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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千骨

_25 Fresh果果 (当代)
  ——你可不可以收我做徒弟?
  那日绝情殿上,漫飞雪,她赤着脚在雪中奔跑,脸上画了一只大乌龟。
  那夜江中泛舟,她酒醉不醒,梦中时颦眉时甜笑,始终喃喃的叫着师父……
  她爱笑,爱说话,爱做鬼脸,爱扯着他的衣角小声的撒娇,做错事了就睁着大眼可怜巴巴的看着他。
  那么多年,她始终是孩子的脸。纯真的无暇的,像晨雾中灿烂的夕颜花;素净的可爱的,像山坡上小小的蒲公英。
  可是如今,那张曾永远定格,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上,再也看不到她甜美的微笑,只有满目疮痍的疤和凹凸不平。
  白子画身子微微摇晃着扶住一旁的桃花树,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花千骨慌乱之下直觉的想要遮掩,却早已痛得动弹不得。
  ——又被他看见了,还被下人看见了。
  羞惭和酸涩叫她无处容身。这样一个自己,此刻在别人眼中,一定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吧。
  东方彧卿再顾不得自身安危的冲出结界,所有人都呆呆的站在原地,再没有人阻拦他。
  小心翼翼的扶起花千骨,像捧着一件千疮百孔,不断被摔碎又拼贴起来的瓷器。他已经无力再去愤怒,他只是心疼,只是怜惜。他此生拼了命去呵护去守护的东西,却就这样一次次被别人摔个粉碎,扔在泥里。
  “骨头!没事的,没事的……”东方彧卿先从花千骨腹部将斗阑干的剑拔了出来,然后咬着牙继续拔白子画的。
  花千骨身子一阵抽搐,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带着奇怪破音的低吼,完全不似平常干净清越的声线。
  白子画的心再次狠狠的揪成一团,几乎快不能呼吸。
  怪不得她刚刚一直蒙着面用内力话,原来连嗓子都已经毁了。不用算不用猜他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从师兄那日拿着绝情池水来试探他时他就应该知道……
  心头又惊又怒又痛,到最后,只剩下悲凉和内疚了,毒药一般大片大片的腐蚀开来。
  消魂钉,断念剑,绝情水,她竟是那样,被无情的逐到蛮荒去的。
  而他,却不知道?
  而他,却不闻不问,坐视不理……
  事到如今,他问自己,还能对她狠得下心下得了手么?
  东方彧卿扯下斗笠上的面纱,想重新将她的脸蒙上。花千骨虚弱的笑着摇头,如今已经用不上。她的脸无情的将她心底最丑陋的欲望轻易出卖于人前。她的秘密,再不是秘密……
  东方彧卿看着她面色苍白近似透明,仿佛随时会在他手中消失一样。
  “骨头别哭,不痛,有我在……”声音微微有些哽咽了。至从白子画出现,他就知道一切已经结束。明知道是必败无疑,他命数已尽,无力回天。却终是自欺欺人的非要陪走这一遭,却终于发现,自己就算有能力保护她不受别人的伤害,又怎么有能力保护她不被白子画伤害?他没有输,输就输在,白子画对她太重要。
  花千骨伤口上的血慢慢开始止住,肩上和腹上都没有伤及要害,只是最后一剑,穿心而过,怕是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愈合。
  一连受三剑,每剑都是因为白子画,她体内的真气和妖力迅速流失,强撑着不让自己晕过去。
  却看见摩严手中凝结巨大光晕,用尽全力向他们俩打过来。分明是半点活路都不肯给她留。
  速度太快,斗阑干一反应过来立马飞身过去,仓促迎上,却被光波震开老远,刹那间摩严再次出手,惊动地一击眨眼间已到东方彧卿和花千骨二人面前。幽若、轻水等人都吓得惊呼大叫。
  “师兄!”白子画怒吼,他背着他对小骨做了那么多事,就是当着他面也不肯放过她么?
  想要动手阻拦,却发现依旧被幻夕颜控制住,虽勉强能行动,却隐隐带一种阻塞感,只是慢了半步,那几乎可以移山倒海的力量已到花千骨面前。知她被自己刺成重伤,生意全无,怕是有神之身也再难逃脱。粉身碎骨之下,妖力四溢,一不小心就是魂飞魄散。师兄竟是从一开始就打算借自己的手来杀她么?
  花千骨疲倦的看着这一切,又痛又累,早已心力交瘁。死又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仙界既已下口谕释放蛮荒众人就不会再反悔,杀阡陌已陷入昏迷,为了三界平衡,仙界不想再有战火死伤,妖魔其后应该也会安然无恙。如今唯一有危险的是南无月和东方彧卿,慢慢闭上眼,打算至少在临死前耗尽所有能使用的妖神之力,将他们两人安全送离。妖神之寥然可以让昆仑镜拥有空间转移的能力,那么她应该也可以。
  东方彧卿见她慢慢闭上眼睛,摩严那一击分明已无可回避的到了身后,却奇迹般的慢了下来,周围的空气犹如水波一样的荡漾颤抖,时间的河流仿佛遇到了冰封,只能迟缓的向前推进。
  他的身体和南无月的身体发出诡异耀眼的彩光,双手开始变得透明,逐渐消失不见。
  东方彧卿大惊失色,没想到她绝望心碎之下,竟然一意求死。
  “骨头!不要这样!”他悲怆大吼,伸手直往花千骨眉心点去。花千骨双目一睁,周围顿时恢复如常。摩严一击已到身后,再躲不过去。
  “东方!”花千骨瞪大眼睛惊恐的望着他。
  东方彧卿用尽全力将她抱在怀里,周身布满结界,同时飞快的用手捂住她的眼睛。
  “骨头,不要看!”
  一声巨大的爆破轰鸣声,仿佛整个天都塌下来。花千骨被东方彧卿捂住眼,只看到一片黑暗,然后就是一片血红,温暖的液体飞溅得满脸,犹如画上的油彩,浓腻得快要滴下来。
  不要看……
  东方彧卿的余音在空中回荡不息,伴随着花千骨断人心肠的凄厉哭喊。
  世界瞬间安静,花千骨身体瑟瑟颤抖着始终不敢睁开眼,白光尽散,她只听到周围的一片惊恐尖叫声,还有糖宝声嘶力竭的喊着爸爸。
  已经碎过的心还会再碎一次么?
  花千骨瘫倒在地,摊开双手,只觉得手中都是粘稠和血腥。那个刚刚用温暖环抱着她的人不知道去了哪,凉风吹来,突然觉得好冷。一片桃花飘落拂过的鼻尖,痒痒的,想笑,可是笑不出来,想哭,可是没有泪水……
  能够想见东方彧卿死状之残忍,他连到最后一刻都还不忘捂住的眼,不忘对她说——不要看。
  那是他能做到的对她最后的呵护和温柔。
  她僵硬在那里,把眼闭得紧紧的。不看,不看,无论如何都不能看。如果视线里没有了东方,宁愿瞎了眼睛也不要再看。
  光是一个死已肝肠寸断,眼睁睁三个字又叫她如何承担?
