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7月21日 下雨的周末感冒的黄昏
第一部分 电影·小白说话第12节 魂断威尼斯(1)
相关电影：《魂断威尼斯》 卢其诺·维斯康蒂 1971
①
如果可以，请让我飞上天，脚踏祥云，翱翔万里，去威尼斯。
很快，降落在马克孛罗。
威尼斯东北，十三公里。
机场。
九月阳光依旧灼目。
无论何时何地，都别哭。
就在兜转的水城迷失。
Gondola载我向北行驶。运河蜿蜒，两岸痴迷。船老大草帽迎风，花衫飘荡，引领航程。这不是江南。花非花，雾非雾。
这是永远苍老的威尼斯。
圣马可广场，总督府；雄师插翅，教堂堂皇；所罗门王好酷，亚当夏娃好美，诺亚好醉。
摩尔人站在钟楼之巅，遥望五百年；“风向天使”随风而动，转走流年。
再往北。
拱桥翩翩，渔市喧喧。雷佐尼可宫屹立百年。
圣保罗广场衰落了，却是威尼斯人不败的家园。
教堂、祭坛、圣母天图、众神之殿。
九月阳光依旧灼目。
心里残留多少温度？
继续向北。
我还要去玻璃之岛：穆拉诺。
我还要去蕾丝之岛：布拉诺。
我不向东。
我不去丽都。
丽都岛上布满了赌场、夜总会、大饭店……
每年夏天，那里都会涌入很多明星、片商、导演……
还有一幕幕电影。
那是虚妄的热闹的俗世的电影之岛。
②
更早光临丽都岛的艺术家名叫艾森巴赫，一个作曲者。他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来到威尼斯，下榻于临海的浴场大酒店。
他来威尼斯，他来丽都，只为逃避生命中莫名却无法排解的抑郁与焦灼。
他想死。
在饭店，他看到了令人惊艳的波兰弹琴少年达斯奥。
达斯奥拥有绝顶之美。
面孔……鼻梁……唇……宛若最后的希腊雕塑。
达斯奥属于永生。
生死两相绝。
在死之前，艾森巴赫狂热地追寻着金发蓝眼男孩的足迹。
男孩的骄阳之光同时又令他黯然销魂、自惭形秽。
他欲走还留，欲罢不能。
千回、百转。
燃烧、熄灭。
最终霍乱上身，艾森巴赫死了。
他倒毙于金色沙滩。
沙滩上，达斯奥和同样青春的泳装男伴在追逐嬉戏。
艾森巴赫的临别一眼，看到的是波兰男孩的纤细手指。他的手指指向无尽远方。海天交接。
艾森巴赫是电影《威尼斯之死》的男主人公，这部电影拍摄于1971年，导演是维思康蒂。
③
一直不觉得《威尼斯之死》是一部 “同志电影”——它只是想通过两个同性别的生命极端来表达“崩溃”的意念以及随之而来的对生命的挽留与无可挽留罢了。
让人崩溃的乃是尘世的一切一切：奋斗、道德、规条、交际、傲慢、理念……还有凡俗的被禁锢的爱情。
只有纯洁的无因的自然与自由令人神往。
我们生存的城市就是我们的尘世：瘟疫流行，人间地狱。
而自然与自由，是晨光，是大海，是朝阳，是地平线，还有“可爱并略带神一般庄重之色”的达思奥。
那自然的神光。
可惜的是，瘟疫已令艾森巴赫病入膏肓回天无力了。
只有最后的幻像弥漫在将要死去的脑海里：大海如镜，远无边际。达思奥在沙滩上似笑非笑。他抬起叉在腰间的手，指向远方的地平线……
好像是希望。
好像是绝望。
④
维思康蒂不该被列入“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队伍中，《罗克和他的兄弟们》那样的写实醒世之作的诞生应当具有其时代被动性，正如科波拉为生计所迫去拍摄《教父》一样，不管最终的作品多么辉煌多么经典多么意义重大，他都打心眼儿里不喜欢。
只不过维思康蒂没有明说罢了。
维斯康蒂所永恒迷恋的，乃是神经质的混乱与崩溃，这混乱与崩溃，又是那么的优雅、唯美、哀伤。
就像苏格拉底所说的那样：美将人带向智慧，也将人带向激情与痛苦的深渊。
在维斯康蒂的电影中，所有的人都死了：跳楼（《被诅咒的人》）、自杀（《路德维希》）或病亡（《威尼斯之死》）。
只有导演继续活着，然后让更多的人在他的电影中无望、绝望、死亡。
第一部分 电影·小白说话第13节 魂断威尼斯(2)
《威尼斯之死》吝啬对白，却奢用配乐。
配乐的原作者是伟大的奥地利作曲家和指挥家古斯塔夫·马勒，他在自己的许多作品中都体现了他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理解。他的绝笔之作《大地之歌》（《第九交响曲》）是根据李白、孟浩然等唐代中国诗人的诗意写成的，最为充分地表达了他对生命的厌倦与留恋。《威尼斯之死》所选取的是他的第五交响曲的慢伴。放慢了速度的马勒小柔板更加悲恸、虚幻、凄美，一如艾森巴赫最后一眼所看到的威尼斯之海。
维思康蒂正是以马勒为原型塑造了影片的主人公艾森巴赫。
维思康蒂不自觉地认为，马勒在内心深处具有同性恋倾向——尽管他从来没有表露过，更未实施过——这样一来，他的作品反倒更为适合《威尼斯之死》这样一部欲言又止的通过眼神来交流的电影。
马勒泉下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想？
马勒终究不是柴可夫斯基。
柴可夫斯基是公开的同性恋者，他与美貌放纵的女学生米尔科娃的虚假婚姻只维持了九个星期便瓦解了，然后他同为同志身份的弟弟把他带回了圣彼得堡。此后，他精神抑郁，疯狂创作，东飘西荡，最终染疾而亡。
他正是死于霍乱。
有乐评家甚至将他的第五交响曲中的“命运主题”和第六交响曲《悲怆》当作是对同性恋的悲惨命运的缅怀与呼号。
对我而言，一切都无关紧要。
只要那音乐够郁积够伤心够劲儿就好。
⑥
扮演金发少年达思奥的演员来自瑞典斯德哥尔摩，名叫Bjorn Andresen。他是维思康蒂众里寻他千百度后的惊喜发现。在现实生活中的这个北欧少年在五岁的时候就被生父抛弃了，她的母亲随即自杀身亡。
但是在电影中，谁都看不出他的痛。
他十四岁，灿若星辰，无忧无愁，面带微笑，沉默不语。
他永远不会被这荒芜黑暗的世界所吞噬。
⑦
《威尼斯之死》改编自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同名小说。托马斯在1929年凭借“德国史诗”般的长篇小说《魔山》荣获了诺贝尔文学奖。
