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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屿云烟

(当代)
书名:岛屿云烟
黑莓别恋
黑莓别恋
潮汐空城
献给LOLITA
胭脂红
巫术
巫术
垂钓者
垂钓者
垂钓者
垂钓者
一九九三年的马蹄 
女妖
隐身的人们
隐身的人们
隐身的人们
莲雾的滋味
莲雾的滋味
莲雾的滋味
莲雾的滋味
莲雾的滋味
莲雾的滋味
恺撒出走
恺撒出走
恺撒出走
恺撒出走
恺撒出走
恺撒出走
恺撒出走
黑莓别恋
更新时间:2009-12-30 16:00:00
字数:3445
黑莓别恋
文/春树
【一】
我是一个出生在1985年的姑娘,我叫好孩子楠楠。我被人杀死后家长一直打官司,他们打了好几年官司,后来终于赢了。
我是一位母亲,带着孩子一起在野外玩。那些人在我面前杀死了我的孩子。孩子被杀死后,我吓傻了,我一动不动,只能直愣愣地看着凶手,对方也在用嘲弄的眼神看着我:“你就是我要杀的人,好孩子楠楠。”我突然想起我的名字:好孩子楠楠。我知道自己躲不过,便对他说:“就这样吧。”他用一把刀,只一下,插中我的胸口。我觉得有些温暖。他说:“挺结实的。”可能是夸我健康吧。我感到很温暖。
我看到有人被杀死在桥下。有的人被杀死在回家的路上。还有一些人死在郊外。
我是所有这些被杀死的人的总称。
所有的谋杀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凶手杀人全凭兴趣,没什么意义,就是嘲弄法律和社会。这个犯罪团伙势力太大,和军队、政府都有关系,死了许多人,永远查不出来,也没有结果。
有一次我死得很特别。我是被自己杀死的。或者说,有人借我之手杀了我。我那时一直在颤抖。如果真有这么一个团伙,我是完了。个人的力量太薄弱,我在等着这一天。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被杀了一次又一次,每次都是另一个人,但都是她。她置身其中,不明白除了杀死她的这个团伙之外,是不是还有另一个团伙另一个世界。
在好孩子楠楠要离开青城回S城的前一天晚上,他给她看放在卧室窗口上的两把刀。那两把刀都很锋利,绝对可以杀死人。“那原本是我想趁你睡觉时杀掉你再自杀的。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下去。但现在既然都告诉你了,我肯定也杀不成你了。”
“你为什么不想杀我了?”
“我不知道,我原谅你了。其实我非常想把你留在青城,我想和你在一起,想和你结婚,想和你一起生活。我是你的爱人啊,我是想永远和你在一起的小明啊!”
我并不是没有爱,只是已经用光了。我试图忘掉,可是忘不了,忘不了!后来好孩子楠楠终于在青城对他说了出来,之前她一直苦苦压抑。她宁可伤害自己和别人,也不想伤害到那个人。
“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也许这辈子无法再走到一起,但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永远不会伤害你。
她佩服那种爱得死去活来的人,如果爱情真的需要一种证明,如果连婚姻的承诺都无法证明一个人是否在爱,那么只能用死亡来证明。
只有死之前,才能明白到底在爱着谁。
那时候他们沉浸在爱情中,照片上的两个人都是一副奇怪的面孔,不似以往的冷酷形象。现在想想不可思议,那时候他们都还没有察觉。
那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
照片都像假的。也不能证明这些存在过。
他后来的离开了出乎意料之中,但不是期盼的结果。
“他走得潇洒。”好孩子楠楠感叹。
这结果她早就知道,那还有什么理由伤心呢?