  所有人都呆住了,连摩严都呆住了,他没想到东方彧卿一介凡人之躯,可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更没想到他宁肯自己不得全尸也不要花千骨伤到一分一毫。
  白子画垂下眼眸,心头一片冰凉。如果看见杀阡陌和小骨深吻于人前,他还不明白自己的怒火和不甘到底是什么。如今,他知道了……
  那个子,竟可以为小骨做到那样么?
  想起东方彧卿临死前哀求的望着自己的眼神,温暖如煦日却又高洁如清莲,或许,那是一向无所不能的他凭生唯一一次求人吧。而依然,是为了小骨。他竟然细心温柔到,她心底的每一分痛楚每一分柔软都照顾到,就连死都不例外。
  白子画轻叹一口气,双手结印,慢慢聚拢东方彧卿的四散的肉身和魂魄。将周围的血迹一点点小心抹去……
  东方彧卿银色仿如虚幻的身影再次凝结成形。
  “骨头……”他轻唤,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面颊,却碎做晶莹的无数片,然后又拼合在一起。
  花千骨不肯相信的摇着头,依旧死死的紧闭双眼。
  “骨头……可以看了,看着我……”再不看,就没有时间了。
  花千骨才慢慢张开满是血丝的眼,直直的盯着他,眨也不敢眨,仿佛只要再一闭上,东方就再也不见了。
  不是幻觉,不是幻觉……她一遍一遍的对自己说。
  “骨头,不要死,听我的话,不要死。就算这世上没人爱,你也要好好爱自己……”
  花千骨哭着摇头,想紧紧抱住他却只触碰到一堆晶莹的碎片。
“等着我,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再回来的,不要怕,相信我……”
  “不要,不要……”
  看着东方彧卿声音越来越小,再维持不了形态,开始在风中飘散。此刻的她,疯狂伸出手想要抱住他又像在攫取些什么,绝望的哭喊着,无助的像一个孩子。
  “一直想看骨头长大后是什么模样,可惜我再也等不到了……”东方彧卿温柔一笑,犹如清风拂过草原,然后慢慢消失得无影无踪。
  花千骨勉强想要站起身来追逐,却又踉跄的摔倒在地,哭喊着拖着身体在地上爬行。心上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汩汩流出。
  “不要走,你不是要我救小月之后和你一起走,再不问人间世事,你也不做异朽阁主了么?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们一家人永远在i起!求你不要走!不要抛下我!东方——”
  花千骨无力的蜷缩在一团哭喊着,只是东方彧卿再也听不到了。
  白子画心头一阵荒凉悲哀,东方彧卿或许不知道,他的死,给了他最后的成全。而自己,在小骨心里,除了痛,就再也没留下什么。
  摩严双拳紧握,语调不忿中又隐含轻蔑。
  “明明阳寿已尽,却非要逆而行,弄得自己不人不鬼。这妖孽到底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
  竹染呆呆的看着眼前一幕,将已在自己怀中哭到沙哑的南无月抱得更紧。经历杀阡陌还有东方彧卿,他似乎是迷惘了,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花千骨猛的一转头,不可置信的望着摩严。
  阳寿已尽?怎么可能?
  却只听白子画缓言道:“东方彧卿向来世借了五年寿,来换取今生多陪你一年。下场……是不得好死。”
  花千骨脑子嗡的一下,再次呆住了。
117.渺渺空花
白子画眉间尽是悲悯,异朽阁的人虽世世早夭,却大都善始善终。东方彧卿受了摩严最厉害的一招浮尘断,从四肢到百骸,从皮肉到筋骨,一点点断裂破碎,身体仿佛被放在绞肉机里一般,死状极其痛苦极其可怖。
可是他到临死前惦记的都还是会不会因此吓坏了花千骨,让她不要睁眼,并求自己给他一个体面,没有让花千骨的心因为他的死再碎一次。
可是他太低估了自己在花千骨心底有多重要。以为不看不想,就可以当作一切都没发生?以为没有亲眼目睹,她就会当他没有死,而只是消失一段时间,终有一天还会回来么?
  花千骨坐在地上那样安静,没有半点生气如同尸体。目光呆直的张开双手,看着掌心晶莹的碎片如蒲公英一样慢慢飘向空中,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子画看着她,满是心痛与不忍,低声叹道。
  “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花千骨心头一阵冷笑,她的痛苦,她的坚持,她的不悔,他又怎么会懂?她也没他的本事,可以狠心伤害爱自己的人,也可以眼睁睁看着他们死而无动于衷。
事到如今,她再无能为力为东方做些什么。唯一能做的只有一件——杀了摩严,为东方报仇!
  瑶池一阵紫光暴涨,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花千骨仿佛疯了一样朝摩严扑去,妖气顺着伤口喷溅的血四处弥漫着。摩严在威力巨大的快速攻击下连连后退,看着花千骨目眦欲裂的神情,竟微微觉得惶恐起来。光剑一剑接一剑向他劈来,火光四溅,花千骨有心要他痛苦一般,没有一次击中要害,先是废了他左手,掌上的肉竟被她一片片剔了下来,隐隐可见森森白骨。
“小骨!”白子画惊恐大喝,见她悲戚到极致恨到极致,竟心堕魔道。双眼的颜色越来越紫,混沌而没有光泽,浑身都是疯狂嗜杀的诡异气息。
白子画默念咒语,双手结印,可是她体内妖力的暴走,封印已经开始逐渐压制不住。一旦冲破,以她现在满心的怨恨,定是生灵涂炭。
封印反噬,白子画嘴角慢慢流出血来,众仙合力而上,却全被花千骨震开。她也不躲闪,也不防守,只是一味的追杀着摩严,残忍的折磨他,想叫他生不如死。就算偶尔有剑砍在身上,她也仿佛没有了知觉般,不闪不躲。
  摩严面色越来越惨白,突见花千骨竟也使出一记跟他一样的浮尘断,竟是想要他死在自己的招数之下。
“小骨!”白子画一把将他推开,挡在花千骨面前,大吼一声。
  花千骨的掌在白子画一尺外硬生生停下。
“让开!”
看着花千骨气到整个身子都在颤抖,脸因为妖化显得更加可怕。白子画皱着眉,用尽全力想将她的妖力再次封死。
“要杀人,先杀了为师我。”白子画冷冷的看着她,似乎早已将她看穿。
  场景与之前瞬间颠倒。只是方才白子画对她下得了手,她又如何对他下得了?
