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诸葛亮勉力压住忧思,回答刘备说:“张裔吧。”
“什么?要君嗣去做太守?”刘备吃了一惊,“派个玉人去对付夷人吗?恐怕不行哪!”
“张裔干理敏捷,善于治政。”诸葛亮说,“臣只是建议,全凭陛下圣裁。”
“罢了,君嗣就君嗣。”皇帝不想驳了丞相面子。
“那秦宓呢?”诸葛亮又问。
“判了宫刑啦,哈哈!”刘备大笑。
“宫刑?”诸葛亮苦笑道,“不至于吧?”
“不妨捐钱赎罪。”刘备近着诸葛亮,小声说。
诸葛亮仍旧苦笑:“恐怕子敕没那么多钱财。”
“孔明有哇。”刘备拍着诸葛亮的背,笑得更大声,“上回赐孔明的金银,听说存在府库里动都没动!唉,也该拿出来花花!”
诸葛亮扑哧笑了。
刘备是君王,是上天赐给诸葛亮的君王,就像诸葛亮是上天赐给刘备的丞相一样。皇帝热辣辣的笑容哇,诸葛亮想:没所谓的、快活的笑,假若能一直看见,那人生在世,便再不用畏惧孤寒。所谓知遇之恩、君臣一体,正是如此。只是……诸葛亮捏捏袖子,实在不想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但他却不能隐瞒。这是从张飞营里传来的上表,信囊外面,封着“左营都督”的火漆。即是说,这表章是张飞麾下、左营都督刘琰直接呈给皇帝的。张飞是个很孩子气的将军,他爱重刘备,以与皇帝的亲密关系自夸,无论营里发生什么事,从不肯叫手下人上书,一定要亲自撰写表章,落款总是长长的“车骑将军领司隶校尉封西乡侯臣张飞”。然而今日……
“陛下,臣入宫时,恰好从张将军营里传来了急表。”诸葛亮摸出表章,捧给刘备说。
“好、好。”刘备漫不经心地接过,一看火漆便神色大变,“左营都督?”
“是……”
“不是张飞?”
“哦……”
刘备双手颤抖,一时竟无拆开火漆的勇气!不是张飞?张飞哪会允许营里人直接上书皇帝呢?想到这,他颤抖得更加厉害,一种可怕的猜测攫住了他,令他几乎难以呼吸!诸葛亮见状,赶紧扶住刘备,这个老人,便将手指用力捏住诸葛亮的手腕,使他感觉到了疼痛,真是……很大力。一面颤,刘备一面从唇里发出些含混的声音来,像是遭受了很严重的打击。诸葛亮费力地听清了刘备在说什么,他说:
“一定是张飞死了!死了……啊,一定是张飞死了!死啦!”
张飞真的死了。
就死在伐吴前夕,死在军营。他原本奉命与刘备在江州会合,这一来,就再到不了江州了。张飞死于非命,他死在两个低级军官手里,那两个人,因为杀死了大名鼎鼎的张飞,有幸在历史上留下姓名,一个叫范疆,一个叫张达。张飞一夜醉酒,寻了件事,将他二人捆在树上,用柳枝抽了三百下。“再多来一次,就真给他打死啦!”张、范一合计,趁着张飞熟睡之际,手提快刀,悄悄潜入中军帐,照着张飞脖子就是一下!这下只砍到了大半个脖子,张飞从床上蹦了起来!范疆、张达赶忙用被子死死捂住张飞的头,以免他挣扎、喊叫。他们捂啊、捂啊,捂得一身冷汗淋漓,直到觉得不对,两人松手一看,原来张飞早就死了。原本只断了一半的颈子,被他俩生生折断、拧落,就像一株被掐断的草,断口正滴着茎汁。营外,月亮冷清清的只一钩,月亮眼望着这两人用花布将那颗好大的头颅草草一包,投奔东吴而去。
张飞就是这样死的。
从前,刘备再三劝诫张飞:“益德刑杀太重,时常鞭挞士卒,还将受过鞭打的人留在左右,这会令祸害临门啊!”
