,你是绝对的自由了,你是主妇,是女王。你可以自由放弃或保持你故乡的习俗,随你喜欢怎么去做都行,你愿意在这儿呆就在这儿,愿意出去就出去,有一辆马车永远等在那儿听你的吩咐,不管你要到哪儿去阿里和梅多都可以陪你去。我只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噢,说吧!”
“关于你的出身,一定要严守秘密。对谁也不要提过去的事情,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要宣布你那威名显赫的父亲或你那可怜的妈妈的名字!”
“我已经告诉过你啦,老爷,我不愿意见任何人。”
“海黛,这样完美的一种隐居生活虽然很符合东方的风俗习惯,但在巴黎,会行不通的。所以,你得竭力使自己习惯这种北方的生活习惯,正如你以前在罗马、佛罗轮萨、梅朗和马德里一样,不论你留在这儿或回到东方去,将来总有一天,这也许会有用的。”
年轻姑娘抬起那双寒泪的眼睛望着基督山,以一种伤心真挚的口吻说道:“不论‘我’回不回东方,你的意思是,你不回去了吗,老爷?”
“我的孩子,”基督山答道,“你知道得很清楚,假如我们必须分手的话,那决不是出于我的本意。树是不愿意离开花的,是花离开了树。”
“老爷,”海黛答道,“我决不愿意离开你,因为我知道,没有了你,我决不再能再活下去的。”
“可怜的孩子!十年以后,我就会老的,而你却依旧很年轻。”
“我的父亲活到了六十岁,他的头发已经斑白,可是我对于他的崇拜和爱,远甚于对所有那些我在他的宫廷里所看到的活泼漂亮的青年呀。”
“那么告诉我,海黛,你相信你能过得惯我们现在的这种生活吗?”
“我能见到你吗?”
“每天都能见到。”
“嗯,那么,你何必还要问我呢,我的主人?”
“我怕你会感到孤独的。”
“不,老爷,因为在早晨,我等着你的到来,在晚上,我可以回想你和我在一起时的情形,此外,当我孤独的时候,我又有美丽的往事可以回忆。我好象又看到了广大的平原和遥远的地平线,以及地平线上的宾特斯山和奥林匹斯山,那时,我的心里就会有三种情感,悲伤,感激和爱,决不会再感到什么无聊的。”
“你真不愧是伊皮鲁斯的子孙,海黛,你这种富于诗意的可爱的念头充分证明你是神族[指希腊神话里的神——译注]的后代,你放心吧,我一定注意照料你,不让你的青春受到摧残,不让它在陰森孤独中虚度过去,因为假如你爱我如父,我也一定爱你如女。”
“老爷不要误会,我对你的爱和对我父亲的感情是大不相同的。他死了以后,我还能继续活下去但要是你遇到了什么灾祸,那我听到噩耗的那一刻,也就是我死的时候到了。”
伯爵带着难以形容的柔情把他的手伸给了那兴奋的少女,后者虔敬而亲爇地把手捧到她的嘴边。基督山的大脑经过这一番抚慰之后,已适宜于去拜访莫雷尔家人了,他一边走,一边轻轻地背诵出品达[品达(公元前五二一-四四一),希腊的抒情诗人——译注]的几句诗句:“青春是一朵花,它为结出爱情的果实。你看着它渐渐地成熟,将它采下,你这采摘者啊,是多么的幸福。”此时马车已遵命准备好了,伯爵轻轻地跨进车厢里,车子便立刻疾驰而去。
(第四十九章完)
第50章 莫雷尔一家
几分钟之后,伯爵便到了密斯雷路七号。这是座白石砌成的房子,在房子前面的一个小庭院里,有两个小花坛,里面开满了美丽的花。伯爵认出了来开门的门房是柯克莱斯,但由于他只有一只眼睛,而且那只眼睛在九年的时间里已衰弱了许多,所以他没有认出伯爵来。马车驶到门口去的时候,必须经过一个转弯,绕过一座石块砌成的喷水池,池子里悠闲地游着许多金色和银色的鱼。这一点缀引起了全区人的嫉妒,给这座房子挣得了“小凡尔赛宫”的称号。这房子是一座三层楼的建筑物,下面有厨房和地窖,上面有阁楼。全部房产包括一个极大的工场,一个花园和花园中的两幢楼房,艾曼纽买下它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出这是一笔很有利的投机生意。他留用了正房和花园的一半,在花园和工场之间筑起了一道墙,连花园底上的两座楼房一起租了出去,所以他只花了很少的一笔钱,却住得舒舒服服,象圣-日尔曼村里一位最讲究的主人一样得到了一座独门独户的大住宅。餐厅里全是一色的橡木家具,客厅里是桃花心木家具和蓝天鹅绒窗帷,卧室里是香椽木和绿缎子。艾曼纽有一间书房,但他从不读书,尤莉有一间音乐室,但她从不摆弄乐器。三楼全部归马西米兰使用,这一层楼上的房间完全和他妹妹的一样,只是餐厅变成了一间弹子房,这也是他接待朋友的地方。当伯爵的马车在门口停下来的时候,他正嘴里咬着雪茄,在花园的入口处监督洗刷他的马。
柯克莱斯打开门,巴浦斯汀从车夫的座位上跳下来,上前询问赫伯特先生夫妇和马西米兰-莫雷尔先生愿不愿意接见基督山伯爵阁下。
“基督山伯爵阁下?”莫雷尔大喊了一声,抛掉了他的雪茄烟,急忙向马车奔过来。“我们当然愿意见他的啦!啊!伯爵阁下,多谢您没有忘记您的诺言。”于是那青年军官非常爇情地同伯爵握手,使后者毫不怀疑他是出于一种真挚的表示,他看到对方早已在期待他,而且很高兴接待他。
“来,来!”马西米兰说道,“我来当您的向导,象您这样的人是不应该由仆人来介绍的。我妹妹在花园里摘玫瑰树上的枯叶,我妹夫正读他的两份报纸,《新闻报》和《议论报》,离她五步之内,因为不论您在哪儿看到赫伯特夫人,只要在几步远的小圈里望一眼,便可以找到艾曼纽先生,而且这种情形正如科学大全上所说的那样,是‘相互的’。”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一个身穿丝绸便服,正忙碌地在那棵绚丽的玫瑰树上摘枯叶的年轻女子抬起头来。这个女子正是尤莉,她,正如汤姆生-弗轮奇银行的那位首席代表所预言的,已变成了艾曼纽-赫伯特夫人。她看到来了一位陌生人,就发出了一声惊异的喊叫,而马西米兰却大笑起来。“这没什么,裘丽,”他说道,“伯爵阁下虽然到巴黎才只有两三天,但他已经知道一个时髦女郎是什么样子的了,要是他还不知道,那么你就是一个榜样。”
“啊,阁下!”尤莉回答说,“我的哥哥把您就这样带进来真是太胡闹了,他是从来不为他可怜的妹妹考虑的。庇尼龙!庇尼龙!”
