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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伤逆流成河

_2 郭敬明(当代)
  血液无法回流向心脏。
  身体像缺氧般浮在半空。落不下来。落不到地面上脚踏实地。所有的关节都被人栓上了银亮的丝线,像个木偶一样地被人拉扯着关节,僵尸般地开阖,在街上朝前行走。
  眼睛里一直源源不断地流出眼泪,像是被人按下了启动眼泪的开关,于是就停不下来。如同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以眼泪的形式流淌干净。
  直到车子推到弄堂口,在昏暗的夜色里,看到坐在路边上的齐铭时,那个被人按下的开关,又重新跳起来。
  眼泪匝然而止。
  齐铭站在她的面前。弄堂口的那盏路灯,正好照着他的脸。他揉了揉发红的眼眶。他说,易遥,我不信他们说的。我不信。
  就像是黑暗中又有人按下了开关,眼泪流出来一点都不费力气。
  易遥什么都没说,扯过车筐里的书包,朝齐铭身上摔过去。
  铅笔盒,课本,笔记本,手机,全部从包里摔出来砸在齐铭的身上。一支笔从脸上划过,瞬间一条血痕。
  齐铭一动不动。
  又砸。
  一次一次地砸。剩下一个空书包,以棉布的质感,软软地砸到身上去。齐铭站着没动,却觉得比开始砸到的更痛。
第10节:悲伤逆流成河 第一回(9)
  一遍一遍。不停止地朝他身上摔过去。
  却像是身体被凿出了一个小孔,力气从那个小孔里源源不断地流失。像是抽走了血液,易遥跌坐在地上,连哭都变得没有了声音,只剩下肩膀高高低低地抖动着。
  齐铭蹲下去,抱着她,用力地拉进自己的怀里。
  像是抱着一个空虚的玩偶。
  “你买我吧,你给我钱……我陪你睡。”
  “我陪你上床,只要你给我钱。”
  每一句带着哭腔的话,都像是锋利的匕首,重重地插进齐铭的胸膛。
  她说,“我和我妈不一样!你别把我当成我妈!”
  “我和我妈不一样!”
  齐铭重重地点头。
  路灯照下来。少年的黑色制服像是晕染开来的夜色。英气逼人的脸上,那道口子流出的血已经凝结了。
  地上四处散落的铅笔盒,钢笔,书本,像是被拆散的零件。
  是谁打坏了一个玩偶吗?
  弄堂里面,林华凤站在黑暗里没有动。
  每一句“我和我妈不一样!”,都大幅地抽走了她周围的氧气。
  她捂着心口那里,那里像是被揉进了一把碎冰,冻得发痛。
  就像是夏天突然咬了一大口冰棍在嘴里,最后冻得只能吐出来。
  可是,揉进心里的冰,怎么吐出来?
  20
  同样的。刚把钥匙插进钥匙孔,门就呼啦打开。
  母亲的喋喋不休被齐铭的一句“留在学校问老师一些不懂的习题所以耽误了”而打发干净。
  桌子上摆着三副碗筷。
  “爸回来了?”
  “是的呀,你爸也是刚回来,正在洗澡,等他洗好了……啊呀!你脸上怎么啦?”
  “没什么,”齐铭别过脸,“骑车路上不小心,刮到了。”
  “这怎么行!这么长一条口子!”母亲依然是大呼小叫,“等我去拿医药箱。”
  母亲走进卧室,开始翻箱倒柜。
  浴室里传来父亲洗澡的声音,花洒的水声很大。
  母亲在卧室里翻找着酒精和纱布。
  桌子上,父亲的钱夹安静地躺在那里。钱夹里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叠钱。
  齐铭低下头,觉得脸上的伤口烧起来,发出热辣辣的痛感。
第11节:悲伤逆流成河 第二回(1)
  题目:悲伤逆流成河 第二回
  作者:郭敬明
  14
  有一些隔绝在人与人之间的东西,可以轻易地就在彼此间划开深深的沟壑,下过雨,再变成河,就再也没有办法渡过去。
  如果河面再堆起大雾……
  就像十四岁的齐铭第一次遗精弄脏了内裤,他早上起来后把裤子塞在枕头下面,然后就出发上课去了。晚上回家洗完澡后,他拿着早上的裤子去厕所。遇见母亲的时候,微微有些涨红了脸。
  母亲看他拿着裤子,习惯性地伸手要去接过来。却意外地被齐铭拒绝了。
