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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2 霍桑(美)
  读者会记得,在罗杰·齐灵渥斯的称呼背后,还隐藏着另一个姓名,原来叫那姓名的人下了决心再不让人提起。前面已经叙述过,在目睹海丝特·白兰示众的人群中,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上了年纪的男人,他刚刚逃出危险的荒野,却看到体现着他所希冀的家庭温暖和欢乐的女人,在众人面前作为罪孽的典型高高站在那里。她那主妇的声名任凭所有的人践踏在脚下。在公共市场上,她周围泛滥着对她丑行的种种议论。若是这些浪潮传到她的亲属或是她身无暇疵时代的同伴那里,除去染上她的耻辱之外,别无其它!这种耻辱,会随原有关系的亲密和神圣程度,而严格成比例地在亲友中相应加以分配。那么,作为与这个堕落的女人关系最亲密和最神圣的一个人,既然他还有选挥的余地,何必前来公开要求这份并非求之不得的遗产呢?他决心不同她在那受辱台上并肩而立。由于除海丝特·白兰之外谁都不认识他,而且他还掌握着锁钥,让她缄口不言,他打定主意将自己的姓名从人类的名单上勾销;即使考虑到他原先的关系和利益,他也要从生活中彻底消失,就象他当真如早已风传的那样葬身海底了。这一目的一旦达到,就立刻涌现了新的利益,于是也就又有了新的目标;这个目标即使不是罪过的,也实在是见不得人的,但其力量之强,足以运用他的全部机能与精力去奋争。
  为了实现自己的决心,他以罗杰·齐灵漫斯的名义在这座清教徒城镇中居住下来,他毋须其它介绍,只消他所具备的异乎寻常的学识就成了。由于他的前半生对当时的医学科学作了广泛的研究,于是他就以所熟悉的医生这-行当为业、出现在这里,并且受到了热烈欢迎。当时在殖民地,精通内外科医术的人尚不多见。看来,医生们并不具备促使其他人飘洋过海的那种宗教热情。他们在深入钻研人体内部时,可能把更高明、更微妙的能力表现在物质上,错综复杂的人体机构令人惊诧,似乎其内部包含着全部生命,具备足够的艺术,从而对生命的存在丧失了精伸方面的看法。无论如何,波士顿这座美好城镇的健康,凡涉及医学二字的,以往全都置于一位年老的教会执事兼任药剂师的监督之下,他那驾信宗教的举止就是明证,比起靠一纸文凭配出的药剂,更能赢得人们的信赖。唯一的外科医生则是一位每日惯于操刀为人忙于理发的人,只是偶尔才实践一下这种高贵的技艺。与这两位同行相比,罗杰·齐灵渥斯成了夺目的新星。他很快就证明他对博大精深的古典医道了如指掌,其中每个偏方都含有许多四处接寻面来、形形色色的成分,其配制之精良,似是要获得长生不老药的效果。况且,在他被印第安人俘虏囚禁期间,又对当地的草药的性质掌握了大量的知识;他对病人毫不隐讳地说,大自然恩赐给那些未开化的野蛮入的这些简单药物,同众多博学的医生在试验室中花费了数世纪才积累起来的欧洲药典,几乎可以取得他本人同等的信任。
  人们认为,这位陌生的学者至少在宗教生活的表面形式上看,堪称楷模;他来到之后不久,就选定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作他精神上的导师。这位年轻的圣徒在牛津始终享有学者般的声誊,他的最热心的崇拜者认为,在他的有生之年,只要他能为如今尚属无力的新英格兰教会做出象古代圣徒在基督教信仰初期所成就的那种伟业,便可与上天指定的使徒相提并论。然而,就在此时,丁梅斯代尔先生的健康开始明显地恶化。据那些最熟悉他日常生活的人说,这位年轻牧师的面颊之所以苍白,是因为他过分热衷于潜心研究学问和一丝不苟地完成教区的职守,尤其是为使粗鄙的世俗环境不致遮蔽他精神上的明灯,他经常彻夜不眠并施行斋戒。还有人宣称,如果丁梅斯代尔先生当真要死,无非是因为这个世界不配他的脚再在上面踩踏。反之,他本人则以他特有的谦逊申明他的信念:如果天意认为他应该离世,那就是因为他没有资格在这人世间执行其最卑微的使命。虽说对他健康每况愈下的原因众说纷纭,但事实却是不容质疑的。他身体日见消损,他的嗓畜虽仍然丰润而甜美,却含有某种预示衰颓的忧郁;人们时常观察到,每逢稍有惊恐或其它突发事件,他就会用手捂住心口,脸上一红一自,说明他很痛苦。
  这位青年牧师的身体就是这种状况,当罗杰·齐灵渥斯初到镇上的时候,情况已经相当危险,这年轻人的曙光眼见就要过早地殒灭了。齐灵渥斯首次登场时,谁也说不出所以然,简直象是从天而降或从地狱钻出,这就具有一种神秘色彩,从而很容易被夸大成奇迹。如今无人不晓他是一名医生!人们注意到他采集药草、摘取野花、挖掘植根,还从树上折取细校,常人眼中的无用之物,他似是熟知其隐含的价值。人们听到他提起坎奈姆·狄戈比爵士①和其他名人——他们的科学造诣简直被视作超自然的,但他却说是他的笔友或熟人。他既然在学术界地位如此之高,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他的天地理应在大城市,在这蛮荒野地中又能寻找到什么呢?为了回答这些疑问,于是就有了谣言的土壤,不管一些风传多么离奇,也为一些明智的人所接受:说是上天创造了一个绝对的奇迹,把一位著名的医学博士,从一所德意志大学里,凭空摄到了丁梅斯代尔先生书斋的门前。而一些具有更加聪慧的信仰的人明知,上天为实现其目的,不必求助于所谓奇迹的插曲来达到舞台效果,但也乐于看到罗杰·齐灵握斯是假上天之手才及时到来的。
  由于医生对年轻的牧师从一开始就显示出强烈的兴趣,上述想法就得到了鼓励;医生以一个教民随身份与他形影相随,并且想战胜他天性中的含蓄和敏感,来赢得他的友谊和信任。他对他的牧师的健康深为震惊,还急切地给予治疗,他认为,如果及早诊治的话,总不会不见疗效的。丁梅斯代尔先生教团中的长老、执事、修女,以及年轻貌美的少女们都众口一词地再三要求他对医生自告奋勇的治疗不妨一试。但丁梅斯代尔先生却委婉地拒绝了这些恳求。
  "我不需要医药,"他说。
  但这位年轻牧师怎么能这样讲呢?一个接一个安息日,他的面颊越来越苍白消瘦,他的声音也比先前更加颤抖,而且他用手捂心口的动作,已经从漫不经心的姿态变成时时都有的习惯了。是他厌倦了他的工作吗?是他想死吗?丁梅斯代尔先生一路受到波土顿的长老们如此的盘诘和他教堂中的执事们的——用他们自己的话说——"规劝":上天如此明显地伸出救援之手,拒绝是有罪的。他默默不语地听着,终于答应和医生谈谈看。
  "如果这是上帝的意旨,"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为了实现自己的诺言,向老罗杰·齐灵渥斯医生讨教时说,"我宁愿不要你为我的缘故来证明你医道精熟,我要满意地让我的辛劳、我的悲哀、我的罪孽和我的痛苦都尽快与我同归于尽,令其世俗部分埋在我的墓中,而将其精神部分随我同去永恒的境界。"
  "啊,"罗杰·齐灵渥斯说,不管是做作的还是天生的,他的举止总是安详得令人瞩目,"一个年轻的牧师确实喜欢这么讲话。年轻人啊,都还没有扎下深根呢,就这么轻易地放弃生命吗?在人世间和上帝同行的圣人们,都会欣然随他而去,定在新耶路撤冷的黄金铺路上的。"
  "不是的,"年轻的牧师插话说,他把手放在心口上,额上拣过一抹痛苦的红潮,"如果我还有资格到那里去走动的话,我倒宁愿留在这里来吃苦。"
  "好心的人从来都是把自己说得十分卑微的,"医生说。就这样,神秘的老罗杰·齐灵渥斯成了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的健康顾问。这位医生不仅对疾病感到兴趣,而且还对他的病人的个性和品质严加窥测。这两个人虽然在年纪上相差悬殊,但逐渐共同消磨超更多的时间了。为了牧师的健康,而且也使医生能够收集具有奇效的植物,他俩在海滨、林间长时间散步,聆听海浪的低语与林涛的戾鸣。同样,他俩也时常到彼此的书斋和卧室中去作客。对牧师来说,这位科学家的陪伴中自有一种魅力,因为从他身上可以看出广博精深的知识修养,以及浩渺无际的自由观念——这在自己的同行中是万难找到的。事实上,他在医生身上发现了这些特色,即使没有引起震惊,也足以深感诧异。丁梅斯代尔先生是一个地道的牧师,一个真正的笃信宗教的人,他有高度发展的虔诚的感情和有力地推动着自身沿着信仰的道路前进的心境,而且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面日渐深入。无论在何种社会形态中,他都不会是那种所谓有自由见解的人;他总要感到周国有一种信仰的压力,才能心平气和,这信仰既支撑着他,又将他禁闭在其铁笼之中。然而当他放弃惯常采用的认识而换用另一种知识媒介来观察字宙时,他也确实感到一种偶然的舒畅,尽管这种喜悦之中仍带着几分震颤。犹如打开了一扇窗户,使一种更自由的气息得以进入那闭锁和窒人的书斋,而他通常就在这里的灯光或遮着的阳光之下,伴着从经书中散发出来的霉烂气味——不管是感官上还是道德上的,消耗看他的生命。但这破窗而入的空气又过于清冷,使他无法坦然地长久吸取。于是,牧师和陪伴他的医生只好再龟缩到他们的教会划为正宗的禁区之内。
  罗杰·齐灵渥斯就是这样仔细检查他的病人的:一方面,观察他的日常生活,看他在熟悉的思绪上所保持的惯常的途径,另一方面,也观察他被投入另一种道德境界时的表现,因为那种境界的新意可能唤起某些新东西浮出他性格的表面。看来,医生认为首先要了解其人,然后才能对症下药。凡有心智的东西,其躯体上的病痛必然染有心智上的特色。在阿瑟,丁梅斯代尔的身上,他的思维和想象力十分活跃,他的情感又是十分专注,他身体上的病症大概根源于此。于是,罗杰·齐灵渥斯,那位和善友好又技艺精湛的医生,就竭力深入他病人的心扉,挖掘于他的准则之中,探询着他的记忆,而且如同一个在黑暗的洞穴中寻找宝藏的人一样,小心翼翼地触摸每一件东西。象他这样一个得到机会和特许来从事这种探索,而且又有熟巧将其进行下去的调查人,很少有秘密能逃过他的眼睛。一个荷有秘密的人应该特别避免与医生亲密相处。假如那医生有天生的洞察力,还有难以名状的某种能力——我们姑且称之为直觉吧,假如他没有流露出颐指气使的唯我独尊,他自己又没有鲜明的难以相处的个性,假如他生来就有一种与病人脉脉相通鲍能力,借此使病人丧失警觉,以致自言自语地说出心中所想的事,假如他平静地听到这些表白,只是偶尔用沉默无声的同情,用自然而然的喘息,以及间或的一两个字眼,表示充分的理解,假如在一个可信赖的人的这些品格上加上他那医生身分所提供的有利条件——那么,在某些难以避免的时刻,患者的灵魂便会融解,在一个黑暗而透明的小溪中涓涓向前,把全部隐私带到光天化日之下。
  上述这些特色,罗杰·齐灵渥斯全部或者大部分具备。然面,随着时间的流逝,如我们所说,在这两个有教养的头脑之间发展起了亲密无间的关系,他们有如同人类思维与研究的整个领域那么广阔的地带可以交汇;他们讨论涉及伦理和宗教、公共事业和私人性格的各种题目;他们就似乎涉及两人自己私事的问题大量交谈;然而医生想象中肯定存在的那种隐私,却始终没有溜出牧师的意识传进他的同伴的耳中。的确,医生怀疑连丁梅斯代尔先生身体痼疾的本质都从来没有坦率地泄露给他。这种含蓄实在是太奇特了!
  过了一段时间,在罗杰·齐灵渥斯的暗示之下,丁梅斯代尔先生的朋友们作出安排,让他俩同住在一栋房子里;这样,牧师生活之潮的每一个起落都只能在他的这位形影相随的热心医生的眼皮底下发生。这一众望所瞩的目的达到之后,举镇欢腾。人们认为,这是有利于年轻牧师的最好的可行措施。除非,当真如某些自认为有权威的人所一再催促的那样,他从那众多的如花似玉、在精神上崇拜他的年轻姑娘当中选择一位充当他忠实的妻子。然而,目前尚无迹象表明阿瑟·丁梅斯代尔已经屈从众愿采取这一步骤;他对这类建议一概加以拒绝,仿佛僧侣的独身主义是他教会规章中的一项条款。因此,既然丁梅斯代尔先生明显地作了这种选择,他就注定耍永远在别人的饭桌上吃无味的配餐,除去在别人的炉火旁取暖之外,只有忍受终生寒冷的份;看来,这位洞察一切、经验丰富、慈爱为本的老医生,以父兄般的关怀和教民的敬爱对待这年轻的牧师,确实是全人类中与他如影随形的最恰当的人选了。
  这两位朋友的新居属于一个虔信宗教的寡妇,她有着不错的社会地位,她这所住宅所占的地皮离后来修建的王家教堂相距不远,一边有一块墓地,就是原先艾萨克·约翰逊的旧宅,这里易于唤起严肃认真的回忆,很适合牧师和医生双方各自的职业。那好心肠的寡妇,以慈母般的关怀,分配丁梅斯代尔先生住在前室,那里有充分的阳光,还有厚实的窗帘,如果愿意的话,中午也可把房间遮得十分幽暗。四壁悬挂着据说是戈白林②织机上织出的织锦,不管真假,上面确实绣着《圣经》上面所记载的大卫、拔示巴和预言者拿单的故事③,颜色尚未褪掉,可惜画中的美妇简直如那宣告灾难的预言者一样面目可憎了。面色苍白的牧师在这里摞起他的丰富藏书,其中有对开桑皮纸精装本的先哲们的著作、拉比④们记下的传说、以及许多僧院的考证——对这类文献,请教教士们尽管竭力诋毁,却不得不备作不时之需。在住宅的另一侧,老罗杰·齐灵渥斯布置下他的书斋和实验室;在一位现代科学家看来,连勉强齐备都称不上,但总还有一个蒸馏釜及一些配药和化验的设备,都是这位惯于实验的炼丹术士深知如何加以利用的。有了这样宽敞的环境,这两位学者便在各自的房间里坐了下来,不过经常不拘礼节地互访,彼此怀着好奇心观察另一个人的事情。
  我们已经提及,阿瑟·丁梅斯代尔牧师那些最明智的朋友于是便顺理成章地认为,是上天接受了人们在公开场合、在家中以及私下的许多祈祷,才安排了这一切,以达到恢复年轻牧师健康的目的。但是,我们现在必须说明的是,后来另外一部分居民开始对丁梅斯代尔先生和那神秘的老医生之间的关系持有异议了。当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们试图用自己的眼光来看问题时,是极其容易上当的。不过,当他们通常凭自己伟大面温暖的心胸的直觉来形成自己的判断时,他们的结论往往深刻无误,具有超自然表象的真理的特征。就我们所谈的这些人而论,他们对罗杰,齐灵渥斯的偏见,其事实或理由都不值认真一驳。有一个上年纪的手艺人,在三十多年以前托玛斯·奥佛白利爵士⑤被害的时代,确曾是伦敦的一个市民;他出面证明说,他曾经看见这位医生——当时叫的是另外一个名字,笔者如今已经忘了,陷着那位著名的老术士福尔曼博士⑥,而那个老博士涉嫌与奥佛白利被害一事有关。还有两三个人暗示说,这位医术高明的人在被印第安人俘获的时期,曾经参与野蛮人法师的念咒活动,以此来增加其医学上的造诣;那些印第安法师的法力无边,这是众所周知的,他们时常用邪门歪道奇迹艇地把人治好。还有一大批人——其中不少都是头脑拎静、观察务实的,他们在别的事情上:的见解一向颇有价值——肯定地说,罗杰·齐灵渥斯自从在镇上定居,尤其是和丁梅斯代尔先生伙居一宅以来,外貌上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起初,他外表安详而沉思,一派学者模样;而如今,他的险上有一种前所末见的丑陋和邪恶,而且他们对他看得越多,那丑陋和邪恶就变得越明显。按照一种粗俗的说法,他实验室中的火来自下界,而且是用炼狱的柴薪来燃烧的;因此,理所当然地,他的面孔也就给那烟熏得越来越黑了。
  总而言之,有一种广为流传的看法,认为阿瑟·丁梅斯代尔牧师和基督教世界各个时期特别圣洁的许多其他人一样,脑海中萦绕着的不是撒旦本人,就是扮作老罗杰·齐灵渥斯的撒旦的使者。这个恶魔的代理人获得神圣的特许,在一段时问里,钻入牧师的内心,阴谋破坏他的灵魂。人们断言,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会怀疑哪一方会得到胜利。人们都怀着不可动摇的希望,等着看到牧师焕发着必胜的荣光,走出这场争斗。然而,一想到他为了赢得胜利而在挣扎中所经受的致命的折磨,同时又令人神伤。
  天啊!从这可怜的牧师眼睛深处的阴郁和恐怖来判断,这场争斗极其剧烈,而且远不能说胜利在握。  
①狄戈比爵士(1603一1685),英国作家、航海家和外交家,皇家学会理事。他还发现了植物对氧的需要。
②15世纪时法国的一著名染织家族所建的同名织锦及壁毯场。
  
③《旧约·撤母耳记下》言,以色列王大卫杀死乌利亚,并夺其美妻拔示巴,面拿单则预言大卫必自取其祸。
④犹太教教士,基督教的诞生与古犹太教有渊源,战古犹太教拉比的著述有基督教古文献价值。
⑤奥佛白利爵士(1581一1613)英国诗人和散文家后因反对其恩主之婚姻,被投入伦敦塔监禁,并被慢性毒药毒死,
  
⑥福尔曼博士(Drrorman),生平不详,可能是作者假托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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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霍桑
第十章 医生和病人
  老罗杰·齐灵渥斯一生中都是个脾气平和的人,他虽无温暖的爱,但却心地慈悲,而且在涉及同各方面的关系时,始终是一个纯粹而正直的人。照他自己的想象,他是以一个法官的同等的严峻与公正来开始一次调查的,他只向往真理,简直把间题看得既不包含人类的情感,也不卷入个人的委屈,完全如同几何学中抽象的线和形一般。但在他着手进行这一调查的过程中,一种可怕的迷惑力,一种尽管依然平静、却是猛烈的必然性,却紧紧地将这老人攫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而且在他未完成它的全部旨意之前。绝不肯将他放松。如今,他象一个矿工搜寻黄金似的掘进这可怜的牧师鲍内心:或者更确切地说,象一个掘葱人挖进一座坟墓,可能原指望找到陪葬在死者胸部的珠宝。结果却除去死尸及腐烂之外一无所获。假若那里果真有他要我的东西的话,天啊,让我们为他自己的灵魂哀叹吧!
