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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身博士

史帝文生(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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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扇神秘的门
律师厄特森先生是个不爱说话、一本正经的人。在陌生人面前,他非常腼腆,不爱流露自己的情感,可当着朋友,他的眼睛总闪烁着关心与真诚的光芒,虽然这种真与善在他说的话中不大找得到,可在他的待人处世中一点一滴都没有漏掉。在生活上,他从不放纵享乐,吃喝也很随意、简单;即使很喜欢看戏,他也有20年没有进过剧院了。可是,他对别人的缺点却是宽容得不能再宽容了,总是想着去帮助他们而不是责备他们。作为一名律师,他经常是罪犯走进监狱或者踏上黄泉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好人,这些人的心里会一直保留对他的温文尔雅和公正无私的记忆。
厄特森先生最好的朋友是他的一个远房表亲,叫理查德·思菲尔德。这个人是城里出名的“爱热闹”,交际场里的老手。谁也搞不明白他们为何居然是朋友,他们可真有天壤之别。但他们却经常一起散步,一走就是好远,穿过伦敦的街道,安安静静地做着伴。
有一次,他们散步走到伦敦闹市区一条狭窄的背街上。这条街干净、热闹,人们也和善,一家家亮亮堂堂的小商店,门环锃明透亮。但是就在街道的尽头,有一幢阴暗、神秘、没有窗户的楼房,门上既没有铃也没门环,还到处是灰,显然已好久没人打扫了。脏兮兮的孩子们在门口疯玩疯闹,也没人开门轰他们走。
一天,他俩走过这幢房子,恩菲尔德指着问道:“你注意过那儿吗?它让我想起一个奇怪的故事。”
“哦,是吗?”厄特森先生说,“给我讲讲。”
“好吧。”恩菲尔德先生开始讲了,“那是个冬天的早上,天黑漆漆的,大概3点钟吧,我正要回家,突然看见两个人。头一个是个矮个子,正沿着街边走,第二个是个小姑娘,跑得很急。两个人一下撞到了一起,小孩儿摔倒了。接着,可怕的事发生了,那个人穿着沉甸甸的靴子,冷冷地从孩子身上压了过去,小姑娘躺在地上尖叫着。做这种事真残忍。我从后面追上来,抓住那人,把他拽了回来,这时一小群人也围到了又哭又叫的孩子身边。那个人非常镇静,一脸漠然,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真是让我反胃。孩子的家人这会儿也赶到了,还来了一个医生。原来小姑娘是去请医生给邻居家病人看病的,她正要回家。
“‘孩子与其说是伤着了不如说是吓着了。’医生是这么说的。你也许以为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可是你想,我对那个小个子十分厌恶,小姑娘的家人也一样——当然,这很正常,可连医生(他看上去那么和善、安静),也盯着那个罪犯看,好像恨不能把他给杀了。
“我和医生彼此心照不宣,都冲着那人大声指责,并声称要让整个伦敦都知道这事,让人人都唾弃他的名字。
“他阴森森地瞪了我们一眼,还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开个价吧,’他说。
“我们让他答应付给孩子家100英镑。他又翻了我们一眼,把我们领到那边的那扇门口,掏出钥匙,进了楼。不一会儿,他又出来了,递给我们10镑金币和一张康茨银行的支票,上面写着90英镑,支票上的名字是大家都很熟的人。
“‘你看,’医生满腹怀疑地说,‘够奇怪的,早上4点,一个人走进一所空房子,然后又拿着另一个人签名的支票出来了,足足快100镑呢!’
“‘放你的心吧,’一脸凶相的矮个子说,‘我和你们等着银行开门,看我自己兑钱好了。’
“我们离开那儿,医生、罪犯和我到我家挨过了后半夜。到了早上,我们一道去了银行,支票是真的,没问题,钱很快就转给小姑娘家了。”
“哦,是这样,”厄特森先生说。
“是啊!”恩菲尔德说,“这事真怪。明明肇事者是个冷酷、残忍的家伙,可签支票的人却是伦敦有名善良、慷慨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把支票给一个罪犯呢?”
“你们也不知道支票的主人是不是住在那幢房子里?”厄特森先生问。
“我可不喜欢问,”他的朋友说,“根据我的经验,提太多的问题可没什么好的。万一得到的答案既令人厌恶又令人不安,那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稍微研究了一下那个地方。它看起来不像一所房子,没别的门,唯一使用那扇门的人就是我刚才和你讲的那个家伙。房子一侧有三扇窗户,可以看到下面的小院,窗户都关着,但一直干干净净的。还有个烟囱常冒着烟,所以肯定有人在那儿住。”
两个人接着走下去,厄特森忽然说:
“恩菲尔德,你那条规矩挺不错,就是别问太多问题。尽管如此,我还是想问问踩着孩子身体走过去的那个人叫什么。”
“当然了!”恩菲尔德说,“他告诉我们他叫海德。”
“他什么模样?”
“这一下子可说不好,虽然我清清楚楚记得他长得什么样。他长得很怪,个子又矮,身体粗壮,他的相貌哪儿有点不对劲,让人感到丑陋,不舒服——不,是让人憎恶的那种。我一看到他,马上就不喜欢他。”
厄特森先生想了好一会儿,问道:“你肯定他用了钥匙吗?”
“瞧你问的!”恩菲尔德一脸诧异的样子。
“我知道我这么问有点怪,”朋友说,“可你想,我并没问你支票上签的是谁的名字,因为我心里已经明白了……”
“那你怎么不早说呢?”朋友不无恼怒地说,“甭管怎么说,那家伙的确有钥匙,上礼拜我还看见他开门来着。”
厄特森先生心事重重地看了他一眼,但没再多说什么。
2 寻找海德先生
那天晚上,吃了饭,厄特森先生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打开柜橱上的锁,拿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的是亨利·杰基尔博士的遗嘱,是立书人亲笔写的。
“如果我死了,或者三个月不见踪影,”遗嘱上写道,“我希望把所有一切留给我亲爱的朋友——爱德华·海德。”
这份遗嘱让厄特森先生坐立不安。作为一名律师,他觉得这样的遗嘱既少见又危险。直到今天以前,他对这个爱德华·海德一无所知,这就够糟的了。可现在知道了一些有关海德的事情,遗嘱就更让他生气了。如果说以前这一切看起来是疯狂的,那么现在这个名字就是令人发指的。厄特森先生心事重重地把文件放进柜子里,穿上大衣,去找他的老朋友兰宁医生。
兰宁医生正在品着饭后的咖啡。“哈!老朋友,快进来!”他大声嚷着。他们俩从上学的时候起就认识。俩人坐在一起,一边喝咖啡,一边闲扯着,最后厄特森先生谈起了自己心中的不安。
“我想,兰宁,”他说,“你我应该是亨利·杰基尔最老的朋友了吧?”
“我想是吧,”兰宁医生说,“不过,我最近不常见他了。”
“哦,是吗?”厄特森有些吃惊地问道,“我还以为你和他兴趣相投呢!”
“曾经有过,”医生接着说,“不过,那是十多年前了。那以后,亨利·杰基尔变得——嗯,对我来讲太不可思议了。他脑子里装了一些奇怪、荒唐、不科学的想法,我就是这么和他说的,从那以后,我就很少见到他了。”
厄特森先生看着朋友气呼呼、涨红的脸,心想:“只不过是科学见解上的分歧,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不动声色地又问:“你有没有见过杰基尔的一个朋友——一个叫海德的朋友?”
“海德?”医生重复道,“没有,从来没有。”
不一会儿,律师道了晚安,回家睡觉,可他躺在床上好长时间还想着恩菲尔德说的海德的样子,还有杰基尔博士的遗嘱。好不容易睡着了,可是一个梦接着一个梦,让他心绪不宁。梦里仿佛看见一个没有脸的人重重踩过孩子的身体,又看见老朋友杰基尔躺在床上,那个没有脸的人站在他身上。那个没有脸的人着实让他担心。
“走着瞧,海德先生,”律师自言自语地说,“我一定要找到你,亲眼看看你的模样。”
以后的好几个星期,厄特森先生在恩菲尔德看见海德的那条背街上徘徊了好久。他在那扇神秘的门旁耐心等着,希望能发现海德先生的踪迹。终于,一个清冷的冬夜他遇上了海德。那天晚上,街道空荡荡的,寂静无声,一点响动声都能传出去好远,律师突然听见了脚步声。他躲在阴暗处,等着。一个小个子男人转过街角,朝那扇神秘的门走去。虽然看不见陌生人的脸,但厄特森先生还是强烈地感到一种憎恨。
厄特森先生紧走几步,轻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是海德先生吧?”