“让开!”花千骨再次怒吼,感受到白子画正在加强对她的封印,她双拳紧握暗自用力,不让他得手。
  一场大战,逐渐演变成他们师徒间在封印妖神之力上的角逐。
  五星渐渐在天空中消隐,再不处死南无月就来不急了。摩严和众仙此时已全部向竹染围了过去。竹染等人又怎可能是他们的敌手,眼见就要不敌,花千骨心急如焚。大喝一声,再顾不得许多的竭尽全力将妖力外引,却只见白子画身子一震,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身子摇晃着向下坠去。
“师父!”花千骨的眼瞬间回复成黑色,慌忙的扶住他,却未待站稳。白子画右掌狠狠往她天灵盖一拍,掌上是另一道血色封印。
花千骨呆住了,傻傻站在那里,只觉得头晕目眩,所有的力气被瞬间抽离。双腿一软,跪倒在白子画面前。
  白子画眼中闪过一丝痛心,咬了咬牙,还是伸手便往她周身气穴点去。为了防止她再次暴走,仙力凝结成丝,直入体内,将她所有关节牢牢锁住。
花千骨不可置信的看着他,颓然于地,已是无话可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众人为了争夺南无月又掀起一场大战。可是没有了杀阡陌,没有了东方彧卿,又没有了花千骨,最终,南无月还是落在了仙界手中。
“花姐姐——”南无月哭着喊着。花千骨拼命的向他伸出手,却只能无力的摔倒在地。
  摩严重伤在身,却也知道不是和花千骨计较的时候,必须赶在最后一刻处决南无月。混战中,南无月再次被押到了建木之上。很快脚下的水面之上便燃起了熊熊天火。
看着南无月在烈火里痛苦挣扎啼哭,花千骨心如刀绞,却是再也无能为力。
  南无月火光中痛苦扭动的幼小身影,随着天火越旺,慢慢幻化为妖冶少年模样。竟仿佛再感受不到疼痛一般,轻笑俯视着瑶池众人。
“只差一点点,白子画,没想到又是你坏我好事。”
白子画似乎早有预料般的看着他,不发一语。
南无月身影慢慢淡化,却依旧诡异笑容不减:“不要以为杀了我就天下太平了,事情不会这么容易就结束的。白子画,你且等着看。没有什么能逃出我的掌控,就算我死了,也定叫这六界不得安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少年的身影再次幻化回幼小的南无月。人有善念有恶念,妖神也有善恶两面。花千骨把幼小的南无月教养得太善良太纯粹,以至于邪恶的一面累积造化成了另一个人格。妖神的本质就是毁灭和破坏一切,今天所发生的,早在南无月迫不得已把妖神之力给花千骨的时候就早有预谋。
所以无论如何,只能杀了南无月。牵引他善良之魂再入轮回。
晴天一声霹雳,五星陡然绽放巨大光芒,合着天雷汇聚成一道耀眼金光,准确无误的朝南无月劈了过去。
  “姐姐……”南无月发出最后一声哭喊,妖神真身瞬间化做云雾。只留下些许鲜血沾染于建木之上。
  花千骨仰天一声极尽凄厉悲凉的哀嚎声,大地也开始剧烈摇晃起来。
五星光芒骤暗,慢慢消失在天空中。妖神终于赶在五星耀日结束前被消灭了。
  白子画衣袖翻飞,自作主张,收了南无月魂魄。却见那光秃秃的建木之上竟开始慢慢抽出翠绿枝桠,迅速的向天空伸展蔓延开来。
  建木回春了?
  众仙皆惊异的仰望着天空,大地依旧摇晃不止。
  “小骨!”白子画大惊失色的看着花千骨。
  她的哀声已换作悲凉大笑,却依旧凄厉非常。抬头望天,满脸竟然都是斑斑血泪。
  杀姐姐永睡不醒,东方和小月都死了。所有人,都是被她害的。花千骨的笑声仍在持续,极尽悲苦,听者无不动容。众仙一抹脸上,竟全是泪水。
“小骨停下来!”白子画大喝,妄图接近她身却被无形光壁弹开。
  仿佛又重新经历一场共工撞倒不周山的浩劫,风起云涌,天色晦暗无比,好像要塌下来一样。日月星辰犹如弹丸一般,往一处拥挤倾倒,像是天破了一个窟窿。
很久之后,所有人回忆起当时的状况,都还是会后怕。
只是片刻的时间里——昆仑山倾,瑶池水竭。
  是什么样的力量竟可以颠倒天地万物?
  没有一个人能忘记花千骨那张恐怖到了极点,满是血泪的脸,同时发出的绝望大笑和嘶哑悲嚎。
人要怎样痛到极点,才会变成那个样子?
古有云,
神哭,天地同悲,日月同泣。
呜咽不止,天下分崩。
  那一战,人间下了整整三个月的血雨,没有停息。
  一直到最后,白子画不顾重伤,终于闯破了花千骨的结界,将泪流不止的她颤抖的抱在了怀里。
“小骨!他们已经死了!”
  花千骨愣愣的看着白子画,总算安静了下来,却推离他的怀抱跪倒在地,身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那一刻,两个人都心死如灰。
  白子画从怀中取出一个净白的瓷瓶,花千骨默然无语,化做一道轻烟,飞入了瓶里。
东方死前最后对她说的。
  不要死——
糖宝有落十一照顾,轻水有轩辕朗,如今,再没有她放心不下的事了。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关系。
 白子画将瓶放入怀中,目光再不复往日的淡然清明。他终归还是,亲手收了她。
  周围再没有瑶池美景,过去的繁华美景都成空,如今只留下残垣断壁。
  “师弟!这一切祸事你都看见了,花千骨不能不杀!难道你还要再心软一次么?”
  白子画冷冷的看着他,目光里分明没有一丝情绪,摩严却不由心虚。都这个时候了,不该做的也都做了,难道他还要来跟他算账不成?
  “是谁泼了她绝情池水?”淡淡一句话,却分明是在问罪。吓得正得意至极的霓漫天差点没跪下地去。
“我问,是谁?”白子画环视长留群仙一周,每个人仿佛都在他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霓漫天心知他或许已经算出,自己又怎么隐瞒得过。心头一阵恐慌,跪倒在地。
  “那夜没有我的允许,你去见她还毁了她的脸?”白子画的声音依旧平淡如常,周围所有人却都打了一个冷战。
霓漫天浑身颤抖起来,尊上不会事到如今还想着帮花千骨报仇吧?不会的!不会的!世尊和爹爹都在这里,他就算真的迁怒于自己,也不会真拿自己怎么样。
  摩严见此怒道:“绝情池水是我下命泼的,若不是她自己心里有鬼,又怎会变成那个德性?”
