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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密

_3 麦家(当代)
等吃完这顿早饭,容金珍就要开始他从事一生的破译事业!然而,直到此时,他还浑然不知自己将要从事的职业是这项神秘又残酷的事业。虽然在基地时,他接受的某些特别的业务训练,比如教官要求他必须尽可能熟记X国的历史、地理、外交关系、政界要员、军事实力、战略布置、攻防关系,甚至政界军方要员的个人背景资料等等,这些曾使他好奇地想象过自己日后可能从事的职业。他第一想到的是研制某种对X国具有特殊军事目的的秘密武器,然后是加入某位首长的智囊团,当首长参谋秘书什么的,然后是当军事观察员。然后还有一些因为他不擅长因而他不情愿想的职业,比如当军事教员,出去搞外交活动,甚至是当外交武官、谍报员等等。总之,他这个那个地想到了很多种重要又奇特的职业,就是没想到当密码破译员。
这几乎不是一个职业,而是一个阴谋,一个阴谋中的阴谋。05
坦率说,盘踞在A市郊外这个隐秘山谷里的701人,在开始并没有看出容金珍有多么远大的前程,起码在他从事的职业上。这项孤独而又阴暗的事业——破译密码,除了必要的知识、经验和天才的精神外,似乎更需要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701人说,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是可以抓获的,但必须你每个白天和夜晚都高举起警醒的双手,同时还需要你祖辈的坟地冒出缕缕青烟。初来乍到的容金珍不懂得这些,也许是不在乎,整天捧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书,譬如他经常捧读的是一本英文版的《数学游戏大全》,和一些线装的黄不拉叽的无名古书,默默无闻地消磨着每一个白天和夜晚,除了有点儿孤僻(不是孤傲),既没有聪颖的天资溢于言表(他很少说话),也看不出有多少暗藏的才气和野心,不禁使人怀疑他的才能和运气。甚至,对他在工作上的用心,也有深浅不一的疑虑,因为——刚才说过,他常常看一些与专业毫无干系的闲书。
这还是开始,似乎只是说明他工作上不用功的一方面例证,接下来还有其他方面的。有一天中午,容金珍吃完饭从食堂出来,照常捏了卷书往树林里走。他不爱睡午觉,但也从不去加班,一般都是拣个僻静的地方看看书打发时间。北院差不多是坐落在山坡上的,院子里有好几处小片小片的自然树林,他经常去的是一片松树林,从这边进去,那边出去,出去就是山洞大门,他上班的地方。除此外,他选择这片树林还有个原因是,他喜欢闻松树油脂发出的那股松香味,有点药皂的味道,有人闻不得这味,他却喜欢,甚至觉得闻着它,像过了烟瘾似的,烟瘾都淡了。
这天,他刚走进林子,后面便窸窸窣窣地跟上来一个人,五十来岁的年纪,人好像是那种很谦卑的人,脸上堆满谨慎又多余的笑容,问他会不会下象棋。容金珍点点头,那人便有些兴奋又急切地从身上摸出一副象棋,问他愿不愿意下一盘。容金珍不想下,想看书,但碍于情面,又不好拒绝,便点了头。虽然多年不碰棋,但凭着跟希伊斯下棋练就的功底,一般人依然是敌不过他的。但此人的棋艺明显不是一般,两人有点棋逢对手的感觉,下得难解难分,演绎了一场高水平的较量。以后,那人经常来找他下棋,中午找,晚上找,甚至捧着棋守在山洞口或食堂前死等他,有点缠上他的意思,弄得大家都知道他在跟棋疯子下棋。
在701,没有人不知道棋疯子的情况,他是解放前中央大学数学系的高才生,毕业后被国民党军队特招入伍,派到印度支那搞破译工作,曾破译过日军一部高级密码,在破译界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后因不满蒋介石再次发动内战,私自脱离国军,隐姓埋名在上海某电气公司当工程师。解放后,701经多方打探找到他,把他请来从事破译工作,曾先后破译X国多部中级密码,成了701数一数二的功勋人物。但是两年前,他不幸患上精神分裂症,一夜间由一个众人仰慕的英雄变成一个人人都怕的疯子,见人就骂,就闹,有时候还打人。按说,像这种急性精神分裂症,尤其是分裂后疯疯癫癫的病例——俗称武疯子,治愈率是很高的。但由于他身上具有多重惊人的秘密,没人敢做主把他放出去治疗,只好将就在701内部医院里治,主治医生是一般的内科医生,只是靠外边请来的专业医生临时教的几招展开医治,结果很不理想。虽说人是安静下来了,但似乎又安静过了头,每天除了想下棋,什么都不想,也不能,用俗话说,是武疯子变成了个文疯子。
其实,得病之前他是不会下棋的,但当他从医院出来时,中国象棋下得比谁都好。这是跟主治医生学的,专家后来认定,事情坏就坏在医生过早地让他学习下棋。专家说,正如饿汉不能一口吃饱一样,像这种病例康复之初是切忌从事智力活动的——从事什么智力活动,他的智力很容易局限在这方面而不能自拔。但本来只是一般内科医生的主治医生不懂得这些,再说他又是个象棋迷,经常跟病人下棋。有一天,他发现棋疯子能看懂棋局时,还以为这是他走向康复的开始,于是经常陪他下棋,有点要巩固巩固的意思,结果就这样出事了,把一个完全可能康复的破译大师弄成了一个棋疯子。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起医疗事故,但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本来就是赶鸭子上架的,不摔下来是运气,摔下来能怪他吗?怪不了的。要怪只能怪棋疯子的职业,怪他身上深藏着秘密。也是因为身上密度的问题,他似乎注定只能在这个隐秘的山谷里打发残障(精神残障)的人生。有人说,除了在棋盘上尚能看到他昔日的智慧,平时间他的智商还没有一只聪明的狗高,你吼他,他就跑,你笑颜待他,他就对你俯首帖耳。因为无所事事,他终日游荡在701院子里,像一个可怜怪异的幽灵。如今,幽灵缠上了容金珍。
容金珍没有像别人一样设法解脱他。
其实,要解脱他是很容易的,甚至只要板起脸吼他几声即可。但他从来不,不躲他,不吼他,连个冷眼都不给。他对他如同对其他所有人一样,不冷不热,不卑不亢,满不在乎的样子。就这样,棋疯子总是不休不止地围着他转,转来转去就转到棋盘上去了。
下棋。
下棋!
人们不知道容金珍这样做(跟疯子下棋)是出于对棋疯子的同情,还是由于迷恋他的棋术。但不管如何,一个破译员是没时间下棋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棋疯子就是因为过于执迷于破译事业而被逼疯的,就像气球被吹爆一样。这就是说,作为一个破译员,容金珍耽于棋盘的事实,给人造成的感觉是,他要么根本不想干这行,要么也是个疯子,以为玩玩耍耍就可以干出名堂的。
说到不想干,人们似乎马上得到了证明他不想干的证据,这就是希伊斯的来信。
06
七年前,希伊斯忙忙乱乱地带着一拨子亲人、亲眷前往X国定居时,一定没想到有一天他还要把这拨子人的尸骨和魂灵送回来,而事实上这又是必需的,不容讨价还价的。老岳母的身体本来是十分健朗的,但陌生的水土和日益严重的思乡之情,加速地改变着她身体的内部结构和健康机制,当预感到自己眼看着要客死在异国他乡时,她比任何一位中国老人还要激烈地要求回老家去死。
老家在哪里?
在中国!
在当时X国用一半枪口对准的地方!
不用说,要满足老岳母之求决不是件容易事,不容易就是希伊斯拒绝的理由。但当威严的老乡绅变得像个无赖似的,把白亮的刀子架在脖子上以死相求时,他知道自己已套在一个可恶的怪圈里,除了顺着可恶的圈套可恶地走下去,别无他法。毋庸置疑,老乡绅之所以如此决然,宁死不屈的,是因为老伴今天的要求也是他将来的要求。就是说,他在用架在脖子上的刀子明明白白地告诉女婿,如果他今天的生要以日后客死他乡作为代价,那么他宁愿现在就死,和老伴同死同归!