【二】
I can't say no。
第一眼看到他时,她就确定:他的确变了。
从S城坐飞机赶上青城,在小明家里等了三个小时,小明终于回来了。他戴着黑色的帽子,表情甚至很欢快。
好孩子楠楠坐在他的电脑前艰难地看着他。有种感觉已经陌生了。小明上前,轻轻地拥抱了一下好孩子楠楠,然后,似乎是感慨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孩子楠楠记得这动作在心理学中代表着强者对弱者的安慰之情。
小明拿出烟,好孩子楠楠递过去一支中南海8mg香烟,说,抽这个吧。
这动作如此熟悉,两个人曾经在S城和青城,以及遥远的N国的小城都曾经抽过中南海8mg香烟。
她应该张口就问“你还爱我吗”。
他应该脱口而出“我还爱”或者“不爱你”。
但是没有。两个人像文艺青年,或者说这感情已经不再是爱不爱的事了,也许感情已经变质,不好总结。小明欣喜地说:“这次来青城多住几天吧。我把别的事都推了,就陪你。”说完就真的开始打电话把事情推迟了几天。
好孩子楠楠有些莫名,有点想笑,心想这是来干吗,几乎有四、五个小时,她只在作一个心理斗争:要不要说类似“你要是不爱我,我就走了”这种话然后看情况决定去留,还是静观其变,随机应变。事实上她已经差不多清楚了小明的状态,只是不太明白这些改变是怎样迅速而坚决地发生。
在不知道要做什么的情况下,她就只能被动地听小明的安排。小明说我们看DVD吧,这次看得不再是《编辑部的故事》,而是《异形》。
“我喜欢这些生物,比人类好多了。”小明如是说。
好孩子楠楠都有些为自己和对方都是人类而不好意思了。既然能拍出《异形》,为什么我们不能再努一把力把自己变成异形?这样我们就伟大光荣正确了,还高尚,并且勇敢。所有的好词都献给异形。
话说回来,事到如今,小明还能把自己最喜欢的电影和好孩子楠楠分享,也让她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
也许小明还有一种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心态:他希望好孩子楠楠和他一起改变,变成他现在的样子。
好孩子楠楠想到这一层,在不屑的基础上(她是无法被外在力量所改变的)又多了一分感动。在对人类已经如此厌恶的小明眼里,她还算是可以被改造好的“人类”。
“我爱你。”小明说。
好孩子楠楠愣了一下。
以前这话他常说,但现在说来意味不比寻常。小明走过来把好孩子楠楠从沙发上拉起来,深深地吻住她的嘴唇。心理反应告诉她,她爱眼前这个已经不再想当“人类”一分子的人。
他们做爱的时候她更确定了这一点。如果她不敢替头脑做主,也能替身体打包票,她爱眼前的这个身体。
小明也时常流露出一些伤感:“我们像电影里的人吗?” 也许他想到了《广岛之恋》。“如果是,也是日本A片吧。”好孩子楠楠讽刺地说。
“你为什么爱我?”小明问。
“不知道。可能我爱的是过去的那个你。”好孩子楠楠已经不确定自己不顾一切突然从S城跑到青城找的这个人是不是她原来爱的人。事实上,这个想当“非人类”的家伙自己以前根本不认识。他现在的想法在她看来非常陌生而怪诞。
幸好她看过不少小说。这才不动声色地在心中衡量。
“我还是原来的我啊,我没有不爱你啊,我只是不再相信爱情。我也没有爱上别人……”
“不,”好孩子楠楠冷静地打断他的话,“你变了!你不再是从前的你了。你没有爱上别人,但你不再爱我了。确切地说,你从来就没有爱上我,只是你以为你爱上了我。”
“我想和你当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要不我们当兄妹吧。”小明说爱情这个词他已经不相信,爱情就是欺负人。说这话时,好孩子楠楠意识到这是小明对她曾经“欺负”过小明的不满表达。
“那我们还能上床吗?”
“可以乱伦啊!”
