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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啸山庄

_5 艾米莉·勃朗(英)
  “没——有!”他咆哮着,这声音还不如说是从他鼻子里叫出来的。“没——有!你从哪儿来,就滚回哪儿去。”
  “约瑟夫!”从里屋传来的一个抱怨的声音跟我同时叫起来。“我要叫你几次呀?现在只剩一点红灰烬啦。约瑟夫!马上来。”
  他挺带劲地喷烟,对着炉栅呆望着,表明他根本听不见这个请求。管家和哈里顿都看不见影儿;大概一个有事出去了,另一个忙他的事儿。我们听出是林惇的声音,便进去了。
  “啊,我希望你死在阁楼上,活活饿死!”这孩子说,听见我们走进来,误以为是他那怠慢的听差来了呢。
  他一看出他的错误就停住了,他的表姐向他奔去。
  “是你吗,林惇小姐?”他说,从他靠着的大椅子扶手上抬起头来。“别——别亲我;弄得我喘不过气来了。天呀!爸爸说你会来的,”他继续说,在凯瑟琳拥抱以后稍稍定下心来;这时她站在旁边,显出很后悔的样子。“请你关上门,可以吗?你们把门开着啦;那些——那些可恶的东西不肯给火添煤。这么冷!”
  我搅动一下那些余烬,自己去取了一煤斗的煤。病人抱怨着煤灰飘满他一身;可是他咳嗽没完,看来像是在发烧生病,所以我也没有斥责他的脾气。
  “喂,林惇,”等他皱着的眉头展开时,凯瑟琳喃喃地说,“你喜欢看见我吗?我对你能做点什么呢?”
  “你为什么以前不来呢?”他问。“你应该来的,不必写信。写这些长信把我烦死啦。我宁可跟你谈谈。现在我可连谈话也受不了,什么事都作不成。不知道齐拉上哪儿去了!你能不能(望着我)到厨房里去看一下?”
  我刚才为他忙这忙那的,却并没有听到他一声谢;我也就不愿再在他的命令下跑来跑去,我回答说——
  “除了约瑟夫,没有人在那儿。”
  “我要喝水,”他烦恼地叫着,转过身去。“自从爸爸一走,齐拉就常常荡到吉默吞去,真倒霉!我不得不下来到这儿呆着——他们总是故意听不见我在楼上叫。”
  “你父亲照顾你周到吗,希刺克厉夫少爷?”我问,看出凯瑟琳的友好的表示遭受了挫折。
  “照顾?至少他叫他们照顾得太过分了,”他叫喊。“那些坏蛋!你知道吗,林惇小姐,那个野蛮的哈里顿还笑我哩!我恨他!实在的,我恨他们所有的人:尽是些讨厌的家伙。”
  凯蒂开始找水;她在食橱里发现一瓶水,就倒满一大杯,端过来。他吩咐她从桌子上一个瓶子里倒出一匙酒来加上;喝下一点后,他显得平静些了,说她很和气。
  “你喜欢看见我吗?”她重复她以前的问话,很高兴地看出他脸上稍稍有一点微笑的神气了。
  “是的,我喜欢,听见像你讲话的这种声音是怪新鲜的事!”他回答。“可是我苦恼过,因为你不肯来。爸爸赌咒说是由于我的缘故,他骂我是一个可怜的、阴阳怪气的,不值一文的东西,又说你瞧不起我;还说如果他处在我的地位,这时他就会比你父亲更像是田庄的主人了。可你不是瞧不起我吧,是吗,小姐——?”
  “我愿意你叫我凯瑟琳,或是凯蒂,”我的小姐打断他的话。“瞧不起你?不!除了爸爸和艾伦,我爱你超过爱任何活着的人。不过,我不爱希刺克厉夫先生;等他回来,我就不敢来了。他要走开好多天吗?”
  “没有好多天,”林惇回答,“可是自从猎季开始,他常常到旷野去;当他不在的时候你可以陪我一两个钟头,答应我你一定要来。我想我一定不会跟你发脾气,你是不会惹我生气的,而且你总是想帮助我的,不是吗?”
  “是的,”凯瑟琳说,抚着他的柔软的长发。“只要我能得到爸爸的允许,我就把我一半的时间全用来陪你。漂亮的林惇!我但愿你是我的弟弟。”
  “那你就会喜欢我像喜欢你父亲一样了吗?”他说,比刚才愉快些了。“可是爸爸说,如果你是我的妻子,你就会爱我胜过爱他、爱全世界,所以我宁愿你是我的妻子。”
  “不,我永远不会爱任何人胜过爱爸爸,”她严肃地回嘴。
  “有时候人们恨他们的妻子,可是不恨他们的兄弟姊妹,如果你是弟弟,你就可以跟我们住在一起,爸爸就会跟喜欢我一样的喜欢你。”
  林惇否认人们会恨他们的妻子;可是凯蒂肯定他们会这样,并且,一时聪明,举出他自己的父亲对她姑姑的反感为例。我想止住她那毫不思索的饶舌,但止不住她,她把她所知道的全倒出来了。希刺克厉夫少爷大为恼火,硬说她的叙述全是假的。
  “爸爸告诉我的,爸爸不说假话。”她唐突地说。
  “我的爸爸看不起你爸爸,”林惇大叫。“他骂他是一个鬼鬼祟祟的呆子。”
  “你爸爸是一个恶毒的人,”凯瑟琳反骂起来,“你竟敢重复他所说的话,这是非常可恶的。他一定是很恶毒,才会使伊莎贝拉姑姑离开了他。”
  “她并不是离开他,”那男孩子说,“你不要反驳我。”
  “她是,”我的小姐嚷道。
  “好,我也告诉你点事吧!”林惇说。“你的母亲恨你的父亲,怎么样吧。”
  “啊!”凯瑟琳大叫,愤怒得说不下去了。
  “而且她爱我的父亲。”他又说。
  “你这说谎的小家伙!我现在恨你啦!”她喘息着,她的脸因为激动变得通红。
  “她是的!她是的!”林惇叫着。陷到他的椅子里头,他的头往后抑靠着来欣赏站在他背后的那个辩论家的激动神气。
  “住嘴,希刺克厉夫少爷?”我说,“我猜那也是你父亲编出来的故事。”
  “不是:你住嘴!”他回答。“她是的,她是的,凯瑟琳!
  她是的,她是的!”
  凯蒂管不住自己了,把林惇的椅子猛然一推,这一下使他倒在一只扶手上。他立刻来了一阵窒息的咳嗽,很快地结束了他的胜利。他咳得这么久,连我都吓住了。至于他表姐呢,拚命大哭,为她所惹的祸吓坏了;虽然她并没说什么。我扶着他,直等到他咳嗽咳够了。然后他把我推开,默默地垂下了头。凯瑟琳也止住了她的悲泣,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庄严地望着火。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希刺克厉夫少爷?”等了十分钟,我问道。
  “我但愿她也尝尝我所受的滋味,”他回答,“可恶的、残忍的东西!哈里顿从来没有碰过我;他从来没有打过我。今天我才好一点,就——”他的声音消失在呜咽中了。
  “我并没有打你呀!”凯蒂咕噜着,咬住她的嘴唇,以防感情再一次爆发。
  他又叹息又哼哼,就像是一个在忍受着极大苦痛的人。他哼了有一刻钟之久;显然是故意让他表姐难过,因为他每次一听到她发出哽咽的抽泣,他就在他的抑扬顿挫声调中重新添点痛苦与悲哀。
  “我很抱歉我伤了你,林惇,”她终于说了,给折磨得受不住了。“可是那样轻轻一推,我就不会受伤,我也没想到你会。你伤得不厉害吧,是吗,林惇?别让我回家去还想着我伤害了你。理睬我吧!跟我说话呀。”
  “我不能跟你说话,”他咕噜着,“你把我弄伤了,我会整夜醒着,咳得喘不过气来。要是你有这病,你就可以懂得这滋味啦;可是我在受罪的时候,你只顾舒舒服服地睡觉,没有一个人在我身边。我倒想要是你度过那些可怕的长夜,你会觉得怎么样!”他因为怜悯自己,开始大哭起来。
  “既然你有度过可怕的长夜的习惯,”我说,“那就不是小姐破坏了你的安宁啦;她要是不来,你也还是这样。无论如何,她不会再来打搅你啦;也许我们离开了你,你就会安静些了。”
  “我一定得走吗?”凯瑟琳忧愁地俯下身对着他问道。“你愿意我走吗?林惇?”
  “你不能改变你所作的事,”他急躁地回答,躲着她,“除非你把事情改变得更糟,把我气得发烧。”
  “好吧,那么,我一定得走啦,”她又重复说。
  “至少,让我一个人待在这儿,”他说,“跟你谈话,我受不了。”
  她踌躇不去,我好说歹说地劝她走,她就是不听。可是既然他不抬头,也不说话,她终于向门口走去,我也跟着。我们被一声尖叫召回来了。林惇从他的椅子上滑到炉前石板上,躺在那里扭来扭去,就像一个任性的死缠人的孩子在撒赖,故意要尽可能地作出悲哀和受折磨的样子。他的举动使我看透他的性格,立刻看出要迁就他,那才傻哩。我的同伴可不这样想:她恐怖地跑回去,跪下来,又叫,又安慰又哀求,直到他没了劲,安静了下来,决不是因为看她难过而懊悔的。
  “我来把他抱到高背长靠椅上,”我说,“他爱怎么滚就怎么滚。我们不能停下来守着他。我希望你满意了,凯蒂小姐,因为你不是能对他有益的人;他的健康情况也不是由于对你的依恋而搞成这样的。现在,好了,让他在那儿吧!走吧,等到他一知道没有人理睬他的胡闹,他也就安安静静地躺着了。”
  她把一个靠垫枕在他的头下,给他一点水喝。他拒绝喝水,又在靠垫上不舒服地翻来复去,好像那是块石头或是块木头似的。她试着把它放得更舒服些。
  “我可不要那个,”他说,“不够高。”
  凯瑟琳又拿来一个靠垫加在上面。
  “太高啦,”这个惹人厌的东西咕噜着。
  “那么我该怎么弄呢?”她绝望地问道。
  他靠在她身上,因为她半跪在长椅旁,他就把她的肩膀当作一种倚靠了。
  “不,那不成,”我说,“你枕着靠垫就可以知足了,希刺克厉夫少爷。小姐已经在你身上浪费太多的时间啦:我们连五分钟也不能多待了。”
  “不,不,我们能!”凯蒂回答。“现在他好了,能忍着点啦。他在开始想到,如果我认为是我的来访才使他病重的话,那我今晚肯定会比他过得还要难受。那么我也就不敢再来了。
  说实话吧,林惇;要是我弄痛了你,我就不能来啦。”
  “你一定要来,来医治我,”他回答。“你应该来,因为你弄痛了我:你知道你把我弄痛得很厉害!你进来时我并没有像现在这样病得厉害——是吧?”
  “可是你又哭又闹把你自己弄病了的——可不是我,”他的表姐说,“无论如何,现在我们要作朋友了。而且你需要我:
  你有时也愿意看见我,是真的么?”
  “我已经告诉了你我愿意,”他不耐烦地回答说。“坐在长椅子上,让我靠着你的膝。妈妈总是那样的,整个整个下午都那样。静静地坐着,别说话:可要是你能唱歌也可以唱个歌;或者你可以说一首又长又好又有趣的歌谣——你答应过教我的;或者讲个故事。不过,我情愿来首歌谣!开始吧。”
  凯瑟琳背诵她所能记住的最长的一首。这件事使他俩都很愉快。林惇又要再来一个,完了又再来一个,丝毫不顾我拚命反对;这样他们一直搞到钟打了十二点,我们听见哈里顿在院子里,他回来吃中饭了。
  “明天,凯瑟琳,明天你来吗?”小希刺克厉夫问,在她勉强站起来时拉着她的衣服。
  “不,”我回答,“后天也不。”她可显然给了一个不同的答复,因为在她俯身向他耳语时,他的前额就开朗了起来。
  “你明天不能来,记住,小姐!”当我们走出这所房子时,我就说。“你不是作梦吧,是不是?”
  她微笑。
  “啊,我要特别小心,”我继续说,“我要把那把锁修好,你就没路溜走啦。”
  “我能爬墙,”她笑着说,“田庄不是监牢,艾伦,你也不是我的看守。再说,我快十七岁啦,我是一个女人。我担保如果林惇有我去照应他,他的身体会很快好起来。我比他大,你知道,也聪明点,孩子气少些,不是吗?稍微来点甜言蜜语,他就会听我的了。当他好好的时候,他是个漂亮的小宝贝哩。如果他是我家里人,我要把他当个宝贝。我们永远不吵架,等我们彼此熟悉了,我们还会吵吗?你不喜欢他吗,艾伦?”
  “喜欢他!”我大叫。“一个勉强挣扎到十几岁的,脾气坏透的小病人。幸亏,如希刺克厉夫所料,他是活不到二十岁的。真的,我怀疑他还能不能看见春天。无论什么时候他死了,对他的家庭都算不得是个损失。对我们来说,总算运气好,因为他父亲把他带走了:对待他越和气,他就越麻烦,越自私。我很高兴你没有要他作你丈夫的机会,凯瑟琳小姐。”
  我的同伴听着这段话时,变得很严肃。这样不经意地谈到他的死,伤了她的感情。
  “他比我小,”沉思半晌之后,她答道,“他应该活得很长,他要——他一定得活得跟我一样长久。现在他和才到北方来时一样强壮,这点我敢肯定。他只是受了一点凉,就跟爸爸一样,你说爸爸会好起来的,那他为什么不能呢?”