白子画却不看他,只是一步步逼近霓漫天,霓千丈慌乱的挡在女儿面前。
“只要她是我长留门下一天,就要遵守我派门规。”
白子画眼都未眨,手起剑落,霓漫天左手已被他斩了下来。
“你还犯了多少过,我不说你自己心里清楚,小惩大诫,再罚你在静室面壁七年,不得踏出一步。”
霓千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气得浑身颤抖,他甚至连白子画怎么拔剑的都没看清楚。
霓漫天只看见自己的胳膊掉了下来,甚至没有感受到疼痛。片刻之后惊叫一声,已然晕了过去。
众人都纷纷退了几步,一个个瞠目结舌,白子画疯了,连白子画也疯了……
摩严怒目瞪视着他,神情举止什么都没变,却又仿佛什么都不同了。
“你要发泄,尽可以冲我来!你明知道一切都是我在幕后指使的!”
  白子画猛的掉头,对摩严举起了剑,却在下一刻手一松,横霜剑掉在了地上。摩严浑身一震,看着白子画冰冷的眼。
或许他是想,只是他不能罢了。
  洁白的宫羽飞出,在空中盘旋半圈然后飘落下地。
  “这掌门,还是留给你做吧。”声音凄苦中又隐含几许自嘲。白子画扔下沾满花千骨血的横霜剑还有掌门宫羽,疲惫的转身离去。任凭笙箫默他们如何呼唤都仿若未闻。
轻轻招了招手,浴血奋战满身污渍的哼唧兽仰天咆哮一声,奔到他的面前。刚刚亲眼目睹了花千骨和白子画的争锋相对,它为难至极,不知道应该帮谁,只能站在一旁不敢插手。
白子画伸手轻轻抚摸着它的皮毛,与其心灵沟通,花千骨在蛮荒又瞎又残又哑之时所经历的所有一切已尽在他眼中。
“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强忍住心底的内疚与酸涩,他轻轻点头,拍着哼唧兽的头以示嘉奖。
竹染见状,这才醒悟,原来哼唧兽竟不是原本就生活在蛮荒,而是白子画特意送进去的,为的是照顾和保护花千骨。所以才会无缘故的突然出现在她身边,为她引路,替她觅食。 只是千骨她,或许永远也不知道了罢……
  摩严看着白子画带着哼唧兽,怀揣着花千骨和南无月的魂魄逐渐远去的背影,浑身一阵乏然无力。自己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为了长留,为了仙界,到头来,他却厌恨自己。为了小小一个花千骨,竟然放弃了一切。早知今日,他又是何苦……
  摩严无力退了两步,被笙箫默及时扶住。再转头一看,竹染不知何时已不在了。
  白子画御风而行,脸上万里冰封。哀莫大于心死,他欠小骨太多太多。
没有人知道,小骨对他有多重要。没有人知道……
  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过至少此刻,她又回到他身边了。
花千骨,从此长压长留山海底,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卷七:深宫云顶生若死·神灭魂离只此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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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月圆了,花千骨从沉睡中醒来,安静的抬头看着水中流泻而下的破碎光影。
  从海底仰望海面,与在大地上仰望天空的感觉如此相像,只是更静谧更蔚蓝。不时有七彩的小鱼从头顶上游过,还有滚滚鱼挺着白白的大肚子缓慢的前行。它们是海底的飞鸟,而她是笼子里的夜莺。
  十六年了,整整被关在长留海底十六年了。
  巨大的结界,她有足够大的空间可以上下飘游,可以看日升月落,可以听潮起风生。仿佛被装在一个透明气泡里。可是,没有人看得见她,鱼儿时常会大摇大摆的在她身边游来游去,她手一轻碰,就直直的穿了个空。
  她知道自己身在结界的另一个空间里,只是或许白子画怕她无聊怕寂寞,给了她一片海洋当作天空,给了她无数小鱼作个伴儿。
  囚禁的日子里不是漆黑一片,浸没在一片深蓝之中,望着星月听着鲸歌,不知不觉就是十六年了。
  没有人知道她在这里,也没有人想得到,自己居然就被关押在长留山下。
  整整十六年,她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也没有见过白子画。时光无声无息的流走,她逼迫自己不要再去想过去的那些人和事、伤和痛。一切都如同她,沉没在幽深的大海里。有时候一片浮云,一株珊瑚,一条游鱼,都可以凝视好久好久。累了倦了,又闭上眼任凭身体在波浪的摇晃中安静入眠。
  从没有尝试过逃跑挣脱,或是打破这个结界。对她而言,再没有比这个世界更美好的了,这里没有任何人会来伤害她,她也伤害不了任何人。
  她以为她可以这样一直到永远永远,可是终归老天还是连这点平静都不肯给她。
  当海底沸腾了一般涌起汹涌巨浪,一股强大的力量在结界上一次次撞击着。花千骨从沉睡中猛然睁开眼。
  她不会说话,她也已经整整十六年没有开口说过话了。
  微微阖动了下嘴唇,心头隐隐有不详的预感。这种感觉太熟悉,亦一次又一次的将逼到退无可退的境地。
  若不是有人正在海中大战,就是长留有外敌来犯。可是她在结界中只看得见景色和无害的游鱼,其他的所有都看不见,也一向是感受不到的。
  除非这次,是冲了她而来……
  她闭上眼,隐约中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听见自己平静了十六年的心又一次开始激烈狂跳起来。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害怕。
  到底发生什么了,迫切的想要知道,可是她如今半点力量都不能用,唯一能用的只有自己的血。
  花千骨把手咬破口子,一点点往结界壁上涂写着咒文。她只求能看到,她只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眉间微动,却没有表情。张口欲言,却发不出声音。多少的孤独多少的想念,再一次狠狠刺痛她麻木的神经。
  丝毫未变的落十一,他身旁的是依旧艳光四射的霓漫天,只是却不知为何断了一臂。只有轻水,再不复当初年少时的青涩模样,眉目温婉又带了几分高贵成熟的风韵。她为了轩辕朗,终究还是放弃了长生不老。
只是……
  那另一个满脸怒火的孩子又是谁,明明这样熟悉,却分明从未见过。
  一身绿色的衣裳,白皙的肌肤如蝉翼般轻薄透明,眉间一点殷红的花印,圆润可爱的小脸上此时满面怒容。一波波的妄图向结界这边发起攻击,却通通被霓漫天和落十一拦了下来。
