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他以为同党会来和他接头。
可是一直到了上岸,并无一人和七叔交谈,可知他们行事,极其审慎。
由于有这一番骚扰,耽误了几个小时,所以船迟靠岸,那帮在码头等候七叔的喇嘛
,也多等了好些时,这倒替七叔省下了不少麻烦。
但七叔在当时,却不知这些前因后果,他上岸之后,急急找了一家客栈,一面放声
气,叫客栈中人去找奶水充足的奶妈,一面仔细检查那女婴。
那女婴的穿著,在当时的条件下,可说相当考究。七叔检查得极详细,才在婴儿的
肚兜夹层,发现了一幅油布,上面写满了数字。
那些数字写在一幅一尺见方的油布之上,有通行的阿拉伯数字,有中国的一
二三四、也有罗马数字,和真正的阿拉伯文的数字,共有九种之多。
七叔看了好一会,看不出名堂来,心知道这些数字,必然关系重大,就收了起来。
次日,那女婴虽然乖巧无比,不叫不闹,但七叔究竟不是育婴之才,一打听,穆家
庄离此不远,他又素知穆庄主是个人物,所以就带了女婴,赶投穆家庄去了。
到了穆家庄之后,自然也发生了一些事,细节甚多,若是详细记来,也不失有趣,
可是那些陈年旧事,和这个故事的关系不大,只是枝节,可以从略。
值得一提的是,那穆家庄庄主,也是武林大家,和七叔一见如故。七叔也不瞒他,
把在船上发生的事,全向他说了。穆庄主一听,就道:“那女子必然是大有身分之人
我意思是,她的丈夫,必是大人物……”
七叔点了点头:“所以,我把这女婴托给你,实在有可能替你惹下大麻烦,若是你
觉得 ”
七叔话没有说完,穆庄主就结结实实,“砰”地一拳,打在七叔的肩头,哇然大叫
:“我可是怕麻烦之人?”
七叔哈哈大笑:“是我的不是了,这女婴福大,能有你这样的义父……”
穆庄主正色道:“七兄你说甚么?小妾上个月分娩,令我晚年得女,这是我亲生的
女儿,掌上明珠……”
他亲著,抱起女婴来,在女婴脸上,亲之不已 他一脸的腮胡子,擦得那女婴哇
哇大哭起来。
在女婴的啼哭声中,两个江湖豪客,相视大笑,莫逆于心 七叔知道,自此之后
,穆庄主定然会把那女婴当作是亲生女儿看待,是可以放心。
七叔当时,微有不安的是,他知道穆庄主一把女婴当亲生女儿,那是再也不会在任
何人面前提起她的来历,也绝不准备有甚么将来认回亲生父母这类事发生。
而这女婴的父母,又肯定是大有来头的人物,虽然一时处于劣势,必有出头之时,
到时说如何处理呢?
七叔曾想把这些忧虑,和庄主分摊,但转念一想:自己给穆庄主带来的麻烦,可大
可小,不能再增加他的负担了,所以就隐忍著没说 这一个隐忍,自然也包括了没有
说出那一幅油布上的数字这件事来。
七叔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双眼望向远方,没人知道他在想些甚么。
七叔到穆家庄去托婴,这件事我是访查了出来的,他离开穆家庄之后,这才行踪如
猫,许多年来,却丝毫音讯也没有,行踪神秘之至。
我就是等他说出那些年的经过来。
谁知道等了好几分钟,他伸手在脸上一抹,叹了一声:“自此之后,我便埋头研究
那幅油布上一共是八千三百四十一个数字,人家说‘皓首穷绝’,我是‘皓首穷数’,
那么多年下来,竟然一点头绪也没有!”
我呆了一呆,那么多年的事,他竟然几句话就带了过去,那自然满足不了我的好奇
心。我喝了一口酒:“七叔,乞道其详!”