  有时候,从医生的眼中闪出一线光芒,象是炉火映照似的,燃着蓝幽幽的不祥之光,或者我们也可以说,象是班扬那山边可怕的门洞中射出、在朝圣者的脸上跳动着的鬼火的闪光①。那是因为这个阴沉的矿工所挖掘的土地中刚好显露了鼓励他的一些迹象。
  "这个人,"他在一次这种场合中自言自语说,"尽管人们相信他很纯洁,尽管他看来极其高尚神圣,但他从他父亲或母亲身上继承了一种强烈的兽性。让我们沿着这一矿脉再向前掘进一点吧!"
  之后,他就对这位牧师的幽暗的内心加以长时间的搜寻,翻出了许多宝资的东西,都是由思想和钻研而强化的、由天启而燃亮的,诸如对灵魂的热爱、纯洁的情操、自然的虔诚等等,均以对人类的福祉的高尚志向为其形式——然而这一切无价之宝于那位探矿人无异于一堆废物——他只好沮丧地转回身来,朝着另一个方向开始寻求。他鬼鬼祟祟,左顾右盼,小心翼翼地向前探索,犹如一个偷儿进入一间卧室,想去窃取主人视如服珠的宝物,而主人却躺在那里半睡半醒——或者可能还大睁着眼睛。尽管他事先策划周密,但地板会不时吱嘎作响,他的衣服也会细碎有声。而且到了,近在咫尺的禁地,他的身影也会投射到被窃人的身上。另一方面,丁梅斯代尔先生的敏感的神经时常会产生一种精神直觉的功效,他会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对他的平静抱有敌意的某种东西已经同他发生了关联。面老罗杰·齐灵渥斯也具备近乎直觉的感知能力;当牧师向他投来惊恐的目光时,医生就会坐在那里,成了关切和同情牧师的好心朋友,绝不打探他的隐私了。
  而丁梅斯代尔先生如果没有病人常有的某种病态,以致对整个人类抱着猜疑的态度的话,他或许会对此人的品性看得更充分些。由于他不把任何人视为可信赖的朋友,故此当敌人实际上已出现时,仍然辨认不出。所以,他依旧同老医生:随意倾谈,每天都在书斋中接待他;或者到他的实验室去拜访他,并且出于消遣的目的,在一旁观看他如何把药草制成有效的药剂。
  一天,他用一只手支着前额,肘部垫在朝坟墓开着的窗子的窗台上,同罗杰·齐灵渥斯谈话,那老人正在检看一簇难看的植物。
  "在哪儿,"他斜眼看着那簇植物开口问道——最近牧师有个特点,他很少直视任何东西,不管是人还是无生命的——"我好心的朋友,你在哪儿搜集到的这些药草,叶子这么黝黑松软?""在这跟前的坟地里就有,"医生一边继续干他的活,一边回答。"我以前还没见过这种草。我是在一座坟墓上发现的。那座坟上没有墓碑,除去长着这种丑陋的野草也没有其它东西纪念死者。这种草是从死者的心里长出来的,或许是显示了某种随同死者一起埋葬的隐私,要是能在生前公开承认就好了。""也可能,"丁梅斯代尔先生说,"他诚心诚意地切望如此,但他办不到。"
  "那又为什么呢?"医生接口说。"既然一切自然力量都这么诚挚地要求仟侮罪过,连这些黑色杂草都从死者的心中生长出来,宣布了一桩没有说出口的罪行,为什么办不到呢?"
  "这样解释,好先生,不过是你自己的想象,"牧师答道。"如果我的预感不错的话,除去上天的仁慈,没有什么力量,无论是通过讲出来的语言或是任何形式的标志,能够揭示可能埋在一个人心里的秘密。那颗因怀有这种秘密而有负罪感的心,也就此必然将秘密保持下去,直到一切隐秘的事情都要予以揭示的那一天。就我阅读和宣讲的《圣经》而论,我并不认为,人们的思想和行为到了非揭示不可的时刻,就一定是一种报应。这种看法确实是非常肤浅的。绝非如此;除非我的见解根本不对,我认为这种揭示仅仅意昧着促使一切智者在知识上的满足,他们将在那一天立等看到人生中的阴暗问题得以揭示;需要有一种对人心的知识来彻底解决那一问题。何况,我还设想,如你所说的那种怀有这些痛苦的隐私的心,到了最后那一天非袒露不可的时候,不是不情愿的,倒是带着一种难言的愉快的。"
  "那么,何必不及时说出来呢?"罗杰·齐灵渥斯平静地斜睨着牧师说。"有负罪感的人为什么不尽早地让自己获得这种难言的慰藉呢?"
  "他们大多能这么做,"牧师一边说着,一边紧紧捂住自己的心口,象是有揪心的疼痛纠缠着他。"许许多多可怜的灵魂向我作过仟悔,不仅是在生命弥留的病倔上,而且也在精力旺盛、名声良好的时刻。何况,我还亲眼看到,在作了这样一番倾诉之后,那些负罪的兄弟们有多么轻松!就象是被自己污浊的呼吸长时间窒息之后,终于吸进了自由的空气。还能是别的情况吗?一个倒霉的人,比如说犯了谋杀罪吧,怎么可能宁愿把死尸埋在自己心中,而不肯把尸体马上抛出去,听凭世界去安排呢!""然而,有些人就是这样埋葬着自己的秘密的,"那安详的医生评论着。
  "确实;有这种人,"丁梅斯代尔先生回答说。"不过,不必去设想更加明显的原因,我们就可以说,他们之所以缄口不言,正是出于他们的本性。或者——我们能不能这样假设呢?——他们尽管有着负罪感,然而却保持着对上帝的荣光和人类的福扯的热情,他们畏畏缩缩,不肯把自己的阴暗和污秽展现在人们眼前;因为,如此这般一来,是做不出任何善举的,而且,以往的邪恶也无法通过改过来赎罪。于是,他们默默忍受着难言曲折磨,在同伴中走来走去,表面象新落下的雪一般地纯洁,而内心却沾满了无法洗刷的斑痕。"
  "这些人在自欺,"罗杰·齐灵渥斯用异乎寻常的强调口吻说,还伸出食指轻轻比了一下。"他们不敢于接受理应属于他们自己的耻辱。他们对人类的爱,他们为上帝服务的热忱——这种种神圣的冲动在他们的内心中,或者可以或者无法同邪恶的伙伴同处共存,然而这些邪恶的伙伴既是他们的罪孽开门放进来的,就必然会在他们心中繁衍起一个魔鬼的种籽。不过,要是他们追求为上帝增辉添光,那就不要把肮脏的双手朝天举起吧!要是他们想为同伴们服务,那就先强制自己仟悔他们的卑下,以表明良心的力量和存在吧!噢,明智和虔诚的朋友,你难道让我相信,虚伪的表现比起上帝自己的真理能够对上帝的荣光和人类的福扯更有好处吗?相信我吧,这种人是在自欺!"
  "可能是这样的,"年轻的牧师谈淡地说,象是放弃了这个他认为不相干和没道理的讨论。的确,他总有一种本领,能够随时摆脱使他那过于敏感和神经质的气质激动起来的任何话题。"不过,目前嘛,我例要向我的技艺高超的医生讨教一下,他对我的赢弱的体格的好心关照,是否当真叫我获益了呢?"
  罗杰·齐灵渥斯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听到从邻近的墓地里传来了一个小孩子的清澈而狂野的笑声。当时正是夏天,牧师不自主地从打开的窗子向外面望去,看到海丝特.白兰和小珠儿在穿越围栏的小径上走着。珠儿的模样如白昼一般美丽,但处于那种调皮任性的兴致之中,每当此刻,她便象完全脱离了人性的共鸣与交往的范围。此时她正大不敬地从一个坟墓跳到另一个坟墓;终于来到一位逝去的大人物——说不定正是艾萨克,约翰逊本人——的宽大、平整、带纹章的墓石跟前,在那上面跳起舞来。听到她母亲又是命令又是恳求地要她放规矩些,小珠儿才不再跳舞,从长在墓旁的一株高大的牛蒡上采集多刺的果实。她摘了满满一把之后,便在缀在母亲胸前的红字周围,沿着笔画一一插满,这些带刺的牛蒡便牢牢地扎在上面了。海丝特并没有把它们取下。
  罗杰·齐灵渥斯这时已走到窗前,面带狞笑地向下望着。"在那孩子的气质中,根本没有法律,没有对权威的敬重,对于人类的法令或意向,不管正确与否,也不屑一顾,"他这样讲着,与其说是在同他的同伴谈话,倒更象是自言自语。"有一天,我看到她在春巷的畜槽边,竟然往总督身上泼水。我的天,她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这小鬼是不是彻头彻尾地邪恶了?她有感情吗?在她身上能看到什么人性原则吗?"
  "完全没有——只有把法律破坏得支离破碎的自由,"丁梅斯代尔先生回答说,其态度之安详,简直象是对此自问自答。"至于能否为善,我可就不得而知了。"
  那孩子可能是远远听到了他俩的声音;因为她抬头看着窗户,面带欢快而聪明的顽皮笑容,朝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扔上一颗带刺的牛蒡。那敏感的牧师怀着神经质的恐惧,将身子一缩,躲开了那轻飘的飞弹。珠儿发现了他的激动,在极度狂喜之中,拍起了小手。海丝特.白兰也同样禁不住始眼来看;于是这老老少少四个人便默默地互相瞅着;后来,孩子出声笑了,还大叫着——"走吧,妈妈!走吧,要不,那老黑人就抓住你了!他已经抓住了牧师。走吧,妈妈,要不他就抓住你了!可他抓不住小珠儿!"
  于是她在死者的坟墓间蹦蹦跳跳,欢快雀跃地拽着她母亲走开了,她那出奇的劲头似乎说明她与那逝去并埋葬的一代毫无共同之处,也不承认她自己与他们同属一个族类。仿佛她是由新元素刚刚做成的,因此必得获准去过她自身的生活,并自有其定法,面不能将她的怪异看作是一种罪过。
  "那边走着一个妇人,"罗杰·齐灵渥斯停了一会儿后接着说,"她不论有什么过错,绝不会被你认为如此难以忍受的隐蔽着的负罪感所左右。你看,海丝特·白兰是不是胸前佩戴了那红字,就不那么痛苦了呢?"
  "我的确十分相信这一点,"牧师回答说。"不过我无法为她作答。她面孔上有一种痛楚的表情,那是我不情愿看到的。话说回来,我认为,一个受折磨的人能够象这可怜的妇人海丝特这样,有自由来表达自己的痛苦,总比全都闷在心里要强。"又是一阵停顿;医生开始重新动手检查和整理他采集来的植物。
  "刚才你在问我,"他终于开口说,"我对你的健康有何看法。"
  "是啊,"牧师回答说,"我很乐于听一听。我请你坦率地讲出来,不管我是该活还是该死。"'
  "那我就坦率直陈吧,"医生说着,一边仍然忙着摆弄他那些药草,一边始终不动声色地睨视着丁梅斯代尔先生,"你的身体失调很奇怪,症候本身并不严重,也不象表现出来的那样厉害——到目前为止,至少我所观察到的症状是如此。我的好先生,我每日都在观察你,注意你的表象,如今已经有几个月过去了,我应该说你是一个病得很重的人,不过也还没有病到连一个训练有素而且克尽职守的医生都感到无望和不治的地步。可是——我不知道说什么才是——这病我似乎知道,可又不明白。"
  "你是在打哑谜,博学的先生,"牧师斜瞥着窗外说。
  "那我就说得再明确些,"医生继续说,"出于我谈话所不得不有的坦率,我要请你原谅,先生——如果看来确实需要的话。作为你的朋友——作为受命于天,对你的生命和身体健康负有责任的人,我来问问你,你是否已经把你的全部症状暴露给我并向我详加说明了呢?"
  "你怎么能这样盘问呢?"牧师问道。"的确,请来医生,却又向他隐瞒病情,岂不成了儿戏嘛!"
  "那么,你就是说,我已经全部了然了?"罗杰,齐灵渥斯故意这样说着,同时用透着精明的炯炯目光盯着牧师的面孔。"但愿如此吧!不过,我还是要说!只了解病症表象的人;通常也不过只掌握了要他医治的疾病的一半症状。一种由体上的疾病,我们以为是全部症状了,其实呢,很可能只是精神上某种失调的征候。如果我的话有丝毫冒犯的话,我的好先生,就再次请你原谅。先生,在我所认识的一切人当中,你的肉体同你的精神,可啤说是最相融熔、合二而一的了,对你而言,身体不过是精神的工具罢了。"
  "这样看来,我就不必多问了,"牧师说着,有点匆忙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我是这样理解的,你并不经营治疗灵魂的药物!"
  "这就是说,一种疾病,"罗杰·齐灵渥斯用原先的语气继续侃侃而谈,似乎没有留意刚才的话被打断了——只是站起身来,把自己那矮小、黝黑和畸形的身体面对着形容憔悴、双颊苍白的牧师——"如果我们能这么叫的话,你精神上的一种疾病,一处痛楚,会立即在你肉体上出现恰如其分的反应。因此,你能叫你的医生只诊治你肉体上的病症吗?你要是不肯首先向他袒示你灵魂上的创伤或烦恼,他又怎能对症下药呢?"