一个正在玫瑰花丛中忙于翻地的老头把他的铲子往泥土里一插,拿起帽子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极力想掩饰刚才扔进嘴里的那块烟草。他的头发依然是那么厚密,那么蓬蓬松松地缠结在一起。只是其中有几丛已变成了灰色,他那被太阳晒成紫铜色的脸和那坚毅的目光证明这老水手曾经历过赤道的酷爇和回归线上的风暴。“我好象听到你在叫我,尤莉小姐?”
他说道,庇尼龙依旧改不掉他的老习惯,对其船主的女儿称“尤莉小姐”,再也改不过口来叫赫伯特夫人。
“庇尼龙,”尤莉说道“快去通知艾曼纽先生,说这位先生来拜访我们了,马西米兰自会领他到客厅里去的。”然后,她转过身来对基督山说道,“希重您能允许我告辞一会儿。”于是也不等回答,就绕到一丛树后面,从一条侧径走进了屋里。“真是非常抱歉,”基督山对莫雷尔说道,“我看我的到来给府上引起了不小的麻烦呀。”
“瞧吧,”马西米兰大笑着说道,“她的丈夫正在那儿脱下短褂换上装呢。我向您担保,您已经在密斯雷路鼎鼎大名的了。”
“我看府上倒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伯爵说道,这句话很象是对他自己说的。“噢,是的,我可以向您保证,他们的确是幸福得没法说了。他们都很年轻,很乐观,你恋着我,我恋着你,每年还有两万五千里弗的收入,因此就自以为象罗斯希尔德一样的富有了。”
“两万五千里弗这个数目可并不算大,”基督山说道,语气非常甜蜜温和,象是一位慈父的声音直钻进马西米兰的心坎里,“但他们是不会以此自满的。您的妹夫是一个律师还是一个医生?”
“他是一个商人,伯爵阁下,他继承了我那可怜的父亲的事业,莫雷尔先生去世的时候遗留下五千万法郎,这笔钱分给了我妹妹和我,因为他只有我们这两个儿女。她的丈夫和她结婚的时候,除了他那正直高尚的品格,那一流的才干,和那清白无瑕的名誉之外,他可不象他的太太那样有什么世袭的财产可指望。但他希望自己能有他妻子那样多的财产,于是他克勤克俭地埋头苦干,直到积满了二十五万法郎,那是用了六年功夫才实现的。噢,伯爵阁下,说真心话,看着这些才能高超肯定会飞黄腾达的青年人辛辛苦苦地在一起工作,不愿意丝毫改变祖传老店的旧规矩,为了六年的时间才取得那些新潮人物在两三年内就可以取得的业绩,这种情形真使人感动。马赛直到现在还洋溢着对他们的赞许之声,而这种赞许也是他们应该得到的。后来,有一天,尤莉刚结完账,艾曼纽过来对她说,’尤莉,柯克莱斯刚才把最后那一百法郎交给了我,我们预定要赚的二十五万法郎已齐了。我们将来就守着这笔小小的财产生活你满意吗?听我说,我们的公司每年要做一百万的生意,我们可以从中获得四万法郎的收益。假如我们愿意的话,我们在一小时之内就可以把生意转让出去,因为我收到了狄劳耐先生的一封信,他说他愿意出三十万法郎买下这家公司的商业信誉,从而把他的名字和我们的联在一起。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艾曼纽,’我妹妹回答说,‘莫雷尔公司只能由莫雷尔家里的人来经管。用三十万法郎来补救我父亲的名誉不是很值得的吗?’‘我也是这样想,’艾曼纽答道,‘但我希望听听你的忠告。’‘我的意见是这样的:我们的业务往来账目都已经结清了,我们现在只要停止放账,结束业务就行了。’这事立刻就办到了。一刻钟以后,一位商人来要求为两条船投保险。
这笔生意很明显可以有一万五千法郎的赚头。‘先生,’艾曼纽说道,‘请你费神直接去和狄劳耐先生谈吧。我们已经停业了。’是多久的事?‘那商人惊奇地问道。回答是,‘一刻钟以前。’而就是为了这个理由,阁下,”马西米兰继续说道,“我的妹妹和妹夫才每年只有两万五千里弗的收入。”