“正是,”陌生人冷冰冰地说,“你想怎么样?”
“我看见您正要进门。我是杰基尔博士的好朋友,叫厄特森,您一定听他提过我,我能和您一起进去吗?”
“杰基尔博士这会儿不在家,”海德回答说。突然他机容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先让我看看您的脸再说,”律师回答道。
海德犹豫了一下,接着站到路灯下,律师看清了他的脸,说:“谢谢您,我有幸认识您了,这也许会有用的。”
“不错,”海德说,“确实会有用的。喏,还有我的地址,说不定有一天您用得着。”他说了自己的住处,在伦敦的一个贫民区。
“天哪!”律师想,“海德一定知道杰基尔的遗嘱吧?他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但律师没说出来。
“那么,”海德问,“你怎么会知道我呢?”
“听人跟我讲起过您。”
“谁说的?”
“咱们都认识的,”律师说。
“是谁?”海德厉声问道。
“譬如说,杰基尔博士,”律师答道。
“他决不会和你说的!”海德突然生气地吼了起来,“别想骗我了!”还没等律师答话,他掏出钥匙开了门,消失在屋里。
厄特森先生盯着紧闭的大门,自言自语道:“我怎么那么不喜欢他呢?恩菲尔德说得对,这个人骨子里有股邪气。可怜的亨利·杰基尔,真让人为你担心,你这个新朋友会给你惹麻烦的。”
在小街的拐弯处有一个广场,里面的建筑都是些富丽堂皇的老房子,其中有一幢是杰基尔博士的。厄特森先生敲响了前门,仆人开了门,告诉他博士这会儿不在家。
“我看见海德先生从屋子后面的街上,从实验室的门进来了,”律师说。
“是的,厄特森先生,”仆人回答说,“海德先生自己有钥匙,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主人吩咐过我们要服从他。”
厄特森先生回家时,心里更担心了。
两个星期后,杰基尔博士请老朋友上他家吃饭,厄特森先生也去了,而且一直呆到别人都告辞了。
“杰基尔,我一直想和你谈谈,”律师说,“是你那个遗嘱的事。”
杰基尔博士五十开外,高高的个子,身材匀称,总是一副安详、和善的表情。“我可怜的朋友,”他说,“真没必要担什么心,就和那个可怜的兰宁医生一样,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他却说是‘幻想的垃圾’,他真让我失望。”
律师并不想谈兰宁医生,他接着说:“你明白,我从来就没同意过你那个遗嘱!”
“你早告诉过我好几回了!”博士的话有点刺耳。
“那就好。不过我最近听到一些有关你的朋友海德的事,”律师继续说。
博士那英俊、红润的脸庞一下子变得灰白。“我不想再听了,”他说,“你不明白,我现在的处境有多困难,多痛苦。”
“把一切都告诉我,”厄特森先生说,“我会尽力帮你的。”
“你待我真好,可这是我个人的事。我只能告诉你一件事——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摆脱这个海德先生。但有一点希望你能理解,我对可怜的海德也极为关注。我知道你见过他——他告诉我了,我担心他对你有所冲撞,但我确实很关心他,要是我出了什么不测,你一定要保证让他继承我的财产。”
“我没法假装自己喜欢他,”律师说。
“我并不要求你喜欢他,”他的朋友说,“我只要你帮助他,要是我不在了。”
“好吧,我答应你,”厄特森先生忧郁地说。
3 卡鲁命案
差不多一年以后,一天晚上在伦敦,一个女仆坐在她卧室的窗台边,看着洒满月光的街道。这时,她看到一位满头白发、个子高高、面容矍铄的老人沿着马路走过来,迎着他走过来的是一个身材矮小、年纪稍轻的人。老人彬彬有礼地和那人说着话,据女仆后来讲,他好像在问路,然后女仆又转眼看了看那个年轻人,认出了他。
“是海德先生,”女仆后来讲,“他到主人家来拜访过一次。”
那姑娘说,海德先生手里拿着一根沉甸甸的手杖,一边很不耐烦地把玩着,一边听着老人的话。突然间,他的怒气一下子爆发了。
“他好像疯了一样,”女仆回忆道,“冲老先生挥着手杖,老先生往后一缩,非常惊讶,接着他抄起手杖,举起来就打,把老先生打倒在地。他拼命用手杖狠揍无助的老人,我都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这太可怕了,我觉得一阵难受,眼前一片漆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她苏醒过来,已是凌晨2点了,她去报了警,凶手早已逃之夭夭。尸体还躺在地上,旁边就是凶器。手杖从中间断开了,一半滚落在尸体旁边,另一半警察断定是凶手拿走了。在死者衣袋里发现了一块金表和一个钱包,但没有名片或任何纸张,只有一封信,上面写的是厄特森先生的地址和姓名。
警察第二天一早就把信交给了律师,他们一起赶到警察局,尸体还在那儿停放着。
警长带他看了尸体。
“不错,我认识他,”厄特森先生心情沉重地说,“他是丹佛斯·卡鲁爵士。”
“谢谢您,先生,”警长说,“您也认识这个吗?”说着他拿出折断的手杖让厄特森先生看,又给他讲了女仆看到的情况。
厄特森先生一下认出了手杖,“是亨利·杰基尔的手杖!”他自言自语地说,“是我老早以前送给他的。”
他问:“这个海德先生是不是个相貌凶狠的小矮个?”
“女仆是这么说的,先生,”警长附和道。
“跟我来,”厄特森先生对警长说,“我想我知道他住在哪儿。”
厄特森先生把他带到海德先生名片上的地址,在伦敦的贫民区,在一条到处是低级酒馆和饭馆的街上,这就是亨利·杰基尔心爱的朋友的家,而且他还要继承杰基尔的25万英镑!
一个老女仆开了门,满头白发下面是一张光滑的脸,带着虚饰的微笑和不怀好意的眼神,但不管怎么说,她还算客气。
“是啊,”她说,“海德先生是住在这儿,可这会儿他不在家。昨晚主人很晚才回来,可不到一个小时就又走了。”
“这样的事很少发生,是吗?”警长问。
“才不呢!”仆人答道,“他经常出去,一走就是好几个月。”
“我们想看看他的房间,”厄特森先生说。
“哦!那可不行,先生——”女仆说。
“这位先生可是警察局的警长,”厄特森先生说。
“啊!”女仆叫了一声,看起来不同寻常地高兴,“海德先生出麻烦了!他干了什么?”
厄特森先生和警长彼此看了看。“海德不太得人心啊!”警长说,接着又对女仆说:“那么请允许我们进去看一看。”
在这幢房子里,海德只用了两个房间,都布置得十分舒适,品味高雅,墙上挂着漂亮的画,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但屋里却满地狼藉,壁炉里都是快烧尽的纸片,在这个纸片堆里,警长发现了支票簿的一部分,还找到了另一半凶器。
“太好了!”他说,“现在就去银行,看他们能不能认出这个支票簿来。”
确实,银行的一个户头上以爱德华·海德的名字存了几千英镑。
“先生,他已经在我们手心里了,”警长说,“有凶器,有支票簿,现在只要在‘通缉令’上描述清楚他的相貌特征就行了。”
这可不那么容易。没有通缉犯的照片,能描述他外貌的人,说法又都不一样。只有一点大家都同意,那就是,像女仆所说的:“他是个邪恶的人,从他的脸上一下子就能看出来。”
4 杰基尔博士收到一封信
当天下午很晚了,厄特森先生才抽出空去杰基尔博士家。博士的仆人普尔马上把他让进去,穿过厨房和后花园来到屋后面的实验室,这是厄特森先生第一次到朋友的实验室来,他好奇地看来看去。
老仆人带他经过实验室,上楼来到博士的私人书房。屋子很大,周围都是镶着玻璃的柜子,还有一面大镜子和一张井然有序的大办公桌。壁炉里火烧得很旺,火边坐着杰基尔博士,面色苍白,十分痛苦的样子。他声音微弱、无精打来地和朋友打了招呼。
“你也听说这事了?”老仆人刚一退下,厄特森先生就问。
“报童满街叫喊,”杰基尔说,“这太可怕了。”
“我要问你些事,”律师说,“丹佛斯·卡鲁是我的委托人,但你也是,我要知道自己该如何行事。你不会想把凶手藏起来吧?”