可叹这苦口婆心,张飞听听就算了,没有往心里去。
荆州、关羽、张飞……利益加上仇恨,令刘备再停不下脚步。这一年七月,蜀汉皇帝刘备亲率十万大军,出白帝城,向荆州、向江东、向孙权进发!出发前,他曾派人去找赵直占卜,赵直避而不见,留信推荐了一个叫李意其的,说此人是个半仙,活了三百多年,未卜先知的本事,远远胜过自己。后来李意其果然来了,他没有直接回答刘备“胜败”之问,却请诸葛亮拿来纸笔。诸葛亮、刘备眼睁睁望着他在几十张素宣上画满了兵器、车马,又眼睁睁地望着他将这些宣纸一张张撕得粉碎,手一扬,像在空里飞舞出无数白蝴蝶。蝴蝶飞入刘备眼里,令他精神恍惚,他正欲叱骂,又见那鹤发童颜的老人以手蘸墨,找了张最大的宣纸,画了个大大的戴着皇帝冠冕的男人;画完,他朝纸上呸了一口唾沫,抓起纸就往院里跑,诸葛亮跟出去一看,见他正在挖土埋葬这个画在纸上的……皇帝。
第57节:烧的是整整七百里(8)
“妖人!”刘备追出来,一刀劈掉李意其的头。
腔子里不见有血冲出来,只有十多只白鹤,啪啦啦地从伤口里往外飞,“呀呀”地叫唤,直飞入云天深处。靠近夕阳时,一只只都红扑扑地闪着光。人脖子里,怎么能飞出白鹤来呢?刘备迷迷糊糊的,别是做梦吧,他想。
鼓角争鸣,烽火依稀。
刘备坐在御辇里,再一次想:是,是在做梦啊。
3
行至白帝城,刘备收到东吴诸葛瑾的来信:
“忽然听说您率军到了白帝。只怕是有人向您建议,说吴王侵夺荆州,杀害关羽,与蜀汉结仇深重,主张用不和解的态度对待东吴。这是从小处用心,而没有真正着眼于大局。请容我试为陛下权衡轻重。陛下若能压抑怒火、冷静地想想瑾的话,则不用征询旁人,立即就能做出明智的判断。陛下以为,关羽与您关系亲密呢,还是先帝与您关系亲密?是荆州更重呢,还是天下更重?两个都有仇,哪个该摆在前面?若能权衡此理,就很容易决定何去何从。”
“一派胡言!”
刘备将信一扔,想想后,又把它递给从人说:“送去给丞相看看吧。”
诸葛亮接到信时,蜀汉军前锋已到巫县。
将军吴班、冯习击败了前来阻拦的吴将,兵屯秭归。
两个月后,皇帝进驻秭归,命吴班、陈式进取夷陵,扎营长江两岸。
章武二年二月,刘备率军浩浩荡荡地到了夷道猇亭,将大营设在佷山;又派马良携带金银,联络蛮夷。
马良很快完成了使命,夷人纷纷响应。
一份份捷报,从夷陵飞马送入成都,送入诸葛亮手里。诸葛亮本该很高兴,然而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见镜里那个人,就连笑一笑也显得阴霾重重。
哪里错了吗?
诸葛亮感觉有哪里错了,想了好一会儿,突然想到:是胜利来得太快了!也太轻而易举。一次次攻占、一回回推进,就像从没遇见过敌手!不,不可能,一定有个敌手,一个神秘、真正的对抗者,就藏在看不到的深处,藏在江东水气之中!会是……谁呢?盛夏气候,诸葛亮浑身寒彻。他翻遍了从夷陵传来的军报,寻找每个“危险”的名字:朱然、潘璋、韩当、徐盛……这些人,诸葛亮早就猜到了,他们是江东老臣,在赤壁之战时就表现不凡。然而,最可怕的不在这里,爪牙不可怕,可怕的是头脑、是眼睛、是唇边平静的微笑。诸葛亮再次想到周瑜,想到雾霭升腾的云梦,一刹那,他几乎怀疑周瑜没有死,他正在哪个角落,披着绣花袍子,欣赏着刘备自鸣得意的欢愉!