  “好啦,好啦,”我叫着,“反正我们用不着给自己找麻烦;你听着,小姐——记住,我说话可是算数的——如果你打算再去呼啸山庄,有我陪着也好,没有我陪着也好,我就告诉林惇先生;除非他准许,不然你和你表弟的亲密关系绝不能再恢复。”
  “已经恢复了,”凯蒂执拗地咕噜着。
  “那么就一定不能继续,”我说。
  “我们走着瞧吧,”这是她的回答,她就骑马疾驰而去,丢下我在后面辛辛苦苦地赶着。
  我们都在午饭之前到了家;我的主人还以为我们是在花园里溜达哩,因此没要我们解释不在家的原因。我一进门,就赶忙换掉我那湿透了的鞋袜;可是在山庄坐了这么久可惹出了祸。第二天早上我起不来了,有三个星期之久,我不能执行我的职务:这个灾难是那时期以前从未经历过的,而且感谢上帝,自那以后也没有过。
  我的小女主人表现得如天使一般,来侍候我,在我寂寞时来使我愉快。这种禁闭使我的情绪很低沉。对于一个忙碌好动的人,真感到无聊极了。可是和人家相比,我简直没什么理由可抱怨的。凯瑟琳一离开林惇先生的屋子,就出现在我的床边。她一天的时间全分给我们两个人了;没有一分钟是玩掉的:吃饭、读书和游戏她都不放在心上,真是位难得的、讨人喜的看护。在她这么爱她的父亲时,还能这么关心我,她必然是有颗热情的心。我说过她一天的时间全分给我们两个人了;但是主人休息得很早,我通常在六点钟以后也不需要什么,如此晚上就是她自己的了。可怜的东西!我从来没想到在吃茶以后她去作什么了。虽然时不时地,当她进来望望我,跟我道声晚安时,我看见她的脸上有一种鲜艳的色彩,她的纤细的手指也略微泛红。但我没想到这颜色是因为冒着严寒骑马过旷野而来,却以为是因为在书房烤火的缘故哩。
第二十四章
  到了三个礼拜的末尾,我已能够走出我的屋子,在这所房子里随便走动了。我第一次在晚间坐起来的时候,请凯瑟琳念书给我听,因为我的眼睛还不济事。我们是在书房里,主人已经睡觉去了:她答应了,我猜想,她可不大愿意;我以为我看的这类书不对她的劲,我叫她随便挑本她读熟的书。她挑了一本她喜欢的,一口气念下去,念了一个钟头左右;然后就老问我:“艾伦,你不累吗?现在你躺下来不是更好一些吗?你要生病啦,这么晚还不睡,艾伦。”
  “不,不,亲爱的,我不累,”我不停地回答着。
  当她明白劝不动我时,又试换一种方法,就是有意显出她对正在干的事儿不感兴趣,就变成打打哈欠,伸伸懒腰,以及——
  “艾伦,我累了。”
  “那么别念啦,谈谈话吧,”我回答。
  那更糟:她又是焦躁又是叹气,总看她的表,一直到八点钟,终于回她的屋子去了,她那抱怨的、怏怏不乐的模样,还不停地揉着眼睛,完全是瞌睡极了的样子。第二天晚上她仿佛更不耐烦;第三天为了避免陪我,她抱怨着头痛,就离开我了。我想她的行为很特别;我独自待了很久,决定去看看她是不是好点了,想叫她来躺在沙发上,省得呆在黑洞洞的楼上。楼上哪有凯瑟琳的影儿,楼下也没有。仆人们都肯定说他们没看见她。我在埃德加先生的门前听听:那里面静静的。我回到她的屋里,吹熄了蜡烛,坐在窗前。
  月亮照得很亮;一层雪洒在地上,我想她可能是去花园散步,清醒一下头脑去了。我的确发觉了一个人影顺着花园里面的篱笆蹑手蹑脚地前进,但那不是我的小女主人。当那人影走进亮处时,我认出那是一个马夫。他站了相当久,穿过园林望着那条马路;然后敏捷地迈步走去,好像他侦察到了什么似的,立刻又出现了,牵着小姐的马;她就在那儿,才下马,在马旁边走着。这人鬼鬼祟祟地牵着马穿过草地向马厩走去。凯蒂从客厅的窗户那儿进来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就溜到我正等着她的地方。她也轻轻地关上门,脱下她那双沾了雪的鞋子,解开她的帽子,并不晓得我在瞅着她,正要脱下她的斗篷,我忽然站起来,出现了。这个意外的事使她愣了一下:她发出一声不清晰的叫声,便站在那里不动了。
  “我亲爱的凯瑟琳小姐,”我开始说,她最近的温柔给了我太鲜明的印象,使我不忍破口骂她,“这个时候你骑马到哪儿去啦?你为什么要扯谎骗我呢?你去哪儿啦?说呀!”
  “到花园那头去了,”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扯谎。”
  “没去别处吗?”我追问。
  “没有,”她喃喃地回答。
  “啊,凯瑟琳!”我难过地叫道。“你知道你作错了,不然你不会硬跟我说瞎话。这使我很难过。我宁可病三个月,也不愿听你编一套故意捏造的瞎话。”
  她向前一扑,忽然大哭,搂着我的脖子。
  “啊,艾伦,我多怕你生气呀,”她说。“答应我不生气,你就可以知道实在情况了:我也不愿意瞒着你呢。”
  我们坐在窗台上;我向她担保无论她的秘密是什么,我也不会骂她,当然,我也猜到了;所以她就开始说——
  “我是去呼啸山庄了,艾伦,自从你病倒了以后,我没有一天不去的;只有在你能出房门以前有三次没去,以后有两次没去。我给麦寇尔一些书和画,叫他每天晚上把敏妮准备好,等用过后把它牵回马厩里:记住,你也千万别骂他。我是六点半到山庄,通常待到八点半,然后再骑马跑回家。我去并不是为了让自己快乐,我常常感到心烦。有时候我也快乐,也许一个星期有一次吧。起初,我预料要说服你答应我对林惇守信用,那一定很费事;因为在我们离开他的时候,我约好了第二天再去看他的;可是第二天你却在楼上躺下了,我就避开了那场麻烦。等到麦寇尔下午把花园门上的锁重新扣上,我拿到了钥匙,就告诉他我的表弟是如何盼望着我去看他,因为他病了,不能到田庄来;还有爸爸又如何反对我去:然后我就跟他商议关于小马的事。他很喜欢看书,他又想到不久就要离开这里去结婚了,因此他就提议,如果我肯从书房里拿出书来借给他,他就听我的吩咐:但是我情愿把我自己的书送给他,这使他更满意了。
  “我第二次去时,林惇看来精神挺好;齐拉(那是他们的管家)给我们预备出一间干净的屋子,一炉好火,而且告诉我们,我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因为约瑟夫参加一个祈祷会去了,哈里顿带着他的狗出去了——我后来听说是到我们林中偷雉鸡的。她给我拿来一点温热的酒和姜饼,而且表现得非常和气;林惇坐在安乐椅上,我坐在壁炉边的小摇椅上,我们谈笑得这么快乐,发现有这么多话要说:我们计划夏天要到哪儿去,要作什么。这里我就不必多重复了,因为你会说这是愚蠢的。
  “可是有一次,我们几乎吵起来。他说消磨一个炎热的七月天最令人愉快的办法是从早到晚躺在旷野中间一片草地上,蜜蜂在花丛里梦幻似地嗡嗡叫,头顶上百灵鸟高高地歌唱着,还有那蔚蓝的天空和明亮的太阳,太阳没有云彩遮挡,一个劲儿的照耀着。那就是他所谓的天堂之乐的最完美的想法。而我想坐在一棵簌簌作响的绿树上摇荡,西风吹动,晴朗的白云在头顶上一掠而过;不止有百灵鸟,还有画眉雀、山鸟、红雀和杜鹃在各处婉转啼鸣,遥望旷野裂成许多冷幽幽的峡溪;但近处有茂盛的、长长的青草迎着微风形成波浪的起伏;还有森林和潺潺的流水,而整个世界都已苏醒过来,沉浸在疯狂的欢乐之中。他要一切都处在一种恬静的心醉神迷之中里;而我要一切在灿烂的欢欣中闪耀飞舞。我说他的天堂是半死不活的;他说我的天堂是发酒疯;我说我在他的天堂里一定要睡着的;他说他在我的天堂里就要喘不过气来,于是他开始变得非常暴躁。最后我们同意一等到适宜的天气就都试一下;然后我们互相亲吻,又成了朋友。
  “坐定了有一个钟头之后,我望着那间有着光滑的不铺地毯的地板的大屋子,我想要是我们把桌子挪开,那多好玩;我要林惇叫齐拉进来帮我们,我们可以玩捉迷藏,要她捉我们。你知道你常这样玩的,艾伦。他不肯,说没意思,可是他答应和我玩球。我们在一个碗橱里找到了两个球,那里面有一大堆旧玩具,陀螺、圈、打球板、羽毛球。有一个球写着C.有一个是H.我想要那个C.因为那是代表凯瑟琳,H.可能是代表他的姓希刺克厉夫①;可是H.球里的糠都漏出来了,林惇不喜欢那个。我老是赢了他,他不高兴了,又咳起来,回到他的椅子上去了。不过,那天晚上,他很容易地恢复了他的好脾气:他听了两三只好听的歌——你的歌,艾伦——听得出神了;当我不得不走开时,他求我第二天晚上再去,我就答应了。敏妮和我飞奔回家,轻快得像阵风一样;我梦见呼啸山庄和我的可爱的宝贝表弟,这些梦一直做到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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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凯瑟琳,原文是Catherine,所以可以用C来代表。希刺克厉夫,原文是Heathcliff,可用H来代表。
  “早晨我很难过;是因为你还在生病,也因为我愿意我父亲知道,而且赞成我的出游;但是喝完茶后,正是美丽的月夜;我骑马往前走的时候,我的阴郁心境就消除了,心想:我又将过一个快乐的晚上了;更使我愉快的是那漂亮的林惇也将如此。我飞快地骑马到他们的花园,正要转到后面去,恩萧那个家伙看见我了,拉着我的缰绳,叫我走前门。他拍着敏妮的脖子,说它是头好牲口,看样子好像他想要我跟他说话似的。我只跟他说不要碰我的马,不然它可会踢他。他用土里土气口音说:‘就是踢了也不会受多大伤。’还看看它的腿,微微一笑。我倒想让他试试了;但是他走开去开门了,当他拔起门闩时,抬头望那门上刻着的字,带着一种又窘又得意的傻相说——‘凯瑟琳小姐,现在我能念啦。’
  “‘妙呀,’我嚷道。‘让我们听听你念吧——你是变能干啦!’
  “他念着这名字,逐字拖长声音——‘哈里顿·恩萧。’
  “‘还有数目字呢?’我鼓励地大声喊着,看出他顿住了。
  “‘我还念不起来,’他回答。
  “‘啊,你这呆瓜!’我说,看他念不成就开心地笑起来。
  “那个傻子瞪着眼发愣,嘴上挂着痴笑,眉头蹙起,好像不知道他该不该跟我一块笑似的,也不知我的笑是表示亲热,还是轻视——实际上也正是轻视。我解除了他的疑惑,因为我突然恢复了我的尊严,要他走开,我是来看林惇的,不是来看他的。他脸红了——我借着月光看出来的——他的手从门上垂下来,躲躲闪闪地溜掉了,一种虚荣心被羞辱了的模样。他想象他自己跟林惇一样地有才能哩,我猜想,因为他能念他自己的名字了;可是他大为狼狈,因为我并不这样想。”
  “别说啦,凯瑟琳小姐,亲爱的!”我打断她。“我不骂你,可是我不喜欢你那样的作风。如果你还记得哈里顿是你的表哥,和希刺克厉夫少爷是一样的,你就要觉得那样作法是多么不恰当了。至少他渴望和林惇一样地有成就,那是值得称赞的抱负;大概他也不是单单为了炫耀才学习:你以前曾使他因为无知而感到羞耻,这点我不怀疑;他愿意补救,而讨你欢心。嘲笑他那还没完成的企图是很不礼貌的。要是你在他的环境中长大,难道你就会比较不粗鲁些?他原来是个和你一样机灵聪明的孩子;我很伤心他现在要受人轻视,只因为那个卑鄙的希刺克厉夫这么不公平地对待他。”
  “啊,艾伦,你不会为这事哭起来吧,会吗?”她叫起来,我的真挚使她奇怪。“可是等等,你就可以听见他背诵他的ABC是否为了讨我欢喜,要是对这个粗人客气是否值得了。
  我进去了,林惇正躺在高背长椅上,欠起身来欢迎我。
  “‘今晚我病了,凯瑟琳,爱!’他说,‘只好让你一个人说话,我听着。来,坐在我旁边。我准知道你是不会失信的,在你走以前,我还要让你遵守诺言。’
  “这时我知道我绝不能逗他,因为他病了,我轻轻地说话,也不发问,而且避免说任何激怒他的话。我给他带来一些我最好的书;他要我拿一本读一点点,我正要读,不料这时恩萧把门冲开,显然是经过一番思索之后起了歹心。他径直走到我们跟前,抓住林惇的胳臂,把他从椅子上拉下来。
  “‘到你自己屋里去!’他说,激动得声音几乎听不清了;脸似乎肿胀着,愤恨已极。‘要是她是来看你的,就把她也带去,你不能把我撵出去。你们两个滚!’
  “他对我们咒骂着,不容林惇回答,几乎把他扔到厨房里;我也跟着去了,他握紧拳头,好像也想把我打倒似的。当时我有点害怕,我掉了一本书;他把书向我踢过来,把我们关在外面了。我听见炉火旁边一声恶毒的怪笑,转过身来,就瞅见那个可恶的约瑟夫站着,搓着他的瘦骨嶙峋的手,还颤抖着。
  “‘我就知道他要赶你们出来!他是好小子!他对劲啦!他知道——唉,他和我一样知道,谁应该是这里的主人——呃、呃、呃!他干得对!呃、呃、呃!’
  “‘我们该到哪儿去?’我问表弟,不理会那个老东西的嘲笑。
  “林惇脸色苍白,还在哆嗦。那时他可不漂亮啦,艾伦。啊,不,他望着很可怕,因为他的瘦脸和大眼睛都现出一种疯狂无力的愤怒表情。他握住门柄,摇它;里面却闩上了。
  “‘要是你不让我进去,我要杀死你——要是你不让我进去,我要杀死你!’他简直是在尖叫,而不是在说话。‘恶魔!
