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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吟飞花弄影

_2 (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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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第三章 一片幽情冷处浓

但,不管前面是深渊还是峭壁,我都没有退路。跟在带路的陈公公身后一路前行,一面听着他耐心的介绍,我才知道原来帝王的后宫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很多。亭台楼阁,迂回长廊,一殿又一殿,间相错落。部分殿名还颇为雅致,兰林、飞翔、茞若、椒风、蕙草等,光名字就让人浮想联翩。还有其他如月影台、云光殿、九华殿、鸣鸾殿、开襟阁,也许都曾是藏娇纳艳的地方。“请教公公,这次皇上赐旨召见王嫱,究竟是什么原因呢?”交谈中渐渐熟络些后,我终于说出这个疑问。“到了这个时候,奴才也不瞒姑娘了。”陈公公左右看了看,靠近我低声道,“对姑娘来说也许是一喜一悲的事,皇上要封姑娘为长公主,然后赐嫁匈奴单于。”“什么?!”我听见自己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封为长公主?赐嫁匈奴?果真是一喜一悲啊!但是,为什么事前根本没人来征询我的意见,连面也未曾见就自作主张将我嫁往匈奴?!这简直是在走汉初国力不强时的“和亲”老路!!那时和亲的虽不是真正的公主出嫁,但至少也是宗室之女,现在怎么沦落到拿一个宫女来充数?以为无权无势的宫女就可以随便欺负么?我心中气急,几乎说不出话来。陈公公见我的脸色阴晴不定,也不再多话,默默地在前面引路。我憋着一口气,步子越迈越大,越迈越快,到后面几乎要飞奔起来了!是的!我一定要亲口问问那个可恶可恨之人,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他有什么权力遣我远嫁?就因为他是一国之君,便可以随意摆弄别人的人生吗?我曾怀着满腔少女的热情和梦想进宫,数年的等待,换来的却是如同流送般的命运,他的专制无情,太令我愤慨不平了!!我一定要亲口问问他,究竟把女人当成什么?他高兴时是开心玩物,不高兴就可以弃之如敝履,偶尔还可以拿来当筹码换取他的安乐?“昭君姑娘,到了,请进去吧,陛下在里面等着您呢。”陈公公躬身侧立,指了指前面雕刻精美的大门。“辛苦公公了。”我弯腰对他致谢,然后强忍满腔怒火毫不迟疑地走入前面的大殿中。殿堂内所见却令我有些意外。虽然每处设计都匠心独运,气派不凡,但入目所见,并无太多豪奢之物。倒有一股素雅古朴之气迎面而来。莫非进错了地方吗?我暗暗猜疑,这里不像是帝王的居所,完全没有想象中应有的华丽奢靡。“咚——”猛然间听见东西跌落的清脆声响,我的目光随即往那边移去。纤尘不染的地面上,是一段写着字的竹简,由于距离隔得太远,看不清楚上面的字迹;我缓缓将视线顺延而上,看到一双式样并无特别之处的短靴,但上面绣着只有帝王才能用的龙形图纹;再往上,是一袭淡紫的长袍,袖口和衣领处都有做工考究的金边花纹。
第28节:第三章 一片幽情冷处浓

然后,最上面的,是一张英俊而不乏威仪的男人脸庞。我不知道他保持这样的姿势已经多久了,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正望着我这边痴痴地出神。我一下就料定他的身份。面前的这人一定是皇帝无疑。也只有平素高高在上惯了的人,才会这么无礼地直勾勾盯着人看!我一腔怒火正要发作,却在注意到他脸上惊喜、悲愤、忧伤、无奈种种情绪变化参合的复杂神情时愣住了。大殿内突然变得很静。静得我能听见自己一下一下的心跳声。就在我不知该不该打破这沉默时,那人猛地握紧双手,随即狠狠一拳击在身后案桌上!然后在我惊讶的目光中,他对着门外威严地怒吼一声:“立刻传画师毛延寿!”毛延寿?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怎么马上想起当初画像时请求他另画一幅的情形来。莫非皇帝看出了什么端倪?因此才怒而将我远嫁示惩?我忐忑不安地寻思着,不时拿目光偷偷去观察他。可他却仿佛突然间入定了般,只死死握着拳头仰头看着屋顶,再没对我这边望过来。“臣毛延寿参见陛下。”不多时,画师来了,当他看到我也在,脸色当时就白了。我朝他丢个眼色,暗示自己绝对不会连累他,可他轻轻咬了咬嘴唇,似乎不置可否。皇帝在一旁冷眼看着我们的神色举动,脸越发涨红了,不顾形象威仪冲过去一把抓起毛延寿的衣领,抵住咽喉,大声责问道:“大胆逆臣!为什么欺君?!”“臣……无话可说!”毛延寿的喉咙被扼,气息微弱,但这几个字却掷地有声!“什么?你?!”皇帝气坏了,劈手就去拿墙壁上挂着的长剑,我见势不妙,赶紧冲过去拦在两人之间,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仰起脸对他道:“不关他的事!”“你要责罚的话就责罚我!”我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声音,完全是豁出去的架势,“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是我叫他重画的,所以欺君的是我!与他无关!”接着,我从毛延寿身上找出第一幅画递过去:“你看了就知道我所说不假。”“是你叫他重画?”皇帝对比两幅画,不敢置信地望着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你不想被我找到吗?那晚来不及问你的名字,我才想到这样的办法来找你,没想到却……”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沙哑下去,似乎受到什么重大打击。“找我?”我困惑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字眼,顿时如坠云雾之中,不懂他的意思。皇帝却不再理会毛延寿,转身将画放到案上,然后对我说:“跟我来!”因为这句话,我的脑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恍惚地凝视他的脸。
第29节:第三章 一片幽情冷处浓

看着我沉思的样子,他干脆霸道地抓起我的手,拉着我就往外走。我本能地试图挣扎,但这相似的瞬间猛地让我想起什么。冷宫前的某个晚上,曾经也有人这样一把抓起我的手,那种感觉是如此的熟悉,我一直未曾忘却……难道他就是?我看着身侧近在咫尺的男子,不敢再继续想象下去。接下来的事情,证实了我的猜测。皇帝拉着我径直来到了那夜我们相遇的冷宫前。一切的景物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可是时过境迁,已然物是人非了。“还记得那晚你说的话吗?”他问我,声音低哑,隐含痛苦。我没有回答。或许沉默是最好的回答。他不死心地又问:“你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吗?你要求画师重画,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你干嘛要找我?”我缓缓将手从他手中抽离,内心矛盾、痛苦至极。我怎么都没有想到,那夜的那个人竟然就是皇帝,更没有想到的是,皇帝要求画像的原因竟然就是为了寻找我!“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他被我的问题激怒,双手一翻死死扣住我的肩膀,“后宫那么多女人,我为什么偏偏喜欢上一个只见过一面,而且是一个没心没肝的?我也很想知道原因!!”喜欢?喜欢?!我被这样的词震慑了。“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要串通画师来欺骗我?!”他加大了双手的力道,因为胳膊吃痛,我也忍不住发作起来,“那你又为什么要把我嫁给匈奴可汗?!”“谁说的?!谁说我要把你嫁往匈奴?!我绝不会!”他怔了一怔,随即像被激怒的狂狮般重重一拳砸到旁边的树干上。震得不少树叶纷纷而落。“是陈公公亲口说的。还会有假?”我冷冷地揭穿他的谎话。“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就是王嫱!那幅画也欺骗了我!”他的目光完全失去理智,胸口喘息得厉害,“如果知道是你,我怎么可能会答应?!”“就算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你也不应该以画取人,因为画上的我不好看,就把我许配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在渐渐理顺一些事情之后,我虽然不再那么气愤,但也没有打算轻易原谅他。“都是那个狡猾的呼韩邪!”他又是一拳击到树干上,目光中满是愤怒怨恨,“我不清楚他为什么指名要你!不然事情也不至于发展到这一步!”“他指名要我?”这下连我也愣住了,这几年来都生活在深宫内,匈奴的单于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电光火石间,我忽然想起几天前那个迷路的人来。当时我就觉得他的打扮很奇怪,不像是宫内人。而且我记得他当时说过要带我走,难道他就是匈奴的单于吗?
第30节:第三章 一片幽情冷处浓