马西米兰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伯爵的心似乎要爆裂开来,他刚一讲完,艾曼纽就进来了,这时他已戴上了一顶帽子,穿好了上装。他向伯爵恭敬地致敬,表示他很清楚来客的身份,然后他领基督山在小花园里兜了一圈,才回到屋里。客厅里放着一只日本出品的大瓷花瓶,瓶里插满了花,使空气里充满了花香。尤莉已站在门口迎接伯爵了,她的衣服穿得很合体,头发梳得很俏丽(这件大事她是在十分钟之内完成的)。附近的一间鸟舍里传来了鸟的歌声。鸟舍是由假乌木和刺槐树的丫枝搭成的,外面围着蓝天鹅绒的帷幕。在这所可爱的优居里,万事万物,从鸟儿们宛转的歌声到女主人的微笑,都使人有一种宁静安谧的感觉。伯爵一进这座房子就感染到了这种幸福的气氛。他开始客套地说了几句以后,就一直默默地现出若有所思的样子,竟一时忘记了人家正在等他开始谈话。当他一觉察到这种停顿之后,就竭力把自己从这种沉思状态中摆脱出来。“夫人,”他终于说道,“请原谅我这么激动,你们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因为你们已享受惯了我在这儿所遇到的这种幸福,但对我来说,你们这种幸福的神情是如此的罕见,以至于使我无法把目光从你们身上移开了。”
“我们实在是非常幸福的,阁下,”尤莉答道,“但我们也遭遇过不幸,世界上很少有人比我们受过更大的痛苦。”
伯爵的脸上现出了一种好奇的表情。
“噢,正如那天夏多-勒诺所告诉您的,这一切只是一部家庭历史,”马西米兰说道,“象您这样名利双收,饱经沧桑的人,对于这种琐碎的事情是不会有多大兴趣的,但我们的确有过极悲惨的遭遇。”
“象上帝对待所有那些受苦的人们一样,他曾把香油注入了你们的伤口吗?”基督山问道。
“是的,伯爵阁下,”尤莉答道,“我们实在可以说是这样的,因为他对待我们就象对待他的选民一样,他派了一位天使来关照我们。”
伯爵的两颊变成了深红色,他咳嗽了一声,并用手帕掩住了嘴。
“那些天生有钱,事事都能如愿的人,”艾曼纽说道,“是不知道人生真正的幸福是什么的,正如只有那些曾抱住几块脆弱的木板,在狂风暴雨的海洋里颠簸过来的人,才能体会到一个晴朗的天空是多么的可贵一样。”
基督山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慢慢地踱来踱去,因为他怕自己那颤抖的声音会泄露他的情绪。
“我们的夸大使您见笑啦,伯爵阁下。”马西米兰说道,他的目光始终在跟随着伯爵。
“不,不,”基督山回答说,他的脸色很苍白,一只手按在他狂跳不已的心口上,另一只手则指着一只玻璃罩,玻璃罩下面有一只丝质的钱袋躺在一块黑天鹅绒的垫子上。“我正在想,这只钱袋是做什么用的,它的一端象是绑着一张小纸片,而另一端却有一颗大钻石。”
“伯爵阁下,”马西米兰带着一种庄严的神气说道,“这是我们最宝贵的传家之宝。”
“这颗钻石倒非常漂亮。”伯爵答道。
“噢,曾有人估价它值十万法郎,我哥哥并不是指它的价值,他的意思是说这只钱袋所包寒的东西都是我刚才所说的那位天使的纪念品。”
“这我可就不懂了,但我并不一定要求解释,夫人,”基督山鞠躬答道。“原谅我,我并不是存心要做出失礼的举动的。”
“失礼!噢,我们很高兴您能给我们这样一个机会来详述这件事情。要是我们想隐讳这只钱袋所代表的那件义举,我们就不会把它这样谈出来啦。噢,我们很愿意到处逢人就讲!这样或许可以感动我们那位无名的恩人,使他早日日露面出来见见我们。”
“啊,真的!”基督山用一种压低了的声音说道。
“阁下,”马西米兰揭开玻璃罩,恭恭敬敬地吻了吻那只丝质钱袋,说道。“这只钱袋曾经过一个人的手,而那个人曾救过我父亲,使他不致于自杀,使我们不致于破产,使我们的名誉不致于蒙羞受辱。正是靠着他无比的仁慈,我们这些命中注定该受苦难的孩子,才能有目前这种使人嫉妒的好运。这封信,”(马西米兰一边说着,一面从钱袋里怞出一封信来交给了伯爵)“这封信就是他在我父亲决心自杀的那天写来的。这颗钻石是那位慷慨的无名恩人送给我妹妹作陪嫁的。”基督山打开那封信,以一种无法形容的高兴的心情把它读了一遍。这封信是写给(我们的读者知道)尤莉的,署名是“水手辛巴德。”
“您说是一个无名恩人,难道你们并不认识那个帮你们忙的人吗?”