“哈哈,成。”
“你以后不会永远不理我吧?”小明搂着好孩子楠楠喃喃自语。
“不会的。”她轻声说道。
两个人都笑起来。过了一会儿,好孩子楠楠才用她严肃而悲伤的口吻说:“我们很快都会忘记这一切。我对自己很了解,我很快就会忘记这一切。”
“我会永远记住你的。你和别人都不一样。” 小明说。
“求你别说了!” 她感觉头很疼。
“其实你很痛苦,对吗?我说‘我爱你’时,我发现你当时的表情很高兴。虽然只有半秒钟,但那种高兴连你也无法掩饰。”
“你不是说要和我结婚吗?我带来了户口簿。我说这个不是给你压力,只是想告诉你,我也可以豁得出去,跟你的随便说说不同,我是可以用行动证明。”
“对不起,好孩子楠楠!你恨我吧?”小明转过身去,那里只是一堵白墙,“我会永远对你有内疚的,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对你内疚,那说明我身上的最后一点人性,也消失了……”
她点燃一支烟:“我不恨你。我做错了,任何人做错了事都应该接受惩罚和后果,不管它是多严重。”
“你没有错。”
“我错了。我起码错了三次。第一次是在N国,我不该以一夜情的态度来对待我们的相识,当然这并不是什么大错。一夜情不是什么错。如果以后不再联系也没事。第二次是在飞机上,我不该答应当你的女朋友,因为我已经有男朋友。但这也不算什么大的失误。因为我们在两座城市,我完全可以不露痕迹地和你分手,或者你厌倦了异地恋先和我分手也说不定(好孩子楠楠说到这儿露出她惯有的调皮微笑)。我犯的最大错误就是,不应该爱上了你还不敢承认!还反复无常地折磨你和我自己!而我最致命的错误是,这些我全都想到了,我全知道,我应该忍住不来找你,但我仍然做了最后一次努力,我来青城了!并且又和你上了床,说了这些话!我不该说的。”
黑莓别恋
更新时间:2009-12-30 16:01:00
字数:2188
【三】
她接着说:“现在想起来当初我不爱你,对你甚至还有一种游戏的态度,我不知道为什么和你在一起时我的情绪会变得非常敏感,可能那是一种缺乏爱的表现,希望有人来爱我,很伤感的一种感觉。对你可能也只是有一种好感,而且有种熟悉的感觉。在回S城的飞机上你说要我当你女朋友,我很惊喜,又有些不安,因为我知道这样以后会很麻烦。那时候我就告诉自己不要陷进去,可惜后来还是陷进去了。回S城后,我们相处一天,那时候觉得也并非非常亲密。但那次我们谈到了结婚的问题,我们甚至达成了共识。第二天早晨你手忙脚乱地穿衣服,洗脸,都没怎么注意我,我觉得你不太成熟。那时候就觉得你有点靠不住了,可能是因为你太年轻了,还没有学会关心他人。
“那时候你稍对我有些冷落我就受不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说一句特不是人的话,我觉得你很有才华,我欣赏你这一点,而且你的朋友都觉得你对以前女朋友很好,所以我认为你也会对我很好。我这种虚荣心害了我。
“后来我终于感觉到了现实的坚硬,那次和胖子吵架你先走,我当时想的就是如果要是我的男朋友,他绝对不会丢下我的。所以我当时非常清醒,要跟你分手,结果并不彻底,还是舍不得你,但这彻底影响了后来我们的感情。因为你可能也发现了这点,就是现实和幻想简直是两回事。
“我们后来去了一次苏州,在那里的几天挺开心的。我特喜欢跟你做爱,不过我觉得你在这方面更不负责任,你说你太想和我结婚,只能出此下策。你让我开始害怕你,我知道你根本负不起这个责任。结婚虽然是我一直以来的想法,但当时我却觉得为时太早,而且也觉得你根本靠不住。当然,我更靠不住。哈哈!
“我们有过美好的瞬间。现在想来还真让人感慨。那时候应该是你最爱我的时候吧?可惜我并没有感受到,所以也没有珍惜。
“那时候,我感觉到的是对我的男朋友的内疚,我一闭眼就想到他,这让我备受折磨。我‘爱无力’发作,对你说我不爱你,因为我谁也不爱,谁也爱不上。可是有时候我也有一些爱的体现。我现在讲不清楚为什么。
“再后来我回到S城,我们每天都打电话。你在12月17号时打电话对我说,要我十天后去青城和你结婚,否则就分手。那就是27号。当然我并没有去。我觉得这太可怕了,而且这简直是逼婚。你那时候一定很痛苦吧?平安夜我和他一起过的,可以肯定地说,我感觉非常幸福,他送了我一只粉红色的小熊。我觉得我做得不对。我不应该再给你打电话。不应该这样。不应该欺骗,不应该和你恋爱却继续和他在一起。
“我当时在想什么?在想我爱的那个人吗?还是在想我的命运?在犹豫是不是爱你?我也说不好。
“我们有吵架的时候,有时候谁也不理谁,那时候我非常痛苦。你发烧了,病了,但我仍然忍住没有和你联系。
“你说你等我到世界末日。
“但世界还没到末日呢,你就不等了,哈哈!”