说真的,希伊斯简直难以理解这对中国老地主内心神秘而古怪的理念,但不理解有什么用?在白亮的刀子转眼即可能沾满鲜血的恐怖面前,不理解和理解又有什么区别?只有去做,不理解地去做,可恶地去做,而且必须他亲自去做。因为,在X方一贯夸大的舆论宣传影响下,其他亲人包括他妻子都担心有去无回。就这样,这年春天,希伊斯拖带着奄奄一息的老岳母飞机火车汽车地回到了老岳母老家。据说,当老岳母被抬上临时租来赶往乡下的汽车,因而有幸听到司机一口熟悉的乡音时,她突然兴奋地瞪圆了眼睛,然后又安然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什么叫命悬一线?这就是命悬一线,而司机熟悉的乡音仿佛断线之刀,刀起线落,一线之命便乘风而去。
C市是希伊斯来回途中的必经之地,但这不意味着他有机会重访N大学。他此行有严格的约束,不知是中方在约束他,还是X方在约束他,反正他到哪里都有两个人如影相随,一个是中方的,一个是X方的,双方像两根绳子一样,一前一后牵着他,把他走的路线和速度控制得跟个机器人似的,或者像秘密的国宝——其实只是一个有名望的数学家而已,起码护照上是这样写的。对此,容先生认为,这是时势造成的——
【容先生访谈实录】
那个年代,我们跟X国的关系就是这样的,没有信任,只有敌意,彼此戒备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我首先是没想到希伊斯会回来,其次更没想到他人在C市都不能来N大学走走,看看,只能我去宾馆见他,而且还是那种见面,完全跟在牢房里看犯人似的,我们在这边聊天,旁边两个人一左一右守着,听着,还录着音,一句话要做到四个人都同时听见,听懂。好在现场的四个人都能用中X两国语言交谈,否则我们只有不开腔了,因为我们都可能是间谍、特务,说的话都可能是情报。这就是那个特殊的年代,只要是中X两国人走到一起,人就变成不是人,是魔鬼,是敌人,哪怕草木,都可能心怀鬼胎,射出毒液,置对方于死地。
其实,希伊斯想见的人不是我,而是珍弟。你知道,当时珍弟已离开N大学,谁都不知在哪里,别说他希伊斯,连我都见不到。就这样,希伊斯才决定见我,见我的目的无非就是想向我了解珍弟的情况。我在征得我方监视人同意的情况下,将珍弟的情况告诉他,其实很简单,就是一个明摆的现状:他已中止人脑研究,去干其他事了。令我吃惊的是,听了我说的,希伊斯简直像挨了一闷棍,茫然若失地望着我,无言以对,很久才发狠地吐出一个词:荒唐!气愤使他变得满脸通红,难以安然坐着,他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一边倾诉着珍弟在人脑研究方面已取得的惊人成果,和接下来可能取得的重大突破。
他说:我看过他们合写的几篇论文,我敢说,在这个领域里,他们的研究已经达到国际领先水平,就这样半途而废,岂不令人痛惜!
我说:有些事情不是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他说:难道金珍是被你们政府权威部门招走了?
我说:差不多吧。
他问:在干什么?
我说:不知道。
他再三地问,我再三地说不知道。最后,他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金珍现在在从事保密工作?我还是一句话:不知道。
事实也是如此,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说真的,我至今也不知珍弟到底在什么部门工作、在哪里、在干什么,你也许知道,但我不指望你会告诉我。我相信,这是珍弟的秘密,但首先是我们国家的秘密。任何国家和军队都有自己的秘密,秘密的机构,秘密的武器,秘密的人物,秘密的……我是说,有说不完的秘密。很难想象,一个国家要没有秘密,它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也许就不存在了,就像那些冰山,如果没有了隐匿在水下的那部分,它们还能独立存在吗?
有时候,我想,一个秘密对自己亲人隐瞒长达几十年乃至一辈子,这是不公平的。但如果不这样,你的国家就有可能不存在,起码有不存在的危险,不公平似乎也只有让它不公平了。多少年来,我就是这样想的,或许也只有这样想,我才能理解珍弟,否则珍弟就是一个梦,白日梦,睁眼梦,梦里的梦,恐怕连擅长释梦的他自己都难以理解这个奇特又漫长的梦了——(续完)
尽管希伊斯已经一再叮嘱容先生,要她一定转告珍弟,如果可能的话,他应该拒绝所有诱惑,回来继续搞他的人脑研究。但分手后,希伊斯望着容先生离去的背影,几乎突然决定要亲自给金珍写封信。这时,他才想起自己还没有金珍的联络方式,于是又喊住容先生,要金珍的通信地址。容先生问监视人能不能给,后者说可以的,她就给了。当天晚上,希伊斯给金珍写了一封短信,经双方监视人审阅同意后,丢进了邮筒。
信正常寄到701,但能不能和容金珍见上面,得取决于信中写些什么。作为一个特别单位,组织上审查个人收发信件,只不过是体现它特别的一个证据而已。当信件监审组的工作人员拆开希伊斯的来信后,他们傻眼了,因为信是用英文写成的。这足以引起他们警觉性的重视,他们当即向有关领导汇报,领导又组织相关人员翻译此信。
原信看上去有满满的一篇,但译成中文后,只有短短的几句话,是这样的:
亲爱的金珍:
你好!
我回来给岳母办事,顺便在C市作短暂停留,方知你已离开N大学,另择职业。我不知你具体在干什么,但从你给人留下的种种秘密性上(包括通信地址)看,我可以想象你一定在贵国机要部门从事神秘重要的事情,如我二十年前一样。二十年前,我出于对同族人的同情和爱,错误地接受了一个国家(希伊斯系犹太人,这里所指的国家估计是以色列国)赋予的重任,结果使我的后半生变得可怜又可怕。以我的经历和我对你的了解,我格外担心你现在的处境,你内心尖锐又脆弱,是最不适宜被挤压和捆绑的。事实上,你在人脑研究中已取得令人瞩目的成果,坚持下去,或许什么荣誉和利益都可能得到,无须另辟蹊径。所以,如果可能的话,请听我的忠告,回去干你老本行!
林·希伊斯
1957?3?13于C市友谊宾馆
很显然,这封信里透露的意思,和容金珍平时的表现是一脉相承的。这时候,人们(起码是相关领导们)似乎不难理解容金珍为什么表现如此差劲,因为他身边有这个人——苦心忠告他回去干老本行的洋教授!林·希伊斯!
07
其实,由于信内容不健康,容金珍并没有收到此信。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不该知的不知,这是701最根本的纪律。所以,没收这类信,在701不是违法,而是纪律。作为组织来说,他们希望这种信来得越少越好,免得老是动用纪律,在组织和个人间埋下过多的秘密。
但是,对容金珍来说,这种秘密简直无法消除。一个月后,信件监审组居然替他收到一封发自X国的信——是X国,太敏感了!拆开看,内文又是英文,看落款,还是林·希伊斯。这封信比较长,换句话说,在这封信中,希伊斯劝说容金珍回去干老本行的用心表露得更加充分无遗。信中,他先是谈了些刚从某学术刊物上看到的有关人脑研究的最新进展,然后有点言归正传的意思,这样写道:
是一个梦让我决定给你写这封信的。坦率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现在到底是在干什么,是什么样的诱惑或压力,让你作出这么惊人的选择。昨天夜里,在梦里,我听你对我说,你现在在替贵国情报部门从事破译密码的工作。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个梦,我也无法像你一样能对梦中的经历作出现实的解释,也许这仅仅是个梦而已,没什么必然的明证暗示。但愿如此吧,只是个梦!不过,我想,这个梦本身就表明我对你的担忧和希望,就是:你的才能很可能被人拉去干这工作,而你又是决不能去干这工作的。为什么这么说?我现在想到有两条理由:
一、这是由密码的本质决定的。
尽管密码界如今科学家云集,有人由此认定它也是门科学,并吸引不少优秀的科学家在为之献计献策,甚至献身。但这不能改变密码的本质,以我的经验和认识看,不论是制造密码,还是破译密码,密码的本质是反科学,反文明的,是人类毒杀科学和科学家的阴谋和陷阱。这里面需要智慧,但却是魔鬼的智慧,只会使人类变得更加奸诈、邪恶;这里面充满挑战,但却是无聊的挑战,对人类进步一无是处。
二、这是由你的性格决定的。
我说过,你的性格极度尖锐又脆弱,灵敏又固执,是典型的科学家性格,也是最不适宜去干秘密行当的。因为,秘密意味着压迫,意味着抛弃自己,你行吗?我敢说你不行的,因为你太脆弱而执著,弹性太差,弄不好就会被莫名折断!你自己应该有体会,人在什么情况下最适宜思索?肯定是在轻松自在、有为无为、有意又不刻意的情况下。可如果你一旦从事破译工作,等于是被捆绑了,被国家的秘密和利益捆绑了,压迫了。关键什么是你的国家?我经常问自己,到底哪里是我的国家?是波兰?还是以色列?还是英国?还是瑞典?还是中国?还是X国?