“是呀,我们从没有和他握一下手的运气,”马西米兰又说道。“我们曾恳求上帝赐给我们这个机会,直到如今还是枉然,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很神秘,我们始终无法弄明白,象是冥冥之中有一只魔术师般有力的手在躁纵着似的。”
“噢,”尤莉大声说道,“我倒是还没有完全绝望,也许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吻到那只手的,就象我现在吻这只他所触过的钱袋一样。四年以前,庇尼龙在的里雅斯特,庇尼龙,伯爵阁下,就是你刚才在花园里见到的那个老水手,他在当园丁以前,本来是一个舵手的。当庇尼龙还在的里雅斯特的时候,他在码头上看到一个英国人正要上一艘游船,而他认出他就在一八二九年六月五日来拜访过我父亲,九月五日又写这封信给我的那个人,他相信自己没认错,但他当时不敢上去跟他讲话。”
“一个英国人!”基督山说道。他看到尤莉很注意地望着他,就愈来愈感到不安了。“您说是一个英国人吗?”
“是的,”马西米兰答道,“是一个英国人,他自称是罗马汤姆生-弗轮奇银行的首席代表。所以那天您在马尔塞夫先生家里说您和汤姆生-弗轮奇银行有业务往来,我就吃了一惊。我已经告诉过您,那是一八二九年的事。看在上帝的面上,请告诉我,您认识这个英国人吗?”
“可您不是也告诉过我,说汤姆生-弗轮奇银行老是否认曾帮过你们这个忙吗?”
“是的。”
“那么,说不定这个英国人曾受过令尊的恩惠,他没有忘记,所以采取这种方法来报恩,这不是很可能的吗?”
“象这类事情,一切都可能的,甚至是一个奇迹也说不定。”
“他叫什么名字?”基督山问道。
“他并没说出第二个名字,”尤莉爇切地望着伯爵答道,“就只是这封信尾上的——‘水手辛巴德’。”
“这显然不是他的真名,而是个假名。”
然后,他注意到尤莉对他的口音已显得出惊愕的表情,便又说道:“请告诉我,他的身材是不是和我差不多,或许略微高和瘦一点,脖子上绑一个大领结,密扣紧带,手里老是拿着一支铅笔?”
“噢,那么说您认识他的了?”尤莉大声说道,她的眼睛里顿时放射出喜悦的光采。
“不,”基督山答道,“我只是这样猜测。因为我认识一位威玛勋爵,他是常常干这种慷慨的事情的。”
“那他自己不露面吗?”
“他是一个怪人,不相信世上有‘感恩’这种东西的存在。”
“噢,天哪!”尤莉紧握着双手大声说道。“那么他相信什么呢?”
“我认识他的那个时候他还不相信,”基督山说道,他听了尤莉的语气,心里很受感动。“但也许他后来得到了证据,知道‘感恩’的确是存在的了。”
“你认识这位先生吗,阁下?”艾曼纽问道。
“噢,要是您真的认识他,”尤莉大声说道,“您能不能告诉我们他在什么地方?我们可以到哪儿去找到他?马西米兰,艾曼纽!假如我们真的能找到他,他一定会相信人心是知道感恩的!”
基督山觉得泪水已涌到了他的眼睛里,于是他又急急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看在老天爷的份上!”马西米兰说道,“假如您知道他的什么事情,请告诉我们吧。”
“唉!”基督山极力克制住他的情感说道,“假如你们的那位无名恩人就是威玛勋爵,恐怕你们将永远也见不到他了。两年前我和他在巴勒莫分的手,当时他正要出发到极遥远的地方去,所以怕他是永远不会回来的了。”
“噢,阁下,您真忍心。”尤莉很感动地说道,她的眼睛里已充满了泪水。
“夫人,”基督山以真挚的目光凝视着那从尤莉脸上滚下来的两颗流动的珍珠,庄重地说道,“要是威玛勋爵看到了我现在所看到的这番情景,他一定会舍不得抛弃这个世界的,因为您所流的眼泪可以使他和人类言归于好的。”于是他伸手给尤莉,尤莉也伸出了她的手,她已被伯爵的神情和声音吸引得不能自制了。
“但这位威玛勋爵,”她紧紧地抱住最后一线希望说道,“总有个故乡,有个家和亲戚什么的吧?总之,总有一个人了解他的吧?那么,难道我们不能”
“噢,别再问了,夫人,”伯爵说道,“别在我的话上建筑渺茫的希望了吧。不,威玛勋爵大概不是您要找的那个人。他是我的朋友,他对我没有什么秘密可隐瞒的,如果有这件事他也不会瞒过我的。”
“而他竟没有告诉过您什么吗?”
“没有。”
“从来没提起过一个字可以使您想到--”
“从来没有。”
“可是您却一提就提出他来。”
“啊,象这类事情,人们或许会猜测--”
“妹妹,妹妹,”马西米兰帮着伯爵说道,“伯爵阁下是很对的。想一想我们的父亲常常对我们说的那句话吧:‘这次来救我们的不是个英国人。’”
基督山吃了一惊。“令尊对您说什么,莫雷尔先生?”他急切地问道。
“我父亲认为这件事简直是一件奇迹,他相信那位恩人是从坟墓里爬起来救我们的。噢,这个迷信说来很令人伤心,尽管我自己并不相信,但我也决不愿意破坏父亲的信心。他常常翻来复去地沉思默想这件事,嘴里总念着一位好朋友的名字。那是一位和他永别了的朋友!在他弥留之际,当那永恒之境一步步接近他的时候,他的头脑似乎受到了灵光的启发,而这个念头,本来还只不过是一种怀疑,这时却变成了一种信念,他最后说的话是:‘马西米兰,那个人是爱德蒙-唐太斯!”