  “你好好的洗什么裤子啊,不是都是我帮你洗的吗,今天中邪啦傻小子,”母亲伸过手,“拿过来,你快去看书去。”
  齐铭侧过身,脸像要烧起来,“不用,我自己洗。”绕过母亲,走进厕所把门关起来。
  母亲站在门外,听着里面水龙头的哗哗声,若有所思地笑起来。
  齐铭从厕所出来,甩着手上的水,刚伸手在毛巾上擦了擦,就看到母亲站在客厅的过道里,望着自己,脸上堆着笑,“傻小子,你以为妈妈不知道啊。”
  突然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从血管里流进了心脏,就像是喝到太甜的糖水,甜到喉咙发出难过的痒。就像是咽喉里被蚊子叮出个蚊子块来。
  “没什么,我看书去了。”齐铭摸摸自己的脸,烫得很不舒服。
  “哦哟,你和妈妈还要怕什么羞的啦。以后还是妈妈洗。乖啊。变小伙子了哦,哈哈。”
  齐铭关上自己房间的门,倒在床上,拉过被子捂住了头。
  门外母亲打电话的声音又高调又清晰。
  “喂,齐方诚,你家宝贝儿子变大人了哦,哈哈,我跟你说呀……”
  齐铭躺在床上,蒙着被子,手伸在外面,摸着墙上电灯的开关,按开,又关上,按开,再关上。灯光打不进被子,只能在眼皮上形成一隐一灭的模糊光亮。
第12节:悲伤逆流成河 第二回(2)
  心上像覆盖着一层灰色的膜,像极了傍晚弄堂里的暮色,带着热烘烘的油烟味,熏得心里难受。
  之后过了几天,有天早上上学的时候,母亲和几个中年妇女正好也在门口聊天。齐铭拉了拉书包,从她们身边挤过去,低声说了句,妈我先去上课了。
  齐铭刚没走远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的对话声。
  “听说你儿子哦~嘿嘿。”阴阳怪气的笑。
  “哦哟,李秀兰你这个大嘴巴,哪能好到处讲的啦。”母亲假装生气的声音。声音装得再讨厌,还是带着笑。
  “哎呀,这是好事呀,早日抱孙子还不好啊。哈哈哈哈。”讨厌的笑。
  “现在的小孩哦,真是,营养好,想当初我们家那个,16岁!”一个年纪更长的妇女。
  齐铭把自行车从车堆里用力地拉出来,太用力,扯倒了一排停在弄堂口的车子。
  “哦哟,害羞了!你们家齐铭还真是嫩得出水了。”
  “什么嫩得出水了,你老大不小的,怎么这么不正经。”母亲陪着笑。
  齐铭恨不得突然弄堂被扔下一个炸弹,轰得一声世界太平。
  转出弄堂口,刚要跨上车,就看到前面的易遥。
  “你的光荣事迹,”易遥转过头来,等着追上来的齐铭,“连我都听说了。”
  身边的齐铭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撞到边上一个买菜回来的大妈,一连串的“哦哟,要死,当心点好伐?!”
  易遥有点没忍住笑,“只能说你妈很能耐,这种事儿也能聊,不过也算了,妇女都这天性。”
  “你妈就没聊。”齐铭不太服气。鼓着腮帮子。
  “林华凤?”易遥白过眼来,“她就算了吧。”
  “起码她没说什么吧。你第一次……那个的时候。”虽然14岁,但是学校生理课上,老师还是该讲的都讲过。
  “我第一次是放学回家的路上,突然就觉得‘完了’,我很快地骑回家,路上像是做贼一样,觉得满世界的人都在看我,都知道那个骑车的小姑娘好朋友来了。结果我回家,换下裤子,告诉我妈,我妈什么话都没说,白了我一眼,走到自己衣柜拉开抽屉,丢给我一包卫生棉。唯一说的一句话是,‘你注意点,别把床单弄脏了,还有,换下来的裤子赶快去洗了,臭死人了’”,易遥刹住车,停在红灯前,回过头来说,“至少你妈还帮你洗裤子,你知足吧你小少爷。”
  易遥倒是没注意到男生在边上涨红了脸。只是随口问了问,也没想过她竟然就像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全部告诉自己。毕竟是在微妙的年纪,连男生女生碰了碰手也会在班级里引发尖叫的时代。
  “你告诉我这些干嘛……”齐铭的脸像是另一个红灯。
  “你有毛病啊你,你不是自己问的吗?”易遥皱着眉头,“告诉你了你又不高兴,你真是犯贱。”
  “你!”,男生气得发白的脸,“哼!迟早变得和你妈一样!刻薄的四十岁女人!”