周瑜死了很久了。
诸葛亮双手叉握,告诉自己:一个死了很久的人,绝不会再活转来。
难道江东有了另一个周郎?
他将目光停在军报一角,角落里挤着个陌生的名字:陆议。
说陌生,是记忆里几乎没有它的影子;可另一面,诸葛亮分明觉得奇怪的熟稔,他甚至能想到陆议的样子:极清秀的一个人,眉目似用狼毫画就,温温和和透着江南的甘甜。一身白衣,站在夷陵的月光下;月光如水,水流过他亮闪闪的眼睛。眼睛里含着微笑,一笑起来,就将八百里水波都带动了。
看上去,陆议只是个书生。
假若说有什么不寻常,那只在于他真是个很俊美的书生。
“我要知道更多有关陆议的事。”诸葛亮说。
“天幸孔明没有来!天佑江东。”陆议说。
“丞相——”小校跌跌撞撞冲入屋里,“夷陵军报!”
诸葛亮霍然站起!
拆开一看,里面没有使人担忧的坏消息,一例是刘备随便而自得的口吻:
“前些天,朕派吴班率一千人在平地安营,暗暗埋伏大军于山道,只望吴军出来攻营,好一举击败他们。没想江东被吓破了胆,就连这一千人的军队也不敢攻击。朕等了五天,见毫无动静,便将伏兵撤回营里。朕看江东再玩不出什么花样了,昨日偷偷摸摸夜袭了朕一个小营,没半个时辰,就被冯习杀退。听说就连敌将韩当、徐盛,也抱怨说他们的主帅是叫军卒白白丧命。哈哈!那个主帅,叫陆议的,年纪轻轻,没打过一仗,孙权派他统帅千军,与朕作对,真是自寻死路。”
夏夜空气,漂浮着烦躁的闷热。
院里夜来香散发出幽幽的气息。
诸葛亮简直想插上双翅,飞到夷陵,飞入刘备军中,不,首先要到江东营里看看陆议,看他是否是他想像里的那个人,是否身穿白衣,手按银剑,目光凝望着一支支从没用过的金令。他在等什么?等待疏漏吗?就像诸葛亮常常做的那样,以不变应万变,直到对手自己忍耐不住,露出破绽。到时再全力一击,令敌人土崩瓦解!可惜诸葛亮插不上翅膀,他连一双千里眼都没有,所以他看不到发生在夷陵的事,只能借着军报,去猜测胜利里的致命伤。然而,就算猜到了,又于事何补?且不说信息传递缓慢,就算真将警告及时呈到刘备面前,那个踌躇满志的皇帝,十之八九会乐呵呵地将诸葛亮的信放到一旁,笑道:“孔明多虑了。”
第58节:烧的是整整七百里(9)
将要发生什么了。
肯定有什么。
一旦发生,就会震动天下,令命运之轮滑入人们猜测不到的轨迹。这一刻,诸葛亮很想阻止它,可是……他望着月光下自己修长、整洁的双手,第一次感到它那么无力,感觉到它不能握住他最盼望的胜利。
他靠坐在回廊里,深深呼吸着,闭上眼睛。
直至听见有人小声说:“丞相、丞相?”
“季常?!”居然是马良的声音!
马良不是在军中么?
怎么竟到成都来了?
诸葛亮不是在做梦,没有梦会这么清晰。尽管很多年后,他仍怀疑这一夜见到的马良,或许就是个洁白的魂魄!马良站在白玉兰旁,面孔上染着长途奔波的风尘,但他仍然是整齐、温存的,那一双羞赧和焦急的眼望着诸葛亮,低声说:“这一战很奇怪。”
“哪里怪?”诸葛亮示意马良坐下说。
马良没有坐,从怀里摸出行军图本:“丞相先看看这个,是陛下在夷陵的军营驻扎图。”
图上画着七百里连营四十座。
图本从诸葛亮手指间飘落!