  "我不!——不会对你说!——我不会对一个世俗的医生讲的!"丁梅斯代尔先生激动地叫喊起来,同时把他那双瞪得又圆又亮、带着一种恶狠狠目光的眼睛,转向老罗杰·齐灵渥斯。"我不会对你说的!不过,果真我得的是灵魂上的疾病,那我就把自己交给灵魂的唯一的医生!只要他高兴,他可以治愈我,也可以杀死我!让他以他的公正和智慧,随心所欲地处置我吧。然而,你算什么?竟要来插一手?——竟敢置身于受磨难的人和他的上帝之间?"
  他作了个发狂般的姿势,便冲出屋去了。
  "迈出这一步倒也好,"罗杰·齐灵涯斯望着牧师的背影,阴沉地一笑,自言自语地说。"一无所失。我们很快还会重新成为朋友的。不过看看吧,如今,激情如何完全左右了这个人,让他无法自主了!这种激情能如此,另一种激情当然也一样!这位。虚诚的丁梅斯代尔牧师,以前也曾在他内心热烈的激情的驱使之下,于出过荒唐事的!"
  事实证明,在这两个伙伴之间,同以往一样,在同一基础上重建同一程度的亲密关系,并不困难。年轻的牧师经过数小时独处之后,意识到自己神经的失调促使他出现了不自觉的大发脾气,其实,从医生的言谈话语之中丝毫找不出为自己辩解或掩饰的借口。他确实为自己对那善良的老人粗暴的发泄感到惊讶,人家不过是在尽职尽责地忠言相劝,何况也正是牧师他本人所求之不得的呢;他怀着懊悔不选曲心情,迫不及待地去向医生赔礼道歉,并请他这位朋友继续为他诊治,即使没有成功地恢复他的健康,但总算把他的病弱之躯维系到目前嘛。罗杰.齐灵渥斯欣然同意,并继续为牧师进行医疗监督;他诚心诚意地尽力而为,但在每次诊视之后,总要在嘴上带着神秘而迷惑的笑意,离开病人的房间。医生的这一表情在丁梅斯代尔先生面前是看不出的,但他穿过前厅时就变得十分明显了。
  "一种罕见的病例!"他喃喃地说。"我一定要更深入地观察。这是灵魂和肉体之间一种奇妙的共鸣!即使仅仅出于医术的缘故,我也要穷根究底!"
  就在上述那场面发生之后不久的一天正午,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毫不知觉地陷入了沉睡之中,他坐在椅子上,前面的桌上摊开一大本黑皮的书卷。那准是一部催眠派文献中卓有功效的作品。象牧师这样的深沉酣睡,尤其值得注意,因为他属于那种通常睡眠极轻、时断时续,如同在嫩枝上雀跃的小鸟般极易受惊的人。无论如何,他这种非同寻常的酣睡,已经让他的精神完全收缩到自己的天地,以致当老罗杰。齐灵渥斯并没有特别蹑手蹑脚地走进他的房间时,他居然没有在椅子里惊动一下。医生直接走到他的病人跟前,把手放在牧师的胸口,扯开到目前为止连诊视时都没解开过的法衣;
  此时,丁梅斯代尔先生确实抖了抖,微微一动。
  那医生稍停一会儿,就转身走了。
  然而,他却带有一种多么狂野的惊奇、欢乐和恐惧的表情网!事实上,他的那种骇人的狂喜,绝不仅仅是由跟睛和表情所能表达的,因之要从他整个的丑陋身躯进发出来,他将两臂伸向天花板,一只脚使劲跺着地面,以这种非同寻常的姿态来益发放纵地表现他的狂喜!若是有人看到老罗杰·齐灵渥斯此时的忘乎所以,他就不必去询问:当一个宝贵的人类灵魂失去了天国,堕入撤旦的地狱之中时,那魔王该如何举动了。
  不过,那医生的狂喜同撒旦的区别在于,其中尚有惊奇的成分!
①这是英国作家约翰·班扬(1628一1688)在其代表作《天路历程》中所写的作者梦中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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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霍桑
第十一章 内心
  在上面描述的那件事之后,牧师和医生间的交往,虽然表面上同原先没什么两样,但却具有了不同的性质。罗杰·齐灵渥斯的思路如今变得十分平坦了。的确,那倒不一定就是他要追寻的途径。他虽然表面上平静、温和、不动感情,然而我们却担心,在这个不幸的老人心中至今仍深深埋藏着的恶毒,此时却要活跃起来,从而会引导他想象出超乎常人的更直接的向敌人复仇的手段。他把自己装扮成那人的可信赖的朋友,让对方向他吐露一切恐惧、自责、烦恼、徒劳的懊悔、回潮的负罪感,而且丝毫不能苟且!那些向世界隐瞒着的一切内疚,本可以获得世界的博大心胸的怜悯和原谅的,如今却要揭示给他这个毫无怜悯心的人,给他这个不肯原谅人的人!那珍藏着的一切隐私,竟然滥施给这样一个人,最最恰如其分地让他得偿复仇之夙债。
  由于牧师生性羞赧和敏感,他的沉默寡言与自我克制阻遏了这一阴谋的得逞。然而,罗杰·齐灵渥斯对事态如此进展,几乎投有表现出什么不满,因为上天既然要改变他的阴险手段,天意对复仇者和他的牺牲者自有一定安排,或许就是要原谅本来罪责当罚的人。他几乎可以说,他已获得一个启示,至于这一启示是来自上苍,抑或其它什么地方,对他的目标来说,并不足道;由于有这启示之助,在他同丁梅斯代尔先生随后的关系中,不仅牧师外表的言行举止,而且连牧师最深藏的灵魂,似乎都一一展现在他的眼前,致使他能看清和理解牧师每时每刻的变化。这样,他在那可怜的牧师的内心世界中,就不仅是个旁观者,而且成了一名主要演员了。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利用牧师。他要引起牧师一阵痛苦的悸动吗?那牺牲者反正永远处于遭受煎熬的状态;只消知道控制引擎的弹簧就成了,而医生对此恰擒了如指掌!他要让牧师因突来的恐惧而大惊失色吗?他只消象一个魔法师一般把魔杖一挥,就会升起一个面目可怖的幽灵——升起数以千计的幽灵——以千奇百怪的死亡或更加可怖的外形,全都聚在牧师周围,手指直戳他的胸膛!
  这一切都完成得十分巧妙诡秘,牧师虽时常模糊地感到有某个邪恶的势力在死死盯住自己不放,却从未能明了其实质。的确,他望着那老医生的畸形身躯时是满怀疑虑和恐惧的——有时甚至带有仇恨的刻毒和厌恶。在牧师的眼中,那医生的姿态和步法,他的灰白胡须,他的最轻微和最无关紧要的动作,乃至他袍服的那种样式,都是可憎的;在牧师的心中,本有一种对他更深的反感,这原是不言而喻的,但牧师却不肯承认。因为,既然不可能为这种怀疑和厌恶找到理由,而且明知一处病灶的毒素正在侵染他的整个心脏,于是丁梅斯代尔先生也就不把他的一切不样预感归咎于其它了。他自责不该对罗杰.齐灵渥斯抱有反感,并忽略了本应从这种反感中吸取的教训,却竭力来根除这种反感。尽管他无法做到这一点,却遵循一般原则,继续保持他和那老人的亲密交往,从而不断为对方提供实现他目的的机会——那可怜而孤凄的老人,着实比他的牺牲品更加不幸——为达此目的,那复仇者已经倾尽全力了。
  就在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饱尝肉体上疾病的痛苦,备受精神上某种阴险的烦恼的折磨,还要听凭他的死敌的诡计的摆布的期间,他在他的圣职上却大放异彩,广受欢迎。事实上,他在很大程度上是靠他的悲伤才获得这一切的。他的智慧的天赋,他在道德上的感知,他经受和表达感情的能力,都是由于他在日常生活中所受的刺痛,才得以保持一种异乎寻常的状态的。他的名声虽然仍处于上升阶段,却已超过了他的同行,其中有好几位还颇有声望。他们中间有些学者在神学领域中追求深奥的学识所花费的岁月,比丁梅斯代尔先生的年纪还要长;因此完全可能比他们的小兄弟取得更加扎实和更有价值的成就。也有些人比他具备更坚强的心地,富于更多的机敏和如钢铁或岩石般坚定的理解力;如果再加之适量的教义的交融,就会形成一种极受尊敬、颇有效验又高高在上的牧师的典型。还有一些人是地道的神父,他们的官能由于刻苦钻研书籍和冷静耐心的思考面变得精细复杂,尤其由于同美好世界的精神交流而变得虚无飘渺,他们虽仍寄生于必死的皮囊之中,但他们神圣的自身几乎已经由于纯净的生活而被引入那美好世界中去了。他们所唯一缺乏的,只是在圣灵降临节①时天赐绘特选圣徒们的天才,即火焰的舌头②;这象征着的似乎不是运用外国的和人所不晓的语言演讲的能力,而是以心灵中的方言对全体人类兄弟讲话的能力。这些本来可以成为圣徒的神父们,缺乏的就是上天赐给他们行使职务的最后也是最难得的一个资格,即伞焰的舌头。他们即使确曾梦想过运用日常语言和譬喻这种最普通的媒介来表达最崇高的真理的能力,然而他们的这种追求也是徒劳的。他们的声音发自他们惯处的高位,听来遥远而模糊不清。
  丁梅斯代尔先生出于他自身性格的许多特点,自然无疑地本应属于这最后一类人的。他原可攀上信仰和圣洁的巅峰,司借由于身负重荷——管它是罪孽呢还是痛苦呢,这一趋势受到了阻挠,如今注定要瞒硼而行了。这重荷将他压到最底层;他本是今颇具灵性的人,他的声音本来连天使都会来路听和应答的!然而,正是由于这一重荷,他才能够同人类的负罪的兄弟们有如此同气相求的共鸣,佼他的心能够同他们的心谐振,使他的心能够接受他们的痛楚,并把他的心悸的痛楚用洋洋洒洒的悲切和动人心弦的辞令传送给成千上万颗这样的心。他的辞令通常都能打动人心,但有时也让人心惊肉跳!人们并不知晓他何以有如此动人的能力。他们一心认为这年轻的牧师是神圣的奇迹。他们把他想象成传达上天智慧、谴责和博爱的代言人。在他们的心目中,他脚踏的地面都是圣洁的。他教堂中的处女们,围在他身边,一个个变得面色苍白,成了情欲的牺牲品,她们的情欲中渗透着宗教的情调,连她们自己都认为纯属宗教激情,将其公然收进自己洁白的心胸,作为在祭坛前最该接受的祭品。他的教众中的年长者,眼见丁梅斯代尔先生身体如此赢弱,尽管他们自己也深受病弱之苦,却相信他一定会先他们面赴天堂,遂谆谆嘱告他们的儿女;一定要把他们的老骨头葬在他们年轻牧师的神圣坟墓近旁。而就在可怜的丁梅斯代尔先生虑及他的坟墓的时候,或许一直在扪心自问:既然墓中葬着一个可诅咒的东西,那坟上还会不会长出青草!
  公众对他的景仰是如何折磨着他,那痛苦是难以想见的!他的真诚的冲动就在于崇尚真理,并把缺乏以神圣本质为其生命的一切生物,视为阴影,从而否定其份量或价值。如此说来,他自己又是什么呢?是一种实体呢,抑或只是所有阴影中最昏暗的一个?他渴望从他自己的布道坛上,用最高亢的声音说话,告诉大家他是什么。"我,你们目睹身着牧师黑袍的这个人;我,登上神圣的讲坛,将苍白的面孔仰望上天,负责为你们向至高无上的、无所不知的上帝传达感情的人;我,你们将其日常生活视如以诺③般圣洁的人;我,你们以为在其人间旅途上踏-下的印痕会放出光明,指引朝圣者能随之步入天国的人;我,亲手为你们的孩子施洗的人;我,为你们弥留的朋友们诵念临终祈祷,让他们隐隐听到从已经告别的世上传来"阿门"之声的人;我,你们如此敬仰和信赖的牧师,却是一团污浊,一个骗子!"
  丁梅斯代尔先生不只一次在登上布道坛时打定主意,不把上述这番话说出来,就不再走下来。他不只一次清好喉咙,颤抖着深吸一日长气,准备在再度吐气的同时,把他灵魂深处的阴暗秘密装上,一吐为快。他不只一次——应该说不只上百次——已经实际上这样说了!说出来了!可是又如何呢?他一再告诉他的听众,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卑鄙小人,是最卑鄙的人当中尤为卑鄙的一个伙伴,是最恶劣的一个罪人,一个令人憎恶的货色,是一个难以想象的邪恶之物;而唯一奇怪的是:他们竟然看不见,他那肮脏的肉体已经被全能的上帝的怒火所焚,在他们的眼前枯萎了!难道还能有比这番话说得更明白的吗?人们难道不该在一时冲动中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把他从被他玷污的布道坛上技下来吗?设出现过这种事,当真没有!他们全都听进了耳朵,但他们都对他益发敬重。他们绝少去猜疑,在他那番自我谴责的言辞中潜藏着多么殊死的涵义。"这位神圣的青年!"他们彼此喁喁私语。"这位人间的圣者!天哪!既然他在自己洁白的灵魂中都能觉察出这样的罪孽,那他在你我心中又会看到多么骇人的样子呢!"牧师深知这一切——他是一个多么难以捉摸又懊悔不迭的伪君子啊!——他深知他那含糊其词的仟悔在人们心目中是一种什么反映。他竭力想把自己负罪的良心公之于众来自欺,但赢得的却仅仅是另一种罪孽,以及自知之耻,面毫无片刻的自欺之宁。他说的本来都是真情实话,结果却变成了弥天大谎。然而,他天生热爱真理,厌恶谎言,为旁人所不及。因此,他厌恶不幸的自我尤胜其它!
  他内心的烦恼,驱使着他的行动坐卧与古老腐败的罗马天主教的信条暗相啮合,反倒背离了自他生来便哺育他的新教的较好的灵光。在丁梅斯代尔先生深锁的密室中,有一条血淋淋的刑鞭。这位新教和清教的牧师,时常一边对自己苦笑,一边鞭打自己的肩膀,而随着那苦笑,就鞭打得更加无情。他也象许多别的虔诚的清教徒一样,有斋戒的习惯——不过,别人斋戒是为了净化肉体,使之更适合于天光照耀,他的斋戒则不同,他严格地当作一种自我惩罚,直到双膝在下面颤抖为止。他还彻夜不眠地祝祷,一夜接着一夜,有时在一片漆黑之中,有时只伴着一盏昏灯,有时则在脸上照着最强的光线面对一面镜子。他就这样不断地自省,其实只是在自我折磨,丝毫得不到自我净化。在长夜不眠的祝祷之中,他的头脑时常晕眩,似乎有许多幻象在他眼前飞舞;这些幻象有时在内室的昏暗中自身发着微光,看着似有似无,有时则出现在镜子之中,近在咫尺,显得更清晰些。这些幻象时而是一群凶暴的恶魔,对着这位牧师狞笑嘲弄,呼唤他随他们而去;时而是一伙闪光的天使,象是满载哀伤的重荷,沉重地向上飞去,但随着越飞越高,而变得轻灵起来;时而又来了他年轻时那些夭折的朋友,还有他那面带圣者般的蹙容、须发花白的父亲,以及在走过时却扭转面孔不理睬他的母亲。在我看来,一个母亲的幽灵——一个母亲的最淡漠的幻影——也会对她儿子投以怜悯的目光吧!随之,在被这些光怪陆离的奇思异想弄得十分阴森可怖的内室中,海丝特.白兰领着身穿猩红袍服的珠儿飘然而过,那孩子伸出食指,先指指母亲胸前的红字,然后又指指牧师本人的胸膛。
  这些幻象从来没有一个令他产生过什么错觉。无论任何时候,他依靠自己的意志力,都能在层层迷雾般的虚幻中辨别出其实质,使自己坚信:它们在本质上都不象一旁那张雕刻着花纹的橡木桌或是那本皮面铜扣的方型大卷神学著作那样,并非坚实的实体。然而,尽管如此,在一种意义上,它们又都是这可怜的牧师所应付的最真实又最具体的东西。象他过的这种虚假的生活,实在有难言的痛苦,因为我们周围的无论什么现实,原是由上天注定赐给我们的精神上的喜悦和营养,但对他来说,其精髓和实质却被窃取一空。对那个不真实的人来说,整个宇宙都是虚伪的——都是难以触摸的,在他的把握之中化为子虚乌有。至于他本人,迄今为止在虚伪的光线中所显示出的自身,已经变成一个阴影,或者更确切地说,已不复存在了。继续赋予丁梅斯代尔先生在地球上一种真实存在感的唯一事实,就是他灵魂最深处的痛苦,以及由此在他外貌上造成的毫不掩饰的表情。假如他一度找到了微笑的能力,并在脸上堆满欢快的笑意,也就不曾有过他这样一个人了!