  易遥扯过自行车前框里的书包,朝男生背上重重地摔过去。
  15
  就像是这样的河流。
  横亘在彼此的中间。从十四岁,到十七岁。一千零九十五天。像条一千零九十五米深的河。
  齐铭曾经无数次地想过也许就像是很多的河流一样,会慢慢地在河床上积满流沙,然后河床上升,当偶然的几个旱季过后,就会露出河底平整的地面,而对岸的母亲,会慢慢地朝自己走过来。
  但事实却是,不知道是自己,还是母亲,抑或是某一只手,一天一天地开凿着河道,清理着流沙,引来更多的渠水。一天深过一天的天堑般的存在,踩下去,也只能瞬间被没顶而已。
  就像这天早上,齐铭和母亲在桌上吃饭。母亲照例评价着电视机里每一条早间新闻,齐铭沉默着往嘴里扒着饭。
  “妈我吃完了。”齐铭拿起书包,换鞋的时候,看见父亲的钱夹安静地躺在门口的矮柜上。脖子上有根血管又开始突突地跳起来。
  “哎哟,再加一件衣服,你穿这么少,你想生毛病啊我的祖宗。”母亲放下饭碗与刚刚还在情绪激动地评价着的电视早间新闻,进屋去拿衣服去了。
第13节:悲伤逆流成河 第二回(3)
  齐铭走到柜子前面,拿过钱夹,抽出六张一百的,迅速地塞到自己口袋里。
  齐铭打开门,朝屋子里喊了一声,“妈别拿了,我不冷,我上学去了。”
  “等等!”
  “我真不冷!”齐铭拉开门,跨出去。
  “我叫你等等!你告诉我,你口袋里是什么!”
  屋外的白光突然涌过来,几乎要晃瞎齐铭的眼睛。放在口袋里的手,还捏着刚刚抽出来的六百块钱。齐铭拉着门把的手僵硬地停在那里。
  声音像是水池的塞子被拔起来一般,旋涡一样地吸进某个看不见的地方。
  剩下一屋子的寂静。满满当当的一池水。放空后的寂静。
  还有寂静里母亲急促的呼吸声和激动而涨红的脸。还有自己窒息般的心跳。
  16
  “什么口袋里有什么?妈你说什么呢?”齐铭转过身来。对着母亲。
  “你说,你口袋里是什么东西!”母亲剧烈起伏的胸膛。以及压抑着的愤怒粉饰着平静的表像。
  “真没什么。”齐铭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摊在母亲面前。
  “我是说这个口袋!”母亲把手举起来,齐铭才看到她手上提着自己换下来的衣服,母亲把手朝桌子上用力一拍,一张纸被拍在桌上。
  齐铭突然松掉一口气,像是绷紧到快要断掉的弦突然被人放掉了拉扯。但随后却在眼光的聚焦后,血液陡然冲上头顶。
  桌子上,那张验孕试纸的发票静静地躺在桌子上。
  前一分钟操场还是空得像是可以停得下一架飞机。而后一分钟,像是被香味引来的蚂蚁,密密麻麻的学生从各个教室里涌出来,黑压压地堵在操场上。
  广播里的音乐荡在冬天白寥寥的空气里,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音乐被电流影响着,发出哔啵的声音,广播里喊着口令的那个女声明显听上去就没有精神,病殃殃的,像要死了。
  “鼻涕一样的声音,真让人不舒服。”
  齐铭转过头。易遥奇怪的比喻。
  易遥站在人群里,男生一行,女生一行,在自己的旁边一米远的地方,齐铭规矩地拉扯着双手。音乐响到第二节,齐铭换了个更可笑的姿势,朝天一下一下地举着胳膊。
  “那你怎么和你妈说的?如果是我妈应该已经去厨房拿刀来甩在我脸上了吧。”易遥转过头来,继续和齐铭说话。
  “我说那是老师生理卫生课上需要用的,因为我是班长,所以我去买,留着发票,好找学校报销。”音乐放到第三节,齐铭蹲下身子。
  “哈?”易遥脸上不知道是惊讶还是嘲笑的神色,不冷不热的,“还真行。你妈信了?”
  “恩,”齐铭低下脸,面无表情地说,“我妈听了后就坐到凳子上,大抒一口气,说了句‘小祖宗你快吓死我了’就把我赶出门叫我上课去了。”
  “按照你妈那种具有表演天赋的性格,不是应该当场就抱着你大哭一场,然后转身就告诉整个弄堂里的人吗?”易遥逗他。
  “我妈真的差点哭了。”齐铭小声地说。心里堵着一种不上不下的情绪,“而且,你怎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好歹这事和你有关吧?”