现在,我终于明白,所谓国家,就是你身边的亲人、朋友、语言、小桥、流水、森林、道路、西风、蝉鸣、萤火虫,等等,等等,而不是某片特定的疆土,更不是某个权威人士或党派的意志和信仰。坦率说,我十分崇敬你现在身处的国家,我在那里度过了我人生最美好的十余年,我会说中国话,那里的地上和地下都有我的亲人——活着和死去的亲人,那里还有我不尽的思念和回忆。从这意义上说,你的国家——中国——也是我的国家,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要欺骗自己,进而欺骗你。如果我不对你说这些,不指出你现在所处的困境和可能面临的风险,那就是在欺骗你……
希伊斯的信有点一发而不可收拾的架势,没有一个月,第三封信又来了。这一回,他下笔就劈头盖脑地对金珍发了通火,主要是指责他不回信。不过,对金珍为什么不回信,他似乎已经有自己的理解——
你不回信,说明你就在干那个行当(破译密码)!
是那种人们通常理解的沉默=不反对=认同的思路。
接下来,他又尽量控制好情绪,变得语重心长起来,这样写道:
说不清为什么,想起你,我就感到心像被一只血手牵扯着,挤捏着,浑身都感到虚弱无力。每个人生命中都有劫数,也许你就是我生命的一个劫。金珍,亲爱的金珍,你我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叫我如此放不下你?金珍,亲爱的金珍,请告诉我,你没有在从事破译工作——像我梦中担忧的一样。然而,你的才力,你的科研项目,还有你久久的沉默,让我越来越相信你极可能已被我不幸梦中。啊,密码,该死的密码!你总是嗅觉灵敏,把你想要的人如愿揽在怀中——其实是关在监狱里,丢在陷阱里!啊,金珍,亲爱的金珍,如果确实如此,你要听我说的,一定要尽可能选择回头,只要还有一丝回头的余地,你都不要犹豫,马上选择回头!如果实在无法回头,那么金珍,我亲爱的金珍,请无论如何记着我说的,在你们试图破译的多部密码中,你可以选择任何一部,但决不能选择X国的紫密!
紫密是当时701面临的一种最为高级的密码,有种未经证实的说法,说紫密是某宗教团体用重金加上黑社会的手段,引诱加威胁地强迫一位科学家研制的,但研制成功后,由于它设置的机关太多,难度太大,密中有密,错综复杂,深不见底,以致主人根本无力使用,最后才转卖给X国,成了X国军方目前使用的顶级密码,也是701当前最渴望破译的一部密码。几年来,701破译处的秀才们一直为它苦苦折磨着,奋斗着,拼搏着,梦想着,但结果似乎只是让人越来越畏惧而不敢碰它。事实上,棋疯子正是因为破译紫密而被逼疯的,换句话说,棋疯子就是被制造紫密的那位未名科学家逼疯的。而没逼疯的也不是因为他们的精神有多强大,而是因为胆怯、聪明,连碰都不去碰它——紫密!聪明让他们预先知道碰它的结果,所以不碰它显然再次证明他们是聪明的。这是一个陷阱、黑洞,聪明的人躲开了它,勇敢的人疯了,疯了的人让人们更加敬畏它,回避它,躲开它。这就是701破译紫密的现状,令人心急如焚,却又百般无奈。
现在希伊斯特别告诫金珍不要碰紫密,这一方面是说明紫密确实很难破译——碰它不会有好结果,而另方面这又似乎暗示出他对紫密有所了解。从已有的几封信看,他对容金珍的感情绝非寻常,如果对他这份感情加以适当的利用,也许可以从他那里挖到一点有关破译紫密的灵感。于是,一封以金珍之名写给希伊斯的信悄悄地上路了。
信是铅印的,只有最后落款和时间是手写的,笔迹是容金珍的,但并非亲笔。说句难听话,在这件事上,容金珍只有被组织利用的荣幸。因为,给希伊斯去信的目的是破译紫密,这对一个整天看闲书、跟疯子下棋的人来说无疑是沾不上边的事,所以何必让他知情呢?再说,让他亲自写还不一定有这样的效果好,在这封由五位专家起草、三位领导定夺的信上,虚拟的金珍一连用了五个排比句,无比真切又巧妙地要求尊敬的希伊斯如实告知他:为什么我不能去破译紫密?
也许是一连串真切又巧妙的排比句起的作用,希伊斯很快回了信,语气是无奈又真诚的。他先是对金珍的现状不幸被他梦中仰天长叹一番,当中既有对金珍本人无知的责备,也有对命运无情不公的谴责。接着,他这样写道:
我已强烈地感到一种冲动,要对你说出我的秘密,真不知这是什么力量。也许等我把信写完,寄走,我就会懊悔不已。我曾发过誓,今生不对任何人公开我的秘密,可为了你的好,我又似乎不得不说……
是什么秘密?
信中,希伊斯告诉我们,原来,那年冬天,他带着一棺材书回到N大学,本是准备搞人造大脑研究的,然而来年春天,一个来自以色列国的重要人物找到他。来人对他说:拥有一个自己的国家,是我们全体犹太人的共有梦想,但现在它面临着巨大的困难,你愿意看你的同胞继续沦丧吗?希伊斯说:当然不愿意。来人说:那么我希望你为广大同胞做一件事。
什么事?
希伊斯信上说:就是替同胞破译几个邻国的军事密码,而且一干就是几年。这大抵就是希伊斯拖老带小地去X国前给小黎黎留言中说的:出于族人的殷切愿望,这些年我一直在为我的同胞干着一件非常紧要又秘密的事情,他们的困难和愿望感动了我,让我放弃了理想。希伊斯接着写道:我是幸运的,受他们雇用后,我相继顺利地破掉了他们邻国好几部中、次高级密码,几乎一下子在秘密的破译界赢得了像我当初在数学界的荣誉。
接下来的有些事情似乎是可以想象的,比如后来X国为什么会那么兴师动众地帮助他,把他像宝贝一样地接走,那就是他们想用他的破译技术。但到X国后,有一点似乎连希伊斯本人都没想到。他这样写道:
我万万没想到,他们喊我来不是叫我破译敌国密码,而是叫我破译他们X国本国的密码,就是紫密!不用说,如果有一天我破译或即将破译紫密,紫密便将被废弃。就是说,我工作的意义就是替紫密报喜或者报忧。我成了X国感应敌国破译紫密的风向标。也许,我应该感到荣幸,因为人们相信只要我破不了紫密,就无人能破。不知为什么,也许是我并不喜欢现在扮演的角色,也许是紫密不可破译的呼声让我反感,总之我格外想破掉紫密。但到现在为止,我连破译紫密的边都还没摸着,这就是我为什么告诫你别去碰紫密的原因……
人们注意到,这封信的寄信地址和笔迹跟前几封都不一样,说明希伊斯知道说这些的危险。他几乎冒着当卖国贼的风险寄来此信,再次证明他对金珍的感情之深之切。看来,这份感情被利用的可能完全是有的。于是,又一封以金珍之名写给希伊斯的信去了X国。在这封信上,伪金珍想利用深厚的师生情拉老师下水的企图昭然若揭:
我现在已身不由己,如果我想换回自由身,唯一的办法就是破译紫密……我相信你跟紫密打交道这么多年,一定能对我指点迷津……没有经验,有教训,教训也是财富……亲爱的希伊斯,你打我吧,骂我吧,唾弃我吧,我成了犹大犹大:《圣经》中的人物,因自己利益出卖老师耶稣的不义之人。……
这样一封信当然不可能直寄希伊斯,最后确定是由在X国的我方有关同志中转的。虽然可以相信,信一定能够安全转到希伊斯手上,但对希伊斯会不会再回信,701人毫无信心。毕竟,现在的金珍——伪金珍——无异于犹大,对这样的学生,通常情况下老师只会不屑一顾。换句话说,在伪金珍现有的可怜和可恶之间,要希伊斯摒弃憎恶,选择怜悯,这也许比破译紫密本身还要困难。也就是说,这封信完全是怀着侥幸又侥幸的心理寄出的。这从一定角度说明,当时701为破译紫密已无奈到了何等地步。有病乱投医的地步。
然而,奇迹发生了,希伊斯回信了!
