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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初

_3 明晓溪 (当代)
朴教练好像听懂了,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光芒。
“是,已经结束了,你转告她一声,我们马上就过去。”喻馆主点头说,又对朴教练说了几句韩语。朴教练立刻站起来,竟似准备马上就去,又顿了顿,对自己带来的小弟子们嘱咐了几句,包括金敏珠在内的四个小弟子齐刷刷地应了声。
喻馆主扫视了一眼满脸不忿之色的松柏道馆弟子们,沉声说:“练习跆拳道目的在于修身养性,不是为了好勇斗狠,更不是为了意气之争。金敏珠虽然年纪小,但是腿法出色,值得大家学习。接下来的时间,你们可以自由交流一下,但是不要心存报复。”
松柏道馆的弟子们郁闷地望着师父。
“听到了吗?”喻馆主正色问。
“是,师父。”
众弟子怏怏地应了声,垂头丧气地耷拉下肩膀,喻馆主这才陪着朴教练离开了练功厅。
练功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目送着朴教练和喻馆主的身影越走越远,金敏珠又开始故态复萌,她嚣张地在沉默不语的松柏道馆弟子面前走来走去,趾高气扬地说:“来呀!还有谁!挑战我!不说话?难道!你们!全都害怕了!”
晓萤愤怒地拍打掉身上的草屑,怒气冲冲走进来,大声说:“谁会怕你!我们……我们是懒得跟你打!你这个区区蓝带,我们赢了你也胜之不武!”
说着,她的目光无奈地看向自己的师兄师姐们,发现师兄师姐们好像跟她顾虑的一样。眼见着秀达都不是金敏珠的对手,那么同辈中就再没有能打得过她的了。除非若白师兄、亦枫师兄、初薇师姐、秀琴师姐他们出手,可是他们都已经是黑带弟子了,出面应战一个蓝带弟子,即使赢了也会被笑话的,更何况那是一个只有十岁左右的小女孩。
“哈哈!分明就是!你们不敢!”金敏珠像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一样,鼻子翘得快到天上去了,“哼!你们!不配学跆拳道!跆拳道!韩国的珍宝!你们!再练多久!都不是我们的对手!”
“你——”
“你也太过分了吧——”
被当面这样赤裸裸地羞辱,松柏道馆的弟子们再也控制不住了,一个个额角青筋暴凸,就连平日最淡定的若白,眼中也闪过了凌厉的暗芒!
“谁说跆拳道是韩国的?!”
薄怒的清叱声从练功厅外的庭院传进来,百草原本拿起扫帚准备离开了,再看下去她怕自己会沉不住气。哪料到金敏珠刚才那番侮辱性的话就像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最后的克制力也瓦解了!
“跆拳道是从中国起源的,是从中国的武术演化出来,流传到朝鲜半岛,后来才慢慢形成现在的跆拳道!如果没有中国的武术,就没有你所说的韩国的珍宝跆拳道!”①
她握紧手中的扫帚,瞪着不可一世的金敏珠,胸中有股怒意像火龙一般在奔腾。
金敏珠虽然没有听得十分清楚,但是也听明白了,外面那个像清扫工一样的女孩子正在胡说什么跆拳道不是韩国的,而是中国的!她气得脸色涨红,大声对百草喊:“胡!胡!胡乱言语!”
“不是胡乱言语,是胡言乱语!一下说这个是你们的,一下说那个是你们的,难道什么都是你们的吗?!怎么现在又想来抢跆拳道了吗?”
晓萤冷笑着说,怒不可遏,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百草那么肯定跆拳道是中国的,但是百草说的肯定没错,而且这个金敏珠也太嚣张了吧!
“你们自己也曾经把跆拳道叫做唐手道,没错吧?① ”百草定定地直视金敏珠。
金敏珠涨红着脸,愤怒地说:“是!唐手道!我们的!”
“‘唐’这个字,是什么意思?你好像也是懂一点汉语的,‘唐’字代表着什么,代表着是从哪里传过去的,你不会真的不明白吧?”
“你……你……”
“所以,请不要再说什么你们的、我们的,谁配练,谁不配练。说出这种话的你,真是很没有常识!”百草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
寂静。
寂静。
寂静。
松柏道馆的弟子们仿佛今天才第一天看见戚百草,秀达傻傻地望着她,若白凝视了她几秒,亦枫揉揉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萍萍睁着哭得微红的眼睛崇拜地望着她。
晓萤更是恨不得冲上去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爱死百草啦!
“呀——胡乱言语!不管怎么样!你们!很差!打不过我们!”金敏珠气急败坏地站到若白面前,看到他腰间黑带上绣着的三段段位,瞪向他,高声说,“你!出来!我要打败你!让你们!承认!你们很差!”
若白缓缓站起身。
他的身高足有一米八以上,修长挺拔,金敏珠不到十岁,她努力仰起头,身高也只到他的腰腹,两人站在一起说不出的古怪。给人感觉,就算若白不费吹灰之力赢了她也是一件丢人的事情。
“就你也配我们大师兄出马?”晓萤有点急了,眼珠子左顾右盼,忽然间急中生智,喊道,“你连百草都打不过,我们大师兄是不会接受你的挑战的!”
“百……草……”金敏珠扭头瞪晓萤,“是谁?让他!出来!”
“就是——她!”晓萤伸手一指。
庭院里那个身上沾着草屑,手握着扫帚的十四岁女孩子又撞进金敏珠的瞳孔里,她就是百草吗?金敏珠两眼怒瞪,对百草喊:“你!来!我要挑战你!”
“我不是松柏道馆的弟子。”百草回答说。
“对!百草不是我们道馆的弟子,她只是每天帮着扫扫地,扫地的时候顺便看师父教我们练功。可就是这样,你也打败不了她!”晓萤得意扬扬地说,“实话告诉你吧,刚才出战的我们三个,是松柏道馆里功夫最弱的,因为我们看不上你!现在呢,既然你打败我们三个了,那我们就派功夫倒数第四的上场跟你实战,不巧的是,这倒数第四的就是百草,除非你打败了她,我们才会派倒数第五的……”
金敏珠被这一大段话听得昏头涨脑了,直接打断她,对百草大喊一声——
“你——应战!敢吗——”
这时候,松柏道馆的弟子们已经明白过来晓萤的意图了。
金敏珠向若白师兄挑战,如果若白师兄应战,无论输赢都会成为笑柄。而如果戚百草迎战金敏珠,无论输赢,松柏道馆都不会丢人。更何况,据说戚百草曾经打败过秀达,虽然这件事情是否确实还难讲,因为她后来又被秀达打伤过。但是总归是有一线胜机的。
可是她会应战吗?