  落十一一脸心疼和为难,努力的向她解释些什么,那孩子却只是满脸是泪,拼命摇头。 霓漫天一脸恨色,出招又狠又毒。落十一挡在二人之间,一时手忙脚乱。
  虽然可以看见,但却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只有海水剧烈的翻腾。花千骨知道他们也看不到自己。身在两个世界,或许从今往后也都再不会有交集。
  花千骨目光牢牢盯着那个绿衣的孩子,一点点望着她的脸。看着看泪眼婆娑的对着落十一大吼,然后嘴型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骨头妈妈”。
  花千骨手撑在结界上,埋下头忍不住笑了,喉咙却又有一些哽咽。
  十六年了,整整十六年,糖宝终于还是修炼成了人形。和她过去想的一样,竟是那么可爱的。怪不得自己会觉得那么熟悉,原来她和自己从前,长得是那样相像。
  妖与人不同,相由心生,憧憬着谁,便长得像谁。她既然最终决定化做女身,说明最后她还是爱上了落十一了罢。如今世上,自己唯一牵挂的便是她和轻水。既然二人都已找到幸福和归宿。她就算永生永世囚在这里,也无所谓了。
  从未与糖宝分开过那么久过,花千骨贪婪的注视着她。说小月像自己的孩子,糖宝更是她的孩子,她的血肉,她的所有爱与呵护。早在还未遇上师父之前,她就一直在身边陪伴着自己,对自己的重要性丝毫都不亚于师父吧……可是自己这个妈妈却当得那样不称职,错过了她成长中最重要的十六年,连她化身为人时,自己都不在她身边。
  看着她和落十一、霓漫天等人的争吵越来越激烈。花千骨心头的激动和开心转瞬成了担心和惶恐。零星的读着几人的唇语,知道糖宝是打算独自一人偷偷来救自己的,却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自己被关在长留的海底之下,并找到了解救自己的办法。可是就在最后关头,霓漫天、落十一和轻水三人却赶来了。
糖宝修炼成人时日尚短,又怎么打得过霓漫天。落十一却又阻着她不肯帮她。她一气之下和两个人都打了起来。落十一又得抵挡她气急败坏的进攻,又得保护着生怕霓漫天误伤了她。轻水见三人打得不可开交只能站在一旁干着急。
  突然外面银光一闪,竟是白子画来了。糖宝呆呆的飘浮在海底,眼中都是绝望。她苦心经营了整整十六年,只为了能救花千骨出去。却没想到最紧要关头,竟是落十一和霓漫天二人拖住了她。如今白子画出现,她再难有机会了。
  花千骨看着糖宝垂头掉泪,心疼的拍打着结界壁。想要跟她说不要管她,赶快回去。她如今已化人形,又有落十一深爱着她。把握好自己的幸福就好了,干吗还要来救她。
  白子画低声说了些什么,糖宝屈膝跪下,一面哭一面使劲磕头求他。不管落十一如何拉她都不肯起来。
  白子画淡淡摇头,拂袖转身,就要离去。
  糖宝依旧不甘心的哭着求着,花千骨看得心都揪做一团。轻水和落十一强制的将她扶起,往海面飞驰而去。
  花千骨凄然的看着泣不成声的糖宝,无力的瘫倒在地。却没想到事态突变,糖宝突然身子一缩,重新幻化为小小的虫子,离弦的箭一般朝花千骨的结界处俯冲了过来。
  霓漫天见糖宝不顾一切的从自己眼前飞过,心中压抑多年的恨意澎湃而出,想都没有多想,一出手就是威力巨大的狠狠一击。
  白子画仓促回头,想要阻拦已来不急。花千骨看着落十一和轻水惊恐大叫,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只看着糖宝身子在海水中慢慢又幻化诚人形,裙角衣带飞扬着向她无力的坠了过来。小小的身子慢慢触到透明的结界,双手擦过花千骨的双手,仿佛缓慢的直飞入她怀中。
  发生了太多太多,花千骨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了。她身上散发出紫色微光,
在糖宝双手触及结界的那一刻,这透明的结界终于应声而碎。
  花千骨牢牢将那个小小的身子接入了怀中。余下的几个人都被这场变故惊呆了,傻傻的看着破结界而出的花千骨,还有魂魄即散的糖宝。
  “骨头妈妈……”糖宝望着她满脸泪水,“我终于见到你了……”
  花千骨紧紧的握住她的手。
  “我是糖宝啊,你还认得我么?”糖宝笑着低喃。
  花千骨嘴唇颤抖,不出话来只有拼命点头。认得,怎么会认不得,她家糖宝,化作灰了她都认得。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被关在这里那么多年,我到现在才来救你。”她很努力了,真的很努力了。以前的大懒虫子,从那之后每天都在苦练法术,好不容易变身了,她想尽了一切办法想来救妈妈,可是她还是没有用,救不了她。
  “你明明答应过我,再也不丢下我一个人,却一次又一次的说话不算话!”眼睁睁的看着爸爸死,看着她被收。要一个小小的它如何承担。以为有了落十一在身边照顾她,她就会幸福快乐了么?对她最重要的人一直是骨头妈妈啊!明明答应,两人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的
  “不……再也不丢下你一个人……”
  花千骨紧紧抱住,沙哑的嗓子终于吐出几个字,痛苦的哭声近似于哀嚎。
  糖宝脸上露出笑容,身子瞬间缩小,变回胖乎乎的可爱小虫子,终于还是慢慢在空中消失不见。
  落十一瞬间颓然于地,眼中一片悲哀绝望的泪水。那么多年,他在她心里始终比不上花千骨。那么多年,她或许从未爱过自己……
  轻水不可置信的捂着嘴双肩颤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霓漫天在心底冷冷的笑,糖宝不顾禁令想要私放妖神,她出手惩处是理所应当。就算要罚她也最多是个下手过当。她老早就看那虫子不顺眼了,特别是这些年,师父对它爱意越深明明是条小虫子,却竟然敢跟她抢爱人。她日日夜夜被嫉妒折磨啃噬着,想要杀她。可是花千骨虽被囚,师父却无时无刻不保护着她。如今天赐良机,竟给了她下手除她的那么好的机会和借口。从今往后,再也没人跟她抢师父了!
  白子画是一点一滴看着花千骨和糖宝在绝情殿里长大的,如今糖宝竟在他眼皮底下被杀,他又如何不难过不内疚。可是此刻他更担心的是花千骨,已经接连眼看着杀阡陌昏迷,东方彧卿和南无月死,如今再加上一个糖宝,如何能承受得住。
  结界已碎,他需得马上做法,把她重新关押起来。
  却只见花千骨慢慢抬起头站起身来,不同于东方和小月死时的悲伤欲绝,只有一望无际的冰冷。或许只有绝望到极致,对这人世没有丝毫留恋的人才会有那样冰冷无情的眼神。
  众人都不由得打个冷战,寒意浸到骨子里去。
  “小骨!不要!”