  易遥回过头,眼睛看着前面,黑压压的一片后脑勺。她定定地望着前面,说,“齐铭你对我太好了,好得有时候我觉得你做什么都理所当然。很可能有一天你把心掏出来放我面前,我都觉得没什么,也许还会朝上面踩几脚。齐铭你还是别对我这么好,女人都是这样的,你对她好了,你的感情就廉价了。真的。女人就是贱。”
  齐铭回过头去,易遥望着前方没有动,音乐响在她的头顶上方,她就像听不见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是被扯掉了插头的电动玩具。她的眼睛湿润得像要滴下水来,她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但齐铭却看懂了她在说什么。
  她说,一个比一个贱。
  “后面那个女生!干嘛不动!只顾着跟男生聊天,成何体统!说你呢!”从队伍前面经过的年级训导主任望着发呆的易遥,挥着她手上那面脏脏的小红旗怒吼着。
  易遥回过神来,僵硬地挥舞着胳膊。音乐放到第五节。伸展运动。
第14节:悲伤逆流成河 第二回(4)
  “我说,”训导主任走远后,易遥回过头来看齐铭,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笑意,“她看我和你聊天就惊呼‘成何体统’,她要知道我现在肚子里有个孩子,不知道她会不会当场休克过去。”
  像个顽皮的孩子。讲了一个自以为得意的笑话。眼睛笑得眯起来,闪着湿漉漉的亮光。
  却像是在齐铭心里揉进了一把碎玻璃。
  千沟万壑的心脏表面。穿针走线般地缝合进悲伤。
  齐铭抬起头。不知道多少个冬天就这样过去。
  在音乐声的广播里,所有的人,都仰着一张苍白的脸,在更加苍白的寂寥天光下,死板而又消极地等待遥远的春天。
  地心深处的那些悲怆的情绪,延着脚底,像被接通了回路,流进四肢。伸展运动,挥手朝向锋利的天空。那些情绪,被拉扯着朝上涌动,积蓄在眼眶周围,快要流出来了。
  巨大的操场上。她和他隔着一米的距离。
  她抬起头,闭上眼睛,说,真想快点离开这里。
  他抬起头,说,我也是,真想快点去更远的远方。
  易遥回过头来,脸上是嘲笑的表情,她说,我是说这该死的广播操还不结束,我才不像你这么诗意,还想着能去更远的远方。我都觉得自己快要死在这学校了。
  易遥嘲笑的表情在齐铭回过头来之后突然消失。她看到他眼里晃动的泪水,看得傻了。
  心脏像冬天的落日一样,随着齐铭突然下拉的嘴角,惶惶然下坠。
  真想快点离开这里。
  真想快点去更远的远方。
  但是,是你一个人,还是和我一起?
  17
  下午四五点钟,天就黑了。
  暮色像是墨水般倾到在空气里,扩散得比什么都快。
  齐铭从口袋里掏出那六张捏了一整天的钱,递给易遥。说,给。
  就像是每天早上从包里拿出牛奶给易遥一样,低沉而温柔的声音。被过往的车灯照出的悲伤的轮廓。毛茸茸地拓印在视线里。
  “你哪儿来的钱?”易遥停下车。
  “你别管了。你就拿去吧,我也不知道要多少钱才够。你先拿着。”齐铭跨在自行车上。低着头。前面头顶上方的红灯突兀地亮着。
  “我问你哪儿来的钱?!”齐铭被易遥的表情吓住了。
  “我拿的我爸的。”齐铭低下头去。
  “还回去。晚上就还回去。”易遥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偷东西没关系,可是你干净得全世界的人都恨不得把你捧在手里,你为了我变黑变臭,你脑子被枪打了。”
  红灯跳成绿色。易遥抬起手背抹掉眼里的泪水,朝前面骑过去。
  齐铭看着易遥渐渐缩小的背影,喉咙像呛进了水。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就像是易遥会像这样消失在人群里,自己再也找不到了。
  齐铭抬起脚,用力一踩,齿轮突然生涩地卡住,然后链条迅速地脱出来,像条死蛇般掉在地上。
  抬起头,刚刚张开口,视线里就消失了易遥的影子。
  暗黑色的云大朵大朵地走过天空。
  沉重得像是黑色的悼词。
  推着车。链条拖在地上。金属声在耳膜上不均匀地抹动着。
  推到弄堂口。看见易遥坐在路边。
  “怎么这么晚?”易遥站起身,揉了揉坐麻了的腿。
  “车掉链了。”齐铭指了指自行车,“怎么不进去,等我?”
  “恩。”易遥望向他的脸,“为了让你等会不会挨骂。”
  18
  桌子上是满满的一桌子菜。冒着腾腾的热气。让坐在对面的母亲的脸看不太清楚。
  即使看不清楚。齐铭也知道母亲的脸色很难看。
  坐在旁边的父亲,是更加难看的一张脸。
  有好几次,父亲都忍不住要开口说什么,被母亲从桌子底下一脚踢回去。父亲又只得低下头继续吃饭。筷子重重地放来放去,宣泄着不满。
  齐铭装做没看见。低头喝汤。
  “齐铭,”母亲从嗓子里憋出一声细细的喊声来,像是卡着一口痰,“你最近零花钱够用吗?”