据说，托马斯·曼有着和《威尼斯之死》中那身为艺术家的主人公相类似的经历。
至于真实的细节，则无从知道。
托马斯·曼写出了《布登勃洛克一家》以及《魔山》等以家族兴衰史为主题的宏大的现实主义力作，也写出了颓糜美绝的《威尼斯之死》。
《威尼斯之死》成了更多文学爱好者的心头好。
一如杜拉斯的《情人》，以及纳伯科夫的《洛丽塔》。
令人不解的是，纳伯科夫认为托马斯的《威尼斯之死》乃是一部低劣之作。
自负的纳伯科夫无法替代大多数读者对《威尼斯之死》的深陷与迷恋。在一次全球最佳同性恋小说评选中，《威尼斯之死》荣登榜首。
在这个榜单的前十名内，还有阿根廷作家曼努埃尔·普伊格写于1976年的对话体小说《蜘蛛女之吻》。《蜘蛛女之吻》在1985年被巴西导演埃克托尔·巴本科拍成了电影，在电影中，为爱不顾一切的同性恋男子莫利纳和他幻想中的同样奋不顾身的“蜘蛛女”最终都被虚伪的冷酷的现实所残杀了。
托曼斯·曼的儿子和孙子后来也都成了著名作家。
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儿子，克劳斯·曼的反法西斯长篇讽刺小说《梅菲斯特升官记》在1981年被搬上了大银幕，并且获得了当年的奥斯卡最佳电影奖。
克劳斯·曼在1949年5月21日死于自杀。
有人说他的死是因为对法西斯迫害政策的反抗。
有人说他的死是因为他无法摆脱来自声望隆厚的父亲的阴影。
谁知道呢？
⑧
《威尼斯之死》是作为演员的梁朝伟的电影最爱。
⑨
作为明星的梁朝伟没有在威尼斯闪亮过，闪亮过的是第一次拍电影就荣登影帝宝座的夏雨。
得奖的那个夏天，他还是一名欢度暑假的高中生。突如其来的荣誉令他神不守舍。
后来他理所应当地考上了中戏，然后理所应当地成为了明星。
可是我们却再也看不到当初那个看上去有些紧张却又分外可爱的天才少年演员了。
从《悲情城市》之后，威尼斯开始频频垂青华语电影。
单是张艺谋一人，便凭《大红灯笼高高挂》、《秋菊打官司》、《一个都不能少》三次捧杯。
还有蔡明亮的《爱情万岁》。
还有张元的《回家过年》。
这让人觉得有些怪，却又无力指斥。
最走背运的人当然是陈果，他每年都带着新片拷贝飞往意大利水城，每年却都两手空空而回。
这一次，2002，第五十九届，我想他也不可能有什么大的斩获。
陈果参赛的作品是《人民公厕》，耗资八十万美金，用DV拍摄，讲述厕所弃婴冬冬在长大后周游世界，徜徉于各国公厕的故事，其间穿引了很多象征性的事物，如韩国高丽参，印度恒河水等等。陈果显然想要通过此片将自己的写实路线提升到探寻生命真谛的高度，但他所欠缺的文学深度与诗意气质终将阻碍他冲破瓶颈，成为大师。
就算把威尼斯众多琐碎小奖中的某一个颁发给陈果，又有什么意义呢？
能让影片大卖？能给陈果心理安慰？
同时参赛的亚洲作品还有北野武的《玩偶》、张作骥的《美丽时光》、李沧东的《绿洲》、塚本晋也的《六月之蛇》等等。
《玩偶》绚烂到极致。
春之花、秋之叶、冬之雪……生于红尘。
爱沦丧、情难忘、心枯竭……死于红尘。
可以料想的是，不用多久，《玩偶》就会成为影迷挚爱与热点话题，无论它得奖与否。
《绿洲》则再次奉献畸恋与情欲故事，那是永恒的电影法宝，也是永恒的母题。
死亡、强奸、残疾、因恨生爱、爱无路。灭绝。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韩国影像总让人觉得顺畅自然，毫不突兀，即便惨烈扭曲，也代表着无奈的东方气韵。
商业与艺术的精致结合体。
《六月之蛇》自不必说，塚本晋也肯定还会用鲜血与蛆虫去表达他内心痛苦的哀号与无奈的挣扎。钢筋水泥的妖兽都市在爆裂的眼球边缘飞速闪过，灰色、荒凉、还有一张张残破的脸，狞笑、呻吟，不绝于耳。倒毙或重新站起，其实毫无分别。
还有张作骥的《美丽时光》。
张作骥已经当上爸爸了，可他还是让两个原生的黑帮少年在电影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他说：恐惧感无所不在。死很容易，生却沉重无比，极易失控。
那好吧，就让我们努力活着，看电影，吃花生，入梦。
⑩
我在威尼斯不曾入梦。
我永远都在行走。
行走在这繁华之城和死亡之城。
我路过那些满怀希望与绝望的路人们：拜伦、雪莱、白朗宁、歌德、缪赛、普鲁斯特、海明威、瓦格纳……
然后继续前行。
我就在梦中。
在梦之尽头，我回行至叹息桥。
叹息桥，建于1600年，连通总督府与死囚监狱，是将死之徒们最终的行走之地。
他们不得不叹息。
桥上有盖。
是凌晨，薄弱的天光从缝隙中透射过来，打在我脸上。
我无法看到威尼斯的碧海青天。
所以我笑了。
好像我死了。
2002年9月6日天蒙蒙亮
第一部分 电影·小白说话第14节 电影小说：堕落天使(1)
相关电影：《堕落天使》 王家卫 1995
天使1号故事
空屋
我一个人住。我一个人活着。香港的夜色绚烂惊艳，永远在我的窗外闪烁。从这个窗口向外看出去，你可以看见高速公路，亮着双眼的蚂蚁们在寂寞飞驰；你还能看到铁路，蛇一样的东西在漫漫轨道上轰鸣。有时候你能听见隐约的警车尖叫声，你也许不怕，也许幸灾乐祸，我却在心里隐隐作痛。
淡泊的痛楚。
工具
在这间小屋里我惟一拥有的可以打发时间的工具是一台黑白电视机，它每天晚上都为我上演无边无际的肥皂剧。如果关掉它，它会在屏幕上映射出我抽烟的样子。我看得到。烟抽多了会让我的胃枯涩干燥，于是头疼。其实一切都无所谓了，开着电视也好关着电视也好，结局都是默默地睡去了。睡着了。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脱过衣服，我好像从来都没有盖过被子。黑色幻梦中我趴在坚硬的床上，与来自内心的痛楚作战。
奇怪，我永远都不会感冒。
载体