  可惜这一次,白子画再无力阻拦。猛的一口鲜血喷出,他的周身气穴一声接一声的爆破,双膝一软,瘫倒在地。眉间红印闪烁再三,然后彻底消失不见。
  天地风起云涌,天空变成极深的紫色,海水倒灌着向天空涌去,海天之间出现无数相连的巨大水柱。
  一次比十六年前更甚的地动山摇,而这一次,是真正的生灵涂炭,妖神出世。
  无边无际的海面瞬间开满了白花,从水柱直延伸到天际,犹如下了一场大雪,风声呜咽,为谁唱着安魂颂,又在为谁祭奠。
  花千骨周身散发着紫色光晕,清脆的破碎声,身体表面仿佛裂开了一层,四散于风中。肤色又还原成过去的白皙透明。然后身子一点点长高,头发变成紫色,一点点变长,往四周蔓延.
  众人不可置信的摇着头,看着花千骨一点点长大。光雾散尽,如巨大帘幕在海水中激荡。飘飞的长发缓缓下落,垂顺如银河落九天。轻烟袅袅,紫衣华服,璎珞流苏,环佩叮铃。
  馥郁靡丽,犹如开到极盛的花盏,却又孤独清冷、竭尽苍然。那种美,妖冶华丽中却又带着一种神秘和圣洁。是让万物失色的倾城之美,绝望之美,孤独之美。明明诱人至极,却又叫人冷到骨子里去了,仿佛一眼望去看到世界尽头那般的心
  花千骨低垂着眼眸,走过的地方都盛开出无数朵鲜花,很快在半空中铺成一条五彩的花
  “落十一。”
  花千骨开口轻唤,声音带着巨大空旷的回音,漫漫回荡在天际中。半张脸掩映在华丽的紫色毛领之间,睫毛因为妖化,变得幽长浓密无比,微微上翘,如同蒙了薄薄一层水雾的紫色纱幔,随着说话而轻轻颤动。
  “糖宝她习惯了热闹,最不喜欢一个人。没有人照顾,孤孤单单会很可怜的。既然她那么爱你,你去陪她可好?”
  说话间,指间一朵翠绿的小花已弹出。
  落十一不说话,静静的看着她,然后微笑着点了点头,慢慢闭上了眼睛。花朵触及他身体的一瞬间,他的身体陡然光亮,也碎做无数绿色的小花,在风中一朵朵四散飘飞。
  四周传来霓漫天惊天动地的一声哭喊,疯了一般向花千骨扑来,可是花千骨只轻轻抬手,就将她牢牢定在空中。
  眨眼间又一个身影向迎面袭来,这次她却没有闪躲,任凭一把冰冷的匕首深深插入胸口。
  轻水哭得满脸泪痕,撕心裂肺的吼着:“你杀了十一师兄!你杀了十一师兄!”
  花千骨不说话,看着轻水愤怒的揪住她的领子一遍遍质问着。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杀我好了!为什么要杀十一师兄!糖宝是我害死的!是我害死的!”
  轻水无力的放开她滑倒在地,捂着脸哭得泣不成声。
  “是我发现糖宝找到方法来救你出去,然后去通知的霓漫天和十一师兄!是我让霓漫天来阻止她的!”
  花千骨微微退后两步,不可置信的看着轻水。她的眉她的眼,在岁月的冲蚀下,早已不是当初她所熟悉的那个人。
  轻水抬起头来,狠狠的看着她。
  “是!我是不想让你出来!我想让你被困住一生一世!朔风是因你而死,长留那么多弟子因你而死!如今连十一师兄都被你亲手杀死了!花千骨!你是个妖怪!你是个祸害!为什么不呆在你该呆的地方好好反省!还要出来害人!如今糖宝也死了,十一师兄也死了!都是你害的!为什么?为什么?我等了轩辕朗整整十六年!好不容易等到他放弃你的这一天!明明只要再晚几天,只要再晚几天我们就要成亲了!为什么!为什么糖宝要在这个时刻放你出来?上一次你明明被逐去蛮荒了,眼看他就要接受我了,你一回来却什么都变了!什么都变了!从小到大,你什么都比我强,什么都要跟我抢!师父要跟我抢!连爱人都要跟我抢!这一生我到底欠了你什么!你要将我身边所有人的心都夺走!?”
花千骨的手无力垂下,眼神更加冰冷了。是她太傻还是太迟钝,和轻水在一起那么多年,却不知道她心头有那么多的不甘和痛苦。可是她却依然微笑的面对她,宽容的帮助她,直到心里的结越来越深,她们两人都再也解不开了。
  花千骨缓缓迈出一步,仰望苍天,眼中闪过一丝自嘲。如今她重获自由,却是天大地大,再无可以容身之处。
“小骨!”白子画艰难的唤住她。封印被她强制冲破,他修为俱丧,仙身已失,如今已是凡人一个。
  花千骨慢慢转身看着他,紫衣在风中鼓舞,用他从来不熟悉的长大后的声音一字一句的对他说。
  “白子画,我身上这一百零三剑,十七个窟窿,满身疤痕,没有一处不是你赐我的。十六年的囚禁,再加上这两条命,欠你的,我早就还清了。断念已残,宫铃已毁,从今往后,我与你师徒恩断义绝!”
  白子画痛心的睁大着双眼,看她毫不留恋的一扬手,将那几块宫铃的碎片掷在了他脚边。
  “小骨!”白子画的声音不由颤抖,是他的错,没有照顾好糖宝,是他的错,让她受了那么多委屈受了那么多苦。如今死的死,离开的离开,背叛的背叛,她竟打算,谁也不要了么?
  白子画喉头不断有鲜血涌出,伸出一只手想要拉住她,却只握住了一片虚空。
  这个世上所有人都抛弃了她,她也抛弃了整个世界。如今,对她而言,世上再没有任何可留恋之物可珍惜之物。她的心随着糖宝的死,永远石化。
  绝情殿里她的笑,她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她为他做菜,为他抚琴,为他束发,喂血给他喝,为他盗神器解剧毒,为他受刑被逐也一声不吭。她为他尝尽了苦楚,受尽了折磨。
最后的最后,她说,断念已残,宫铃已毁,从今往后,师徒恩断义绝……
  白子画眼前一片模糊,看着花千骨一手将霓漫天收入袖中。她既然连落十一都迁怒,霓漫天在她手中定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小骨……不要……”不要离开师父。
  他以为自己做的都是对的,原来错了,大错特错!终于将小骨逼成妖神,将他们师徒间逼到再无可挽回的这一步。
  望着花千骨毫不留恋的身影越来越远,空中只留下她飞过后的长长的鲜花的痕迹,还有轻水的泣不成声。
  白子画慢慢闭上眼睛,他整整在长留海底守了她十六年,她被囚禁,他就陪着她一起被囚禁。说不清是为了赎罪还是为了什么,只是每天远远的看着她,他以为这样就是永生永世。可是如今,一切再也回不了头了……
119.君已陌路
  “怎么样?”