在随后大半年时间里,希伊斯多次冒着杀身之祸与我方同志接触,给亲爱的金珍疯狂地提供了有关紫密的种种绝密资料和破译思想。为此,总部临时组建起一支紫密破译小组,成员多数是由总部指派下来的,他们要抓住机会,一举敲开坚硬的紫密。只是谁都没有想到,他们应该给容金珍这个机会。事实上,在前后近一年时间里,希伊斯不厌其烦地给金珍寄出的一系列信件,容金珍不但没收到,连知都不知道。就是说,这些信对容金珍毫无意义,如果说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就是给容金珍平添了一点引蛇出洞的价值而已。所以,后来领导们看容金珍变本加厉地显得不思上进,甚至可以用吊儿郎当来评判他时,组织上一直宽慰地将就着他,另眼相看着他。因为,他是破译紫密的诱饵。
所谓变本加厉,是指容金珍在看闲书、下棋的劣迹上,后来又沾染上经常给人圆梦的是非。随着他圆梦之术的偶然显露,必然地引来不少好奇好事的人,他们经常悄悄找到他,把自己夜间的思想经历告诉他,以求大白真相。和下棋一样,容金珍并不热衷此事,但碍于情面,也许是不知如何推辞,他总是有求必应,把他们不着边际的黑思暗想说得有头有脑,明明白白的。
每周星期四下午是全体业务人员的政治活动时间,活动内容是不一的,有时候是传达文件,有时候是读报,有时候是自由讨论。遇到后者,容金珍经常被人挟持到一边,悄悄展开圆梦活动。有一次,容金珍正在替人解说一个梦,恰好被下来检查活动情况的主管党建工作的副局长逮个现行。副局长为人有点左,喜欢把问题扩大化,搞上纲上线一套,他认为容金珍这是搞封建迷信活动,批评的声色相当严肃,并且要求容写出书面检查。
副局长在下面的威望有点差,尤其是搞业务的人都烦他,他们都怂恿容金珍别理他,要不就是随便写几句敷衍了事。容金珍想的是敷衍,但他理解的敷衍与通常的敷衍又有天壤之别。检查书交上去了,正文只有一句话——世上所有的秘密都藏在梦中,包括密码。
这哪是敷衍?分明是在辩解,好像他给人圆梦跟破译工作是有什么关系似的,甚至还有点唯我独尊的意思。副局长虽然不懂破译业务,但对梦这种唯心主义的东西是深恶痛绝的,他盯着检查书,感觉上面的字在对他做鬼脸,在嘲笑他,在污辱他,在发疯,在鸡蛋碰石头……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忍无可忍,跳起来,抓起检查书,气呼呼冲出办公室,坐上摩托车,开进山洞,一脚踢开厚重的破译处铁门,当着破译处众人,用领导骂人的声音,甩出一句非常冲动而又难听的话。他是指着容金珍说的,他说:
“你送我一句话,我也送你一句——所有的癞蛤蟆都以为自己会吃上天鹅肉!”
副局长没想到,自己要为这句话付出惨重代价,以致羞愧得无法在701待下去。说真的,副局长的话是说得冲动了些,但就破译工作的本质言,这句话又不是不可以说的,说了很可能是要说中的,错不了的。因为——前面说过,这项孤独而残酷而阴暗的事业,除了必要的知识、经验和天才的精神外,似乎更需要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何况容金珍平时给人的感觉,既没有聪颖的天资溢于言表,也看不出有多少暗藏的才气和野心,有幸言中的可能似乎比谁都大。
然而,中国有句老话可以回击这些人的成见:海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
当然,最有力的回击无疑是一年后容金珍破译紫密的壮举。
只有一年啊!
破译紫密啊!
谁想得到,在很多人把紫密当鬼似的东躲西避时,癞蛤蟆却勇敢又悄秘地盯上了它!如果是事先让人知道他在破译紫密,不叫人笑话才怪呢。人们或许会说,那叫无知者无畏。然而,现在——事实证明,这只大头大脑的癞蛤蟆不但具有天才的才能,还有天才的运气。星辰之外的运气。祖坟青烟直冒的运气。
容金珍的运气确实是不可想象的,更不可祈求,有人说他是在睡梦中——或许还是别人的梦中——破掉紫密的,也有人说他是在跟棋疯子对弈的棋盘上获得灵感的,又有人说他是在读闲书中识破天机的。总之,他几乎不动声色地、悄悄地破译了紫密,这简直令人惊叹地妒忌而又兴奋!兴奋是大家的,妒忌也许是那几位由总部派来的专家的,他们在遥远而疯狂的希伊斯的指点迷津下,以为可以有幸破译紫密呢。
这是1957年冬天,即容金珍到701一年多后的事情。08
25年后,郑氏拐杖局长在他朴素的会客室里告诉我说,在当时包括副局长在内的很多人用斗量容金珍这片深海时,他是少有的对容金珍寄予厚望的人中的一个,有点人都醉他独醒的高明。不知是事后的高明,还是果真如此,反正他是这么说的——
【郑局长访谈实录】
说实话,我在破译界浸泡一辈子,还从没见过像他(容金珍)这样对密码有着超常敏觉的人。他和密码似乎有种灵性的联系,就像儿子跟母亲一样,很多东西是自然通的,血气相连的。这是他接近密码的一个了不起,他还有个了不起,就是他具有一般人罕见的荣辱不惊的坚硬个性,和极其冷静的智慧,越是绝望的事,越使他兴奋不已,又越是满不在乎。他的野性和智慧是同等的,匹配的,都在常人两倍以上。审视他壮阔又静谧的心灵,你既会受到鼓舞,又会感到虚弱无力。
我记得很清楚,他到破译处后不久,我去Y国参加了三个月的业务活动,就是关于破译紫密的。当时Y国也在破译X国的紫密,进展比我们要大,所以总部特意安排我们去那里取经。共去了三个人,我和处里一个破译员,还有总部一位具体分管我们这边破译业务的副局长。
回来后,我从局领导和周围都听到一些对他的非议,说他工作上用心不深,缺乏钻研精神,要求不严,等等。我听了当然很难受,因为他是我招来的,好像我兴师动众招来一个废物似的。第二天晚上,我去宿舍找他,门是半开的,我敲门,没回音,便径自进去。外间没人,我又往里边的卧室看,黑暗中见有人正蜷在床上在睡觉。我嗨了一声,走进卧室,摸亮电灯,灯光下,我惊愕地发现,四面墙上挂满了各种图表,有的像函数表,爬满曲折不一的线条;有的像什么统计表,五颜六色的数字一如阳光下的气泡一样蠢蠢而动,使整个房间呈现出一种空中楼阁的奇妙感。
通过每张图表简洁的中文注解,我马上明白,这些图表其实是《世界密码史》的重写,然而要没有这些注解,我是怎么也看不出究竟的。《世界密码史》是一套洋洋300万字的巨书,他能够如此简洁地提拎出来,而且是采用这种特殊的数列方式,这首先强烈地震惊了我。好像一具人体,能够剔除皮肉以其骨架的形式传真已是一个天才的作为,而他根本不要骨架,只掰了一截手指骨。你想想,以一截手指骨就将一个人体活脱脱地展现出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能力!
说真的,容金珍确实是个天才,他身上有很多我们不能想象的东西,他可以几个月甚至一年时间不跟任何人说一句话,把沉默当做饭一样吃,而当他开口时,一句话又很可能把你一辈子的话都说尽了。他做什么事似乎总是不见过程,只有结果,而且结果往往总是正确无误的,惊人的。他有种抓住事物本质的本能和神性,而且抓住的方式总是很怪异、特别,超出常人想象。把一部《世界密码史》这么神奇地搬入自己房间,这谁想得到?想不到的。打个比方说,如果说密码是一座山,破译密码就是探寻这座山的秘密,一般人通常首先是在这座山上寻觅攀登的道路,有了路再上山,上了山再探秘。但他不这样,他可能会登上相邻的另一座山,登上那山后,他再用探照灯照亮那座山,然后用望远镜细细观察那山上的秘密。他就是这样地怪,也是这样地神。
毫无疑问,当他把《世界密码史》这么神奇地搬入房间后,这样他举手抬足,睁眼闭眼,都是在一种和密码史发生通连的间隙间完成了,时间一长,你可想象整部密码史就会如丝丝氧气一样被他吸入肺腑,化作血液,滚动于心灵间。
……
我刚才说到一个震惊,那是我看到的,马上我又受到震惊,那是我听到的。我问他为何将精力抛掷于史中。因为在我看来,破译家不是史学家,破译家挨近历史是荒唐而危险的。你知道他说什么?
