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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眉鸟

_9 古龙(当代)
这样的人,怎会有什么秘密和弱点?
楚留香也找不到可将这三个少女藏起来的地方,他沉吟了半晌,忽然解开一个少女的穴道,微笑着道:“你知道可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将你们藏起来么?”
若是换了别人问这句话,这少女死也不肯说的。
但楚留香的态度却如此诚恳,如此亲切,令她觉得就彷佛是一个老朋友向她嘘寒问暖。
令她觉得他问这句话只不过是为了关心她,是为了她好,这实在是任何女孩子都无法拒绝的。
她望着他的微笑,不由自主的就答道:“你看到了对面墙上的那盏灯么?”
楚留香道:“是不是衣柜旁的那盏?”
少女道:“不错,你只要将那盏灯向左边一扳,就会现出一扇门,你将我们藏到那里面去就不会有人发现了。”
楚留香沉吟着,柔声道:“不知那地方是否安全?”
少女道:“很少有人会到那里去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谢谢你,以后你若离开神水宫,不妨去找我,我一定会带你到很多好玩的地方去。”
那少女忍不住展颜一笑,红着睑道:“谢谢你。”
她刚说过了“谢谢”,穴道就又被点住了。
楚留香果然找到了那扇门,将她们藏了进去。
他本可再问她们许多话的,但他知道她们若说得太多,若是万一被水母知道,那后果就不堪设想。
他从不忍伤害一个对他如此信任的人。
何况,他也知道,自己若是问得大多,她们就难免会提高警觉,不再对他如此信任了。
他也从来不愿破坏一个少女对他的好印象。
线条简单的短几,只有一只白玉茶盏,座垫是用白色的马尾草编成的,虽然有很多女人都喜欢将一些贴身的秘密藏在枕头下,床褥里,但“水母”阴姬却无论如何也不像是这种女人,她的床单连一条绉纹都没有。
所以这屋里唯一可以收藏秘密的地方,就是那衣柜。
楚留香喃喃道:“抱歉得很,我并不是想刺探你的秘密,只不过想救自己的命而已,只望你衣柜里没有让我看了会脸红的东西。”
衣框里所有的东西简单得可以公开到马路上去。
除了一些简单的衣服外,里面什么都没有,奇怪的只是,其中竟有一件是男人的衣服。
楚留香提起一件麻布的短裤,他怎么也看不出世上会有女人穿这种短裤,这短裤和他穿的几乎完全一样。
神水宫里难道竟藏着个男人?
这难道是“水母”阴姬的秘密?
楚留香实在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
但这男人是谁呢?在那里?
楚留香正在惊疑,忽然见到那边的池水起了一阵涟漪,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绝不会错过发生在他周围的任何事。
他立刻断定这必定是“水母”阴姬回来了,这时已没有别的藏身之处,他只有闪身躲入了衣柜。
但他已来不及将衣柜关紧了。
“水母”阴姬已自池水中出现,她脚下彷佛有人托着似的,缓缓自池水中升起,这种功力,连楚留香见了都很吃……
就凭这一点,楚留香已知道“水母”阴姬的武功果然还在石观音之上,他自己更绝不是她的敌手。
此刻只要她发现这里有三个人失了踪,一定会立刻开始搜索,无论如何,她都不会错过这衣柜的。
因为这地方根本没有别的藏身处。
只要她一发现楚留香,那么楚留香就必死无疑,因为楚留香能战胜的机会怕连万分之一都不到。
楚留香几乎连心跳都停止了。
谁知“水母”阴姬竟完全没有留意这地方少了三个人,她彷佛有着很重的心事,全没有留意到别的。
从没有关紧的衣柜门缝望出去,只见她双眉紧紧娥着,脸上带着怒容,目光看来却有些郁。

一走进屋于,她就躺到床上,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屋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根本没有往衣框这边瞧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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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眉鸟 第三十六章 百战百胜
苏蓉蓉又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他知道我已是强弩之末,自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才能以气势压倒我,但他若发现自己上了当后,这股气就弱了,我的气势就可以压倒他,那时胜负之数就难以预卜,这种人怎肯打没有把握的仗?是以找算准他宁可一走了之,也不愿回头的。”
他微笑着接道:“高手相争,正如两军交锋,气势万不可衰,战国时鲁大将曹剑说得好:“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就因为他明白这道理,所以能以寡击众,战无不胜。”
苏蓉蓉媚然一笑,道:“就因为楚香帅你也明白这道理,所以每次都能以弱击强,逢凶化吉。”
楚留香笑道:“过奖过奖,但若非你及时赶来,我还是没咒可念的。”
苏蓉蓉道:“但你实在也真能沉得住气,看到你方那么轻松愉快的样子,连我几乎都要以为我手上真有暴雨梨花钉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看我很轻松愉快,其实我心里又何尝不紧张得要命,以我今天的体力精神和他交手,实在连一分把握都没有。”
苏蓉蓉凝注着他,目中又露出一丝忧郁之色,道:“你平时和他交手,又能有几分把握?”
楚留香默然半晌,微微一笑,道:“我和石观音交手,也没有什么把握,但我还是战胜了她。”
这时青衣尼才缓缓自那黄幔复着的尸身上站了起来,楚留香一直都在留意着她,只不过他知道一个女人在真正悲痛时绝不会愿意有人来打扰,是以才一直没有对她说话,好让她安安静静的哭个够。
女人在痛哭时若有人去劝阻,那么她就永远也哭不完了。
青衣尼已止住了哭声,苍白的脸看来已有些浮肿,她转身面对着楚留香,忽然嘿声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楚留香道:“请吩咐。”
青衣尼道:“我知道你们一定都很奇怪,猜不出‘他’究竟是谁?为什么一直躲着不愿见人?”