  见笙箫默的身影犹如一丝轻烟缓缓流入殿中,摩严一立而起,想必已经等候多时。
  笙箫默嘴唇有些苍白,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雾霭,早已不复当初的慵懒轻佻,只是微微皱着眉,摇了摇头。
  摩严重重的跌坐回掌门之座,双拳紧握,眼中尽是恨意,映衬着脸上的那道伤疤显得更加阴沉可怕。
  “对不起,我拦不住他。”笙箫默踏出一步,身子虚晃一下,摩严心头一惊想去扶他,笙箫默却轻轻抬手:“我没事。”
  “受伤了?竹染他?”
  笙箫默一脸自嘲的苦笑:“不愧是师兄的弟子,再假以时日,仙界怕是无人可制。”
  摩严一捶桌子:“怪我当初一时心软,才会害得今日三界生灵涂炭。”
  “师兄不用太过自责,毕竟……”余音在嘴边绕了两圈消声灭迹,殿外弟子匆忙跑来通报。
  “禀告世尊儒尊,蓬莱岛方才收到妖魔战帖,遂向各仙派紧急求援。”
  “下一个轮到蓬莱了么?”笙箫默叹气低语,“师兄有何打算?”
  “漫天毕竟是十一的徒儿,如今尚且落在妖魔手中生死不明。长留有愧于蓬莱,不能弃之不理。只是不到一年时间,九个仙派逐一被灭,如今各派自顾不暇,避由不及,怕是不会再有其他援手。”
  “难道只能坐以待毙?可是如果没有妖神,光是对付竹染和二界妖魔……”
  “她现在的确是没有出手,可是若真遇到竹染解决不了的,她难道会袖手旁观么,到那时,她随便挥挥衣袖,仙界怕是再不复存在。因此明知就算联合也只是以卵击石,加速灭亡,各派为了自保,顾不得其他,只能多拖一日算一日。”
  笙箫默久久不语:“他们最恨的不是长留么……”
  摩严摇头:“所以才要留到最后。竹染的野心我再清楚不过,不慌不忙先灭掉小的仙派,制造恐慌,一面享受蚕噬的快感,一面报复……”
  “不能力敌的话就智取,我们先从竹染下手。”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现在,怕来不急了……”
  二人对望一眼,想到什么,脸色都不由而同苍白起来。
  “不能不管子画。”摩严终于还是焦躁起身大步向殿外走去。
  “师兄!你去哪?”
  “我去找墨冰仙。”
  笙箫默回忆了片刻,脑海中跳出一个洁白身影,不由愣了一愣,立刻明白了摩严的用意。
  “师兄,你要去蜀山?不可能,他不可能答应。而且……不能这样……”
  摩严固执的摇头:“管不了那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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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极北之地,一望无际的冰雪,天寒地冻,除了白再看不到别的颜色。
  竹染双手插在袖子里,安静的低着头站在冰壁外足足三天了。一动也不动,若不是睁着的眼偶尔眨上那么一两下,就像是睡着了或是被冻僵了。
  终于听见冰洞里有一点声音,他满是疤痕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神尊,竹染求见。”
  “进来。”空灵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将这世间最动人的乐曲和尔雅之音都融合在了一起,从大脑到胸腔一直嗡嗡的回荡不息。
  竹染轻吸一口气走了进去,迎面就是一阵花香铺头盖脸而来,满眼都是流淌的彩色,竹染微微有些发晕,连忙封闭了嗅觉。
  花千骨背对着他躺在冰榻上,右手斜支着头,狐裘披肩斜搭着,香肩外露,衣带和华丽的紫色裙角从高高的榻上一直滑下冰阶拖到地上,漆黑如墨的长发简单松散的被一根花枝挽起,竟黑得如同要将人吸进去一般丝毫未反射光彩,溪流般也从榻上蜿蜒而下,却一根不乱。
  竹染微微有些窒息,头抬到只看到她冰榻上她腰上坠下的紫色流苏的高度。尽管外面北风呼啸,却还不及者冰洞内一半寒冷。
  “有什么事么?”这一年来,大多数时间她都在这里休息。若无必要,竹染不会来打扰她,她也懒得管他在外面翻云覆雨。
  “云宫已全部造好,请神尊移驾。”
  竹染看着眼前陌生而遥远的花千骨,从外貌到内心完全变了一个人。再不是他过去所熟悉的那个单纯善良的孩子,性子也变得漠然和乖僻,可是处处都完美得仿佛一个神迹。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瑶池中眼睁睁看着她为了白子画被连刺三剑的时候,她被压在长留海底十六年的时候,十六年后她以妖神之姿静静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
  那时的眼神是比在瑶池被白子画所伤更凄然的绝望死寂。只喃喃的说了三个字——救糖宝。
  哪怕如今成了妖神的花千骨,却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要,想尽了一切办法只为了达成一个目的——救糖宝。
  就算东方和小月死了还能再入轮回,朔风死还留下了女娲石。可是糖宝却是真的彻底消失,什么也没留下。就算是身为妖神,她也没能力让一只连魂魄都没有的灵虫起死回生。
  一切都超出竹染预料,却又以他期待的方式进行着。那时的他面露微笑,口里轻轻吐出四个字——三千妖杀。花千骨紫色的眼眸里,总算有了一丝光亮。
  “你是在骗我么?”那时她静静看着竹染。捏死他是如此的容易,如今她仅凭意念都可以办到,可是为什么救一个人却那么难?
  竹染只是笑,眼神深不可澈:“虽时有隐瞒,却从未骗过神尊。”
  于是花千骨点头,两人达成契约。或许此时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希望,或者支撑她活下去的理由,哪怕是个谎言。
  所有逆天的代价都需要用血去换。和出蛮荒一样,糖比已修成人形,用禁术或许可以救得回。只是灵虫太过纯净,此次做祭品的三千人,必须有法力的同时还是童男童女。
  花千骨没有片刻的犹豫,如今这世上,除了糖宝,她什么也不在乎。
  只是三千修行者已难寻,何况童男童女,只能捉了娃娃来从小逼着练。几年,几十年,几百年,没关系,她可以等。
  于是终于竹染得到了他想要的,有了光明正大打着妖神旗帜统一六界的理由。
  当初蛮荒众人纷纷归至麾下,杀阡陌昏迷后,妖魔二界也俯首听命。有了如此强大力量的竹染,根本不需要花千骨再帮忙插手。凭他的谋略,扫荡六界是迟早的事,而且享受着报复和野心得逞的过程他乐在其中。
  花千骨不介意被利用,只要糖宝能够得救,她做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可以——
  “神尊,这儿天冷,什么都没有,还是随我回宫吧。”
  “这儿睡着安静。”
  竹染笑:“我保证回去比这还安静。属下有份大礼要送给你。”
  花千骨不习惯他故作谦卑的态度:“你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就好,不用浪费心思来讨好我。”
  看着竹染的脸上贪婪池水留下的疤突然觉得有些刺眼:“你想恢复本来面目么?我帮你把疤去掉?”如今这对她而言只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没想到竹染竟退了一步:“谢谢神尊,这样已经挺好了。”
  花千骨不置可否,径直向外走去。竹染始终没有抬头看她,只瞧见地上每一处她踏过的冰面上都生出一朵花来。
  御风而飞,花千骨速度太快,竹染循着空中蜿蜒的花迹追了上去。人间再不复过去的祥和,天灾人祸,战争瘟疫,到处荒凉一片,千里不留行,不然就是路边如山般堆积的尸体。
  花千骨对下面完全视而不见,很快便到了南海的云宫之上。连绵翻腾的云海中,大大小小竟漂浮了数千座宫殿,阳光照耀下,何等巍峨壮观。而一年以前,只不过漂着当初的那个小岛罢了。
  周围妖魔守卫和仙婢都非常多,见她来了都纷纷下跪参拜。
  “神尊请随我来。”竹染也到了,把她领上最高的一朵云。花千骨眉头微皱,若是不知道,还以为他把绝情殿整个移来了。
  “神尊可还喜欢?”