“厄特森,我向你保证,”博士喊道,“我保证再也不见他了,我已跟他一刀两断了。实际上他也不需要我的帮助了。我了解他,你不了解,他现在很安全,非常安全。相信我,没人会再见到海德了。”
律师听着,一脸的严肃,他不喜欢博士那发热病似的兴奋神态。
“看起来你对他挺放心,”他答道,“希望你是对的,要是抓住了他,弄到法庭上,你的名字也会被提出来的。”
“我对他的确有把握,”杰基尔回答说,“我不能告诉你为什么,但我的确放心。可有一件事我要请教一下,我刚收到一封信,我不知道是否应该交给警方,厄特森,我交给你,好吗?”
“我想,你是不是怕这封信会让警方追踪到海德?”律师问。
“不,”杰基尔博士说,“我倒不在乎海德会怎样。我担心的是自己的名声……不管怎么说,这就是那封信。”
这封信笔迹奇特,线条直愣愣的,签名是“爱德华·海德”。信开头写道:“很久以来承蒙您恩眷,沾沐厚泽,无以为报;实为遗憾。请您不必为我担心,我十分安全,肯定会毫发无损地逃出去,任我遨游。”
“信是邮差送来的吗?”律师问。
“不是,”博士回答道,“信封上没有邮戳,是打发人直接送来的。”
“让我先拿着信,再想想?”律师问。
“希望你能代我作全盘考虑,”他的委托人说,“我已经没有自信了。”
“那好吧。”律师说,“还有一句话,遗嘱里有关你失踪三个月的条款,也是海德的主意吗?”
博士轻轻叹了口气:“是的。”
“他想杀害你,”律师说,“幸亏你死里逃生。”
“这对我也是个教训啊!”他的委托人痛心疾首地说。“天哪!多可怕的教训!”说着,他把脸深深地埋在手里。
出门的时候,律师停下来跟普尔说了几句话。
“顺便问你一件事,”律师说,“主人今天收到了一封信。是谁送来的,长得什么样?”
“除了邮差没有别人来过,先生,”仆人惊讶地回答说。
“这事真让人担心,”回家的路上,厄特森先生边走边想,“显然,信是从实验室的门递进来的,很可能就是在博士的书房里写的,这事得仔细想想。”
街上报童高声叫卖着:“卖报卖报!可怕的凶杀案!”
律师的心情十分低落,一个委托人死了,另一个的性命和名誉也发发可危。他一向不向别人求助,但今天情形却不同。
晚上,他坐在炉火边,坐在旁边的是事务所主任盖斯特先生。两人共事多年,彼此熟识、了解。盖斯特先生也曾处理过与博士有关的业务,他们也很熟。
外面雾气蒙蒙,阴冷幽暗,屋里却温暖而明亮,桌上还有一瓶上等的威士忌。
“丹佛斯·卡鲁爵士的事真让人难过,”厄特森先生说。
“不错,先生,那个凶手肯定是发疯了。”
“我倒想听听你的看法,”律师又说道,“我这儿有他写的亲笔信。”
盖斯特先生专门研究过书法,是个鉴定笔迹的行家。一听这话,他眼睛都亮了。“凶手的信!”他叫道,“这太有意思了!”仔细看了看笔迹,他说:“不像是个疯子,只是这笔迹太少见了!”
正说着,仆人走进来,送上一张便条。
“是杰基尔博士的条子吗?”盖斯特问,“我想我认识这笔迹。有什么不方便的吗,厄特森先生?”
“只是请我吃饭的请柬,怎么?你想看看?”
“就看一下,先生。”那职员把两封信并排放在一起,仔细比较。
“谢谢,先生,”他说,“真有意思。”
厄特森先生迟疑了一会儿,越想越担心,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你为什么把两封信放到一起看呢?”
“呃,先生,这两封信的笔体惊人地相似。”
“这太离奇了!……盖斯特先生,请你千万不要把这事告诉任何人。”
“当然不会,先生,”职员说,“您放心吧!”没多久,他道了晚安,回家去了。
又剩下厄特森先生一个人了,他把两封信锁在柜子里。“明白了!”他想,“一定是亨利·杰基尔为凶手写了那封信。”他的脸上像往常一样毫无表情,心里却为老朋友充满了恐惧。
5 朋友之死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搜寻海德的工作还在继续。丹佛斯·卡鲁爵士是个引人注目的重要人物,警方也竭力想抓住凶手,绳之以法。尽管警方和新闻界找出了很多海德以前的事,但还是没有他的影子。而且没有人说通缉犯的好话。他是个残酷、暴烈的人,生活在邪恶里,充满了仇恨和嫉妒。可是所有这些,没一样对警察有帮助,海德先生就那么销声匿迹了。
光阴流逝,厄特森先生慢慢镇定下来,感到比较安心了。他的确为死去的委托人卡鲁爵士难过,但同时也很高兴海德不见了。杰基尔博士也变得比以前安心、快乐了,他又开始了新生活,回到了人世间。他请朋友到家里做客,也接受朋友们的邀请,他以前就非常仁慈和慷慨,现在还居然成了教堂的常客。他很忙,整天在户外的新鲜空气里呆着,兴高采烈,逍遥自在。有两个月的时间,博士生活得很安宁。
1月8日,厄特森先生应邀去杰基尔博士家赴宴,兰宁医生也在。“又像回到了过去的时光,”律师一边望着博士冲着医生微笑,一边想着。
可到了1月12日,接着14日,杰基尔博士又拒绝会客了。
“博士不舒服,”普尔解释说,“他希望您能原谅他,他谁也不见。”
厄特森先生第二天又去了,随后几天也去了。两个月以来,他几乎天天与老朋友见面,现在律师感到莫名地孤独。第六天晚上,他留助手盖斯特先生吃饭,第七天夜里,他去见了兰宁医生。
兰宁医生倒没有不欢迎他,但看到他的样子,厄特森先生不禁大吃一惊。他以前脸色又红润又健康,可现在却灰白而消瘦,而且他的眼睛里透着深深的惊恐,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衰老、病危的人。
“他那副样子,”厄特森先生心想,“就像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一样。”
“怎么了,兰宁?”他问,“你气色不大好。”
“厄特森,我受了次惊吓,”兰宁医生答道,“我活不长了,只是几个星期的事。”他顿了顿,又说:“唉,人终有一死,这是迟早的事,不管怎么说,我的一生还算不错。”
“杰基尔也病了,”律师说,“你见过他吗?”
一听到杰基尔的名字,兰宁医生神色大变,举起一只颤抖的手。“我求求你,”他说,“别在我这里提那个名字。”
“哦,天哪!”厄特森先生说。停了好一会儿,他又问道:“兰宁,我们三个做了一辈子朋友,我们老了,不会再有新的朋友了,你难道不能原谅和忘掉他的过失吗?也许我能帮点忙?”