楚留香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谁也无权干扰。”
青衣尼缓缓点了点头,道:“现在我只求你,永远莫要探究这秘密,永远莫要揭开这黄幔,永远莫要让任何人看到他。”
楚留香想也不想,立刻道:“在下可以保证,我的朋友中绝没有一个喜欢窥人隐私的人。”
青衣尼长长吐出口气,仰视着苍穹,痴痴的出了半晌神,缓缓道:“你是个君子,我可以信托你,我死了之后,希望你立刻将我们两人火化,然后再把我们的骨灰撒入那条流向神水宫的溪水中。”
她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微笑,按着道:“这样,我们活着虽不能重回神水宫,死后总能回去了。”
她冷酷、浮肿、充满了痛苦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微笑,这笑容看来实在又奇特,又诡秘,又可怕。
楚留香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动容道:“大师你难道想……”
青衣尼挥手打断了它的话,黯然道:“我与你素昧平生,初次相见就将这种事交托于你,只因我相信你是位诚实的君子,今生我虽无法报答你了,但我必定在冥冥中保佑你的安康。”
这种话在别人说来,也许只是空谈,但自她口中说出来,却自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令人觉得自己彷佛正在和一个幽灵做着交易。
楚留香不再说话。
因为他知道她的决心是谁也无法更改的了。
青衣尼双手合什,躬身一礼,口宣佛号,缓缓转身。
楚留香并没有看到她有任何动作,她的人已倒下。
倒在那黄幔复盖的尸身上。
楚留香长长叹息,躬身行礼。
苏蓉蓉却已热泪盈眶,揉着眼睛道:“看来这位大师也是个多情人。”
突听胡铁花长长叹了口气,失声道:“咦:你几时来的?他呢?”
他说的“你”自然是苏蓉蓉,“他”就是那黑袍客。
苏蓉蓉愕然道:“你没有瞧见?”
胡铁花茫然道:“我……我……”
他头上又冒出冷汗,嗄声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怎地忽然做了梦?”
楚留香缓缓道:“就因为你在做梦,所以找一直不敢惊动你,现在你的梦既已醒了,就将梦中的忘了吧!”
要知胡铁花方心神被慑,几乎已只是一具空的躯壳,剩下的也就不多了,若被惊动,真气一岔,便难免走火入魔。
他若不将这件事忘记,以后与人动手,便难免失去自信,使武的人若是失去自信,剩下的就不多了。胡铁花又何尝不明白这道理,满头冷汗又不禁涔涔而落。
楚留香凝注着他,过了半晌,才柔声道:“现在你已忘了么?”
胡铁花又沉默了很久,忽然仰天一笑,道:“我忘了。”
以枯枝和木叶将尸身掩盖,楚留香燃起了火。
所有的秘密,立刻就要随着火光消逝了。
胡铁花望着那始终被黄幔掩盖着的尸身,忍不住喃喃道:“这人究竟是谁呢?是这位青衣尼的师妹?还是她的情人?只因他容貌被毁,所以才躲着不敢见人?”
苏蓉蓉想说句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方黄幔被风吹起一角,她彷佛看到了这人的手。
看来那竟不像是只人的手,而像是只野兽的爪子,上面彷佛长着很长的指甲,还带着些黑毛。
难道青衣尼如此眷恋的只不过是只通灵的野兽?
“情”与“孽”之间,有时相隔本就只不过一线而已。
但苏蓉蓉非但不敢说,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何况,人的手上,有时也会长出黑毛来的。
火,开始燃烧。
这秘密已在火中消逝了,永远消逝了。
苏蓉蓉心里却永远留下个谜。
一点红和曲无容又走了。没有人能留得住他们,因为他们在孤独中生,在孤独中长。
只有孤独的生活,才是他们喜爱的。
唯一令楚留香欣慰的是,这两个孤独的人已结合到一起。
戴独行坚持要送他们一程,因为戴独行这一生也是孤独的,只有他才能了解孤独的人往往也会有一颗火热的心。
黄鲁直呢?他决心要在那条淡水中找到雄娘子的体,他们的友情患难不移,生死不易。
楚留香将青衣尼的骨灰交给了他,因为他也是个可以信托的人,无论谁交到黄鲁直这样的朋友,都是件很幸运的事。
宋甜儿一直嘟着嘴,埋怨着,她晕睡了一场,错过了许多“热闹”,一直觉得很不开心。
苏蓉蓉就安慰她:“你虽然错过了许多事,但有些事看不到反而好。”
李红袖却在向楚留香叙说此行的经过:“半途中柳无眉的毒忽又发作,无法成行,所以李玉函就留下来陪她,他们在一个樵夫的茅舍中养病。”
楚留香自然知道柳无眉并不是“病”,而是“怕”,她知道自己的秘密已将被揭穿,那里还敢来见楚留香。
李红袖动容道:“你是说,柳无眉根本没有中毒,她将你诱到神水宫来,只是为了要替石观音复仇?”
楚留香道:“正是如此。”
李红袖道:“这么样说来,她也绝不敢再留在那樵夫家里了,我们何必再空跑一趟?”
楚留香叹道:“受骗的并不止我们,还有李玉函,我好歹也要找到他。”
他们很快就到了那里,只见丛林旁的山脚下有两间小小的木屋,一个年纪虽已不小,筋骨却很壮的樵夫正精赤着上身在屋外的野地上劈柴,他虽然不懂武功,但每一斧劈下,都带着种很柔美的韵律,一根根巨大的木柴应斧而裂。
楚留香望着他灵巧的运用着斧头,想起了“养由基和卖油翁”的故事,心里不禁又有许多感慨。
“武功虽然练到天下第一,又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当今天下使斧的第一名家又能比这樵夫强胜多少?”
李红袖走过去,含笑道:“借问大哥,我们那两位朋友还在这里么?”
樵夫面上毫无表情,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是点了点头,一斧劈下,又一根木柴应斧而裂。
李红袖道过多谢,和楚留香打了个眼色,两人掠到门口,就见到了李玉函。
陈设简陋的木屋中,有张白木方桌,李玉函正一个人坐在那里喝酒,他脸色苍白,看来有些睡眠不足,但却一杯接着一杯,不停的喝着,屋里的光线很暗,虽然是白天,却彷佛静寂般萧索。
他们走进去,李玉函只不过抬起头瞧了他们一眼,立刻又自顾自的喝起酒来,像是已忽然变成了个陌生人。楚留香在他对面坐下,过了很久,才问道:“嫂夫人呢?”
李玉函似乎过了很久才听懂他这句话,忽然一笑,悄声道:“她睡着了,你们莫要吵醒她。”
楚留香这才发现里面的屋角中有张床,床上果然睡着个人,只不过全身都被棉被盖着,根本瞧不见面目。
胡铁花一走进来,就忍不住拿起酒瓶。
谁知李玉函却一把抢了过去,道:“酒不多了,我自己要喝,你要喝,为何不自己去买?”