  “够啊。”齐铭喝着汤,嘴里含糊地应着。心里想,圈子兜得挺大的。
第15节:悲伤逆流成河 第二回(5)
  “啊……这……”母亲望了望父亲,神色很尴尬,“那你有没有……”找不到适合的词。语句尴尬地断在空气里。该怎么说,心里的那句“那你有没有偷家里的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齐铭心里陷下去一小块,于是脸色温和下来,他掏出口袋里的六百块,递到母亲面前,说,妈,今天没买到合适的,钱没用,还给你。
  父亲母亲一瞬间吃惊的表情早就在齐铭的预料之内。所以他安静地低下头继续喝汤,喝了几口,抬起头看到他们两个人依然是惊讶的表情,于是装着摸摸脑袋,说,“怎么了?我早上留条告诉妈妈说我要买复读机先拿六百块啊。下午陪同学去逛了逛,没买到合适的,但也耽误了些时间。”
  齐铭一边说,一边走向柜子,在上面找了找,又蹲下身去,“啊,掉地上了。”
  拣起来,递给妈妈。
  纸上是儿子熟悉而俊秀的笔记。
  “妈妈我先拿六百块,买复读机。晚上去看看,稍微晚点回家。齐铭。”
  母亲突然松下去的肩膀,像是全身绷着的紧张都一瞬间消失了。“哦是这样啊,我还以为……”
  “您以为什么?”突然提高的音调。漂亮的反击。
  “啊……”母亲尴尬的脸。转向父亲,而父亲什么都没说,低头喝汤。怎么能说出口,“以为你偷了钱”吗?简直自取其辱。
  “我吃饱了。”齐铭放下碗,转身走回房间去。留下客厅里尴尬的父亲母亲。
  拉灭了灯。一头摔在床上。
  门外传来父母低声的争吵。
  比较清楚的一句是“都怪你!还好没错怪儿子!你自己生的你都怀疑!”
  更清楚的是后面补的一句“你有完没完,下午紧张得又哭又闹差不多要上吊的人不是你自己吗?我只是告诉你我丢了六百块钱,我又没说是齐铭拿的。”
  后面的渐渐听不清楚了。
  齐铭拉过被子。
  黑暗一下子从头顶压下来。
  易遥收拾着吃完的饭菜。
  刚拿进厨房。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打开来,是齐铭发过来的短消息。
  “你真聪明。还好回家时写了纸条。”
  易遥笑了笑,把手机合上。端着盘子走到厨房去。
  水龙头打开来,哗哗地流水。
  她望着外面的弄堂,每家人的窗户都透出黄色的暖光来。
  她现在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19
  手机上这串以138开头以414结束的数字自己背不出来,甚至谈不上熟悉。可是这串数字却有着一个姓名叫易家言。
  就连自己都忘记了,什么时候把“爸爸”改成了“易家言”。曾经每天几乎都会重复无数次的复音节词,凭空地消失在生命里。除了读课文,或者看书,几乎不会接触到“爸爸”这个词语。
  生命里突兀的一小块白。以缺失掉的两个字为具体形状。
  像是在电影院里不小心睡着,醒了后发现情节少掉一段,身边的人都看得津津有味,自己却再也找不回来。于是依然朦朦胧胧地追着看下去,慢慢发现少掉的一段,也几乎不会影响未来的情节。
  又或者,像是试卷上某道解不出的方程。非常真实的空洞感。在心里鼓起一块地方,怎么也抹不平。
  易遥打开房间的门,客厅里一片漆黑。母亲已经睡了。
  易遥看了看表,九点半。于是她披上外套。拉开门出去了。
  经过齐铭的窗前,里面黄色的灯光照着她的脸。她心里突然一阵没有来处的悲伤。
  那一串地址也是曾经无意在母亲嘴里听到的。后来留在了脑海里的某一个角落,像是个潜意识般地存在着。本以为找起来会很复杂,但结果却轻易地找到了,并且在楼下老伯的口中得到了证实,“哦易先生啊,对对对,就住504。”
  站在门口,手放在门铃上,可是,却没有勇气按下去。
  易遥站在走廊里,头顶冷清的灯光照得人发晕。
  易遥拿着手里的电话,琢磨着是不是应该先给爸爸打个电话。正翻开手机,电梯门“叮”地一声开了。易遥回过头去,走出来一个年纪不小却打扮得很嫩的女人,手上牵着个小妹妹,在她们背后,走出来一个两手提着两个大袋子的男人。
第16节:悲伤逆流成河 第二回(6)
  那个男人抬起头看到易遥,眼神突然有些激动和慌张。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来。像是不知道怎么面对面前的场景。
  易遥刚刚张开口,就听到那个小女孩脆生生地叫了一声“爸爸,快点!”