在没有工作的日子里我会出去游荡。这个城市为人们准备了太多便于游荡的载体，比如地下铁。每次被自动扶梯带进这城市洞穴的时候，我都会被这地下世界的宏大气势所震慑。夜与昼，地下铁的世界里永远灯火通明，照亮一张张思绪万千的面孔。大理石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我慢慢地移动躯体，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去。
哪里是下一站？
酒吧
白天我通常在屋里呆着，这样会使我觉得浑身困倦。夜晚终于降临了，我就出去，去一家冷清的小酒吧。黯淡的光影，窃窃的私语，电唱机中传来这样那样的伤感旋律。所有的都是我所熟悉的。我决不奢望一个暖洋洋的家，我只想找到一种可以宽容我的感觉。我坐着我抽烟我喝酒。酒不会让我醉，我懂得克制自己心里的冲动。坐得久了我忽然觉得一切都静止了似的，只有弥漫的烟雾在充盈着音乐的空气中浮动。
其实一切都没有停下来。
回家
夜终究还是深了，我说过这里不是我的家。我有一个狗窝，我得回去躺着。不想躺也得躺着，因为所有的危险都在沉沉夜色里蠢蠢欲动。地铁狂奔，带我回去。我熟练地走过漆黑走廊然后从破墙角落找到钥匙打开门。
谢谢
我知道屋子里已经收拾干净了。
床单已经换过，传真机又能正常工作了，冰箱里肯定多了几罐啤酒。
其实我知道说一声谢谢并不难，可是我从来没跟她说过。我面对她的时候通常选择沉默，除非要问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我甚至不敢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那么大那么空洞那么缥缈，她身上散发出的燥热气息让我害怕。我怕我会玩儿真的。感情一种是很难控制的东西。我选择遥远的心灵距离。
她只不过是我的拍档罢了，合作过一百五十五个星期的拍档。我们是默契的金牌合作者，所以许多事情是她应该做的。她可以告诉我杀人的时间地点对象，当然也可以为我打扫房间。
不用说谢谢。
过程
杀人的过程非常短暂，当局外人还在惊魂未定地喘息时一切就已经结束了。我很镇静，这是时间堆积而成的职业素质。我早已丧失了恻隐之心，鲜血无非是红色汁液。子弹飞出枪膛的时候我其实毫无感觉，手掌心也不会出汗。我惟一需要的是清醒的头脑。我把目标一个个地放倒，然后旁若无人地走出去。每次我都从死亡地带走进拥挤人群，我看见头顶那些霓虹灯依然华美妖艳。
历史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往岁月，杀手也不例外。小时候我在大臾山的田野里赤足奔跑，天高云淡。祖父死后全家人搬到了尖沙嘴，在那儿我读完了小学和中学。中学的时候我也暗恋过一个发育很早的女生，后来她转了学，消失在我触摸不到的世界里。中学毕业后爸爸妈妈离了婚，没多久妈妈就死了。我哭了一天一夜。从那儿以后我再也不会哭了。后来我大概换过十来份工作，结果都是不了了之。我是个很懒的人，永远学不会动脑筋去赚钱，所以我终于选择做杀手，这样的话一切都由老板决定，我只需要走过去然后开枪。
死去的人注定要死去。
杀手当然不是正行，所以我总是在东躲西藏。为了安全我花了三十美金找了个非洲女人拍了张照片然后对别人说这就是我老婆，我又以一支冰淇淋的代价说服了一个男孩让他也加进了照片中，于是别人便认为他是我儿子。我就拥有了一个并不存在的身份证明。
我拒绝了从前。
谁知道我是孤单的？
决定
每次我忍着伤痛从自己身体里取出弹头的时候我都会对自己说告别从前的生活吧。每次都是说给自己听的谎言。这一次我决定了。我决定洗手。我决定返回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决定释放自己。
本来我打算约她出来亲口告诉她，结果我却失约了。
我开始感到心慌意乱。我发现自己心里早就长出了绳索，它捆我在一个熟悉的声音后面。她原来是长时间注视着我的影子。
我现在逃脱还来得及吧。
我回到那家小酒吧，我递给服务生一枚硬币说如果有个女人来找我就把这硬币给她并且告诉她我的幸运号码是1818。
我知道她一定会沿着我的足迹跑到这儿来找我。
其实我也是她的影子。我知道她会把这枚硬币投进那台点歌机听序号是1818的歌。
那首让我伤心的歌会说明一切。
第一部分 电影·小白说话第15节 电影小说：堕落天使(2)
女孩
我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摆脱了从前。我只知道我的生活依然如旧，只是钱越来越少。我整天蜷缩在狗窝里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听见汽车声火车声警笛声落成一片。我心乱如麻。
我需要找个伴儿。
后来我遇到了金发女孩。
这个女孩好怪，她穿着鲜艳的改良旗袍，她总是大声叫闹歇斯底里地笑。我不明白她。我孤独的时候这个世界没有停滞不前，所以改变了太多事情，我都不明白。在迷迷糊糊的抱拥和肉体欢愉背后我隐约觉得她其实是真心对我的，可我总是无法投入自己的灵魂。
于是我默默地抽烟。
于是我和她默默做爱。
我只能这样。
影子
一个人不可能甩掉自己的影子，除非这个人死了。没多久我的拍档就找到了我，于是我答应帮她最后一次。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外面下着雨，她的眼神依然空洞凄迷。我发现我终于可以直视她的眼睛了。我想我拥有了重生的勇气。我要好好完成最后的任务。最后任务结束之后我将变成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小饭馆，找到自己真实的影子，然后慢慢苍老死去。
死亡
我死了，死在乱枪之下。这果然是最后的任务。杀手注定死在最后任务中。我怎么那么笨，连这一点都没有想到。我觉得欣慰的是我再也感觉不到痛楚了，身体也罢心灵也罢。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向那个金发女孩做最后告别，其实我多想告诉她我不是她的终点别为我哭，我多想告诉她伤心很快就会完结爱她的人就在很近的地方等着她。那个人不是我。我的戏已经落幕了。我满身是血躺在狼藉的地板上，瞳孔放大心跳停止。我终于失去了自己的影子。