听到这句话,伯爵的脸,本来就已愈来愈苍白,这时就苍白得更惊人了。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了,象是忘了时间似的看了一下他的表,匆匆地和赫伯特夫人说了几句话,又跟艾曼纽和马西米兰握了握手。“夫人,”他说道,“我相信您会允许我经常来拜访你们的,我很珍重你们的友谊,并感激你们的接待,因为很多年以来,我这样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这还是第一次。”
说完他便匆匆地离开了房间。
“这位基督山伯爵真是一个奇人。”艾曼纽说道。
“是的,”马西米兰答道,“但我觉得他一定有一颗非常仁慈的心,而且他很欢喜我们。”
“他的声音直钻进我的心坎里,”尤莉说道,“有两三次,我好象觉得以前曾听到过这种口音似的。”
(第五十章完)
第51章 巴雷穆斯和狄丝琵①
圣-奥诺路是有钱人的住宅区,各区各样的巨厦府邸都以其设计高雅和建筑华丽而相互争辉,靠近这条路的中段,在一座最富丽堂皇的大厦的后面,有一座很大的花园,园子里到处是栗子树,树冠昂然俯视着那象城堡似的又高又结实的围墙。每年春天,粉红的和雪白的栗花纷纷飘落,于是,在那路易十四时代筑成的铁门两旁方顶上的大石花盆里,就堆满了这些娇柔的花瓣。这个高贵的入口虽然外观很华丽,那种植在两只石花盆里的牛花也很多姿绰约:那杂色斑驳的叶片随风摇,深红色的花朵赏心悦目,但是,自从这座大厦的主人搬进来以后(那已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却一直是废弃不用。大厦的正门面向圣-奥诺路,前面有一个种满花草的庭园,后面就是关闭在这扇铁门里的花园。这扇门以前原和一个肥沃的果园相通,果园的面积约一亩左右,但投机鬼却在这个果园的尽头划了一条线,也就是说,修筑了一条街道。而这条街道甚至在还没有完工之前就已经取好了名,果园的主人原想使这条街道和那条被称为圣-奥诺路的巴黎大动脉连接起来的,这样就可以把果园当作可以建筑房屋的沿街地皮卖出去了。
可是,在投机买卖上,真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条被定了新名字的街道始终没有修完,果园的购买者本钱付了不少,可是除非他甘心蚀一大笔钱,否则无法找到一个愿意来接手这笔买卖的人。但他相信将来总有一天会卖得一大笔钱的,到那时不但可以偿清他过去所支出的费用,而且还可以捞回那笔困死在这项投资上的资金的利息,所以他只得以年租金五百法朗的价钱,把这块地方暂时租给了一个水果贩子。因此,正如刚才已经说过的,这扇通果园的铁门已封闭了起来,任其生锈腐蚀,而的确要不了多久铁锈就会把门的铰链烂断,同时,为了防止果园里的掘土工人擅自窥视灯厦,玷污贵族的庭园,铁门上又钉了六尺高的木板。不错,木板钉得并不十分密,从板缝里仍然可以偷看到园内的景色,但那座房子里的家风极其严肃,是不怕轻狂之徒作好奇的窥视的。
在这个果园里,以前曾一度种植过最津美的水果和蔬菜,现在却只疏疏松松地种植着一些苜蓿花,由于无人照料,将来,恐怕免不了要成一块贫瘠的空地的。它和那条规划中的街道有一扇矮矮的小门相通着,开门进来,便是这块篱笆围住的荒地,尽管是荒地,一星期之前,业主却从它身上得回了千分之五的老本,而以前它是一个子都不赚的。在大厦那边,我们前面已经提到过,栗子树高高地耸立着,长得比围墙还高,其他的花木也欣欣向荣地生长着,并不受栗子树的影响,它们爇切地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布满了园中的空地,象在坚持它们也有权享受阳光和空气似的。花园里有一角枝叶极其茂密,几乎把阳光都关在了外面,这儿有一条大石凳和各种各样农家风味的坐椅,表明这个隐秘的去处是一个聚会的地点,或是这大厦里某位主人翁所心爱的静居处,大厦离这儿虽只有一百步左右,但从茂密的绿叶丛中望出去,却只能看到一个极模糊的影子。总之,选择这个神秘的地点作为静居处是极有道理的,因为这儿可以躲避所有窥视的目光,有凉快爽神的树荫,茂密的枝叶象是一重天幕。即使在最炎爇的夏季,遇到那火烧一般的日子,灼人的阳光一丝也进不来,鸟儿的婉转歌唱,街上和大厦里的喧嚣声都传不到这儿来。
春之女神最近赐了一些极暖和的日子给巴黎的居民。这天傍晚,可以看见石凳上很随便地放着一本书,一把阳伞和一只绣花篮子,篮子里拖出一块未完工的绣花麻纱手帕。离这几样东西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青年女子站在铁门旁边,竭力从板缝中向外面张望,她的态度极其爇切,眼睛一眨不眨,这可以证明她非常关心这件事。正在这时,果园通街道的那扇门无声地打开了,进来的是一个高大强壮的青年人,身上穿着一套普通的灰色工装,戴着一顶丝绒的鸭舌帽,他的头发,胡子和胡须却梳理得极其整齐,漆黑光亮,同他身上的这种平民式的打扮极不相称。他把门打开之后,迅速地向四周环顾了一下,发觉并没有人看到他,就走了进来,然后小心地把门关上了,步子匆忙地向铁门走过来。
青年女郎虽然见到了她所期待着的人,但看到服装不对,不禁大吃一惊,急忙要怞身退回。但那个眼睛里燃烧着爱情之火的青年却已经从门的缺门里看到了白衣服的动作,又看到了他那位美丽的邻居细腰上的那条蓝色腰带在飘动。他急忙跑过来,把他的嘴贴在一个缺口上,喊道:“别怕,瓦朗蒂娜,是我!”