七叔皱著眉:“这些年来,发生的事自然很多,鸡毛蒜皮的不提了,其余的,都和
我想解开这八千多个数字的谜有关,一时也说不了许多……”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明知“一时说不了许多”,只是托词,他不愿意说,才是真
的。七叔既然不愿意说,自然也没有甚么方法可以勉强他。我只是问:“研究的结果如
何?”
七叔长叹了一声:“一点结果也没有,只是乱七八糟的一堆数字,那么多年过去了
,和我第一次看到它们的时候一样,一点意义也没有!”
白素低声道:“或许,那根本就是没有意义的一堆数字?”
七叔道:“我也曾这么想过,可是想一想,在物质条件那么艰难的情形之下,用漆
把数字一个个工整地写在一幅油布上,而且,还不单是普通的阿拉伯数字,有俄文、法
文、德文、英文、阿拉伯文、日文、西班牙文和中文。当时不但物质条件差,人才也不
是那么鼎盛,至少要有人懂那些文字的数字。再加上收藏得这样的秘密,若说毫无意义
,难以令人相信。”
我听了也觉得奇怪,想提出来,要七叔把那幅油布,让我看一看。
七叔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点了点头:“我又重入人世,出来见你们,一来是为了
喇嘛教的事,二来,也是为了这件事。这件事纠缠了我大半生,我真后悔当日何以发现
了这幅油布!”
他一面说,一面探手入怀 看来他把那幅油布,是贴肉藏著的,这是十分古老的
收藏方法,但也只有这个方法,可以随时肯定自己收藏的东西,在自己的身边。
油布被放在一个透明的胶套中,经过真空处理,摺成了四摺,那样做是为了便于收
藏,但也使摺痕变得相当深,在那上面的数字,有点模糊。
油布约有三十公分见长。
三、绝处逢生
“油布”这东西,现在已经绝迹了。但在一段相当长的岁月中,它却是重要的生活
用品。它的主要成分是布和桐油 布浸桐油,一次又一次,使桐油在布的纤维之中生
根,结合为一,就成了油布。
油布不但可以长期保存,而且有极好的防水功能,最粗的油布,要来做伞,精致乃
至上乘的油布,是保存贵重物品的重要材料。
那幅油布,质地很细,也是毫无例外的土黄色(熟桐油的原色),看来呈半透明,
晶莹动人,是上佳的工艺品。
但是更令人惊奇的,是写在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每一个数字,只有芝麻般大,
但不论是数字还是文字数,尽皆清晰无比。
油布绝不沾墨,固之寻常墨水,无法在油布上留下痕迹,那些数字,都是黑漆写上
去的。看来是用削尖了的竹子,蘸了漆涂写的 漆自然也是土漆。土漆虽然不是甚么
稀罕的物事,然而也颇难想像,在如此艰难的岁月之中,如何获得。
而且,照七叔计算过,油布上的数字,超过八千个,字字写得如此工整,绝非一朝
一夕可办。
像这样精致的物品,应当属于太平岁月所有,却在兵荒马乱之中,出现在一个生命
朝不保夕的女婴身上,岂非是怪事一桩!
由此看来,这些数字之中,包含著莫大的玄机,是可以肯定之事,难怪七叔要“皓
首穷数”了!
我把油布向白素凑了一凑,两人一起看去,只见通篇大约十之六七,是“1234
”的通称阿拉伯数字。其余十之三四,是各国文字。
七叔在我们看的时候,顺口道:“数字数一共是八千三百四十一个,其他是文字数
,各国文字均等,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所有的数字,全连在一起,当中并无分隔,如果那是密码的话,首先得断定它是两
个数字一组,还是三个、四个、五个,或是更多。
七叔叹了一声:“我假设那是密码,但是至今为止,我竟仍然无法确定它是几个字
一组;而且,八千多个数字,并没有循环,全无规律 天下奇数之中,只有圆周率可
以与之比拟。”
七叔提到了“圆周率”,那使我有同感。数学家通过电脑的运算,已把“圆周率”
算到了几十万位的数字,就是没有循环,没有规律的。
这油布上的数字,自然不是圆周率,圆周率一开始是:3.14159 ……这一堆的数字
,一开始是 1894 ……
我和白素怔怔地看著,七叔道:“你们信不信?我已可以把这八千多个数字,全部
背诵出来了!”