如果真是这样,我不得不感叹命运真是太过神奇了。看似不经意的小细节,却埋下日后意想不到的变故。“你们认识?”也许每天面对着一群最会察言观色的臣子,自己的工夫也练习得不错,他观察到我若有所思的神情,顿时满脸怀疑之色,“你是待选的宫女,怎么会和外臣有瓜葛?”“这完全是个偶然。那天我看见有人迷路了,就好心地帮他指路,没想到他的身份是单于。”然而这样的解释却没能令他满意,他接着又追问道,“这个暂且先放一边。你要求画师重画的缘由还没告诉我,这前后情形经过实在太多疑窦!”他的神态,分明是不信任我,而我最见不得这样,于是赌气哼了一声:“随便你怎么想,就当我有预谋好了。反正与其等着成为第二十二个可怜虫,倒还不如嫁去匈奴自在呢!”“你!你竟这样刺伤我?!”他先是震怒,既而反应过来,稍微冷静了些,“你刚才说什么第二十二个?”“你已经不记得温娘娘了吗?”我提醒他,同时忍不住讽刺一句,“果然人走茶凉啊。”他愣了一下,突然冲过来抱住了我,捧住我的脸,逼视着我恨恨地说:“难道你不知道你一直是我在等的唯一的一个?!也会是我要的最后一个?”唯一一个?最后一个?一瞬间,我怔住了。我没料到这样的话会从他的嘴中说出来,虽然教人真假莫辨,心下却依旧颤动不已。只是我非常清楚,即使如他所说,一切也已经太迟了。我强忍着内心的痛楚,决绝地、用力一点点地推开他:“皇上既然已将我许给匈奴可汗,就不能不顾及国家体面吧。”这两句话我说得义正言辞,而他死死盯着我傲然、决然的模样,想说什么,却为之语塞。「僵局」我,绝对不可能放她走!命运休想跟我开这样奇特的玩笑。一直在梦想的那个人,好不容易等来了,却又马上要错过,我不会接受这样的安排!无论采取什么手段,即使要毁掉帝王至高无上的信誉,我也不在乎!我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她留下来!第二天,我召集了宫中所有年轻美貌的宫女,集中到未央宫的一处大殿之上,然后传旨请呼韩邪进宫。那些宫女并不知道我的意图。以为终于得到可以在皇帝面前表现的机会了,全部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而来。殿堂之中,一眼望去,满目云鬟拥翠,娇如杨柳迎风;一个个玉肤凝脂,艳似荷花映日;有的黛眉微蹙,似乎含着嗔怨的模样,有的浅笑轻颦,娇嗔可爱。我不相信这么多绝色佳人中,没有能乱了呼韩邪心的人。
第31节:第三章 一片幽情冷处浓

只要他肯放弃一个,我可以给他十个百个,甚至整个后宫都毫不吝啬。“陛下的后宫佳丽的确令人眼花缭乱,可其中并没有王嫱姑娘。”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如我希望的那般顺利,呼韩邪逐个扫了大殿上那群美人一眼,最后目光坚定地望向我,脸上隐约有不满之色。“这里面,未必没有合单于心意的人?”我刻意忽略掉他提到的那个名字,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假若单于挑花了眼,朕也可以考虑割爱,将她们全部送给单于。”“不!”呼韩邪恼怒地断然拒绝,“我只要王嫱姑娘!”“你不要痴心妄想了!”我也几乎忍耐不住就要发作。这个人,看来是铁定了心要跟我抢人!!但是他错了!我是堂堂大汉天子,难道还留不住一个自己心爱的女人吗?“陛下莫不是打算失言吧?”呼韩邪不甘示弱,挑衅地顶了回来。“失言又怎样?”我冷冷地瞪他。“别忘了,帝王的绝对权威,是君无戏言!陛下金口既出,允诺了臣的事,便不能反悔!”“我可以拿其他来换!”我斩钉截铁地说,“只要你放弃她,我愿意给你更多的恩赐!”“可是,我只要她!”呼韩邪也憋着劲儿跟我拗上了,丝毫不肯退让!“你不要不识抬举!”我恩威并施,不信自己说服不了这个蛮夷,“后宫有的是比她更漂亮的美人,你又何必跟自己较劲?”“哼!说到底,皇上是打算将她占为己有吧?没想到汉家天子竟然是出尔反尔的小人!”“大胆!”从来没人敢当面这样辱骂我,这个呼韩邪,我看他是疯了!我一掌甩过去,可是被他轻巧地避开了。“我答应过要带她走,就一定会带她走!我呼韩邪绝不失言!”丢下这句话,连告辞都没有,呼韩邪就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望着他伟岸矫健的背影,我忍不住叹息:为什么他和我看上的是同一个女人?不然的话,也许我们还可以成为朋友。一直以来,我都缺少一个知心的朋友。他是第一个敢在我面前将喜怒形于色的人。可惜,我们的身份地位,都注定了必须是对手。午餐时对着满桌的山珍海味,我却没有丝毫兴趣。呼韩邪一怒而去的后果是什么,我能够料想得到。而那帮忠心的大臣自然也料想得到。于是,他们火急火燎地送来了满朝文武的联名上书,要求我马上下诏,履行和匈奴单于和亲的诺言。我看完那张墨迹未干、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生气地将面前所有的东西摔了一地!从坐上这个帝王的位置起,无论我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首先要考虑的都是大汉帝国的威严和未来。务求事事令这般朝臣们称心如意,不然耳根就别想清净。
第32节:第三章 一片幽情冷处浓

我虽然掌控着天下,却惟独掌握不了与自己有关的一切,娶妻不能由自己做主,而现在不过是想保护一个喜欢的女人,这样也不行吗?一呼百应又怎样?更多的时候,我连很多正常人该得到的幸福都从未拥有!“陛下,大臣们还是不肯离开……”跟随我多年的陈公公轻轻靠过来,压低声音对我禀告着外面的场景。“随他们去!”我假寐养神,不想看见那些讨厌的面孔。“可是,现在正午太阳很大,大臣中很多年老体衰,万一弄出个闪失,恐怕不好……”“这群老家伙!倚老卖老是吧?”我明白这次的事件正是那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牵头,别人也没那么大的胆量,一时气急攻心。忍不住开口怒骂起来,“他们胆敢威胁朕?可朕这次就偏不如他们的意!”“那怎么办?让他们继续跪着?”“走!摆驾兰林。”我起身往门外走去,根本不看院中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众臣一眼,只冷冷地对跟过来的陈公公道,“他们不就是要示威给我看吗?我走不就行了!没人看他们表演,到时自然就会起来了!”兰林,是我临时安置给她的寝宫。这个殿的名字,非常符合我的心意。她就恍若一株临风怒放的幽兰,完全掩盖了六宫粉黛的颜色。对于我的到来,她显得一点都不惊讶,从容不迫地继续摆弄着手里的丝带。我走上前去,握住了丝绦另一端,轻轻一拉:“可是为我打的绦子么?”她手下微微用力,将那条丝绦夺过去:“这么粗浅的东西,装饰在龙衮之上不合适。”“谁说它粗浅?谁说不合适?!我说合适便合适!”说这些话时,我控制不住肝火加重了语气。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微微惊讶过后很快坦然,似乎理解我发怒的缘由。“你知道么?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想誓死保护的东西,我怎么会让别人夺走?”我立在她身侧,呼吸着从她秀发间散发出的阵阵似兰非兰香气,并不担心她会不会明白我的话中所指,“所以你,能不能够不那么冷淡地对待我呢?”这些带着央求口气的话,与我的帝王身份是那么的不相符,但是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对我来说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她一个肯定的眼神。这样,我就有了与所有人坚决对抗下去的理由。可是,她偏偏连这样的一个眼神都不肯满足我!失望加焦虑冲击了我的理智,我猛地一把抱转她的身体,将她禁锢在怀抱里:“你看着我!回答我!难道对于我的感情,你真的那么满不在乎吗?”她先是沉默,转而定定凝视我,目光似乎要望进我的内心最深处,波澜不惊地缓缓反问我:“我有权利在乎吗?我在乎能改变既成事实吗?所以,不在乎才是最好的。对你对我都一样。”“不!不是这样的!”我大吼着,“为什么连你也和那班老臣一样?我才不管,我只知道我绝对不会把你送到呼韩邪的手里!”“我也绝对不会眼睁睁目睹两国百姓陷入水火。”她毫不迟疑地反击,声音不大却充满坚决的力量。“你!你……”我一时急怒攻心,几乎气结,“好!既然你的情绪这么对立,那么我们干脆来谈一个条件好了。”见她自顾自走开并不搭理我,我干脆把恶人做到底:“毛延寿罪犯欺君,按律当斩!如果你执意要离开,我绝对不会轻饶他!定要灭他九族!”“你明知道这不关他的事!”她终于激动起来,也肯认真看我,“现在这样的局面,固然因为一系列复杂的误会造成,但也许是冥冥中的注定。如果战争因为我而爆发,让无辜的人们去死,你和我都会成为千古罪人。大汉和匈奴现在剑拔弩张,摆在我前面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和亲。我没得选择,这是历史给与我的使命。你其实也懂得的,为什么要妄图改变不可能的事呢?”“我并不怕和匈奴开战!”从她字里行间捕捉到些许有利信息,我立即用坚定的眼神向她表达我的决心,“我的先祖汉武帝就曾和匈奴数次较量过,而我的血管里流着祖先刚强的血液。”她摇摇头:“君无戏言,你既然答应了可汗拿我和亲,就没有反悔的余地。”见我还欲辩驳,她马上神色转淡,“皇上是一国表率,如果出尔反尔,只会让人看不起!所以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她最后这句话完全不怕激怒我,而更加可恨的是我虽然很窝火,却拿她没有丝毫办法。因为我知道,让她出宫,确实才是正确的选择。但有时就是这样,在做着应该做的、正确的事情时,却反而最痛苦。
第33节:第四章 鸿雁分飞两地书