  恶魔!——我要杀死你——我要杀死你!’
  “约瑟夫又发出那嘶哑的笑声来。
  “‘喏,那是他父亲!’他叫。‘那是他父亲!我们两边都有点。不要理他,哈里顿,孩子——别害怕——他碰不到你!’
  “我抓住林惇的手,想拉开他;可是他叫得这么怕人使我又不敢拉。最后他的叫声被一阵可怕的咳嗽呛住了;血从他的口里涌出来,他就倒在地上了。我跑到院子里,吓坏了;我尽力大声叫齐拉。她很快听到了,她正在谷包后面的一个棚子里挤牛奶,赶忙丢下活儿跑来,问我叫她干吗?我来不及解释,便把她拉进去,又去找林惇。恩萧已经出来查看他闯下的祸,他正把那可怜的东西抱上楼去。齐拉和我跟着他上了楼;可是他在楼梯上头停下来,说我不能进去,我必须回家。我喊着他害了林惇,我非要进去不可。约瑟夫把门锁上,宣称我‘不必作这些蠢事’,又问我是不是‘跟他一样生来就疯疯癫癫的’。我站在那儿哭,直到管家又出现。她肯定说他马上就会好的,可是那样大吵大闹是不会使他好起来的;她拉着我,几乎是把我拖到屋子里来。
  “艾伦,我几乎想把我的头发从头上扯下来了!我哭得我的眼睛都要瞎了,你非常同情的那个恶棍就站在我对面:竟敢时不时地吩咐我‘别吵’,而且否认是他的错;最后由于我断言我要告诉爸爸,而且他一定要被关在牢狱里,还要被吊死。他怕了,自己也开始哭起来,又连忙跑出去掩盖他那怯弱的感情。但是我仍然没有摆脱他。等到最后他们强迫我走开时,我才走出屋子。当我走了还不过几百码时,他忽然从路旁的阴影里出来,拦住敏妮,抓住了我。
  “‘凯瑟琳小姐,我非常难过,’他开始说,‘可那实在太糟——’
  “我给他一鞭子,我以为他也许要谋害我呢。他放我走了,吼出一句他那可怕的咒骂,我骑马飞奔回家,吓得魂都要掉啦。
  “那天晚上我没跟你道晚安,第二天我也没有去呼啸山庄:我极想去;可是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有时候怕听说林惇死了;有时候一想到要遇见哈里顿就要发抖。第三天我鼓起勇气来,至少,我再也受不了这样的心神不定了,我又偷着出去。我是五点钟去的,走去的,心想我可以想办法爬到房子里去,径自上楼到林惇的屋子里,不让人瞅见。可是,那些狗宣告了我的光临。齐拉让我进去,说‘这孩子好多了’,便把我带进一间干净的铺着地毯的小房间,在那里,使我有说不出的快乐,因为我看见林惇躺在一张小沙发上读着我的书。可是足足有一个钟头他不跟我说话,也不看我。艾伦,他有这么一种怪脾气。使我颇为狼狈的是,等他真的开口的时候,他竟胡说八道,说是我惹起了那场纷扰,不怪哈里顿!我不能回答,除非是发火,我站起来,走出这间屋子。
  他没料想得到这样的反应,于是在我后面送来一声微弱的‘凯瑟琳!’可是我不转回去,第二天,就是我又在家的第二天,几乎决定不再去看他了。可是就这么上床,起身,永远听不到一点他的消息,多么难受,因此我的决心在还没有正式形成以前已经化为乌有了。以前好像到那儿去是不对的;现在又像是不去才不对了。麦寇尔来问我要不要套上敏妮;我说,‘要。’当敏妮驮我过山时,我认为自己是在尽一种责任。我不得不经过前面窗子到院子里去,想隐藏我的光临是没有用的。
  “‘小少爷在屋子里,’齐拉看见我向客厅走去,她就说。我进去了;恩萧也在那儿,可是他马上离开了这房间。林惇坐在那张大扶手椅子上半醒半睡;我走到火炉跟前,用一种严肃的声调,半认真地开腔:
  “‘你既然不喜欢我,林惇,既然你以为我来是故意伤害你,而且以为我每次都是这样,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让我们告别吧;告诉希刺克厉夫先生你本不愿见我,他不必再编造关于这事情的任何瞎话了。’
  “‘坐下,把帽子摘下来,凯瑟琳,’他回答。‘你比我幸福多了,你应该比我好些。爸爸尽说我的缺点,已经够轻视我的了,很自然地连我对自己都怀疑起来。我怀疑我是不是完全像他时时说我的那样没有出息;我觉得十分不高兴、苦恼,恨每一个人!我是没出息,脾气坏,精神坏,差不多总是这样;你要愿意,你可以说声再见,你就可以摆脱一个麻烦了。可是,凯瑟琳,对我公道一点:相信我要是能像你一样讨人喜、和气、善良,我是愿意的;甚至比和你同样幸福健康还更愿意些。你要相信:你的善良使我更深深地爱你,比起你的爱(如果我配承受你的爱的话)还要深些,虽然我曾经不能,而且也没法不向你暴露我的本性,我很抱歉,而且悔恨;我要抱恨到死!’
  “我觉得他说的是实话;我觉得我必须原谅他,而且,虽然过一会他又要吵,我还是一定又要原谅他。我们和解了;可是我们两个人都哭了,把我在那儿的整个时间都哭掉了:不完全是为悲哀;但我的确很难过,因为林惇有那样乖僻的天性。他永远不会让他的朋友们舒服,他自己也永远不会舒服,自从那天夜晚,我总是去他的小客厅;因为他的父亲第二天回来了。
  “大概有三次吧,我想,我们过得很快乐,很有希望,就和我们第一天晚上那样;以后的拜访都是凄惨又烦恼的:要么是因为他的自私和怨恨,要么是因为他的病痛;可是我已经学着以极小的反感来忍受他的自私和怨恨,就像我得忍受他的病痛一样。希刺克厉夫故意避开我:我简直难得见到他。上个礼拜天,的确,我去得比平常早些,我听见他残酷地骂可怜的林惇,只为了头天晚上他的行为。我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除非他偷听。林惇的举止当然是惹人生气的;可是,那不是别人的事,却与我有关,我就进去打断了希刺克厉夫先生的话,而且就这样告诉他。他大笑起来,走开了,说他很喜欢我对这事采取那样的看法,自从那时候起,我就告诉林惇他必须小声诉说他的苦楚。现在,艾伦,你听见所有的事了。我不能不去呼啸山庄,只不过是使两个人受苦;可是,你只要不告诉爸爸,那我去,也碍不着任何人的平静。你不会告诉吧,会吗?要是你告诉他的话,那就太残酷无情了。”
  “这一点我明天才决定,凯瑟琳小姐,”我回答。“这需要研究研究;所以我要你休息去,这事我要考虑一番。”
  我所谓的考虑,是到我主人面前说出来;从她屋子里出来径直走到他屋子里,把这事和盘托出:只除了她跟她表弟的对话,以及任何提及哈里顿的内容。林惇很惊惶难过,比他愿对我承认的还要多些。早晨,凯瑟琳知道我辜负了她的信赖,也知道了她那秘密的拜访是结束了。她又哭又闹,反抗这道禁令,并且求她父亲可怜可怜林惇,他答应会写信通知林惇,允许他在高兴来的时候可以到田庄来;这是凯瑟琳所得到的唯一的安慰了。不过信上还要说明他不必再希望会在呼啸山庄看见凯瑟琳了。要是他知道他外甥的脾气和健康状况,说不定他会认为就连这点微小的慰藉也不宜给与了。
第二十五章
  “这些事是在去年冬天发生的,先生,”丁太太说,“也不过一年以前。去年冬天,我还没有想到,过了十二个月以后,我会把这些事讲给这家的一位生客解闷!可是,谁晓得你作客还要作多久呢?你太年轻了,不会总是心满意足地待下去,孤零零一个人;我总是想不论什么人见了凯瑟琳·林惇都不会不爱她。你笑啦。可是我一谈到她的时候,你干吗显得这样快活而很感兴趣呢?你干吗要我把她的画像挂在你的壁炉上面?干吗——?”
  “别说啦,我的好朋友!”我叫道。“讲到我爱上她,这倒也许是很可能的;可是她肯爱我么?我对于这点太怀疑了,因此我可不敢动心拿我的平静来冒险,再说我的家也不是在这里。我是来自那个熙熙攘攘的世界,我得回到它的怀抱中去。
  接着往下说吧。凯瑟琳服从她父亲的命令吗?”
  “她服从了,”管家继续说。“她对他的爱仍然主宰着她的感情;而且他讲话也不带火气:他是以一个当他所珍爱的人将陷入危境和敌人手中时,所怀有的那种深沉的柔情来跟她讲话的,只要她记住他的赠言,那便是指引她的唯一帮助了。过了几天,他对我说:我愿我的外甥写信来,或是来拜访,艾伦。对我说实话,你认为他如何:他是不是变得好一点,或者在他长成人的时候,会不会有变好的希望?”
  “他很娇,先生,”我回答,“而且不像可以长大成人:可是有一点我可以说,他不像他的父亲;如果凯瑟琳小姐不幸嫁给他,他不会不听她的指挥的:除非她极端愚蠢地纵容他。可是,主人,你将有很多时间和他熟识起来,看看他配不配得上她:要四年多他才成年呢?”
  埃德加叹息着;走到窗前,向外望着吉默吞教堂。那是一个有雾的下午,但是二月的太阳还在淡淡地照着,我们还可以分辨出墓园里的两棵枞树,和那些零零落落的墓碑。
  “我常常祈求,”他一半是自言自语地说,“祈求要来的就快来吧;现在我开始畏缩了,而且害怕了。我曾经这样想,与其回忆那时我走下山谷作新郎的情景,还不如预想要不了几个月,或者,很可能几个星期之后我被人抬起来,放进那荒凉的土坑,将更为甜蜜!艾伦,我和我的小凯蒂在一起曾经非常快乐,我们一起度过了多少个冬夜和夏日,她是我身边的一个活生生的希望。可是我也曾同样的快乐,在那些墓碑中间,在那古老的教堂下面,我自己冥想着:在那些漫长的六月的晚上,躺在她母亲绿茵的青冢上,愿望着——渴求着那个时候我也能躺在下面。我能为凯蒂作什么呢?我必须怎样才能对她尽了义务呢?我一点也不在乎林惇是希刺克厉夫的儿子;也不在乎他要把她从我身边拿走,只要他能为她失去了我而能安慰她。我不在乎希刺克厉夫达到了他的目的,因夺去了我最后的幸福而洋洋得意!但是如果林惇没出息——只是他父亲的一个软弱工具——我就不能把她丢在他手里,虽然扑灭她的热情是残忍的,可我却一定不让步,在我活着的时候就让她难过,在我死后让她孤独好了。亲爱的,我宁可在我死以前把她交给上帝,把她埋葬在土里。”
  “就像现在这样,把她交给上帝好了,先生。”我回答,“如果这是天意我们不得不失去你——但愿上帝禁止这事——我要终生作她的朋友和顾问。凯瑟琳小姐是一个好姑娘:我并不担心她会有意作错事:凡是尽责任的人最后总是有好报的。”
  接近春天了;但是我的主人并没有康复,虽然他又开始恢复同他女儿在田地里的散步。以她那没有经验的眼光来看,能出外散步就是痊愈的象征;而且他的面颊常常发红,眼睛发亮;她完全相信他是复元了。
  在她十七岁生日那天,他没有去墓园,那天下着雨,我就说:
  “今天晚上你一定不出去了吧,先生?”
  他回答:“不出去了,今年我要推迟一下了。”
  他又再次写信给林惇,向他表示很愿意见他;如果那个病人能见人的话,我毫不怀疑他父亲一定会允许他来的。但在当时的情况下,他是不能来的,便遵嘱回了一封信,暗示着希刺克厉夫先生不许他到田庄来;但他舅舅的亲切的关怀使他愉快,他希望他有时在散步时会遇到他,以便当面请求他不要让他的表姐和他如此长期地断绝来往。
  他的信上这部分写得很简单,大概是他自己的话。希刺克厉夫知道,他为了要凯瑟琳作伴是能够娓娓动听地央求的。
  “我不要求她来这里,”他说,“可是我就永远不见她了么,只因为我父亲不许我去她家,而您又不许她到我家来?请带她偶尔骑马到山岗这边来吧;让我们当着您面说几句话!我们并没作什么事该受这种隔离;您也并没有生我的气:您没有理由不喜欢我,您自己也承认。亲爱的舅舅!明天给我一封和气的信吧,叫我在您愿意的任何地点见见您们,除了在画眉田庄。我相信见一次面会使您相信我父亲的性格并不是我的性格:他肯定说我更像是您的外甥而不像是他的儿子;虽然我有些过失使我配不上凯瑟琳,可是她已经原谅了,为了她的缘故,您也该原谅吧。您问起我的健康——那是好些了。可是当我总是与一切希望割断,注定了孤寂,或者同那些永不曾、也永不会喜欢我的人们在一起,我怎么能够快活而健康起来呢?”