众弟子们屏息望着手中依旧握着扫帚的戚百草。
见她凝视了金敏珠几秒钟,然后放下扫帚,坐在练功厅的台阶上脱下鞋袜,挽起裤腿,赤足走上那长八米宽八米的垫子,走到金敏珠的面前。
百草没有穿道服,只是穿着略旧的白色长袖T恤和深蓝色长裤,身上还沾有零星的草屑。她深吸一口气,握紧双拳,拉开架势,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仿佛被怒火燃烧着的金敏珠。
“呀——”
金敏珠双眼暴睁,大喝一声,腾空而起,一双腿夹着破空的风声向百草飞踢而去!胆敢说什么跆拳道不是韩国的,而是起源于中国,她倒要让松柏道馆的这些人看看,究竟什么是跆拳道!不管跆拳道究竟起源于哪里,现在最厉害的是他们,其他国家的人根本没有资格同他们一决胜负!
“呀啊——”
雷霆万钧的大喝声在金敏珠的身前发出,这个女孩子声音还挺大,飞腿即将击中百草的那一瞬,金敏珠的脑子里隐约闪过这个念头。可是只有声音大是没用的,她要把这个女孩子重重地踢飞出去!
“啊——”
那腿风也是雷霆万钧的!
那破空之声,剧烈到松柏道馆的几个小弟子吓得闭上了眼睛,剧烈到练功厅的纸门瑟瑟作响!
被踢得横飞出去的人影划出一道高高的弧线!
穿出练功厅!
重重地——
摔倒在同一块草坪上!
趴在冰冷的土地上,金敏珠眼前漆黑,如同有千万颗金星闪烁。她茫然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感觉不到疼,呆呆地爬起来,吐出嘴里的东西,好像是一口泥土,混合着青草的气息,又涩又苦。
良久,眩晕慢慢散开。
知觉恢复的那一刻,金敏珠听到了惊天动地的哄笑声,看到同门的三个师弟师妹惊慌失措地向自己跑过来。
“哇——”
金敏珠又羞又气,放声大哭,她从来没受过这种屈辱,居然被人一脚踢得狗吃屎一样摔到外面!
哄笑声更加惊天动地。
松柏道馆的弟子们笑得前仰后合,夸张地用手捶地,只恨自己没能用相机拍下这经典一刻!
*** ***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晓萤一直兴奋地跟着百草,像是第一天认识她。松柏道馆的小弟子们也和晓萤一样,一个个凡是经过百草身边都要好奇地打量她。
而百草还是跟平时没什么不同,跪在地上仔细地用棉布擦拭练功厅的垫子,睫毛低低地垂着,看不出来丝毫兴奋或是骄傲的模样。
“喂!你干吗这么平静啊!”晓萤高兴地围着百草转来转去,连声喊着说,“你打败了金敏珠哎!那个不可一世的金敏珠,被你一腿就踢飞出去!哈哈哈,让她再嚣张,让她再看不起人!你看她被你打败以后哭的那个样子,哎呀哎呀真丢人啊,果然是个小黄毛丫头,输了就坐在地上哭,他们教练来了还哭得收不住声!这下子松柏道馆名声大振了,把昌海道馆打得痛哭流涕,哈哈哈!!!”
拿着抹布的手顿了顿。
百草埋头继续擦垫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其实她可以只把金敏珠踢倒,而决定把她踢飞到萍萍、晓萤和秀达摔落的同一地方,只不过是因为当时胸口的怒火。
她不喜欢金敏珠嚣张的样子,不喜欢金敏珠刻意羞辱地踢飞萍萍、晓萤和秀达。
可是——
她把金敏珠踢飞,又何尝不是在刻意羞辱金敏珠呢?那她的做法和金敏珠又有什么区别呢?
“百草,我真的好崇拜你哎!哇,你居然功夫这么厉害啊!一个横踢,那么简单的一个横踢,就可以打败金敏珠!话说回来,金敏珠的那个双飞踢确实练得也不错,速度和力量都很好,可是你比她还要厉害!”晓萤趴在她身边,两眼闪亮亮地说,“就像……就像武侠小说里的情节,金敏珠使出了令人眼花缭乱的招数,而你就是简单的一记少林长拳!哇,原来你才是真正隐藏起来的高手啊!嘿嘿,说不定秀琴师姐都不是你的对手呢!”
“金敏珠年纪小,等她再过两年就可以弥补速度和力量上的不足了。”其实金敏珠的速度已经很快,可能当时情绪太愤怒,所以出腿的速度慢了些。
“再过两年,你的速度和腿上力量也会增加啊,到时候还不是照样打败她!”晓萤不以为然,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咦,不对啊,既然你功夫这么厉害,为什么以前全胜道馆跟我们松柏道馆实战的时候从来不派你出战呢?我看就算你们全胜道馆的那个黎蓝师姐也未必是你的对手呢!”
百草的手顿了几秒,然后继续头也不抬地用力擦垫子。
郑师伯曾经要求她离开师父,改投到他门下,她拒绝了。所以全胜道馆每次跟其他道馆实战都没有她参加的机会,她都只能眼巴巴地站在小弟子们的队伍里,看着师兄师姐们和对方交手。就算她是全道馆练得最刻苦的弟子,也不可能有出战的机会。
“难道你们全胜道馆是想要制造秘密武器,打算在即将开始的跆拳道馆挑战赛中出其不意一鸣惊人?!”晓萤越说越兴奋,“说不定有可能呢!等挑战赛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全胜道馆很弱,都不把你们看在眼里,甚至连贤武道馆的弟子面对你的时候也会轻敌,这时候,你趁其不备,横空出世,光芒万丈……”
“擦完了。”
百草用手背拭了下额头上的汗,站起身,看到练功厅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想着既然喻馆主宣布今晚休息不用晚练,那么垫子应该就没有人再用了,不用再擦了。
“对了,你师父是谁?”晓萤边跟着她向外走,边想起这个重要的问题,边好奇地问,“好像从来没听你说过呢。”
百草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她咬住嘴唇。
“怎……怎么,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啊,”晓萤感觉到一丝异常,小心翼翼地打量百草,“……那你要不想说,我就不问了嘛。”
“没有。”百草吸了口气,抬起头,直视晓萤,说,“我的师父是很好的师父。”
“呵呵呵,是啊是啊,我就说嘛,百草的师父肯定是很了不起的,你看我跟你好像是同时学跆拳道的吧,你现在就比我强多了,所以你的师父肯定也很棒!”呼,刚才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呢。
“我师父是全胜道馆的曲向南。”
双手在身侧暗暗握紧,百草挺起胸脯。
晓萤先是困惑。
曲向南?