胡铁花怔住了,几乎还无法相信这人就是昔日那慷慨好友的李玉函,但李玉函却仍旁若无人,自顾自斟自饮,别人无论将他当做那种人,他似乎全都已不放在心上。
饼了半晌,楚留香才缓缓道:“抱歉得很,我们并没有为嫂夫人将解药拿回来。”
李玉函道:“哦?”
楚留香沉声道:“因为嫂夫人根本就没有中毒,水母亲自告诉了我。”
他以为李玉函听了这话必定要大吃一惊,谁知李玉函脸上连一点表情也没有,过了半晌,忽又一笑,道:“她有病?那实在太好了,太好了……”
楚留香忽然发现他笑得甚是奇特,说是在笑,倒不如说是在哭,一时间他也猜不透李玉函究竟是何心意,也不知是该严词相诘,翻脸动手,还是将这件事轻轻带过,就此不提了。
楚留香素来心胸宽大,受人恩惠,固然点水必报,但却从来不愿记仇,何况他心事已了,又无伤损,石观音一门更已由此中断,他又何苦再苦苦追逼一个弱女子,心思转动间,人已站了起来,笑着道:“在下任务已了,就此告辞吧!此后……”
他话还末说完,宋甜儿已大声道:“唔得,我点么也要问个清楚,”她嘴里说着话,人已冲过去,掀起了床上的被,说到这里,她语声忽然顿住,望着床上的人,竟吓呆了。柳无眉的确睡在床上,但面如金纸,双目紧闭,脸上的肉已全都消失无影,只剩下皮包骨头。这绝色的丽人,竟已变得有如骷髅,而且生气全无,却有两三只蚂蚁在她耳鼻中爬进爬出。宋甜儿‘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苏蓉蓉等人也不禁转过头去,不忍再看,胡铁花失色道,“她……她已死了。”
李玉函却摇了摇头,悄声笑道:“她没有死,只不过睡得很熟而已,你们千万莫要吵醒她。”。
胡铁花纵然鲁莽,也知道此人实在用情太深,是以竟拒绝相信他的爱妻已死,只因他根本不能承受这巨大的伤痛。
望着他脸上的笑容,胡铁花热泪也不禁将要夺眶而出……
灯光很暗,因为这本就只是个很简陋的小酒铺。
他们虽然都已很饿了,但经过这件事后,还有谁能吃得下?
李红袖眼睛也有些发红,喃喃道:“我想不到她竟会自杀,我实在想不到……”
苏蓉蓉叹道:“也许她并不是自杀,而是真的中毒无救了。”
李红袖道:“但我相信水母也绝不会说谎的,因为她也抱定了必死之心,又何必再骗人呢?”
苏蓉蓉黯然道:“这也许是因为柳无眉一直以为自己中了毒,所以身心一直受着折磨,疑心本就可以杀得死人的。”
李红袖长长叹了口气,道:“无论怎么说,柳无眉并没有骗我们……”
宋甜兄道:“你们想,李玉函是不是真的会一直在那里等着她醒来呢?他……他末免太可怜了。”
说着说着,她目中又流下泪来。
苏蓉蓉道:“无论多么深的伤痛,日子久了,也会渐渐淡忘的,否则这世上怕有一半人要活不下去了。”
她说的不错,无论多么深的悲哀和痛苦,日久也会淡忘的,“忘记”,本就是人类所以能生存的本能之一。
胡铁花忽然用力一拍楚留香的肩头,道:“你的心事已了,又胜了天下第一的神水宫主,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为何总是闷闷不乐的坐在那里,连酒都不喝?”
楚留香苦笑着,没有说话。
胡铁花道:“我知道你是觉得错怪了柳无眉,所以心里很难受,可是,这也不能怪你,无论如何,她总不是因你而死的。”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我们此行都算相当顺利的,唯一遗憾只是黑大姐,我寅末想到她的脾气竟那么拗,还是不辞而别了。”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举杯一饮而尽。
胡铁花展颜笑道:“无论如何,不开心的事总算都已过去,现在我们总应该想望开心的事,做些开心的事了吧,我……”
他语声忽然顿住,眼睛也发了直。
一个青衣少女托着个大木盘盈盈走了过来,她长得虽然不丑,但也绝不能算太美,只不过脸上却始终带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砰”的,将木盘上的酒壶重重搁在胡铁花面前,一扭头就走了回去,连眼角都没有瞟胡铁花一眼。
楚留香见到胡铁花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禁笑了,道:“你是不是又想在这里住下来了?”
胡铁花摸着鼻子,又呆了很久,忽然发现未碰见的一双大眼睛正在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胡铁花仰面大笑道:“愚我一次,其错在人,若是能同样骗我两次,就是我自己的错了,你想我怎么会再上这种当?”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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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眉鸟 第一章 无眉画眉
现在,是黄昏。
这里是个很热闹的城市,街道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扶着老人的,抱着婴儿的………
大多数人看来都很愉快,因为他们经过一天工作的辛劳,现在正穿着干净的衣服,舒服的鞋子,囊中多多少少都有些自节俭的生活中省下来的钱,所以他们已经可以尽情来享受闲暇的乐趣。
另一些人,却从来不知道工作的辛劳,自然也不知道闲暇的趣味,所以看来就有些没精打采。
一个人不去耕耘,就想求收获,是永远也不会愉快的。
这条街道约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铺,有的卖杂货,有的卖茶叶,有的卖衣服,有的卖花粉,大多数店铺都将他们最好的货式陈列出来,来引诱路人的眼睛。
他们也在瞧着路上的行人,那眼色就好像行人瞧货物一样,路人的兴趣在他们的货物,他们的兴趣却在路人的钱袋。
这些人彼此打量着,彼此微笑着,大多数人都彼此相识,只有两个人,在这里是完全陌生那就是胡铁花和楚留香。
楚留香和胡铁花甚至连城市的地名都不知道,他们既没有打听,也绝不关心,因为他们的兴趣并不在这城市。
他们的兴趣就在这些人的身上。
自一望千里无人烟的大沙漠归来,再见到这些和气的、愉快的、善良的人,实在比什么事都能今他们开心。
这热闹的城市最热闹的地方就是这条街,这条街最热闹的城市就是这家酒楼,他们就选了这地方,坐在临街的窗子旁,望着楼下街道上熙来攘往的人群,望着人们的笑容,闻着人们的呼吸。
他们就这样坐着,这样望着,也不知望了多久,桌子上已堆满了锡酒壶,酒壶已都是空的。
胡铁花那张被大漠烈日晒得发黑的睑上,已透出了红光,等到酒壶已开始往地下摆的时候,他才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现在才知道,世上最可爱的,就是这些平凡的人,你终日和他们相处在一起,也许还不会觉得他们有什么可爱,但你若是到那见鬼的大沙漠去了一趟,你就会知道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人更可爱的东西了。”
楚留香笑了,笑着道:“这也正是你可爱的地方,一个对人类如此热爱的人,绝不会是坏蛋,一个坏蛋就绝不会有你这样的想法。”
胡铁花大笑道:“多承夸奖,我只希望老姬也能听到你这句话。”
提起姬冰雁,他开朗的笑脸上忽然有了阴影,连灌了三杯酒下肚,重重拍了拍桌子,大声道:“我真不懂这死公鸡为什么不肯和咱们一齐走,为什么要回家?”