他说,我相信世上密码与一具生命是一样的,活着的,一代密码与另一代密码丝丝相联,同一时代的各部密码又幽幽呼应,我们要解破今天的哪本密码,谜底很可能就藏在前人的某本密码中。
我说,制造密码的准则是抛开历史,以免一破百破。
他说,统一这种摒弃历史的愿望便是联系。
他的一句话将我整个心灵都翻了个身!
接着他又说:密码的演变就像人类脸孔的演变,总的趋势是呈进化状的,不同的是,人脸的变化是贯穿于人脸的基础,变来变去,它总是一张人脸,或者说更像一张人脸,更具美感。密码的变化正好相反,它今天是一张人脸,明天就力求从人脸的形态中走出来,变成马脸,狗脸,或者其他的什么脸,所以这是一种没有基形的变化。但是不管怎么变,五官一定是变得越来越清晰、玲珑、发达、完美——这个进化的趋势不会变。力求变成他脸是一个必然,日趋完美又是一个必然,两个必然就如两条线,它们的交叉点就是新生一代密码的心脏。若能从密码的史林中理出这两条线,对我们今天破译就能提供帮助。
他这样叙述着,一边用手指点着墙上的如蚁数群,指头有节有奏地停停跳跳,仿佛穿行于一群心脏间。
说真的,我对他说的两条线感到非常惊奇。我知道,从理论上说,这两条线肯定是存在的,可实际上又是不存在的。因为没有人能看到——拉出这两条线,企图去拉动这两条线的人,最终必将被这两条线死死缠住、勒死。
……
是的,我会解释的。我问你,靠近一只火炉你会有什么感觉?
对,你会觉得发热,烫,然后你就不敢靠近,要保持一定距离,免得被烫伤了是不?靠近一个人也是这样的,你多多少少会受其影响,多少的程度取决于那个人本身的魅力、质量和能量。再说——我可以绝对地说,混迹于密码界的人,无论是制密者(又称造密者)还是破译者,都是人之精英,魅力无穷,心灵深邃如黑洞。他们中任何一人对别人都有强大的影响力,当你步入密码的史林中,就如同步入了处处设有陷阱的密林,每迈入一步都可能使你跌入陷阱,不能自拔。所以,制密者或破译者一般是不敢挨近密码史的,因为那史林中的任何一颗心灵,任何一个思想,都会如磁石一般将你吸住,并化掉。当你心灵已被史林中的某颗心灵吸住、同化,那么你在密码界便一文不值,因为密码的史林中不允许出现两颗相似的心灵,以免破一反三。相似的心灵,在密码界是一堆垃圾,密码就是这么无情,这么神秘。
好了,现在你该明白我当时的震惊了,容金珍在求索那两条线,其实是犯了破译的一大禁忌。我不知道他这是由于无知,还是明知的偏行,从他给我的第一个震惊看,我更相信他是明知的偏行,是有意的冒犯。他能将一部密码史呈表状张挂出来,这已隐隐暗示出他绝非等闲之辈。这样一个人的冒犯举动,就很可能不是由于愚昧和鲁莽,而是出于勇气和实力。
所以,听了他的两条线之理论后,我没有理所应该地去驳斥他,而是默默地生出了几分敬佩,且隐隐嫉恨,因为他显然站到我前面去了。
当时他到破译处还没半年。
但同时我又替他担心,好像他大难临头似的。事实上谁都知道,现在你也该知道,容金珍想拉出两条线,就意味着他要将盘踞于密码史林中的每一颗心灵,即将构成线的无数个点都一一劈开,做细致入微的研究、触摸。而这些心灵、这些点,哪一颗——每一颗,都是魔力无穷的,都有可能变成一只力大无比的手,将他牢牢抓住,捏于掌心中,使他成为一堆垃圾。所以,多少年来,破译界在破译方式上已形成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抛开历史!尽管谁都知道,那里面——历史的里面——很可能潜伏着种种契机和暗示,能使你受到启悟。但进去出不来的恐惧,堵死了你进去的愿望,从而覆盖了那内里的一切。
完全可以这么说,在众多史林中密码史无疑是最沉默、最冷清的,那里面无人问津,那里面无人敢问津!破译家的悲哀正是因此而生,他们失去了历史这面镜子,失去了从同仁成果中吸取养料的天律。他们的事业是那么艰难深奥,而他们的心灵又是那么孤独无伴,前辈之身躯难以成为他们高站的台阶,却常常变成一道紧闭的门,吃人的陷阱,迫使他们绕道而行,另辟蹊径。依我看,世上没有哪项事业需要像密码一样割裂历史,反叛历史。历史成了后来者的包袱和困难,这是多么残酷,多么无情。所以,葬送于密码界的天才往往是科学界最多的,葬送率之高令人扼腕悲号啊!
……
好的,我简单介绍一下。一般讲,破译的惯用方式是一种就事论事的方式,先是情报人员给你收集相应素材,然后你依据素材作种种猜想,那感觉就像用无数把钥匙去开启无数扇门,门和钥匙都是你自己设计和打造的,其无数的限度既取决于素材的多少,又取决于你对密码的敏觉度。应该说,这是一种很原始而笨拙的方法,却也是最安全、最保险、最有效的,尤其是对破译高级密码,其成功率一直居于其他方法之上,所以才得以沿袭至今。
但容金珍,你知道,他已从这世袭的方法中滑出去,胆大包天地闯入禁区,将破译之手伸入史林,搭在前辈肩膀上,其结果我刚才说过,是危险的,可怕的。当然,如果成功,即如果进去后他的心灵没给前辈吃掉,那绝对是了不起的,那样起码可以极大地缩小搜索的范围。比如说如果我们面前有一万条小公式岔路,那他很可能只剩下一半乃至更少,少的程度取决于他成功的大小,取决于他对两条线把握的力度和深度。不过,说实话,这种成功率极低,以致尝试者极少,成功者更是寥若晨星。在破译界,只有两种人敢冒如此大险,一种是真正的天才,大天才,一种是疯子。疯子无所畏惧,因为他们不知什么叫可怕;天才也是无所畏惧,因为他们有一口上好的牙和一颗坚硬的心,一切可怕都会被他们锋利的牙咬掉,或被坚硬的心弹开。
说真的,当时我不能肯定容金珍到底是天才还是疯子,但有一点我已肯定,就是:容金珍今后不论是辉煌还是废弃,不论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还是悲剧,我都不会吃惊。所以,他后来一声不响地破译紫密后,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只是替他舒了口气,同时我灵魂的双膝乖乖地跪倒在了他脚下。
再说,当容金珍破译紫密后,我们发现希伊斯给这边提供的破译紫密的思路完全是错误的。这就是说,幸亏当时紫密破译小组鬼鬼地把容金珍排斥在外,否则谁知道他会不会误入歧途而无缘破译紫密呢?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说不清楚,本来把他排斥在外是对他很不公平的,但结果却成全了他,有点塞翁失马的意思。至于希伊斯提供的思路为什么是错误的,这应该说有两种可能,一个是有意的,他存心想害我们,再一个是无意的,是他本身在破译中犯了这样的错误。从当时的情况看,后一种可能性更大,因为他开始就表示过,紫密是不可破译的——(未完待续)
破译紫密啊!
是容金珍啊!