  埃德加虽然同情那孩子,却不能答应他的请求;因为他不能陪凯瑟琳去。他说,到了夏天,也许他们可以相见;同时,他愿他有空来信,并且尽力在信上给他劝告和安慰;因为他很明白他在家中难处的地位。林惇顺从了;如果他不受拘束,他大概会使他的信中充满了抱怨和悲叹,结果就会把一切搞糟:但是他的父亲监视他很严;当然我主人送去的信每一行都非给他看不可;所以他只好不写他特有的个人痛苦和悲伤,而这是他的思想里最先想到的题目,他却只表达了硬把他与他的朋友和爱人分离之苦;他还向林惇先生慢慢暗示必须早些允许见面,不然他会担心林惇先生是故意用空话来搪塞他了。
  凯蒂在家里是个有力的同盟者;他们内外呼应终于说动了我主人的心,在我的保护之下,在靠近田庄的旷野上,同意他们每星期左右在一起骑马或散步一次:因为到了六月他发现他还是在衰弱下去。虽然他每年拨出他的进项的一部分作为我小姐的财产,可是他自然也愿望她能够保留她祖先的房屋——或至少短期内能回去住;而他想到唯一的指望就在于让她和他的继承人结合;他没想到这个继承人和他自己差不多一样迅速地衰弱下去;任何人也没想到,我相信:没有医生去过山庄,也没有人看见过希刺克厉夫少爷而到我们中间来报告他的情况。在我这方面,我开始猜想我的预测是错了,当他提起到旷野骑马和散步,而且仿佛如此真挚的要达到他的目的时,他一定是真的复元了。我不能想象做父亲的对待快死的儿子会像我后来知道的希刺克厉夫那样暴虐地、恶毒地对待他,他一想到他那贪婪无情的计划马上就会受死亡的威胁而遭到失败,他的努力就更加迫切了。
第二十六章
  当埃德加勉强答应了他们的恳求时,盛夏差不多过了,凯瑟琳和我头一回骑马出发去见她的表弟。那是一个郁闷酷热的日子,没有阳光,天上却阴霾不雨;我们相见的地点约定在十字路口的指路碑那儿。然而,我们到达那里时,一个奉命作带信人的小牧童告诉我们说:“林惇少爷就在山庄这边;
  要是你们肯再走一点路,他将很感激你们。”
  “那么林惇少爷已经忘了他舅舅的第一道禁令了。”我说,“他叫我们只能在田庄上,而我们马上就要越界了。”
  “那么等我们到达他那儿时就掉转马头吧,”我的同伴回答,“我们再往家里走。”
  可是当我们到达他那里时,已经离他家门口不到四分之一英里了,我们发现他没有带马;我们只好下马,让马去吃草。他躺在草地上,等我们来,而且一直等到我们离他只有几码远时他才站起来,看到他走路这么没劲,脸色又是这么苍白,我立刻嚷起来,——“怎么,希刺克厉夫少爷,今天早上你不适宜出来散步哩。你的气色多不好呀!”
  凯瑟琳又难过又惊惶地打量着他:她那到了嘴边的欢呼变成一声惊叫;他们久别重逢的庆贺变成了一句焦急的问话:
  他是否比往常病得更重呢:
  “不——好一点——好一点!”他喘着,颤抖着,握住她的手,仿佛他需要它的扶持似的,当时他的大蓝眼睛怯懦地向她望着;两眼的下陷使那往日所具有的无精打采的样子变成憔悴的狂野表情了。
  “可是你是病得重些了,”他的表姐坚持说,“比我上次看见你时重些;你瘦啦,而且——”
  “我累了,”他急忙打断她。“走路太热了,我们在这儿歇歇吧。早上,我常常不舒服——爸爸说我长得很快呢。”
  凯瑟琳很不满意地坐下来,他在她身旁半躺着。
  “这有点像你的天堂了,”她说,尽力愉快起来。“你还记得我们同意按照每人认为最愉快的地点与方式来消磨两天么?这可接近你的理想了,只是有云;可是这草是这样的轻柔松软:那比阳光还好哩。下星期,要是你能够的话,我们就骑马到田庄的园林里来试试我的方式。”
  看来林惇不记得她说过的事了;显然,要他无论谈什么话他都很费劲。他对于她所提起的一些话头都不感兴趣,想使她快乐他也同样无能为力,这些都是如此明显,她也不能掩盖她的失望了。他整个的人和态度已经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变化。原先那种暴性子,本来还可以被爱抚软化成娇气,现在却变成冷淡无情了;小孩子为了要人安慰而麻烦人的那种任性少了一些,添上的却是一个确实有病的人那种对自己坏脾气的专注,抗拒安慰,并且准备把别人真诚的欢乐当作一种侮辱。凯瑟琳看出来了,和我一样地看出来了,他认为我们陪他,是一种惩罚,而不是一种喜悦;她立刻毫不犹豫地建议就此分手。出乎意料之外,那个建议却把林惇从他的昏沉中唤醒,使他堕入一种激动的奇怪状态。他害怕地向山庄溜了一眼,求她至少再逗留半个钟头。
  “可是我想,”凯蒂说,“你在家比坐在这里舒服多了;今天我也不能用我的故事、歌儿和聊天来给你解闷了:在这六个月里,你变得比我聪明多啦;现在你对于我的消遣已经觉得不大有趣了,要不,如果我能给你解闷,我是愿意留下来的。”
  “留下来,歇歇吧,”他回答。“凯瑟琳,别认为、也别说我很不舒服;是这闷热的天气使我兴味索然;而且在你来以前我走来走去,对我来说,是走得太多了。告诉舅舅我还健康,好吗?”
  “我要告诉他是你这么说的,林惇。我不能肯定你是健康的,”我的小姐说,不懂他怎么那样执拗地一味说些明明不符合事实的话。
  “而且下星期四再到这里来,”他接着说,避开她的困惑的凝视。“代我谢谢他允许你来——向他致谢——十分感谢,凯瑟琳。还有——还有,要是你真的遇见了我父亲,他要向你问起我的话,别让他猜想我是非常笨嘴拙舌的。别做出难过丧气的样子,像你现在这样——他会生气的。”
  “我才不在乎他生气哩,”凯蒂想到他会生她的气,就叫道。
  “可是我在乎,”她的表弟说,颤栗着。“别惹他责怪我,凯瑟琳,因为他是很严厉的。”
  “他待你很凶吗,希刺克厉夫少爷?”我问。“他可是已经开始厌倦放任纵容,从消极的恨转成积极的恨了吗?”
  林惇望望我,却没有回答:她在他旁边又坐了十分钟,这十分钟内他的头昏昏欲睡地垂在胸前,什么也不说,只发出由于疲乏或痛苦所产生的压抑的呻吟,凯瑟琳开始寻找覆盆子解闷了,把她所找到的分给我一点:她没有给他,因为她看出再来注意他反而使他烦恼。
  “现在有半个钟头了吧,艾伦?”最后,她在我耳旁小声说。“我不懂我们干吗非待在这里不可。他睡着了,爸爸也该盼我们回去了。”
  “那么,我们绝不能丢下他睡着,”我回答,“等他醒过来吧,要忍耐。你本来非常热心出来,可是你对可怜的林惇的思念很快地消散啦!”
  “他为什么愿意见我呢?”凯瑟琳回答。“像他从前那种别扭脾气,我放比较喜欢他些,总比他现在的古怪心情好。那正像是他被迫来完成一个任务似的——这次见面——唯恐他父亲会骂他。可是我来,可不是为了给希刺克厉夫先生凑趣的;不管他有什么理由命令林惇来受这个罪。虽然我很高兴他的健康情况好些了,但他变得如此不愉快,而且对我也不亲热,使我很难过。”
  “那么你以为他的健康情况是好些吗?”我说。
  “是的,”她回答,“你得知道他可是很会夸张他所受的苦痛的。他不像他叫我告诉爸爸的那样好多了,可是他真是好些了。”
  “在这点上你和我看法不同,”我说,“我猜想他是糟多了。”
  这时林惇从迷糊中惊醒过来,问我们可有人喊过他的名字。
  “没有,”凯瑟琳说,“除非你是在作梦。我不能想象你怎么早上在外面也要瞌睡。”
  “我觉得听见我父亲的声音了,”他喘息着,溜了一眼我们上面的森严的山顶。“你们准知道刚才没人说话吗?”
  “没错儿,”他表姐回答。“只有艾伦和我在争论你的健康情况。林惇,你是真的比我们在冬天分手时强壮些吗?如果是的话,我相信有一点却没有加强——你对于我的重视:说吧,——你是不是?”
  “是的,是的,我是强壮些!”在他回答的时候,眼泪涌出来了。他仍然被那想象的声音所左右,他的目光上上下下的找着那发出声音的人。凯蒂站起来。“今天我们该分手了,”她说。“我不瞒你,我对于我们的见面非常失望,不过除了对你,我不会跟别人说的:可也不是因为我怕希刺克厉夫先生。”
  “嘘,”林惇喃喃地说,“看在上帝面上,别吭气!他来啦。”他抓住凯瑟琳的胳臂,想留住她;可是一听这个宣告,她连忙挣脱,向敏妮呼啸一声,它像条狗一样的应声来了。
  “下星期四我到这儿来,”她喊,跳上了马鞍。“再见。艾伦!”
  于是我们就离开了他,他却还不大清楚我们走开,因为他全神贯注在期待他父亲的到来。
  我们没到家之前,凯瑟琳的不快已经缓解成为一种怜悯与抱憾的迷惑的感情,大部分还掺合着对林惇身体与处境的真实情况所感到的隐隐约约的、不安的怀疑,我也有同感,虽然我劝她不要说得太过火,因为第二次的出游或者可以使我们更好地判断一下。我主人要我们报告出去的情形,他外甥的致谢当然转达了,凯蒂小姐把其余的事都轻描淡写地带过:对于他的追问,我也没说什么,因为我简直不知道该隐瞒什么和说出来什么。
第二十七章
  七天很快地过去了,埃德加·林惇的病情每一天都在急剧发展。前几个月已经使他垮下来,如今更是一小时一小时地在恶化。我们还想瞒住凯瑟琳;但她的机灵可是骗不过她自己;她暗自揣度着,深思着那可怕的可能性,而那可能性已渐渐地成熟为必然性了。当星期四又来了的时候,她没有心情提起她骑马的事,我向她提起,并且得到了允许陪她到户外去:因为图书室(她父亲每天只能待一会,他只能坐极短的时间)和他的卧房,已经变成他的全部世界了。她愿意每时每刻都俯身在他枕旁,或是坐在他身旁。她的脸由于守护和悲哀变得苍白了,我主人希望她走开,他以为这样会使她快乐地改换一下环境和同伴,在他死后她就不至于孤苦伶仃了,他用这希望来安慰自己。
  他有一个执着的想法,这是我从他好几次谈话中猜到的,就是,他的外甥既然长得像他,他的心地一定也像他,因为林惇的信很少或根本没有表示过他的缺陷。而我,由于可以原谅的软弱,克制着自己不去纠正这个错误,我自问: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对这种消息他既无力也无机会来扭转,反而使他心烦意乱,那让他知道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们把我们的出游延迟到下午;八月里一个难得的美好的下午:山上吹来的每一股气息都是如此洋溢着生命,仿佛无论谁吸进了它,即使是气息奄奄的人,也会复活起来。凯瑟琳的脸恰像那风景一样——阴影与阳光交替着飞掠而过;但阴影停留的时间长些,阳光则比较短暂,她那颗可怜的小小的心甚至为了偶然忘记忧虑还责备着自己呢。
  我们看见林惇还在他上次选择的地方守着。我的小女主人下了马,告诉我,她决定只待一会工夫,我最好就骑在马上牵着她的小马,但我不同意:我不能冒险有一分钟看不见我的被监护者;所以我们一同爬下草地的斜坡。希刺克厉夫少爷这一次带着较大的兴奋接待我们:然而不是兴高采烈的兴奋,也不是欢乐的兴奋;倒更像是害怕。
  “来晚了!”他说,说得短促吃力。“你父亲不是病得很重吧?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为什么你不坦白直说呢?”凯瑟琳叫着,把她的问好吞下去没说。“为什么你不能直截了当地说你不需要我呢?真特别,林惇,第二次你硬要我到这儿来,显然只是让我们彼此受罪,此外毫无理由!”
  林惇颤栗着,半是乞求,半是羞愧地瞅她一眼;但是他的表姐没有这份耐心忍受这种暧昧的态度。
  “我父亲是病得很重,”她说,“为什么要叫我离开他的床边呢?你既然愿意我不守诺言,为什么不派人送信叫我免了算啦?来!我要一个解释:我完全没有游戏瞎聊的心思:现在我也不能再给你的装腔作势凑趣了!”
  “我的装腔作势!”他喃喃着,“那是什么呢?看在上帝面上,凯瑟琳,别这么生气!随你怎么看不起我好了;我是个没出息的怯弱的可怜虫:嘲笑我是嘲笑不够的,但是我太不配让你生气啦。恨我父亲吧,就蔑视我吧。“
  “无聊!”凯瑟琳激动得大叫。“糊涂的傻瓜,瞧呀,他在哆嗦,好像我真要碰他似的!你用不着要求蔑视,林惇:你随时都可以叫任何人自然而然地瞧不起你。滚开!我要回家了:简直是滑稽,把你从壁炉边拖出来,装作——我们要装作什么呢?放掉我的衣服!如果我为了你的哭和你这非常害怕的神气来怜悯你,你也应该拒绝这怜悯。艾伦,告诉他这种行为多不体面。起来,可别把你自己贬成一个下贱的爬虫——可别!”
  林惇泪下如注,带着一种痛苦的表情,将他那软弱无力的身子扑在地上:他仿佛由于一种剧烈的恐怖而惊恐万状。
  “啊,”他抽泣着,“我受不了啦!凯瑟琳,凯瑟琳,而且我还是一个背信弃义的人,我不敢告诉你!可你要是离开我,我就要给杀死啦!亲爱的凯瑟琳,我的命在你手里:你说过你爱我的,你要是真爱,也不会对你不利的。那你不要走吧?仁慈的,甜蜜的好凯瑟琳!也许你会答应的——他要我死也要跟你在一起啊!”
  我的小姐,眼看他苦痛很深,弯腰去扶他。旧有的宽容的温情压倒她的烦恼,她完全被感动而且吓住了。
  “答应什么!”她问,“答应留下来吗?告诉我你这一番奇怪的话的意思,我就留下来。你自相矛盾,而且把我也搞糊涂了!镇静下来坦率些,立刻说出来你心上所有的重担。你不会伤害我的,林惇,你会吗?要是你能制止的话,你不会让任何敌人伤害我吧!我可以相信你自己是一个胆小的人,可总不会是一个怯懦地出卖你的最好的朋友的人吧。”
  “可是我的父亲吓唬我,”那孩子喘着气,握紧他的瘦手指头,“我怕他——我怕他!我不敢说呀!”