“谁劝陛下如此扎营?”诸葛亮咬牙问,“哪有连营七百里而可以战胜敌人的?!何况,竟扎在容易走火的山林中!”
蜀军营寨恰似环环相扣的巨蛇,连绵不绝。刘备说,连营便能相互照应,借着树阴,军卒免遭烈日直射,取水烧饭也都方便。刘备很想做个仁慈的皇帝,想做一个英明的统帅。他给军营起了名字叫做“腾龙阵”,并为这名字得意了许久。此次,马良想要拿图本给诸葛亮看,刘备原说不必;后来一转念放了马良的行,反复叮嘱说:要告诉丞相,这是“腾龙”——腾飞之龙!
龙将要蹉跌了!
将要重重摔落在地,每一片鳞甲都鲜血淋漓。
“丞相?”马良见到诸葛亮切齿的样子,不禁心惊。
他再看看,却见丞相恨恨的脸,忽然被沉重的哀伤所笼罩,笼罩得严严实实,再见不到一丝春风。
“不能这样,”诸葛亮低声说。
“是!我这就回去规劝陛下!”马良说。
“回去?”
“连夜就走!”
“季常……”
“怎么?”
“季常留下来吧。”诸葛亮心里一动,忽然说。
这句话,令马良吃了一惊,又哑然失笑。
“丞相玩笑了。”马良笑着说。
“没开玩笑,”诸葛亮望着这个温和的、散发着麦香的男子,重复道,“别回夷陵了,派他人传达消息。”
多年来他像待亲弟弟一样待他;他也像尊重同胞兄长一样尊重他。
很奇怪,此时诸葛亮竟不想令马良去往他看不见的远处。
然而马良第一次反驳他说:“没人比我更适合去传达丞相之意。要我随侍左右、参赞军事,是陛下旨意啊!”
马良笑起来,像一朵花。
白玉兰。
把白玉兰抛入茫茫黑夜,就是要生生撕裂它花瓣、吞噬了它芬芳。天空乌云涌动,要降临一场暴雨了,远处传来阵阵雷鸣;“啪”的一声,闪电将夜空劈作两半!光线直打在马良身上,马良正欲跳上马,不禁颤了颤。“丞相保重!”他勒紧缰绳,朝诸葛亮挥挥手。“保重”……在诸葛亮记忆里,这是马良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白闪闪的眉在黑夜里漂浮,渐渐看不见了。
这年马良三十六岁。
诸葛亮四十二岁。
陆议三十九岁。
或许正是马良奔赴夷陵之时,陆议写了封密信呈给孙权:
“夷陵地处要害,是国家的门户,虽然很容易得到,也很容易丢失。一旦丢失,危害的就不仅是一地,便连荆州,也将受到牵连。今日臣与刘备争夺夷陵,只能胜、不能败。刘备违背天意,离开家国,自来送死;臣虽不才,却必然将他击溃!回顾刘备从前作战,败多胜少,不足为惧。臣原本担心他水陆并进,咄咄逼人;而今他弃船就步,处处结营,观察他营寨布置,再无妙处。大王尽可高枕无忧,静候臣破敌佳音。”
公元三世纪,一次战争往往成就一代名将。周瑜如此、吕蒙如此,现在轮到了陆议。他一身白衣,正像立在夜里的明晃晃的水流。一手捧帅印,一手握令箭,陆议借此来震慑往日不服他管的老将们。
“生擒刘备,就在今夜!”他一字字说。
将军都哂笑起来,没人相信他。
“难道又要江东健儿去白白送死?”韩当嗤之以鼻。
韩当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
三千名手握茅草的吴军趁着夜深,潜入山林,靠着汉营埋伏好。等三十九岁的都督一声令下,七百里同时举火!发生在赤壁的事,照旧发生在了夷陵!火神翻飞成艳红的巨鸟,腾空而起!当日曹操两百艘战船连接一处,火势已凛然使人惊惧;而今夜,烧的是整整七百里。
第59节:烧的是整整七百里(10)
七百里浓烟滚滚,七百里火光冲天!