不用说,在以后的岁月里,这个神秘的年轻人理所当然地开始大把大把收获了,尽管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孤僻,孤僻地生活,孤僻地工作;还是手不释卷,跟人下棋,替人圆梦,寡言寡语,不冷不热,荣辱不惊——凡此种种,他全都不变样地保留了下来。但人们的认识却已变地为天,人们相信,这就是他的神秘,他的魅力,他的运气。在701,没有一个男人或女人不认识他,不尊敬他,因为经常一个人独来独往,甚至连每一条狗都认识他。大家知道,天上的星星会坠落,而他这颗星星却永远不会,因为他获得的荣誉是任何一个人一辈子都享用不尽的。一个秋天接着一个秋天,人们眼见他步步高升:组长、副科长、科长、副处长……他总是一贯地宁静地接受着一切,既不因此狂妄,也不因此谦卑,一切感觉就如水消失在水中。人们的感觉也是如此,羡慕而不妒忌,感叹而不丧气。因为,人们已自觉地将他独立出来,承认他是特殊的,不可攀比的。十年后(1966年),当他以别人一半甚至更少的时间轻巧地坐上破译处长的位置时,人们似乎早料到会这样,因而一点也没有夸张的感觉。人们甚至还满有把握地认为,总有一天,701会成为容金珍的天下,局长的头衔正在他以后一个必然中的偶然时间里等待着这个沉默的年轻人。
也许,人们的想法或愿望是容易变成事实的,因为在701,在这个特别的神秘的机构里,几乎所有领导都不容置疑地将由那些业务尖子担任,何况容金珍礁石一般沉默而冷峻的性格,似乎也非常适合做一个秘密组织的头脑。
然而,在1969年年底的几天时间里,发生了一件至今也许仍有不少人记得的事情,叙述这件事的前后经过,便有了第四篇的故事。
第四篇再转
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人的智力范围越是局限,那么他在某一方面的智力就越容易接近无限。换言之,天才之所以成为天才,是因为他们一方面将自己无限地拉长了,拉得细长细长,游丝一般,呈透明之状,经不起磕碰。所以,大凡天才都是娇气的,像世上所有珍宝一样。
01
事情的起头是黑密研究会。
黑密,顾名思义,是紫密的姊妹密码,但比紫密更为先进、高级,正如黑色要比紫色更为沉重、深刻。三年前——容金珍永远记得这个恐怖的日子,是1966年9月1日(即回N大学救容先生前不久),黑密的足迹第一次鬼祟地闪现在紫密领域里。就像鸟儿从一丝风中悟会到大雪即将封山一样,容金珍从黑密吐露的第一道蛛丝中,就预感到自己攻克的山头有被覆没的危险。
以后的事实果然如此,黑密的足迹不断在紫密的山头上蔓延,扩张,就如黑暗的光芒不断涌入没落的日光里,直至日光彻底没落。从此,对701来说,十年前那种黑暗岁月又重现了,人们把企求光明的愿望不由分说地寄托在容金珍这颗巨大的明星上。三年来,他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索求着光明,而光明却总是躲在黑暗中,远在山岭的另一边。正是在这种情况下,701和总部联合召开了黑密研究会——一个默默无闻而隆重的会议。
会议在总部召开。
像众多总部一样,701的总部在首都北京,从A市出发,走铁路需要三天两夜。飞机也是有的,但飞机不能坐,因为飞机总使人想到劫机犯。如果说现实中飞机被劫持的可能性是很小的,但倘若飞机上加进一个701破译处的人员,那么它被劫持的可能就会增大十倍,甚至百倍。而如果这个人是破译过紫密如今又在破译黑密的容金珍,那么这可能性就会无限地增大。甚至可以说,只要X国的情报部门知道某架飞机上有容金珍,那这架飞机最好不要上天。因为机上极可能已经潜有X国的特工,他们焦急地等着你起飞,好实施他们疯狂而无耻的行动。这不是说笑的,而是有前车之鉴的。701人都知道,1958年春天,也就是容金珍破译紫密后不久,Y国破译部门的一位小字号人物就这样被X国的特工劫走,郑瘸子在那里取经期间,还跟此人一起吃过两次饭,当然认识。但现在谁知道那人在哪里,是死是活?这也是破译职业残酷的一部分。
相比之下,地上跑的火车或汽车要牢靠和安全得多,即使有个三长两短,还有补救措施,有后路,不会眼巴巴看着人被劫走的。这么长的路途,坐汽车肯定吃不消,所以容金珍此行乘火车是别无选择的。因为身份特殊,又随身携带密件,规定是可以坐软卧的,只是临时搭乘的那次火车的软卧铺位在始发站就被一拨警界官员包揽一空。这种事情极少见,容金珍碰上了,似乎不是个好兆头。
有一位随行者,是个满脸严肃的人,高个,黑脸,大嘴,三角眼,下巴上留着寸长的胡子,胡子倔犟地倒立着,猪鬃一般,坚硬的感觉使人想到钢丝。钢丝这么密集地倒插在一起,就有一种杀气腾腾的感觉。所以,说此人脸上布满杀气,有一副凶相,这话是一点不为过的。事实上,在701,这个严肃的人从来是作为一种力量而存在,并且为人们谈论的——和容金珍作为一种智慧的存在并谈论不一样。他还有一个别人没有的荣幸,就是701的几位首长外出总喜欢带着他,正因为这样,701人都喊他瓦西里。瓦西里是列宁的警卫,《列宁在一九一八》电影里的。他是701的瓦西里。
在人们印象中,瓦西里仿佛总是穿着时髦的大风衣,两只手斜插风衣口袋,走路大步流星,风风火火,威风凛凛,固然有一种保镖的派头。701的年轻人没有一个不对他怀有羡慕和崇敬之情的,他们时常聚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谈论他,谈论他神气十足的派头,谈论他可能有的某种英勇业绩。甚至连两只风衣口袋,也被他们谈论得神神秘秘的,说他右边口袋里藏的是一把德国造的B7小手枪,随时都可能拔出来,拔出来打什么中什么,百发百中;而左边口袋里则揣着一本由总部首长——一位著名的将军——亲笔签发的特别证件,拿出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天皇老子也休想阻拦。
有人说,他左手腋下还有一把手枪。但是说真的,没有人见过。没人见过也不能肯定没有,因为谁能看到他腋下?即使看到了——真的没有,年轻人依然不会服输,还会振振有词地告诉你:那只是在外出执行任务时才带的。
当然,这很可能。
对于一个保镖式的人物来说,身上多一把枪,多一种秘密的武器,就如容金珍身上多一支笔,多一册书,简直没什么可奇怪的,太正常了,就像人们工作需要吃饭一样正常。
尽管有这样一个了不起的人随行,但容金珍却并没有因此感到应该的胆大和安全,火车刚刚启动,他便陷入了莫名的不安中,老是有被人家窥视的慌张、别扭,好像众人的眼都在看他,好像他没穿衣服(所以别人要看他),浑身都有种暴露的难堪、紧张、不安全、不自在。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更不知怎样才能让自己变得安静。其实,有这种不祥之感正是由于他太在乎自身,太明白此行的特别——
【郑局长访谈实录】
我说过的,Y国的那个被X国特工从飞机上劫走的人只是个小字号人物,跟容金珍比简直有天地之别。不是我们神经过敏,也不是容金珍自己吓自己,当时他出门的风险确实是存在的。有一点开始我们一直感到奇怪,就是容金珍破译紫密后,尽管是悄悄的,事后又一再保密,可X国还是知道了。当然,就破译紫密之事,他们迟早要知道的,很多事情都会反映出来的,除非我们不利用他们的情报资源。但具体由谁破译,这是不应该知道的。可当时对方不但知道是容金珍破译的,而且连容金珍很多个人情况都摸得清清爽爽的。对此,有关部门专门做过调研,得出几条嫌疑线索,其中就有希伊斯。这是我们对希伊斯真实身份的最初怀疑,不过当时仅仅是怀疑而已,没有确凿证据。直到一年后,我们偶然地得到一个情报,说希伊斯和当时臭名昭著的反共科学家伟纳科其实是同一人,这时我们才真正看清希伊斯丑恶的嘴脸。
希伊斯为什么会从一个科学家走到极端反共的道路上,而且要这么拐弯抹角(改名易姓)地反共,这是他的秘密,但是伟纳科的面纱一经揭下后,他曾经想阴谋我们的一面顿时变得一目了然。也许,没有谁比希伊斯更了解容金珍的天才,再说他自己干过破译,当时又在模拟破译紫密,他想象得到,只要容金珍来干这行当一定会成为高手,紫密也难保不破。所以,他想极力阻止容金珍介入破译行业,当发现已经介入后,又极力想阻止他去碰紫密,知道已经在破紫密后,又故意来个指东道西,布迷魂阵。我想,他这么做既有政治上的因素,也是个人需要。因为你想,如果容金珍先破译紫密,对他是十分丢人现眼的,好比东西都已盗走了,警报器却还没响。他当时的角色其实就是一个紫密预警器。然后你再来想,为什么后来对方能知道是容金珍破掉紫密的,肯定是希伊斯十拿九准地猜的。是的,他猜得准!不过,有一点他肯定想不到,就是:他精心布下的迷魂阵对容金珍无效!可以说,在这件事上,上帝是站在容金珍一边的。
再说,当时对方JOG电台的策反广播几乎天天都在对这边闪烁其词地广播,想用重金收买我方破译人员,什么人什么价,明码标价的。我清楚记得,当时他们给容金珍标出的身价已是一个飞行员的十倍:100万。
100万哪!