  易遥口里的那一声“爸”,被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像是吞下一枚刀片,划痛了整个胸腔。
  20
  很简单的客厅。摆着简单的布沙发和玻璃茶几。虽然是很简单的公寓,却还是比弄堂里的房子干净很多。
  现在易遥就坐在沙发上。父亲后来结婚的这个女人就坐在沙发的另一个转角。那着遥控器按来按去,不耐烦的表情。
  易遥握着父亲倒给自己的水,等着父亲哄她的小女儿睡觉。手里的水一点一点凉下去,凉到易遥不想再握了就轻轻把它放到桌上。
  弯下腰的时候,视线里刚好漏进卧室的一角,从没关好的房门望过去,是父亲拿着一本花花绿绿的童话书在念故事,而他身边的那个小女孩,已经睡着了。
  自己小时候,每一个晚上,父亲也是这样念着故事,让自己在童话里沉睡过去的。那个时候的自己,从来没有做过一个噩梦。想到这里,眼泪突然涌上眼眶,胃里像是突然被人塞进满满的酸楚,堵得喉咙发紧。握杯子的手一滑,差点把把杯子打翻在茶几上,翻出来的一小滩水,积在玻璃表面上。易遥看了看周围没有纸,于是赶紧拿袖子擦干净了。
  眼泪滴在手背上。
  旁边的女人从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
  易遥停住了眼泪。也的确,在她看来,自己这样的表现确实是又做作又煽情。如果换作自己,也许会不只在鼻子里哼一哼,说不定还会加一句“至于么”。
  易遥擦了擦眼睛。重新坐好。
  又过了十分钟。父亲出来了。他坐在自己对面,表情有点尴尬地看看易遥,又看了看那个女人。
  易遥望着父亲,心里涌上一股悲伤来。
  记忆里的父亲,就算是在离开自己的那一天,弄堂里的背影,都还是很高大。
  而现在,父亲的头发都白了一半了。易遥控制着自己声音,说,爸,你还好吗?
  父亲望了望他现在的妻子,尴尬地点点头,说,恩,挺好的。那个女人更加频繁地换着台,遥控器按来按去,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易遥吸了吸鼻子,说:“爸,谢谢你一直都在给我交学费,难为你了,我……”
  “你说什么?”女人突然转过脸来,“他帮你交学费?”
  “易遥你说什么呢,”父亲突然慌张起来的脸,“我哪有帮你交学费。小孩子别乱说。”与其说是说给易遥听的,不如说是说个那个女人听的,父亲的脸上堆出讨好而尴尬的笑来。
  易遥的心突然沉下去。
  “你少来这套,”女人的声音尖得有些刻薄,“我就知道你一直在给那边钱!姓易的你很能耐嘛你!”
  “我能耐什么呀我!”父亲的语气有些发怒了,但还是忍着性子,“我钱多少你不是都知道的吗,而且每个月工资都是你看着领的,我哪儿来的钱!”
  女人想了想,然后不再说话了。坐下去,重新拿起遥控器,但还是丢下一句,“你吼什么吼,发什么神经。”
  父亲回过头,望着易遥,“你妈这样跟你说的?”
  易遥没有答话。指甲用力地掐进掌心里。
  房间里,那小女孩估计因为争吵而醒过来了,用力地叫着“爸爸”。
  那女人翻了个白眼过来,“你还不快进去,把女儿都吵醒了。”
  父亲深吸了口气,重新走进卧室去。
  易遥站起来,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她想,真的不应该来。
  来开门的时候,那女人回过头来,说,“出门把门口那袋垃圾顺便带下去。”
  易遥从楼里走出来,冰冷的风硬硬地砸到脸上。眼泪在风里迅速地消失走温度。像两条冰留下的痕迹一样紧紧地贴在脸上。
  易遥弯下腰,拿钥匙开自行车的锁。好几下,都没能把钥匙插进去。用力捅着,依然进不去,易遥站起来,一脚把自行车踢倒在地上。然后蹲下来,哭出了声音。
第17节:悲伤逆流成河 第二回(7)
  过了会,她站起来,把自行车扶起来。她想,该回家了。
  她刚要走,楼道里响起脚步声,她回过头去,看到父亲追了出来。因为没有穿外套,他显得有点萧索。
  “爸,你不用送我,我回家了。”
  “易遥……”
  “爸,我知道。你别说了。”
  “我还没问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呢,”父亲哆嗦着,嘴里呼出大口大口的白气来,在路灯下像一小片云飘在自己面前。
  “……爸,我想问你借钱……”
  父亲低下头,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大大小小的都有,他拿出其中最大的四张来,“易遥,这四百块,你拿着……”
  心里像被重新注入热水。
  一点一点地解冻着刚刚几乎已经四去的四肢百骸。