然后她猛地张大嘴巴!
震撼吃惊地傻傻看着百草!
百草的师父竟然是那个传说中的曲向南?!
天哪……
以前无数次被嘲笑讥讽的画面涌上脑海,百草深深深深地吸了口气,终于还是克制不住胸口处翻腾的愤怒和泪意,她握紧双拳,大声喊着说:“我师父是全胜道馆的曲向南!我以我的师父为荣!”
说完,仿佛一刻也不能再看到晓萤那发呆震惊的模样,她僵硬地大步走出练功厅!
曲向南……
晓萤嘴巴依旧大大地张着,好像脱臼了一样,傻愣愣独自站在练功厅里。不会吧,百草的师父怎么可能会是曲向南……
*** ***
“打听出来了,她不是松柏道馆的弟子,其实是全胜道馆的弟子,好像是被全胜道馆驱逐出来的,暂时被松柏道馆收留。”贤武道馆中,庭院西侧的一排屋子里住的都是韩国昌海道馆的交流团。其中最左边的一间屋子里,所有这次前来的昌海弟子们全都围坐在金敏珠身边。
“不是松柏道馆的弟子?”上午哭过的金敏珠此刻眼睛还有点红肿,她从小被师兄师姐们捧在手心里,哪里受到过这样的屈辱,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从练功厅踢飞出去。“全胜道馆是什么道馆?很厉害吗?”
“据说是很差劲的道馆。”负责打探的女弟子说。
“什么?!”金敏珠尖叫。那就是说,她输给了一个很差劲道馆的弟子?!
“并且,她的师父是曲向南。”闽胜浩皱眉说。
在场的昌海道馆弟子们全都呆住了。
曲向南,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十几年前在韩国举行的世界跆拳道大赛中,名不见经传的曲向南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夺得了冠军,但是紧接着他被查出在比赛中服用了兴奋剂,被取消了名次,并且从此禁赛。
在初学跆拳道的时候,师父们经常用曲向南的事情来告诫他们,要堂堂正正地比赛,不能试图走歪门邪道。
“呀——”
金敏珠崩溃地大喊,霍地起身就往外冲,闽胜浩一把抓住她,喝道:“干什么!”
“我要再去跟她比试!我怎么可以输给曲向南的弟子?!昌海道馆的脸都被我一个人丢尽了!我还有什么脸面回去?!我一定要去打败她!我要打得她这辈子都羞愧得不敢再练跆拳道!”金敏珠气得哭起来,她简直想要自杀,输给松柏道馆扫地的就已经够丢脸了,居然那扫地的还是跆拳道败类曲向南的弟子!
“这么晚了,还去比试什么,只会让人耻笑!”闽胜浩将她按回凳子上,沉吟一下,说,“明天我和你一起去。”
“可是明天晚上我们就要走了啊!”金敏珠急得哭。
“半个小时就够了。”
曲向南的弟子居然可以打败敏珠师妹,而且听描述似乎也只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敏珠师妹的功夫他很清楚,虽然正式习练跆拳道时间尚短,但是她从小跟着金师叔耳濡目染,几乎是从襁褓中就接触跆拳道了,在昌海道馆同辈弟子中是最出色的。
那个叫百草的女孩子。
难道真的能打败敏珠师妹?
*** ***
这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下午五点钟,正在松柏道馆里和大家一起练习腿法的晓萤吃惊地发现一行四辆汽车在大门外面停下,从里面走出十五个身穿白色道服的昌海道馆弟子。之所以肯定他们都是昌海道馆的,是因为昨晚惨败的金敏珠赫然走在最前面,三个和她一起出现过的昌海小弟子走在队伍的最后面。
跟在金敏珠身后的,一个是头发很短肤色黧黑的十七岁少年,晓萤在电视上看到过他,似乎他就是那个参加过世界青年跆拳道锦标赛的闽胜浩,原本一直期待着他和若白师兄的实战。
然而昌海道馆的教练们一个也没来。
不是听说今天晚上他们就要回韩国了吗?这会儿应该是昌海道馆和岸阳各大道馆的馆主们在酒店里友好交流的时间啊,师父也去那里了。松柏道馆的弟子们面面相觑,晓萤心里飞快闪过个念头:天哪,他们不会是来踢馆的吧!
“百草!让她出来!”
金敏珠气势汹汹地站在庭院中间,稚气的面孔上有隐藏不住的愤怒,她的目光扫过一个个松柏道馆的弟子,却找不到昨天那个将她打败的女孩子。
“你——”
右手食指笔直地指向人群中的晓萤,金敏珠瞪着她,僵硬地喊:“你!百草!找出来!我要!打败她!”
松柏道馆的弟子们这才发现,平时这会儿早就开始在练功场附近打扫卫生的戚百草,此刻却没有了踪迹。
“哦,你找百草啊,怎么不先打个招呼呢?”晓萤心中咯噔一声,表情里却丝毫不露痕迹,笑嘻嘻地说,“百草出去玩了,你找她干什么呢?哦,你要打败她是吗?你应该先预约一下,百草就会等你了。不过你恢复得蛮快的啊,看你昨天摔得那么重,还以为你会休息一段时间才能再实战呢!”
“噗!”
松柏道馆里的一些小弟子忍不住窃笑起来。金敏珠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正准备再喊什么,闽胜浩的手按住她的肩膀,她不服气地挣了挣,终于还是闭上嘴。
听到外面的嘈杂声,正在实战练习的若白和亦枫从练功厅里走出来。亦枫懒洋洋地瞟了眼那群神色凛然的昌海道馆弟子,目光落在闽胜浩身上。
“我是松柏道馆的大弟子,不知你们前来有何指教。”若白神态平静地对闽胜浩说。
“昨日敏珠师妹在贵馆败给戚百草,”闽胜浩用韩语说,发现面前这个英姿挺拔的中国少年似乎能听懂,“我们钦佩戚百草的功夫,想要和她交流一下,可以吗?”