第四章鸿雁分飞两地书「圆月」他把我安置在兰林。一连几日守在我这里,早朝也是托故不去。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想把我留下,另换一人赐与呼韩邪。或者干脆不惜一切和匈奴开战。而我,不可能让他那么做。
赐封前夜,他最后一次恳求我:“真的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吗?即使我强行把你留下,也只会换来你的冷淡和鄙视?你真的……一点都不想留在我身边吗?”“是!”我点头,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我不能让他失信外夷,且被臣民谤以好色的訾议。更不能因自己一人的幸福而使天下再起战火。那个公主的虚衔,我必须得领受。我穿着华贵繁复的美服,宽大裙幅逶迤身后,徐步穿过锦缎铺陈的玉阶,出现在金銮殿上。我看到呼韩邪的第一眼,就证实了他就是那日在宫内迷路之人。自我出现,他的一双眼睛自始至终带笑看着我,眼神喜悦明亮。
第34节:第四章 鸿雁分飞两地书

我亦镇定地回他微微一笑。这件事里他并没有错,他只是在实践对我的诺言而已。也许在他看来,带我离开层层深锁的汉宫,是对我当初指路的最好报答。高坐在龙椅之上的人知道一切都不可挽回,似不忍看我,闭着眼睛将手一挥,小黄门开始大声宣读圣旨。内容大概就是夸赞我如何品貌出众、德才兼备,此次又甘愿出宫和亲,太后深感其深明大义收为义女,皇上特下诏赐封为长公主之类。并,另择吉日嫁与匈奴可汗为妻。呼韩邪听完诏书,立即出列跪奏道:“臣蒙陛下圣恩,定会对公主优礼相待;子子孙孙,臣服天朝,决不再有贰心。”他得到皇帝恩准平身之后,兴高采烈地再次望向我这边,朝我露出一个欣喜和胜利的笑容。公主的册封仪式后。我脱下华服,选了旧日宫女素衣,一个人怏怏地去了兰花圃那里,却没想到,他竟然也在。“这些花都是你种的么?”“是。”“你和它们很像。”“哦。”“以后,要我帮你照顾它们吗?”“好。”“你就不能对我多说一个字吗?”“嗯。”“……”然后,我们就那样坐着,谁也不说话,直到夕阳西下。当我站起来准备离开的时候,手却猛然被他一把抓住:“可以陪我共见晚餐吗?我已经尊重你的意愿放手了……所以,不要再拒绝这样一个简单的要求。”不知为何,那一刻他眼神中的哀伤深深地震撼着我。面前的男人,是堂堂的一国之君,至高无上。可是,他也有无奈和哀求的时候,我没有办法再说出否定的话来。但我不肯跟他去吃御膳房准备的豪奢宴席,只到宫女们平日用餐的地方拿来几样简单的小菜,再在附近找个了亭子坐下。一开始的时候,我们谁也不说话,静静地只听到杯碟的碰撞声。直到某一刻,视线偶然对上,他再不肯移开,就那么痴痴地望着我,似乎怎么都看不够。我倒被他看得有些心思焦躁起来,不着痕迹地避开目光。刚喝下一口甜汤,却听到他压抑的声音:“如果就这样……一直下去,有多好。”如果就这样一直下去……可惜,这永远只能是一个遥远的美梦吧?我假装没听到他的低喃,顾左右而言他:“吃饱了吗?我要把东西放回去了。”“别走!”我来不及起身,他的手那么霸道地伸过来抓住我的胳膊,顺势往身边一带,“这些自会有人来收拾的!你只要陪着我就好了。”“皇上,不能这样……”我试图挣脱他的牵扯。“不要这样叫我!我听腻了。连你也一定要跟我这么疏远吗?为什么想找到一个能平等相处的人,会这么艰难,简直比登天还难?”
第35节:第四章 鸿雁分飞两地书

“……”不知为何,看着他此刻的神态,我之前和他相斗的心气恍惚一下全都消失了,只觉得有无尽的悲凉从心地最深处涌上来……但是,我绝不能让自己在他面前显露出一丝一毫的犹豫和软弱。因为我知道,如果这种讯息被他捕捉到,很可能又会引起不必要的变故。我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装着很轻松的样子,指着亭子下面那个倒映在湖里的月亮问他:“还记得我上次说带你去抓月亮吗?”他点点头,脸上开始有了笑容:“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说的话,我当然记得。”“那现在我就把它送给你。”我说,然后又开玩笑地问,“不过,你敢不敢跳下去拿呢?”令我怎么都没想到的是,我的话刚落音,身边一阵气流涌动,只听到“扑通”一声,他竟然真的跳了下去。湖面上顿时水花四溅,四周隐藏在角落中的护卫听到响声都迅速现身:“陛下——”却被他一一呵斥回去:“你们这帮没眼睛的奴才!就不能让朕开心一会儿吗?!滚远点儿!别惹朕生气!”他在那帮人面前发起威来,完全和刚才的样子判若两人。护卫们吓得赶紧退后隐藏起来。而我知道,虽然现在是夏天,但夜晚在水中待久了,以他这样常年养尊处优的身体,肯定承受不了。“喂,出来吧。”我说着把手朝湖里伸去,都不太敢置信眼前那浑身湿透的人就是掌握着大汉天下的至尊之人,“还真是傻得可以呢。”最后的话我说得很低声,希望他没有听到。他抓着我的手上来之后,无论我怎么劝说都死活不肯回宫。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带他先回到了兰林。如果我没看错,当我这样说的时候,他的嘴角分明闪过一抹得逞的笑意。到寝宫后,我拿出自己一套较为宽大的睡袍给他换下,但看着他穿着那件衣裳的古怪模样,忍不住偷偷乐出声来。“滑稽吗?”他却并不恼,还兴奋地跑到镜子前面去照,鉴定一番自己也跟着笑起来,“确实够奇怪的。不过我喜欢。这上面有你的味道。”我假装没听到最后那句,转头吩咐一旁的侍女:“去找陈公公帮皇上拿套衣服过来。”侍女应声离开之后,他突然变戏法地从身后拿出一样物事,慎重地举到我眼前:“这个,送给你。”“什么?”我接过来一看,是一只珠钗,在灯光下,隐约散发出紫色的光芒。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敏感,当抚摩着这只钗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抚摩隔世重逢的故人。似乎,我曾经与它有过极深的渊源。但这样的念头也只是刹那闪过而已。“我给你讲一个关于这钗的故事。要不要听?”不等我回答,他已经开始讲述起来,“故事的主角是汉宫里曾经的一位嫔妃和宫廷乐师,他们很相爱,但是这爱是被禁锢的,不被允许的。最后,嫔妃被赐死,乐师也自焚殉情……”
第36节:第四章 鸿雁分飞两地书

这样的故事从他口里说出来,既充满迷幻虚无的气息,同时却又显得特别真实悲凉。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跟我讲这样的宫闱秘闻?这应该是皇室的绝对禁忌。“我们现在,和他们的处境很像……”我听到他强自克制的声音,“我虽然贵为皇帝,却连自己心仪的人都保护不了!岂不是连那个乐师都不如吗?我好恨!好恨!”我来不及做出任何回应,身体接着就被他紧紧一把揽住:“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宁愿不坐这帝王之位,也不想失去你!”宁愿不坐这帝王之位,也不想失去我?不能否认,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的内心不可避免地被触动了。但我无比清晰地知道,只要我一旦发生一丝动摇,就会将事态推向错误的方向。所以,我借口要就着灯光仔细观察那只珠钗,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接下来更为亲近的举动。他敏锐地察觉了我的意图,立即跟过来捉住我,捧起我的脸,逼我直面他的眼睛:“多少人对我的怀抱和宠爱求之不得,为什么你却偏偏……难道我对你而言,就一点吸引力都没有吗?”我不语。内心在做着矛盾痛苦的挣扎。开始,我就是抱着改变他的愿望进宫的。可是没想到在经历一系列阴差阳错之后,我们才得以正式见面。然而已失去了产生任何交集的可能。他却误以为我的沉默是某种默许,将脸缓缓俯下前倾,一点点接近我脸上的某个部位……察觉到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急促,双唇的接触近在咫尺,我才反应过来,绝不可以任由事态再这么发展下去。“皇兄,”我灵机一动,想到自己现在的公主身份,有了新的托词,“兄妹之间,似乎不太适合这样的话题。何况,我现在是匈奴王妃的身份,更加不能做出任何逾越的举动,以免损伤大汉颜面。”说完之后顺势一挣,迅速脱离了他的怀抱。“你总是有一堆的理由!什么时候才能对我说出一句真心话呢?”他脸色沉郁败坏,似乎憋了一肚子闷气,却又无法对我发作。刚好此时陈公公拿着衣服和侍女一起进来,于是立即被他当成发泄怒火的对象:“怎么去那么久?想冻死朕吗?没用的奴才!”那两个人虽然被骂得莫名其妙,但大气也不敢哼一声。我上前从陈公公手里接过衣服,一面让侍女去倒茶,然后转身走到他身边:“时候不早了,换了衣服回宫去吧。”“我不回去!我就要待在这儿!哪儿都不去!”他将衣服狠狠摔在宫砖之上,然后赖在一张椅中不肯移动分毫。陈公公想开口说点什么,被他察觉到了,兜头拿起一杯新泡的茶水扔过来,发泄地大吼着:“不要劝我!劝一句我就掌他的嘴!成年累月里听到的那些劝谏还不够吗?!!”
第37节:第四章 鸿雁分飞两地书