蜀军睡得懵懵懂懂,突然感到四周一片灼热,他们往外一张望,就再辨不出南北西东,也分辨不出八方鼓噪的,究竟有多少敌人!火、火……火烧上来了,烧着树木、烧着山林,烧着天空,可夜空并未明亮些,黑烟将月光、星辰统统遮掩,很多蜀军来不及系好裤腰带就往外冲!他们在夷陵住了五、六个月,几乎要将这里住成一处行营,原以为再多呆一阵子,就能得胜回乡。上头说:最多一个月,孙权就得投降。家乡女人香喷喷的温暖,早就入人梦里;热辣辣的烧酒、红彤彤的辣椒、暖洋洋的床铺,脸上挂着鼻涕的小娃子扑上来,拽着裤腿喊:“爹、爹……”梦中每一闪,都让人傻傻地想笑。谁能想到,谁想得到……着火了!七百里内、四十个营都遭了灾!
灭顶之灾。
火焰烧着衣裳。
火焰烧着手足。
火焰烧着头颅。
人被烧成一个个火球,火球滚来滚去地呼救。
好容易碾灭了火,没回过神,就被长枪扎了个透心凉。
陆议站在高处,静望着这个夜晚,十万蜀军像房屋坍塌般崩溃,熊熊火光看入他眼里,飘零下满目樱花。樱花正是这样,要开一夜开,要落一夜落,再无半分顾念、半分哀怜。陆议唇边泛起微笑,他很累了,七个月前受命大都督以来,之所以苦苦忍耐,全是为了这一幕。结束了……陆议想,夷陵之战,就结束在这场大火里;结束在远处的鬼哭狼嚎中。他将白袍裹紧在身上,低声吩咐:“刘备溃败,必然遁逃马鞍山,众将军!”
“有!”回答声震天动地。
“报效主公,建立功业,正在此时!”
陆议一骑白马,率先直射而出!
江东军包围了马鞍山。
蜀军活着逃到马鞍山的,已不足五万。将军张南、冯习战死,头颅被吴军割下挂在马上;徐盛见了,哈哈一笑,把两颗仍然血淋淋的脑袋往枪尖上一顶,策马飞驰,一面跑一面喊:“刘备!你认识此二人吗?哈哈哈!”
“降者免死!降者免死!”吴军在摇旗呐喊。
蜀将杜路、刘宁把兵器一扔,冲下山去。“莫杀我、莫杀……”两人高举双手,全身发抖。他们一直跑到徐盛马前,腿一弯跪倒了,嘴唇哆嗦着:“我降!降……”“最看不得屈膝之人!”徐盛霍然抽出朴刀,刀光一闪!有人握住他手腕,他转面一看,原来是陆议。这男子微笑着,轻声说:“徐将军请住手。”他望着跪在地上、颤个不停的二人,笑道:“起来吧。你们不值得杀。”
这一夜死了太多人。
刘备避在马鞍山上,被一万亲兵环绕。他是皇帝,一败涂地的皇帝,面孔黑漆漆的,袍子被烧出几个洞;失败,不是没经历过,可从来没有哪次失败,会像今夜一般,让他恐惧、绝望,不但哭不出,简直想要大笑。“怎会这样……竟然这样!”刘备喃喃着,像个梦,真是个梦哇。做到一半,被人推醒,说败了、着火了,快跑吧!跑到这,望望腿脚被烧伤的痕迹,望望周围零落的军卒,才怀疑,难道不是梦吗?是真的……全完了?
“吴狗!哪有汉将投降之理!?”将军傅彤负责殿后,大骂敌军,不屈而死。“我只知奋勇上前,绝不苟且偷生!”从事祭酒程畿不肯坐小船逃生,亦死。
“更猛烈些才行。”陆议手搭凉篷,看看黑夜里的山岭,心想。他正欲挥手,令军卒将包围圈缩小,往山顶进发时,忽然听到个非常温存的声音说:
“大都督。”
一低头,陆议见到了张温存的面孔,眉目清秀,像开在夜里的白玉兰。这个人正在微笑。看服饰,他是蜀汉文官。陆议有些吃惊,闹不清此人是怎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又怎么还会有笑得出来的蜀官呢?陆议一惊,勒马后退两步,按剑问:
“怎么?”