  在我们微有暗示却避免进一步描绘的这样一个丑恶的夜晚,牧师从他的椅子上惊跳而起。一个新的念头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他或许在其中可以获得瞬间的安宁。此时他象赴公众礼拜一样,着意将自己,打扮一番,然后以相应的一丝不苟的姿态,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打开房门,向前走去。
①基督教的圣灵降临节即犹太人的五旬节。在复活节后的第七个星期日,其间五十天为复活节季节。  
②《新约,使徒行传》云:"五旬斋来临,门徒聚在一处;天上忽发来响声,仿佛吹过一阵大风,弥漫屋宇;又有舌如火焰,分别降在各人头上,他们拿为圣灵所罩,遂依圣灵所赐之口才,说起异国言语。" 
③以诺,在《旧约·创世记》第五章第24节中是爱国者玛土撤拉的父亲,上帝的同行者;而在第四章第17节中则是该隐之一子。、此处当为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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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霍桑
第十二章 牧师的夜游
  丁梅斯代尔先生当真是在一种梦幻的阴影中行走,或许实际上是在一种梦游的影响下行走,他一直来到当初海丝特.白兰第一次公开受辱数小时的地点。还是那一座平台或刑台,由于七年悠长岁月的风吹日晒雨淋已经变得斑驳黎黑,而且由于又有许多犯人登台示众已经给践踏得高低不平,不过它依然矗立在议事厅的阳台之下。牧师一步步走上台阶。
  那是五月初的一个朦胧的夜晚。一望无际的云幕蒙住了从天顶到地乎线的整个夜空。假如当年海丝特.白兰忍辱受罚时站在那里围观的人群能够重新召集起来的话,他们在这昏黑的午夜依然无法分辨台上人的面孔,甚至也难以看清那人的轮廓。不过,整个城镇都在睡梦之中,不会有被人发观的危险。只要牧师愿意,他可以在那儿一直站到东方泛红。除去阴冷的空气会钻进他的肌体,风湿症会弄僵他的关节,粘膜炎和咳嗽会妨碍他的喉咙之外,绝无其它风险可担;果真染上这些症状,也无非是让翌日参加祈祷和布道的听众的殷殷期望落空而已。没有谁的眼睛会看到他,尽是要除掉那一双始终警觉的眼睛——那人已经看到过他在内室中用血淋淋的鞭子捆打自己了。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呢?难道只是对仟悔加以嘲弄吗?这确实是一种嘲弄,但是在这种嘲弄之中,他的灵魂却在自嘲!这种嘲弄,天使会为之胀红着脸哭泣,而恶魔则会嬉笑着称庆!他是被那追逐得他无地自容的"自责"的冲动驱赶到这里来的,而这"自责"的胞妹和密友则是"怯懦"。每当"自责"的冲动催促他到达坦白的边缘时,"怯懦"就一定会用颤抖的双手拖他回去。可怜的不幸的人啊!象他这样一个柔弱的人如何承受得起罪恶的重负呢?罪恶是那种神经如钢铁的人干的,他们自己可以选择:要么甘心忍受;要么在受压过甚时便运用自己凶猛的蛮力,振臂一甩,以达目的!这个身体赢弱而精神敏感的人两者都不能做到,却又不停地彷徨于二者之间,时而这,时而那,终将滔天之罪的痛苦与徒劳无益的悔恨纠缠在一起,形成死结。
  就这样,丁梅斯代尔先生站立到刑台之上,进行这场无济于事的赎罪表演,这时,一种巨大的恐怖感攫佐了他,仿佛整个宇宙都在盯视他裸露的胸膛上正在心口处的红色标记。就在那块地方,肉体痛苦的毒牙确确实实在咬啮着他,而且已经为时很久了。他没有了任何意志力或控制力,便大吼一声,这一声嘶叫直插夜空,在一家家住宅间震响,并回荡在背后的丛山之中,象是有一伙魔鬼发现这声音中有如许多的不幸和恐怖,便将它当作玩物,来来回回地摆弄起来。
  "这下子完了!"牧师用双手遮住脸,喃喃自语。"全镇的人都会惊醒,匆忙跑来,在这儿发现我了!"
  但是并没有发生这种情况。,那声尖叫,在他自己受惊的耳朵听起来,要比实际的音响大得多。镇上人并没有惊醒,就算惊醒了,那些睡得昏昏沉沉的人也会误以为这喊叫是梦中的惊悸或是女巫的吵闹——在那个年月,当女巫们随着撒旦飞过天际时,她们的声音时常在居民区或孤独的茅屋上空掠过,被人们听见。因此,牧师没有听见任何骚动的征象,便不再捂着眼,并四下张望。在稍远的另一条街上,在贝灵汉总督宅邸的一个内室的窗口,他看到那位老长官露出头来,手中拿着一盏灯,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睡帽,周身上下裹着一件白色长袍。他那副样子就象是一个从坟墓中不合时宜地钻出来的鬼魂。显然是那叫声惊醒了他。还有,那座房子的另一个窗口,出现了总督的姐姐,,西宾斯老夫人,她手里也拿着一盏灯,尽管距离这么远,仍然能看出她脸上那种乖戾不满的表情。她把头探出窗格,不安地朝天仰望。不消说,这位令人敬畏的老妖婆已经听到了丁梅斯代尔先生的叫喊,并且由于那无数的回声和反响,她还以为是恶魔和夜间飞行的女巫的喧嚣呢,人们都知道,她常同它们一起在林中嬉游。那老夫人一发现贝灵汉总督的灯光,就赶紧一日吹熄了自己的灯,消失不见了。很可能她飞上了云端。牧师再也望不见她'的踪影了。总督在小心翼翼地向暗中观察一番之后,也缩回了身子,当然,在这般黑夜中他看不了多远,比起要望穿一块磨石相差无几。
  牧师渐渐地比较平静了。不过,他的目光很快便迎到一道微弱的闪光,起初还在远处,后来便沿街逐渐接近了。那闪光投在周围,可以辨出这里有一根立枝,那里有一段园篱;这儿有一扇格窗玻璃,那儿有一个卿筒和满槽的水;近处还有一座拱形橡木大门,上面有铁制扣环,下面是一段粗木充当台阶。可敬的丁梅斯代尔先生尽管此时坚信,他的末日已经在他听到的脚步声中悄悄临近,但还是注意到了这些细小之物;而且再过几分钟,那闪亮的灯光就要照到他,暴露出他隐藏已久的秘密。当那灯光越来越近时,他在那一晕光圈之中看到了他的牧师兄弟——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他同道中的父辈,也是他极为敬重的朋友——可敬的威尔逊先生;据丁梅斯代尔先生此时的推断,他一定是刚从某个弥留者的病榻边祈祷归来。事实果然如此。这位好心的老牧师正是刚刚从温斯洛普总督的停尸房中回来,那位大人就在这一时辰中从尘世升入了天国。此时,老牧师象旧日的圣者似的,周围罩着一圈光环,使他在这罪孽的昏夜中发出荣光——似乎那已故的总督把自己的荣光遗赠绘了他,又好象当老牧师仰望那凯旋的朝圣者跨进天国时,那遥远的天光洒到了他身上——简而言之,此财那好心的神父威尔逊正借助灯光为自己引路,一步步走回家去!也正是那盏灯的昏光,触发了丁梅斯代尔先生的上述奇思异想,使他绽出了微笑——不,他简直是对那想法放声大笑——之后就怀疑自己是否要发疯了。可敬的威尔逊先生走过刑台时,一手将黑色宽袖长法衣紧紧裹住他的身躯,另一手将灯举到胸前,就在此刻,丁梅斯代尔牧师几乎禁不住要说出口了:
  "晚上好,可敬的威尔逊神父!我请求你到这里来,陪我过上一小时欢乐的时光吧!"
  天啊!丁梅斯代尔先生当真说出声了吗?在一刹那间,他相信这些话确实已经说出了口。其实只是在他的想象之中发出了声。那可敬的威尔逊神父依旧缓缓地朝前走着,眼睛死盯住脚下的泥径,根本没朝刑台侧头瞥上一眼。在那闪亮的灯光渐渐消逝在远处之后,牧师在袭来的一阵昏迷中发现,刚才那一刻间,确实有一种非常焦心的危机;尽管他内心不禁竭力用一种凄凉的强颜欢笑来加以宽慰。
  不久,在他脑海中的肃穆幻象中又悄悄夹杂进来同样可怕的古怪念头。他感到由于不惯于夜间的凉意,四肢逐渐发僵,并且怀疑自己还能否走下刑台的台阶。天将破晓,他会被人发现站在台上。四邻将开始起身。最早起床的人踏人晨曦的微光,将会看到有个轮廓模糊的身形高高站在耻辱台上;于是便会在半惊骇半好奇之中走开去,敲开一家又一家的大门,叫人们出来看这已死的罪人的鬼魂——那人一定会这么想的。一阵破晓时的喧闹将从一家飞到另一家。之后,曙光渐明,老汉们会匆忙爬起身,穿上法兰绒长袍,主妇们则顾不上脱下她们的睡衣。那伙衣冠楚楚的人物,平素里从来没人见过他们有一丝头发散乱,此时也会遭了梦魇股的衣冠不整地就跑到了众人眼前。老总督贝灵汉会歪戴着他那詹姆士王时期的环状皱领,绷紧面孔走出来;西宾斯太太,由于彻夜邀游不曾阖眼,脸色会较平时更加难看,而裙上还会沾着林中细校;好心的威尔逊神父也会来的,他在死者床边熬了半夜,对于这么早就给从光荣的圣徒的美梦中惊醒,满肚子不高兴。到这里来的还会有了梅斯代尔先生教堂中的长老们和执事们,以及那些对自己的牧师祟拜之极、在她们洁白的心胸中为他立了圣龛的少女们;顺便说一下,她们此时正在慌乱之中,会根本来不及蒙上面巾。总而言之,所有的人都会磕磕绊绊地通过门槛,在刑台四周抬起惊惶的面孔。他们会依稀看到那里站着一个人,额上映着东方的红光,那会是谁呢?除去可敬的阿瑟·丁梅斯代尔先生还能是谁!他已经冻得半死,正满面羞惭地站在海丝特·白兰曾经示众的地方!
  牧师的神思随着这一荒唐可怖的画面驰骋,在不知不觉之中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一连他自己都大吃一惊。这狂笑立刻得到一声轻灵的童稚笑声的响应,随着一阵心悸——不过他弄不清到底是出于剧烈的痛楚抑或极度的欢乐——,他从笑声中辨出了小珠儿的腔调。
  "珠儿!小珠儿!"他稍停片刻就喊道;然后,他压低了嗓音说:"海丝特!海丝特·白兰!是你在那儿吗?"
  "是的;我是海丝特·白兰!"她应答着,语调中充满惊奇;接着牧师听到了她走下便道,逐渐接近的脚步声。"是我,还有我的小珠儿。"
  "你从哪里来,海丝特?"牧师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啦?"
  "我刚刚守护在一个死者的床边,"海丝特·白兰回答说,"是在温斯洛普总督床边,给他量了袍子的尺寸,现在我正往家里走。"
  "上这儿来吧,海丝特,你,还有小珠儿,"可敬的丁梅斯代尔先生说。"你们母女俩以前已经在这儿站过了,可是我当时没和你们在一起。再上来一次吧,我们三日人一起站着吧!"
  她默默地踏上台阶,并且站到了台上,手中一直牵着小珠儿。牧师够着孩子的另一只手,也握住了。就在他这么做的瞬间,似有一般不同于他自己生命的新生命的激越之潮,急流般涌入他的心房,冲过他周身的血管,仿佛那母女俩正把她们生命的温暖传递给他半麻木的躯体。三人构成了一条闭合的电路。
  "牧师!"小珠儿悄声说。
  "你要说什么啊,孩子?"丁梅斯代尔先生问道。
  "你愿意在明天中午的时候,跟妈妈和我一块站在这儿吗?"珠儿询问着。
  "不成;不能那样,我的小珠儿,"牧师回答说;由于那瞬间的新精力,长期以来折磨着他生命的对示众的种种恐惧,又重新回到他心头;而且,他对目前的这种团聚——虽说也有一种陌生的欢偷——已经颤栗不安了。"那样不成,我的孩子。真的,终有一天,我一定同你妈妈和你站在一起,不过明天还不成。"珠儿笑着,想抽出她的手。但牧师紧紧地握住了。
  "再稍待一会儿,我的孩子!"他说。
  "可你一定要答应,"殊儿问道,"明天中午握着我的手和妈妈的手,好吧?"
  "明天还不成,珠儿,"牧师说着,"得换换时间。"
  "那在什么时候呢?"孩子一劲地追问。
  "在最后审判日,"牧师耳语说——说来奇怪,是他身为传播真理的牧师的职业感迫使他这么答复孩子的。"到了那一天,在审判座前面,你妈妈,你,还有我,应该站在一起。但这个世界的光天化日是不会看到我们在一起的!"珠儿又笑了。
  但不等丁梅斯代尔先生把话讲完,乌云遮蔽的夜空上便远远地闪过一道宽阔的亮光。那无疑是一颗流星发出来的,守夜人可能经常看到这种流星在空旷的苍窜中燃成灰烬。它发散出的光辉十分强烈,把天地间浓厚的云层照得通明。那广漠的天穹变得雪亮,犹如一盏巨灯的圆顶。它就象白昼一般清晰地勾勒出街上熟悉的景色,但也乎添了那种由不寻常的光线照到熟悉的物体上总要产生的可怕印象。那些附有突出的楼层和古怪的角顶的木屋;那台阶和门槛,以、及周围早早破土而出的青草;那些覆着新翻出的黑土的园圃;那些有点发旧,甚至在市场一带两侧都长满了绿草的车道——这一切全都清晰可见,不过都露出一种独特的模样,似是给这些世上的事物一种前所未有的另一种道义上的解释。就在那儿,站着牧师,他一手捂着心口;还有海丝特,白兰,胸前闪着刺绣的字母;以及小珠儿,她本人就是一个象征着他同她之间连接的环节。他们三人站在亮如白昼的奇妙而肃穆的光辉里,似乎正是那光辉要揭示一切隐秘,而那白昼则要将所有相属的人结合在一起。
  小珠儿的眼中闪着妖气,当她仰望牧师时,脸上带着那种调皮的微笑,使她的表情时常都是那么鬼精灵似的。她从牧师手中抽出手来,指着街道对面。但他紧握双手捂在胸前,抬眼眺望天顶。
  在那年代,凡是流星出现和不象日月升落这么规律的其它自然现象,统统都被解释为超自然力量所给予的启示,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了。于是,在午夜的天空中,如果看到一支闪光的长矛、一支冒着烈焰的剑、一张弓、一簇箭这类形象,便会认为是印第安人要打仗的预兆。瘟疫,则人所周知是由一阵红光示警的。从移民时期直到革命年代,凡是发生在新英格兰的重大事件,无论好也罢,坏也罢,恐怕都受过这类性质的某种景象的事先警告。许多人都曾多次见过。不过,更多的情况是,这种景象的可信性不过是某个单独的目睹者心诚所致,他用想象中那种有色的、放大的和变形的中介来看待这种奇迹,再在事后的回忆中更加清晰地勾勒出来。国家的命运居然会在无限的天际中用这些可怕而费解的符号揭示出来,这种念头实在伟大。对于上苍来说,在这样广漠的轴卷上写下对一个民族的判决,恐怕也不能算太大。我们的先祖笃信这类事情倒是好事,因为这说明,他们的新生的共和国,是在天意的格外垂青和严格监视之下的。但是,当某人发现出现在同样大幅的卷面上的一个启示只是针对他一人的时候,我们又该作何评论呢?在这种情况下——当一个人由于长期的和强烈的隐痛而备受自我反省的煎熬,他把自我已经扩展到整个大自然,以致天空本身不过是适于书写他的历史和命运的纸张时,这种"启示"只能是他精神状态极度混乱的症状罢了!