  “不喜欢。”花千骨挥挥衣袖,眼前已是另一种模样,“我说过不用在我身上费心思了,你要的我都会给你。”
  竹染挑眉,笑而不语。
  突然周围涌起巨大杀气,竹染仓促转身,剑气划破他的衣角。竟是斗阑气急败坏的冲了过来。
  “你居然派人去追杀蓝雨澜风?”
  竹染有些错愕,转头看着花千骨。
  花千骨淡然道:“是我派的。”
  斗阑干浑身一震,这一年来他看着花千骨的变化已是心痛自责不已,可是不管说什么一个已经没有心的人如何听得进去,他只能在一旁看着干着急。她和竹染想报仇也好想一统六界也好,他不管也不在乎,可是为什么最后连蓝雨澜风也不放过?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丫头你……”
  “不要叫我丫头。”花千骨冷冷转过身去。
  斗阑干怒气冲冲的离开,从蛮荒回来后的这些年,蓝雨澜风就归隐一样再没出现过,他也再没见过她。就算过去蓝雨澜风是有错,他相信她也一定醒悟了,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突然要杀她。他想不明白,也没时间去想,必须要在其他人之前先找到她保护她。
  竹染看着斗阑干的身影迅速消失不见,不由轻轻摇头。
  “我不明白,你何苦把身边最后一个人都逼走。”
  花千骨不语。
  竹染眼中闪过一丝心痛转瞬又换作谄媚的笑容:“有几样东西献给神尊。”
  翻转掌心,十六件神器顿时出现在半空中。花千骨微微愣了愣,慢慢上前,抓过女娲石紧紧握在手中。
  “怎么会在你这里,你把他抓来了?”
  “我可不敢用强,他自愿的。”
  花千骨点头示意知道了,依旧无动于衷的往宫殿内寝室去了。
  她又困了。
120.云顶天宫【VIP】
  隐隐约约传来门被打开的声音。是她?是她来了么?
  眼前模模糊糊看不清楚,阖动一下干裂的嘴唇,缓缓抬头,只看见一袭青衣便又慢慢闭了眼睛。
  “尊上,这些天可还好?”
  竹染声调中毫不掩饰着快意,仰视着面前被高高吊起绑在殿中金柱上的白子画。
  见白子画并不搭理他,也一点不觉得无趣的缓缓绕着柱子一边转一边说。
  “我知道你很失望,可是我话已经带到了,是神尊自己不想见你,可不管我的事。”
  白子画手指微微动了动。
  她不肯见他,她还是不肯见他,不论受自己多少伤害都不曾有过一丝怨言的她,终归还是因为间接害死了糖宝而埋怨他……
  一年前她把宫铃的碎片扔在他的面前。她说,从今往后,我与你师徒恩断义绝——
  心狠狠的抽搐着,大脑因为缺氧一阵晕眩。这是一生中,最让他肝肠寸断的画面。他尽了全力,却终究还是将二人逼上了绝路。
  竹染突然腾空而起,飞到他面前,满脸笑意的看着他。
  “被绑在柱子上的感觉怎么样,可惜没有□钉,不然我还真想让你多体会体会琉夏和神尊当时的恐惧和绝望。”
  白子画轻闭着双眼,哪怕仙身已失成了凡人,哪怕被吊在这里近一个月,却依旧尘埃不染,不见半点狼狈之态。只是一张脸还有唇都苍白憔悴得如纸一般。
  “看着我!”竹染微微有些愠怒,不敬的伸手抬起白子画的下巴。白子画双眼一睁,精光一闪,竹染手抖了一下,不自然的放了开去。心头不由对自己又有几分懊恼,最是看不惯他这样高高在上的样子,把他绑在这就是想要故意羞辱他,如今明明轻而易举,却总是下不去手去。
  不能动他,不是因为自己心软,只是因为神尊,他给自己找了个理所当然的理由和台阶下。
  “当年如果不算上你后来在摩严面前讲我的坏话,对我也算是极好的。我这人比较小心眼,一向喜欢恩将仇报有仇必报。我知道你此次来用意何在,神尊对你早无师徒情分,你不要白费心机。否则她不杀你,我自会杀你。”
  白子画依旧沉默不语,很早就看出竹染的野心和不择手段,努力导他向善他却始终不知悔改。可惜那时师兄太过护短,否则以当时竹染杀过的人犯下的罪行,自是死不足惜,却偏偏有琉夏做了他的代罪羔羊。
  竹染伸手点了他穴道,喂了两粒朱果给他吃。毕竟白子画如今已是凡胎俗体,不吃不喝吊在这里撑不了多久。神尊虽看上去是不管不问,可真若连白子画也死了,还不知她要变成什么样。
  突然门外有人来报,春秋不败硬闯云宫神尊殿。竹染再顾不得白子画,急冲冲的赶了过去。
  花千骨冷冷的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的春秋不败,一语不发。
  春秋不败的长发垂在地上,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声音颤抖却坚硬。
  “求神尊,让魔君陛下醒过来,属下和二界妖魔紧记神尊大恩大德,出生入死,做牛做马,在所不辞。”他不懂也不明白,花千骨明明已经成了真正的妖神,有了让杀阡陌醒来的力量,却为何不救?自己过去虽得罪过她,但魔君一向对她疼爱有加,两人关系也一直很好。如今明明举手之劳,她却为何置之不理。难道人变了,心也变了么?一年来他不得不听命于她,跟着竹染征讨仙派,几度求她,她都无动于衷。如今他不在乎谁是六界之主,也不在乎花千骨会不会杀他,他只想魔君早日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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