“那时候我每天晚上都哭,虽然在电话里跟你聊得特别开心,但我一个人睡觉时我都会忍不住流泪,我怕你不理我了,怕你不爱我,怕你爱上别的男孩。可是有一天,我不哭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小明说。
好孩子楠楠淡淡地:“后来我们为什么又吵架?让我想想。都是些小事儿,每次都是你主动先和我联系。你说要是我不爱你了,我们还可以做好朋友。你不想和我失去联系。那从那时候你就变了,不再像从前一样主动热情。可能是热情没有回应吧。但我已经被惯出了胃口,你不主动了我就痛苦了,我要求你像从前一样。可惜已经不可能了。”
【四】
她接着说:“终于——
“那一天,是周末。我们约好你下周二来S城看我。你说你要和我父母商量我们的婚事。这个理由我觉得很搞笑,但我想见到你。可是我周末去了紫城。因为忘记带手机的充电器了,所以一直没有联系你。那时候我决定放弃我们的感情。这些我没说,估计你自己都感觉到了。你说那天给我发了短信,但我没有收到。于是在周二时的下午,我打电话给你,说我还没回S城,让你暂不要去S城。你说你明白了。
“我们一连一个礼拜没有联系。我每天晚上做梦都梦到你。每天睁开眼睛就是你。你说我们能不能继续做好朋友。我说可以。
“第二天我发短信说你曾经说的那些话还当真吗?你还想娶我吗?你还爱我吗?
“我们的相识是美丽的,可惜结局也同样不堪。是我轻信他人,而承诺和事实总有出入。
“你没有回。我打电话也没有人接。
“于是我到青城来找你。”
“可我从来没有感觉我征服过你,从来没有……”小明说,“我明白了,可能是你在征服我!”
“呵呵,”好孩子楠楠觉得胃里直冒酸水,也不知是气得还是急得,“别老征服征服的,我还要唱‘你伤害了我,我一笑而过!’”
好孩子楠楠在青城住了三天,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她和小明之间的气氛既友好又伤感,好孩子楠楠觉得她像小明的远方亲戚,待遇不错不过总有隔膜。她临走时,双方还赠送了小礼物。这种形式感再次提醒她,他们不再是亲密无间的恋人了。
小明送好孩子楠楠去青城机场,“我们会重新在一起的,是那种真正的在一起。”小明说。
“不要让我等得太久。”好孩子楠楠说。
“我知道。”小明低下头。
“你能吗?”好孩子楠楠反问。
“我能!”
“哈哈,‘我能’!”好孩子楠楠用手指着机场不远处巨大的广告牌,上面是著名的全球通广告“我能”。
潮汐空城
更新时间:2009-12-30 16:01:00
字数:5232
潮汐空城
文/张佳玮
(1)
我遇到她的那个秋天,镇上的落羽杉长到了酒馆三层楼屋檐的高度。之所以会记得,是因为我和她曾倚在酒馆三楼的窗口聊天,而落羽杉的叶影像细微的芭蕉叶,在她的脸上掩映出影子的轮廓。我们看着被漆成红色的窗棂,奶酪色的墙壁,秋夜的天空像被蓝色与黑色均匀糅合后涂抹成的玻璃板,星光流韵,组织出晶莹的质感。我还记得她穿着白色的长裙,左手戴一只天蓝色的手镯。她说她不喜欢这种仿古长裙,之所以穿着,只因为与酒馆老板签定的工作合同中注明了着装标准。她的选择范围仅仅是白色仿古长裙,以及暴露的沙滩式着装。
与她说起这些的时候,她的琴立在旁边的酒桌旁。那天是周一,晚上客人很少。酒馆的三楼,只有我一个人坐着,安心地吃当地的特产食品,一份海水一样咸的面包夹一种软体贝壳动物制成的三明治,配以一些藻类植物。在我要来这份特产食品时,安静地抚弹着竖琴的她好心劝诫说:你最好多要一杯水。
在连喝四杯水以缓解咽喉咸得发痛的恶劣症状时,我对她的好感油然而生。在我啃吃三明治的过程中,她一丝不苟地弹拨着典型的竖琴古曲。而当我开始咳嗽时,她停下手来,怯生生地看着我。当她发觉我咳得说不出话时,她摇响了银制的铃铛,一个穿着花袍的矮侍者送上了五杯水。在我惊吞着玻璃杯中的水时,她安静地注视着我。然后,我便开始和她交谈。
她:你刚来这个镇是吧?
我:是的。你怎么知道?
她:因为你面孔生。而且,住过这里的人吃三明治时都会预备好水。唯独你没有。你是外乡人。
我:是的。
她:为什么会到这个镇上来呢?