  因此,当牧师抬眼眺望天顶,看到出现了用暗红色的光线勾出的巨大字母"A"时,我们只能归结为他由于心病而眼睛出了毛病。这并非是说,当时根本没有流星出现并在云霭中隐隐燃烧;而是说并没有他那负罪的想象力所赋予的那种形状;或者,至少不是那么确定无疑——别的罪人也可能从中看到另一种象征呢。
  当时还有一个特殊的细节可以说明了梅斯代尔先生的心理状态。在仰望天顶的整个过程中,他始终非常清楚,小珠儿在指着站得离刑台不远的老罗杰·齐灵渥斯。牧师似乎用辨出那神奇字母的同样目光,也看见了他。流星的亮光,如同对一切其它物体一样,也给予他的容貌一种崭新的表情;也可能是,医生当时没有象乎素那样小心地掩饰他看着自己的牺牲品时的那种恶毒样子。诚然,如果那流星照亮了天空,显现了大地,并以末日审判来威胁海丝特·白兰和牧师的话,那么,罗杰·齐灵渥斯就可以看作是魔王,他怒目狞笑地站在那里,等候着来认领他们。他的表情如此真切,或者说,牧师对其感觉是那么强烈,直到那流星殒落、街道及一切其它东西都立即湮灭之后,依然如画般地保持在黑暗中。
  "那人是谁,海丝特?"丁梅斯代尔先生心惊胆战地喘着气说。"我一见他就发抖!你认识那人吗?我恨他,海丝特!"她记起了她的誓言,便默不作声。
  "我告诉你,一见到他,我的灵魂就发抖!"牧师又嗫嚅着说。"他是谁?他是谁?你不能帮我一下吗?我对那人有一种无名的恐惧!"
  "牧师,"小珠儿说,"我能告诉你他是谁!"
  "那就快说吧,孩子!"牧师说着,弯腰把耳朵凑近她的嘴唇。
  "快说吧!——悄悄地,尽量小声点。"
  珠儿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听着倒真象说话,其实只是儿童们在一起玩的时候所发的莫名其妙的音符。无论如何,即使其中包含着有关老罗杰·齐灵握斯的秘密信息,也是博学的牧师所不懂的,只能徒增他的困惑面已。接着那小精灵似的孩子笑出了声。
  "你在拿我开心吗?"牧师说。
  "你胆小!——你不老实!"那孩子回答说。"你不愿意答应明天中午拉着我和妈妈的手!"
  "尊贵的先生,"医生一边应声说,一边走到平台脚下。"虔诚的丁梅斯代尔牧师,难道当真是你吗?哎哟哟,果然是的!我们这些作学问的人,就知埋头书本,确实需要好好照看!我们会醒着作梦,睡着走路的。来吧,好先生,我的亲爱的朋友,我请求你啦,让我带你回家吧!"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呢?"牧师惊惧地问。
  "说真的,我讲的是实话,"罗杰·齐灵渥斯回答,"我对此一无所知。'我在那令人崇敬的温斯洛普总督的床边呆了大半夜,尽拙技之能为他减轻痛苦。他现正返回他美好世界的家,我呢,也在回家的路上,就在这时闪出了那道奇怪的光。跟我走吧,我求求你,可敬的先生;不然的话,明天安息日你就没法尽好责任了。啊哈!瞧啊,这些书本多么烦人啊——这些书本!——这些书本!你要少读点书,好先生,想法散散心;否则,这夜游症在你身上会越来越重的。"
  "我就跟你一起回家吧,"丁梅斯代尔先生说。
  他就象一个刚刚从噩梦中惊醒的人,周身无力,心中懊丧得发冷,便听凭那医生把自己领走了。
  第二天恰好是安息日,他的布道被认为是他宣讲过的最丰富、最有力,也是最充满神启的。据称,不只一个人而是很多的灵魂领悟了那次布道的真谛,在内心中发誓今后要永远怀着对丁梅斯代尔先生的神圣的感激之情。但是,就在他走下讲坛的阶梯时,那灰胡须的教堂司役上来迎着他。那人手中举着一只黑手套,牧师认出了是自己的。
  "这是,"那司役说,"今天一早在干了坏事的人示众的刑台那儿发现的。我想,准是撒旦丢在那儿,有意中伤阁下您的。不过,说实在的,他还是跟平常一样,又瞎又蠢;而且会总是这样的。一只纯洁的手是不需要用手套来遮掩的!"
  "谢谢你,我的好朋友,"牧师庄重地说,心头却暗吃一惊;因为他的记忆已经紊乱,竟然把昨夜的事情看作是幻象了。"是啊,看来是我的手套,真的!",
"那么,既然撒旦瞅机会偷了它去,阁下您以后就应该不戴手套去对付他了,"那老司役狞笑着说。"不过,阁下您听说昨天夜里人们看见的征兆了吗?——天上显出一个大红字母'A',我们都解释是代表'天使'①。因为,昨天夜里,我们那位善心的温斯洛普总督成了天使,所以不用说,上天要显显象才是呢!""没有,"牧师答道,"我没听说这件事。"
①英文"天使"一词为Angel,也是以"A"起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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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霍桑
第十三章 海丝特的另一面
  在海丝特·白兰最近园丁梅斯代尔先生的那次独特的会面中,她发现牧师的健康状况大为下降,并为此深感震惊。他的神经系统似乎已彻底垮了。他的精神力量已经衰颓,低得不如孩子。虽说他的智能还保持着原有的力量,或者说,可能已经达到了只有疾病才会造成的一种病态的亢奋,但他的精神力量已经到了无能为力的地步了。由于她了解一系列不为他人所知的隐情,她立即推断出,在丁梅斯代尔先生自己良知的正常活动之外,他的宁静已经受到一部可怕的机器的干扰,而且那机器仍在开动,他还得忍受。由于她了解这个可怜的堕落的人的以往,所以当他吓得心惊胆战地向她——被人摒弃的女人——求救,要她帮他对付他靠本能发现的敌人的时候;她的整个灵魂都受到了震动。她还认为,他有权要她倾力相助。海丝特在长期的与世隔绝之中,已经不惯于以任何外界标准来衡量她的念头的对或错了,她懂得——或者似乎懂得——她对牧师负有责任,这种责任是她对任何别人、对整个世界都毋庸承担的。她和别的人类的任何联系——无论是花的、是丝的、是银的,还是随便什么物质的——全都断绝了。然而他和她之间却有着共同犯罪的铁链,不管他还是她都不能打破。这一联系,如同一切其它纽带一样,有与之紧相伴随的义务。
  海丝特·白兰如今所处的地位已同她当初受辱时我们所看到的并不完全一样了。春来秋往,年复一年。珠儿此时已经七岁了。她母亲胸前闪着的刺绣绝妙的红字,早已成为镇上人所熟悉的目标。如果一个人在大家面前有着与众不同的特殊地位,而同时又不干涉任何公共或个人的利益和方便,他就最终会赢得普遍的尊重,海丝特·白兰的情况也正是如此除去自私的念头占了上峰、得以表现之外,爱总要比恨来得容易,这正是人类本性之所在。只要不遭到原有的敌意不断受到新的挑动的阻碍,恨甚至会通过悄悄渐进的过程转变成爱。就海丝特。白兰的情况而论,她既没受到旧恨的挑动,也没有增添新的愠怒。她从来与世无争,只是毫无怨尤地屈从于社会的最不公平的待遇;她也没有因自己的不幸而希冀什么报偿;她同样不依重于人们的同情。于是,在她因犯罪而丧失了权利、被迫独处一隅的这些年月里,她生活的纯洁无理,大大地赢得了人心。既然她在人们的心目中已经再无所失,再无所望,而且似乎也再无所愿去得到什么,那么这个可怜人的迷途知返,也只能被真诚地看作是美德感召的善果了。
  人们也注意到:海丝特除去呼吸共同的空气,并用双手一丝不苟的劳作为她自已和小珠儿挣得每日的面包之外,对分享世上的特权连最卑微的要求都从不提出;反之,一有施惠于人的机会,她立即承认她与人类的姊妹之情。对于穷苦人的每一种需要,她比谁都快地就提供了她菲薄的支援;尽管那些心肠狠毒的穷人对她定期送到门口的食物或她用本可刺绣王袍的手指做成的衣物,竟会反唇相讥。在镇上蔓延瘟疫的时候,谁也没有海丝特那样忘我地献身。每逢灾难,无论是普遍的还是个人的,这个为社会所摒弃的人,都会马上挺身而出。她来到愁云紧锁的家庭,并非作为客人,而是作为理应到来的亲人;似乎那室内晦暗的微光成了她有权与她的同类进行交往的中介。她胸前绣着的字母闪着的非凡的光辉,将温暖舒适带给他人。那字母本来是罪恶的标记,此时在病室中却成了一支烛光。在受难者痛苦的弥留之际,那字母甚至会将其光辉跨越时间的界限:在砚世的光亮迅速暗淡下去、而来世的光亮还没照到死者之前,为他照亮踏脚的地方。在这种紧急情况下,海丝特显示了她那可贵的温厚秉性:那是人类温情的可靠源泉,对任何真正的需要都有求必应,哪怕需要再大,也绝不会枯竭。她的胸口虽然佩着耻辱牌,对有所需要的人却是柔软的枕头。她是自我委任的"慈善的姊妹";或者,我们完全可以说,人世的沉重的手掌曾经这样委任了她。但当时无论人世或她本人都没有期待着她会不负所望。那字母成了她响应感召的象征。由于从她身上可以得到那么多的支援——她深富同情心又极肯助人——许多人都不肯再按本意来解释那红色的字母"A"了。他们说,那字母的意思是"能干"①;海丝特·白兰只是个弱女子,但她太有力量了。
  只有阴暗的住房才能容纳她。当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她的身影跨过门槛消逝了;这个大有助益的亲人离去了,根本没有回过头来看一眼应得的感谢——如果她刚刚如此热心地尽过力的那些人的心中肯于感激她的话。有时在街上遇到他们,她从来不抬头接受他们的致意。如果他们执意要和她搭汕,她就用一个手指按任那红宇,侧身而过。这或许是骄傲,但极似谦卑,反正在众人的心目中产生了谦卑品格的全部软化人心的影响。公众的情绪是蛮不讲理的:当常理上的公道作为一种权利加以过分要求时,可能遭到拒绝;但是一旦完全投其所好、吁请暴虐的人们慷慨大度时,倒常常会得到超出公道的奖赏。由于社会把海丝特·白兰的举止解释成这类性质的吁请,因此反倒宁可对其原先的牺牲品,显示出一种比她所乐于接受的、或者说比她实际应得的更加宽厚的态度。
  居民区的统治者和有识之士比起一般百姓花费了更长的时间才认识到海丝特的优秀品质的影响。他们对海丝特所共同持有的偏见,被推论的铁框所禁锢,要想摆脱就得付出远为坚韧的努力。然而,日复一日,他们脸上那种敌视的僵死的皱纹逐渐松弛下来,伴随岁月的流逝,可以说变成了一种近乎慈爱的表情。那些身居要位、从而对公共道德负有监护之责的人的情况就是如此。与此同时,不担任公务的普通百姓已经差不多彻底原谅了海丝特.白兰因脆弱而造成的过失;不仅如此,他们还开始不再把那红字看作是罪过的标记——她为此已忍受了多么长时间的阴惨惨的惩罚啊——而是当成自那时起的许多善行的象征。"你看见那个佩戴刺绣的徽记的好人了吗?"他们会对陌生人这样说。"她是我们的海丝特——我们这镇上自己的海丝特,她对穷人多么好心肠,对病人多么肯帮忙,对遭难的人多么有安慰啊!"之后,出于人类本性中对别人说三道四的癖病,他们也确实悄声说起若干年前那桩见不得人的丑事。不过,即使在讲话人的心目中,那红字仍有修女胸前的红十字的效果。那红字赋予其佩戴者一种神圣性,使她得以安度一切危难。假若她落入盗贼之手,那红字也会保她平安无事。据传,而且有不少人情以为真,有一个印第安人曾瞄准那红字射箭,那飞箭虽然射中目标,却落到了地上,对她毫无伤害。
  那象征物,或者更确切地说,它所代表的社会地位,在海丝特,白兰本人的头脑中,有着强烈而独特的作用。她性格中一切轻松优雅的绿叶,全都因那火红的徽记而枯萎,并且早已落得精光,只剩下了光秃秃的粗糙的轮廓,如果说她还有朋友和伙伴的话,恐怕也早就为此而规避了。就连她人品上的魅力也经历了类似的变化。这可能部分由于她着装上故作严肃简朴,部分因为她举止上有意不动声色。还有一个令人伤感的变化:她那满头丰盈的秀发,不是剪得短短的,就是让一顶帽子完全遮住,以致从来没有一绺在阳光下闪烁。除去这一切原因之外,再加上其它一些因素,看来,在海丝特的面孔上已不再有任何"爱情"可仔细揣摩之处,在海丝特那端庄和雕像般的身材上,不再有任何使"情欲"梦想投入其紧紧拥抱之处,在海丝特的胸膛中也不再有任何能够使"慈爱"落枕之处了。作为一个女性本来不可或缺的某些秉性,在她身上已不复存在。当女人遭遇井经受了一场非同一般的苛刻的惩罚时,她那女性的品格通常会遭受这种命运并经历这种严峻的变化。如果她只有柔情,她就会死掉。如果她侥幸活下去,她的柔情要么从她身上给排挤出去,要么在她心中给深深碾碎,永远不再表露出来。这两种情况在外人看来没什么不同,而后者或许更符合实际。她既然曾经是女人,虽然一时不再是女人,但只消有魔法点化一下,完全可以随时重新变成女人的。我们将要看到海丝特,白兰以后会不会受到这种点化,再变成女人。
  海丝特给人的那种如大理石般冰冷的印象,大部要归咎于这一事实:她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从情和欲变成了思想。她形只影单地立足于世上——孤独得对社会无所依靠,只有小珠儿需要她指点和保护,——孤独得对恢复她的地位已不抱希望,即使她还没有鄙夷这种愿望,但是她已把断裂的锁链的碎片全然抛弃了。人世间的法律并非她心目中的法律。当年正处于人类智慧初获解放的时代,比起以前的许多世纪,有着广阔得多的天地任其驰骋。手执利剑的人已经推翻了王室贵胄。比他们更勇敢的人,则将与古代准则密切相关的古代偏见的完整体系,并非实际地,而是在理论范围之内——这是那些王室贵胃真正的藏身之地——予以颠覆并重新安排了。海丝特。白兰汲取了这一精神。她采取了思想自由的观点,这在当年的大西洋彼岸本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但设若我们的移民祖先们对这种自由思想有所了解的话,她的观点会被认为比红字烙印所代表的罪恶还要致命的。在她那独处海边的茅舍里,拜访她的那些思想是不敢进入新英格兰的其它住宅的;假如有人看见这些影子般的客人轻叩她的门扉的话,就会把接待他们的主人视同魔鬼般危险了。
  值得重视的是,那些具有最大胆的思想观点的人,对于外界的清规戒律也最能泰然处之。他们满足于思想观点,并不想赋予其行动的血肉。海丝特的情况似乎就是这样。不过,假若小珠儿未曾从精神世界来到她身边的话,她的情况也许就会大不一样了。那样的话,她也许会同安妮·哈钦逊携手并肩,作为一个教派的创始人,名标青史。她也许会在自己的某一时期成为一名女先知。她也许会——并非不可能——因企图颠覆清教制度的基础,而被当时严厉的法官处以死刑。但她的思想热情,因为她成了母亲,得以在教育孩子之中宣泄出去。上天把这小女孩交付给海丝特,就是要她保护女性的幼芽和蓓蕾,在众多的困难中加以抚育和培养。一切都与她作对。世界在以她为敌。孩子的本性中含有欠妥之处,不断表明她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是个错误——是她母亲无视法律的激情的发泄,而且时常迫使海丝特辛酸地扪心自问:这个可怜的小家伙降生到世上,究竟是祸还是福。
  事实上,她心中也时常升腾起涉及全人类女性的同样阴郁的问题:即使对女性中最幸福的人来说,那人的生存有价值吗?至于她自己本人的生存,她早已予以否定,并且作为已决之点不再重提。勤于思考,虽说可以对女人起到和对男人相同的作用——使人安静下来,但却使她感到伤感。也许她已经看清了自己面临的任务是无望的。首先,整个社会制度要彻底推翻并予以重建。其次,男人的本性,或者说由于世代沿袭的习惯面变得象是本性的东西,应该从本质上加以改变,然后妇女才可能取得似是公平合理的地位。最后,即使排除掉一切其它困难,妇女也必须先进行一番自身的更有力的变化,才能享有这些初步改革的成果,然而到那时,,凝聚着她的女性的最真实的生命的精髓,或许巳然蒸发殆尽了。一个女人,无论如何运用她的思维,也无法解决这些问题。或许只有一条出路才能解决这些问题:如果她的精神能够主宰一切,这些问题便会不复存在。然面,由于海丝特。白兰的心脏已经不再有规律而健康的搏动,她便只有茫无头绪地徘徊在思考的幽暗迷宫之中:时而因无法攀越的峭壁而转弯,时而因深陷的断层而返回。她周围是一道恐怖的野景,四处不见舒适的家园。不时有一种可怕的疑虑攫佐她的灵魂,不知是否该把珠儿马上送上天庭,自己也走向"永恒的裁判"所断定的来世,才更好些。
  那个红字尚未克尽厥责。
  但是此时,自从那天夜里丁梅斯代尔先生夜游时他俩见了一面以来,她又有了一个新的题目去思索;在她看来,为了达到那一目标,她简直值得耗尽一切精力并作出一切牺牲。她已经目睹了牧师是在多么剧烈的痛苦之中挣扎着——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怎样停止挣扎的。她亲眼看到,他已经站到发疯的边缘——如果说他还没有跨过那边缘处于疯狂状态的话。无庸置疑,不管自责的秘刺中有什么致痛的功效,那只提供救援之手又在那螫刺中注入了致他死命的毒液。一个秘密的敌人,假借朋友和救护者之名,时刻不离他的方前左右,并借此机会撬动丁梅斯代尔先生秉性中纤弱的锁簧。海丝特不禁自问:是否由于她这方面在真诚、勇气及忠贞上本来存在着缺陷,才造成牧师被抛进凶隙横生、毫无祥兆的境地呢?她唯一能够自我辩解的就是:除去默许罗杰·齐灵渥斯隐姓埋名之外,她原本别无它法使牧师免遭比她承受的还要阴暗的毁灭。在那种动机之下,她作出了自己的抉择,而如今看来,她所选定购却是二者之间更加不幸的方案。她决心在尽可能的情况下来补偿自己的过失。经过多年艰苦和严正的考验,她已经坚强有力多了,自信不象当年那个夜晚那样不是罗杰·齐灵渥斯的对手了:当晚他俩在牢房中谈话时,她是刚刚肩负犯罪的重压,并为羞耻之心逼得半疯的。从那晚起,她已在自己的道路上攀登到一个新高度了。面另一方面;那个老人呢,由于不顾一切地寻求复仇,则使自己降低到同她接近或许比她还低的水平了。
  终于,海丝特,白兰打定主意去会她原先的丈夫,尽她的全力来解救显然已落入对方掌握之中的牺牲品。没过多久;她便找到了机会;一天下午,在半岛上一处荒无人烟的地点,她带着珠儿散步,刚好看见那老医生,一手挽着篮子,另一只手往着拐杖,正弯着腰在地上一路搜寻可以配药的树根和药草。  
①"A"本是"通奸"(Adultery)的首字,现在被人们释作"能干"(Able)的首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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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霍桑
第十四章 海丝特和医生
  海丝特打发小珠儿跑到水边去玩贝壳和缠结的海藻,好让她同那边那采药人谈一会儿话。那孩子便象鸟儿般地飞了开去,她那双赤裸着的自白的小脚丫,一路拍着水在潮湿的海边跑着。她不时停下身来,把退潮留下的水洼当作镜子,好奇地朝里面照着她自己的面孔。水洼里,一个满头长着乌黑闪亮的鬃发、眼中露着小精灵般微笑的小姑娘,在朝她窥视,珠儿由于没有别的玩伴,便伸手邀她同自己进行一场赛跑。但那映象的小鼓娘,也同样和她伸手招呼,仿佛在说:"这地方更好些!你到水洼里来吧!"珠儿一脚踏进去,水没到了膝盖,她看见的只是水底的自己的白脚丫;同时,从更深的一层水下,映出了一种支离破碎的微笑,在动荡的水中上下漂浮闪动。与此同时,她母亲已和那医生搭话了。
  "我想跟你谈一谈,"她说,"谈谈同我们至关紧要的事。"
  "啊哈!原来是海丝特太太有话要和老罗杰。齐灵渥斯说么?"他直起腰来回答说。"高兴之极!噢,太太,我从各处都听到有关你的好消息!就在昨天晚上,一位长官,一位圣明的人,还谈起了你的事,海丝特太太,他悄悄告诉我,在议会中曾经提及有关你的问题:大家议论起,要是把你胸前的红字取下来,会不会对公众的好运有妨碍。我敢发誓,海丝特,我当即恳求那可敬的长官,这事应予立即施行!"