“得饶人处且饶人。”他说。
“哈哈……刘备饶不得!”
此人应声道:“三足鼎立,曹魏强大,吴蜀皆弱;倘若害了陛下,江东蜀汉,再无议和之望,势必被曹魏一一击破!都督想成就一时之名,固然可以强攻马鞍山;然而若为江东计,愿您三思而后行。”
陆议怔了。
“你是谁?”
青年没回答,蹙蹙眉,唇里发出极轻细的一声叹。陆议目瞪口呆地望着半截枪尖从这人左胸穿出!一瞬间,就像在他胸口绽放了枝诡异之至的蔷薇!再一看,他眼睛里也流出血来,红色顺着面容往下滑。是……血泪吗?陆议被吓住了,张张口,一个字也说不出。
月光落在青年眉目上,将哀切的光泽覆盖他。
“赶得真不巧。”青年抬手碰碰胸前利刃,剑尖割破了他手指,他举起手朝着月亮,小声说,“本想再见陛下一面。”青年又想:败得太惨了,孔明兄听说后,将要怎样?他忽然很留恋这尘世,忽然很想再活一阵子,只可惜不能够啊。疼痛令人猛一抽搐,刺入左胸的枪尖毒龙般一摆,直抽出去。青年倒了下来,倒在昏沉沉的暗夜里。死亡只是一刹那,青年压着一滩血死去了,手指略略弯曲,白色眉尖仍然微蹙。死亡是……有点疼的。他最后想。
第60节:烧的是整整七百里(11)
“好险!莫让蜀人离您太近!”
吴将朱然从青年身后跃马上前,手里掣着染血的枪!
“强攻吗,大都督?”朱然抱拳问。
“啊……”
“得令!强攻马鞍山!”
“不!”陆议猛然制止。
“都督?”
“不,”陆议低声慢慢说,“守着吧,守着就好。”
此夜之后,陆议改名陆逊,谦逊之“逊”。
数十年后,由蜀入晋的史官陈寿在《三国志?吴书》里,给陆逊单独立了一篇传,其中有关夷陵之战的结局,是这样的:
“刘备趁夜逃亡,派人焚烧铠甲断后,以阻拦江东追兵,好容易才跑回白帝城。至于舟船器械、水陆军资,全都丧失了。蜀军死了几万人,尸体顺江漂流,多到将河水堵塞。”
刘备一入白帝,就将原地鱼腹改名为永安,传旨赵云前来驻守,又命诸葛亮建营于成都西南,以策万全。孙权帐下,徐盛、潘璋等人都建议乘胜追击,攻占白帝,说这样一来,就能将刘备活捉。活捉刘备?孙权倍觉刺激、兴奋而好奇,他问陆议——现在该称他为“陆逊”了,该怎么办?陆逊将金令、帅印捧还孙权,垂着头说:“曹丕正在观望,大军不该离江东太远。臣请大王下令,招回追击刘备的将军们,并派使臣前往白帝。”
“派使臣做什么?”孙权很奇怪。
陆逊回答:“上次大王向刘备求和,被他拒绝;今次再议此事,算是给刘备个台阶下。东吴西蜀,没可能一直交战下去。”
“打胜了反倒去求和,真是……哼哼,真是!”