我:我是个地图绘制员,到这里来丈量土地以及画海岸线。
她:很难得的,有人肯到三楼来听我弹竖琴。现在大家都喜欢听南方来的弹吉他的——现在二楼的那个长头发胖子——而不愿意仔细听竖琴。你喜欢古典艺术是吗?
我:(尴尬地)其实我也不是很懂竖琴……只是,我觉得二楼的人太多。我吃东西时习惯一个人。
她:一个人呀……
我:当然两个人也可以。
她:谢谢,我吃过了。我还有一小时下班。如果你想的话,这一小时我可以继续弹竖琴给你听。当然如果你觉得很吵的话……
我:很好听呀,我很愿意继续听下去。
接下来的一小时,她弹拨着乐曲,而我则安坐一边,一杯一杯地喝着水。穿花袍的矮侍者出现了三次,每一次都是将玻璃杯放在桌上,用嫌恶的眼神看了看我,然后又瞪她一眼。显然,他对我安坐此地对他呼来喝去而并不勤奋于掏出钱包持有保留意见。事实上,我也并不中意于在这里逗留不去,只是觉得,要不置一词地甩手一走显然有欠妥当,而寻找几句合适的推脱离去之辞,又显得颇为困难。在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我交替注视着她,她的竖琴以及猫。她的竖琴是用一片巨大的龟甲制成,龟壳闪烁着深浅不定的棕褐与琥珀色,琴上配有金色的弦轴,琴侧放着一管羽毛拨子。猫就躺在羽毛拨旁,用看老鼠的眼神注视着它。
我和她走在下班路上的时候,新月已升得很高。我自告奋勇要求替她背那看上去硕大——几乎与她人一样高——的竖琴巨匣,她微笑着拒绝了,这使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开始斟酌对她献殷勤的言辞尺度。在防波堤的那一侧,映在海面上的修长的月亮如白银铸造的弯刀。海潮的声音不断地抚动着秋季的夜色。公路的另一侧,香子兰树卫护着花圃,刷成蓝色的大象形滑梯和红色的秋千架像无声电影时代中沉默的片段一样立着。我建议说:可以去秋千架上坐一会儿,她思忖了一会儿,看了看月亮,说:时间不早了。
在一座侧旁种满紫苑菊的木屋前,她停下脚步,看了我一眼,然后点了点头,说:我到家了。我看着她,等待下文。她用牙齿轻轻地咬了一下舌尖,犹豫了一会儿,说:下次见。
在那个镇的海岸线测量工作并不顺利,因为秋季的潮汐总会阻挠我的工作,而连续的阴雨又使我心绪低沉。三天之后我再次来到那家酒馆三楼时,食客依然不多。而她看到我时,也只是抬头微笑一下,既而全神贯注地弹奏她的乐曲。在此期间,我始终凝望着她,而她只向我看了三眼,对我投以的注目,似乎还不及那只灰斑猫。
到那天下班时,她对我说:你不要一直看着我,我会心慌的。我最怕别人看着我演奏。我则对此表示置疑:如果你将来在大庭广众之下演奏竖琴,难道也会紧张吗?