  “啊!好吧!”凯瑟琳说,带着讥讽的怜悯,“保守你的秘密吧,我可不是懦夫。拯救你自己吧;我可不怕!”
  她的宽宏大量惹起他的眼泪;他发狂地哭着,吻她那扶着他的手,却还不能鼓起勇气说出来。我正在思考这个秘密将是什么,我都决定了绝不让凯瑟琳为了使他或任何别人受益而自己受罪,这是本着我的好心好意;这时我听见了在石楠林中一阵簌簌的响声,我抬起头来看,看见希刺克厉夫正在走下山庄,快要走近我们了。他瞅都不瞅我所陪着的这两个人,虽然他们离得很近,近得足以使他听见林惇的哭泣;但是他装出那种几乎是诚恳的声音,不对别人,只对我招呼着,那种诚恳使我不能不怀疑,他说:
  “看到你们离我家这么近是一种安慰哩,耐莉。你们在田庄过得好吗?说给我们听听。”他放低了声音又说,“传说埃德加·林惇垂危了,或者他们把他的病情夸大了吧?”
  “不,我的主人是快死了,”我回答,“是真的。这对于我们所有的人是件悲哀事情,对于他倒是福气哩!”
  “他还能拖多久,你以为?”他问。
  “我不知道,”我说。
  “因为,”他接着说,望着那两个年轻人,他们在他的注意下都呆着了——林惇仿佛是不敢动弹,也不敢抬头,凯瑟琳为了他的缘故,也不能动——“因为那边那个孩子好像决定要使我为难;我巴不得他的舅舅快一点,在他之前死去!喂;这小畜生一直在玩把戏吗?对于他的鼻涕眼泪的把戏,我是已经给过他一点教训了。他跟林惇小姐在一起时,总还活泼吧?”
  “活泼?不——他表现出极大的痛苦哩,”我回答。“瞧着他,我得说,他不该陪他的心上人在山上闲逛,他应该在医生照料下,躺在床上。”
  “一两天,他就要躺下来啦,”希刺克厉夫咕噜着。“可是先要——起来,林惇!起来!”他吆喝着。“不要在那边地上趴着:起来,立刻起来!”
  林惇又在一阵无能为力的恐惧中伏在地上,我想这是由于他父亲瞅了他一眼的缘故:没有别的可以产生这种屈辱。他好几次努力想服从,可是他的仅有的可怜体力暂时是消失了,他呻吟了一声又倒下去。希刺克厉夫走向前,把他提起来,靠在一个隆起的草堆上。
  “现在,”他带着压制住的凶狠说,“我要生气了;如果你不能振作你那点元气——你这该死的!马上起来!”
  “我就起来,父亲,”他喘息着。“只是,别管我,要不我要晕倒啦。我保证我已经照你的愿望作了。凯瑟琳会告诉你,我——我——本来很开心的。啊,在我这儿待着,凯瑟琳,把你的手给我。”
  “拉住我的手,”他父亲说,“站起来。好了——她会把她的胳臂伸给你,那就对啦,望着她吧。林惇小姐,你会想象我就是激起这种恐怖的恶魔本身吧,做做好事,请陪他回家吧,可以吗?我一碰他,他就发抖。”
  “林惇,亲爱的!”凯瑟琳低声说,“我不能去呼啸山庄……爸爸禁止我去……他不会伤害你的。你干吗这么害怕呢?”
  “我永远不能再进那个房子啦,”他回答。“我不和你一块进去,就不能再进去啦!”
  “住口!”他的父亲喊。“凯瑟琳由于出于孝心而有所顾虑,这我们应当尊重。耐莉,把他带进去吧,我要听从你的关于请医生的劝告,决不耽搁了。”
  “那你可以带他去啊,”我回答。“可是我必须跟我的小姐在一起;照料你的儿子不是我的事。”
  “你是很顽固的,”希刺克厉夫说:“我知道的:但这是你在逼我把这婴儿掐痛,让他尖声大叫,不让他打动了你的慈悲心。那么,来吧,我的英雄。你愿意回去吗,由我来护送?”
  他再次走近,作出像要抓住那个脆弱的东西的样子;但是林惇向后缩着,粘住他的表姐不放,现出一种疯狂的死乞白赖的神气,简直不容人拒绝。无论我怎样不赞成,我却不能阻止她:实在,她自己又怎么能拒绝他呢?是什么东西使他充满了恐惧,我们没法看出来,但是他就在那儿,无力地在他掌握中,仿佛再加上任何一点威吓,就能把他吓成白痴。我们到达了门口:凯瑟琳走进去,我站在那儿等着她把病人引到椅子上,希望她马上就出来;这时希刺克厉夫先生,把我向前一推,叫道:“我的房子并没有遭瘟疫,耐莉;今天我还想款待客人哩;坐下来,让我去关门。”
  他关上门,又锁上。我大吃一惊。
  “在你们回家以前可以喝点茶,”他又说。“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哈里顿到里斯河边放牛去了,齐拉和约瑟夫出去玩了;虽然我习惯于一个人,我还情愿有几个有趣的同伴,要是我能得到的话。林惇小姐,坐在他旁边吧。我把我所有的送给你:这份礼物简直是不值得接受的;但是我没有别的可以献出来啦。我意思是指林惇。你瞪眼干吗!真古怪,对于任何像是怕我的东西,我就会起一种多么野蛮的感觉!如果我生在法律不怎么严格,风尚比较不大文雅的地方,我一定要把这两位来个慢慢的活体解剖,作为晚上的娱乐。”
  他倒吸一口气,捶着桌子,对着自己诅咒着:“我可以对着地狱起誓,我恨他们。”
  “我不怕你!”凯瑟琳大叫,她受不了他所说的后半段话。她走近他;她的黑眼睛闪烁着激情与决心。“把钥匙给我:我要!”她说。“我就是饿死,我也不会在这里吃喝。”
  希刺克厉夫把摆在桌子上的钥匙拿在手里。他抬头看,她的勇敢反倒使他感到惊奇;或者,可能从她的声音和眼光使他想起把这些继承给她的那个人。她抓住钥匙,几乎从他那松开的手指中夺出来了,但是她的动作使他回到了现实;他很快地恢复过来。
  “现在,凯瑟琳·林惇,”他说,“站开,不然我就把你打倒;那会使丁太太发疯的。”
  不顾这个警告,她又抓住他那握紧的拳头和拳头里的东西。“我们一定要走!”她重复说,使出她最大的力量想让这钢铁般的肌肉松开;发现她的指甲没有效果,她便用她的牙齿使劲咬。希刺克厉夫望了我一眼,这一眼使我一下子不能干预。凯瑟琳太注意他的手指以至于忽视了他的脸了。他忽然张开手指,抛弃这引起争执的东西;但是,在她还没有拿到以前,他用这松开的手抓住她,把她拉到他面前跪下来,用另一只手对着她的头脸一阵暴雨似的狠打,要是她能够倒下来的话,只消打一下就足够达到他威胁的目的了。
  看到这穷凶极恶的狂暴,我愤怒地冲到他跟前。“你这坏蛋!”我开始大叫,“你这坏蛋!”他当胸一拳使我住嘴了:我很胖,一下子就喘不过气来:加上那一击和愤怒,我昏沉沉地蹒跚倒退,觉得就要闷死,或者血管爆裂。
  这一场大闹两分钟就完了;凯瑟琳被放开了,两只手放在她的鬓骨上,神气正像是她还不能准确知道她的耳朵还在上面没有。她像一根芦苇似地哆嗦着,可怜的东西,完全惊慌失措地靠在桌边。
  “你瞧,我知道怎么惩罚孩子们,”这个无赖汉凶恶地说,这时他弯腰去拾掉在地板上的钥匙,“现在,按照我告诉过你的,到林惇那儿;哭个痛快吧!我将是你父亲了,明天——一两天之内你就将只有这一个父亲了——你还有的是罪要受呢。你能受得住,你不是个草包,如果我再在你眼睛里瞅见这样一种鬼神气,你就要每天尝一次!”
  凯蒂没有到林惇那边去,却跑到我跟前,跪下来,将她滚烫的脸靠着我的膝,大声地哭起来。她的表弟缩到躺椅的一角,静得像个耗子,我敢说他是在私下庆贺这场惩罚降在别人头上而不是在他头上。希刺克厉夫看我们都吓呆了,就站起来,很利索地自己去沏茶。茶杯和碟子都摆好了。他倒了茶,给我一杯。
  “把你的脾气冲洗掉,”他说。“帮帮忙,给你自己的淘气宝贝和我自己的孩子,倒杯茶吧。虽然是我预备的,可没有下毒。我要出去找你们的马去。”
  他一走开,我们头一个念头就是在什么地方打出一条出路。我们试试厨房的门,但那是在外面闩起的:我们望望窗子——它们都太窄了,甚至凯蒂的小个儿也钻不过。
  “林惇少爷,”我叫着,眼看我们是正式被监禁了,“你知道你的凶恶的父亲想作什么,你要告诉我们,不然我就打你的耳光,就像他打你的表姐一样。”
  “是的,林惇,你一定得告诉我们,”凯瑟琳说。“为了你的缘故,我才来;如果你不肯的话,那太忘恩负义了。”
  “给我点茶,我渴啦,然后我就告诉你,”他回答。“丁太太,走开,我不喜欢你站在我跟前。瞧,凯瑟琳,你把你的眼泪掉在我的茶杯里了,我不喝那杯,再给我倒一杯。”
  凯瑟琳把另一杯推给他,揩揩他的脸。我对于这个小可怜虫的坦然态度极感厌恶,他已不再为他自己恐怖了。他一走进呼啸山庄,他在旷野上所表现的痛苦就全消失;所以我猜想他一定是受了一场暴怒的惩罚的威胁,要是他不能把我们诱到那里的话;那事既已成功,他眼下就没有什么恐惧了。
  “爸爸要我们结婚,”他啜了一点茶后,接着说。“他知道你爸爸不会准我们现在结婚的;如果我们等着,他又怕我死掉,所以我们早上就结婚,你得在这儿住一夜,如果你照他所愿望的作了,第二天你就可以回家,还带我跟你一起去。”
  “带你跟她一起去,可怜的三心二意的人!”我叫起来。
  “你结婚?那么这个人是疯了!要不就是他以为我们是傻子,大家都是。你以为那个美丽的小姐,那个健康热诚的姑娘会把她自己拴在一个像你这样快死的小猴子身边吗?就不说林惇小姐吧,你居然妄想任何人会要你作丈夫么?你用你那怯懦的哭哭啼啼的把戏骗我们到这儿来,你简直该挨鞭子抽;而且——现在,别现出这样呆相啦!我倒想狠狠地摇撼你,就因为你的可鄙的奸诈,和你那低能的奇想。”
  我真的轻轻摇撼了他一下,但是这就引起了咳嗽,他又来呻吟和哭泣那老一套,凯瑟琳责备了我。
  “住一夜?不!”她说,慢慢地望望四周。“艾伦,我要烧掉那个门,我反正要出去。”
  她马上就要开始实行她的威胁,但是林惇又为了他所珍爱的自身而惊慌了。他用他的两个瘦胳臂抱住她,抽泣着:
  “你不愿意要我,救我了吗?不让我去田庄了吗?啊,亲爱的凯瑟琳!你千万别走开,别甩下我。你一定要服从我父亲,你一定要啊!”
  “我必须服从我自己的父亲,”她回答,“要让他摆脱这个残酷的悬念。一整夜!他会怎么想呢?他已经要难受了。我一定要打一条路出去,或是绕一条路出去。别响!你没有危险——可要是你妨碍我——林惇,我爱爸爸胜过爱你!”
  对希刺克厉夫先生的愤怒所感到的致命的恐怖使他又恢复了他那懦夫的辩才。凯瑟琳几乎是精神错乱了:但她仍然坚持着一定要回家,而且这回轮到她来恳求了,劝他克制他那自私的苦恼。
  他们正在这样纠缠不清,我们的狱卒又进来了。
  “你们的马都走掉了,”他说,“而且——嘿,林惇!又哭哭啼啼啦?她对你怎么啦?来,来——算啦,上床去吧。一两月之内,我的孩子,你就能够用一只强有力的手来报复她现在的暴虐了。你是为纯洁的爱情而憔悴的,不是吗?不是为世上别的东西:她会要你的!那么,上床去吧!今晚齐拉不会在这儿;你得自己脱衣服。嘘!别作声啦!你一进你自己的屋子,我也不会走近你了,你也用不着害怕啦。凑巧,你这回总算办得不错。其余的事我来办好了。”
  他说了这些话,就开开门让他儿子走过去,后者出去的神气正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唯恐那开门的人打算恶意挤他一下似的。门又锁上了。希刺克厉夫走近火炉前,我的女主人和我都默默地站在那里。凯瑟琳抬头望望,本能地将她的手举起放到她脸上:有他在邻近,疼痛的感觉又复苏了。任何别人都不能够以严厉来对待这孩子气的举动,可是他对她皱眉而且咕噜着:
  “啊!你不怕我?你的勇敢装得不坏:不过你仿佛害怕得很呢!”
  “现在我是怕了,”她回答,“因为,要是我待在这里,爸爸会难过的:让他难过我又怎么受得了呢——在他——在他——希刺克厉夫先生,让我回家吧!我答应嫁给林惇:爸爸会愿意我嫁给他的,而且我爱他。你干吗愿意强迫我作我自己本来愿意作的事呢?”
  “看他怎么敢强迫你!”我叫。“国有国法,感谢上帝!有法律;虽然我们住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即使他是我自己的儿子,我也要告他;这是即使是连牧师也不能宽赦的重罪!”
  “住口!”那恶徒说。“你嚷嚷个鬼!我不要你说话。林惇小姐,我想到你父亲会难过,我非常开心;我将满意得睡不着觉。你告诉我会出这样的事,那正是再好没有的理由让你非在我家里呆二十四个钟头不可了。至于你答应嫁给林惇,我会叫你守信用的;因为你不照办,就休想离开这儿。”
  “那么叫艾伦去让爸爸知道我平安吧!”凯瑟琳叫着,苦苦地哀哭着。“或者现在就娶我。可怜的爸爸,艾伦,他会认为我们走失了。我们怎么办呢?”