若白沉默几秒,视线望向晓萤,问:“她在哪里?”
“我……我也不知道,”晓萤挠挠头,好像下午课间的时候百草碰到了全胜道馆的光雅,光雅不知道对百草说了点什么,百草竟然接下来上课都有些神不守舍,“她下午一放学就匆匆走了,说清洁卫生的工作她晚上会补上,让我替她向秀琴师姐请假。”
若白淡淡看了眼秀琴。
秀琴低下头。
“不行!让她!出来!我要打败她!”金敏珠又急又气,眼眶腾地红了,她不要就这么回韩国,她会被大家耻笑的,她一定要打败那个百草一雪前耻才行!
“我们等她回来。”
闽胜浩凝视着面前这个淡定的少年,好一双淡静安宁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要试试这个少年的功夫究竟怎样。
“请。”
若白似乎对他的目光毫无察觉,引他们进入练功厅。
全胜道馆。
最偏僻的一个小房间。
头发花白的男人正在整理打开的行李箱,背影瘦削而疲倦。一路疾跑而来,百草喘息未定地站在虚掩的房门外,心头酸痛地翻滚着,就像一个在外面流浪了太久太久的孤儿,而她的亲人终于回来了。
“师父!”
她冲进师父的怀中,声音有些哽咽。
“你郑师伯不应该试图用欺骗的方法来得到别人的认可和尊敬,而且你是私下质疑他,并没有在大家面前,事实上是考虑到了全胜道馆和你郑师伯的声誉。只是不巧被记者们听到,这也不是你想要的。”
曲向南缓缓地说:“你是好孩子,你没有做错。”
听到师父这些话,重重压在百草心头的那块巨石“扑通”一声落了下来,她忽然觉得轻松极了。虽然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她没有做错,错的不是她,可是每夜她总是无法睡得安稳,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怀疑,究竟是不是她做错了。
“那我可以回来了吗?”
嘴角兴奋地扬起来,她强自压抑着心头的激动,眼睛闪闪亮亮。既然她没有错,那就可以重新回到全胜道馆了吧。
“百草……”
曲向南眉心深锁,避开她的眼睛。他在乡下老家就听说了这件事情,也试图跟怒火中烧的郑师兄在电话里沟通。
“是不是郑师伯不原谅我……”
看着师父黯然的面容,百草的心又渐渐沉下去。她还是闯祸了,所以才会夜夜心中难安。她明知道师伯们素来都是怎样对待师父的,却还是惹下了这样的事端,害得师父为难。
“我愿意向郑师伯道歉!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只要郑师伯能原谅我,能允许我重回全胜道馆,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见师父久久不说话,她有点慌了。即使被赶出全胜道馆的那一刻她也没有如此慌乱过,因为她觉得那是暂时的,只要师父回来,她就可以回去了,她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都是师父拖累了你,”曲向南长长叹了口气,苦涩地说,“你是有天赋的孩子,如果不是师父,你早就可以参加各种比赛,也早就可以在跆拳道界崭露头角了。因为师父,害你也被人看不起,受尽欺辱和不公平。有时候想,如果当时不是我传授你跆拳道,你的前途一定会光明许多。”
“师父!”百草惊痛地喊。
“师父没有用,明知道你受了委屈,也没有办法帮你主持公道。”曲向南心中也是痛极,可是他自己在全胜道馆也是寄人篱下。要是离开全胜道馆,再没有任何其他道馆会接纳被视为跆拳道界耻辱的他,而光雅,他的女儿,要是他离开,她也将无法再在全胜道馆待下去。他欠女儿太多了,怎么忍心再打破她安定的生活。
“我明白,师父,对不起,都是我闯了祸……我……我会自己想办法的,师父不用担心我。”心中又惊又痛又慌乱,眼底的泪雾模糊了视线,可是她不敢让自己哭,用力咬住嘴唇。
她从小辛苦练功,只是为了想要有朝一日能替师父扬眉吐气,让世人知道她的师父曲向南是很了不起的人物,绝不是什么败类和耻辱。如今,她还没能让师父骄傲地重新站在世人面前,却让师父这样为难。
“百草,你先在松柏道馆继续住着,等郑师兄的火气消了,我看看有没有办法让你回来。”
曲向南拍拍她的手背,可是他的手那么凉,竟使得她顿时生出一抹凄楚。
“是,师父。”
凄楚和彷徨中,她心底空落落的。以前哪怕被全胜道馆所有的弟子鄙视和讨厌,她都无所谓,因为她有师父。师父教导她不要在意外界的压力,只要守住自己内心的原则和信念就足够了,可是现在……
黄昏的霞光中。
百草沉默地走出师父的房间,有个人影挡在她的面前。
“后悔了吗?”站在晚霞的光影中,光雅瞪着她,冷笑地说,“你们的谈话我都听到了。哈哈,你终于知道自己有多可笑了吧!大家都鄙视他、讨厌他,偏偏你像个笨蛋一样地崇拜他,认他为师!前年郑师伯打算收你为徒,你还当众拒绝了郑师伯,让郑师伯丢脸!
“戚百草,你是不是一直觉得自己很伟大啊,忠诚地跟着一个为所有人都不齿的师父,哪怕因为这个师父,你被道馆里所有的人孤立排斥,没有实战机会,也没有代表道馆比赛的机会!可是,你觉得自己很伟大是不是?!
“现在呢?怎么样,你失望了吧,在你遇到困难的时候,他只顾着保全他自己,连你这个他最心爱的徒弟都可以眼都不眨地放弃!所以说,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败类,而你是天下最大的笨蛋和白痴!你终于认清他了吧,你居然会信任他跟随他,哈哈哈,你是不是也觉得自己蠢极了!”
光雅的大笑声回荡在庭院的霞光里,百草默默地看着她,直到看她笑得再也笑不出来了,才缓缓说:“他是你的父亲。”
“他不是!他是一个可耻的人!”光雅的脸色刷地白了,尖声说,“我才不认他,他做出为人所不齿的事情,还害死了妈妈,他才不是我的父亲!”