坐在秋千上的她看了我一眼,然后摇了摇头。你不了解。她说,我学竖琴的时候,教师就告诉过我。竖琴是古典艺术,只适合小范围聚会和沙龙。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在大庭广众下演奏。
我在镇上开始有了朋友,包括一些渔夫、水手、植物园丁,以及甜酒酿制师。为了给她捧场,后来的一些夜晚,我会招呼着这些朋友去到酒馆的三楼,欣赏她的竖琴演奏。她咬着嘴唇,对忽然多起来的观众显得措手不及。而酒馆老板对此现象则大为欣喜,特意为三楼添置了漂亮的檀香木椅和雕花纹的玻璃杯,收费自然也相应提高了。
她开始拥有了自己的听众。也许是因为她弹奏的乐曲始终有海洋的主题,切合我那些在海边工作的朋友们的心意,也许是因为那些朋友愿意表现出对我的热忱。总而言之,我最初对她的嘉许和对朋友们的号召成为了一个良好的开端。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她的竖琴演奏已经拥有了一批常客。而我始终是其中之一。
秋色深了的时候,大海变成灰色。我和她坐在秋千架上,她把发带取下,让长发在风里飞扬。我问她是否已经习惯了拥有如此多的——多达数十个——听众,她侧过头来,微笑一下。无所谓了。她说。现在工作稳定了,只想好好弹曲子。
她第一次和我说起了过去,她说,她的父亲,一个一生痴迷于象棋的老男人,在某天夜晚听罢一个著名的竖琴演奏家——以鬈发、大手和额上的一条烧伤之痕为典型特征——的演奏之后,便走火入魔地爱上了竖琴。为了让她学竖琴,她父亲卖掉了她母亲的梳妆台和她爷爷传下来的镶红宝石的烟斗。他为此付出了代价,在戒掉烟的第三年,他就成了沙鸥。
画眉鸟?我问。
她点了点头,说:我故乡的习惯说法。一个人死了,就会变成沙鸥。
(2)
那天晚上,出于一个游戏的念头,我以她为题写了一篇稿子。在稿子中,我将她的身世描述得极为神奇,将她的琴技大加褒扬。一个海滨小镇上,一个身世曲折的美丽竖琴女郎的传奇故事。我如是写罢,第二天便将这篇稿子寄给了我在首都认识的一个地理杂志编辑,要他找一个适当的地方,发表这篇稿子。
初冬的时候,一辆黑色轿车耀武扬威地来到了小镇上,由于汽车过于跋扈宽大,以至于小镇的道路无法行驶。一群穿黑色西服扎黑色领结穿黑色皮鞋的人来到了酒馆三楼。一个长鹰钩鼻的男人在所有客人惊异的目光交集下,走到她的面前。你好。他说。我是A,我想跟你谈一谈。
她的脸色变了,几乎是下意识地朝我望了一眼。A是首都著名的音乐制作人,经其手成名的乐者与其前任妻子们的个数都足以令人惊叹。A稳稳地站着,伸手揪了揪领结。我想跟你谈一谈。他重复道。
她似乎就是一夜之间成名的。几天后,我和我的水手朋友们在海滩边下棋时,就看到有工人在海滩边上架起大幅海报。她的脸赫然出现在海报上,发型和衣服都变得堂皇烂漫,使她的姿容看上去高贵不可侵犯。海报下端,很显然是经过精心揣度的广告词言简意赅的展示了她的优点:与我曾经描述过的优点吻合,不过措辞远比我的巧妙而吸引人。
她的唱片也随即出现。在唱片中,她所弹奏的曲子已非酒馆三楼所听到的那个样子。精致,完美,圆润,像是用酒精棉花擦洗过的广告牌一样崭新亮丽,绝对没有任何瑕疵,旁边还有无数乐器为之附和为之伴奏。与广告中展示的一切商品一样精美到极致。在唱片的包装封面中,她穿着仿古长袍,略带惊慌地看着镜头。在宣传语中,一些显然是经验丰富的操刀手将她的优点以及煽情的方式描述得绘声绘色。
转年的春天,报纸上开始出现了关于她的报道。我曾经在信中大肆吹嘘的她的传奇身世,被原样照搬上了读者视线。在其他几份报纸中出现的她的故事则更远为精彩。没来得及报道她身世的报纸随即开始探索她的情侣、她的个人爱好等等。几份严肃的报纸援引了几位音乐评论家的话说:这个古典竖琴女子的出现,意味着,古典音乐在这个时代的复兴。另几份报纸上的另几位专家则说,她的竖琴曲与文艺复兴一样,是在旧时代的形式上涌现的新时代精神。
她离开小镇已有一年。而我的地图绘制工作早已完成。我向工作的地方请了长假,在小镇上度过了第二个冬天。我偶尔会路过她家门口。那儿已人去楼空,紫苑菊已经枯萎,小径上还残留着紫色芳菲点滴。路旁树立着她的大幅海报,她依然不自然地微笑着。就像秋天的时候,我坐在秋千架上,看到她笑的样子。
她最初的听众,即我以及我的那些朋友们,在她成名之初,还几次三番地组织了关于她的俱乐部和沙龙,集体聆听她的唱片,并给出意见。我们像一群苛刻的评论家,摆弄着自己三脚猫的音乐常识,对她的竖琴演奏评头论足。这一俱乐部随即因她的成名而声名远播。不断地有后续者加入,使俱乐部日趋发展壮大。随着时间流逝,俱乐部开始产生了定期的聚会。一群年轻人成为了聚会的主力。他们风风火火地歌颂着她,唱歌,写诗,画她的漫画,朗读她的生平,等等。一个少年去当地镇政府注册了以她命名的俱乐部,自任部长,并接受了首都来的某报社的采访。而我以及我的那些朋友们,则由于不想交纳俱乐部会费以及参与定期的俱乐部聚会,而未被纳入俱乐部行列。
第三年春天,她参演的一部电影在小镇上映。作为客串出演的她扮演了一个印度公主,骑在大象上,有宫女为她打起巨大的伞盖。在伞盖的阴影下,她依然保持着那样不知所措的表情。敏锐的记者纸随即描述出她和在电影中扮演一个王子的男演员的绯闻。在她的照片旁放上了那个男演员的照片。那个男演员比她大二十岁。
(3)
再一次看到她是那一年秋天。我在花圃中的秋千架上,望着香子兰树。踏沙的声音令我回过头来,我看着她背着那棺材一样巨大的竖琴匣,出现在我面前。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的左眼角多了一条痕。神色比以前要从容许多。我咳嗽了两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抿着嘴,亦一声不出。
你好。我说。好容易憋出一句。
你好。她回答。
回来了?