  "那些长官们可不乐于取下这徽记,"海丝特平静地应道。
  "要是我有资格把这玩艺儿取下来,它就会自然而然地落下去,或是变成表示别的意思的东西了。"
  "那就别取下来啦,既然你觉得合适,就继续戴下去吧,"他接着说。"触及女人的装饰一事,那可得随着她自己的心气儿。那字母绣得那么鲜艳,戴在你胸前,恰到好处地显示了你的勇敢!"
  在他俩谈话的这段时间里,海丝特一直不错眼珠地盯着那老人,她惊奇地注意到,在这七年之间,他发生了多么明显的变化。那倒不是说他又老了许多;因为虽然可以看出他年事益高的痕迹,但就他的年纪而论,仍有坚韧的精力和机敏,然而,她原来印象最深的他先前那种聪慧好学的品格,那种平和安详的风度,如今已经踪影皆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急切窥测的神色,近乎疯狂而又竭力掩饰。他似乎有意用微笑来遮掩,但那种微笑却暴露出他的虚伪,在他脸上时隐时现,似是在捉弄他,使旁人益发清楚地看出他的阴险。他的眼睛中还不时闪出阵阵红光;象是那老人的灵魂正在燃烧,却憋在胸中闯着,只是偶尔不小心受到激情的鼓吹,才喷出瞬间的火焰。而他则尽快地将这火焰压下去,竭力装出一副没发生过这种事的样子。
  总之,老罗杰·齐灵渥斯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实例,证明人只要甘心从事魔鬼的勾当,经过相当一段时间,就可以靠他本人的智能将良身变成魔鬼。这个闷闷不乐的人之所以发生了这一变化,就是由于他在七年的时间里全力以赴地剖析一颗充满痛苦的心灵并从中取乐,甚至还要对他正剖析并观察着的剧烈痛苦幸灾乐祸地火上浇油。
  红字在海丝特·白兰的胸上燃烧。因为这里又多了一个被毁灭的人,其责任,部分要归咎于她。
  "你在我脸上看到了什么,"医生问道,"让你盯得这么紧?"
  "要是我还有多余的心酸的泪的话,我会为一件事而哭泣的,"她回答说。"不过,算了吧!我还是来谈谈那个不幸的人吧。"
  "谈他的什么事呢?"罗杰·齐灵渥斯迫不及待地叫着,仿佛他喜爱这个话题,巴不得有个机会能同这个唯一可以谈谈悄悄话的人讨论一番。"咱们不说假话,海丝特太太,这会儿我刚好正忙着在那位先生身上转着念头。你就随便说吧,我会作出答复的。"
  "我们上次在一起交谈的时候,"海丝特说,"是在七年以前,当时你迫使我答应为你我之间原先的关系保密。由于那个人的生命和名声全都在你的把握之中,我除去遵从你的意志保持沉默之外,似乎已别无出路。'然而我受到这一承诺的约束,不能不疑虑重重;因为我虽然抛弃了对其他人的一切责任,却还保有对他的责任;而有一个声音在悄悄对我说,在我发誓为你保密之时,就背叛了这一职责。从那一天起,谁都没有象你这么接近他。你跟踪着他的沉重的脚步。你无论睡着醒着都守在他的身旁。你搜寻着他的思想。你挖掘并折磨他的心灵!你玩弄他于你的股掌之上,让他镇日里备受死去活来之苦;然而他对你竟依旧毫不了解。他是上天留给我保持忠诚的唯一的一个人,我却允许你对他这般肆虐,我确实扮演了一个虚伪的角色!""难道你还有别的出路吗?"罗杰,齐灵渥斯问道。"我的手指指着他,只消一动,就可以把他从布道坛上抛到牢狱中去——甚至还会把他抛到绞刑架上!"
  "那样也许倒好些!"海丝特,白兰说。
  "我对那人作了什么坏事呢?"罗杰·齐灵渥斯又问道。"我跟你说,海丝特。白兰,自古以来,就连帝王付给医生的最大报酬,也无法买到我在这不幸的牧师身上所花费的心血!要不是我假以援手,他和你犯下罪孽之后的头两年里,他的生命便会在备受折磨之中烧光了。海丝特,因为他的精神缺乏你那种力量,挺不住你所受的红宇的那种重压。嗅,我完全可以揭发一项天大的秘密!只要一说出口就足够了!可是我在他身上尽了最大努力,凡医术能做到的,无不设法。如今他得以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全靠我的努力呢!"
  "他还不如马上死掉呢!"海丝特,白兰说。
  "是啊,妇人,你算说对了!"老罗杰。齐灵渥斯叫着,内心的火焰在她眼前烧得一片血红。"他不如马上死掉!他遭的那份罪还没有一个活人受过呢。而且这一切的一切全都让他最恶毒的政手看在眼里!他已经意识到我这个人了。'他已经感觉到有个象是诅咒的势力始终在他身边徘徊。他通过某种精神的感觉——造物主从来没有造过象他这样敏感的人——得知,拉扯他心弦的并不是什么友谊之手,而且还知道,有一双好奇的眼睛正在窥视他的内心,一心要寻找邪恶,并且已经找到了。不过他并不清楚,那双眼和那只手就是我的!他也有他的牧师兄弟们所共有的那种迷信,幻想着自己已被交给一个恶魔,受尽骇人的梦幻、绝望的念头、悔恨的螫刺和无望的宽怨的折磨;象是让他预先尝试一下等待着他的进入坟墓之后的是什么滋味。然而这恰恰是我的无所不在的暗影!——一个受到他最卑劣的委屈的人的最紧密的接触!——那个人已经变得只是出于极端的复仇的毒剂的永恒的驱使才活着了!是啊,他是对的!他没有弄错!他肘腋边确有一个恶魔!一个曾经有过人心的活人已经变成专门折磨他的恶魔了!"
  那不幸的医生,一边说着这番话,一边神色恐怖地举起双手,仿佛他看到了某个不认识的怪影在镜中侵夺了他的映象。这属于那种多少年才出现一次的时刻:此时,一个人的精神风貌一丝不苟地显示在他心灵的眼前。他恐怕从来没有象此时这样看清他自己——这样说大概没有什么不要。
  "难道你还没有把他折磨够吗?"海丝特注意到了那老人的神色,就这么问他,"难道他还没有偿还你的一切吗?""没有!——没有!他只不过增加了他的负债!"那医生回答说;在他接下去说着的时候,他的神情不再是恶狠狠的,而变得阴郁了。"你还记得我九年前的样子吗,海丝特?即使在那时;我也到了垂暮之秋,而且还不是初秋。但我的全部生活都是由真诚、勤学、沉思和宁静的岁月所构成的,我忠实地将其奉献给为自己增加知识,也同样忠实地将其奉献给为人类造福——虽说这后一个目标与前一个相比只是附带的。谁也比不上我生活得那样平和,那样纯真;很少有人象我那样生活得富于裨益。你还记得那时的我吗?虽说你可能认为我冷酷无情,难道我不是为他人着想,很少替自己打算吗?——就算我不是温情脉脉,难道我不是善良、真诚、正直,对爱情始终不渝的人吗?过去的我难道不就是这样子吗?"
  "是这样子的,而且还不只这些,"海丝特说。
  "可我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呢?"他紧盯着她的面孔,逼问着,同时让他内心的全部邪恶都无保留地表露在他的外貌上。"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是什么了!一个恶魔!是谁把我弄成这样子的?""就是我!"海丝特周身战抖着说。"是我!我的责任并不比他小。可你为什么不对我报复呢?"
  "我把你留给了红宇,"罗杰·齐灵渥斯回答说。"如果红字还不能为我出气,我也别无它法了!"
  他面带微笑,把一个指头放在红字上面。
  "它已经替你报复了!"海丝特.白兰说。
  "我正是这么看的,"那医生说。"那么,如今你要我对那个人怎么办呢?"
  "我要揭露这一秘密,"海丝特坚定地回答说。"他应该辨清你的真实面目。其结果会如何,我并不知道。但我长期以来向他隐瞒真相的这笔债,现在总该偿还了——正是因为我才毁掉他的啊。至于他的良好的名声和他在世间的地位,或许还有他的生命,予取予夺都在你的掌握之中。我的情况就不一样了——红字已经使我皈依了真理,尽管那真理如熨铁一般火热,深源地烙进了我的灵魂,——而他那鬼一般空虚的生活再延迟下去,我也看不出还有什么好处,因此我也不会卑躬屈膝地乞求你的慈悲。你对他尽管随心所欲好了!对他不会有什么好处,一一对我不会有什么好处,——对你也没什么好处!对小珠儿不会有什么好处!没有任何指引我们跳出这阴惨的迷津的道路!""女人,我满可以可怜你的!"罗杰.齐灵渥斯说,由于她表现出的绝望中有一种近乎庄严的气质,连他也不由得不肃然起敬了。"你具有了不起的天赋。如果你早些得到强过于我的爱,这件邪恶就不会发生了。我可怜你,因为你美好的天性横遭荒废!"
  "我也同样地可怜你,"海丝特.白兰回答说,"因为仇恨已经把一个聪明而正直的人变成了恶魔!你还愿意把仇恨从心中排挤出去,再恢复成人吗?即使不是为了他的缘故,那么总是加倍地为了你自己嘛!你放宽容些,把对他来世的报应交给有极处理此事的神灵吧!我刚才说过了,象目前这样,无论对他,对你,或者对我,都不会有任何好处,我们是在这片阴惨的邪恶迷律中一起徘徊,在我们铺撤在路上的罪孽上每走一步都要跌跌撞撞。事情本不该这样的!由于你一直深深受到委屈,你就拥有一切极力来宽怨,你可以因此从中获益,而且只有你一人单独获益。你难道要放弃那唯一的特权吗?你难道要反对这没本钱的利益吗?"
  "安静点,海丝特,安静点!"那老人阴沉而严厉地回答说。
  "上天没有赐给我宽恕的品德,我也没有你所说的那种权力。我那早已忘掉的老信仰,如今又回到了我身上,要对我们所做出和所遭受的一切给予解释。由于第一步走歪了,你就种下了邪恶的胚胎;但自从那时起,它也就成了一种阴暗的必然。不过,使我受到伤害的,除非处于一种典型的错觉之中,倒不是罪过;而我呢,虽然从魔鬼的手中夺得了他的职责,但我跟恶魔毕竟不一样。这是我们的命运。让那黑色之花随它去开吧!如今,你去走你的路,随你自己的意愿去处理同那人的关系吧。"他挥了挥手,又继续采集药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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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霍桑
第十五章 海丝特和珠儿
  就这样,罗杰·齐灵渥斯——那个身材畸形的老人,他那张面孔会长时间地萦绕在人们的脑海,想忘都忘不掉——离开了海丝特·白兰,一路弯着腰走开了。他东一处西一处地采集一棵药草或挖掘一个树根,然后装进他挎着的提篮里。他深猫着腰朝前走着,灰白的胡须几乎触到了地面。海丝特在他身后盯视了一小会儿,怀着一种有点想入非非的好奇心,想看清楚早春的嫩草会不会在他脚下枯萎,那一片欣欣向荣的葱翠会不会显出一条枯褐、弯曲的足迹。她不晓得那老人如此勤快地采集的是哪种药草。坟地会不会在他目光的感应下立刻产生邪意,在他手指的一触之下马上生出一种从不知名的毒草来迎接他呢?或者说,大地会不会把每一种良木益草在他接触之后都变成毒木莠草来满足他呢?那普照四方的明亮的太阳是不是也当真能照到他身上呢?或者说,是不是有一圈不样的阴影,当真象看上去的那样,始终伴随着他那畸形的身躯,任凭他走到哪里都如影随形呢?那么,现在他又往哪里去了呢?他会不会突然沉入地下?从而留下一块枯荒之地,很需要经过一段时间,才会看见龙葵、山茱萸、杀生草以及其它种种在这一气候中能够生长的毒草,可怕地滋生蔓延起来。或者说,他会不会展开蝙蝠的翅膀腾空飞去,飞得越高,样子越丑呢?