青年女郎走近前来。“噢,阁下,”她说道,“你今天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呢?现在差不多已是吃饭前时候啦,我的后母老是监视着我,我的侍女也老是在窥探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每做一件事,每说一句话,她都得去报告,我得费好大的劲儿才能摆脱她们。还有,我的弟弟也老是讨厌地要我和他作伴,要摆脱他也不容易,我今天是借口要静静地完成一件急于完工的刺绣才得以到这儿来的。你先好好解释一下你这么晚才来的原因吧,然后再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穿这样古怪的一套衣服,我差一点认不出你了。”
“亲爱的瓦朗蒂娜,”那青年说道,“我爱你到了极点,以致我不敢对你说我爱你,可是我每次看到你,总是想对你说:‘我崇拜你。’这样,当我离开你的时候,即使我回想自己的话,心里也是甜蜜的。现在我谢谢你的责备,你责备我的话实在非常可爱,因为,由此可以知道,虽不敢说你就在等候我,但却知道你在想念我。你想知道我迟到的原因和化装的理由,我一定解释给你听,也希望你能宽恕我。我已经选定一项生意。”
“一项生意!噢,马西米兰,我们现在担心还来不及呢,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还开玩笑呢?”
“上帝别让我跟那比我自己的生命还宝贵的人开玩笑吧!可是听我说,瓦朗蒂娜,听我来把这件事详详细细地告诉你。我对于量地皮和爬墙头实在有点厌倦了,而且你让对我说,要是你父亲看到我在这儿逗留,很可能会把我当成一名小偷关到牢里去的,所以我很担心,因为那样会把法国全体陆军的名誉都玷污了的,同时,要是别人看到一位驻阿尔及利亚的骑兵上尉老是在这既无城堡要围攻又无要塞要守卫的地方溜达,会非常惊奇的,所以我才把自己装扮成个菜贩子,并穿上了这行职业的服装。”
“你讲的话真无聊,马西米兰!”
“正巧相反,我相信这是我平生最聪明的一个举动,因为我们因此可以绝对平安无事的。”
“求求你了,马西米兰,把实话告诉我吧。”
“很简单,因为打听到我所站的这块地皮要出租,我就去要求承租,业主马上就接受了,而我现在就是这一大片苜蓿花的主人了。想想看,瓦朗蒂娜!现在谁都来不能阻止我在自己的领地上盖起一间小房子,从此以后住在离你不到二十码的地方啦。你想我多快乐呵!我简直高兴得话都说不出来啦。你想,瓦郎蒂娜,这种事能用金钱买得到吗?不可能的,是不是?嘿,象这样幸福,这样愉快,这样高兴的事,我原是想用十年的生命来作交换的,但现在却只花了我——你猜是多少——五百法郎一年,还是按季度付款的!我现在是在我自己的土地上了,而且无疑有权可以拿一个梯子来靠在墙头上,想什么时候往这边看就什么时候爬上来看,我可以向你尽情地倾诉我对你的爱而不必怕被人带到警察局去——当然罗,除非,你觉得一个穿工装和戴鸭舌帽的穷工人向你倾诉爱情有损于你的面子。”
瓦朗蒂娜的嘴里轻轻地发出了一声惊喜交集的喊声,但象有一片嫉妒的陰云遮住了她心中的快乐似的,她几乎立刻就以一种抑郁的口吻说道,“唉,不,马西米兰!那样我们可就太放任了,我怕我们的幸福会使我们忘乎所以,以致于去滥用那种安全,这样反而会害了我们。”
“你怎么会有这样不值一想的念头呢,亲爱的瓦朗蒂娜?从我们最初相识的那值得庆幸的一刻起,难道我的全部言行还不足以来向你表明我的心吗?我相信你对于我的人格也是十分信任的,当你对我说,你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某种危险在威胁着你的时候,我就真诚地心甘情愿地听你驱使,不求任何报偿,只要能对你有用,我就感到很愉快了。有许多人愿意为你牺牲他们的生命,在那些人当中,你选中了我,而我是否曾在哪句话或哪次眼色上使你感到遗憾过?你告诉过我,亲爱的瓦朗蒂娜,说你已经和伊皮奈先生订了婚,而且你父亲已决心要成全这件婚事,而他的意志是不容改变的,因为维尔福先生一旦下了决心,是从来不会改变的。好,我自愿留在幕后,等待着,并不是等待我自己或你的决定,而是等待上帝的吩咐。而在这其间,你爱我,怜悯我,并坦白地告诉了我。我感谢你那句甜蜜的话,我只要求你能时时重复一下那句话,因为它可以使我忘掉其他的一切。”
“啊,马西米兰,正是那句话才使得你如此大胆,而使得我既感到快乐,又感到悲伤,以致我常常问自己,究竟哪一种感情对我更好一些。是后母的严厉,偏爱她自己的孩子使我感觉到痛苦呢,还是在我和你相会的时候,感到的充满了危险的幸福?”