我和白素,并不感到奇怪 七叔本来就有过人的才智,何况经过了那么多年,要
记下八千多个数字,自然不是难事。
这时,在一旁的红绫,伸过头来,注视著那幅油布。我留意她已经注视了好一阵子
了,就轻碰了一下白素,白素点了点头。
七叔既然说过,这些年来,他曾留意我的记述,那么,自然已知道发生在红绫身上
的一切,知道她脑部活动能力之强,已远非一般人所能想像。
如今,看她的情形,分明是在寻找这一堆数字的秘奥。只见她不但全神贯注,紧锁
双眉,而且,不多久,在她的鼻子之上,竟然有细小的汗珠沁出来,可知她是如何殚智
竭力。
白素在一旁,看了有点心痛,想要说甚么,但是却被我握住了她的手,不让她去打
扰红绫的思索。
过了好一会,七叔已喝了十七八杯酒,才看到红绫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也显得有点
哑:“在我的记亿库中,找不到这堆数字的意义来。”
七叔苦笑:“难为你了,孩子!”
红绫虽然不致于满头大汗,可是也胀红了脸,足以证明她脑细胞曾经剧烈地运作过
。
白素道:“我看,要解开这堆数字之谜,不是人脑所能解决的了!”
七叔皱著眉,没有表示甚么。
我知道,七叔这一代人,观念上有点“顽固”,不是很肯承认电脑优秀于人脑这一
残酷的事实,所以他仍不愿意倚仗电脑去解决问题。
我打了一个圆场:“电脑也未必可以解决问题,我倒有一个最直接的办法!”
七叔瞪了我一眼:“去找写下那些数字的人,他自然知道这些数字的意义,是不是
?”
我道:“正是此意!”
七叔长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第二年,我在面对这些数字,一筹莫展之际,就
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就开始了寻找!”
我想说“那应该并不难找”,可是一看七叔的脸色,这句话缩了回去,没有说出来
。
我想说“应该并不难找”,也不是口气大,而是那女子属于何方神圣,应无疑问,
而那一方面,顶尖的出色人物,在经历了历史残酷的人洗礼之后,死的死,逃的逃,变
节的变节,元气大伤之后,仍然留下来的顶尖人物,只不过二三十个而已。
那女子的行事气度,已是如此了不起,那么她的丈夫,当然一定是顶尖人物。就是
这二三十人中去找,一定可以有结果的。
我心中想著,并没有将我所想的说出来,可是七叔斜著眼看著我,喝一口酒,说一
句话。他道:“目标人数不多,是不是?逐个去找,一定可以发现,是不是?一发现,
就可以解开那堆数字之谜,是不是?”
他问一声“是不是”,我就点一次头,因为我心中确实如此想,自无必要隐
七叔长叹一声,双手握拳,先是无目的地挥动,然后,竟以拳一起,重重击在面前
的几上。
他这一击的力道极大,不但发出砰然巨响,而且震得几上的东西,一起弹跳了起来
,我、白素和红绫,连忙七手八脚,把东西扶住。
七叔的脸上,现出了无比伤痛的神情,双手仍然紧握著拳,身子竟至于剧烈地发起
料来。
我心知他忽然之间,激动如斯,一定是心中有极其伤痛的事触发了。我从来也不知
道,连七叔这样的人物,也会为此失态,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只有把恰好抓在手
中的一瓶酒,向他递了过去。
七叔接酒在手,一仰脖子,向口中直灌了大半瓶,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然后,他抹了抹口,再吁一口气,神态已回复了平静,他道:“当年,我正是和你
所想的一样,我不但想,而且开始做,可是谁知道,在跨出了第一步之后,接著,便不
能不跨出第二步。有了第二步,就有第三步,然后一步一步跨出去,多少次想回头,可
是哪里回得了头?生活变成了可怕的梦魇 那绝不是我所追求的生活,但是却不得不
一步一步向前走,那么也走得格外痛苦,格外心惊胆战,竟注定了我的一生,一大半在
这种情形之下过去,这不知道算是甚么命数?”