“无济于事。”兰宁回答说,“你问他自己吧。”
“他不让我进门。”
“我也料到了。总有一天,厄特森,等我死了,你会知道事情的真相的。再有,要是愿意坐下来和我说点别的。那就请留下来,别提那个人,一想到他,我就难受。”
厄特森先生一回到家,就坐下来给杰基尔博士写信,问他为什么拒绝见自己,为什么和兰宁医生断交了。他收到了回信,写得又长又令人费解。
“我不责怪咱们的老朋友,”杰基尔博士写道,“但我同意他的看法,我们不能再见面了。还有也请你原谅,从现在起我要过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我的门对你关上,是因为我必须独自踏上这条危险而又黑暗的路程。我已经做了错事,并为此受到惩罚,没人能帮助我。”
“这是怎么回事?”厄特森先生想,“海德已经消失了,杰基尔也恢复了原来的老样子——至少上周还是这样。难道他疯了?”接着他想起了兰宁医生的话。“这里面有问题,”他自言自语道,“有哪儿不对劲,可我猜不出有什么秘密。”
一星期后,兰宁医生已经卧床不起,又过了两个星期,他就去世了。葬礼过后,厄特森先生回到家,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打开锁,从柜子里拿出一个信封,是朋友死后不久他收到的。
是兰宁医生的笔迹,他读道:“加·约·厄特森亲启,私人密件。”律师拿着信封,在手里翻来复去地看着。里面会有什么可怕的消息呢?厄特森先生两手颤抖着拆开了信封,里面还有一个信封,写着:“到亨利·杰基尔博士死亡或失踪时方可拆阅。”
律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死亡或失踪时”,这个说法和杰基尔博士本人的那份遗嘱上的一模一样。“我理解为什么杰基尔会写这些话,”他自言自语道,“但为什么兰宁写得也是这样的话呢?”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真想拆开信,马上揭开这些秘密。但他是个非常诚实、正直的律师,不会那么做的,他一定要遵从朋友和委托人的遗愿。他又把这封信锁进柜子里,放在杰基尔博士的遗嘱旁边。
律师为自己的朋友杰基尔博士感到十分担心,甚至为他感到害怕。他又去了博士家,但仍被拒之门外。
“普尔,他还好吗?”有一天他问老仆人。
“不太好,先生。他整天关在实验室楼上的书房里,甚至还睡在那儿。他话很少,总是闷闷不乐的,肯定出了什么事,先生,可他谁也不告诉。”
有好长一段时间,律师几乎天天去看他,但渐渐地,他对朋友拒绝见自己感到心灰意冷了,来访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6 窗户上的脸
没过多久,在一个星期天,厄特森先生和恩菲尔德一起散步,正巧又一次走过那条背静的小街。恩菲尔德指着那扇神秘的门。
“好了,”他说,“那个故事结束了,我们再也不会见到海德先生了。”
“希望你说得对,”律师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有一次我也见到了这个人,而且和你一样对他有种特别的厌恶,他真是个邪恶的家伙!”
“是啊,”朋友说,“对了,你怎么没告诉我那扇门通向杰基尔博土的实验室呢?我以前还不知道,现在才明白。”
“那么,既然你知道了,咱们不妨进院子看看他家的窗户。坦白跟你说,我对可怜的杰基尔很不放心,也许我们友好的面孔会让他好过点。”
抬头看去,夜空是那么明亮,可院子里却那么阴暗,而且凉嗖嗖的。实验室楼上,书房的窗边,坐着杰基尔博士,像个囚犯似的,盯着外面的世界。
“杰基尔!希望你好点了。”律师抬头冲他喊道。
博士忧郁地摇了摇头。“我情况很糟,厄特森,”他说,“我的日子不会长了,感谢上帝!”
“你在屋里关的时间太久了,应该多出来活动活动,像我和恩菲尔德一样……顺便介绍一下,这是我表弟,恩菲尔德先生……来吧!戴上帽子,出来稍微蹓跶一会儿。”
“你真好,”博士说,“但是不行啊!不可能的。我很想请你和思菲尔德先生进来坐坐,但我这儿有点乱,不像样子……”
“没关系,”律师谦和地说,“我们就在下面和你谈一会儿,这就挺好。”
“这太好了——”医生微笑着,可话还没说完,笑容就不见了,换成一脸无助;担心和恐惧的神情,下面的两位都看见了,但只瞥到一眼,窗户就“呯”地一声关上了。两个人互相看看,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院子。他们默不作声地穿过小街,一直来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厄特森先生这才转身看了看他的伙伴,俩人的脸色一样苍白。杰基尔博士脸上的表情让他们为他感到深深地难过。
“上帝保佑他!”厄特森先生喃喃说道,“上帝保佑这个可怜人!”
但恩菲尔德先生只是严肃地点了点头,继续走路,一句话也没说。
7 最后一夜
转眼到了三月份,一天晚饭后,厄特森先生坐在炉火边,一睑惊讶之色,因为来了一位客人,是杰基尔博士的仆人普尔,老人家看上去面无人色,充满了恐惧。
“厄特森先生,”他说,“出事了。”
“来,坐到火边,慢慢说。”
“博士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不出来了,先生。”
“这不是常事吗?”律师说,“你和我一样清楚你的主人的习惯,他不是经常把自己锁起来吗?”
“是,可是这次不一样,太可怕了,先生,有一个星期了,我再也受不了啦。”
他停下来,低头盯着地板。
“来吧,普尔,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律师轻轻地说道。
“主人遇到了可怕的事,我说不清楚,可是……求求您先生,能跟我一起去亲自瞧瞧吗?”
厄特森先生立刻拿来自己的大衣,戴上帽子。
“谢谢,先生,”普尔满心感激地嘟哝着。
他们动身去杰基尔博士的家。那是个狂风呼啸、风雨交加的晚上,厄特森先生感到街上不同寻常地空旷和孤独。到了广场附近,风沙飞扬,细细的小树猛烈地摇摆着,乱七八糟、奇形怪状的黑云飘过苍白、昏暗的月亮。
“先生,”普尔说,“我们到了,但愿没出乱子。”他小心翼翼地敲门,门开了一道缝,里面传出来一个声音:“是你吗,普尔?”
“没错,开门吧。”
他们走进大厅,里面灯火通明,火烧得很旺,屋里挤满了人——所有的仆人都在,好像一群吓坏了的孩子。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律师问,“你们都在这儿干什么?主人是会不高兴的。”
“他们都害怕,”普尔轻声说。没人说话,一个小女仆抑制不住,哭出声来。
“别嚎了!”普尔提高嗓门喊了一声,努力把自己的恐惧压下去。“去,拿枝蜡烛来,我们马上把这事弄个水落石出。厄特森先生,请跟在我后面。”他在前面引路,穿过后花园朝实验室走去。
“先生,请您把脚步放轻点,我想让您听听,但您可别让他听见了。先生,要是他让您进去,千万别进去!”
厄特森先生吓得心中一紧,但他马上鼓起勇气,跟着仆人进了实验室,来到楼梯下。
“在这儿等着,先生,仔细听着,”普尔低声说。而他自己抑制住恐惧,上了楼梯,敲了敲书房的门。
“先生,厄特森先生想见您,”他叫道。
“告诉他,我不能见任何人。”书房里传出一个声音。
“谢谢您,先生,”普尔说完,又领着厄特森先生穿过花园回到屋里。“先生,”他问,“那是我主人的声音吗?”
“好像有点变了……”律师说,脸色花白。
“变了?您说得没错,”普尔说,“我服侍了杰基尔博士二十年,那根本不是主人的声音,主人已经给人害死了,八天前我最后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哦!亲爱的主啊!’他喊了一声,然后就再没有声音了。您刚才听到的是凶手的声音!”
“这事太不寻常了,好普尔,”厄特森先生说,尽量使自己保持冷静。“如果杰基尔博士给人害了,为什么凶手还在这儿?是什么原因让他留在这里呢?”
“好吧,先生,也许您不信我的话,但我明白我听见了什么。快一个星期了,那个人,也许是什么怪物,在书房里没日没夜地哭,要一种特别的药粉。主人每次一忙,就是这样,把命令写在纸条上,扔在楼梯上,这倒是他一贯的作风。这次也是,我们别的什么也不知道,只有吩咐的纸条和关紧的门。我去过城里所有的药店,找他要的东西,可没一样符合他的要求。他说那些玩意不纯,我又得把东西退回去,再上别的店。我不知道这些药是干什么的,可书房里的那个人要得那么急。”
“你有他写的这种纸条吗?”厄特森先生问道。
普尔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纸。律师凑近仔细看了看,上面写道:“现将刚购的那批货退还,质地不纯,不合用途。18××年,您曾给亨利·杰基尔博士配过一批药剂,恭请贵号尽量搜寻,若有任何相同药剂存货请立即送来。至关重要,切记,切记。”
“真是个奇怪的条子!”厄特森先生说。
“药剂师也这么认为,先生,”普尔说着,“我给他这个条子,他嚷嚷着说:‘我所有的药品都是纯的,就这么告诉你们主人!’他说着就冲我把纸条扔了回来。”
“你能肯定这是主人的笔迹吗?”厄特森先生问。
“当然了,先生,”普尔说,“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看见了凶手!”