我的影子，我走了谁会成为你的新拍档你会为谁打扫房间？
谁？
天使2号故事
第一夜
一百五十五个星期之后的这个夜晚我和他终于坐到了一起。我无法控制自己颤抖的拿烟的右手。我的头发快要完全遮住眼睛了，我多希望他能看着我的眼睛。他好像没有勇气面对我，他苍白的沉默表明他心里正在想很多事情。一切我都无法明了。我在这第一个夜晚被这个职业杀手困惑，我知道我提出的问题他肯定给不出完美答案。
第二夜
我太熟悉他居住的这间小屋了，胜过我熟悉他这个人。现在我站在这屋子的中央，被他的味道包围。屋子里很乱很脏，不知道他是怎么样在这儿活着的。男人恐怕都是这样子的吧。每次走进来我的心情都会突然变得轻快起来，我也不明白。没有别人，他也许在长街上游走也许在酒吧里虚度光阴。我不愿再去想他，因为我不想让自己困惑。不如开始劳动吧。我戴上口罩，戴上手套，然后小心翼翼地打扫这屋子。我不觉得累，我觉得安详。我替他换好了花格床单，我替他准备好了啤酒，我替他安好了传真机。最后我摘掉口罩然后对着模糊不清的镜子重新描了描口红，发现自己挺漂亮的。我站起来，向四周看了看，确定所有东西都回复纯洁了。这样我就放心了。我拎起属于他的垃圾离开这儿，觉得很满足。
第三夜
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发了胖的男人们都爱打麻将。这完全是属于小孩儿们的游戏他们却乐此不疲。我坐在这家麻将馆里，觉得没意思透了。在时间的流逝中等待，什么也等不到，真是没意思透了。我想应该没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或者说仅仅注意到了我的身体。我站起来摇摆着往里间走去，我必须弄清楚里头的状况。有个穿花衬衫的男人突然从一间包厢里探出身来直直地看着我，他的脸让我觉得恶心。这个包厢里头的男人们就是死亡目标这我早就清楚了。于是我抛给这流氓一个媚眼儿然后格格地笑着走开了，笑声早已经令这混蛋晕了他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OK，这一夜我的任务完成了。我已经清楚地记下了这间麻将馆的地形，我会毫无遗漏地把这一切传真给他。明天晚上他就会出手，我相信他。我似乎已经看见好多尸体，这群令我厌倦的男人将很快消失。
第四夜
我把他的垃圾全部倾倒在自己的床上，愣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好快。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笼罩着我让我觉得仓惶急促，好像就快要烧着了。我需要。我闭上眼抓起他睡过的床单拼命地嗅着，他的味道让我惊心动魄。我真的快要烧着了我希望可以把这种味道铭记一生。这天晚上我忙忙碌碌地查看了所有的垃圾，突然之间我觉得他离我好近。最后我趴在床上点燃了一根他吸剩下的烟。
心跳过后，我有一种荒凉的快乐感。
第五夜
突然之间我觉得他离我好远。这才是事实。我打扫完了我躺在他的床上，我躺在我宁愿铭记一生的气息里。我不在意我的选择，我希望能够在这气息里独自快乐。我早就变得很现实，我无法指望一个浪子。我的手在我的身体里努力地要帮我开心。谁都知道开心最重要开心就好。他在遥远的空中飘浮，刹那间给我一片空白。手的努力让我遗忘了一切，没有爱，没有恨，没有生，没有死，只有神经快乐元素。我逃不掉呻吟的结局，我的潮水滋润着我渴求的心田。后来我蜷缩成一团，发呆，像个白痴。
第六夜
这样的结局我早料到了，我甚至早就有了充足的心里准备。上次他约我出来说要告诉我最后决定，我就知道他要离去了，虽然他失了约。那天晚上我一夜无眠，看着他的垃圾等天亮。今晚，我像幽灵一样漂浮到这家他常来的小酒吧，我收到了他留给我的点歌币。
1818．
忘记他
等于忘掉了一切
等于将方和向抛掉
遗失了自己
以前我从没听过这首歌，以前我也从没被任何一首歌打动过，这一次我却在心里头哭了。我不是因为他的离去而上伤心，我只是在祭奠一个枯萎的灵魂。
第七夜
又过了一段日子之后他死了，因为我。是我重新找到他让他帮我最后一次再合作一次，他答应了，于是他死了，被我害死了。他已经死了很久了，现在都冬天了，好冷。我枯萎了，心里全无感觉。有时候我会觉得他只不过是我生命里一个淡淡的印迹，终究会褪色消失。这想法让我觉得惬意。现在，我坐在这个男孩的电单车后面，飞在回家的路上。也许我见过这个男孩，也许是我的记忆出错了，无所谓。车子在漫长的海底隧道奔跑，隧道顶上竟然有那么多闪亮的灯，好像星星，好像这一生都不曾见过的星河。这个冬天的夜晚竟然星光灿烂，我趴在这个男孩的背后，觉得好暖。
第一部分 电影·小白说话第16节 电影小说：堕落天使(3)
天使3号故事
老板与小偷
何志武是个名字，223是个编号。我就是何志武，我就是223。我不是警察，警察每个晚上都在街上奔跑撕打；我也不会无聊地站在电话旁边邀请一个又一个女孩出来混，因为我还没有开始初恋；我更不会用很多种语言和一个沉默的女子搭讪，因为，我是个哑巴。
我为什么是个哑巴，我也搞不懂。也许我生下来就是吧，也许因为我吃错了东西或者得了什么病。原因并不重要，因为就算是弄明白了也不可能令我复员令哑巴说话，对不对？何况沉默的人已经太少了，为什么不做一个年轻的哑巴？
所有的哑巴都没什么好朋友，我也一样。小时候我一个人堆砂子，一个人玩积木，一个人看星星。长大了我还是一个人堆砂子，一个人玩积木，一个人看星星。这是多么快乐的事情。不过一个人的快乐是很自私的，人家可以不理我，我却不能疏远人家。为什么不靠近呢？为什么不奉献呢？于是我决定为人民服务。