他一口气说下来,语调沉痛无比,咬牙切齿,额上青筋暴绽,看来很是可怕。
可是他所说的话,我能理解的,不及十之二三。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有同感,再看红绫时,更是一片茫然。
七叔的那番沉痛的话,真的叫人很难理解。听起来,像是他为了找那女子和女婴的
来历,去解开那堆数字之谜,一步又一步,陷入了一个他绝不想置身其中的环境之中,
难以自拔。
而这一大堆人生经历,又使他痛苦莫名,使人觉得一生之中,大半光阴,在那样的
情形下度过,简直是虚耗了生命,枉过了一生!
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来说,这样的感觉,伤痛程度之高,无以复加,可以说是生
命之中最哀伤的事情了。
我还不知道其间的细节,所以也不知道七叔何以至此,自然也没有甚么话可以说。
七叔把紧握著的拳,缓缓松开,然后再握紧,在这个过程之中,他双手的指节骨,
发出了爆豆也似,一阵声响,听来很是骇人。
他又道:“我也不是一念之差,每一步路,都是我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的,也怪不
了谁……”
他说到这里,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语调陡然变得很是感动:“其实,我第一眼看到
她时,就知道自己今后的命运,必将因她而改变!”
七叔忽然冒出这样的几句话来,我的心中不禁“啊”地一声,同时,也大是感慨。
人的一生,在很多情形之中,会因一件偶然发生的事情,而彻底改变。这种偶然发
生的事,毫无道理可言,它就是百分之百偶然发生,没有丝毫必然发生的因素。
可是,就是这样的偶然发生,却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也有的人说:看来是偶然发生的事,其实并不是真正偶然,而是有隐藏著的必然性
。也有人说,根本没有甚么偶然和必然,一切全是命里注定的,注定是这样,就必然会
发生,躲也躲不过,逃也逃不掉。
后者的说法,有一个更彻底的比喻说:每一个人的一生,都是一个写妥了的剧本,
在他一出生,这剧本就已成了定稿,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发生甚么事,起承转合,曲折
离奇,平淡度过,或是颠沛流离,潦倒终生,飞黄腾达,成为帝王将相,达官贵人,还
是穷困末路,横尸街头,一切人生中能发生的变化,都已经是定稿 只是,当事人自
己也好,旁人也好,都无法看到下一场下一景是怎么样,必须随著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才能逐页揭开来,才能逐场逐景经历。
所以,在生命之中,根本没有“偶然”这回事,一切早已在定数之中!
照这一派的说法,七叔在船上,忽然遇上了那女子,也就不单是“偶遇”,而是定
数,那么,以后接下来在他身上发生的事,使他的生命,走上了那样的途径,也就是必
然的事了!
我心中这样想,但是看到七叔那种激愤莫名的神情,所以并没有把话说出来 我
估计说了,他也不会接受。
谁知道七叔自己长叹:“开始,我不信命,现在,我依然不信命,但是,却不由你
不信!不过是一个美貌女子,何以会一见之后,便魂牵梦萦?”
我和白素,都默不作声,因为七叔的自言自语,触及了人生之中最不可解的一个谜
:男女之间的关系。
为甚么有的男女,对面如同陌路?为甚么又有的男女,千里相思断肠?问情是何物
,直教人生死相许 这个问题,问了千百年,没有答案,再过几个千百年,一样没有
答案。
七叔显然对那女子一见钟情,陷入情网,不能自拔!像七叔这样的江湖豪侠,都自
负把男女之情,看得很淡,可是一旦情网罩将上来,身不由己,他的情感,却比谁都来
得激烈。
七叔托了女婴之后,仍然锲而不舍地去追寻,表面上看来,是想弄明白那女婴的身
分和找那一堆数字的秘密,但这时,他终于透露了他的心声 更主要的,是他在追寻
他那份虚无缥缈,别说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也不会有结果的爱情!