“看见他了?”厄特森先生不禁重复了一遍。
“就是看见了嘛!是这样的,有一次我从花园突然去了实验室,我以为他离开书房找什么东西去了,书房的门开着,他就在实验室最里面,在旧箱子里翻什么东西。我进去时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大叫一声,转身就奔到书房里去了。我只看到他一眼,可血都要冻住了似的。先生,您说要是主人的话,他干吗脸上戴着面罩?要是主人的话,干吗像个四处被迫的野兽,从我跟前逃走?我给他当了20年的仆人,可他……”普尔将脸埋在手里,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的确是桩怪事。”厄特森先生说,“我想我有点明白了。普尔,你的主人看来是病了,长相也变了,嗓音也变了,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他戴面罩了,因为他不愿见朋友;当然了,他拼命地找药,是因为他认为吃了药就会好了。上帝啊!希望他一切都好!哦!可怜的杰基尔!这是我的解释,想起来怪怕人的,但还算正常,也还算自然,不必那么担心。”
“可是,先生,”仆人说,“那个……东西,不是主人。主人是个大高个,又体面又英俊,那个人矮得多……先生,我和主人在一起二十年了,还会不记得主人长得什么样?除非我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了!不,先生,面罩下的那个东西决不会是杰基尔博士的,而且我认定,就是——它——杀了主人!”
“普尔,”律师说,一你要是这么说,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了。咱们得把门撞开。”
“这才对啊!厄特森先生!”老仆人大声说道。
“很好。那么你愿意帮助我吗?万一弄错了,我不会让你受责备的。”
“实验室里有把斧子,”普尔建议说。
“普尔,你知道,”厄特森先生说,“这事对咱们俩都够危险的。咱们有话直说,你见到的那个戴面罩的人,你敢肯定不是你的主人。”
“是的,先生。”
“你确实能认出他吗?”
“嗯,先生,时间太短,他跑得很快,不敢真的确定。但是——直说吧,我想那是海德先生。个子和他一样矮,动作一样轻快、敏捷,再有,除了他,谁还能从街上走实验室的门进来呢?您别忘了,先生,卡鲁凶杀案发生时,钥匙还在海德先生手里呢!这还不算。对了,先生,您见过这个海德先生吗?”
“见过,”律师说,“我跟他说过一次话。”
“那您也该清楚,海德先生有点奇怪,他身上有种邪恶的东西。”
“我同意你说的,”厄特森先生说,“我和你感觉差不多。”
“是这样嘛!面罩下的那个东西从箱子后面跳出来,跑上楼梯,当时我就是那种感觉,觉得面罩下的那个人一定是海德先生!”
“我知道了,普尔,我相信你,”律师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相信可怜的亨利·杰基尔已经给人害死了,我也确信凶手还在书房里藏着。现在,普尔,咱们就去了结这事。”
他们一起走进后花园,乌云遮住了月亮,周围一片幽暗,两人静悄悄地沿着实验室的墙走过去,停住脚,听了一会儿,远处传来伦敦城天天晚上的吵吵闹闹的声音,但上面的书房里只有徘徊的脚步声,打破了周围的寂静。
“他整天就这么走,先生。”普尔低声说,“哎,大半夜就这么走来走去的,只有新药品送来了,脚步声才会停下来。您听,先生,那是主人的脚步声吗?”
这脚步声又轻,又短,确实和亨利·杰基尔又长、又重的步子很不一样。
“还有什么其它情况吗,普尔?”律师沉重地问道。
“有一次,”普尔说,“我听见他在哭。”
“哭?”厄特森一脸恐怖地重复道。
“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老仆人说,“我听了直心碎,也特别想哭。”
“行了,”律师说,“咱们还有事要干。”
他们进了实验室,沿着楼梯向书房走去。“杰基尔,”律师大声喊起来,“我要见你!”他停了一会儿,没人回答。“你要是不让我进去,我可就破门而入了!”
“厄特森,”里面传出一个声音,“求求你,让我自己呆着吧!”
“这不是杰基尔的声音!”厄特森先生大喊一声,“这是海德!普尔,砸门!”
手起斧落,房门震了震,屋里传来恐惧的尖叫声,就像野兽被夹住了腿。门上又落了一斧,但上好的木头很结实,锁也打制得很坚固,最后好不容易,门才落在屋里的地毯上。
两人向屋里瞪眼望去,壁炉里的火很旺,又暖和又舒服,一张大桌子上散着几张纸,这是一间又朴素又温馨的屋子。可是屋中间的地板上卧着一具尸体,律师把他扳过来,是爱德华·海德的脸。他穿着比他个儿大得多的衣服,手里捏着一个小瓶子。
律师摇摇头。“他吃了毒药,普尔。恐怕咱们还是来晚了,没法救杰基尔医生,也不可能惩罚凶手了。现在咱们得找到主人的尸体。”
他们找遍了,可就是没有杰基尔的影子,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
“也许他早逃走了!”厄特森先生充满希望地说。他转身去查看从实验室通往小街的那扇门。门上了锁,到处是灰尘,旁边地上,他找到了一把折断的钥匙。
“好久没人开过这扇门了!”厄特森先生说。
“是啊,”普尔一边答道,一边捡起折断的钥匙。“那么,海德是怎么进来的呢?”
“这真叫我摸不着头脑了,普尔,”律师说,“咱们再回书房看看。”
他们又在书房找了一遍。“先生,你看,”普尔指着屋角的小桌子,上面摆着盛着各种各样液体的小瓶子,碟子里有些白色粉末。“他在这儿实验这些药品。”
地上扔着医生的一本书,封皮已破烂不堪。律师把书捡起来。杰基尔博士一直很爱看书,也爱惜书,可这本书在没有被撕坏和扔到地上之前,上面写满了字,笔迹也没错。
随后律师又注意到两个玻璃书柜之间的墙上,镶着一面又高又大的镜子。
“真奇怪,”厄特森先生说,“杰基尔在书房里放这东西有什么用?”
他们又转身去看书桌,发现有一个大邮包,上面写着“厄特森先生收”,笔迹是杰基尔博士的。律师打开邮包,里面掉出三封信。第一封是遗嘱,和博士的第一份遗嘱一模一样,只有一条除外,博士把所有积蓄不是给了爱德华·海德,而是给了加布里埃尔·约翰·厄特森。
律师看了看遗嘱,又看了看普尔,最后把目光投向地板上的尸体。
“我还是不明白,”他喃喃说道,“海德一直呆在这儿——可他怎么没有把这份遗嘱毁掉呢?”
他又拿起另一个信封,是博士手写的短笺,厄特森先生看了看日期。“普尔!”他叫道,“是今天的日期,杰基尔今天还活着,他肯定没有死——一定是逃跑了,要不就是躲起来了。真是那样的话,那又为什么呢?如果他还活着,我们能肯定海德是自杀的吗?普尔,咱们得小心行事,否则可能会把你的主人拖到什么惨祸里去的!”
“您为什么不念下去,先生?”仆人问。
“我害怕,”律师心事重重地说,然后他慢慢地拾起了信,念道:
“我亲爱的厄特森:
当您看到这张纸条的时候,这意味着我已经失踪了。请您回去看看兰宁医生的信。之后,请您再读我的忏悔书。
您的不幸而痛苦的朋友
亨利·杰基尔”
厄特森先生拾起第三封信,那是个最大的信封,厄特森自言自语说:“这一定是忏悔书了。”他把信放进口袋,说:“普尔,别跟别人说起信的事,要是主人死了或者失踪了,这些东西也许能挽救他的名誉。10点了,我要回家去安安静静地读信,午夜之前我一定赶回来,那时我们再派人去报警。”
他们一同出来,锁上了实验室的门。厄特森先生心情沉重地回家去看这些信。
8 兰宁医生的信
亲爱的厄特森:
四天前,也就是1月 9日,晚班邮差送来一封信,是老朋友亨利·杰基尔的笔迹。我很奇怪,因为我们没有互相写信的习惯,况且头一天晚上我还和他一起吃过饭,而信的内容更让我奇怪了。信是这么写的:
亲爱的兰宁:
你是我最老的朋友之一,尽管在一些科学问题上我们有分歧,我一直把你当朋友看。我愿意为你赴汤蹈火,兰宁,你也愿意帮我做点事吗?