“光雅,师父有多爱你,你真的不知道吗?”百草吸一口气,黯然说,“可是你从来不理师父,也不跟师父说话,跟道馆里其他的弟子们一样用鄙视的目光瞪师父,师父心里有多难受你知道吗?以前的事情虽然师父从没有同我说起过,但是我不认为师父会是他们口中所说的那样。我是师父的弟子,我都可以信任师父,你是师父的女儿,为什么不可以信任他呢?”
“哈哈,你信任他,你信任他的结果就是你按照他平时教导你的话去做了,被赶出去了,他却一句话也为你说不上!”光雅不屑地说,“如果他能为了你跟郑师伯冲突,哪怕他也因此被赶出去呢,我倒是会开始有点尊敬他了!”
说完,光雅冷冷地看向曲向南的房门,哼了一声。
*** ***
百草回到松柏道馆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她没有先回房间,而是直接拿起扫帚默默地开始清扫道路,这是她傍晚就应该做的工作。从她身边走过的松柏道馆弟子们一个个以奇异的目光望向她,然后有人兴冲冲地向她跑过来,大声喊着:“百草,你怎么才回来啊!”
是晓萤。
看着晓萤红扑扑兴奋的脸庞,百草心中一阵酸涩,如果不是晓萤收留了她,此刻的她会在什么地方呢?可是她又能继续在松柏道馆待多久呢,松柏道馆又岂能容她一直住下去不走了。
“哎呀,你不在的时候发生了天大的事情!昨天你打败的那个金敏珠,居然带着昌海道馆所有的弟子寻仇来了,俨然一副要踢馆的架势呢!后来一直等不回来你,他们好像急着要上飞机回国,只好怏怏地走了,走的时候你都想象不出来他们脸色有多郁闷!”晓萤连珠炮一样地说,兴奋中的她压根儿没注意到继续扫地的百草比平时更加沉默几分。
“好激动啊!昌海道馆终于不敢再小觑咱们了,哈哈哈!谁让他们不一开始就派大弟子过来交流啊,糗大了吧,哈哈哈!可惜你刚才不在,否则再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才好呢!”
晓萤转念一想,呃,其实百草也未必打得过金敏珠身边那个肤色黧黑的少年,那少年看起来似乎很厉害的样子。
“不过你不在也好啦,神秘高手的形象就塑造出来了,他们一定会对你念念不忘,会说松柏道馆一个扫地的小姑娘都深不可测,松柏道馆真是藏龙卧虎啊,哈哈哈!”
“啊,若白师兄。”
突然看到若白的身影走过来,晓萤立刻收住狂笑,闭上嘴,站直身体,然后恭敬地对他弯腰行礼,喊:“若白师兄好!”
百草手握扫帚,默默对若白低头行礼。
若白的目光落在百草身上。
他慢慢打量她,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她,那目光里的审视意味使得百草不由得抬起头,迎视上他的眼睛。那双眼睛皎如明月,亦有如月光般的淡远疏离。
她略怔了怔。
若白的视线已自她身上移开,看了眼她手中的扫帚,说:“往后不必再做这些。”
“…………”
“我替秀琴向你道歉,她不应假传师父的命令让你做所有的清洁工作,我竟也一直未曾察觉,请你原谅。”若白的声音也淡如月光。
“什么,是秀琴师姐假冒师父的命令来让百草干活?!”晓萤惊呆了,立刻愤怒起来,“秀琴师姐怎么这样啊!百草好好的,又没碍着她,还帮秀达说过好话呢,秀琴师姐怎么……”
“是我喜欢做这些,不关秀琴前辈的事。”
从最初她就知道秀琴是刻意想要为难她,可是只有在辛苦干活的时候她才会稍稍心安,否则会觉得自己像个厚脸皮的人,赖在松柏道馆里白吃白住。
“请让我继续做下去吧。”
她屏息望着若白。
若白凝视她几秒钟,望着她眼底隐隐流露出的恳求,淡淡地说:“随便你。”
若白的背影消失在小路尽头的暮色中。
晓萤又继续先前的话题,缠在扫地的百草身边不停嘴地说:“看来那个金敏珠很在意你呢,她往后再也不敢那么看不起人了吧!而且哦,大家都开始接受喜欢你了呢,你有没有注意到大家看你的眼神……喂,你为什么不激动啊?对了,你今天下学后去哪里了,好像这会儿你特别沉默呢,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她是在不开心吗?
夜色深沉,几颗星星闪烁在浓密的枝叶间,百草抱膝坐在树上,树叶轻轻摇摆,在她的耳旁沙沙作响。她仰头看向夜空中的星光,以前每次都能让她平静下来的星星此刻却只是让她胸口有空落落的凉意。
师父是她唯一的亲人。
爸爸原本是全胜道馆附近一家小诊所的医生,父母去世以后,师父就收养了她,供她吃住,教她跆拳道。在认识师父之前,她从不知道跆拳道是什么。可是每当她习练跆拳道的时候,师父的眼中总是有激动的光芒,当她利落地踢腿进攻时,师父凝视着她,仿佛看到的是一生的希望。
所以她练得越来越专注。
如果成为跆拳道高手可以让师父高兴,那么无论再艰难,她也会坚持练下去,直到成功的那一天。
师父也总是教导她,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记得廉耻、忍耐和百折不挠。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能违背做人的原则。开始的时候,她不懂为什么师父要一遍一遍地重复告诫她这些,直到她在别人耻笑的语气中听说了师父的过去。
她不相信那些传言。
慈祥而忧伤的师父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虽然每次她小心翼翼地试图问师父,师父总是默默叹息,并不回答她,可是她还是坚信师父绝不是传言中的那样。她从此加倍地要求自己正直清白地做人,绝不可以为师父抹半点黑。
可是,她那样做的结果却是——
被赶出全胜道馆。
枝叶浓密的大树上。
百草将脑袋深深埋入双膝间,树叶沙沙地乱响,就像她混乱得渐渐不知所措的心。
她一直以为。
只要师父回来,就可以结束流浪在外的生活。
虽然在全胜道馆除了师父之外,其他的师伯和弟子们素来对她冷冰冰的,仿佛她是隐形人一般的视她不见。可是再冰冷,全胜道馆总是她唯一的家,更何况她还有师父。
再也回不去了吗?
她听得出师父话语里的无奈,她明白师父肯定是尽力了,为她想尽了办法,但是依然回不去了吗?