  “……爸,其实……”
  “你别说了。我就这四百块钱。再多没了!”不耐烦的语气。
  像是路灯跳闸一样,一瞬间,周围的一切被漆黑吞没干净。
  21
  易遥小的时候,有一次学校老师布置了一道很难的数学思考题。对于小学四年级的学生来说,是很难的。而全班就易遥一个人答出来了。易遥很得意地回到家里,本来她想直接对父亲炫耀的,可是小孩子做怪的心理,让易遥编出了另一套谎言,她拿着那道题,对父亲说,爸爸这道题我不会,你帮我讲讲。
  像是要证明自己比父亲都还要聪明,或者仅仅只是为了要父亲明白自己有多聪明。
  那天晚上父亲一直在做那道题,直到晚上易遥起床上厕所,看到父亲还坐在桌子边上,带着老花镜。那是易遥第一次看到父亲带老花镜的样子。那个时候,易遥突然哭了。以为她看到父亲苍老的样子,她害怕父亲就这样变老了。他不能老,他是自己的英雄。
  易遥穿着睡衣站在卧室门口哭,父亲摘下眼镜走过来,抱着她,他的肩膀还是很有力,力气还是很大,父亲说,遥遥,那道题爸爸做出来了,明天给你讲,你乖乖睡觉。
  易遥含着眼泪,觉得爸爸是永远不老的英雄。
  再更小的时候。有一次六一儿童节。学校组织了去广场看表演。
  密密麻麻的人挤在广场上。伸直了脖子,也只能看得到舞台上的演员的头。
  而那个时候,父亲突然把易遥抱起来,放到自己的脖子上。
  那一瞬间,易遥看清了舞台上所有的人。
  周围的人纷纷学着父亲的样子,把自己的小孩举到头上。
  易遥骑在爸爸的肩上,摸了父亲的头发,很硬。父亲的双手抓着自己的脚踝。父亲是周围的人里,最高的一个爸爸。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易遥唱歌拿了全市第一名。
  去市文化宫领奖的那一天,父亲穿着正装的西服。那个时候,西装还是很贵重的衣服。易遥觉得那一天的父亲特别帅。
  站在领奖台上,易遥逆着灯光朝观众席看下去。
  她看到爸爸一直擦眼睛,然后拼命地鼓掌。
  易遥在舞台上就突然哭了。
  还有。
  还有更多。还有更多更多的更多。
  但是这些,都已经和自己没有任何的关系了。
  那些久远到昏黄的时光,像是海浪般朝着海里倒卷而回,终于露出尸骨残骸的沙滩。
  22
  易遥捏着手里的四百块钱,站在黑暗里。
  路灯把影子投到地面上,歪向一边。
  易遥把垂在面前的头发撂到耳朵背后,她抬起头,她说,爸,我走了。这钱我尽快还你。
  她转过身,推着车子离开,刚迈开步,眼泪就流了出来。
  “易遥,”身后父亲叫住自己。
  易遥转过身,望着站在逆光中的父亲。“爸,还有事?
  “你以后没事别来找我了,你刘阿姨不高兴……我毕竟有自己的家了。如果有事的话,就打电话和我说,啊。”
  周围安静下去。
  头顶飘下一两点零星的雪花。
  还有更多的悲伤的事情么?不如就一起来吧。
  这次,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眼眶像是干涸的洞。恨不得朝里面揉进一团雪,化成水,流出来伪装成悲伤。
第18节:悲伤逆流成河 第二回(8)
  易遥站在原地,愤怒在脚下生出根来。那些积蓄在内心里对父亲的温柔的幻想,此刻被摔碎成一千一万片零碎的破烂。像是打碎了一面玻璃,所有的碎片残渣堵在下水道口,排遣不掉,就一起带着剧烈的腥臭翻涌上来。
  发臭了。
  腐烂了。
  内心的那些情感。
  变成了恨。变成了痛。变成了委屈。变成密密麻麻的带刺的藤蔓,穿刺着心脏的每一个细胞,像冬虫夏草般将躯体吞噬干净。
  我也曾经是你手里的宝贝,我也曾经是你对每一个人夸奖不停的掌上明珠,你也在睡前对我讲过那些故事,为什么现在我就变成了多余的,就像病毒一样,躲着我,不躲你会死吗?我是瘟疫吗?
  易遥捏着手里的钱,恨不得摔到他脸上去。
  “易家言,你听着,我是你生出来的,所以,你也别想摆脱我。就像我妈一样,她也像你一样,恨不得可以摆脱我甚至恨不得我死,但是,我告诉你,你既然和她把我生下来了,你们两个就别想拜托我。”易遥踢起自行车的脚撑,“一辈子都别想!”
  父亲的脸在这些话里迅速地涨红,他微微有些发抖,“易遥!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易遥冷笑着,她说,“我还有更好的样子,你没见过,你哪天来看看我和我妈,你才知道我是什么样子。”
  说完易遥骑上车走了,骑出几米后,她突然刹车停下来,地面上长长的一条刹车痕迹,她回过头,说,“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你不是应该问你自己吗?”