我没有为人民服务的条件和工具，可是我懂得如何撬开别人家的门。撬开门之后一切就都有了。夜里，我轻松地打开各种店铺的门然后走进去，什么猪肉店啊洗衣店啊蔬菜店啊洗头店啊还有冰淇淋车。我走进去了我就是老板，我让本来已经打烊的店铺在深夜时分容光焕发。我不辞辛劳地努力工作力争做到服务一流，我想这是化腐朽为神奇的事业。
警察们可不这么想，他们说我是个小偷，他们把我抓起来了。我没有办法争辩，我也懒得争辩，因为他们不懂，他们不是我这条路上的人。我只好把微笑的脸呈现给他们。
好在被定义为小偷的犯人很快就能被放出来，所以我很快就又成了老板。深夜老板快乐无限。当我回顾业绩的时候我会觉得很欣慰很舒畅，因为我真的奉献了青春拉近了距离这是很多人都追求不到的价值。
我记得我曾经为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洗过衣服；
我记得我曾经卖给一个良家妇女一根好长的茄子；
我记得我曾经为一个长头发的哥们儿痛快地洗过头。
还是这位哥们儿，我又一次拉住了他拉近了他，不过不是洗头而是让他吃冰淇淋。我甚至把他们全家都请上了冰淇淋车然后开着车穿行在子夜二时的街头。我承认那天晚上我有点儿恶作剧的意思我逼着他们一家大小吃了许多许多冰淇淋，我承认这是我的过失。不过我努力挽回了我的过失。子夜二时我拉着他们全家漫游香港夜都市。我回头的时候看见爷爷在会心地笑孙子在大声地笑那个哥们儿和他老婆在面对面地笑。我差点儿让这个画面给弄哭了。于是我扭过头专心开我的冰淇淋车。透过车窗向外望去，我悄悄对自己说你看这夜色多美。
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是重庆餐馆的伙计，他长得很可爱，圆圆的脑袋，黑黑的皮肤，矮矮的身材。我的妈妈很早就死了，我都不记得她的样子了。我是爸爸拉扯大的。小时候，还在台湾乡下，爸爸常常把我架在脖子上沿着海边走啊走啊。爸爸喋喋不休地对我讲话，骑在爸爸身上的我看见他头顶上的头发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终于秃掉了。
妈妈死了，爸爸就不爱讲话了。
我喜欢半夜爬起来看着熟睡中的爸爸。他的睡姿很卡通，表情也很卡通。有时候我会用毛线之类的东西给他挠痒痒逗逗他，更多的时候，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渐渐就伤心起来。因为我觉得对不起他。我虽然是个哑巴，可我也这么大了，还是无所事事到处乱跑，不挣钱，不能给爸爸一点儿幸福。爸爸虽然不爱讲话，可他心里非常爱我，我比谁都清楚。我呢？我要怎么对待爸爸？突然想起来曾经给爸爸买过一支冰淇淋，结果还让他吃坏了肚子疯狂跑厕所。我还笑话他。
不过真的蛮好笑的。
有一次我借了一台手持摄像机，我就用它给爸爸录影。爸爸面对镜头很害羞，一个劲儿地躲闪，一个劲儿地骂我。我开心地笑，我追着他拍，我拍他上班的样子炒菜的样子当然还有睡觉的样子。爸爸不是演员，可我知道在这卷录影带里他是最自然的明星。
爸爸六十岁生日那天我忘了给他买礼物，我是午夜梦回的时候才想起这件事的。我就爬起来去看他。我发现爸爸没睡觉，他在偷看那卷录影带。他看得很开心，抽着烟，翘着腿，笑。我没打扰他，我又回去睡了。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甜美的梦。
后来我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可以挣点儿钱了。
可是，没多久爸爸就去世了。
爸爸从觉得不太舒服到离开这个世界总共只花了五个小时，后来这五个小时总是像缓慢的电影一样映现在我的脑海里。一个好好的人为什么那么快就不存在了。爸爸再也没办法看我胡闹做我的依靠了。人们都说父母不在了孩子们才会真的长大成人，我没觉得。爸爸去世以后我越发觉得自己是个小孩子，孤苦伶仃地活着。
想爸爸的时候我只能打开电视看那卷录影带。我告诉自己说爸爸就活在这个黑匣子里他离自己并不遥远。我这种想法总是让我伤心。人啊，千万别说谎。
爸，你不会来了吗？
初恋
哑巴通常没有朋友，但是哑巴会让女孩觉得安全可靠。有一天晚上我把肩膀借给一个失恋女孩来靠，并且安慰她。我说的安慰无非是拍拍她的头拍拍她的背，因为我是个哑巴，还能怎样？想不到后来我又遇到了她，我的肩膀再次变成了她的依靠工具。我能够感觉到她发自内心的伤心，那一刻我觉得她很脆弱很可怜。我多想找到那个抛弃她的男人，认真地扁他一顿。
后来我才发现她是个有点儿神经质的女孩。她说她有个好朋友名叫阿玲，就是这个阿玲抢走了她的男朋友，而且他们就快要结婚了。每次说到阿玲的时候她都会变得很疯狂很疯狂，甚至要我和她一块儿去找那个女人去烧她的家。我答应了，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答应她。可是我们根本就找不到阿玲，阿玲在哪条街哪座楼哪个房间这是我的迷。我开始怀疑是否有这个女人的存在。我不想问她这个问题，我看见她脸色铁青怒火熊熊好像快要疯了。
到底还是没有找到阿玲。
我和她终于安静地坐了下来。她的愤怒熄灭了，用手托着脸，望着飘起了毛毛雨的窗外一言不发。我扭过头看她，她的脸很好看。顷刻之间，我爱上了安静的她。我希望雨一直下着，我们一直这样坐着，坐到天长地久。