在容金珍看来,这个数字把他举上了天,同时离地狱也只剩一步之遥了。因为,他觉得自己既然这么值钱,想伤害他的人就有理由了,而且理由充足,足以吸引很多人,让他防不胜防。这是他的不聪明,其实我们对他的保安措施是远远超过他可能有的风险的,比如这次出门,除了有瓦西里贴身做保镖外,车上还有不少便衣在保护他,包括沿路的部队都是进入二级战备的,以防不测。这些他是不知道的,加上当时在普通车厢里,人来人往的,所以害得他紧紧张张。
总的说,容金珍性格中有股钻牛角尖的劲头,他那些深奥的学问、天才的运气,也许正是依靠这种百折不挠的钻牛角尖的精神获得的,而现在这种精神似乎又让他获得了深奥的敌意。这就是天才容金珍,尽管读了许多书,学问广博精深,奇思妙想成堆,但在日常生活面前依然是无知的,不清醒的,因而也是谨慎的,笨拙的,甚至是荒唐的。那些年里,他唯独出过一次门,就是回去救他姐(容先生)那次,是当天走第二天就回来的。事实上,在他破译紫密后的好几年时间里,他工作上压力并不大,回家的时间随时有,只要他想走,组织上也会全力配合的,派车,派警卫,都没问题。但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拒绝,表面上说是回去被警卫看管得跟个犯人似的,说不能随便说,走不能随便走,没意思。可实际上,他是怕出事。就像有些人怕关在家里、怕孤独一样,他怕出门、怕见生人。荣誉和职业已使他变得如玻璃似的透明、易碎,这是没有办法的,而他自己又把这种感觉无限地扩大、细致,那就更没法了——(未完待续)
就这样,职业和对可能发生的事情的过度谨慎而畏惧的心理,一直将容金珍羁留在隐秘的山沟里,多少个日日夜夜在他身上流过,他却始终如一只困兽,负于一隅,以一个人人都熟悉的、固有的姿势,一种刻板得令人窒息的方式生活着,满足于以空洞的想象占有这个世界,占有他的日日夜夜。现在,他要去总部开会,这是他到701后的第二次外出,也是最后一次。
和往常一样,瓦西里今天还是穿一件风衣,一件米黄色的挺括的风衣,很派头,把领子竖起来又显得有些神秘。他左手今天已不能惯常地插在风衣口袋里,因为要提一只皮箱。皮箱不大,不小,褐色,牛皮,硬壳,是那种常见的旅行保险箱,里面装的是黑密资料,和一枚随时可引爆的燃烧弹。他的右手,容金珍注意到,几乎时刻都揣在风衣口袋里,好像有手疾,不便外露。不过,容金珍明白,手疾是没有的,手枪倒有一把。他已不经意瞥见过那把手枪,加上那些曾经耳闻过的说法,容金珍有点儿厌恶地想:他把手枪时刻握在手里是出于习惯和需要。这个思想进一步发展、深化,他就感到了敌意和恐怖,因为他想起这样一句话——
身上的枪,如同口袋里的钱,随时都可能被主人使用!
一想到自己现在身边就有这样一把枪,也许有两把,他就觉得可怕。他想,一旦这把枪被使用,那就说明我们遇上了麻烦,枪也许会将麻烦消灭掉,就像水可以扑灭火一样。但也许不会,正如水有时也不能灭火一样。这样的话……他没有接着想下去,而耳边却模模糊糊地掠过一声枪响。
事实上容金珍很明白,只要出现那种情况,就是寡不敌众的危情,瓦西里在引爆燃烧弹的同时,将毫不犹豫地朝他举枪射击。
“杀人灭口!”
容金珍这样默念一句,刚刚消逝的枪声又像风一样在他耳际飘忽而过。
就这样,这种失败的感觉,这种灾祸临头和害怕意外的压抑,几乎贯穿了容金珍整个旅途,他坚强地忍受着,抗拒着,反复感到路程是那么远,火车又是走得那么慢。直到终于安全抵达总部后,他紧张的心情才变得轻松和温暖起来。这时,他才勇敢地想,以后(最现实的是归途),无论如何用不着这样自己吓唬自己。
“会出什么事?什么事也不会出,因为谁也不认识你,谁也不知道你身上带有密件。”
他这样喃喃自语,算是对自己一路慌张的嘲笑和批评。
02
会议是次日上午召开的。
会议开得颇为隆重,总部正副四位部长都出现在开幕式上。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主持了会议。据介绍,这位老者是总部第一研究室主任,但私下不乏有人说他是×××的第一秘书兼军事顾问。对此容金珍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这个人在会上反复说的一句话——
我们必须破译黑密,这是我们国家安全的需要。
他说:“同样是破译密码,但不同的密码破译的要求和意义都是不同的,有些密码我们破译它是为了打赢一场具体战争的需要,有些是军备竞赛的需要,有些是国家领导人安全的需要,有些是外交事务的需要,有些甚至仅仅是工作的需要,职业的需要。还有很多很多的需要,然而所有所有的需要,捆在一起都没有一个国家安全重要。我可以坦率地告诉大家,看不见X国的高层秘密,是对我们国家安全的最大威胁,而要摆脱这种威胁,最好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尽快破译黑密。有人说,给他一个支点,他可以把地球撬动,破译黑密就是我们撬动地球的支点。如果说我们国家现在安全问题上有些沉重、被动的压力,破译黑密就是我们杀出重围、争取主动的支点。”
开幕式在这位肃穆老者激越而庄严的呼吁声中达到了鸦雀无声的高潮,他激越的时候,满头银亮的头发闪烁着颤动的光芒,像是头发也在说话。
下午是专家发言,容金珍受命率先作了一个多小时的报告,主要介绍黑密破译进展,那就是:毫无确凿的进展,和他个人在困惑中的某些奇思异想:有些极其珍贵,以至事后他都后悔在这个会议,上公布。随后几天,他用十几小时的时间听取了九位同行的意见和两位领导的闭幕讲话。总的说,容金珍觉得整个会议开得像个讨论会(不是研究会),轻浮又浅薄,人们用惯常的花言巧语和标语式的口号讲演,也仅仅是讲演而已,既没有咬牙的争论,也缺乏冷静的思考。会议始终浮在一个平静的水面上,断断续续冒出的几只水泡,全都是容金珍憋不住气所呼出的——他为宁静和单调所窒息。
也许,从根本上说,容金珍是讨厌这个会议和会议上的每一个人的,起码在会议落幕之后。但后来他又觉得这是不必要的,甚至是没道理的,因为他想,黑密就如他身体里的一个流动的深刻的癌,自己挖空心思深究多年,依然感到一无蛛迹的茫然,感到死亡的咄咄逼人的威胁,他们一帮局外人,既非天才,也非圣人,仅仅道听途说一点,便指望他们发表一针见血的高见,做救世主,这无疑是荒唐的,是梦中的无稽之谈——
《解密》三记
麦家
真与假
《解密》见世后,断断续续有读者给我打电话或来信,他们在问我一个共同的问题:这是真的吗?这个问题听来很简单,答案似乎就在我的唇齿间,然而我却深感难以回答。难以回答也不是不能回答,只是我缺乏回答这个问题的热情和愿望。坦率说,我宁愿把它成为我和读者之间的秘密。退一步说,我说什么其实也是不作数的。真和假对作者来说似乎是个客观问题,但对读者来说却绝对是个主观问题。可以说,《解密》在投稿过程中遇到的一些小插曲,恰是我有这方面体会的最好的证词。
就在眼前,不会忘记,我写好《解密》的时间是2002年8月3日,第二天下午,我同时给两家刊物寄去,一家是华南的,一家是华北的。因为都是朋友,回音来得比较快,但结果都是令人沮丧的。华南的刊物的终审意见是:欲哭无泪,因为人物和故事太奇,缺乏现时性。华北刊物的意见是:涉及的题材的太敏感,建议换个故事的壳。我理解,把两方意思说白了,其实就是一个真和假的问题:前者指责我假,怕读者不接受;后者却担心我真,怕给刊物惹事。截然相反的意见令我感到很惶然,好在后来中国青年出版社的李师东和《当代》杂志社洪清波两位“大编”另眼相看,得以有现在的好下场。有人说,我是因祸得福。也许吧,毕竟中国青年出版社和《当代》杂志社的影响要比前两家刊物和出版社大得多。不过,这是另外一个话题。
话说回来,有这个体会后,我对《解密》的真假问题实在有些讳莫如深。不用说,编辑首先是读者,也许该说是职业读者,高级读者,他们代表的也是读者的意见。也就是说,一部小说问世后,确定真假的权力其实并不在作者手里,而在读者手里。这时候,我来如实回答问题,就显得很不明智了。所以,我还是保持沉默为好。
2003?7?21?