  23
  初一的时候,学校门口有一个卖烤羊肉的小摊,带着新疆帽的男人每天都在那里。
  那个时候,学校里所有的女孩子几乎都去吃。但是易遥没有。
  因为易遥没有零花钱。
  但是她也不肯问母亲要。
  后来有一天,她在路边拣到了五块钱,她等学校所有同学都回家了,她就悄悄地一个人跑去买了五串。
  她咬下第一口之后,就捂着嘴巴蹲下去哭了。
  这本来是已经消失在记忆里很遥远的一件事情。却在回家的路上,被重新的想起来。当时的那种心痛,在这个晚上,排山倒海般地重回心脏。
  天上的雪越落越大。不一会儿就变得白茫茫一片。
  易遥不由得加快了脚下的速度,车在雪地上打滑,歪歪斜斜地朝家骑回去。
  脸上分不清是雪水还是眼泪,但是一定很脏。易遥伸手抹了又抹,觉得粘得发腻。
  把车丢在弄堂口。朝家门口跑过去。
  冻得哆嗦的手摸出钥匙,插进孔里,拉开门,屋里一片漆黑。
  易遥松了口气,反身关好门,转过来,黑暗中突如其来的一耳光,响亮地甩到自己脸上。
  “你还知道回来?你怎么不死到外面去啊!”
  24
  黑暗里易遥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出声。
  林华凤拉亮了灯,光线下,易遥脸上红色的手指印突突地跳动在视网膜上。
  “你哑巴了你?你说话!”又是一耳光。
  易遥没站稳,朝门那边摔过去。
  她还是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易遥的肩膀抽动了两下。她说,妈,你看到我不见了,会去找我吗?
  “找你?”林华凤声音高了八度,“你最好死在外面,我管都不会管你,你最好死了也别来找我!”
  那种心痛。绵延在太阳穴上。刚刚被撞过的地方发出钝重的痛来。
  仅仅在一个小时之内,自己的父亲对自己说,你别来找我。
  母亲对自己说,你死了也别来找我。
  易遥摸着自己的肚子,心里说,你傻啊,你干嘛来找我。
  易遥扶着墙站起来,她擦了擦额头上的雪水,放下手来才发现是血。
  她说,妈,以后我谁都不找了。我不找你,我也不找我爸。我自生自灭吧。
  “你去找你爸了?”林华凤的眼睛里突然像是被风吹灭了蜡烛般地黑下去。
  易遥“恩”了一声,刚抬起头,还没看清楚,就感觉到林华凤朝自己扑过来,像是疯了一般地扯起自己的头发朝墙上撞过去。
第19节:悲伤逆流成河 第二回(9)
  齐铭按亮房间的灯,从床上坐起来。
  窗外传来易遥家的声响。他打开窗,寒气像飓风般地朝屋子里倒灌进来。一起进来的还有对面人家的尖叫。
  林华凤的声音尖锐地在弄堂狭小的走廊里回荡着。
  “你这个贱货!你去找他啊!你以为他要你啊!你个贱人!”
  “那个男人有什么好?啊?你滚啊你!你滚出去!你滚到他那里去啊,你还死回来干什么!”
  还有易遥的声音,哭喊着,所有的声音都只有一个字,悲伤的,痛苦的,愤怒的,求饶的,喊着“妈——”
  齐铭坐在床上,太阳穴像针刺着一样疼。
  25
  其实无论夜晚是如何的漫长与寒冷。那些光线,那些日出,那些晨雾,一样都会准时而来。
  这样的世界,头顶交错的天线不会变化。逼仄的弄堂不会变化。
  共用厨房里的水龙头永远有人会拧错。
  那些油烟和豆浆的味道,都会生生地嵌进年轮里,长成生命的印记。
  就像每一天早上,齐铭都会碰见易遥。
  齐铭看着她额头上和脸上的伤,心里像是打翻了水杯。那些水漫过心脏,漫过胸腔,漫向每一个身体里的低处,积成水洼,倒影出细小的痛来。
  他顺过书包,拿出牛奶,递给易遥。
  递过去的手停在空中,也没人来接,齐铭抬起头,面前的易遥突然像是一座在夏天雨水中塌方的小山,整个人失去支撑般轰然朝旁边倒去。
  她重重地摔在墙上,脸贴着粗糙的砖墙滑向地面。
  擦出的血留在墙上,是醒目的红色。
  早晨的光线从弄堂门口汹涌进来。
  照耀着地上的少女,和那个定格一般的少年。
  世界安静得一片弦音。
  我以后谁都不找了。我不找你。也不找我爸。我自生自灭吧。
  (未完待续)
第20节:悲伤逆流成河 第三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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