  "不管是不是罪过,"海丝特.白兰一边继续注视着他的背影,一边狠狠地说,"我反正恨这个人!"
  她为这种感情而自责,但她既不能抑制也不能减少这种感情。为了克制这种感情,她回忆起那些早巳逝去的岁月,那是在遥远的土地上,那时候他每到傍晚便从幽静的书斋中出来,坐在他们家的壁炉旁,沉浸在他妻子容光焕发的娇笑之中。他那时常说,他需要在她的微笑中温暖自己,以便从他那学者的心中驱散长时间埋头书卷所积郁的寒气。这种情景也曾经作为幸福而出现过;但如今,透过她随之而来的生活的悲惨的折射,只能归类于她回忆中最不堪入目的部分了。她惊诧何以会有过这种情景!她惊诧自己何以会最终嫁给了他!她认为,她以前竟然忍受并回握了他那不冷不热的篡握,竟然以自己眉眼和嘴唇的微笑来迎合他的笑意,实在是她最应追悔的罪过。在她看来,罗杰。齐灵渥斯对她的触犯,就是在她不谙世事时便使她误以为追随在他身边便是幸福,而这比起他后来受到的伤害要大得多。
  "是啊,我是恨他!"海丝特又重复了一句,口气更狠了。"他害苦了我!他伤我要比我伤他厉害得多!"
  让那些只赢得女人首肯婚约但没有同时赢得她们内心最深处的激情的男人们发抖吧!他们会象罗杰。齐灵渥斯一样遭到不幸的:因为当某一个比他们更有力的接触唤醒她们的全部感知时,即使是他们当作温暖的现实而要加诸女人的那种平静的满足,那种坚如磐石的幸福形象,都要统统受到指责。但海丝特早就应该对这种不公乎处之泰然了。不公平又能怎样?难道在七年漫长的岁月中,在红字曲折磨下备受痛苦,还悟不出一些仟悔之意吗?
  当她站在那儿盯着老罗杰.齐灵渥斯躬腰驼背的身影时,那瞬间油然而生的心情,在海丝特心头援下了一束黯光,照出了她平时无论如何也不会对自己承认的念头。
  在他走开之后,她才叫孩子回来。
  "珠儿!小珠儿!你在哪儿?"
  珠儿的精神从来十足,当她母亲同那采药老人谈话时,她一直玩得挺带劲。起初,她象前面说的那样,异想天开地和映在水接中的自己的倒影戏耍,招呼那映象出来,由于它不肯前进一步,她便想为自己寻找一条途径进入那不可捉摸的虚幻的天地中去。然而,她很快就发觉,要么是她,要么是那映象,总有一个是不真实的,于是便转身走开去玩更开心的游戏了。她用桦树皮做了许多小船,在上面装好蜗牛壳,让它们飘向大海,其数量之多,胜过新英格兰任何一个商人的船队;可惜大部分都在离岸不远的地方沉没了。她抓着尾巴逮住了一条活鲎鱼,捕获了好几只海星,还把一个水母放到温暖的阳光下融化。后来,她捞起海潮前缘上的白色泡沫,迎风撤去,再一蹦三跳地跟在后面,想在这些大雪花落下之前就抓在手里。接着,她看到一群海鸟在岸上飞来飞去地觅食,这调皮的孩子就拣满一围裙小石子,在岩石间爬着追逐着那些海鸟,投出一颗颗石子,显出不见的身手。珠儿把握十足地相信,她援中了一只白胸脯的小灰鸟,那小鸟带着一只折断的翅膀鼓翼而飞了。可随后这小精灵般的孩子却叹了口气,放弃了这种玩法;因为她伤害了一个如海风或者说和珠儿她本人一样狂野的小家伙,很为此伤心。
  她最后一件事是采集各种海草,给自己做了一条围巾或披肩,还有一圈头饰,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小人鱼的模样。她倒是继承了她母亲那种制做服装衣饰的天才。珠儿拿过一片大叶藻给她那身人鱼的装束做最后的点缀:她在自己的胸前,尽力模仿着她所极熟悉的她母亲胸上的装饰,也为自己佩了一个。一个字母"A";,不过不是腥红的,而且鲜绿的!这孩子把下额抵到胸口,怀着奇妙的兴致端详着这一玩艺儿,仿佛她诞生到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目的就是弄清其隐秘的含义。
  "我不知道妈妈会不会问我这是什么意思!"珠儿想道。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她母亲的呼唤,就象一只小海鸟似的一路轻快地跑跳着,来到海丝特.白兰的面前,又跳又笑地用手指着自己胸前的装饰。
  "我的小珠儿,"海丝特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那绿色的字母,在你童稚鲍胸口是没有意义的。不过,我的孩子,你可知道你妈妈非戴不可的这个字母的意思吗?"。
  "知道的,妈妈,"那孩子说。"那是一个大写的A宇。你已经在字帖土教过我了。"
  海丝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小脸;然而,孩子那黑眼睛中虽然带着平时极其独特的表情,她却说不准珠儿是否当真把什么意思同那象征联系到了一起。她感到有一种病态的欲望想弄明白这一点。
  "孩子,你知道你妈妈为什么要戴这个字母吗?"
  "我当然知道!"珠儿说着,闪光的眸子紧盯着她母亲的面孔。"这和牧师用手捂住心口都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那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海丝特问道,起初还因为孩子那番话荒诞不经而面带微笑;但转念一想,面孔就苍白了。"除去我的心之外,这字母跟别人的心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我可不知道了,妈妈,我知道的全都说了,"珠儿说道,那神情比平时说话要严肃认真得多。"问问你刚刚同他谈话的那个老头儿吧!他也许能告诉你。不过,现在说真格的,我的好妈妈,这红宇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你要在胸前戴着它?——为什么牧师要把手捂在心口上?"
  她用双手握住她母亲的一只手,用她那狂野和任性的个性中少见的一本正经的神情盯着母亲的眼睛。这时海丝特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孩子也许当真在以她孩提的信任来寻求同自己接近,并且尽其智慧所能来建起一个同情的交汇点。这表现出珠儿的不同往常的另一副面孔。此前,做母亲的虽以极其专一的钟爱爱着她的孩子,却总在告诫自己,且莫指望得到比任性的四月的微风更多的回报——那微风以飘渺的运动来消磨时光,具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突发的激情,会在心情最好时勃然大怒,当你放它吹进怀中时,经常是给你寒气而不是爱抚;为了补偿这种过失,它有时会出于模糊的目的,以一种值得怀疑的温柔,亲吻你的面颊,轻柔地抚弄你的头发,然后便跑到一边去作别的无所事事的举动,只在你的心中留下一种梦幻般的快感。何况,这还是母亲对她孩子的气质的揣摩呢。至于别的旁观者,恐怕不会看出什么讨人喜欢的品性,只能说出些糟糕得多的评价。但此时闯入海丝特脑海的念头是:珠儿早熟和敏感得出奇,或许已然到了可以作为朋友的年龄,可以尽其所能分担母亲的忧伤,而不会对母女任何一方造成不敬了。在珠儿那小小的混沌的个性中,或许可以见到开始呈现出——也可能从一开始就一直存在着——一种毫无畏缩、坚定不移的气质,一种无拘无束的意志,一种可以培养成自尊心的桀骜不驯的骄傲,而且对许多事物抱有一种极度的轻蔑,而对这些事物如果加以推敲,就可能会发现其甲确有虚伪的污点。她还具有丰富的情感,尽管至今还象末熟的果子那样酸涩得难以入口。海丝特自忖,这个小精灵似的孩子已经具备了这些纯正的秉赋,如若再不能成长为一个高贵的妇人,那就是她从母亲身上继承到的邪恶实在太大了。
  珠儿一味纠缠着要弄清红字之谜,看来是她的一种内在的天性。从她开始懂事的时候起,就对这一问题当作指定的使命来琢磨。海丝特从那时起就常常想象:上天赋予这孩子这种突出的倾向,是有其惩恶扬善的果报意图在内的;但直到最近,她才扪心自问,是否还有一个与那个意图相关的施赐仁慈与恩惠的目的。如果把小珠儿不仅当作一个尘世的孩子,也当'作一个精神使者,对她抱有忠诚与信任,那么,她难道就不能承担起她的使命,把冷冷地藏在她母亲心中、从而把那颗心变成坟墓的忧伤扫荡净尽吗?——并帮助母亲克制那一度十分狂野、至今仍未死去或入睡、而只是禁锢在同一颗坟墓般的心中的激情呢?此时在海丝特头脑中翻腾的就是这些念头;其印象之活跃生动,不啻在她耳畔低语。而且眼前就有小珠儿,在这段时间里始终用双手握住母亲的手,还仰起脸来望着母亲,同时一而再、再而三地刨根问底。
  "这字母到底是什么意思,妈妈?——你干嘛要戴着它?——牧师干嘛总要用手捂着心口?"
  "我该说什么才好呢?"海丝特心中自忖。"不成!如果这是换取孩子同情的代价,我是不能支付的。"
  于是她开口说话了。
  "傻珠儿,"她说,"这是些什么问题呢?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是一个小孩子不该问的。我怎么会知道关于牧师的心的事情呢?至于这红字嘛,我戴上是因为金线好看。"
  在过去的七今年头中,海丝特·白兰还从来没有就她胸前的标记说过假话。很可能,那红字虽是一个严苛的符咒,但同时也是一个守护神,不过现在那守护神抛弃了她,正是由于看到了这一点,尽管红字依然严格地守在她心口,但某个新的邪恶已经钻了进去,或者说某个旧的邪恶始终没有被驱逐出来。至于小珠儿呢,那种诚挚的神情很快就从她脸上消失了。
  但那孩子仍不肯就此罢休。在她母亲领她回家的路上,她又问了两三次,在吃晚饭时和海丝特送她上床时又问了两三次,在她象是已经入睡之后又问了一次:珠儿抬起头来,黑眼睛中闪着捣蛋的光芒。
  "妈妈,"她说,"这红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一早,那孩子醒来的第一个表示,就是从枕头上猛地把头一始,闷起另外那个问题,不知为什么她总是把那个问题同探询红宇的问题搅在一起——
  "妈妈!——妈妈!——牧师于嘛总用手捂住心口呢?"
  "闭嘴,调皮鬼!"她母亲回答说,语气之严厉,是她以前从来不准自己有的。"别缠我了,要不我就把你关进橱柜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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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霍桑
第十六章 林中散步
  海丝特,白兰不管眼下有什么痛苦或日后有什么结果,也甘冒风险,一心要对丁梅斯代尔先生揭示那个钻到他身边的人的真实身分。她知道他有一个习惯,喜欢沿着半岛的岸边或邻近的乡间的山林中边散步边思考,但接连好几天,她都没能趁着这个时间找个机会同他交谈。当然,她就是到他自己的书斋去拜访,也不会引起谣言,更不会对牧师那圣洁的名声有什么影响,因为原本就有许多人到他的书斋中去仟侮,他们所招认的罪孽之深重,或许不亚于红字所代表的那种。然而,一来她担心老罗杰·齐灵渥斯会暗中或公然搅扰;一来她自己心里疑神疑鬼,虽说别人并不会猜测;一来她和牧师谈话时,两人都需要整个旷野来呼吸空气——出于这一切原因,海丝特从来没想过不在光天化日之下面在什么狭窄的私下场所去见他。
  后来,她到一家病人的房中去帮忙,而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先前也曾应邀去作道祈祷,她才在那里听说他已经在前一天就走了——到他的印第安信徒中拜访使徒艾略特去了。他可能要在第二天下午的某个时刻回来。于是,到了次日那个钟点,海丝特就带上珠儿出发了——只要母亲外出,不管带着她方便与否,她反正总是必不可少的伴侣。
  这两个行路人穿过半岛踏上大陆之后,脚下便只有一条人行小径可走了。这条小路婉蜒伸入神秘的原始森林之中。树木紧紧夹位窄窄的小路,耸立在两旁,浓密蔽荫,让人举目难见青天。在海丝特看来,这恰是她多年来徘徊其中的道德荒野的写照。天气阴沉面寒冷。头上是灰蒙蒙的云天,时而被微风轻拂;因而不时可见缕缕阳光,孤寂地在小径上闪烁跳跃。这种转瞬即逝的欢快,总是闪现在森林纵深的远端。在天气和景色的一片阴霾中,那嬉戏的阳光——充其量不过是微弱的闪跃——在她们走近时就退缩了,她们原本希望阳光闪跃过的地方会明亮些,但走到跟前倒显得益发阴暗了。
  "妈妈,"小珠儿说,"阳光并不爱你。它跑开躲起来了,因为它害怕你胸口的什么东西。你瞧嘛!它在那儿跳呢,远远地。你站在这儿,让我跑过去抓住它。我只不过是个孩子。它不会逃避我的,因为我胸前还什么都没戴呢!"
  "我的孩子,我但愿你一辈子也别戴吧,"海丝特说。
  "于嘛不戴呢,妈妈?"珠儿问道,她刚要拔腿朝前跑,忽地停下了脚步。"等我长成大人,难道它不会自然就来了吗?"
  "快跑吧,孩子,"她母亲回答,"去抓住阳光!它会转眼就跑掉的。"
  珠儿拔腿飞快地跑去,海丝特微笑着看到,她还真的抓住了阳光,并且站在阳光中放声大笑,全身披着的灿烂的彩晖,还随着她快速移动的活跃激荡着而闪闪发亮。那光亮依傍在孤独的孩子身边,似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个玩伴而兴高采烈,一直到她母亲差不多也要迈步进入那充满魔力的光圈为止。
  "这下它要走了,"珠儿摇着头说。
  "瞧!"海丝特微笑着回答。"现在我可以伸出手来,抓住一些阳光了。"
  就在她打算这么做时,阳光又消失了;或者,从珠儿脸上闪跃着的焕发的容光来判断,她母亲也可能想象是孩子把阳光吞了进去,单等她们步入更幽暗的地方时,再放出来照亮她们的小径。在珠儿的秉性中,这种永不衰竭的精神活力带有一种蕴含着的崭新精力的感觉,给她的印象最为深刻;珠儿没有忧郁症——如今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从他们先辈的烦恼中,把这种症状同瘟病一起继承了下来。也许这种活泼同样是一种疾病,不过是珠儿降生之前海丝特用来遏制自己的忧伤的那种野性的反映。这种活力在孩子的性格上增加了一种坚硬的金属般的光泽,其魅力甚属可疑。她需要——一些人终生都需要一些东西——一种阴郁来源源地触动她,以便增加她的人性,并使她能够同情。好在对小珠儿来说,还有的是时间呢。
  "过来,我的孩子!"海丝特一边说着,士边从珠儿刚刚在阳光中站着不动的地方向四下望着。"我们要在林子里坐下来,休息一下。"
  "我还不累呢,妈妈,"那小姑娘回答说。"不过,你要是愿意借这个机会给我讲个故事的话,倒是可以坐下来。"
  "讲个故事,孩子!"海丝特说。"关于什么的故事呢?"
  "噢,讲个关于黑男人的故事吧,"珠儿回答着,一边攥住她母亲的袍子,一边又真诚又调皮地抬头盯着母亲的面孔。"讲讲他怎么在这座林子里走动,还随身带着一本书——一本又大又重的册子,上面还有铁箍;讲讲这个长得挺丑的黑男人怎么向在这林子里遇到的每一个人拿出他的册子和一支铁笔;让他们用自己的血写下他们的名字。然后他就在他们的胸前打上他的记号!你以前遇到过这个黑男人吗,妈妈?"
  "谁给你讲的这个故事,珠儿?"她母亲这样问着,心里明白这是当时的一种普遍的迷信。
  "就是昨天夜里你照看的那家的老太婆,她在屋角的炉灶那儿讲的,"那孩子说。"不过她讲的时候,还以为我睡着了呢。她说,有成千成千的人在这儿遇见过他,在他的册子上写下了名字,身上也让他打了记号。那个脾气挺坏的西宾斯老太太就是一个。还有,妈妈,那个老太婆说,这个红字就是黑男人打在你身上的记号,夜里在这黑林子里遇见他时,红字就会家红色火苗一样闪闪发光。这是真的吗,妈妈?你是在夜里去见他的吗?"