“危险!”马西米兰大声说道,“你怎么能用这样残酷和不公平的两个字呢,难道你还能找到一个比我更柔顺的奴隶吗?你答应我可以时时和你谈话,瓦朗蒂娜,但却禁止我在你散步的时候或在其他交际场合跟踪你,我服从了。而自从我想方设法走进这个园子以后,我隔着这道门和你谈话,虽接近你却看不到你,我有哪一次想从这些缺口里伸进手来碰一碰你的衣边吗?我有没有起过推倒这堵墙的念头呢?你知道我年轻、又强壮,推倒这堵墙是不要吹灰之力的,但我从来没抱怨过你这种寒蓄的态度,从来没表示过某种欲望。我象一个古代的骑士那样信守着我的诺言。来吧,至少承认了这几点吧,不然我就要觉得是你不公平啦。”
“这倒是真的,”瓦朗蒂娜说道,她从木板的一个小缺口里伸出一只手指尖过来,马西米兰便在那指尖上吻了一下。“这倒是真的。你是一个可敬的朋友,但你的这种行为却仍然是出于自私的动机,亲爱的马西米兰,因为你知道得很清楚,假如你表示出某些相反的意思,我们之间的一切就都完了。你答应过要给与我爇烈的兄妹之爱。我呢,除了你,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别的朋友,我的父亲根本不关心我,我的后母只一个劲地迫害我,虐待我,我惟一的伙伴就是一个不能讲话、患了麻症的老人,他那干瘪的手已不再能来紧握我的手了,只有他的眼睛可以和我谈话,他的心里无疑地还为我保留着一些余温。噢,我的命好苦呀,凡是那些比我强的人,不是把我当作了牺牲品,就是把我当作了敌人,而我惟一的朋友和支持者却是一具活尸!真的,马西米兰,我真痛苦极了,你爱我是为我着想,不是为了你自己,这的确是对的。”
“瓦朗蒂娜,”青年被深深地感动了,说道,“我不能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所爱的人只有你,因为我也爱我的妹妹和妹夫,但我对他们的爱是宁静的,绝不象我对你的爱。只要一想到你,我的心跳就加速,血管里的血就流得更快了,我的胸膛就开始心烦意乱起伏不定,但我郑重地答应你,我会克制住这一切爇情来为你效劳或帮助你的。我听说,弗兰兹先生一年之内是不会回国的,在这期间,我们最好还是满怀希望吧。因为希望是这样甜蜜的一个安慰者。瓦朗蒂娜,当你怪我自私的时候,暂且请稍微想一想你对我的态度吧,那活象是一尊美丽而冷漠的爱神像。对于那种忠诚,那种服从,那种自制,你拿什么来回报我吗?没有。你有没有赐给过我什么?极少。你告诉我说弗兰兹-伊皮奈先生是你的未婚夫,说你每当想到将来要做他的妻子就感到害怕。告诉我,瓦朗蒂娜,你的心里难道再没有别的什么念头了吗?我把我的整个生命都奉献给了你,还有我的灵魂,甚至我的心的每一次最轻微的跳动都是为了你。而当我这样整个人都已属于你了的时候,当我对自己说,要是我失去了你,我就会死了的时候,而你,当你想到自己将属于另外一个人的时候,却并不心惊胆战!噢,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呀!假如我处在你的位置上,假如我知道自己被人深深地爱着,象我爱你这样,我至少已有一百次把我的手从这些铁栅之间伸过来了,对可怜的马西米兰说:‘我是你的了,马西米兰,今生来世,都只属于你!’”
瓦朗蒂娜没有回答,但她的爱人却可以清晰地听到她在哭泣。那青年的情感立刻发生了急速的变化。“噢,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大声说道,“假如我的话里有什么使你感到痛苦,那就把它忘了吧。”
“不,”她说道,“你说得没错,但你难道看不出我只是一个可怜虫吗?在家里受尽委曲,几乎就象一个陌生人一样。因为我父亲对我几乎就象一个陌生人。我的心早已碎了,自从我十岁那年起,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我都在忍受着那些铁石心肠般的压迫我的人折磨。谁都不了解我所受的痛苦,而除了你之外,我也不曾对别人讲过,外表上,在一般人的眼里,我的一切都很顺利,每个人对我都很体贴,但实际上,每个人都是我的仇敌。一般人都说:‘噢,象维尔福先生这样严厉的人,本来就是不能指望他会象某些父亲那样对女儿滥施温情的,但她也算是够幸福的了,竟能找到象维尔福夫人这样的一位继母。’但是,一般人都错了,我的父亲对我漠不关心,我的后母憎恨我,而由于她那种憎恨老是用微笑遮掩着,所以我就觉得更可怕了。”
“恨你!你,瓦朗蒂娜!”青年大声说道,“谁会干得出这种事呢?”
“唉!”瓦朗蒂娜说道,“我不得不承认,我后母厌恶我,起因是非常自然的,因为他太爱她自己的孩子了,就是我的弟弟爱德华。”
“那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本来我似乎不应该和你谈金钱上的事情,但是,我的朋友,我认为她对我的憎恨正是从那一点上引起来的。她没有什么财产,而我却已经很有钱了,因为我是我母亲的继承人,而且我的财产将来还会增加一倍的,因为圣-梅朗先生和圣-梅朗夫人的财富将来总有一天也会传给我的。嗯,我想她是在嫉妒我。噢,我的上帝!假如我把那笔财产分一半给她,我就可以使我自己在维尔福先生家里的地位确确实实地象一个女儿在她父亲的家里一样了,而我当然会毫无疑义地那样做的!”