所以,终究是她做错了吧。如果她装作根本没有看到那块作假的木板,如果她一声不吭,现在就会高兴地在全胜道馆里迎接师父回来,帮师父收拾东西,让师父看她最近练功的进展。
星星在树叶间闪闪烁烁。
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抬起埋在双膝中的脑袋,轻吸口气,手按住身下粗壮的树干准备跳下去,却忽然愣住了。
树下倚坐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似乎已经坐在那里很久很久,点点星光透过树叶照耀在他身上,仿佛有光芒从他的体内流转绽放出来。
百草呆在树上。
不知是否该跳下去。
树叶沙沙轻响。
夜色无声。
他宁静地一个人坐着,如同睡着了般,就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他的。她不敢去惊扰他,呼吸不由自主也放得轻了些。
“要走了?”
仿佛察觉了她的动静,少年微微抬起头,仰头微笑着看向坐在树干间有点不知所措的她,夜色的星光中,仿佛有如水的温柔流动在他的眼底。
百草怔怔地望着他。
脑中一片空白。
他站起身,对树上的她伸出右手,问:“要下来吗?”
她跃身从树上跳下去,右手落在他伸向她的手掌上,温热的,温暖的,她忽然羞红了脸,匆忙将手缩回去。
“你……怎么在这里……”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不说话,寂静又让她的心脏跳得紊乱起来。
“我来看看你。”
初原安静地说,声音里有种理所当然的温柔。
“嗯?”
她不解地看着他。
“你在树上待了很久,看起来好像有难过的事情。”
从小屋的窗口恰好可以望见这棵大树,她抱着膝盖孤独地坐在树上,如同被全世界遗忘了一样,身影像星光般忧伤。远远地看着她,这种忧伤忽然让他无法继续平静地看书。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要不要和我说说?”
百草这才发现,她居然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初原的小屋旁,那棵大树正对着他的窗户。秀琴曾经说过的话闪过她耳边,初原师兄喜欢安静,任何人都不可以来打扰。
“对不起,我打扰你了。”她不安地说。
“你一定要和人保持这样疏远的距离吗?”初原凝视面前这个有着一双小鹿般眼睛的短头发女孩子。
她微微睁大眼睛,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有开心的事情就笑出来,有难过的事情就和朋友们倾诉,不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他摸了摸她的短发,就像他是她的哥哥,“昨天你和那个韩国小女孩的实战我看到了,出腿很利落,而且说的话也很有趣。那样有朝气的模样才适合你。”
“我……”突然得到的夸奖让百草涨红了脸,她的眼睛闪耀明亮起来,然后却又局促不安地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说,“……其实昨天是我做错了,我应该忍耐,不应该刻意把她也踢飞出去,当时我是存了报复之心,故意想要折辱她……”
“傻丫头。”他的笑声很好听,又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你今年多大?”
“十四岁。”
“是啊,你才十四岁,正是爱冲动的热血年龄,又不是得道的高僧。”
“…………”
她傻傻地望着他。
“做你喜欢的事情,做你觉得对的事情,就可以了。”夜色中,初原的眼睛笑如星芒。
“可是,我好像做错了事情,”她黯然地咬了咬嘴唇,“所有人都说我做错了,师父虽然说我做得对,可是他也没有办法帮我……我心里很难过……”
“你觉得你做错了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很后悔,如果当初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也许……也许我不会去做……”
“那你是觉得你做错了?”
“不是,我没有做错!”她胸口起伏了一下,“我只是有些后悔……不,我也不是真的后悔……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太语无伦次了,他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吧,其实她自己也混乱成一团,只是觉得心里难过得快要炸开了!
“也就是说,你做了直到现在还认为是正确的事情,是吗?”
“……是。”
“很多事情的后果是你无法自己去控制把握的,”他凝视着她说,“你能做的,只是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至于后面的事情,既然不由你控制,就不要再多去想它了。”
“可是……”
“世界上没有永远无法走出的困境,只要你能坚持走下去。”初原对她说,“相信你自己的判断吧。”
那晚的风轻轻柔柔。
树叶沙沙地在他和她的头顶摇响。
百草一整晚睡得很香。
自从她被赶出全胜道馆,她再没有睡得如此香甜过,梦中那少年被星光笼罩的身影仿佛一直倚坐在树下,陪着她。
*** ***
接下来的几天,百草像平时一样上课,尽量不去想太多的事情。放学后,她更加用心卖力地干活,将松柏道馆打理得一尘不染,暗自希望如果真的无法回去全胜道馆,松柏道馆看在她可以干活的份儿上,继续收留她。
除了师父回来的第一天,她在光雅的掩护下偷偷溜进全胜道馆,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师父了。在校园里碰到光雅的时候,她想问问师父最近的情况,光雅却总是黑着一张脸不答理她。
这天,百草和晓萤放学回来,一踏入松柏道馆的大门就感觉到一股诡异的气息,放眼望去,庭院里空荡荡的,一个弟子也没有。她和晓萤加快脚步向前走,发现原来所有的弟子都聚集在练功厅的外面,黑压压地挤成一团向里面探头看着。
她和晓萤走过去。
她的出现让松柏道馆的弟子们神色变得很奇怪,还自发地闪开一道通往练功厅的缝隙。他们那异样的眼神令百草心中一凛,她在全胜道馆的时候,大家看她的眼神就是这样的。
难道……
她来不及细想,从众弟子们闪开的缝隙中往前走了几步,看到练功厅里那长身而跪两鬓花白的身影,她眼前一晕,脑袋顿时轰的一声炸开了!
“师父——”
百草冲进去,慌乱地想要将跪在喻馆主面前的师父搀扶起来,师父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跪着?这是怎么了?
“百草,跪下。”
曲向南沉住身体,不理会她又急又慌的双手。
“跪下!”