  "你夜里醒来时,可曾发现你妈妈出去了?"海丝特问。
  "我不记得有过,"孩子说。"要是你害怕把我一个人留在咱们的小屋里,你可以带我一块儿去那儿嘛。我可高兴去呢!不过,妈妈,现在就告诉我吧!有没有这么一个黑男人?你到底见过他没有?这红字是不是他的记号?"
  "要是我告诉你,你肯不肯让我安静安静?"她母亲问。
  "成,你可得全告诉我,"珠儿回答。
  "我活这么大就见过那黑男人一次!"她母亲说。"这个红字就是他的记号!"
  母女俩一边这么谈着,就走进了树林挺深的地方,在这儿她们很安全,绝不会被任何随便走过林中小径的路人看到。她们这时在一堆繁茂的青苔上坐了下来,这地方在一百多年以前,曾经长过一棵巨松,树冠高耸入云,树根和树干遮在浓荫之中。她们所坐的地方是一个小小的山谷,两侧的缓坡上铺满树叶,中间流着一条小溪,河底淹没着落时。悬在溪上的树木常年来投下的大树枝,阻逼了溪流,在一些地方形成了漩涡和深潭;而在溪水畅通、流得欢快的地段,则露出河底的石子和闪光的褐砂。她们放眼沿河道望去,可以看见在林中不远的地方水面粼粼的反光,但没多久,就在盘错的树干和灌木中失去了踪迹,而不时为一些长满灰色地衣的巨石遮住视线。所有这些大树和巨石似乎有意为这条小小的溪流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或许是害怕它那喋喋不休的多嘴多舌会悄悄道出它所流经的古老树林的内心秘密,或者是害怕它那流过池塘时的光滑水面会映出其隐衷。确实,当小溪不停地偷偷向前流动时,一直在潺潺作响,那声音和蔼、平静又亲切,但总带点忧郁,就象一个婴儿时期没有玩痛快的小孩子,仍然不知如何在伤心的伙伴和阴暗的事件中自得其乐。
  "啊,小河啊!啊,蠢得烦人的小河啊!"珠儿聆听了一阵儿流水的谈话后这样叫着人"你为什么这样伤心?打abada-txt精神来,别总是哀声叹气的!"
  但在林间流过它短短生命的溪水,其经历是那样地肃穆,不可能不把它讲出来,而且看来也别无其它可说。珠儿与那溪水就有点相似,她的生命也是涌自一个神秘之泉,并流经同样阴沉的暗景。但同溪水不同的是,她是一路蹦蹦跳跳地走过来的,她容光焕发,谈吐轻快。
  "这条伤心的小河都说些什么啊;妈妈?"她询问道。
  "如果你有自己的忧伤,那么小溪也可以跟你把它说出来的,"她母亲回答,"就象它在对我谈我的忧伤一样!不过,珠儿,这会儿我听到有脚步声沿着小路走来,-还有拨开树枝的声音。我想让你自己去玩一会儿,留下我和走来的那人谈一谈。"
  "是那个黑男人吗?"珠儿问。
  "你去玩儿好吗,孩子?"她母亲又说了一遍。"可是别在林子里走得太远。留点心,我一叫你就回来。"
  "好的,妈妈,"珠儿回答说。"不过,要是那个黑男人,你就让我稍稍呆上一会儿,看上他一眼,他还挟着那本大册子呢,不是吗?"
  "走吧,傻孩子!"她母亲不耐烦地说。"他不是黑男人!你现在就能看到他,正在穿过林子走来。那是牧师!"
  "原来是他!"孩子说。"妈妈,他用手捂着心口呢!是不是因为牧师在册子上写下名字的时候,黑男人在那地方打下了记号?可是他干嘛不象你一样,把记号戴在胸口外面呢,妈妈?"
  "现在快走吧,孩子,过一会儿再来缠我,'"海丝特·白兰叫喊着。"不过别走远。就在能听到流水声的地方好了。"
  那孩子沿着溪流唱着走开了,她想把更明快的歌声融进溪水的忧郁腔调中。但那小溪并没有因此而得到安慰,仍然不停地唠叨着在这阴森的树林中已经发生的一些十分哀伤的故事——或是预言某些将要发生的事情的伤心之处——诉说着其中莫测的隐秘。于是,在她小小的生命中已经有了太多的阴影的珠儿,便放弃了这条如泣如诉的小溪,不再和它交往。因此,她就一心采集紫罗兰和木莲花,以及她发现长在一块高大石头的缝隙中的一些腥红的耧斗菜。
  海丝特。白兰等她的小精灵孩子走远之后,便向那穿过森林的小径上走了一两步,但仍遮在树木的暗影之中。她看到牧师正沿着小径走来,他只身一人,只是手中接着一根从路边砍下的手杖。他样子憔悴无力,露出一种失魂落魄的沮丧神情,这是他在居民区周围或其它他认为显眼的地方散步时,从来在他身上看不到的。但在这里,在这与世隔绝的密林中,在这密林本身就使人深感精神压力的地方,他这种沮丧神情却暴露无遗,令人目不忍睹。他无精打采,举步维艰;仿佛他不明所以,不肯向前,也根本不想再迈一步,如果他还有什么可高兴的,大概就是巴不得在最近的一棵树下躺倒,无所事事地躺上一辈子。树叶会撒落在他身上,泥土会逐渐堆积,从而在他身上形成一个小土丘,无需过问他的躯体内还有无生命。死亡这个十分明确的目标,是不必巴望,也不必回避的。
  在海丝特的眼中,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除去象小珠儿曾经说过的那样,总用手捂着心口之外,没有表现出显面易见的受折磨的征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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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霍桑
第十七章 教长和教民
  尽管牧师走得很慢,也几乎要走过去了,可海丝特·白兰还是提不起声音喊他。最后,她总算叫了出来。
  "阿瑟·丁梅斯代尔!"她说,起初有气无力,后来声音倒是放开了,可是有些沙哑。"阿瑟·丁梅斯代尔!"
  "是谁在说话?"牧师应声说。
  他立刻提起精神,挺直身子站住了,就象是一个人正处于不想被人看见的心情之中,突然吃了一惊似的。他急切地循声望去,模模糊糊地看见树下有个人影,身上的服色十分晦暗,在阴霾的天空和浓密的树荫遮得连正午都极为膝脆的昏幽之中,简直难以分辨,'他根本说不上那儿是个女人还是个影子。也许,在他的人生旅途上,常有这么一个幽灵从他的思想里溜出来纠缠他吧。
  他向前迈了一步,发现了红字。
  "海丝特!海丝特,白兰!"他说。"是你吗?你是活人吗?"
  "岂止如此!"她回答说。"我已经这样生活了七年了!而你呢,阿瑟·丁梅斯代尔,你还活着吗?"
  他俩这样互相询问对方的肉体的实际存在,甚至怀疑自己还活着,是不足为奇的。他们在这幽暗的树林中如此不期而遇,简直象是两个幽灵,出了坟墓之后在世上首次避遁:他们的前世曾经关系密切,但如今却站在那里打着冷战,都让对方给吓坏了;似乎既不熟悉自己的状态,又不惯于与脱离了肉体的存在为伴。双方都是鬼魂,但又被对方的鬼魂吓得不知所措!他们其实也被自己吓得不知所措;因为这一紧急关头又重新勾起他们的意识,并向各自的心头揭示了自己的历史和经历,那是除去这种令人窒息的时刻,平常的人生中所从来没有的。灵魂在逝去的瞬间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阿瑟·丁梅斯代尔恰恰是心怀恐惧,周身战抖,并且事实上缓慢而勉强地伸出他那死人一般冰冷的手,触摸到海丝特·白兰的发凉的手。这两手的相握虽然冷漠,但却驱散了相会时最阴沉的东西。他们此时至少感到双方是同一天地中的居民了。
  他俩没再多说,况且哪一个也没有引路,只是凭着一种默契,便十起退到海丝特刚才走出的树荫中,双双坐在她和珠儿坐过的那堆青苔上。他们好不容易才开口讲话,起初只是象两个熟人那样搭汕两句,说说天空阴沉,就要有暴风雨了,后来便谈到各自的健康情况。他们就这样谈下去,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扯到深深埋藏在心底的话题。由于命运和环境这多年来将他们相互隔绝,他们就需要些轻松的阔谈来开头,然后再敞开交谈的大门,把他们的真实思想领进门限。
  过了一会,牧师的目光紧紧盯住海丝特·白兰的眼睛。
  "海丝特,"他,说,"你得到平静了吗?"
  她凄楚地笑了笑,垂下眼睛看着自己胸前。
  "你呢?"她反问……
  "没有!——除了绝望再无其它!"他回答说。"作为我这样一个人,过着我这样的生活,我又能指望什么呢?如果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一个丧尽良心的人,——一个本性粗野的恶棍,——或许我早就得到了平静。不,我本来就不该失去它的!不过,就我的灵魂而论,无论我身上原先有什么好品质,上帝所赐予的一切最精美的天赋已经全都变成了精神折磨的执行者。海丝特,我实在太痛苦了!"
  "人们都尊重你,"海丝特说。"而且说实在的,你在他们中间确实做着好事!这一点难道还不能给你带来慰藉吗?"
  "益发痛苦,海丝特!——只能是益发痛苦!"牧师苦笑着回答说。"至于我表面上做的那些好事,我也毫无信念可言。那不过是一种幻觉罢了。象我这样一个灵魂已经毁灭的人,又能为拯救他人的灵魂做出什么有效之举呢?——或者说,一个亵渎的灵魂能够净化他人吗?至于别人对我的尊重,我宁愿统统变成轻蔑与愤懑!我不得不站在布道坛上,迎着那么多仰望着我的面孔的眼睛,似乎我脸上在发散天国之光!我不得不看着我那群渴望真理的羔羊聆听我的话语,象是一只'火焰的舌头'在讲话!可是我再向自己的内心一看,却辨出了他们所崇拜的东西中丑陋的真相!海丝特,你能认为这是一种慰藉吗?我曾在内心的极度辛酸悲苦之中,放声嘲笑我的表里不一!撒旦也是这样嘲笑的!"
  "你在这一点上冤枉了自己,"海丝特温和地说。"你已经深刻而痛彻地悔过了。'你的罪过早已在逝去的岁月中被你抛弃在身后了。说实在的,你目前的生活并不比人们心目中的神圣的弥差什么。你这样大做好事来弥补和证实你的悔过,难道还不是真心诚意,实实在在的吗?为什么还不能给你带来平静呢?""不成,海丝特,不成啊!"牧师应道。"其中并没有实实在在的东西!那是冰冷与死寂的,对我毫无用处!忏悔嘛,我已经做得够多的了!可是悔过呢,还一点没有!不然的话,我早就该抛掉这貌似神圣的道袍,象人们在最后审判席上看到我的那样,袒露给他们看了。你是有幸的,海丝特,因为你能把红字公开地戴在胸前!可我的红字却在秘密地灼烧!你简直想象不出,在经过七年之久的欺骗的折磨之后,看到一双眼睛能够认清我是什么货色,我的心内有多么轻松!假如我有一个朋友——或者说,哪怕他是我最恶毒的敌人!——能够让我在受到别人赞扬得难过的时候,随时到他那儿去一下,让他知道我是一切罪人中最可耻的,我想,这样我的灵魂或许还可得以生存。只消这小小的一点真诚就可以挽救我!可是,如今呢,一切全是虚伪!——全是空虚!——全是死亡!"
  海丝特·白兰凝视着他的面孔,迟迟没有开口。不过,他如此激烈地说出长期压抑的情感,这番话倒给了她一个机会,正好借以说出她来此想谈的事。她克服了内心的畏惧,终于启齿了。
  "象你此时所希望有的那样一个朋友,"她说,"以便可以哭诉一下你的罪过,不是已经有我了嘛——我是你的同案犯啊!"——她又迟疑了,但还是咬了咬牙,把话说了出来。——"你也早就有了那样一个敌人,你还和他同住在一所房子里呢2"牧师猛地站起身来,大口喘着租气,紧紧抓住胸口,象是要把心抠出来。
  "啊!你说什么!"他叫道。"一个敌人!而且跟我住在一起!你是什么意思?"
  海丝特,白兰如今才充分意识到,这个不幸的男人所受的伤害有多深,她对此是有责任的,她不该允许那个一心抱着恶毒动机的人在他身边摆布他这么些年,其实即使是一瞬间也不该的。那个心怀匣测的人不管蒙上什么面具来遮掩,仅仅接近一下象阿瑟,丁梅斯代尔那样敏感的人,就足以扰乱他的方寸了。有一段时间,海丝特没怎么动脑筋考虑这一点;也许是因为她自己痛不欲生,而把他的厄运看得比较容易忍受,也就没去过问他。但自从他那天晚上夜游以来,最近她对他的全部同情都变得又温柔又有力了。如今她对他的心看得更准了。她毫不怀疑,罗杰·齐灵渥斯没日没夜地守在他身边,他那不可告人的险恶用心毒化了他周围的气氛,他那医生的身分对牧师的身心痈疾具有权威性的影响——这一切都构成了达到残酷目的的可乘之机。凡此种种,使那个受苦人的良心始终处于一种烦躁状态,长此以往,不但不会以有益健康的痛苦治愈他,反而会紊乱和腐蚀他的精神生命。其结果,他在世间难以不弄得精神错乱,之后则与"真"和"善"永远绝缘,其现世的表现就是疯狂。
  这就是她带给那个男人的毁灭,而那个男人正是她一度——唉,我们何必不直说呢?——而且至今仍满怀激情地爱恋着的!海丝特觉得,正如她最近对罗杰,齐灵渥斯所说,牺牲掉牧师的好名声,甚至让他死掉,都比她原先所选择的途径要强得多。如今,与其把这极其严重的错误坦白出来,她宁可高高兴兴地躺在这林中落叶之上,死在阿瑟·丁梅斯代尔脚旁。
  "啊,阿瑟,"她叫道,"原谅我吧!不管我有什么不好,我可一直想努力作一个诚实的人!诚实是我可以仅守的美德,而且不管有什么艰难险阻,我也确实牢牢守住了这一美德;只有一条例外,那就是当你的利益、你的生命、你的名誉受到挑战的时候!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同意采取欺骗的手段。但说谎永远不能算是好事,哪怕退路是死亡的威胁!你难道还不明白我要说的话吗?那个老人!——那个医生!——就是人们叫他罗杰·齐灵渥斯的那个人!——他是我过去的丈夫!"
  牧师以他的激情的全部冲动,看了她一会儿,这种激情以备种形态同他那比较高尚、比较纯洁、比较温柔的品德混杂在一起,事实上是恶魔在他身上所占领的阵地,并借以战胜其它的那部分。海丝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阴暗、这么凶猛的脸色。在那理额皱眉的刹那间,那可真是一种阴森的变脸。但他本人已经给折磨得十分虚弱,即使这种较低劣的表现也只能是转瞬即逝的挣扎。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把脸埋在双手之中。
  "我早就该明白了,"他油油地说。"我其实早就知道了!从我第一眼看到他起,直到后来每次见到他,我的心都会退缩,这难道不是向我泄露了秘密吗?我怎么还没明白呢?噢,海丝特,白兰,你简直,你根本不懂这件事有多可怕!有多无耻!——有多粗鄙!——竟然把一颗病弱和犯罪构心暴露给幸灾乐祸地既视着的眼睛,丑得有多可怕啊!女人啊,女人啊,你要对此负责的!我不能原谅你!"
  "你应当原谅我!"海丝特一边叫着,一边扑倒在落叶上,躺在他身边。"让上帝来惩罚吧!你得原谅我!"
  她怀着突然和绝望的柔情,猛地伸出两臂搂住了他,并且把他的头靠在她胸前;她没有顾及这样一来,他的面颊恰好贴在那红字上。他本想抽身出来,但是动弹不得。海丝特不肯放松他,以免看见他盯望着她面孔的那种严厉表情。整整七年,全世界都曾经对她,对她这孤苦无依的女人,皱起眉头,但她还是挺过来了,从来没有一次掉转开她那坚定而伤心的目光。上天也同样向她皱眉,但她活了过来。然而,这个苍白虚弱、负罪而伤透心的男人的皱眉,却是海丝特所忍受不了,会让她死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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