我请求你,老朋友,立刻拿着这封信到我家里来。我已经吩咐过我的仆人普尔,让他找一个锁匠在这儿等着。你们撬开书房的门,但你必须一个人进去,打开左手的玻璃柜,从上面数第四格里,有一些药品包在纸包里,有一个小瓶子,还有一个本子。把这些东西全都拿到你家里去。
如果你收到信尽快赶来,那你午夜前应该已经回到家了。会有一个人去找你,请你把瓶子、药品和书给他,我将感激不尽!
别让我失望,兰宁。相信我,我的性命和内心的平静全靠你了。我处境危急,只有你能救我了。
你的朋友
亨利·杰基尔
读完这封信,我完全相信杰基尔博士已经神智不清了。可朋友终归是朋友,所以我立刻去了他家。杰基尔的仆人也收到了邮差送来的信,和我的差不多,锁匠已经在那儿等着了。我们一起穿过实验室,上楼来到了博士的私人书房。门很结实,锁也很牢,但锁匠知道怎么办。不一会儿、门开了,我走进去,打开柜子,找到了那一格。没错,药粉、瓶子,还有本子都在那儿,我拿着就回家了。
回到家里,我又仔细查看了一遍。有几包白色的药粉和一瓶红色的液体,气味刺鼻。本子里除了一串日期什么都没有,都是几年前的,最近的一个日子也几乎是一年以前的了。有些日期旁,博士加了很短的批语:“双份”,而且在本子上出现得很早,跟着是“失败!”在这串日期上,“双份”又出现了好几次……杰基尔究竟在干什么?本子上列的单子像一连串失败的实验记录。把这些东西拿回来,怎么就能挽救朋友的性命,还给他带来内心的平静呢?午夜来客又是什么原因?我把常用的一把手枪放到口袋里,把那些东西放到盒子里,等着半夜上门的人来取。
正好午夜时分,有人敲响了我的门,一个小个子站在阴影里。
“是从杰基尔博士那儿来的吗?”我问。他低着头。虽然看不清他的模样,可我还是感到他哪儿有点让人不舒服。真庆幸我拿了枪。我请他进了屋,在明亮的光线下,我仔细看了看他。
他的外表十分怪异。衣服都是上等料子,做工精良,但穿在他身上太显大了,好比孩子穿了爸爸的衣服。但是这人没有一点像孩子。他个子不高,正如我说的,但却十分强壮,还有,他看上去很难受,很害怕,脸被痛苦、不安和仇恨笼罩着。作为医生,我也许为他难过,但作为一个普通人,我只有恐惧和厌恶。
“东西都找到了吗?”陌生人很不耐烦地说着,伸出手就摇我的胳膊。这一碰让我的血都快冻住了。我甩开他的手。“嗨,先生,”我不动声色地说,“请坐,我还没有幸认识您呢!”
“请您原谅,兰宁医生,”陌生人一下子谦恭起来,“杰基尔博士让我来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必须从您这儿拿点东西。”
我把盒子递给他,他两只手颤抖着接过去。“终于拿到了!”他叫了一声,又转向我,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有量杯吗?”他问。
我拿给他。他在杯子里倒出少量药水,又放入一点儿白色药粉,一小股烟冒了出来,液体的颜色也由红变紫,由紫变成水绿。陌生人把杯子放在桌上,突然狠狠瞪了我一眼。
“好吧,”他说,“仔细选择一下吧。您可以马上离开这间屋子,也可以呆在这里,看看一种新奇的东西,一种科学上未知的东西。您可以变得富有、成功、有名望,只要相信就行。”
“先生,”我说,尽量做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我不明白您想说些什么,而且我相信您可能神智不清,不过我还是决定留下来。”
“好的,”陌生人说,“记住你的承诺。你一生都不肯相信,还嘲笑杰基尔博士的观点,称它们是不科学的垃圾,现在,你请看吧!”
说着,他把杯子搁在嘴边,一口气喝了下去,接着他的整个身体颤抖起来,踉踉跄跄,凡乎都要摔倒了。他抓着桌子边,嘴张得大大的,使劲喘着气。我注视着这一切,他的身体好像变了,变得高了,胖了,脸突然发黑,五官也开始变形……我“噌”地往后退了一步,抵着墙,全身抖成一团,又担心,又害怕,因为站在我面前、脸色苍白、浑身战栗、难受不止的,正是亨利·杰基尔!
那天晚上,杰基尔流着眼泪向我忏悔了一切,可是我实在没法打起精神来,把这些都写下来。
现在,恐惧是我唯一的伙伴,睡梦也离我而去。我觉得我的日子没多久了。一边写,我一边纳闷,难道一切都是幻觉吗?作为科学家,我无法相信,但这确确实实是我亲眼看到的。
厄特森,我再告诉你一件事,那晚来我家的那个邪恶的家伙,杰基尔告诉我,就是那个杀害了卡鲁爵士的通缉犯,名字叫海德!
黑斯蒂·兰宁
厄特森先生满怀恐惧地放下了兰宁医生的信,然后打开了亨利·杰基尔博士的忏悔书。
9 杰基尔博士的忏悔
我生于18××年,拥有一大笔遗产、一个强健的身体和一个出色的头脑。当然,我也很勤奋,不久,作为一名科学家,我在自己从事的领域里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人虽年纪轻轻,但不少重要人物都向我讨教。在那样的年纪,大多数年轻人都想出去寻欢作乐,而我的举止却像个花白头发的老人。
这对我来说并不容易。外面的人把我看成一本正经、勤奋工作的博士,但在这安静的性格下,却是活泼、爱玩的交际场里的老手。当然,这没什么可以引以为耻的,但是我那时没有意识到,我感到羞愧难当,这样,很快我就学会了把自己的两种生活截然分开。
我没有一点不诚实,这两个人都是我。那个严肃认真、事业有成的博士是我,那个充满野性、寻欢作乐、不负责任的年轻人也是我。我想了很长一段时间,慢慢地,我明白这样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每个人的性格都有两面性,他就是两个人,住在一起——当然常常是很不舒服地住在一个躯体里。
“那该有多奇妙,”我想,“如果我能分离开两种性格,给爱玩的这一边以充分的自由。这样,他就可以自己出去,玩个痛快,而把严肃认真、勤奋上进的杰基尔博士留下来,继续做对他至关重要、拯救生灵的工作。”
“这可能实现吗?”我怀疑,“能找到一种药,给自己性格的每一面配上不同的脸和躯体吗?”