此刻的他,任性冲动的样子简直失去了任何帝王形象。可是惟独这样卸下所有华贵伪装的他,也才能够引起我心底那绵密的不忍和柔情。我挥手让陈公公和侍女都退了出去,然后重新端了一杯茶,亲自送到他手中。不知为何,这晚的天气出奇的闷热。我将所有的窗子都打开了,依然觉得始终定不下心来。二更梆声响起的时候,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把抓起我的手,携我朝未央宫殿北方向走去。“去哪里?”“可以让你好好地睡一觉的地方。”后来我才知道,他带我去的那处神仙般凉爽的所在是清凉殿。皇帝御用的夏居之殿。旁人不得入内。我大约是第一个除帝王外出现在这里的人。殿中以画石为床,设紫瑶帐,即使在盛夏时仍清凉无比,居此中身体发肤如同含霜。然而,即使这样,我依然静不下来好好入睡。我终于知道,那些燥动,其实来自我的内心……「出塞」和亲的日子一拖再拖,但终究还是不得不面对这一天的到来。饯别时,她身着玉色鸾纹银裳,云髻雾鬟,明眸流盼,额前凤坠摇曳,映衬得肌肤如雪晶莹。我亲手将那支玄铁珠钗插进她高挽的发髻,然后直直地望着她在礼官念颂声中,拜别众人,辞别父母兄长,在侍女的搀扶下登上那顶出嫁的软轿。阳光很耀眼。她在临上轿前看似不经意的回头,和我目光相触,双瞳中淡淡的水色晶莹,让我本就强自压抑的心瞬间崩溃决堤。万众注目中,我不顾一切离座起身,扬起脸庞,朗声宣布:“朕决定护送皇妹一程!”众人皆惊讶变色,四周寂然无声。可是我才不管呢,直直地走向她。呼韩邪此刻已提前返回匈奴准备迎娶之礼去了,所以,我不必担心她再找借口来拦阻我。不出两个时辰,就出了京城长安,随行大臣跪在我面前劝诫:“陛下,可以了,请回宫吧。长公主会领情的。”我不理,继续跟着队伍朝前走。此后,出了冯翊奔北地,又离了上郡奔西河,一直到朔方。连续进行了几月的旅程,此时前来劝说的大臣理所当然也就更多了,“陛下,国事繁忙,宫里边很多事情等着您处理呢。”我知道他们说得在理,可惜他们不明白,他们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失去理智、处在崩溃边缘的帝王。“国家每年发那么多俸禄养了一大群人,现在不正好是他们表现的机会吗?如果离了朕,他们就办不成事,那朕何必花那么多银两白白养着他们?!”丢下这番半激将半恐吓的话,我执意继续追随她的步伐前行。
第38节:第四章 鸿雁分飞两地书

深秋。送亲队伍到达了五原。这里已靠近大汉和匈奴的疆界。她一反常态地挑起马车窗帘,数次和我对视。她和我一样清楚,过了这最后的一道关卡,一切就在匈奴的掌控之下了。也意味着我们真正诀别的时刻到来。队伍在附近的驿馆里安顿好之后,天幕就黑了。一轮明月缓缓出现在天幕上。对花情脉脉,望月步徐徐。一如我最初遇见她的那个晚上。我知道,这是属于我们最后的夜晚。所以,我绝不能让它浪费掉。我要好好和她共度这最后的时光。这个时节边塞的夜晚已经是寒风飒飒,她在公主的华裳之外披上一袭洁白狐裘,怀里还抱着一把琵琶。屏退侍卫和宫女,临时搭建的行宫内没有以往宫殿内那般铺陈的摆设,一眼望去,空荡荡的空间内就剩下我和她。这样才好,我的眼中只有她,她的眼中亦只有我。“可以陪我喝一杯么?”我倒出一杯琼酿朝她递过去,然后率先仰头连喝数杯。“好酒!”她没有任何犹豫地拿起杯子喝了下去,并连连赞叹酒味香醇。我知她是在竭力冲淡别离的气氛,也配合地抚掌大笑:“那就再喝一杯?”她一连陪我喝下三杯,脸上开始涌现醉人的红晕。灯光下看去,如朝霞流霰,娇美不可言。我又控制不住地失态,竟看得痴了。她浑然未觉,将琵琶置放在双膝上,试拨几弦,缓缓开始弹唱起来:千年寻觅,旧梦依稀;信手低眉弹,心中无限事;离别后,无处寄相思。情哽咽,后会何时节?想他日,遥对明月春风,恨应同。她唱的是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曲子,虽然有几处调不成调,腔亦哽咽,我听了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消魂不已!这歌唱尽了我心中所思所感,仿佛灵魂在悄然间完美共融。到后面她唱得越发动容,我亦听得如痴如醉。耳边眼前,浅浅月色伊人琵琶和。不知身在何处。梦牵绊,不愿醒来,情奈何。「落雁」“跟我走吧!”驿馆里最后共度的那晚,他不停地饮酒,到后面似乎醉了,突然脱口而出这句话来。我继续弹着琵琶,选择暂时性地失聪。有些话,我宁愿我听不到;听到了,也只能徒增烦恼。“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我宁愿不要这天下!好不好?”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醉意朦胧的眸子里满是恳求。这一刻的他,神情中哪里还有半分帝王的影子?只是一个卑微的、渴望得到爱的男子而已。我心疼地想抚平他眉间的结,但半途却又猛地缩回手来。我不能,不能让之前所有的努力功亏一篑。
第39节:第四章 鸿雁分飞两地书

主意拿定之后,我听到了自己大义凛然的声音:“请皇上放心,臣妹一定不辱使命,让匈奴和大汉永修静好。”他定定注视我良久,最后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不再多说什么,转身背对我,凝视窗外出神。而我因为连月来的车马劳顿,不知不觉依靠在一旁睡着了。次日清晨醒来的时候,讶然发现自己是在他的怀抱里。难怪睡梦里觉得冷的时候却突然温暖起来。原来竟是他在用体温温暖我。我凝视他密布血丝的双眼,猜测有可能是宿醉的原因,但也不排除是因为照顾我而彻夜未眠。内心的滋味一时间复杂到连自己都分辨不清。却只能相对无言。荒原上的风寂寞而苍凉。送亲的队伍冗长而悲伤。庞大的队伍在这里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继续护送我入塞,一部分留下跟随皇帝回京。“总有一天,我会在这里等着你回来!回到我身边!”我不知道这是一个约定,还是他的承诺。但无论是什么,都改变不了现在正在发生的事实。“请长公主起程。”送亲使下令之后,入塞的队伍朝着茫茫草原进发。马长嘶,前蹄高高腾空。霎时间尘土蔽日。连马也知道此去路途辽远,归来无期吗?何况人呢?没了刚出长安时的锣鼓喧天,此刻的仪仗规模已大不如前。我知道,只要再继续往前走一段,就定会有匈奴的迎亲卫队前来会合,但心情依然直直地低落下去。从此,将远离了最最珍贵的一切。父母,兄弟,故土,家园,此后,只怕再难有再见之日。但我始终不曾回头。不回望,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我不能让他看到,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我眼中悄然汇集成河流的泪滴。“喂,快看,那只大雁怎么了?”“好像要掉下来了!”队伍中突然一阵骚乱,我亦抬头看去,只见原本在天空盘旋的一只大雁,不知为何竟直直从空中跌落下来。划下一道半圆的弧线,掉到了队伍的后方。当我终于忍不住回头去望时,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他竟不顾国君之尊,下马亲自将那只雁捡起。一瞬间,我浑然不知他是在怜那失魂的落雁,还是在借此宣泄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想我大概永远没机会问他了。「匠人」为了游牧方便,匈奴从贵族到庶民,都是住在兽皮缝制或者粗布搭建的帐篷之内。目送送亲队伍消失在大漠深处,我作了一个决定,要在片瓦都不曾见的草原上,为心爱的女子筑起一座行宫。我命人选了上好的素瓦,连日几乎不眠不休在部分瓦当上刻下字迹。
第40节:第四章 鸿雁分飞两地书