如果说那天晚上我开始了初恋，那么我的初恋仅仅维持了二十三天。二十三天之后的晚上她找我一块儿到大球场去看一场友谊赛，她说能够看见心爱的古利特。我就去了。比赛的时候她喊啊跳啊好像开心极了，虽然那天晚上古利特因伤没有上场。后来我才知道她其实并不开心，她跳啊喊啊是在驱赶心中的思念。她还在思念哪个甩掉她的男人，那个喜欢古利特的男人。她想那个晚上在球场也许会碰巧遇到他。原来这个女孩一直都在期待一场属于她的奇迹出现。奇迹通常都不会发生，所以每个人还是要面对现实。那天晚上我所面对的现实就是我的初恋完结了，死了，死在它诞生之后的第二十三天。失恋的这天晚上我在散了场的大球场徘徊了很久，我想弄明白这段感情为什么这么快就过了期变了质。最后我终于想通了。我知道这个女孩根本就没喜欢过我，我只不过是陪伴她失恋岁月的哑巴。很快，她就会重新找到一个男朋友，很快她就会复员。到那个时候，她肯定不认识我了。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回家，在回家的路上我遇到了几个流氓，我过去挑衅，他们就狠狠揍了我一顿。他们是流氓，不是朋友，他们揍了我一顿这没什么。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女人，头发快要遮住眼睛，抽烟，手发抖。我认识她，她也住在重庆大楼，每天都会和我擦身而过。我开着电单车带她一块儿回家。当车开进海底隧道的时候，这个女人突然抱紧了我。她的身体好冷。我恍惚起来，依稀觉得身后这个人还是我的初恋情人。我觉得甜蜜。我把车速调到最高，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向前飞驰。
天使4号故事
现在
我最好的朋友阿玲司徒惠玲金毛玲抢走了我的男朋友他们就快要结婚了这让我恨死了。我发誓我一定要置她于死地。那个臭男人当初口口声声说多么爱我多么疼我却突然就变了，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他妈的金毛玲有什么好的她不就是胸大屁股大嘛还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不错啊。一想起那个贱货我就希望拥有一把快刀。找她去烧她去扁她去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她了，我靠这个野鸡一定是怕了我了吓破了胆藏起来了藏到荒山野岭去了这真好笑。我笑着笑着就哭起来了因为我又想那个没心没肺的男人了。他的肩好宽他的眉毛很浓他身上的味道令我思念他现在在哪儿呢？他和金毛玲在一块儿无非是玩玩而已他还会回来找我的哈哈我愿意等下去。他敢不回来吗他要是不回来了我就嫁给那个傻傻的帅帅的哑巴气死他哼。
以后
我在大球场也没看到他我把脖子都转歪了嗓子都喊哑了也没找到他。他不知道我每时每刻都在想念他吗都在盼他回来吗。我在咖啡厅里想念他在床上想念他在夜里想念他在哑巴的电单车后座上想念他，他知道了一定开心死了。我知道我有很多毛病很多缺点我改还不行吗他一定会回来再爱我的。他不是喜欢斯文一点儿的吗他不是喜欢空姐那样的吗，那好我就去报名考空姐然后再去找他。到时候他不爱我都没法子啦。我好像已经看见以后了。我在天上飞然后落到地上陪在他身边，我依偎在他身旁好像快乐的小鸟我会唱起幸福的歌。以后我将拥有自己的美丽人生。
第一部分 电影·小白说话第17节 电影小说：堕落天使(4)
天使5号故事
下雨了
城里的人大都讨厌下雨天，不过我喜欢。我渴望在雨里奔跑的滋味，好痛快好开心。雨把衣裳打湿了把小腿溅湿了心也湿润了。回家后烘干一切，重新等待下雨天。
这天晚上我没料到会下雨。很晚了，我到麦当劳去吃东西虽然我不饿。我经常这样做，也许我不是为了汉堡不是为了薯条不是为了可乐，也许我只是想找到点儿什么，比如一个看起来蛮可爱的男人。
我想我看起来可能有点儿疯癫，但是我没办法改变。在这种状态里我才觉得自由觉得是我自己。那天晚上我在麦当劳看见那个穿黑西装独自吃薯条的男人，我就跳过去说可以和你坐在一起吗？
他好像没听见的样子，我知道他被我吓到了。
等他吃完了，我和他一起往外走。这时候我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了雨。
我马上激动起来，我好像已经听见节奏激烈很响很响的音乐声了。我无法控制自己我开始大喊下雨啦好爽去玩啊。
那天晚上我拉着他的手在越来越大的雨里跑了好长时间，一直跑到我家楼下，差不多已经筋疲力尽了。他开始抽烟。我开始挑逗他。
他起初好像无所谓的样子，后来终于追着我上楼了。
我们疯狂嬉戏，像极了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在屋子里追逐打闹。他一定很久没有像这样玩儿过了，所以到最后他突然静下来脸上全是羞涩不安的尴尬表情。那样子好可爱。
因为他可爱，所以我和他开始做爱。我也搞不清楚这是缘于本能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我甚至不介意他说过的话。他贴着我的耳朵告诉我说他不喜欢我只不过今晚想找个伴儿。我吃吃地笑起来，拼命吻他的嘴。
他把我抱拥的好紧，我宁愿这是我的归宿。
又下雨了
真的又下雨了，可是我不再快乐。这个晚上他从前的女人回来找他，他们在酒吧里坐了好久，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在外面等着，听见雨哗哗哗地好大。第一次，我对下雨的夜晚心生厌倦，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没有办法再等下去，我想我还是走开算了。
他最后要是没有追出来，也许那天晚上我还会好受一些。可是他追出来了。那时候我还以为是他回心转意了，一下子又高兴起来了。我觉得心里暖暖的，希望这雨最好泛滥成灾。
谁知道他是要跟我说再见。
我不知道他的职业。我不知道他的年龄。我不知道他住在哪儿。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爱过我。
我其实一点儿都不清楚这个男人，然而在这个分手的雨夜我肆无忌惮地哭了。我痛骂他我打他我咬他，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在他的生命中留下烙印。
最终我吻了他。
最后一吻跟第一个吻好像没什么差别，只不过我的泪水滑落到了他的脸上。雨还在哗哗哗地下着，我在心里说你可以走了你永远别回头。