是的。
度假吗?还是拍电影?
回来了,不出去了。
为新唱片录制操心?
不是的,没有唱片了。没有了,结束了。
我第一次进入了她的木屋,她坐在窗台上,紫苑菊像紫色的溪流一样随风发出细微的潮动声。远处,大海的潮汐不断起伏。她伸出手无意识地摸了一下眼角,然后看着我。
事情出在夏天。她说。在首都录制新唱片的她,在一次宴会上遇到了一名竖琴大师。鬈发,大手,额上有痕。那个她父亲崇拜得走火入魔的大师,手端着甜酒与她聊天,微笑。她感到全身心都沉浸在幸福之中。她扯起自己白色的袖子,要求大师为她签名,恳求大师能够指点她关于竖琴的技法。大师微笑着,说:一会儿,你到我的房间里来。这些都没问题。
后来呢?我问。
她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说:后来,在他房间里,我甩开他的手,打了他一耳光,往房间外面走。他拿起玻璃杯,砸在我的左脸上。看,这条痕。看到了吗?
她的事业毁了。唱片的录制被通知停止。她背起了她的匣子,离开了首都。糟糕的还不仅如此。在回来的路上,她说,她发觉她的左耳听力逐渐减弱,而右耳也莫名其妙地开始失去听力。一切声音离她越来越远,像海面上的泡沫,伸出手去,却无法捕捉。
我安慰她说,应该是错觉。她笑笑说大概是。过了一会儿,她回过头来问:想听我弹琴吗?如果我聋了,就再也弹不好了。你也听不到了。
她又弹起了那些以海洋为主题的曲子。全神贯注地用手指、用羽管拨着琴弦。我听到大海的声音在浮动。夕阳从树间流下最后的斜晖,在紫苑菊上盘旋。云山升起的时候,夕阳被渐次淹没。木屋中忽然就被朦胧的昏黄色笼罩。
琴声越来越远,我回过头,看到她的手指,力度渐次轻柔地拨弄着琴弦。到了最后,仿佛失去力气一般,她闭上眼睛,手指停留在了琴弦上。她的手指不动了。她将额头靠在琴的立轴上。长发自脸侧垂下。
我扶起她,将她安置在床上。她睁开眼睛,呆呆地望着那窗口的竖琴。我站起身来,关掉电灯,退出木屋。直到我关上门之前,她都在看着竖琴。
我穿过香子兰树林,来到了海滩边上。地上有废旧的报纸被吹动。天空已经变灰,秋季的大海潮汐翻涌,鳞片般闪烁而起伏的海水,不断奔来又不断远去。我抬起头来,看到灰色的天空上,一只灰色的沙鸥,双翼剪着略带咸味的疾风,在海面上飞速地滑翔。一片浪花涌起之后,它扬起翅膀,向西边的天空飞去。
我在堤坝上坐下,双脚悬空。海水在我的脚下翻涌。月亮缓慢地自海上升起。海浪在月亮的力量下,似乎平静了一点。一起,一伏。月亮的倒影抖动着,支离破碎。
一颗流星倏然划过长空,速度快得使心都怦然跳动。干净的海风拂过我的发丝,令我背后的公路上的树丛,都响起潮一般的声音。
献给LOLI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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