留香微笑道:“你若知道家里有人在等着你时,你也会急着回家的。”
胡铁花许久没有说话,又灌了三杯酒下去,才长叹道:“不错,无论如何,一个男人若知道他的家里随时都有人在等着他,想念他,那实在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楚留香笑道:“但最重要的,还是他心里必定要有个值得他怀念的人,否则他的家就算是世上最美丽的地方,你就算用鞭子去赶他,他也不会回去的。”
他虽然还在笑着,但笑容看来却已有些沉重。
胡铁花眨了眨眼睛,笑道:“我知道你又想起了蓉儿她们,是么?”
他不等楚留香回答,就又接着道:“其实她们既已回来了,你根本就用不着再为她们担心,就凭她们三个人,南七北六十三省,又有谁敢动她们一根头发。”
楚留香只有苦笑,胡铁花也不说话了,因为他已瞧见有个青衣少年正在向他们这边走过来。
这少年本来就坐在他们旁边一张桌子上的,人长得不但很英俊,而且看来很斯文,很秀气,穿的衣着虽然并不十分华丽,但剪裁得却极合身,质料也很高贵,显然是很有教养的世家子弟。
这样的人,无论走到那里,都一定会惹人注意的,何况他身旁还有个非常美丽的妻子。
楚留香和胡铁花也早已注意到这夫妻两人了,他们在喝着酒时,这夫妻两人也在喝着,他们的酒虽然喝得令人吃惊,这夫妻两人喝的竟也不少,丈夫喝酒时,妻子居然能陪着他,胡铁花早就觉得羡慕得很。
现在这少年居然抛下他的妻子走过来,胡铁花正不知他是为了什么,青衫少年却已走到他面前,抱拳微笑道:“小弟本不敢过来打扰二位喝酒的雅兴,但见到两位这样的好酒量,却又忍不住要过来请教,但望两位莫要怪罪才好。”
爱赌钱的人,就算连裤子都输光了,也还是喜欢别人说他赌得精、赌得好;爱喝酒的人,更没有一个不喜欢别人说他酒量好的。何况这少年自己酒量也不错,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自然更令人听着开心。
胡铁花早已站了起来,大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肯过来,就是你瞧得起咱们,咱们若还要怪你,那就简直不是东西了。”
青衫少年笑道:“小弟若非早已看出两位是豪迈不羁的侠士,也万万不敢过来的。”
胡铁花忽然沉下了脸,正色道:“你本来就不该过来的。”
青衫少年刚怔了怔,胡铁花已接着道:“你若想找咱们喝酒,叫咱们过去就是,怎么能将嫂夫人一个人留在那边桌子上,这至少该先罚你三杯。”
青衫少年桁掌笑道:“两位若肯移驾过去,就算罚小弟三十杯也没关系。”
三杯酒下肚,胡铁花已和这少年称兄道弟起来。
楚留香虽没有胡铁花这么容易就能和别人交朋友,却也不是个古怪孤僻的人,何况这少年夫妻两人,又实在令人觉得愿意和他们亲近。
这少年不但风度好,酒量好,而且口才也好,他的妻子蛾眉淡扫,不施脂粉,更美得不带丝毫烟火气。
只不过眉宇间总像是带着三分忧郁,脸色也苍白得不太正常,竟像是在生病,而且痞得还不但这种病态的美,却最迷人。
酒楼上十个人中,倒有九个人的眼睛是在瞪着她的。
只要她眼波一转,四座男人们的眼睛都发了直,若还有人不瞧她,那人必定已醉得人事不知。
这青衫少年竟毫不在意,别人这么样瞧他的妻子,他非但不生气,反而像是觉得很高兴。
最奇怪的是,这夫妻两人看来虽都很斯文秀气,甚至可以说是弱不禁风,但一双眼睛却是神光充足,明如秋水。
楚留香知道只有内功极深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眼神,这夫妻两人无疑是武功极高明的人物。
但他们无论言谈和举动,却又偏偏不带半分江湖气,无论怎么看,也绝不像是武林中人。
楚留香也不禁越来越觉得这两人有趣了。
对别人的妻子,他自然不便瞧得太仔细,但此刻这少年正向胡铁花频频劝酒,他的妻子也垂着头在轻轻咳嗽。
灯光斜斜照过来,正好照在她的脸上。
楚留香的目光,也和灯光同时落在她脸上。
这几乎是一张毫无瑕疵的险,脸上的轮廓和线条,简直完美得和一件精心的雕刻一样。
但这张秀美的脸上,竟缺少了样东西。
从楚留香这方向看过去,恰巧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的双眉,但她竟然是没有眉毛的,她的眉毛竟完全是画上去的。
楚留香连呼吸都停住了。
“画眉鸟”?这美丽的少妇难道就是画眉鸟?
在这一刹那间,秘谷中那些少女们的尸身忽然又出现在楚留香眼前,每一个人都死得那么惨,每一个人脸上眉毛都已被人削去……这难道就是因为她自己没有眉毛,所以她每杀死一个女人时,都先将她们的眉毛削光?