从此我憎恶下雨天。
天使之城
天使1号和天使2号是战无不胜的黄金拍档。天使1号忧郁冷漠，天使2号美艳寂寞。天使2号悄悄地爱上了天使1号，天使1号似懂非懂，他们最终都逃亡了。天使3号和天使2号生活在同一幢大楼里，他们却没有相爱。天使3号爱上了小女人天使4号，但是天使3号是个哑巴，他说不出那个爱字。天使4号被遗弃了可她还在等待，她哭啊笑啊都没用她只能等待。她忽略了天使3号。还有那位奔跑在雨中的天使5号，她爱上了想逃跑的天使1号，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天使1号跑不掉于是他死了。天使5号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
这座城市其实就是天使之城，每个人都是天使。美丽的天使邪恶的天使诚实的天使虚伪的天使欢笑的天使哭泣的天使。天使们义无返顾地活在这座城里，很多事情他们不知道很多事情他们不懂。他们是冥冥天意里的魂魄。
你去过天使之城吗？
小白说话
《堕落天使》是王家卫在1995年拍出来的电影，通常被当作是《重庆森林》的姊妹篇。《重庆森林》拍得很闲淡很优美，那个故事发生的背景好像是个童话之城，爱情是城市上空的氧气，只不过有的地方稠一点儿有的地方稀薄一点儿。而《堕落天使》显然是跳出来跟《重庆森林》对着干的，全部都是夜景全部都扭曲了，每个人都孤零零地被拒之门外，看起来让人心寒。这部电影把王家卫摆明过的所谓“拒绝与被拒绝、选择和逃避、似远似近的距离感”表达到了极致——如果王家卫想说的就是这些，那他已经在这部电影里说到头了。
黎明第一次出现在墨镜老王的电影里，他是天使1号，是个杀手。应该说在王家卫的都市题材影片里所有的角色基本上都是普通人，尽管有的很边缘很灰色。而这个杀手的出现，就使角色的意味被彻底符号化了。我不太喜欢这种安排，我觉得这是钻商业之胯的行为。你看黎明面无表情双枪齐发，敌人应声倒下，嘿嘿，怎么没人指出这一段儿是在抄袭JohnWoo是在模仿小马哥呢。黎明比周润发可差远了，这样的演出我想是个人都能成，就看王家卫同志怎么拍了。所以黎明打那儿之后再也没有在王家卫的电影里出现过，真好。
天使2号李嘉欣也是第一次出现在王家卫的电影里，这个美丽无边的港姐竟然以一个寂寞怨妇的形象出现真是妙不可言。李嘉欣在这部电影中把玉女形象牺牲掉了一些，不知道她得到什么没有。这个女明星是有艺术之心的，看得出她不愿再演装可爱的花瓶了。后来她又演了关锦鹏的《有时跳舞》，同样是艺术片同样是跟大导演合作，她的表现已经相当自如相当流畅了。可她实在是太漂亮了，没办法，人们只记得关于她的绯闻，却很快忘掉她演出的角色。
美人儿啊。
在这部电影中最打动我的地方当然是天使3号金城武和他父亲之间的美好情感。这种情感放在整部影片中有种抽离感，相比之下那些所谓我爱你爱的狗屁爱情简直一文不名。爱情是及时行乐时的玩具，开心啊真开心，痛也就那么一下下，父子情却注定铭记一生。杜可风每次看这一段儿都会哭，我也差不多。我会因此想念我在远方故乡的亲人们。
最打动我的画面是哑巴开着冰淇淋车拉着那一家人在午夜兜风。车里头的亲人们多么宁静多么祥和，城市突然变成了乡村似的。那一分钟我觉得心里好暖，呵呵。
我最喜欢的角色是天使3号金城武，原因很简单——我和他的性格比较像。当然我没他高大没他帅。有时候我宁愿是个哑巴，再也不说话。如果你喜欢我就告诉我，不喜欢我的话请赶紧离开。
关于天使4号和天使5号我不想说太多，因为感觉不是很深刻。4号杨采妮的表现太喜剧化太港片化了，莫非是王家卫刻意的安排？5号莫文蔚演那个痴傻女子易如反掌，不用再叫好了。
关键是什么事儿打动什么人。
杜可风超常规地用9.8mm的超广角镜拍完了全片，这早已传为佳话。这个抉择很明智，这样一来近处的东西扭曲了远处的东西越发显得悠远，真是咫尺天涯的感觉。他后来自己当导演拍了一部《三条人》，我没见过也没看过。我希望谁能给我提个醒儿告诉我哪儿有卖的要不然干脆送我一盘得了。
美术指导当然是张叔平，其实他是我最大的偶像。我以为老王的电影要是少了这位高人怕是要差远了；我还以为如果我写一个本子我来当导演然后把张叔平拉来指导一下美术的话肯定也不赖，起码在开罗电影节上能混个奖，说不定还能金棕榈呢。张叔平还是个牛B的剪辑大师。不是吹的，他真牛，真是偶像。
我依然用第一人称在这儿叙述，这一次是真正的我而不是天使N号。我把《堕落天使》这个故事重新写了一遍儿，是按照小说的样子弄的，而且原剧本里的东西基本上没用，还有许多地方恐怕都给歪曲了，肯定要挨骂。这我倒不怕。我知道这年头崇拜老王的FANS太多太多他们都能把老王的台词儿倒背如流不眨一下眼睛，在这篇玩意儿里却没有出现王家卫的箴言式语录一定让很多人失望了。哥哥姐姐你们甭沮丧，要是真想看就弄张盘回家一个人好好看，再不然上上网到新浪搜狐网易把剧本搜出来打印出来当圣经背，多好。
世上无难事啊。
这两天我的胃一直难受，恐怕是十二指肠溃疡又复发了。这病最忌讳熬夜，熬一夜第二天就不成了，脸儿都绿了。写这些字儿的时候我突然想王家卫拍起片子来就没白天没黑夜的他怎么能受得住，于是就打心眼儿里佩服他仰慕他，反正换成我肯定不中。我是个业余影迷而已。我叫顾小白，我喜欢王家卫我喜欢电影我喜欢音乐我喜欢看小说我喜欢上网聊天我喜欢和漂亮女孩见面我瘦我写字儿很快我不善言谈。
这一切都是真的。
2001年2月9日
第一部分 电影·小白说话第18节 看碟之《关于我母亲的一切》(1)
相关电影：《关于我母亲的一切》 德佩罗·阿尔莫多瓦 1999
1月7号，雪开始融化。我侧身躺在床上，幻想自己滑倒在台阶上的样子。我宁愿摔断自己的左腿，三个月或者半年之后才能痊愈。我宁愿愣着，不眨眼，看风啊吹过云啊飘过人啊走过。卡通床单，老旧被窝，肉欲气味。一灯如豆。我看碟。
《关于我母亲的一切》
阿尔莫多瓦作品
写作者伊特班