连宫殿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兰泽宫。兰林。兰泽。越过重重阻隔,我要我们各自住的宫殿,都是绝无仅有的般配。然后,我招来了心里痛恨却不能杀之而后快的人——毛延寿。“皇上精神不大好,似乎龙体欠安?是因为思念长公主吗?”他的态度还是那么不卑不亢,虽然是问安,听在我耳朵里却充满讽刺意味。“还不是因为你!”我劈手将拿着的水壶对他摔过去,“如果不是因为答应了她,我一定把你杀了!”“臣惶恐。”他虽然嘴上那么说,神色却淡定如常。“哼!”我冷冷扫他一眼,“你不要得意,我绝不会这么白饶了你!”就在返回时的归程中,我下旨册封毛延寿为汉使,遣他前往匈奴,代表我前去完成一项温柔而执着的使命。回到长安汉宫后,我将年号改为竟宁。然后,搬进了兰林。这是她曾住过的宫殿,里面的一物一事,似乎都还残留着她的气息。我将自己置身在一个不愿醒来的梦里,每日里除了照料她留下的那些兰花,就是久久端详着毛延寿为她画的第一幅画像发怔。每每闭上眼,仿佛她依旧还在眼前。睡后呼吸中充盈兰花之香,恨不得让她夜夜来入梦。大臣们都在背后议论,一国之君已经快变成比御花园匠人还要专业的花匠。在精心策划的一轮一轮的劝说失效后,他们改变了策略,从各地进献了一大批美女试图转移我的视线。我却再次让他们失望了:“有美如云,却只有一个王昭君,是我心之所念;天下虽大,惟塞外方寸之地,是我心之所往。”我再未临幸过任何宫妃,在思念中度日如年。有时昏昏沉沉,仿佛她的影子还在眼前,伸手去揽却成空。渐渐地,饮食开始减少,精神也一天不如一天了。整个大汉的天空,陷入了一片恐慌之中。「兰泽」不知不觉到达匈奴已两月有余了,我竟然再次见到了毛延寿。他已是大汉的使者,奉命给我带来了汉天子的礼物和信笺。同来的还有一大批汉朝工匠。“皇上说允诺过公主,所以没有杀我,并要我充当这个使者的苦差以示惩罚。”毛延寿曾经这样对我解释,“不过,这对我来说,是份再适合不过的美差。”我淡淡一笑,并不避开他,打开了信笺。帝王的情书比世间任何男子的还要缠绵悱恻,只因他广有四海,可唯独收留不了自己心爱之人。当毛延寿指着其中的一些瓦当告诉我,它们上面都有皇帝亲自刻录的文字时,我将信将疑地将那百多片瓦当上的字连接起来,赫然发觉竟是一首《邶风?燕燕》:
第41节:第四章 鸿雁分飞两地书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我喃喃地念着诗句,仿佛回到了送别的最后那天,突然再也不能克制自己的情感,握着瓦当的手瑟瑟发抖起来……毛延寿监督着工匠们日夜赶工,半月之内就砌成了一座宫殿——兰泽宫。我搬进去的第一夜,草原上举行了隆重的庆祝典仪。同时,也是为汉使饯行。任务既已完成,毛延寿必须尽快回去复命。呼韩邪心地豪迈爽朗,看着巧夺天工的宫殿赞叹不已。认为汉帝这个体贴的举动可以大大慰藉我远嫁匈奴的思乡情,非常诚挚地告诉毛延寿:“大汉的长公主现在是我的宁胡阏氏,体贴我的阏氏就是给我最珍贵的礼物。请使者将这番话带回汉朝,只要有我呼韩邪在一日,匈奴和大汉就会亲如兄弟!”宴会结束之后,我单独召见毛延寿。“这些东西很重要,务必不要弄丢了。”我将一封长信还有一件特别的礼物交到他手里,殷殷嘱咐他。“公主,你要保重。”毛延寿望着我,眼底的感情复杂难明。“他,好吗?”我迟疑良久,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公主是指哪方面呢?”“全部。”虽然我尽力克制,但话语中还是清晰地有颤音。毛延寿略微思索了一下,直视我的目光回复道:“我还是对公主说实话吧。皇上在刻完那些字之后就一直精神不大好,大约是劳累过度。”“哦。”我强自压制心神,不令自己露出破绽,“他干嘛要亲自去做那样的粗活?吩咐工匠们做就可以了。大臣们就任由他这样吗?”“不是。”毛延寿摇头,发出轻轻的叹息,“大臣都劝过了。有些老臣甚至当面责骂他快变成了泥瓦匠人,堂堂大汉天子竟做这种在瓦当上刻字的卑微举动。可他一点不生气,只反驳说,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做再下贱的举动都不会觉得卑微。他根本不把那些臣子放在眼里,继续我行我素。”“他,真的那么说吗?”我念着这个词,有些发怔。心内突然不知是喜是悲,只觉得涩涩的难受。“请公主不必太担心,皇上见到这次的回信,一定龙颜大悦。”毛延寿见我抑郁不乐的模样,似乎后悔刚才不该太坦白告诉我全部真实情形,但又无法收回说过的话,只好如此出言宽慰我。“好,你出去吧。路上多保重。”
第42节:第四章 鸿雁分飞两地书

我对毛延寿挥挥手,然后仰头久久注视头顶层层叠叠的瓦当,似乎想从中找出那个熟悉的影子来。「于归」所有人都以为我时日无多,可是,我竟然在病榻上缠绵了两月有余。只因我还有心愿未了。如果不能在死前再见到她,那么,能够收到关于她的一言半语也好。终于让我等到了。“她好吗?喜欢这次的礼物吗?还有,她有没有回信给我?”兰林殿上,我穿上久已搁置的龙袍,以一种突然爆发的饱满精神迎接毛延寿,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丢出一串问题。“公主很好。现在已顺利住进兰泽宫里,这是她给皇上的回信。”毛延寿也不敢耽搁,回答得利落干脆。然后我惊喜地发现,除了信之外,还有一份精心包裹的礼物。“是什么?”我忍不住问道。“皇上打开看看就知道了。”“对。”我感觉自己是高兴得糊涂了,连忙先将信放置一旁,兴冲冲地去揭开包裹。但是当礼物的真面目呈现在我面前时,之前的喜悦开始一点点减退:“怎么是一片瓦当?”毛延寿似乎也很意外,凑过来一起看了看,突然指着那片瓦当道:“这里有字!”我仔细看去,发现那些字不是我刻上去的,而且除了字外还有一朵兰花。而一旁的毛延寿已经将那些字念了出来:“君心我心,日月共鸣。”“君心我心,日月共鸣?”我慢慢咀嚼着话里的意思,难以言说的欣喜如波浪般从内心深处涌起……瓦当的正面,是我刻的“于归”二字。我相信她选择有这二字的瓦当绝不是偶然,必定含有某种寓意。“你退下吧。我要看信了。”“是。”待毛延寿走了之后,我立即拿起那封信看了起来:秋木萋萋,其叶萎黄。有鸟处山,集于苞桑。养育羽毛,形容生光。既得生云,上游曲房。离宫绝旷,身体摧藏。志念抑沉,不得颉颃。虽得委食,心有彷徨。我独伊何,来往变常。翩翩之燕,远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里悠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当读到最后几句时,我的眼眶已发热胀疼……我笃定地觉得,她虽然写的是思念故国,但其中定然也包含了对我的想念。只是出于种种原因她不便直接传递这样的情感而已。次日,我再次召见了毛延寿,竟意外地从他口中得到了另外一个消息,呼韩邪偶感风寒,身体状况欠佳。“皇上,您有什么打算?”他目光灼灼地询问我。
第43节:第四章 鸿雁分飞两地书