楚留香只瞧了一眼,就立刻抬起头,那青衫少年已微笑着向他举杯,楚留香也举起酒杯,微笑道:“小弟已叨扰了兄台许多杯了,却连兄台的尊姓大名还不知道。”
胡铁花大笑道:“不错不错,我只顾喝得痛快,却将这件事忘了,这实在该罚三杯。”
青衫少年等他喝完了三杯酒,才笑着道:“小弟李玉函………”
他话还末说完,那少妇竟也举杯笑道:“两位为何不问我的名字呢?难道因为我是个女人?还是因为女人嫁了人后,就不该再有名字了么?”
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笑道:“看来咱们又该罚三杯了。”
李玉函笑道:“贱内柳无眉,两位莫看她好像弱不禁风,其实她不但脾气和男人一样,打起架来,也绝不会输给男人的。”
胡铁花道:“哦:想不到大嫂还是位女中豪杰。”
柳无眉嫣然道:“其实我本来连名字也和男人一样,只不过小的时候生了场大病,虽然没死,但眉毛却掉光了……:我现在的眉毛是画上去的,两位难道看不出么?”
楚留香本以为她一定要将这件事极力隐瞒,谁知她竟自己说了出来,楚留香不禁又觉得很意外。
只听李玉函道:“现在该轮到小弟请教两位的大名了。”
胡铁花道:“我姓胡,叫胡铁花,他………”
楚留香正不知是否应该让他说下去,就在这时,竟忽然有个人直冲了过来,指着楚留香大叫道:“各位可瞧见了么,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楚留香,楚香帅,各位有幸能见到楚香帅的真面目,实在都应该站起来喝一杯。”
他嗓子就像是卖狗皮宵药的,这么样直着喉咙一嚷,满楼的酒客都吃了一惊,虽然有些人根本不知道楚香帅是何许人也,但只要是在江湖上跑跑的人,听到楚留香这名字,面上都不禁变了颜。
最吃惊的人,自然还是楚留香自己。
只见这人蓝衫灰裤,用黑布扎着裤脚,却敞开了衣襟,左边太阳穴上,贴着块金钱膏药,看来正是个标准的流氓地痞,这句话嚷完了,居然转身就要走,楚留香还沉得住气,胡铁花却已一把拉住他膀子,笑嘻嘻道:“朋友贵姓呀?怎会认得楚留香的?”
这人还想挣脱他的手,但胡铁花轻轻一用力,他头上已疼得直冒汗珠子,咧着嘴笑道:“小的只是个卖膏药的,怎么会认得楚留香这样的江湖高人,这不过是有人给了小的十两银子,叫小人来这里嚷一嚷的。”
胡铁花知道他这话说的不假,因为就凭他这点本事,想认识楚留香也不可能,楚留香已皱着眉问道:“是谁给了你十两银子,叫你来的?”
这大汉苦着脸道:“那人说是楚香帅的朋友,小人也末瞧清他的模样。”
胡铁花瞪眼道:“你难道是瞎子不成?”
这大汉道:“他将小人拉到一个黑黝黝的角落里,又背着光,小人只瞧见他手里提着个鸟笼子,笼子里好像有只画眉鸟。”
胡铁花失声道:“画眉鸟?”
他立刻转过去瞧楚留香,楚留香却完全不动声色,只是笑了笑,道:“不错,那人是我们的朋友,他这是和我们开玩笑的,你走吧!”
胡铁花只有放开手,这大汉就一溜烟似的逃下楼去。
李玉函像是也怔住了,这时才长长吐出口气,附掌道:“眉儿眉儿,你听见了么?你最钦佩的楚香帅,现在就坐在你面前了,你还不敬他一杯。”
柳无眉笑道:“我当然想敬一杯,怕楚香帅现在已喝不下去了。”
李玉函道:“喝不下去?为什么?”
柳无眉道:“你若被这么多双眼睛直勾勾的瞪着,你还喝得下酒么?”
她又向楚留香嫣然一笑,道:“所以香帅你也用不着再陪着我们,你若要走,我们也绝不会怪你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在下本不愿走的,但现在……现在也只好告辞了。”
一走到楼下,胡铁花就用力一拍楚留香肩头,道:“老臭虫,你不是见的女人很多么,但像柳无眉这样的女人,你怕也没有见过吧?她人长得漂亮还不说,而且………而且又豪爽、又妩媚、又体贴,她对你都那么体贴,知道你坐不住了,立刻就让你走,何况对她的丈夫。”
楚留香微笑道:“不错,这点倒的确很难得。”
胡铁花道:“难得?又何止难得而已,像她这样的女人,我敢说天下再也找不出有第二个。”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道:“有些女人也有许多好处,但女人就是女人,每个女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有的噜里噜苏,有的装腔作势,有的冷若冰霜,有的却又太水性杨花,有的不许丈夫喝酒,自己却拚命吃醋。”
楚留香笑道:“既然每个女人都有毛病,她难道不是女人么?”
胡铁花一拍巴掌,道:“妙就妙在这里,所有女人的好处,她全有了,但女人的毛病,她却一样都没有,所有男人的好处她也全有了,却又偏偏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还有第二个,我拚命也要娶她做老婆。”
楚留香道:“你才见了她一面,就对她如此清楚了么?”
胡铁花挺了挺胸,大声道:“你莫以为只有你了解女人,我姓胡的比你也未必就差了许多。”
楚留香淡淡道:“你难道没有想到,她可能就是画眉鸟么?”