听到师父的命令,百草心头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双膝弯曲,跪在师父身边,和他同样跪在了喻馆主面前。
“请您收下她吧。”
曲向南俯下身向喻馆主请求。
“师父!您在说什么啊?!”百草大惊失色,再顾不得许多,起身就要硬将师父搀起来。曲向南却保持着俯身的姿势,按住她的后背,硬生生逼得她也向喻馆主俯身而跪。
“她天生就适合习练跆拳道,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只是因为跟着我,她从没有参加实战和比赛的机会。”曲向南苦涩地说,“请您收下她,我相信她一定会为松柏道馆争光。”
他跟郑师兄又交涉了好几次,郑师兄仍旧不肯重新接纳百草,而他自己也没有能力从全胜道馆出来带她。喻馆主是为跆拳道界所尊敬的谦谦君子,改投松柏道馆门下会给她带来更好的发展。
“似乎不太合适。”
喻馆主眉心微皱,弟子被自己的师父亲自送着改投师门,这样的事情从未听闻。若白站在他的身后,目光淡淡地落在满脸仓皇失措的百草身上。
“请求您了。”曲向南黯然地更加将身体俯得低些,“她无父无母,又被逐出全胜道馆,如果您不收下她,她就无处可去了。”
“我可以的!师父,我有手有脚,我能养活自己,”百草咬紧嘴唇,胸口有泪意酸楚地翻滚,“师父,是我不争气,让您为难了,您不用顾虑我,我不管去哪里都会好好地生活下去的。您是我的师父,永远是我的师父,我不要拜别人为师!”
“傻孩子!”曲向南焦急地抬起头,几日不见,他两鬓的白发又多了许多,“师父不想让你放弃跆拳道,跟着喻馆主练功,你将来会成为了不起的跆拳道选手。”
“师父——”
她不在乎自己将来能不能成为了不起的跆拳道选手,她练跆拳道也只不过是因为师父希望她练而已!
“所以,请您收下她吧,终有一天,您会以她为荣的。”曲向南在地上重重地磕头。
喻馆主大惊之下连忙弯腰去扶他,他却执意地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喻馆主叹息说:“你这是何苦呢。”
这些年,曲向南想必过得很艰难吧。很多年前在韩国的那次世界跆拳道大赛他也去了,亲眼看到了曲向南得到冠军时的意气风发和被查出服用禁药后的如堕地狱。回国后,他听说曲向南的妻子竟因为无法接受这个打击,心脏病突发去世了,只留下一个年幼的女儿。
因为兴奋剂事件,国内跆拳道界剥夺了曲向南的终身参赛资格,也不允许他在任何道馆教习跆拳道和收徒,最后只有全胜道馆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收留了他。
没想到他竟偷偷收了徒弟。
喻馆主打量同曲向南跪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子,十四岁的年纪,眼睛像小鹿一样清澈倔犟,身体纤瘦,双腿修长。她在松柏道馆生活了一段时日,很是能吃苦,虽然她和金敏珠一战他并未亲见,然而听若白事后的转述,知道这个女孩子至少还是有几分习练跆拳道的资质的。
如果一直跟随曲向南。
这个女孩子确实会被耽误了。
“我收下她就是了。不管她将来跆拳道练得如何,都是松柏道馆的人。其实我也很喜欢这个小姑娘,能吃苦,有韧劲。”
喻馆主再次去扶曲向南,不忍见他对自己磕头。
“谢谢您。”
曲向南慢慢站起身。他的判断果然是正确的,因为以前的事情,跆拳道界几乎所有的人见了他都是一副鄙夷的神情,只有偶尔几次遇到喻馆主时,喻馆主会对他客气地点头示意。
“对不起,喻馆主。”
没想到喻馆主竟然真的会答应师父,百草感激喻馆主的宽厚,但是她不能这么做。
“这段日子,松柏道馆收留了我,我很感激。但是,我不能背弃我的师父,是师父从小收养了我,教我跆拳道,让我上学,教我做人。师父是我一辈子的师父,是我唯一的师父,请您原谅我。”
她深深俯身,心知虽然不能留在松柏道馆,但是喻馆主的这份恩情她将永远记下。
“哈哈,果然是好孩子。”喻馆主点头微笑,“好,你能有对你师父的这片心,确是难能可贵。从今以后,你留在松柏道馆,对外算做松柏道馆的门下,可以有机会实战和比赛,但是不用称我为师,你看可好?”
“喻馆主……”百草惊得说不出话来,同时又觉得惭愧至极。
“那就这样了,若白,你往后带百草练功。”喻馆主嘱咐说,同时将曲向南从地上搀扶起来。
“是。”若白应了一声。
黄昏时分。
彩霞满天。
百草将师父送出松柏道馆。
“喻馆主是个好人,”曲向南感慨地说,“道馆挑战赛即将开始,他说你和松柏道馆的其他弟子们一样有公平角逐的机会。”
百草怔住。
道馆挑战赛她也有机会参加?
“好好练功,记住师父的话,你有很好的天赋,不要浪费了。”霞光中,曲向南又一次叮嘱她,“你现在要做的,是多积累实战经验……你以前比赛经验太少,遇到真正的高手会吃亏的……师父希望有一天你能成为了不起的跆拳道选手,站在最高最耀眼的位置上……”
“是,师父。”
望着师父萧索远去的背影,百草默默起誓,她一定会让师父等到那一天的。
*** ***
夜晚,月光洒落在小屋的窗外,初原坐在桌边读着厚厚的医学书,流水的潺潺声和树叶的沙沙声混合在一起,一切显得格外静谧。偶尔间抬头,他可以望见窗外的那棵大树,茂密的枝叶,星芒在树叶的缝隙间闪耀,然而不再有那个小女孩抱膝而坐的孤独身影。
“砰砰!”
门被轻轻敲响。
“请进。”
初原放下手中的书,却见正是那个短头发的女孩子轻轻推门进来。看见他,她小鹿般的眼睛里仿佛有着欣喜,然而当她的视线落在他手边的书上时,又似乎有点局促不安。
“我是来还药酒的。”
百草握紧小小的药瓶,这里面还剩下不到一半的药酒,其实早就该还给他了。将被握得温热的药瓶放在医药箱旁边,她对他鞠躬说:“谢谢你。”
“不客气。”
初原微笑着说,见她额头的淤伤已经完全好了,肌肤就像秋天的小麦一样健康有光泽。
“我……”心底小小的冲动让她忍不住想要告诉他,“我今后会在松柏道馆长住,喻馆主收下我了。”
“啊,那太好了。”
嘴角的微笑依旧有完美的弧度。
她怔怔地看了他几秒钟,忽然有一点点失落,赶忙说:“那我走了,不打扰你了。”
“好。”
初原起身,送她到门口。
啊,对了。
“初原前辈,如果我每天在屋外打扫卫生,会打扰到你吗?”她站在门口仰头看他。
“不会。”
初原笑了,仰着头的她就像一只可爱的小鹿,眼底满是小心翼翼的期盼。
“谢谢你!”