我思考了很久,在做了仔细研究之后,我相信自己找到了答案。我看了很多科学方面的书籍,在实验室也花了不少时间,一直在寻找正确的化合物的剂量来配制我的药,最后,除了一种特制的盐类,我要的东西都齐了。后来,我从一个药剂师那里买到了,一切准备就绪了。
我在实验之前犹豫了好久,化合物里的成分要是有一点点差错,那就意味着立即死亡。但是,好奇心是如此强烈,终于克服了我的恐惧。在一个该诅咒的夜晚,我把各种成分混在一起,配成了我的药,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一缕烟雾从液体里冒了出来,液体的颜色渐渐由红变紫,最后变成绿色。随后,我壮起胆子,喝干了这剂苦药。
我感到胃里剧烈地难受,骨头缝里都疼,屋子在我眼前转了起来,我怕得浑身发抖。不一会儿,恐惧和痛楚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而甜美的感觉。脑海里是令人晕眩的鲁莽冲动,都是些不严肃、不好的念头,是一个残忍、邪恶的家伙才有的念头。但是我觉得自己变年轻了,身体也轻快多了,精神上更加愉快。“即使是个十足的恶魔,”我想,“那我也喜欢他。”
我站在那里,在这些奇怪的想法和情绪中放纵自己——猛然间,我注意到自己个子变矮了。那时我的书房里没有镜子,后来我才放了一面,这样我可以观察自己外形的变化。那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所有的仆人都睡了,我打定主意,就这个样子去卧室看看自己,这不会有问题的。我穿过花园,像陌生人一样进了屋,走进自己的房间,第一次见到了爱德华·海德的模样。
那时,我性格里好的一面比坏的一面强。亨利·杰基尔有自身的缺点,但总的说来是个正直、善良的人。虽不肯定,但我相信这就是爱德华·海德比亨利·杰基尔矮得多的原因。然而,他们的差别还不仅限于此。亨利·杰基尔有一张和蔼、开朗、诚实的面孔,而海德眼里透出的尽是邪恶的目光。但我并没有觉得不舒服,事实上,我很乐意接受他。爱德华·海德就是我,年轻,强壮,充满了活力。
但后来我发现海德的相貌和举止对别人的影响很大,凡是见到他的人没有不感到既厌恶又害怕的。这个原因,据我看,是因为每个人都是善与恶的混合体,即使是最坏的罪犯也略有好的一面,而只有海德是完完全全由恶组成的人。
我在镜子前面流连了好一阵。“难道我掉进陷阱里了?”我纳闷,“我还能恢复原样吗?天亮之前,我必须离开这间屋子,否则我会被当作小偷抓起来的。”
我赶紧回到书房,用颤抖的双手又配了另一份药喝下去,再一次遭受那可怕的疼痛和难受,但几秒钟过后,我重返原身,又恢复了亨利·杰基尔的身体、面貌和性格。
我为以后发生的事情深深感到自责,不是因为药,药剂本身没有错误,不好也不坏,但是它却打开了牢狱之门,让爱德华·海德得以逃脱,很快我就无法控制他了。你应该不会忘记,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杰基尔博士并非一切都好,可不管怎么说,他是个正常的人,有正常人的缺点和弱点,而海德对他来说太强大了。
那时,我很欢迎海德,仔细为他安排好了一切。我在伦敦的贫民区买了一所公寓,存放他的衣服,还雇用了一个仆人做家务。只要我想忘掉安静、严肃的自己,就喝上一剂药。刚开始的时候——愿上帝宽恕我——我觉得很有趣,杰基尔博士有名望,但没人认识海德,在他的躯体里,我愿意多自由就有多自由。
我不想多谈海德的历险和可耻的行为,杰基尔还和以前一样善良,总是尽量去弥补海德造成的破坏。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杰基尔越来越不能控制海德了。
一天晚上,海德在街上弄伤了一个小女孩,有人在路上看到了他,那人就是你表弟,有一次你们俩散步到我的窗下,我认出了他。你表弟一把抓住海德,愤怒的人群聚了过来,要海德给孩子家赔钱。为了脱身,海德最后给了你表弟一张杰基尔签名的支票。
从这件事上我吸取了教训,以后用海德的名字给他开了新的帐户,我甚至给了他一个不同的笔迹。我想一切都万无一失了,但我错了。
在丹佛斯·卡鲁爵士遇害的两个月前,我又来了一次邪恶的冒险。睡觉前我吃了一剂药,变回杰基尔博士,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感到有什么不对劲……我看看房间四周,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亨利·杰基尔的手宽大、白皙,十分匀称,而那天早晨被单上的手却十分瘦削,又灰又黑,而且毛茸茸的。这是爱德华·海德的手。
我瞪着这双手,惊奇得发呆,恐惧让我难受极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是亨利·杰基尔,怎么醒来却成了爱德华·海德……这如何解释呢?更要命的是,我怎么去书房配药呢?”
我忽然意识到仆人们对海德来去出入已经习以为常了。我穿上海德的衣服,装模作样地穿过房间。普尔惊讶地瞪着眼,奇怪这么早就看见海德先生,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十分钟后,杰基尔博士又恢复了原形,坐下来,装出吃早餐的样子。
我担心得够戗,哪里还有胃口。我坐在那儿,想着这一切,意识到近几周来海德的体格开始长大,越来越强壮,而且性格也越来越强了。
“我怎么办?”我想,“要是海德控制了局面该如何是好?”我又想到了药,很早以前实验的时候,有过一次彻底失败,有些时候我必须吃两剂药才能变成海德,而现在却越来越容易了——困难的是冒险之后如何再变回杰基尔的样子。我的善良的一半和邪恶的一半在争夺着我的身心,而邪恶的一半渐渐占了上风。
看来我不得不在两者之间进行抉择了,我选择了杰基尔博士。也许我还有所保留,因为我没有卖掉海德的公寓,也没有烧毁他的衣服。有整整两个月,我是个安详、负责的人,但很快我就开始想念海德了——强壮的体魄,旺盛的生命力以及在那条无名、狭窄的小街上的种种不可告人的冒险经历。一天晚上,我觉得杰基尔的生活实在无聊、枯燥,于是我又制了一剂药,喝了下去。
突然,就像打开笼子的门,放出一只野兽,那天晚上,我像个十足的疯子一样把丹佛斯爵士活生生打死了——而且无缘无故。每打一下,我只感到狂野地兴奋。随后我跑回公寓把所有文件都烧毁了,我并不为自己的罪行感到汗颜,相反却洋洋得意,兴奋舒畅。回家的路上,我边走边重新回味了杀人的滋味。我感到自己那么强大,能主宰别人。爱德华·海德一边配药,一边哼着歌。
“为你的健康干杯,丹佛斯爵士!”他大笑着喝了药。先是一阵剧痛,随后可怜的亨利·杰基尔跪倒在地,乞求上帝的饶恕。
我又恢复了原形。我锁上了由小街通往实验室的门,弄断了钥匙,丢在一边。“海德先生,永别了!”我低声说道。
第二天,凶杀案传遍了伦敦,女仆看到了一切,认出了海德。我的另一半成了警察要找的通缉犯。
我多少有点高兴,现在海德不能在这个世界上露面了,只要他一出来,伦敦所有正直的人都会毫不留情地向警方报告的。
我再一次过上忙碌、认真而快乐的生活,直到……那是1月一个天气晴朗的下午,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晒太阳,突然感到难受极了,全身颤抖,但很快又感觉一切都好了,而且还更年轻,强壮,无所畏惧。我看看自己,发现衣服一下子大了好多,放在膝盖上的手又成了海德那样,瘦骨嶙峋,长满了毛。几秒钟之前,我还是个名声显赫、受人尊敬的医生,一下子却成了恶毒的凶手,凶杀案的通缉犯。
怎么回书房吃药呢?从小街通往实验室的门锁了,钥匙也弄断了,没法从街上进家里,也不可能从大门进去,因为仆人都在那儿。我需要另外请人帮助,我想到了兰宁,但怎么找到他呢?怎么说服他让海德进他家呢?又怎么说服兰宁去撬开杰基尔博士的私人书房呢?看起来都行不通。
忽然我记起来了!虽然外表认不出我是杰基尔了,但我的笔迹没变,我还能以杰基尔博士的名义写封信!于是我叫了辆出租马车,让车夫驶到离兰宁家很近的一家旅馆那儿。当然杰基尔的衣服是太大了,坐上马车也不太容易。车夫看到我这副模样,忍俊不禁,笑了起来。我白了他一眼,立刻,笑容凝固在他的脸上。在绝望、恐惧和危急中,我好比是让伤痛激疯了的野兽,任何时候都会伤人,我恨不能把车夫从座位上揪下来,立刻杀了他。不过我还不笨,知道自己的性命要靠冷静行事,所以我好不容易才把杀人的欲望压了下去。
到了旅馆,我付了钱,走进去,提着肥大的裤子,侍者望着我奇怪的样子都笑了起来。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笑容也一下子不见了。我开了房间,他们领我到了一个单间,并拿来了纸笔。