胡铁花简直要跳了起来,瞪眼道:“她是画眉鸟?你可是有毛病么?她若是画眉鸟,那提着鸟笼子的人又是谁呢?……她若是画眉鸟,我就将脑袋切下来给你当夜壶。”
楚国香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因为他自己现在也对自己的想法有了怀疑,过了半晌,才喃喃道:“今日我们吃了人家一顿,明天总该想法子还人家一顿才是。”
胡铁花拍掌道:“你说了半天,只有这句还像是人话。”
他们本就准备在这里住一宵的,所以早已找了家干净的客栈,订下了两间干净的屋子。
月光照着窗前的梧桐,秋意已经很浓了,不知从那里瓢来一阵阵桂子的清香,似乎在催人入梦。
但胡铁花还坐在楚留香屋子里没有走,楚留香也没有催他去睡,因为楚留香知道他最怕的就是寂寞。
何况,如此星辰,如此月夜,一个人身旁也实在不能没有个好朋友,楚留香望着窗外的明月,悠然道:“桂花这么香,中秋怕已在我们不知不觉间过去了。”
胡铁花恬然叹了口气,道:“也不知有多少事都在我们不知不觉间过去了,又何止中秋……”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嘈杂的人声传了过来。
按着,一人大呼着道:“楚香帅就住在这里么?姚长华特来拜访。”
楚留香皱眉道:“不好,原来画眉鸟叫人在那酒楼上一嚷,是想替咱们找麻烦的。”
他一句话刚说完,院子里已闯入一大堆人来。
这些人有的手里提着灯笼,有的竟抱着酒子,有的已醉态可掬,有的却是睡眼惺忪,像是刚从床上被人拉起来的。
走在最前面的一人,手长脚长,又黑又瘦,三两步就抢到窗子前,眼珠千滴溜溜一转,抱拳笑道:“那一位是楚香帅?在下姚长华,本是少林门下的俗家弟子,现在在这里开了家小镖局,久仰楚香帅的大名,楚香帅既然光临此地,若不让在下一尽地主之谊,那就太瞧不起在下了。”
这人说话又急又快,就像是连珠炮,说到“少林门下”四个字时,他一张黑脸上已满是得意之色。
对付这种自命不凡的人,胡铁花实在一点法子也没有,他正想悄悄溜开,谁知楚留香竟拍着他肩头笑道:“看来你的面子真不小,竟劳动这许多朋友来看你。”
胡铁花眼睛却发直了,但这时窗外一大堆人都在向他抱拳施礼,他再想否认,已来不及了。
只听大家七嘴八舌,都在说什么……“久仰楚香帅的大名啦!今日能见到楚香帅,实在太高兴啦!”
胡铁花见到楚留香已躲到一边去,只恨得牙赓痒的,眼珠子一转,忽然大笑起来,道:“不错,在下就是楚留香,但楚留香只不过是个强盗小偷而已,又怎敢劳动各位的大驾到这里来看我。”
他一面说,一面瞟着楚留香,怎奈楚留香还是笑嘻嘻的负手站在那里,竟一点也不生气。
姚长华却听得怔了怔,过了半晌,才皱眉笑道:“楚香帅实在太谦了,江湖中谁不知道楚香帅劫富济贫,大仁大义,这强盗小偷四个字,谁敢用在香帅身上?”
胡铁花哈哈笑道:“你们当着我的面不敢,背后怕在骂楚香帅不但是强盗,还是个混蛋哩!”
姚长华又怔了怔,干笑道:“香帅当真风趣得很,风趣得很。”
他像是生怕这位楚香帅又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赶紧接着道:“在下先替香帅引见几位朋友……这位毛健扁,人称“神拳无敌大镖客”,这位赵大海……。”
他一口气说了十来个名字,不是“神拳”,就是“神刀”,不是“无敌”,就是“威镇”。
胡铁花瞧着这些人的尊容,再听到这些响当当的外号,简直连大牙都要笑掉,忍住笑道:“各位此番前来,究竟有何指教呀?”
赵大海抢着道:“在下等久仰楚香帅非但轻功天下无敌,酒量也是天下无双的,这次有了机会,大家都想敬香帅几杯。”
胡铁花大笑道:“错了错了,你们全错了,我楚留香轻功虽马马虎虎,但酒量却比老臭虫也大不了好多,真正酒量无敌的人,在那里哩!”
他的手往那边一指,大家的眼睛都跟着瞧了过去,楚留香再想走也走不了,胡铁花大笑着接道:“喏喏喏!这位胡铁花胡大侠,才真正是酒中的大豪杰、大英雄,各位若不多敬他几杯,那才真是遗憾得很。”
他话末说完,一群人已都涌进屋子里,十个人中已有五个人向楚留香那边挤过去。
胡铁花这下子才算报了仇了,也不等别人敬他,自己先抢过酒杯,咕嘟咕嘟灌了三杯下肚,又大笑道:“其实我楚留香非但酒量不如这位胡大侠,武功也不如他的,有天我定要和他比武,五十招内就被他摔了个大筋斗,头都摔破了……你们看,这里还有个大疤哩,若不是他手下留情,这疤怕还要大三倍。”
大家听得都瞪大了眼睛去瞧楚留香,纷纷道:“真的么?胡大侠你……。”
楚留香头都被吵晕了,也听不出这些人乱嘈嘈的在说什么,只有摸着鼻子苦笑,心里却恨不得将胡铁花的这张大嘴用草塞住。
就在这时,突听“呼”一声,一样黑忽忽的东西自窗外飞了进来,带着一股强风,将窗子都震得“吱吱格格”的响。
众人大惊走避,这样东西已“砰”的落在桌子上,将桌上的东西都震得飞了起来,竟是摆在院子里的大金鱼缸。
这金鱼缸少说也有三五百斤重,此刻竟被人自窗外抛了进来,不偏不倚地落在桌子上,而且缸里的水竟半点没有溅出,这份手力腕力,实在令人吃惊,众人不禁一齐向窗外瞧出去。
繁星满天,月光如水,院子里的梧桐,就像破水洗过了似的,苍翠欲滴,梧桐下却已多了两条人影。
这两人也不知是何时来的?从那里来的,两人都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面上却各戴着个面具。
矮的一人戴的面具,正咧开大嘴在笑,高的一人戴的面具,却撇着嘴在哭,两个面具一哭一笑,一青一白,在白天看来,也许很滑稽,但在这静静的黑夜中看来,却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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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眉鸟 第二章 英雄会
晚风吹过,将两人黑色的长袍吹得猎猎飞舞,也将一阵寒气吹进了窗户,姚长华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吃吃道:“这……这两位也是香帅的朋友么?”
胡铁花摇头道:“非也。”
姚长华骇然道:“那么这两人是谁呢?”
胡铁花咧嘴一笑道:“你怎么问起我来了,你是堂堂少林门下,又是这里的地主,地面上若有了来历不明的人,你怎会不知道?”