十七岁。我死在十七岁。我死在十七岁生日。十七岁生日那天晚上开始下起雨，马德里的街头让我觉得分外恍惚。白天我想写点儿什么，可是我不知道写什么，我就枯坐着等待流动的水。写作是我骨头里的冲动，是我的源头。写作让我活到十七岁。我妈陪我活着，陪我看电视，陪我看电影，陪我看话剧。我希望上帝赐给她一个真实的男人，在她床上。要知道十七年终究是漫漫长路不堪回首。没有爸爸。爸爸是消失的幻影。妈能否把关于我爸的一切讲给我听作为我的生日礼物？昨晚妈给我看了半张照片，是撕去了一半的老照片，她在上面风华正茂是个美人儿。其实我的生命也丢了一半啊，妈不明白。今天早上我翻了她的抽屉，又看到了一些照片，它们全都只剩下残破的躯体。
谁不见了？是父亲吗。
谁都不能否定存在的东西，谁都不能否定。
十七岁的晚上著名的女演员哈玛将在马德里演出著名的话剧《欲望号街车》。我敬佩哈玛。她让灵魂起舞，她让心飞扬。妈带我去看，坐在第一排。我觉得妈在悄悄哭泣，身子轻轻颤抖。她想起了什么？哈玛还是那么出色，把这出戏演透了。所以我决定找她要个签名。我和妈在散场的后门等待，妈没有骂我。
今天，是我十七岁的生日。
哈玛。我看到了哈玛。我冲过去，拍打车窗，雨落到我年轻的脸上，我觉得滋润。车窗没开，车却开走了。哈玛怎能离去？我知道我无法放弃。我在十七岁的时候怎能放弃？我狂奔。我追。我追逐的是在我心中抚慰我的光与影。
在路口，一辆车疾驰过来，撞我。
我坠落了。我不痛。我最后看见马德里的夜空。夜空广漠雨滴凄绝。最后的时刻原来是一首诗。
曼努拉在路上
伊特班死了。伊特班死了曼努拉的十七年也死了。
曼努拉像个疯子一样哭泣。曼努拉像个傻子一样发呆。曼努拉跑到遥远的哥鲁那去看那个移植了伊特班心脏的男人。
伊特班，儿子，你还在尘世吗？擦肩而过的是不是你的气息？
曼努拉对自己说我要回到巴塞罗那去。曼努拉决定告别马德里。
曼努拉原以为马德里是此生最后的归宿，谁知道十七年后耳边的声音说那是一个错误。儿子丢失了。潮湿眼眶的曼努拉要重返巴塞罗那。他要告诉罗拉：我们的儿子死了。
罗拉啊你这杂种。
曼努拉在路上，心里充满了忧伤。曼努拉想起十七年前家乡的业余戏剧社团，她就是在那儿爱上了罗拉。在《欲望号街车》里，罗拉演卡斯其，曼努拉演史黛拉。开始的时候他们多么相爱，天与地不分开。曼努拉恋着罗拉就好像起初史黛拉多么爱着卡斯其啊。
罗拉你为什么要离开？
罗拉跑到巴塞罗那，罗拉要在那里开酒吧。曼努拉怎能忍受无边的等待？追逐的曼努拉也跑到巴塞罗那。
天，一切都变了。
罗拉变了。
罗拉失去了喉结拥有了乳房他描眉画眼涂脂抹粉变成了喷火女郎。
他在九月的巴塞罗那海滩和一个又一个的陌生男人或者女人做爱。
为什么变了？为什么天与地都变了？
一个人的改变竟然可以如此飞速如此彻底如此让人心碎。
那时候曼努拉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我不再是你的了罗拉虽然我已经怀了你的孩子。曼努拉说我不需要告诉你任何事。曼努拉选择逃离。
到陌生的城市马德里去。
十七年过去了。
现在，在路上，从马德里返回巴塞罗那，火车在轰隆隆地往前跑，曼努拉擦不干自己的泪水。
罗拉，你的儿子死了。
阿哥达的奇异之旅
夜上浓妆，阿哥达打扮妥当，拎起包，丰姿绰约地走上街头。阿哥达今晚决定要找一个帅一点儿的家伙让自己也开心一下。每天都为那些肮脏的混蛋吹喇叭，他烦透了。
他挨揍了。
在变性妓女出没的地方，有个混蛋痛扁他，抢他的钱。他不是女人，可他也不是对手。
这就是他的人生。
他的眼角眉梢都是血。然后他看见了曼努拉。
曼努拉回来了。
第一部分 电影·小白说话第19节 看碟之《关于我母亲的一切》(2)
十七年前的曼努拉回来了。
那时候，阿哥达刚刚变身女人，欢喜雀跃，以为自己从此终于找到了第二个春天。曼努拉成了他的第一个好姐妹。曼努拉是个爽朗开心的家伙，什么都不介意。曼努拉让阿哥达觉得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女人。
曼努拉你他妈的回来了。
一种隔了很久的甜蜜拥抱，阿哥达流血的眼角开始流泪。
然后阿哥达就又开心起来了。
曼努拉你看我已经有了丰满的胸部较小的红唇纤细的身材娇媚的声音这都是十七年的结晶啊我准备再去隆一次胸好吗。
虽然，我老了。
我好累，不做妓女了行吗哈哈。
你看着我的眼睛。
罗莎修女的悲剧
这天早上美丽的罗莎修女在社会边缘人救济所里接待了变性妓女阿哥达还有陌生女人曼努拉。曼努拉希望可以打听到另一个变性人罗拉的消息。
罗拉？他不见了。修女的心里隐隐作痛。
修女也是小女人修女也会迷醉。那个名叫罗拉的变性人在某个夜晚和修女上了床之后就再也不见了好像已经消失在巴塞罗那的茫茫人海中啦修女就怀孕了。
修女其实心乱如麻可是修女还要充满希望。她希望可以帮曼努拉找到一份工作。她以为曼努拉也是个妓女。修女想挽救这个堕落世界。
可惜找不到工作。修女的心里很过意不去。
修女开始呕吐。
这样一来修女倒是要感谢曼努拉了。曼努拉关怀她带她到医院替她做挡箭牌为她打点好一切事情。
原来曼努拉不是妓女。她要找那个可恶的罗拉。她当初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可惜十七岁的时候死了。
修女躺在床上看着曼努拉的眼睛，修女说我肚子里的孩子也是那个罗拉的。
修女看的出曼努拉快要气疯了，不过她知道曼努拉不会对她发火不会骂她只能忍着。
因为修女就要死了。
艾滋病。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子的。
修女在病中好像看到得了老年痴呆症的父亲正在黄昏的广场上遛狗，斜阳默默地照到他的额头上。可爱的狗，沙比。一声口哨就能把它唤进自己怀里。
修女好像看到对自己又爱又恨的母亲正走在来探望自己的小路上，风风火火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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