“呵呵。”我自然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我早就看出他和我有一样的心思,但我不会直接挑明,只是振奋地宣布,“从明日起,恢复上朝!”这样说的时候,我的内心充满幸福,仿佛失去的东西,不久的将来就能重新夺回。几天后,毛延寿再次踏上出使的征程。「残月」在某次打猎回来后,呼韩邪一睡未醒。风尘仆仆地来到匈奴的毛延寿刚好赶上了参加单于的葬礼。过后几天,在只有我们两人的僻静处,当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手里有汉天子的密函,只待我满丧期后,他就会带我回长安,重入汉宫。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却并没有表露出他期待中的丝毫喜悦。“难道公主不想回大汉吗?”面对毛延寿的疑问,我只好对他和盘托出了这几天来一直令我倍受煎熬的一件事。原来依照匈奴“父死子受”的风俗,现在呼韩邪的长子雕陶莫皋继承了单于的职位,依照匈奴的礼俗,我即将成为雕陶莫皋的妻子。“什么?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事?我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毛延寿震惊之余,也大大地震怒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发怒的样子。双拳紧握,扬眉怒目,一扫往常斯文俊秀的神态。“雕陶莫皋已经找我专门谈过这件事。”接下来的话更加难以启齿,但我又不得不说,“他看出我有返汉的意图,斩钉截铁地说绝对不会同意让我归汉。”“他敢!”毛延寿经常出使匈奴,以前和雕陶莫皋有过往来,此刻他也顾不上考虑什么交情了,一副拼命的架势就要马上冲去找雕陶莫皋算账。我拦阻不及,只得任由他去。另外也许在我的内心深处,也在期盼着事情能出现转机。但我终究放不下心,迟了片刻便尾随而去。隔着数丈远的距离,我就隐约听到新单于的帐篷内传来阵阵争吵之声。我蹑手蹑脚地靠过去,找到一个隐秘处悄悄将帐篷扯开一条小缝,注视里面正在发生的情形。毛延寿手握使节,正气愤地责问着对面的人影:“这太荒唐了!公主从小受我们大汉的礼仪规范熏陶,如果强迫她接受这样的事,她会生不如死!”“入乡随俗,这也是你们汉人的道理。何况你又不是公主,怎么知道公主的想法?”接下来说话的是雕陶莫皋,他的声音像极了大漠的雄鹰,宏亮强硬,中气十足。“哼!你们这样根本是侮辱公主!也是蔑视大汉的尊严!我绝对不会同意你这么做!”啪的一声,毛延寿拿手里的使节狠狠击打雕陶莫皋跟前的书案,全然忘记了使节是使者丢了性命也不能失去的重要标识物。
第44节:第四章 鸿雁分飞两地书

“这是我们匈奴的事,不需要你同意!”雕陶莫皋也提高了声音。“你分明是对公主心存幻想!我没想到你这么卑鄙!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你口口声声公主公主,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也喜欢她!”帐内的争吵越演越烈,但我没料到雕陶莫皋会这么直接地揭穿毛延寿的隐秘,不由怔住了。我回到兰泽宫不久,毛延寿也随后返回。打量了一下他惨然的神色,我已然明了在我离开后他还是没能成功劝说雕陶莫皋,事情已成定局。“公主,不如我们收拾东西连夜逃走吧!”他静静地坐在那里锁着眉头思索很久,突然提出这个大胆的建议。“逃走?”我黯然一笑,“这里离汉朝边境有多远你不是不知道,没有单于的放行指令,我们根本不可能走出大漠,走出草原。”“那总比在这里坐以待毙的好!”说完他就立即开始动手帮我收拾行李,但我制止了他的举动,“不必了。我会留下来。”“为什么?”听到我说要留下来,毛延寿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望着我,脸色涨得通红,“你不会是看上了雕陶莫皋那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吧?所以对皇上变心了?”啪——我怒极,朝他脸上一掌挥去。这是我第一次对他动粗,因为他竟这样口不择言地不怕伤害到我。“公主?”两行清泪沿着他的眼角蜿蜒而下,随即他双膝跪地:“臣不是有意要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只不过一时情急……”“我明白。刚才我也是一时气过头了。”冷静下来后,我望着他脸上清晰的掌印,不免又心疼起来,急急上前搀扶起他,说出了刚才在帐篷外偷听来的话:“你也知道,于公,如果雕陶莫皋让我离开匈奴,就会让一些人抓到把柄,耻笑他说他不配继承单于位置;于私,自从他第一眼见到我,就已经对我种下情根,那时他碍于我是他父亲的阏氏,只能隐藏内心的情感;现在有了名正言顺的机会,他会舍得放手吗?”“原来你听到了我们的谈话?”毛延寿恍然大悟,我点点头。“所以,一旦你携我逃走,以雕陶莫皋的个性,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大汉和匈奴就很可能再起争端,那我之前所做的牺牲和努力,岂不就全部都白费了?”“公主!”毛延寿死死地抱住我双膝,神情既伤又痛,“为了大汉,您失去了很多!很多!”“这是我该走的路。”我只能这样安慰他,却也克制不住心下沧然。然后,我把头上的珠钗拔下,要他带回去还给皇上。从此以后,但愿他能忘记我。如果牺牲我一个人的幸福,能够换来大汉边境的安宁,一切就都值得了。
第45节:第四章 鸿雁分飞两地书

「逝鸟」“陛下,毛延寿求见。”将扩大再建的兰林殿巡视一番后,我正准备休憩的当口,近侍来报,出使匈奴的使者回来了。“宣!”我兴奋地从榻上一跃而起,甚至来不及整理好朝服,就急急忙忙赶往外殿。此时的我,满心欢喜地等待他会携某人一同归来。数日前,我就得到快报,呼韩邪单于离崩的消息,令我觉得自己离梦想已经越来越近了。我一直渴望的父皇与母后那般的旷世爱情,似乎触手可及。但上天往往就是喜欢捉弄人。当我听到毛延寿说出“父死子受”四个字时,胸口顿时如遭雷击。“你确定没弄错?!匈奴竟然有这样的恶俗?!简直太荒唐了!”被绝望加愤怒冲击着,我怒不可遏地将手里的物事狠狠朝玉砖上掼去!“公主她……不久后将成为下一任单于之妻。”毛延寿痛苦地挣扎着对我说出这句话,泫然欲泣。“雕陶莫皋!”我恶狠狠地吐出这个名字,“我定会要你好看!”随即一甩袖子直奔御书房而去。毛延寿随后紧跟而来,当发现我是在拟旨要对匈奴开战,他立即慌张地在我面前跪下了:“皇上!不可以这么做!绝对不可以!”“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即使要流光我体内的血,我也要先让雕陶莫皋血溅四壁!”我拿起玉玺就要在后面盖印,却被他一把夺下:“如果您这样做,就浪费了公主的一片心了!”“你什么意思?”我瞪他,“难道她爱上了那个匈奴小子吗?”“当时我也对公主说过这样的话,她打了我一巴掌。”“什么?”我疑惑地把圣旨丢到一旁,逼问他道,“你说清楚!”“当时我和雕陶莫皋商议没有成功,曾提议过带公主逃回来,却被公主拒绝了。我在情急之下质问她是不是喜欢上雕陶莫皋……”毛延寿顿了顿继续往下说,“然而事情不是这样的!早在公主入匈奴时,雕陶莫皋第一次见到公主,就对公主种下了情根,那时他碍于父亲的关系只能隐藏爱意,现在有了名正言顺的机会,他自然不舍得放手;然而,就算雕陶莫皋肯忍痛割爱,让我带公主离开匈奴,这样一来就会让一些族人抓到把柄,耻笑他说他不配继承单于的位置。如果因此引起匈奴内部新一轮的权力争夺,到时边境极可能发生新的动荡。那么,公主之前所付出的努力,不就等于白费了吗?”然后他捡起地上那道圣旨递到我面前:“该说的臣都说了,现在皇上还要继续和匈奴开战吗?”“不战,朕对不起她;战,朕也会辜负了她;到底要朕怎么办?”急怒攻心,头脑突然一阵晕眩,我浑身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第46节:第四章 鸿雁分飞两地书

“皇上……”毛延寿担忧地想过来搀扶我,我朝他挥挥手,示意自己没事,一个人转身朝宫殿更深处走去。我要好好地,好好地,一个人静一静。一连数晚,我都在黑暗中想象她的样子。那幅画在我无数次的眼神抚摩中渐渐淡了轮廓,我令毛延寿拿去重新临摹一份。将来,我要让画像随我入葬帝陵。我知道,这一生,我都等不回她了。只有让她的画像永远地陪着我。偶尔精神好些的时候,我就会恢复花匠生活,去看看她留下的兰花。很奇怪,无论我怎么用心地伺弄它们,浇水,除草,但在她走后,那些花就再没开放过。总是似败非败的样子。连花也是这般执拗的么?我苦笑地想。有时候我也会怀疑。我从来就没有从她口中得到过那个我想要的答案,直到现在,我才渐渐明白,原来那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才是可以和我一起,创造一个属于我们的帝国神话的人。我们之间的爱,更胜过父皇母后。它跨越了二人世界,变成了凌驾一切之上的大爱。金风玉露,即使不相逢,依然心有灵犀,千里情牵。我深信千秋万载之后,我和她的故事,我们彼此都一定会青史留名。这也是我,唯一可以值得宽慰的了。一天午后,我依在龙椅上,恍惚觉得周围的兰花都开了。鼻息间阵阵熟悉的芳香,然后,做了一个甜蜜的梦。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鸟,追随在另外一只身后,一起飞向北方……我看见了无垠大漠,看见了茫茫草原,然后,我还看见了她,在月光下弹着琵琶。我朝她飞去,慢慢地,她的影子淡了,重新出现在我眼前时竟变成了一只鸟。我惊喜地认出,它曾在我梦里,停在汉宫玉阶之上。我看着变成鸟的她,以及她瞳孔中同样是鸟的自己,不由微笑起来,我们自由了……从此,自由地,比翼飞翔。我愿沉浸在这样的梦里。不再醒来。「望南」日子,就那么波澜不惊地过下去。每当我的身影出现在草原上,总能听到那些膜拜欢呼的声音“宁胡阏氏,护国安宁”。偶尔,我会忍不住骄傲地想,如果我留在汉宫做一个帝王的女人,我得到的,大概就是或短暂、或单薄的宠爱而已。而现在,我不仅在世间最尊贵的男子心里埋下了一粒最遗憾、最痛心的种子,我还得到了数万倍人的尊敬和爱戴。但这样的骄傲,在得到他的死讯时,我才发觉竟是多么的不堪一击。一日,雕陶莫皋急匆匆来见我,屏退左右,紧张地注视我一会儿后突然说出:“汉帝崩了。”
第47节:第四章 鸿雁分飞两地书