百草高兴得如同得到了最好的礼物,她终于能够为他做点事情了。他为她疗伤,给她药酒,在她难过的时候陪她说话,可是她一直不知道能做些什么来回报他。
*** ***
喻馆主正式收下她的第二天清晨,松柏道馆的弟子们还在睡梦中,百草已经将练功厅的垫子擦得干干净净,将前一晚弟子们换下来的脏道服洗好,整齐地搭在庭院的晾衣绳上。
当弟子们三三两两地从房间里出来,开始做着各种热身预备活动时,百草早已换好了道服,系着腰带,跑完了十圈,正扶着一棵大树压腿。好久没有穿着道服练功了,她心中有股久违的激动,仿佛全身的细胞又重新活了过来。
晨曦中,弟子们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百草,目光纷纷落在她的道服和腰带上,连若白都先看了她一眼,才命令弟子们集合在一起,开始正式训练。
“集合——”
“对不起!对不起!”
晓萤喘着气险险在若白话音落地之前赶到,总算没有迟到。她头发也没梳,乱蓬蓬的,边跑边用皮筋把头发扎起来,突然在人群中发现了百草,她眼睛一亮,挤到百草身边站好。
“好险哦,幸亏没迟到,若白师兄可是很恐怖的!”随便比画着跟大家一起练习基本动作,晓萤拼命地喘气,压低声音跟身边的百草摆出惊悚的表情。
“闹钟没响吗?”
百草记得自己给晓萤调好了闹钟放在她的床边。
“响了,哈哈,只响了一声就被我干掉了!”晓萤得意地说,声音忍不住大了点,若白的目光穿过队伍扫了她一眼,吓得晓萤立刻闭紧嘴巴,半晌不敢说话。
初春的阳光灿烂清冷。
做完基本练习,若白让弟子们分组开始训练,对练前踢、横踢、后踢等基础功法。
晓萤和百草分为一组。
晓萤单手举着脚靶,吃惊地发现百草脚上的力道居然那么大,每一脚重重地踢在脚靶上,震得她几乎拿不住靶了。可更让她吃惊的是百草身上的道服和腰带。
“你的道服也太破了吧。”
晓萤皱着眉头说。那是一件怎样的道服啊,看起来至少穿了好几年了,原本的雪白已经旧得发黄,衣服的料子都磨薄了,手肘和膝盖的关节处似乎磨破过,补了一层补丁。裤子明显短了很多,裤脚都到百草的小腿了,穿起来能舒服吗?
“不破啊。”
百草低头检查自己身上的道服,没有破的地方,因为关节处都被她打上了补丁,所以格外结实。
“拜托,很旧好不好!”
晓萤翻个白眼。
“越旧穿起来越柔软,很舒服的。”百草一个旋身,飞踢向晓萤手中的脚靶。这件道服是她刚练跆拳道的时候师父送她的,当时她穿上觉得漂亮极了,好几天都偷偷地在镜子前照来照去。
“好吧,那你的腰带又是怎么回事?”
手快被震麻了,晓萤苦着脸活动了一下手腕,然后继续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盯着百草腰间那根白色的带子。她没有看错吧,是白带哎,是黑带以下的,红黑带、红带、蓝红带、蓝带、绿蓝带、绿带、黄绿带、黄带、白黄带、白带这十个等级中最差的白带啊!
连最初学跆拳道的小孩子,稍微练一段时间都可以摆脱白带,升入更高的级别了。百草怎么可能直到如今还是白带?她虽然不清楚百草究竟练了多少年了,可是至少和她初中成为同桌那时候,百草就已经在全胜道馆练习跆拳道了。
居然至今还是白带!
太不可思议了吧。
“休息五分钟。”
随着若白的声音落地,弟子们或坐在垫子上休息或谈笑玩闹,腰系黄带的萍萍好奇地盯着百草腰间的系带走过来,有和晓萤同样的疑问:“百草,为什么你系一根白色的带子呢?”
“我是白带,”百草不好意思地笑笑,“所以当然只能系白色的带子。”
“骗人的吧!”
“怎么可能!”
晓萤和萍萍同时大叫,能打败蓝带的金敏珠,一腿把金敏珠踢得飞出去,怎么可能只有白带的水平!听到这边的动静,其他弟子们纷纷侧头望过来,目光几乎全都在百草腰间的白色带子上停留了片刻。亦枫的位置离她们很近,听到了她们方才的对话,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说:“是不是没有参加你们道馆的升带考试,所以一直是白带?”
百草低下头,摸了摸白色的系带,同她一起练功的松柏道馆的弟子们哪怕是刚入门的小弟子也至少是白黄带,而她系这根白色的带子已经好几年了。
“是的,我没有去参加考试。”
系带每一次颜色的升级都要在道馆里经过考试,要拿出考试的费用,每个道馆赚钱的来源有一部分就是从这里来的。她没有钱去参加考试,师父曾经想出钱让她去升带,她也都拒绝了。一个颜色一个颜色的系带考下来,要花很多钱,师父自己的生活都已经很紧张了。虽然在全胜道馆的时候经常被人嘲笑练了那么久还是最低等的白带,但是功夫的好坏难道只是靠腰带的颜色来证明的吗?
被嘲笑的时间长了,她就越来越不在意这些。只是有时看到别人腰间的黑带,会觉得那飘飘的黑色带子衬着雪白的道服,真是好看。
“是这样啊,呵呵。”
晓萤挠挠头,尴尬地说。哎呀,她怎么忘记了百草是孤儿,生活极其节俭,平时在学校吃的饭都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很多时候一点咸菜一个馒头就把午饭打发了,哪里有钱去参加升带考试。
“集合!”
若白让弟子们重新集合在一起分组练习,仿佛并没有注意刚才百草那边的情况,神情淡然地喊着口令:
“前踢!”
“横踢!”
“后踢!”
“…………”
松柏道馆的弟子们整齐划一地做着动作,干净利落,虎虎生风,一件件雪白的道服在清晨的阳光中亮得耀眼。
而在傍晚的训练中,百草一脚后旋踢,晓萤手中的脚靶竟然被踢飞了出去!
“哎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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