这种寻找的行为,注定了是悲剧,七叔一开始的时候,就必然知道,但他还是毅然
投入了整个生命,这种行动,也可以说是他的悲剧性格所促成的!
我一点也没有嘲笑七叔的意思,甚至也不同情 因为我知道,时光倒退几十年,
他一定会把再发生的事,重复进行一次。
刚才听他的感叹,像是很后悔有了当初的决定,但那只不过是感叹多年来的努力没
有结果,绝非意味著他会放弃这样的努力!
他还是要继续他的寻找!
我和白素,默然良久,都不知说甚么才好,过了好一会,白素才道:“那么多年没
有音讯,一定……一定是当日,她未能逃过水厄。”
七叔像是一个神智迷糊的人一样,喃喃自语:“看她入水之际,水花不溅,比鱼还
灵活,应该可以顺利脱险,何以竟会一去便无踪影?”
他的语调,听来无比苍凉,想来同样的话,不论是秋风秋雨,或是寒风呼号,在山
巅,在水涯,他已经不知问过自己多少遍了!
我欠了欠身子,有些话,不吐不快,我始终认为,要找那女子比较难,但是要把她
丈夫找出来,却不是难事 那女婴的父亲,必然是极高阶层的领导人,总共不出二三
十个,有何难事?
所以我忍不住道:“七叔,是不是你寻找查访的方式,不是很正确?”
我并不知道七叔用了甚么方法,但既然几十年来没有结果,可知必有错漏之处,所
以我才有此一问。
七叔望著我:“你以为我用的是甚么方法?”
我摇头:“不知道……”
他不等我再说下去,就一字一顿:“我参加了他们的队伍!”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有点难以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七叔再重复了一遍:“我参加了他们!”
这一次,我明白了:他参加了他们的队伍!
那也不是容易的事,在经过了大失败之后,这队伍对于内部的整肃,敏感之至,人
与人之间,几乎已没有信任可言,自己人互相怀疑起对方是叛徒来,所使用的手段之残
酷,比敌人加在他们身上的还要可怕。不知有多少自己人,就在这种“莫须有”的情形
下送了命。
(最近,有一部堪称巨著的小说,就生动地描述了这种情形 一个可爱的,满腔
热忱,投向信仰队伍的女性,历尽艰辛,逃出了敌人的追捕,到了自己人的队伍之中,
结果,被怀疑是叛徒,遭到了活埋 那是令人不由自主战栗的可怖。)
(虽然是小说中的情节,但千真万确,是发生在许多人身上的事实。)
所以,七叔“参加了他们”的过程如何,也有点令人难以想像。
七叔用很是平淡的口气,说了经过,我和白素,听得连连吸气,但七叔却像是在说
别人的事一样。
他道:“我改名换姓,也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容貌,使别人再也认不出我来。”
他说到这里,又伸手在自己的脸上,重重地抚摸著 我留意他这个习惯性的动作
很久了,他的脸容曾经改变过?我不是很看得出来,我和他久别重逢,第一眼,确然认
不出是他,只是根据种种现象,肯定了是他。
和我少年时的印象相比较,他自然大不相同了,但是不同在何处,我却说不上来。
七叔扬了扬眉:“我的变容过程,不在皮肉上下功夫,而是彻底的在骨头上下功夫
一个人的骨头变了形,皮肉组成的形状,自然也变了!”
我陡然之间,感到了一股寒意。
我想起了黄蝉的一番话 黄蝉来告诉我,有人偷了喇嘛教的三件法物,偷盗者的
行动,被纪录下来,电脑X光分析的结果,偷盗者头部的骨骼,几乎都曾碎裂过,因之
而变形!