哐——我手中的茶盏跌到地上摔个粉碎。“这次我没有欺瞒阏氏,大汉新帝数月前就已经登基。”然而就是这话令我起了疑心。自毛延寿归汉后,雕陶莫皋始终未曾对我真正放心,日常总是派人暗中跟随着,怕我逃走。在这一点上,他可比他的父亲呼韩邪差远了。他不知道这么做,只会让我的心离得越快越远。“哦。”我恢复镇定淡淡地回应,只当这是他又一个试探我的方式,不惊不怒。“阏氏?”雕陶莫皋似乎很是惊讶于我的淡定。“我知道了。”我冷冷扫他一眼,他的脸虽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然后我不再理他,将脸转向窗外,眼前渐渐浮现出许多的画面来。有对月感叹的背影、落湖狼狈的身形、兰林任性的样子,以及静静痴望我的眸子、出塞时捡落雁的姿势,难道就是他留给我的最后记忆吗?我不相信。我要亲自听毛延寿对我说。可是,在我日复一日的渴盼中,他却始终音讯渺茫。我渐渐开始觉得,雕陶莫皋的话是一个善意的谎言。新帝登基,毛延寿这位使臣,应该会带消息来给我。为什么连他也不见了呢?我不能不联想到,帝王身边日日有珠翠环绕,夜夜有新人鉴赏,于是对于鸿雁传书的时光,到底还是厌倦了。正当我准备选择将一切遗忘的时候,侍女前来禀告,一个可疑的刺客拿着玄铁珠钗要求见我。我没想到以这种莫名奇诡方式出现的人,居然就是毛延寿。“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如果不是有珠钗为证,我几乎要怀疑面前的人是冒充的。一身破烂的乞丐装扮,面容沧桑,除了那双眼睛里的熠熠光辉,昔日的清秀俊朗一丝不剩。“能够活着再见到公主,就已经是万幸!”毛延寿激动不已,久久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在交谈中我才得知,原来他被新帝流放,而罪名居然是协同我一起蛊惑先帝。后来好不容易找个机会逃出,一路流浪支撑到塞外来见我,却又差点被当成刺客。“这么说,他早已在几年前就……”我没力气说下去,手扶住一侧的案桌,才能支撑着身体的平衡。“是的,公主……”“他真的不在了吗?”我喃喃地念,像是平空起了飓风,在我心里,有一些东西迅速地灰飞烟灭。当晚,我盛妆打扮,发间插着那只散发暗紫光芒的玄铁珠钗,在高高的望南台上弹起琵琶。恍惚地回忆起多年前在皇宫湖里捞月亮的那晚,那时,满身湿漉漉的他,仿佛就在面前对我任性地要求着:“我不回去!我就要待在这儿!哪儿都不去!!”“毛延寿,你去过清凉殿吗?”“那里据说是皇上御用的避暑之殿,外人不能进去。”“我进去过呢。”我神秘地一笑,然后慢慢地闭上眼睛,朝前一跃而下。在飞翔中,我看见身后毛延寿大惊失色的脸,以及他努力张开的手,可惜只来得及抓住我头顶的珠钗……安静,席卷了天地。与风,一起缠绵。泪,滑过肌肤,凉。心,却是笑着的。在意识朦胧中,我朝着一直在等待我的人身边走去,牵住了他的手,微笑着告诉他,秭归的菜花开了,遍地金黄。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第48节:第五章 一世轮回几世情

第五章一世轮回几世情「暗潮」天地辽阔,比翼的身影时而从白云中穿越,时而在彩霞中流连。路途所见,晓寒轻烟,飞花弄影,风光无限好。凤箫吟有些分不清此刻是在梦里还是现实,那种自在地飞翔的感觉是那么真实和惬意。仿佛真的长出了一双翅膀。她不由自主地弯起嘴角,在梦里流露出愉悦的笑意。她梦见了什么呢?一定是开心的事情吧?从凤箫吟昏迷后就一直抱着她的苍梧谣,看见了这个浮现在她脸上的笑容,一时间不由得有些发怔。这是第一次,她的神态如此平静,甚至带着些许的甜蜜和幸福。他记得以前她总是痛苦地从梦中醒来,惟独这次,情形似乎有了变化。“唔……”怀抱里的人轻微的动静引起苍梧谣的注意,他俯身关切地轻声问:“你醒了吗?”听到说话声,凤箫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首先对上的就是苍梧谣那双幽深的眸子。然后是自己抓着他衣袖的手。“啊?我怎么会……”当她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他的怀里,脸倏地像涂抹了胭脂般红得厉害,手忙脚乱地跳起来离开。但越心慌却越容易出差错。就在落地的时候,她不小心绊到古董店里的杂物,于是身体失去控制地往前倾倒。“小心!”关键时刻,一只手从身后探过来用力拉住了她,然后因为惯性的作用,她的身体改变方向又直直向后倒去。几秒后,她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呼吸间很快就又充盈着她刚刚才逃脱开的熟悉气息。该死!怎么会这样?凤箫吟闭着眼,死死地抓紧苍梧谣的两只胳膊,恨不得把脸埋在他怀里再也不要抬起来。古董店老板看着这亲密的一幕,背转身悄悄地笑了。苍梧谣察觉到他的笑声,冷峻的脸上奇迹般出现几丝异样的神色,似乎是觉得尴尬,但也许是害羞或者其他。许久,他轻柔地抬起手握住凤箫吟的双肩,小声提醒:“这样会缺氧哦。”
第49节:第五章 一世轮回几世情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此刻的动作和声音里,已经泄露出一种柔软细腻的情绪。肩膀上被握住的地方仿佛有电流在发散蔓延。凤箫吟更加不知所措。世界突然变得好静。她听见了自己身体内清晰有力的心跳。从古董店出来后,两个人始终保持着好几步的距离一前一后走着。已经快到中午了,阳光比之前要耀眼,庙会却没有之前那么喧闹了。凤箫吟看着苍梧谣身后越来越短的影子,回忆起梦中的情形,突然联想到什么。她上前几步拉近彼此的距离,对苍梧谣缓缓说出了刚才经历的梦境,然后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你觉得,珠钗现在有没有可能到了那个转世轮回的画师手里呢?”苍梧谣沉吟一会儿,似乎难以下结论,却也不便武断地否定,最后说:“珠钗负载着每世的情缘,不可或缺。它在该出现的时候肯定就会出现的。”凤箫吟听到他提起每世的情缘,不由想起了那片让她昏迷过去的瓦当,于是提议返回古董店买下它。“呵呵。欢迎光临。东西我马上就包好!”见惯了世面的老板看到他们返回,立即心领神会,手脚麻利地找出了刚才那块刻字的瓦当。一番交涉后,以十万的价格成交。接下来,两个人又在附近转了一圈寻找令莫,但后来眼看着天色转阴,似乎要下雨,只得商量先回到旅馆等。还好没用他们等多久,令莫就回来了。同时也带回一个令苍梧谣和凤箫吟都惊讶的消息。原来刚才他之所以消失那么久,是因为他碰巧在一个临时的拍卖市场,居然拍到了凤箫吟的珠钗!“是吗?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你……”凤箫吟接过珠钗,发现真的是自己之前丢失的那只,几乎有点不敢置信。她怀疑地看着令莫,就像从不认识他一样。“怎么了?”令莫被她那样的目光看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我没说谎哦。真的有那么巧合的事,开始我自己也不相信呢。”“她不是怀疑你,而是有另外的原因。”苍梧谣的话让令莫更加诧异,立即追问道,“什么原因?”但苍梧谣只把视线转向凤箫吟,并不回答他的问题。“我最怕别人卖关子啦!”令莫很不满,走到凤箫吟面前半撒娇半耍赖地央告,“凤凰儿,你赶快告诉我!就当我帮你找到珠钗的回报哦。好不好?”“你真想知道吗?故事可很长哦。”见他很坚决地点头,凤箫吟于是就把第四世发生的事告诉了他。然后又接着说出了她的疑惑:“那么根据这一世最后珠钗落在画师手里的提示,难道你就是那个转世的画师吗?所以珠钗以一种这样的形式到了你的手里?”
第50节:第五章 一世轮回几世情