姚长华挺了挺胸,地想摆出少林弟子的架子来,但抬头一望,窗外四只眼睛正冷冰冰瞧着他,冷得就像刀。
戴着笑脸的那人格格一笑,缓缓道:“想不到这里还有少林门下,失敬了,失敬了。”
他嘴里一面说着话,一面自地上捡起块砖头夹在两掌之间,说到“失敬了,失敬了”这块砖头忽然“簌落簌落”地落了下来,落满了一地,这块砖头被他两只手轻轻一夹,竟已变得粉碎。
这手掌上功夫露出来,莫说姚长华等人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就连楚留香和胡铁花都不免为之骇然。
戴着哭睑的那人阴恻恻道:“久闻少林神拳天下无敌,朋友可愿意出来赐教几招么?”
这人说话阴阳怪气,竟真的像是在哭。
姚长华鼻子里直喘气道:“我……在下……”
话末说完,他身子忽然倒在赵大海身上,竟是两条腿发软,连站都站不住了,毛健扁瞧了胡铁花一眼,忽然壮起胆子,大声道:“朋友是那条道上的?难道不晓得住在这里的是什么人?”
戴着哭脸的人道:“是什么人?”
戴着笑脸的人大笑道:“看来也不过是几个只会大言欺人的鼠辈而已。”
毛健扁涨红了脸道:“朋友嘴上最好放干净些,可知道名满天下的胡大侠和楚香师都在这里。”
戴着哭脸的人道:“我等今日正是来找胡大侠和楚香帅的,只要是这两人的朋友,也全都算上,和这两人没关系的,最好站到一边去。”
他一面说话,一面轻抚着树干,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树上的梧桐叶忽然雨点般落了下来。
屋子里的人就像是被人用鞭于赶着似的,“忽拉”一声,都散到两边去了,只留下胡铁化和楚留香在中间。
毛健扁陪笑道:“咱们和楚留香可没有什么关系,简直连认都不认得,是么?”
别的人立刻纷纷陪笑道:“根本就不认得……谁是楚留香呀?”
戴着哭脸的人冷冷道:“果然是一群鼠辈。”
戴着笑脸的人道:“既是如此,你们两人就出来吧!”
胡铁花忽然走到毛健扁面前,笑嘻嘻道:“毛大镖客,你我多年的交情,你不帮帮我的忙么?”
毛健扁连嘴唇都发自了,颤声道:“你……你是什么人,我根本不认得你,你怎能血口喷人?”
胡铁花笑道:“你既不认得我,这杯酒就还给你吧!”
他举起酒杯,将杯中的酒慢慢倒在毛健扁头上,毛健扁已吓得呆如木鸡,连躲都不敢躲。
胡铁花哈哈一笑,道:“看来你真该改个名字,叫大嫖客还好些。”
笑声中,他已穿窗而出。
外面两个人也立刻飞身而起,一闪便掠出墙外,再一闪已没入黑暗里,轻功之高,竟也令人吃惊。
但楚留香和胡铁花的轻身功夫比谁也不差,只是两人见到对手如此高明,谁也不敢大意。
两人并肩飞掠,远远跟着前面的两条人影,一时间并不敢逼得太近,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苦笑道:“看来你厉害的对头倒真不少。”
楚留香道:“这两人不是你的仇人么?”
胡铁花怔了怔,道:“这两人我恨本连见都没有见过。”
楚留香道:“我也没见过。”
胡铁花道:“你再想想,这两人一定是来找你的,我的仇人都没有这么好的功夫,只有一个“鬼王”韩非,但三年前也已真的做鬼了。”
楚留香道:“我也想不出有这样的对头。”
胡铁花道:“你连他们的身法功夫都看不出么?江湖中这样的高手并不多呀!”
楚留香道:“这两人掌力俱阴柔已极,像是南宗的“金丝绵掌”,但能将金丝绵掌练到这种火候的,三十年来也不过只有方仙客一人而已。”
胡铁花道:“可是方仙客只有一只手,又怎会是这两人呢?”
楚留香道:“我也知道他们绝不会是方仙客,所以找也猜不出他们是谁。”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无论这两人是谁,咱们今天都少不得要经一番恶战了,我本以为回来后可以过两天太平日子,谁知一回来就遇上这么样两个人,早知如此,我宁可跟琵琶公主回龟兹国去了。”
他们嘴里在说话,身法却丝毫末停,前面两个人身法也丝毫末停下来,中气之充足,竟不在他们之下。
只见两旁的景色,越来越荒凉,远处似有点点鬼火在随风飘动,竟似到了一片荒坟间。
胡铁花皱眉道:“又是个坟场,为什么每次有人找我打架时,总是要将我带到坟场土来。”
楚留香微笑道:“他若想找你喝酒,自然会将你带到酒楼上去,可是他现在却想要你的命,自然只有在坟场上最方便。”
一阵冷飕飕的风吹过,点点鬼火扑面而来。
到了这里,月光也似乎变得凄凄凉凉的,凄凄凉凉的月光,照着一座座长满荒草的坟堆,远处不时传来一声声野狗的哀鸣,就像是鬼哭,却比鬼哭还要难听,胡铁花渐渐已觉得笑不出来了。
那两个黑衣人已在乱坟间停了下来,冷冷的瞧着他们,楚留香和胡铁花也放缓身形,一步步走过去。
只见坟堆里已摆好了四口很小的棺材,棺材上竟还铺着张草席,戴着哭脸的人伸手向棺材一指,道:“请。”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笑道:“这棺材若是为我准备的,就未免太小了些。”
戴着笑脸那人格格一笑,道:“若是将你切成两半,岂非就正合适了么?”
胡铁花也学着他格格笑道:“你身材也和我差不多,这棺材装你也合适得很。”
戴着哭脸那人却又向棺材一指,道:“请坐。”
胡铁花笑道:“难怪最近棺材店生意兴隆,原来竟有人将棺材当凳子。”
他瞧楚留香已坐下,也只好生了下来。
四个人竟各据一口棺材,面面相对,坐在坟堆里。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不知两位高姓大名?究竟是何意,是否和在下有什么过节?”
他一连问了三句话,对方却连一句也不回答。
戴着哭脸那人忽然挥了挥手,道:“摆酒上来。”
胡铁花怔了怔,失笑道:“两位竟是请咱们来喝酒的么?”