虽然口里嘀嘀咕咕有些不满,孙权仍听从了陆逊的劝告。
使臣一步步登上白帝城高高的石阶,见到了坐在明黄帷幄里的刘备,不到一个月,他像生生老了十岁!原本藏在皮肤下的皱纹,一条条全都爬了出来;原本用乌蜡染过的鬓发,也因疏于打理而花白一片。
“马良呢?”刘备直接问,“朕想知道有个叫马良的……”
使臣无语,双手捧上一件血迹斑斑的官衣。
第四部分
第61节:没想到丞相也会掉眼泪(1)
第七章没想到丞相也会掉眼泪
1
第二年,即章武三年正月,诸葛亮从成都赶往白帝城,因为他听说皇帝病重了。按刘备之说,他还能支撑一阵子,丞相不必放下政务,专程前来问安;然而,假若身体真的还好,又怎会长留白帝,不回都城?“面羞啊……”刘备卧在龙榻上,苦笑着想,手里捏了封陆逊的回信。前不久,他得到曹丕大举攻吴的消息,便修书揶揄陆逊说:“现今曹贼已临长江、汉水,朕想再次兴兵东征,将军以为如何?”不料陆逊一点面子不给,直接回话:“您刚遭受惨败,伤口还未痊愈;好好修整军力才是上策,还顾不上重燃战火吧?若您不自量力,执意重蹈覆辙,恐怕连逃命也难。”真是个……骄傲的后生!刘备将脸孔埋在枕里,又一阵剧咳,一面咳,一面将手掌抚着胸。孔明,要几时才能到呢?尽管口上说不须他赶来,心里却暗暗盼望见到他;仿佛早一刻看到那个羽扇纶巾的身影,悬在胸口的大石就能早一刻落下。确实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再多迁延,就将没机会了。
“丞相到哪了?”一日里,刘备第三次问。
内侍第三次回答:“临江。”
“临江……哦,是了,临江……很快就要到了吧?”
“过夔关就到了。”
“哦、哦。”
刘备吞口唾沫,放心睡了。
临江舟中,诸葛亮却一整夜一整夜地睡不着。关羽、黄忠、张飞、马超,五虎将里死了四个,而今只剩赵云。庞统、法正、许靖、刘巴,也一一亡故。去年十一月,汉嘉太守黄元叛乱,朝廷分不出兵力征讨,只得暂且忍耐;江东又秘密联络益州郡,雍闿蠢蠢欲动,造逆是一定的了……若说这乱纷纷的局面仍不足以使诸葛亮动容的话,有件事,却令他一想就疼痛,疼痛之余,甚至夹杂着恐惧:死亡,难道……真在白帝城上空盘旋吗?“船再快一些!”这些话,往往由诸葛亮亲自吩咐艄手,即便在黑沉沉的夜里,他也常走出船舱,坐在冰冷的船舷上,望着远处发呆,奢望能早些见到白帝消瘦、高峭的轮廓,见到一处孤零零的宫殿,飞檐上悬着金铃。
风吹飞檐上悬着的金铃,清脆的“丁零”声惊醒了刘备,他霍然坐起,问:“是丞相到了吗?”
睡得迷迷糊糊的内侍说:“啊,临江。”
“临江?”
“胡说!”突然有人高声道。
刘备一怔,循声望去,见床前有张严肃、傲然的面孔,一看之下,竟令他脱口而出:“季常?”刹那间,刘备分不清是梦里或醒着。近来他常看见命归黄泉的人们,看见张飞、关羽跪在桃园,面前是三支香,绯红的桃花像胭脂雨星星点点、四处飘零。真真假假,刘备无力分辨,只觉……老了、累了,成日里想睡,所以睁开眼睛,全是为了想等到那个手握白羽的人。
“陛下,臣是……”床前人低声说。
“知道了。”刘备挥手制止他,“是幼常。”
幼常是马谡之字,马谡今年三十四岁,乃是马良胞弟。
“陛下,丞相已过夔关。”马谡说,双手捧着新到的急报。
“哦?”刘备精神一振,几乎翻身下床,“白帝最高处,能瞧见夔关吗?”