令莫先是很震惊,呆呆地半天说不出话来。虽然这只是猜测,但只要想到他也有可能在凤箫吟的轮回中出现,就足够让他为之激动不已了。“这么说我和凤凰儿的缘分已经很久了?我们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认识啦?”这样深远的渊源真是让人振奋,他高兴得抱着凤箫吟原地转了好几圈。苍梧谣在旁边看着他们,冷峻的面容出现了一丝若有所思的笑容。“我想知道昭君墓会是什么样子。她应该是葬在草原上吧?能够亲眼看看就好了。”听到凤箫吟提出这个要求,令莫立即表示赞同:“好啊,两千多年前一个女孩子嫁到到那么远的地方,那个时候交通不发达,连个有共同语言的朋友都没,亲人肯定也见不到,好可怜哦。”第二天,他们就出发前往内蒙古。也许是看在两位超级大帅哥面上,旅行社特意安排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林岱做他们的向导。稍事休息后,他们很顺利地到达呼和浩特市南呼清公路9公里处的大黑河畔。隔着一段的距离,就看到一座青冢亭然兀立,远远望去,巍峨壮观,显出一幅黛色朦胧、若泼浓墨的迷人景况。“是不是很美?在历史上被很多文人誉为‘青冢拥黛’,现在是我们呼和浩特的八景之一。”林岱很自豪地在一旁介绍,“虽然这里的位置并不算好,但每年来参观的人依然很多。”“当然啦,她可是一个民族友好的象征。促进民族交流,维护边境安宁,放到现在肯定是名出色的外交家哦。她受后世爱戴是很自然的事。”令莫瞅准时机在美女面前显露自己的内涵。果然,林岱惊奇地瞪大眼睛重新打量眼前这个金发美少年,神情很是崇拜:“不错哦!以前也有不少外国人来参观过,但没一个人能够说出你这样的话。”“我很喜欢中国。从小就爱看中国的书,特别是中国的历史。”得到肯定和赞扬,令莫更加一发不可收拾了。“哇!那等于是个‘中国通’?”林岱更加吃惊和佩服得不行了,激动地朝他竖起大拇指,还说了句纯正的英语,“verygood!”“他有八分之一的中国血统,”凤箫吟在旁边看着令莫得意夸张的样子,忍不住插话了,“他的曾祖父是地道的中国人,家里有很多藏书,所以对比才会这么了解。”“有中国血统?难怪比一般的外国人要更帅!混血儿不仅是外貌上有优势,智商也是哦。”林岱认真地盯着令莫雕塑般俊美的脸孔,眼神不由自主地有些暧昧起来。“呵呵,是吗?”接触到美女向导蕴涵情意的秋波,令莫却似乎不好意思了,赶紧转移了话题,“这个墓在蒙古语里怎么说?”
第51节:第五章 一世轮回几世情
林岱见他并不接受自己的暗示,也就大方地笑笑,若无其事地恢复了向导的本色:“蒙古语称为‘特木尔乌尔琥’,意为‘铁垒’。事实也确实是这样,昭君墓就像一座丰碑,两千多年来一直坚固屹立。”“凤凰儿,你怎么了?”当令莫察觉凤箫吟的目光怔怔地望着某处,忍不住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天色已经接近傍晚了。草原上成群的牛羊结队返家,天际处暮云纷飞,青青草色映着烟霞的光彩,大地显得出奇的辽阔壮美。苍梧谣似乎被眼前这样苍茫绮丽的风光深深吸引住了,浑然没有发觉身后还有另外两人跟随的目光。「惊变」青冢归来后,令莫的手机短信息提示音常常响起。凤箫吟为此没少寒碜他“花花公子本性爆发”。可是令莫自己却打死不承认,肯定地说是林岱假借他手机打电话时偷偷留下了他的号码。因为这件小事两个人几次争得脸红脖子赤。不过后面不知道怎么搞的,令莫突然不接茬了,即使凤箫吟怎么逗他,他都不再分辩,反而满脸神秘的笑意。苍梧谣冷眼旁观,倒看得几分真切。令莫也许认为凤箫吟这样的斗嘴是在吃醋,所以才会不争了,心里却暗乐。“反正珠钗找到了,我们也不急着回维也纳去,不如趁机好好领略一下这个古老大地的五千年文明。”令莫兴致高昂,看上去有点乐不思蜀的味道。但是凤箫吟想留下来的理由却不同:“还有五幅美人图的秘密没有解开,即使回去了还可能要再来。只不过……”令莫因为激动而忽视了她最后的三个字,因为前面那句话等于是说在解开所有谜底之前,她也赞成继续留在中国。不过苍梧谣注意到了,知道凤箫吟可能是挂念父亲,于是不动声色地给了她一剂定心针:“我前几天和伯父发了e-mail,告诉他我们大概还需要逗留一段时间;伯父说他刚好准备出国讲学,短时间内也不会回维也纳。”“那就这么决定了!”令莫兴奋不已,“我已经计划好路线,先去三国时的魏国都城好了,那里有著名的‘三台’,金凤台、铜雀台、冰井台。”但是,等三人到达邺镇时,却未免有些微的失望。原来由于漳河河床高且平坦,常年洪水泛滥,使漳河多次改道,邺城城址屡遭冲击。现存地表以上的建筑,除邺北城的金凤台遗址保存较完整外,铜雀台、冰井台和其余建筑均毁于洪水和战火,淤埋于地表以下了。令莫不由得伤感地发出一番感慨:“曹操和他的儿子们曾经在这里宴饮赋诗,造就了著名的三曹七子,留下了‘建安风骨’的美誉。他们肯定想不到风霜变迁之后,都城的繁华也随风而逝了。”
第52节:第五章 一世轮回几世情
凤箫吟见此情景虽然内心也很惋惜,但看到令莫脸上晶莹的水珠时还是很惊异:“咦?你哭了?”“没有啊。”令莫反驳,摸了摸脸,手心却真的碰到湿润。“下雨了。”苍梧谣点醒迟钝的两人。啪啪。雨很快越下越大,三个人往四面看了看,最后决定躲进就近的一个亭子里。意外就在那一刻发生了——他们刚刚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站定,还来不及喘口气,凤箫吟只觉得眼前突然白晃晃的一道光芒闪过,她本能地闭上眼睛,等到再睁开时,却发现有人直直倒在了地上!是令莫!“啊?”她失声叫喊,慌忙去摸他的身体,但苍梧谣比她更快一步扶起了地上的人,并说出了他的判断,“肯定是被刚才的雷电击晕了。我们要立即送他去医院!”“好!”凤箫吟打完电话叫救护车,不顾苍梧谣的劝告在雨中奔走,试图能拦到一部车子。但雨突然下得这么大,出租车生意特别好,路过的车辆都载了人呼啸而过。还好救护车很快就到了。被送进医院后,医生检查了令莫的身体,并无大碍。但奇怪的事情在后面。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令莫却一直昏迷不醒。好几次,凤箫吟守在床边的时候听到他嘴里断断续续念着:“洛儿,洛儿……对不起……”似乎是在说胡话。她把这个情形跟医生反映了,他们不怎么相信的样子,说她可能是太担心而出现了幻听。苍梧谣的表现却和医生完全相反,他更加确定了一件事:“令莫曾经的身份可能还不止是画师。”“你的意思是他在第四世后,又继续跟着我们轮回了吗?”凤箫吟对三国的历史也知道一点,在心底猜测令莫口中的“洛儿”难道就是化为洛神的甄洛?再分析之前珠钗被令莫找回的巧合,现在觉得也许不是巧合,也许令莫在他们轮回里是一个很重要的人!见苍梧谣并不反驳她的话,凤箫吟当他是默认了自己的猜测。“那么,只要你立即催眠我,等我醒来后,也许就可以想到解救令莫的方法!”苍梧谣望了她一眼,侧过头。窗外,是霓虹闪烁的街道。两旁的路灯闪着玻璃光泽,空气里流荡着荼蘼的香味。他心底有些话没跟她说,即使再优秀的催眠师,如果多次连续进行回溯催眠,对催眠师的身体也是会有一定危害的。说得好听点就是灵力反噬,又或者理解成对这种神秘职业的约束,如果泄露太多秘密就必须受到惩罚。只是当他看到凤箫吟那么急切的样子,他实在不忍心让她失望。“先去吃晚饭吧。”话说完后他自己也很奇怪,以前他是从来不关心这些琐事的人,一日三餐都需要专人提醒监督。可是现在,竟记得有人还没吃东西。包括这几天她一直吃得很少,都仿佛是当年研究催眠学一样牢牢地记在心里。“嗯。”凤箫吟点点头,冲他淡淡一笑,“你说怎样就怎样。”那天晚上,当她在熟悉的催眠咒语中,最后一次仰头望着苍梧谣挺拔俊秀的身影时,一种说不出的信赖感油然而生。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对他到底是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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