苦与乐
《解密》出版已近四年,其间它如亲人一般陪我,伴我,因而不可避免地唤醒了我一些记忆。如下的文字,大抵是说明我想珍藏这份记忆吧。
说真的,《解密》于我似乎不是一部小说,而更像是一段长达十余年的历史。这段历史本身具有小说的某种特性:曲折、离奇、辛酸、复杂、迷离、寻寻觅觅、是是非非、悲悲苦苦,最后总算是苦尽甘来,有个善良的结局。
过去了那么多年,我还清楚地记得动笔写《解密》的情景:那是1991年7月的一天,当时我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读书,是马上面临毕业离校的一天晚上,大部分同学都在为即将离校忙碌,我却发神经似的坐下来,准备写一个“大东西”。这就是《解密》的最初。这种不合时宜的鲁莽的举动,暗示我将为《解密》付出成倍的时间和心力。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最终要用“十余年”来计。十余年已不是一个时间概念,而是一段光阴,一部人生。其间我有的变异早已把我变得不再是曾经的我。这些年,我经历的变动之多之大,绝非常人所有。首先从身份上说,我经历了从解放军、到武警、到转业军人、到国家干部、到有职无业的闲人等“几重变换”;从居住地说,经历了从北京到南京、到成都、到西藏、又回到成都的“频繁迁居”;从做人的意义上说,又必然地经历了诸多人生大事,比如恋爱、婚姻、生子、贫穷、病痛——有一次,我从双杠上开玩笑似的摔下来,居然离瘫痪只剩一步之遥。我经受了长达半年的复杂的治疗和锻炼,最后总算赢得了一个“只是偶有不适”的好下场。总之,我的命运不能给《解密》一个好的机遇和待遇,然后它还我以颜色,让我受尽折磨,似乎也合情理。
因为受尽折磨,我多次打算抛弃它,从六万字的草稿中理出一个两万字的短篇(即《紫密黑密》,发于《前线文艺》1994年春季号),再从十一万字的草稿中整理出一部四万字的中篇(即《陈华南笔记本》,发于《青年文学》1997年9月号),都是我曾经想放弃它的证据。但每一次放弃都不成功,因为它在我心中长得太深了,我已无法将它连根拔起。正如一棵盘根错节的树,你即使拦腰砍断树干,来年照样生出小树枝,不屈服于死。就这样,《解密》生而死,死而生,生生死死,跌跌撞撞地过来了,其步履是那么蹒跚、难看,但蹒跚中又似乎透露出几分不畏的执拗和蛮劲。我深切地感到,在创作《解密》的过程中,我性情中的所有优点和缺点都被最大地显现了。所以,我几乎固执地认定,这不是一次写作,而是我命运中的一次历险,一次登攀,一次宿命。正因此,我对《解密》情有独钟,它几乎是我青春的全部,我命运的一部分。是我本真本色的苦和乐,也是我不灭的记忆。也正因此,我对《解密》有今天的善终而给予过我帮助和关爱的家人、朋友、编辑、作家和评论家,以及部分与我有联系的热心读者,都怀以特别的感动和纪念。
2006?6?19?
山巅的豹子
因为《解密》,我各种名声“鹊起”,引发了不少人“解密”我的热情。中国有不少小说家喜欢强调,他们写的是真的——确有其人,凿有其事,为了写好“其人其事”,他们赴哪里生活了多少年,走访了多少人。按照这个逻辑,我当然必须认识容金珍,至少是特别单位701的前要员。我曾有过多年军旅生活,似乎就更有此嫌疑。有个记者曾用三百字亮堂地向人指出,我因为写这部不该写的书,一度被软禁在某地,接受了无穷无尽的审查,最终被特别单位701开除出局。
真的吗?
这是个深奥的问题,我似乎还不具备资格作答。
我有资格说的是,有两个职业一直十分迷惑我:一个是间谍,一个是破译家。间谍有大牌明星的一面,住五星级宾馆,开劳斯莱斯,坐头等舱,甚至还有私人游艇和飞机。他们风流倜傥地穿梭在空中、地上和水上的各类豪华场所,脸上总是铺张着自信而诱人的笑容。然而,夜幕下,他们的每一个睡梦都笼罩着死亡的阴影。一个著名的间谍留下了这样的诗:清晨醒来/看自己还活着/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命悬一线,这就是一个间谍的生死秘密,他们就这样度过并迎来每一个白天和夜晚。相比,破译家束之高阁,门外面有重兵把守,抽屉里有各种保健良药,生死之虑是无稽之谈。然而,牢靠的生命背后是生不如死的生存境遇,日日枯坐,夜夜冥想,生命像不是用来生活的,而是用来等死的。如果说间谍在生死之间还有浪漫、风情、有趣的一面,那么破译家连类似的想像都不会有,他们有的只是暗无天日的沉重和煎熬。
密码是天才的事业。破译密码,是一位天才努力揣摩另一位天才的“心”。这心不是美丽之心,而是阴谋之心,是万丈深渊,是偷天陷阱,是一个天才葬送另一个天才的坟墓。俗话说,一人藏,万人找。密码的本质是不可破译。正常情况下,一部高级密码在保险期内被破译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而超过保险期的破译,其价值又为零。密码的了不起就在于此,破译家的悲哀也在于此。在人类历史上,葬送于破译界的天才是最多的,难怪有人说,能够把一个个甚至一代代天才埋葬掉的,世上大概也只有该死的密码了,它把人类大批精英圈在一起,似乎不是要使用他们的天才,而只是想叫他们活活憋死,悄悄埋葬。
容金珍的悲哀,也在于此。
我要说,容金珍不单单是容金珍,他是冻死在乞力马扎罗山巅上的豹子。“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19710英尺的高山,山巅终年积雪。其西高峰叫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之庙殿的意思。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去干什么,没有人做过解释。”海明威如是说。有人说,这只豹子是所有挑战人类极限者的象征。而极限是什么?是无知,是无底,是无谜底的谜。我觉得,挑战极限无异于破译密码,即使悟透了世间最高级或最低级的谜,结果可能还要失败。从这意义上说,密码也不单单是密码,它是乞力马扎罗山巅的雪。
文集总序
作家出文集,就像老姑娘出嫁,既是热烈期待的,又难免隐隐的不安。这是因为,老姑娘都知道自己的韶华已逝,作家呢,也都知晓自己的作品不可能篇篇华美,字字珠玑。带着与岁月相伴而生的印记(雀斑,皱纹,平庸的荷尔蒙,弹性减弱的肌肉)出阁,总不是一件完美无缺的事情,但是谁又能拒绝呢?拒绝吃糖是人的软肋,尽管都知道我们身体需要的是盐。
看看这次发糖给我的主人和时间,我似乎就更难拒绝了。主人是浙江文艺出版社,时间是我在外漂泊快三十年后的返乡之初。我十七岁离开浙江,四十好几岁回来,在外待的时间够长够长的啦。我曾以为我都不会回来了,因为漂泊和距离曾是我向往的人生况味。我一直以为,作为一个写作者,一个关注内心审美的人,远离故乡和亲人,精神上有点儿流离失所不见得是个坏事——这样你至少还有思念。写作不一定从思念开始,但一定从思念结束。也许可以这样说,由于对写作的痴迷,我成了我的牺牲者。也许还可以说,即便如此,我依然爱我自己。就这样,多年来我一直满足于以形而上的方式占有着我的大陆,我的故乡,我的亲情,直到屈指可数的几周前。
感谢浙江文艺社,一回来就给我糖吃。这颗糖显然不仅仅甜蜜了我的嘴,更甜蜜了我的心。我相信时间改变了很多,但没有改变我和浙江的关系。也正因此,我才有缘初回乍到就吃到这么大一颗糖。
需要说明的是,这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集,因为我没有把全部作品收进来。至少还有两册书的作品,觉得实在卒不忍读,我没敢收进来。这当然要减少我的版税,但也减少了我在饱尝甜蜜时的不安。其实,写作就是为了心安。其实不论是生活还是写作,沉重的肉身始终是我们的敌人,我觉得我应该学会抵制它。
麦家
2008年12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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