  “他才不会!他会以为你侍候他烦了,就跑开玩一下去啦,”希刺克厉夫回答。你不能否认你是违背了他的禁令,自动走进我的房子来的。在你这样的年纪,你热望一些娱乐也是相当自然的;自然,看护一个病人,而那个病人只不过是你父亲,你也会厌倦的。凯瑟琳,当你的生命开始的时候,他的最快乐的日子就结束了。我敢说,他诅咒你,因为你走进这个世界(至少,我诅咒);如果在他走出世界时也诅咒你,那正好。我愿和他一起诅咒。我不爱你!我怎么能呢?哭去吧。据我所料,哭将成为你今后的主要消遣了:除非林惇弥补了其他的损失:你那有远虑的家长仿佛幻想他可以弥补。他的劝告和安慰的信使我大大开心。在他最后一封上,他劝我的宝贝要关心他的宝贝;而且当他得到她时,要对她温和。关心同温和——那是父亲的慈爱。但是林惇却要把他整个的关心同温和用在自己身上哩。林惇很能扮演小暴君。他会折磨死随便多少猫,只要把它们的牙齿拔掉了,爪子削掉了。我向你担保,等你再回家的时候,你就能够编造一些关于他的温和的种种美妙故事告诉他舅舅了。”
  “你说得对!”我说,“你儿子的性格你解释得对。显出了他和你本人的相像处,那么,我想,凯蒂小姐在她接受这毒蛇之前可要三思啦!”
  “现在我才不大在乎说说他那可爱的品质哩,”他回答,“因为要么她必得接受他,要么就做一个囚犯,而且还有你陪着,直到你的主人死去。我能把你们都留下来,相当严密的,就在此地。如果你怀疑,鼓励她撤回她的话,你就可以有个判断的机会了!”
  “我不要撤回我的话,”凯瑟琳说。“如果我结完婚可以去画眉田庄,我要在这个钟头之内就跟他结婚,希刺克厉夫先生,你是一个残忍的人,可你不是一个恶魔;你不会仅仅出于恶意,就不可挽回地毁掉我所有的幸福吧。如果爸爸以为我是故意离开他的,如果在我回去之前他死了,我怎么活得下去呢?我不再哭了:可我要跪在这儿,跪在你跟前;我不要起来,我的眼睛也要看着你的脸,直等到你也回头看我一眼!不,别转过去!看吧!你不会看见什么惹你生气的。我不恨你。你打我我也不气。姑父,你一生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吗?从来没有吗?啊!你一定要看我一下。我是这么惨啊,你不能不难过,不能不怜悯我呀。”
  “拿开你那蜥蜴般的手指;走开,不然我要踢你了!”希刺克厉夫大叫,野蛮地推开她。“我宁可被一条蛇缠紧。你怎么能梦想来谄媚我?我恨极了你!”
  他耸耸肩:他自己真的哆嗦了一下,好像他憎恶得不寒而栗;并且把他的椅子向后推;这时我站起来,张开口,要来一顿大骂。但是我第一句才说了一半就被一条威吓堵回去了。他说我再说一个字就把我一个人关到一间屋里去。天快黑了——我们听到花园门口有人声。我们的主人立刻赶出去了:他还有他的机智,我们可没有了。经过两三分钟的谈话,他又一个人回来了。
  “我以为是你的表哥哈里顿,”我对凯瑟琳说。“我但愿他来!他也许站在我们这边,谁知道呢?”
  “是从田庄派来的三个仆人找你们的,”希刺克厉夫说,听见了我的话。“你本来应该开扇窗子向外喊叫的:但是我可以发誓那个小丫头心里挺高兴你没有叫,她高兴被留下来,我肯定。”
  我们知道失掉了机会,就控制不住发泄我们的悲哀了;他就让我们哭到九点钟。然后他叫我们上楼,穿过厨房,到齐拉的卧房里去:我低声叫我的同伴服从:或者我们可以设法从那边窗子出去,或者到一间阁楼里,从天窗出去呢。但是,窗子像楼下一样的窄,而阁楼也无从到达,因为我们和以前一样被锁在里面了。我们都没有躺下来:凯瑟琳就在窗前呆着,焦急地守候着早晨到来;我不断地劝她休息一下,我所能得到的唯一的回答就是一声深沉的叹息。我自己坐在一张摇椅上,摇来摇去,心里严厉地斥责我许多次的失职;我当时想到我的主人们的所有不幸都是由这些而来。我现在明白,实际上不是这回事;但是在那个凄惨的夜里,在我的想象中,确是如此;我还以为希刺克厉夫比我的罪过还轻些。
  七点钟他来了,问林惇小姐起来没有。她马上跑到门口,回答着,“起来了。”“那么,到这儿来,”他说,开开门,把她拉出去。我站起来跟着,可是他又锁上了。我要求放我。
  “忍耐吧,”他回答,“我一会就派人把你的早点送来。”
  我捶着门板,愤怒地摇着门闩;凯瑟琳问干么还要关我?他回说,我还得再忍一个钟头,他们走了。我忍了两三个钟头;最后,我听见脚步声:不是希刺克厉夫的。
  “我给你送吃的来了,”一个声音说,“开门!”
  我热心地服从,看见了哈里顿,带着够我吃一整天的食物。
  “拿去,”他又说,把盘子塞到我手里。
  “等一分钟,”我开始说。
  “不,”他叫,退出去了,我为了要留住他而苦苦哀求他,他却不理。
  我就在那里被关了一整天,又一整夜;又一天,又一夜。我一共待了五夜四天,看不见人,除了每天早上看见哈里顿一次;而他是一个狱卒的典型:乖戾,不吭一声,对于打动他的正义感或同情心的各种企图完全装聋。
第二十八章
  第五天早晨,或者不如说是下午,听见了一个不同的脚步声——比较轻而短促;这一次,这个人走进屋子里来了,那是齐拉,披着她的绯红色的围巾,头上戴一顶黑丝帽,胳臂上挎个柳条篮子。
  “呃,啊呀!丁太太!”她叫。“好呀,在吉默吞有人谈论着你们啦。我从来没想到你会陷在黑马沼里,还有小姐跟你在一起,后来主人告诉我已经找到你们了,他让你们住在这儿了!怎么!你们一定是爬上一个岛了吧?你们在山洞里多久?是主人救了你吗,丁太太?可你不怎么瘦——你没有怎么受罪吧,是吗?”
  “你主人是个真正的无赖汉!”我回答。“可是他要负责任的。他用不着编瞎话:总要真相大白的!”
  “你是什么意思?”齐拉问。“那不是他编的话:村里人都那么说——都说你们在沼地里迷失了;当我进来时,我就问起恩萧——‘呃,哈里顿先生,自从我走后有怪事发生啦。那个漂亮的小姑娘怪可惜的,还有丁耐莉也完了,’他瞪起眼来了。我以为他还没有听到,所以我就把这流言告诉他。主人听着,他自己微笑着还说,‘即使她们先前掉在沼地里,她们现在可是出来啦,齐拉。丁耐莉这会儿就住在你房间里,你上楼时可以叫她快走吧;钥匙在这里。泥水进了她的头,她神经错乱地要往家里跑;可是我留住了她,等她神志清醒过来。如果她能走,你叫她马上去田庄吧,给我捎个信去,说她的小姐跟着就来,可以赶得上送殡。”
  “埃德加先生没死吧?”我喘息着。“啊,齐拉,齐拉!”
  “没有,没有;你坐下吧,我的好太太,”她回答,“你还是病着呢。他没死。肯尼兹医生认为他还可以活一天。我在路上遇见他时问过了的。”
  我没有坐下来,我抓起我的帽子,赶忙下楼,因为路是自由开放了。一进大厅,我四下里望着想找个人告诉我关于凯瑟琳的消息。这地方充满了阳光,门大开着;可是眼前就看不见一个人。我正犹豫着不知是马上走好呢,还是回转去找我的女主人,忽然一声轻微的咳嗽把我的注意力引到炉边。林惇躺在躺椅上,一个人待着,吮一根棒糖,以冷漠无情的眼光望着我的动作。“凯瑟琳小姐在哪儿?”我严厉地问他,以为我既然正好撞见他一个人待在那儿,就可以吓唬他好给点情报。他却像个呆子似的继续吮糖。
  “她走了吗?”我说。
  “没有,”他回答,“她在楼上。她走不了;我们不让她走。”
  “你们不让她走,小白痴!”我叫,“马上带我到她屋里去,不然我要让你叫出声来。”
  “要是你打算到那里去,爸爸还要让你叫出声来呢,”他回答。“他说我不必温和地对待凯瑟琳。她是我的妻子,她要离开我就是可耻的。他说她恨我并且愿意我死,她好得到我的钱;可是她拿不到:她回不了家!她永远不会!——她可以哭呀,生病呀,随她的便!”
  他又继续吮着糖,闭着眼,好像他想瞌睡了。
  “希刺克厉夫少爷,”我又开始说,“你忘了去年冬天凯瑟琳对你的所有的恩情了吗?那时候你肯定说你爱她,那时候她给你带书来,给你唱歌,而且有多少次冒着风雪来看你?有一天晚上她不能来,她就哭,唯恐你会失望;那时候你觉得她比你好几百倍:现在你却相信你父亲告诉你的谎话了,虽然你明知他憎恨你们两个人,你却和他联在一起反对她。可真是好样儿的感恩报德,是不是?”
  林惇的嘴角撇下来,他把棒糖从嘴里抽出来。
  “她到呼啸山庄来是因为她恨你吗?”我接着说。“你自己想想吧;至于你的钱,她甚至还不知道你会有什么钱。而你说她病了;可你还丢下她一个人,在一个陌生人家的楼上!你也受过这样被人忽视的滋味呀,你能怜悯你自己的痛苦;她也怜悯你的痛苦;可是你就不能怜悯她的痛苦!我都掉眼泪了,希刺克厉夫少爷,你瞧——我,一个年纪比较大点的女人,而且不过是个仆人——你呢,在假装出那么多温情,而且几乎有了爱她的理由之后,却把每一滴眼泪存下来为你自己用,还挺安逸地躺在那里。啊,你是个没良心的,自私的孩子!”
  “我不能跟她待在一起,”他烦躁地回答。“我又不愿意一个人守在那里。她哭得我受不了。虽然我说我要叫我父亲啦,她也还是没完没了。我真叫过他一次,他吓唬她,要是她还不安静下来,他就要勒死她;可是他一离开那屋,她又哭开了,虽然我烦得大叫因为我睡不着,她还是整夜的哭哭啼啼。”
  “希刺克厉夫先生出去了吗?”我看出来这个下贱的东西没有力量来同情他表姐的心灵上所受到的折磨,便盘问着。
  “他在院子里,”他回答,“跟肯尼兹医生说话哩;医生说舅舅终于真的要死了。我很高兴,因为我要继承他,作田庄的主人了。凯瑟琳一说起那儿总把它当作是她的房子。那不是她的!那是我的。爸爸说她所有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我的。她所有的好书是我的,她说如果我肯拿给她我们房子的钥匙,放她出去,她情愿把那些书给我,还有她那些漂亮的鸟,还有她的小马敏妮;但是我告诉她,她并没有东西可给,那些全是,全是我的。后来她就哭啦;又从她脖子上拿下一张小相片,说我可以拿那个;那是两张放在一个金盒子里的相片,一面是她母亲,另一面是她父亲,都是在他们年轻的时候照的。那是昨天发生的事。我说那也是我的,想从她手里夺过来。那个可恶的东西不让我拿:她把我推开,把我弄痛了。我就大叫——那使她害怕了——她听见爸爸来了,她拉断铰链,打开盒子,把她母亲的相片给我;那一张她打算藏起来,可是爸爸问怎么回事,我就说出来了。他把我得到的相片拿去了,又叫她把她的给我;她拒绝了,他就——他就把她打倒在地,从项链上把那盒子扯下来,用他的脚踏烂。”
  “你喜欢看她挨打吗?”我问,有意鼓励他说话。
  “我闭上眼睛,”他回答,“我看见我父亲打狗或打马,我都闭上眼睛,他打得真狠。但是一开头我是挺喜欢的——她既推我,就活该受罪。可是等到爸爸走了,她叫我到窗子前面,给我看她的口腔被牙齿撞破了,她满口是血;然后她把相片的碎片都收集起来,走开了,脸对着墙坐着,从此她就再也没跟我说过话:我有时候以为她是痛得不能说话。我不愿意这样想!可是她不停地哭,真是个顽劣的家伙;而且她看来是这么苍白,疯疯癫癫的样子,我都怕她啦。”
  “要是你愿意的话,你能拿到钥匙吧?”我说。
  “能,只要我在楼上,”他回答,“可是我现在不能走上楼。”
  “在哪间屋子?”我问。
  “啊,”他叫,“我才不会告诉你在哪儿。那是我们的秘密。没有人知道,哈里顿或齐拉也不知道。啊呀!你把我搞累了——走开,走开!”他把脸转过去,靠在他的胳臂上,又闭上了双眼。
  我考虑最好不用看到希刺克厉夫先生就走,再从田庄带人来救我的小姐。一到家,我的伙伴们看见我,都是惊喜非常的,他们一听到他们的小女主人平安,有两三个人就要赶忙到埃德加先生的房门口前大声呼喊这个消息;但我愿自己通报。才几天的工夫,我发现他变得多么厉害呀!他带着悲哀的,听天由命的神气躺着等死。他看来很年轻:虽然他实际年龄是三十九岁。至少,人家会把他当作年轻十岁看。他想着凯瑟琳,因为他在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我摸着他的手说:
  “凯瑟琳就来了,亲爱的主人!”我低声说,“她活着,而且挺好;就要来了;我希望,今天晚上。”
  这消息引起的最初效果使我颤抖起来:他撑起半身,热切地向这屋子四下望着,跟着就晕过去了。等他恢复过来,我就把我们的被迫进门,以及在山庄的被扣留都说了。我说希刺克厉夫强迫我进去;那是不大真实的。我尽可能少说反对林惇的话;我也没把他父亲的禽兽行为全描述出来——我的用意是,只要我能够,就不想在他那已经溢满的苦杯中再增添苦味了。
  他推测他的敌人目的之一就是取得他私人的财产以及田地,好给他的儿子;或者宁可说给他自己;但使我主人疑惑不解的是他为什么不能等自己死后再动手,而不知道他外甥将要差不多和他一同离开人世了。无论如何,他觉得他的遗嘱最好改一下:不必把凯瑟琳的财产由她自己支配了,他决定把这财产交到委托人手里,供她生前使用,如果她有孩子,在她死后给她孩子用。依靠这方法,即使林惇死了,财产也不会落到希刺克厉夫先生手里了。
  我接受了他的吩咐后,就派一个人去请律师,又派了四个人,配备了可用的武器,去把我的小姐从她的狱卒那儿要回来。两批人都耽搁得很晚才回来。单人出去的仆人先回来。他说当他到律师格林先生家的时候,格林先生不在家,他不得不等了两个钟头,律师才回来。然后格林先生告诉他说他在村里有点小事要办;但他在早晨以前一定可以赶到画眉田庄。那四个人也没陪着小姐回来。他们捎回口信说凯瑟琳病了——病得离不开她的屋子,希刺克厉夫不许他们去见她。我痛痛快快骂这些笨家伙一顿,因为他们听信了那套瞎话,我不把这话传给主人,决定天亮带一群人上山庄去,认真地大闹一番,除非他们把被监禁的人稳稳地交到我们手里。他父亲一定要见到她,我发誓,又发誓,如果那个魔鬼想阻止这个,即使让他死在他自己的门阶前也成!