戴着哭脸那人道:“只可惜这地方没什么好东西可奉敬两位。”
这句话刚说完,乱坟后已走出两个人来,身上也穿着件黑袍子,脸上也戴着诡秘的面具。
两人手里竟抬着口棺材。
※※※
这口棺材大得多了,两个黑衣人将棺材抬到他们四个人中间,躬行一礼,又转身走入乱坟里。
彷佛本就是从荒坟里走出来的。
戴着哭脸那人又伸手向这口棺材一指,道:“请。”
胡铁花道:“请?请什么?”
戴着哭脸的人道:“请吃。”
胡铁花怔了怔,大笑道:“两位难道要请我吃死人么?”
戴着哭脸的人冷冷道:“到了这地方,不吃死人吃什么?”
胡铁花又怔了怔,格格笑道:“有趣有趣,实在有趣极了。”
他笑声忽然停住,戴着笑脸的人竟已将手伸进棺材,“恪叱”一声,像是拗断了样东西。
等到他手伸出来时,已拿着条血淋淋的膀子,他将面具向上一掀,“喀叱”一声,将这条膀子咬下了一大块,大笑道:“请请请,这人死了没多久,还新鲜得很。”
他一面笑,一面嚼,鲜血沿着嘴角往下直流。
胡铁花又是吃惊,又是恶心,大怒道:“你们究竟……”
谁知他话还末说出,楚留香竟也将手伸进棺材去,“喀叱”一声,也拗下条血淋淋的膀子。
按着,又是“格叱叱”一声,他竟也将这条膀子咬下了一大块,鲜血也沿着嘴角往下直流。
胡铁花瞧待全身寒毛直竖,忽然跳起来,大喝道:“楚留香,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吃死人了?”
楚留香笑道:“这人果然新鲜得很,滋味好极了,你也尝一块吧!”
胡铁花又惊又怒,正不知该怎么办,那两个黑衣人忽然大笑起来,戴着哭脸的人竟银铃般笑道:“我早就知道这骗不过楚香帅的。”
笑声中,四面忽然挑起了数十盏灯笼,将一片荒坟照耀得亮如白昼,胡铁花这才看清楚,那条“血淋淋的膀子”,竟只不过是一般上面侥着红糖汁的白藕,在这阴森森的坟堆里,冷凄凄的月光下,虽骗过了胡铁花的眼睛,却还是没有骗过禁留香的。
胡铁花张口结舌,拚命揉着鼻子,道:“这……这究竟是在搞什么鬼?”
戴着笑脸的人将面具摘了下来,大笑道:“小弟实在荒唐,但望胡兄恕罪。”
这人眉清目秀,竟是他新交的朋友李玉函。
戴着哭睑的人自然就是柳无眉了。
胡铁花又跳了起来,大笑道:“有趣有趣,这真的有趣极了,我这一辈子都没有遇着如此有趣的事,你们两人实在有两下子。”
柳无眉嫣然道:“我知道两位一定被那些恶客纠缠得无法脱身,所以了想出这法子来,让两位解解闷,开开心。”
胡铁花附掌道:“妙极妙极,这法子实在是妙绝天下,妙绝古今,除了嫂夫人,怕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想出这法子来。”
李玉函笑道:“但她无论想得多妙,却还是瞒不过楚兄的。”
胡铁花悠然笑道:“他的确生了双利眼,可是我并不羡慕他,因为这样他反而会少了许多乐趣,永远都不会像我这么样开心。”
弊材里不但有藕,还有新橙、鲜菱、甜瓜、香果,这对于胡铁花和楚留香已塞满了太多酒肉的肠胃说来,实在再也合适没有了,何况,这些水果虽非珍贵之物,但在这种地方,这种季节,却怕比雀舌熊掌还要珍贵,由此可见,主人非但又体贴,又周到,而且边慷慨得很。
胡铁花举酒大笑道:“我生平虽然做过不少荒唐事,但坐在坟场里的棺材上喝酒,这倒真还是生平第一次。”
李玉函赶紧的道:“胡兄是否觉得有些不快?”
胡铁花道:“不快?我简直觉得愉快极了,和这地方一比,客栈里那间小屋子简直就闷得像棺材,和贤夫妇一比,那些大镖客简直就像是一群活鬼。”
柳无眉失笑道:“那时我虽戴着哭脸,但听见你替那位大镖客改的外号,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胡铁花摸了摸鼻于,道:“早知嫂夫人也听得见,那句话我就不敢说出来了。”
楚留香忽然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当今武林有三大世家,其历史之悠久,名声之响亮,俱不在三大帮,七大派之下,而且每一家都有世代相传的武功秘笈,足以与少林的罗汉神拳,武当的两仪剑法分庭抗礼,只不过这三家门下子弟,俱都谨守家规,极少在江湖间走动而已。”
他忽然谈论起当今的武林大势来,别人也不知该如何插口,只有静静的听他说下去。
楚留香又道:“近数十年来,这三大武林世家,更是人才辈出,他们虽不常在江湖走动,但神龙偶现,所做所为,必是足以震惊天下的大事,譬如说………”
胡铁花忍不住插口道:“譬如说,“南宫世家”的南宫平,昔年就曾在一夜之间,扫平太行十八寨,而令横行天下四十年的太行群寇,从此一蹶不振。”
楚留香微笑道:“这已是五十年前的旧事了,昔年风采翩翩的南宫公子,也已在十年前便已羽化登仙,近二三十年来……”
胡铁花又忍不住插口道:“近二三十年来,最蠢动武林的大事,就是‘拥翠山庄’的李观鱼李老前辈,他在剑池的试剑石畔,柬邀天下三十一位最著名的剑客,煮茶试剑,而李老前辈却以一口古鱼肠剑,九九八十一手凌风剑法,令三十一位名剑客都心悦诚服,推为天下第一剑客。”
楚留香附掌道:“不错,这三大世家武功,虽然各有千秋,但近三十年来,却还是要以姑苏海涌上,‘拥翠山庄’为其中翘楚。”
他微微一笑,忽然转向李玉函,微笑着道:“李兄少年英俊,武功之高,更是江湖少见,若是在下猜得不错,想必定是‘拥翠山庄’的门下子弟。”
李玉函道:“惭愧,小弟不学无术,委实辜负了家门旧誉。”
楚留香道:“李兄太谦了,不知李兄和李观鱼李老前辈如何称呼?”
李玉函肃然道:“正是家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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