内侍猜到皇帝心血来潮的冲动,忙说:“瞧不到哟,陛下。”
马谡瞪了内侍一眼,回答:“白昼时能看到,只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若想望见丞相行船,得再过三四日。”
刘备咳了声。一瞬间,他真想登高去望望诸葛亮,但那只是一瞬的痴念;就像流星,倏忽划落,哪要这个口快的男子说出它来呢?刘备不愿旁人直接察觉他焦灼的心,他维持着至高无上的皇帝尊严,不想令人了解皇帝的孤独。“孔明……”刘备默默念道,再次睡倒。
“臣请登高观望丞相船只,以宽陛下之心。”马谡又说。
“好吧。”刘备淡淡说,翻了个身。
马谡看着皇帝包裹在被里的背影,怔了怔,垂手退出。比之马良,马谡更加机敏、善辩;可无论刘备、诸葛亮,显然都更器重和喜爱马良,察觉到这一点令马谡非常沮丧。“只有见不到季常时,人们才会将目光落到幼常身上啊。”马谡也曾这样想过,一想,便觉深重的罪恶。见不到哥哥?那是什么意思呢?现在马良死了。马谡一面悲伤,一面巴望着生命里会有些新变化。他就着夜色,登上山城至高的悬崖,坐在凉丝丝的青石上,望不到夜里最微小的光芒。
第三天凌晨,诸葛亮抵达白帝城。
马谡第一个去迎接,他在诸葛亮眼里见到了哀伤的怀念,他望着他,却像在看另一个人。马谡将头低了低,说:“陛下在永安宫里,丞相请。”说着他让出了路,但诸葛亮没有动,只说:“太早了,我三个时辰后再觐见吧。幼常……”“啊?”马谡心里一紧。“节哀,”诸葛亮说,“季常之死,令人肝胆欲裂;襄阳马家的声望,要靠幼常来维持。”每个字,都像鼓点敲在马谡心内,令他又紧张、又兴奋。眼望着诸葛亮走入馆驿,马谡没有跟进去,他压住胸口,小声说:来了!机会、光彩、荣誉……注定接踵而来!一个属于幼常的年岁,就此来了。
馆舍里诸葛亮睡了一觉,虽只两个时辰,已足够令他扫净倦色。此来问安,他只带了半箱先秦典籍,《申子》、《韩非子》、《管子》之类。书籍保存太久,多处遭受虫蠹,刘禅常借口“看不清”,将它们闲置一旁,转去读他更喜欢的《诗经》、《楚辞》。“太子是一国储君,该多了解治国之道。”诸葛亮曾借董允之口,将这意思传达给刘禅,并说他会亲自为太子誊抄一套法家经书。实际上,这件事他一出成都就做起来了,目下已抄了近三万字。望望外面湿漉漉的黎明,诸葛亮推开窗,从囊里取出《韩非子》,研好墨,漉湿狼毫,比着竹简誊下去。
轮到《五蠹》了。“赏赐该丰厚,使人民从中获利;惩罚该严峻,使群下心生畏惧;法律该稳定,使百姓众所周知……”捏笔久了,拇指第一个关节隐隐生疼,诸葛亮将笔管挪到手心握住,看着一行行刻入竹帛的文字,暗暗赞道:“多了不起的人,韩非!身在弱小的韩国,竟能穿越糜烂的酒香,看到治国最深刻也最严酷的一面。虽然免不得入秦身死,却将一整套治政之道呈现在秦皇眼前,也留给后人。假若一定要在孔丘与韩非之间做个抉择,我将跟从韩非……”思忖间,忽听有人敲了敲窗;举目一看,是早几个月到白帝的李严,新任尚书令一职。
“正方兄!”诸葛亮与李严交往颇多,一贯以字相称。
李严没有入内,侧立窗口说:“孔明来了?”
“刚到不久。”诸葛亮笑答。
“怎么没去见驾呢?”李严问。
诸葛亮放下笔说:“不急在一时。陛下近来怎样?”
“不大好啊。”李严毫不讳言。
没及诸葛亮再开口,李严又问:“孔明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诸葛亮怔了。
“孔明之才,比得上曹操。”李严说,话里含着三分玩笑。
诸葛亮面色一肃,起身整整衣襟,推门而出。“莫将亮与曹操做比。”他呼吸了口晨风,揉揉脸说,“是时候去永安宫了,方正兄要同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