  幸好,我省去了这趟出行和麻烦。我在三点钟下楼去拿一罐水,正在提着水罐走过大厅时,这时前门一阵猛敲使我吓一跳。“啊,那是格林,”我说,镇定着自己——“就是格林,”我仍然向前走,打算叫别人来开门;可是门又敲起来:声音不大,仍然很急促。我把水罐放在栏杆上,连忙自己开门让他进来。中秋的满月在外面照得很亮。那不是律师。我自己的可爱的小女主人跳过来搂着我的脖子哭泣着:“艾伦,艾伦!爸爸还活着吧?”
  “是的,”我叫着,“是的,我的天使,他还活着,谢谢上帝,你平平安安地又跟我们在一起啦!”
  她已经喘不过气来,却想跑上楼到林惇先生的屋子里去;但是我强迫她坐在椅子上,叫她喝点水,又洗洗她那苍白的脸,用我的围裙把她的脸擦得微微泛红。然后我说我必须先去说一声她来了,又求她对林惇先生说,她和小希刺克厉夫在一起会很幸福的。她愣住了,可是马上就明白我为什么劝她说假话,她向我保证她不会诉苦的。
  我不忍待在那儿看他们见面。我在卧房门外站了一刻钟,简直不敢走近床前。但是,一切都很安宁:凯瑟琳的绝望如同她父亲的欢乐一样不露声色,表面上,她镇静地扶着他;他抬起他那像是因狂喜而张大的眼睛盯住她的脸。
  他死得有福气,洛克乌德先生,他是这样死的:他亲亲她的脸,低声说:“我去她那儿了;你,宝贝孩子,将来也要到我们那儿去的!”就再也没动,也没说话;但那狂喜的明亮的凝视一直延续着,直到他的脉搏不知不觉地停止,他的灵魂离开了。没有人能注意到他去世的准确时刻,那是完全没有一点挣扎就死去了。
  也许凯瑟琳把她的眼泪耗尽了,也许悲哀太沉重,以致哭不出来,她就这么眼中无泪地坐在那里直到日出:她坐到中午,还要待在那儿对着灵床呆想,但是我坚持要她走开,休息一下。好的是我把她劝开了,因为午饭时律师来了,他已经到过呼啸山庄,取得了如何处理的指示。他把自己卖给希刺克厉夫先生了:这就是他在我主人召唤以后迟迟不来的缘故,幸亏,在他女儿来到之后,他就根本没有想到过那些尘世间的种种事务。
  格林先生自行负起责任安排一切事情以及安排这地方的每一个人。他把所有的仆人,除了我,都辞退了。他还要执行他的委托权,坚持埃德加·林惇不能葬在他妻子旁边,却要葬在教堂里,跟他的家族在一起。无论如何,遗嘱阻止那样行事,我也高声抗议,反对任何违反遗嘱指示的行为。丧事匆匆地办完了。凯瑟琳,如今的林惇·希刺克厉夫夫人,被准许住在田庄,直到她父亲起灵为止。
  她告诉我说她的痛苦终于刺激了林惇,他冒险放走了她。她听见我派去的人在门口争论,她听出了希刺克厉夫的回答中的意思。那使她不顾死活了。林惇在我走后就被搬到楼上小客厅里去,他被吓得趁他父亲还没有再上楼,就拿到了钥匙。他很机灵地把门开开锁又重新上了锁,可没把它关严;当他该上床时,他要求跟哈里顿睡,他的请求这一回算是被批准了。凯瑟琳在天亮前偷偷出去。她不敢开门,生怕那些狗要引起骚扰;她到那些空的房间,检查那里的窗子;很幸运,她走到她母亲的房间,她从那里的窗台上很容易出来了,利用靠近的枞树,溜到地上。她的同谋者,尽管想出了他那怯懦的策略,为了这件逃脱的事还是吃了苦头。
第二十九章
  丧事办完后的那天晚上,我的小姐和我坐在书房里;一会儿哀伤地思索着我们的损失——我们中间有一个是绝望地思索着,一会儿又对那黯淡的未来加以推测。
  我们刚刚一致认为对凯瑟琳说来,最好的命运就是答应她继续在田庄住下去;至少是在林惇活着的时候;也准许他来和她在一起,而我还是作管家。那仿佛是简直不敢希望的太有利的安排了;可我还是希望着,而且一想到可以保留我的家,我的职务,还有,最重要的是,我可爱的年轻的女主人,我就开始高兴起来;不料,这时候一个仆人——被遣散却还未离去的一个——急急忙忙地冲进来说“那个魔鬼希刺克厉夫”正在穿过院子走来;他要不要当他面就把门闩上?
  即使我们真气得吩咐他闩门,也来不及了。他不顾礼貌,没有敲门,或通报他的姓名:他是主人,利用了作主人的特权,径直走进来,没说一个字。向我们报告的人的声音把他引到书房来;他进来了,作个手势,叫他出去,关上了门。
  这间屋子就是十八年前他作为客人被引进来的那间:同样的月亮从窗外照进来;外面是同样的一片秋景。我们还没有点蜡烛,但是整个房间看得清清楚楚,甚至墙上的肖像:林惇夫人漂亮的头像,和她丈夫文雅的头像。希刺克厉夫走到炉边。时间也没有把他这个人改变多少。还是这个人:他那发黑的脸稍稍发黄些,也宁静些,他的身躯,或者重一两石①,并没有其他的不同。凯瑟琳一看见他就站起来想冲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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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石——重量名,常用来表示体重,等于十四磅,在实用上因物而异。
  “站住!”他说,抓住她的胳臂。“不要再跑掉啦!你要去哪儿?我是来把你带回家去的;我希望你作个孝顺的儿媳妇,不要再鼓励我的儿子不听话了。当我发现他参与了这件事时,我不知道该怎么罚他才好,他是这么一个蜘蛛网,一抓就要使他灭亡;可是等你瞧见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已经得到他应得的报应了!有天晚上,就是前天,我把他带下楼来,就把他放在椅子上,这以后再也没碰过他。我叫哈里顿出去,屋里就是我们俩。过两个钟头,我叫约瑟夫再把他带上楼去;自此以后我一在他跟前就像一个摆脱不了的鬼似的缠住他的神经;即使我不在他旁边,我猜想他也常常看得见我。哈里顿说他在夜里常一连几个钟头的醒着,大叫,叫你去保护他,免得受我的害;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你那宝贝的伴侣,你一定得去:现在他归你管了;我把对他的一切兴趣全让给你。”
  “为什么不让凯瑟琳留在这儿,”我恳求着,“也叫林惇少爷到她这儿来吧,既是你恨他们俩,他们不在,你也不会想念的;他们只能使你的硬心肠每天烦恼罢了。”
  “我要为田庄找一个房客,”他回答,“而且我当然要我的孩子们在我身边。此外,那个丫头既有面包吃,就得作事。我不打算在林惇去世后使她养尊处优、无所事事。现在,赶快预备好吧,不要逼我来强迫你。”
  “我要去的,”凯瑟琳说。“林惇是我在这世界上所能爱的一切了。虽然你已经努力使他让我厌恶,也使我让他厌恶,可是你不能使我们互相仇恨。当我在旁边的时候,我不怕你伤害他,我也不怕你吓唬我!”
  “你是一个夸口的勇士,”希刺克厉夫回答,“可是我还不至于因为喜欢你而去伤害他;你要受尽折磨,能有多久就受多久。不是我使他让你厌恶——是他自己的好性子使你厌恶。他对于你的遗弃和这后果是怨恨透啦;对于你这种高尚的爱情不要期待感谢吧。我听见他很生动地对齐拉描绘着他要是跟我一样强壮,他就要如何如何了;他已经有了这种心思,他的软弱正促使他的机灵更敏锐地去寻找一种代替力气的东西。”
  “我知道他的天性坏,”凯瑟琳说,“他是你的儿子。可是我高兴我天性比较好,可以原谅他;我知道他爱我,因此我也爱他。希刺克厉夫先生,你没有一个人爱你;你无论把我们搞得多惨,我们一想到你的残忍是从你更大的悲哀中产生出来的,我们还是等于报了仇了。你是悲惨的,你不是么?寂寞,像魔鬼似的,而且也像魔鬼似的嫉妒心重吧?没有人爱你——你死了,没有人哭你!我可不愿意作为你!”
  凯瑟琳带着一种凄凉的胜利口气说着话。她仿佛决心进入她的未来家庭的精神中去,从她敌人的悲哀中汲取愉快。
  “要是你站在那儿再多一分钟的话,你马上就要因为你这样神气而难过啦。”她的公公说,“滚,妖精,收拾你的东西去!”
  她轻蔑地退开了。等她走掉,我就开始要求齐拉在山庄的位置,请求把我的让给她;但是他根本不答应。他叫我别说话;然后,他头一回让自己瞅瞅这房间,而且望了望那些肖像。仔细看了林惇夫人的肖像之后,他说:“我要把它带回家去。不是因为我需要它,可——”他猛然转身向着壁炉,带着一种,我找不出更好的字眼来说,只好说这算是一种微笑吧,他接着说:“我要告诉你我昨天作什么来着!我找到了给林惇掘坟的教堂司事,就叫他把她的棺盖上的土拨开,我打开了那棺木。我当时一度想我将来也要埋在那儿;我又看见了她的脸——还是她的模样!——他费了很大的劲才赶开我;可是他说如果吹了风那就会起变化,所以我就把棺木的一边敲松,又盖上了土;不是靠林惇那边,滚他的!我愿把他用铅焊住。我贿赂了那掘坟的人等我埋在那儿时,把它抽掉,把我的尸首也扒出来;我要这样搞法:等到林惇到我们这儿来,他就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
  “你是非常恶毒的,希刺克厉夫先生!”我叫起来,“你扰及死者就不害臊吗?”
  “我没有扰及任何人,耐莉,”他回答,“我给我自己一点安宁而已。如今我将要舒服多了;等我到那儿的时候你也能使我在地下躺得住了。扰及了她吗?不!她扰了我日日夜夜,十八年以来——不断地——毫无怜悯的——一直到昨夜;昨夜我平静了,我梦见我靠着那长眠者睡我最后的一觉,我的心停止了跳动,我的脸冰冷地偎着她的脸。”
  “要是她已经化入泥土,或是更糟;那你还会梦见什么呢?”我说。
  “梦见和她一同化掉,而且还会更快乐些!”他回答。“你以为我害怕那样的变化吗?我掀起棺盖时,我原等待着会有这么一个变化:但是我很高兴它还没有开始,那要等到我和它一同变化。而且,除非我脑子里清清楚楚地印下了她那冷若冰霜的面貌的印象,否则那种奇异的感觉是很难消除的。开始得很古怪。你知道她在死后我发狂了;每天每天我永远在祈求她的灵魂回到我这儿来!我很相信鬼魂,我相信它们能够,而且的确是生存在我们中间!她下葬的那天,下了雪。晚上我到墓园那儿去。风刮得阴冷如冬——四周是一片凄凉。我不怕她那个混蛋丈夫这么晚会荡到这幽谷中来;也没有别人会有事到那边去。我是单独一个人,而且我知道就这两码厚的松土是我们之间唯一的障碍,我对我自己说——‘我要把她再抱在我的怀里!如果她是冰冷的,我就认为是北风吹得我冷;如果她不动,那她是睡觉。’我从工具房拿到一把铲子,开始用我的全力去掘——挖到棺木了;我用我的手来搞;钉子四周的木头开始咯吱地响着;我马上就要得到我的目的物了,那时我仿佛听到上面有人叹气,就在坟边,而且俯身向下。‘如果我能掀开这个’我咕噜着,‘我愿他们用土把我们俩都埋起来!’我就更拚命地掀。在我耳边,又有一声叹息。我好像觉得那叹息的暖气代替了那夹着雨雪的风。我知道身边并没有血肉之躯的活物;但是,正如人们感到在黑暗中有什么活人走近来,可又并不能辨别是什么一样,我也那么确切地感到凯蒂在那儿:不是在我脚下,而是在地上。一种突然的轻松愉快的感觉从我心里涌出来,流过四肢。我放弃了我那悲痛的工作,马上获得了慰藉:说不出来的慰藉。她和我同在,在我又填平墓穴时,她逗留着,并且又领我回家。你要想笑,你尽管笑;可是我确信我在那儿看见了她。我确信她跟我在一起,我不能不跟她说话。到了山庄,我急切地冲到门前。门锁了;我记得,那个可诅咒的恩萧和我的妻子不让我进去。我记得我停下来,把他踢得喘不过气来,然后就赶忙上楼,到我的屋子和她的屋子里。我急躁地向四周望——我觉得她在我身边——我几乎看得见她,可是我看不见!我当时急得要冒出血来,出于苦苦的渴望——出于狂热的祈求只要看她一眼!我一眼也看不到。正如她生前一样像魔鬼似的捉弄我!而且,自此以后,或多或少,我就总是被那种不可容忍的折磨所捉弄!地狱呀!我的神经总是这么紧张;要是我的神经不像羊肠线的话,那早就松弛到林惇那样衰弱的地步了。当我同哈里顿坐在屋里的时候,仿佛我一走出去就会遇见她;当我在旷野散步的时候,仿佛我一回去就会遇见她。当我从家里出来时,我忙着回去;我肯定!她一定是在山庄的什么地方,而当我在她的屋子里睡觉时——我又非出来不可。我躺不住;因为我刚闭上眼,她要么就是在窗外,要么就溜进窗格,要么走进屋里来,要么甚至将她可爱的头靠在我的枕上,像她小时候那样。而我必须睁开眼睛看看。因此我在一夜间睁眼闭眼一百次——永远是失望!它折磨我!我常常大声呻吟,以至于那个老流氓约瑟夫一定以为是我的良心在我身体里面捣鬼。现在,既然我看见了她,我平静了——稍微平静了一点。那是一种奇怪的杀人方法:不是一寸寸的,而是像头发丝那样的一丝丝地割,十八年来就用幽灵样的希望来引诱我!”