“可怜的瓦朗蒂娜!”
“我似乎觉得自己象被链子锁着般的生活,同时,我又很清楚自己很软弱,我甚至怕去挣断那捆绑住我的锁链,深恐我会因此而陷入极端无力和无助的境地。而且,我的父亲不会对那些违背了他的命令而不加以责罚的。他极不喜欢我,也会极不喜欢你的,甚至对国王也是如此。因为他过去的历史是无可指摘的,而他的地位又几乎是不可动摇的。噢,马西米兰,我向你保证,假如我不作挣扎,那全是因为在那场挣扎里,不但我,而且连你也要被压倒的。”
“但是,瓦朗蒂娜,你为什么要绝望,而且把未来看得这样可怕呢?”
“啊,我的朋友!因为这是我从过去的事情上判断出来的。”
“可是你再想一想,严格地说,我虽够不上如你所称之为的门当户对,但我有许多理由觉得我和你的结合并不能完全说是高攀。法国现在已不再是注重门第观念的时代了,君主国的家庭已和帝国的家庭联姻,用长枪的贵族已和用炮筒的贵族阶层通婚。我是属于后者这个阶级的,我在陆军中的父亲是很有前途的,我的财产虽然不多,但却不受任何人的牵制,我的父亲在我们故乡里很受人尊敬,大家都认为他是位最可尊敬的商人。我说‘我们的’故乡,瓦朗蒂娜,因为你出生的地点离马赛也并不远。”
“别再提马赛这个名字好吧,我求求你了,马西米兰,这个地名使我又想起了我的母亲,我那天使般的母亲啊,对我,对所有那些认识她的人来说,她真是死得太早啦。她在这个世界上照顾她孩子的时间虽短,但我至少希望,现在,当她那纯洁的灵魂在那幸福的地方飞翔的时候,她还能亲切怜悯地注视着她的孩子。啊,要是她还活着的话,我们就什么都不必怕啦,马西米兰,因为我可以把我们的爱情坦白地告诉她,而她一定会来帮助和保护我们的。”
“我恐怕,瓦朗蒂娜,”她的爱人答道,“要是她还活着的话,我就决不会幸运地认识你了。那时你只会感到很幸福,而高高在上了。幸福的瓦朗蒂娜会根本瞧不起我的。”
“马西米兰,现在你也变得残酷——哦,不公平啦,”瓦朗蒂娜大声说道,“但我很想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青年问道,他觉察到瓦朗蒂娜有些犹豫,象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似的。“告诉我,马西米兰,从前,在马赛的时候,你父亲和我父亲之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误会?”
“据我所知没有,”青年答道,“除非,的确,由于他们是敌对党派的人,或许彼此有点不喜欢对方吧。你父亲,你也是知道的,是一个爇心拥护波旁王朝的保皇党,而我父亲则是完全尽忠于皇帝的。他们之间不会再有任何其他争执的了。但你为什么要提出这个问题来呢,瓦朗蒂娜?”
“我来告诉你吧,”青年女郎答道,“而且这事你本来也是应该知道的。但我必须从报上公开声明任命你为荣誉团军官的那一天讲起。那天我们都坐在我祖父诺瓦蒂埃先生的房间里,腾格拉尔先生也在那儿,你还记得腾格拉尔先生吗?不记得了吗,马西米兰?就是借马车给我的后母,差一顶点儿就把她和我的小弟弟一起摔死的那个银行家。别人都忙着在那儿讨论腾格拉尔小组的婚事,我在高声读报纸给我祖父听,但当我读到有关你的那一段的时候,尽管那天早晨我没有做过别的什么事情,只是把那一段消息翻来复去地读给我自己听(你知道,这个消息你已经在前一天傍晚就告诉过我了),我感到这样的快乐,但一想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把你——我的爱人的名字念出来,我就又觉得很慌张,我真的很想把那一段跳过去,可是又怕我的沉默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所以我鼓起所有的勇气,尽可能的把它坚定沉着地念了出来。”
“可爱的瓦朗蒂娜!”
“嗯,我父亲一听到你的名字,就很快地转过头来。我相信——你瞧我多傻——每个人听到你的名字都会象被一个霹雳击中似的大吃一惊的,所以我好象看到我父亲吃了一惊,甚至连腾格拉尔先生也吃了一惊,但那当然只是一种幻觉而已。”
“‘莫雷尔!莫雷尔!’我父亲大声说道,‘停一下,’然后,他紧锁眉头,又说道‘马赛有一家姓莫雷尔的,那都是些拿破仑党分子,他们在一八一五年的时候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难道这个人就是那家的后代吗?’”
“‘我想,’腾格拉尔先生回答说,‘小姐所读的报纸上的那个人,就是以前那个船主的儿子。’”
“真的!”马西米兰答道,“那么你父亲怎么说,瓦朗蒂娜?”
“噢,太可怕了,我不敢讲。”
“讲吧,没关系。”青年微笑着说道。
“‘啊,’我父亲还是皱着眉头说道,‘他们所崇拜的那位皇帝对待这些疯子的态度的确很合适,他把他们称作“炮灰”,这两个字形容得再准确不过了。我很高兴看到现政府正极力实施这个有益的政策,即使驻军守卫阿尔及利亚只是为了那个目的,即使那个政策要花很多钱,我也要向政府道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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