海德遇到性命悠关的事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他,——我说“他”是因为我没法说那是“我”——他根本不是人。此刻他没别的心思,只有恐惧和仇恨。海德是彻头彻尾的地狱之子,但他还不傻,他知道自己的性命依赖两封信:一封是给兰宁的,一封是给普尔的,要是没办好,那他必死无疑。
他很仔细地写完两封信,交给当差的送走了。此后,他在壁炉边坐守终日,饭也在房间里吃,是一个吓破胆的侍者端来的。终于,当夜幕全部降临时,他坐上了一辆车门紧闭的出租马车,缩在角落里。“随便去哪儿,”他吩咐道。马车夫就在伦敦的街道上前前后后地转来转去。
后来,他想到马车夫可能会疑心,就把他打发走了,自己接着步行,穿着那套不合身的大衣服,样子很奇特,眼睛里仍然透出两种卑劣的感情:恐惧与仇恨。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还碰到了个女人和他搭话。
“先生,买火柴吗?”她诚恳地问道。海德却抽了那女人一耳光,女人吓得逃得远远的。
我的计划成功了。我赶到兰宁家吃了药,又恢复了原形。
可是事后我立刻感到羞愧难当,也许是老朋友失魂落魄的样子使我不安,我也不太清楚。但我十分痛恨自己,而且意识到我在感情上发生了重要的变化。我不再害怕警察——我怕的是海德本人。一想到他那矮小、粗壮、毛茸茸的身体和邪恶、凶狠、极端自私的思想,我就浑身战栗。
那天的担惊受怕让我筋疲力尽,我沉沉睡去,早晨醒来后感到十分虚弱,不断发抖,但人还正常。我仍然痛恨和害怕心中那个狂暴的野兽,也没有忘记头天晚上令人胆寒的危险,不过我又回到了家,药就在手边,我真高兴自己九死一生,终于逃了回来。
早饭后,我去花园散步,呼吸呼吸冬天里凉飕飕的空气。突然身体又是一阵剧痛,就像每次吃过药后无以名状的痛苦折磨着我,刚刚碰到书房的门,心里又是一阵翻腾,忽而冰冷忽而灼热,充斥着海德狂野的欲望。我急不可耐地配了药,这次喝了双倍剂量才使我复原。但是,六个小时后,剧痛又回来了,我又得服药。
从那天起,情况恶化了,药量大了,次数也多了,只有这样才能维持着杰基尔的外貌。不知什么时候,痛楚就来了,尤其是睡觉的时候,我甚至害怕去睡觉,哪怕在椅子上睡几分钟。只要稍稍打一会儿盹,醒来就又变成了海德。
很快,杰基尔就成了一个病人,被发烧、疼痛和恐惧折磨得十分虚弱。而海德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强大,不论对谁,对什么事情都充满了仇恨。他们之间现在对对方也怀着相同的仇恨。对杰基尔来说,他恨海德是因为海德邪恶而且没有人性,同时也因为海德比他强大。他整天提心吊胆,生怕一觉醒来变成海德的样子,有海德那种邪恶的欲望。海德恨杰基尔,原因却不同。他怕死——怕受到杀人的惩罚,这一点迫使他把杰基尔的身体当作藏身之所。但他又憎恨这所监狱,总想挣扎着逃出来,控制一切。他怨恨杰基尔软弱、忧郁、无助的样子,但他最恨的还是杰基尔对他的厌恶,所以他有时跟我捣蛋,激怒我。他撕我的书,在上面涂鸦,他还烧我的信,甚至毁了一幅我父亲的肖像。
只是海德自己怕死,所以才没有杀了我。他对生命渴望极了,他明白要是杀了我,他自己也就死了。我心里不禁对他多少有点怜悯。
继续忏悔也没有用了。最终,灾难还是到了,终于给我的惩罚画上了句号。很快我将永远失去自己的面貌和本性,因为只剩没几副药了。我派普尔去了同一家药店,他买回来后我就配了一剂,同样有沸腾,有烟雾冒出来,颜色从红变到紫,但没变成绿色。我喝下去,望着镜子,然而发现无效,爱德华·海德的面孔还在瞪着我。
我想普尔已经告诉你我找药找遍了伦敦,但却毫无结果,我这才明白第一批货是不纯的,正是我和药剂师都还不认识的那种杂质使我的药成功了。这么说来,我配的药便是偶然的发现,不可能重复的。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用完了最后一点第一批买的药,这会儿我又是亨利·杰基尔了。但我写不了多少东西了,时间不够了。如果写这些忏悔时又变成海德,他会把这些纸撕成碎片来气我的。但如果我写完了,他也许不会注意到的。实际上,他也活不了多久,已经成了变态的人,就像陷阱里的困兽一样,坐在椅子里打战,哭泣,又是恨,又是怕。他一直听着警察的敲门声。他们会抓住他,把他送上绞刑架吗?他有勇气在最后一刻服下毒药吗?
好了,这些事我也管不了了。此刻是我生命真正终结的时刻。看到这个时,您所认识的亨利·杰基尔已经死了,剩下的故事是爱德华·海德的了。我放下了笔,同时也让亨利·杰基尔不幸的一生结束了吧。
1 一扇神秘的门
律师厄特森先生是个不爱说话、一本正经的人。在陌生人面前,他非常腼腆,不爱流露自己的情感,可当着朋友,他的眼睛总闪烁着关心与真诚的光芒,虽然这种真与善在他说的话中不大找得到,可在他的待人处世中一点一滴都没有漏掉。在生活上,他从不放纵享乐,吃喝也很随意、简单;即使很喜欢看戏,他也有20年没有进过剧院了。可是,他对别人的缺点却是宽容得不能再宽容了,总是想着去帮助他们而不是责备他们。作为一名律师,他经常是罪犯走进监狱或者踏上黄泉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好人,这些人的心里会一直保留对他的温文尔雅和公正无私的记忆。
厄特森先生最好的朋友是他的一个远房表亲,叫理查德·思菲尔德。这个人是城里出名的“爱热闹”,交际场里的老手。谁也搞不明白他们为何居然是朋友,他们可真有天壤之别。但他们却经常一起散步,一走就是好远,穿过伦敦的街道,安安静静地做着伴。
有一次,他们散步走到伦敦闹市区一条狭窄的背街上。这条街干净、热闹,人们也和善,一家家亮亮堂堂的小商店,门环锃明透亮。但是就在街道的尽头,有一幢阴暗、神秘、没有窗户的楼房,门上既没有铃也没门环,还到处是灰,显然已好久没人打扫了。脏兮兮的孩子们在门口疯玩疯闹,也没人开门轰他们走。
一天,他俩走过这幢房子,恩菲尔德指着问道:“你注意过那儿吗?它让我想起一个奇怪的故事。”
“哦,是吗?”厄特森先生说,“给我讲讲。”
“好吧。”恩菲尔德先生开始讲了,“那是个冬天的早上,天黑漆漆的,大概3点钟吧,我正要回家,突然看见两个人。头一个是个矮个子,正沿着街边走,第二个是个小姑娘,跑得很急。两个人一下撞到了一起,小孩儿摔倒了。接着,可怕的事发生了,那个人穿着沉甸甸的靴子,冷冷地从孩子身上压了过去,小姑娘躺在地上尖叫着。做这种事真残忍。我从后面追上来,抓住那人,把他拽了回来,这时一小群人也围到了又哭又叫的孩子身边。那个人非常镇静,一脸漠然,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真是让我反胃。孩子的家人这会儿也赶到了,还来了一个医生。原来小姑娘是去请医生给邻居家病人看病的,她正要回家。
“‘孩子与其说是伤着了不如说是吓着了。’医生是这么说的。你也许以为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可是你想,我对那个小个子十分厌恶,小姑娘的家人也一样——当然,这很正常,可连医生(他看上去那么和善、安静),也盯着那个罪犯看,好像恨不能把他给杀了。
“我和医生彼此心照不宣,都冲着那人大声指责,并声称要让整个伦敦都知道这事,让人人都唾弃他的名字。
“他阴森森地瞪了我们一眼,还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开个价吧,’他说。
“我们让他答应付给孩子家100英镑。他又翻了我们一眼,把我们领到那边的那扇门口,掏出钥匙,进了楼。不一会儿,他又出来了,递给我们10镑金币和一张康茨银行的支票,上面写着90英镑,支票上的名字是大家都很熟的人。
“‘你看,’医生满腹怀疑地说,‘够奇怪的,早上4点,一个人走进一所空房子,然后又拿着另一个人签名的支票出来了,足足快100镑呢!’
“‘放你的心吧,’一脸凶相的矮个子说,‘我和你们等着银行开门,看我自己兑钱好了。’
“我们离开那儿,医生、罪犯和我到我家挨过了后半夜。到了早上,我们一道去了银行,支票是真的,没问题,钱很快就转给小姑娘家了。”
“哦,是这样,”厄特森先生说。
“是啊!”恩菲尔德说,“这事真怪。明明肇事者是个冷酷、残忍的家伙,可签支票的人却是伦敦有名善良、慷慨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把支票给一个罪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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