  希刺克厉夫停下来,擦擦他的额头;他的头发粘在上面,全被汗浸湿了。他的眼睛盯住壁炉的红红的余烬,眉毛并没皱起,却扬得高高地挨近鬓骨,减少了他脸上的阴沉神色,但有一种特别的烦恼样子,还有对待一件全神贯注的事情时那种内心紧张的痛苦表情。他只是一半对着我说话,我一直不开腔。我不喜欢听他说话!过了一刻,他又恢复了对那肖像的冥想,他把它取下来,把它靠在沙发上,以便更好地注视,正在这么专心看着的时候,凯瑟琳进来了,宣布她准备好了,就等她的小马装鞍了。
  “明天送过来吧,”希刺克厉夫对我说;然后转身向她,他又说:“你可以不用你的小马:今晚天气不坏,而且你在呼啸山庄也用不着小马;不论你作什么样的旅行,你自己的脚可以侍候你。来吧。”
  “再见,艾伦!”我亲爱的小女主人低声说。当她亲我时,她的嘴唇像冰似的。“来看我,艾伦,别忘了。”
  “当心你不要作这种事,丁太太!”她的新父亲说,“我要跟你说话时,我一定会到这儿来。我可不要你偷偷到我家去!”
  他作个手势叫她走在他前面;她回头望了一眼,使我心如刀割,她服从了。我在窗前望着他们顺着花园走去。希刺克厉夫把凯瑟琳的胳臂夹在他的胳臂里;虽然她起初显然是反对这样作;他跨开大步把她带到小路上,那边的树木把他们遮住不见了。
第三十章
  我曾去过山庄一次,但是自从她离去以后我就没有看到过她;当我去问候她时,约瑟夫用手把着门,不许我进去。他说林惇夫人“完蛋啦”,主人不在家。齐拉告诉过我他们过日子的一些情况,不然我简直不知道谁死了,谁活着。她认为凯瑟琳太傲慢,她也不喜欢她,我从她的话里猜得出来。我的小姐初去时曾要她帮点忙;可是希刺克厉夫叫她只管自己的事,让他儿媳妇自己照料自己;齐拉本是一个心窄的、自私自利的女人,就挺愿意地服从了。凯瑟琳对于这种怠慢表示出了孩子气的恼怒;用轻蔑来相报,如此就把我这个通风报信的人也列入她的敌人之列,记下了仇,好像她做了天大的对不起她的事似的。大约六星期以前,就在你来之前不久,我曾和齐拉长谈,那天我们在旷野上遇见了;以下就是她告诉我的。
  “林惇夫人所作的第一件事,”她说,“在她一到山庄时,就是跑上楼,连对我和约瑟夫都没打个招呼,说声晚上好;她把自己关在林惇的屋子里,一直待到早上。后来,在主人和恩萧早餐时,她到大厅里来,全身哆嗦地问道可不可以请个医生来?她的表弟病得很重。
  “‘我们知道!’希刺克厉夫回答,‘可是他的生命一文不值,我也不要在他身上再花一个铜子儿啦!’
  “‘可我不知道怎么办,’她说,‘要是没人帮帮我,他就要死了!’
  “‘走出这间屋子,’主人叫道,‘永远别让我再听见关于他的一个字。这儿没有人关心他怎么样。你要是关心,就去作看护吧。要是你不,就把他锁在里面,离开他。’
  “然后她开始来缠我,我说我对这烦人的东西已经够累了;我们个个都有自己的事,她的事就是侍候林惇:是希刺克厉夫叫我把那份工作交给她的。
  “他们怎么过的,我也说不出来,我猜想他总是发脾气,而且日夜地哭嚎,她难得有点休息;从她那发白的脸和迷迷瞪瞪的眼睛可以猜得出,她有时到厨房里来,样子很狼狈,好像是想求人帮忙,但是我可不打算违背主人:我从来不敢违背他,丁太太,虽然我也觉得不请肯尼兹大夫来不对,可那跟我没关系,也不必由我来劝或者抱怨;我一向不愿多管闲事。有一两回,我们都上床睡了,我偶尔又开开我的屋门,就看见她坐在楼梯顶上哭;我就马上关上门,生怕我被感动得去干预。那时我的确可怜她;可你知道,我还是不愿意丢掉我的饭碗呀。
  “最后,一天夜里她鼓足勇气来到我的屋子,她说的话把我都吓糊涂了。‘告诉希刺克厉夫先生他的儿子要死了——这次我确定他是要死了。马上起来,告诉他。’
  “说完这话,她又不见了。我又躺了一刻钟,一边静听,一边发抖。没有动静——这所房子没声音。
  “‘她搞错了,’我自言自语。‘他病好啦。我用不着打扰他们。’我就瞌睡起来。可是我的睡眠第二次被尖锐的铃声打断了——这是我们唯一的铃,特意给林惇装置的;主人叫我去看看怎么回事,叫我通知他们他不要再听见那个声音。
  “我传达了凯瑟琳的话。他自言自语地咒骂着,几分钟后他拿着一根点着的蜡烛出来,向他们的屋子走去。我也跟着。希刺克厉夫夫人坐在床边,手抱着膝。她公公走上前,用烛光照照林惇的脸,望望他,又摸摸他;然后他转身向她。
  “‘现在——凯瑟琳,’他说,‘你觉得怎么样?’
  “她不吭声。
  “‘你觉得怎么样,凯瑟琳?’他又说。
  “‘他是平安了,我是自由了,’她回答,‘我应该觉得好过——可是,’她接着说,带着一种她无法隐藏的悲苦,‘你们丢下我一个人跟死亡挣扎这么久,我感到的和看见的只有死亡!我觉得就像死了一样!’
  “她看上去也像是死了似的!我给她一点酒。哈里顿和约瑟夫被铃声和脚步声吵醒了,在外面听见我们说话,现在进来了。我相信约瑟夫挺高兴这个孩子去世;哈里顿仿佛有点不安:不过他盯住凯瑟琳比想念林惇的时间还多些。但是主人叫他再睡去:我们不要他帮忙。然后他叫约瑟夫把遗体搬到他房间去,也叫我回屋,留下希刺克厉夫夫人一个人。
  “早上,他叫我去对她说务必要下楼吃早餐:她已经脱了衣服,好像要睡觉了,说她不舒服;对于这个我简直不奇怪。我告诉了希刺克厉夫先生,他答道:‘好吧,由她去,到出殡后再说;常常去看看她需要什么给她拿去;等她见好些就告诉我。’”
  据齐拉说,凯蒂在楼上待了两个星期;齐拉一天去看她两次,本想对她好些,可是尽管齐拉打算对她友好一些,却被她傲慢而且干脆地拒绝了。
  希刺克厉夫上楼去过一次,给她看林惇的遗嘱。他把他所有的以及曾经是她的动产全遗赠给他父亲:这可怜的东西是在他舅舅去世,凯瑟琳离开一个星期的那段时期受到威胁,或是诱骗,写成那份遗嘱的。至于田地,由于他未成年,他不过问。无论如何,希刺克厉夫先生也根据他妻子的权利,以及他的权利把它拿过来了;我想是合法的;毕竟,凯瑟琳无钱无势,是不能干预他的产权的。
  “始终没有人走近她的房门,”齐拉说,“除了那一次。只有我,也没有人问过她。她第一次下楼到大厅里来是在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在我给她送饭的时候,她喊叫说她再待在这冷地方可受不了啦;我告诉她说主人要去画眉田庄了,恩萧和我用不着拦住她下楼;她一听见希刺克厉夫的马奔驰而去,她就出现了,穿着黑衣服,她的黄卷发梳在耳后,朴素得像个教友派教徒:她没法把它梳通。
  “约瑟夫和我经常在星期日到礼拜堂去。”(你知道,现在教堂没有牧师了,丁太太解释着;他们把吉默吞的美以美会或是浸礼会的地方,我说不出是哪一个,叫作礼拜堂。)“约瑟夫已经走了,”她接着说,“但是我想我还是留在家里合适些。年轻人有个年纪大的守着总要好多了;哈里顿,虽然非常羞怯,却不是品行端正的榜样。我让他知道他表妹大概要和我们一道坐着,她总是守安息日的;所以当她待在那儿的时候,他最好别搞他的枪,也别做屋里的零碎事。他听到这消息就脸红了,还看看他的手和衣服。一下工夫鲸油和枪弹药全收起来了。我看他有意要陪她;我根据他的作法猜想,他想使自己体面些;所以,我笑起来,主人在旁我是不敢笑的,我说要是他愿意,我可以帮他忙,而且嘲笑他的慌张。他又不高兴了,开始咒骂起来。
  “现在,丁太太,”齐拉接着说,看出我对她的态度不以为然,“你也许以为你的小姐太好,哈里顿先生配不上;也许你是对的:可是我承认我很想把她的傲气压一下。现在她所有的学问和她的文雅对她又有什么用呢?她和你或我一样的贫穷:更穷,我敢说,你是在攒钱,我也在那条路上尽我的小小努力。”
  哈里顿允许齐拉帮他忙,她把他奉承得性子变温和了,所以,当凯瑟琳进来时,据那管家说,他把她以前的侮蔑也忘了一半,努力使自己彬彬有礼。
  “夫人走进来了,”她说,“跟个冰柱似的,冷冰冰的,又像个公主似的高不可攀。我起身把我坐的扶手椅让给她。不,她翘起鼻子对待我的殷勤。恩萧也站起来了,请她坐在高背椅上,坐在炉火旁边:他说她一定是饿了。
  “‘我饿了一个多月了,’她回答。尽力轻蔑地念那个‘饿’字。
  “她自己搬了张椅子,摆在离我们两个都相当远的地方。等到她坐暖和了,她开始向四周望着,发现柜子上有些书;她马上站起来,想够到它,可是它太高了。她的表哥望着她试了一会,最后鼓起勇气去帮她;她兜起她的衣服,他一本一本拿下来装满了一兜。
  “这对于那个男孩子已是一大进步了。她没有谢他;可是他觉得很感激,因为她接受了他的帮助,在她翻看这些书时,他还大胆地站在后面,甚至还弯身指点引起他的兴趣的书中某些古老的插面;他也没有因她把书页从他手指中猛地一扯的那种无礼态度而受到挫折:他挺乐意地走开些;望着她,而不去看书。她继续看书,或者找些什么可看的。他的注意力渐渐集中在研究她那又厚又亮的卷发上:他看不见她的脸,她也看不见他。也许,他自己也不清楚他作了什么,只是像个孩子被一根蜡烛所吸引一样,终于他从死盯着,后来却开始碰它了,他伸出他的手摸摸一绺卷发,轻轻的,仿佛那是一只鸟儿。就像他在她的脖子上捅进一把小刀似的,她猛然转过身来。
  ‘马上滚开!你怎么敢碰我?你呆在这儿干吗?’她以一种厌恶的声调大叫,‘我受不了你!要是你走近我,我又要上楼了。’
  “哈里顿先生向后退,显得要多蠢就有多蠢;他很安静地坐在长椅上,她继续翻她的书,又过了半个钟头;最后,恩萧走过来,跟我小声说:
  “‘你能请她念给我们听吗,齐拉?我都闲腻了:我真喜欢——我会喜欢听她念的!别说我要求她,就说你自己请她念。’
  “‘哈里顿先生想让你给我们念一下,太太,’我马上说。‘他会很高兴——他会非常感激的。’
  “她皱起眉头,抬起头来,回答说:
  “‘哈里顿先生,还有你们这一帮人,请放明白点:我拒绝你们所表示的一切假仁假义!我看不起你们,对你们任何一个人我都没话可说!当我宁愿舍了命想听到一个温和的字眼,甚至想看看你们中间一个人的脸的时候,你们都躲开了。可是我并不要对你们诉苦!我是被寒冷赶到这儿来的;不是来给你们开心或是跟你们作伴的。’
  “‘我作了什么错事啦?’恩萧开口了。‘干吗怪我呢?’
  “‘啊!你是个例外,’希刺克厉夫夫人回答,‘我从来也不在乎你关不关心我。’
  “‘但是我不止一次提过,也请求过,’他说,被她的无礼激怒了,‘我求过希刺克厉夫先生让我代你守夜——’
  “‘住口吧!我宁可走出门外,或者去任何地方,也比听你那讨厌的声音在我耳边响好!’我的夫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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