任何人的头骨,不会无缘无故碎裂,那么,七叔是为了达到变化容貌的目的,而故
意把自己的头骨弄破碎的了?
这是一个要承受何等样痛苦的过程,我瞠目结舌,难以想像。
七叔说到这里时,面肉也不由自主,抽搐了一下,那自然是想起了当年的苦痛,所
带来的自然反应。
我偏过头去,不忍心去看他,心中在想:为了追求虚无缥缈的所爱,做那么大的牺
牲,真是值得吗?
白素显然知道我在想甚么,她伸过手来,握住了我的手,意思是说:你和七叔身体
内,都流著来自同一祖先的血,有著同一来源的遗传因子,你们之间生命密码的差异,
一定极微,所以你在这种情形下,也大有可能这样做。
我心中苦笑,七叔这个当事人,看来比我还要镇定些,他再在脸上抚了一下,继续
道:“等到我骨头再生长在一起之后,我变得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于是我随便改了一
个名字,先收服了几股土匪,也有两百来人。”
我苦笑更甚 以七叔的文才武略而言,要收服土匪,领著两百来人,那是轻而易
举之事,未免大才小用,委屈他了!
可是再听下去,我也越听越是吃惊,因为七叔他居然来真的了!
七叔道:“在手上有了兵力之后,我就打著他们的旗号,奉行他们的主义,完全照
足他们的做法 那时,世事乱,穷人多,这一套很能得人心,不到半年,队伍竟扩大
到了上千人,也有真正他们的人参加进来,不多久,大队正在败退途中,处境极度危殆
,我这股生力军,突然杀出,替大队解了围,杀出了一条生路,这才有日后的艰苦支撑
,等待转机的到来。”
七叔的这一番话,他说来平淡,可是却听得我和白素,目瞪口呆,心惊肉跳。
我们对现代史,都有一定程度的认识,自然知道那死里逃生的一仗,是如何的惨烈
,也是何等戏剧化。那是改变了现代史的一役,若不是有这一场战役的胜利,“争天下
”就算能成功,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大队眼看要全军覆没,忽然来了一彪救兵,历
史改写,亿万人的命运改写,人类的遭遇改变,影响深远,这一切,全是七叔为了追寻
一个女人而造成的?
那实在是令人难以想像的事。
我的声音,由于思绪的激荡,而大是发颤,我道:“这场战役,被称为……”
七叔立刻接了上去,道出了这场战役的名称。
我又道:“七叔,你……你……随便取了一个名字,那名字是……”
七叔又说出了一个名字。
本来,我还心存万一的希望,这时自然不再存在,我定定地望著七叔,说不出话来
。
七叔道:“你可是想责备我太妄为了?”
我确然有这样的想法,因为他的一念,造成了现代史上的一大丕变,由这天翻地覆
的变化所产生的后遗症,不知要影响多久!
但是我却摇了摇头:“当时,你也绝想不到会有……日后这种情形发生!”
七叔声音颤涩:“当然想不到,没有人能预知日后的事。许多事都是那样,到了绝
路,要是过不去,那就从此烟消云散,完蛋大吉。要是能闯得过去,那就一发不可收拾
,不知道会到达甚么地步了。”
我口唇动了动,几句话,没有说出来。
我没有说出来的话是:过了这一关,不出二十年,已经争得了天下,这当年飞将军
自天而降,率领一彪兵马杀出来救了驾的,自然也立下了不世的奇功!
当七叔说出他那个“随便改了一个名字”的名字之际,我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
是一个响彻云霄,威震天下的大将军的名字,头衔也在我认识的铁蛋铁大将军之上,而
且环绕著这个大将军,有著极多的传奇性的传说,其中之一是说他身怀绝顶武功。
那当然是真的,七叔的武学造诣极高!
四、大梦
我无论怎么想,想像力再丰富,也难以想得到我一直在寻找的七叔,竟然是当朝威
名赫赫的大将军!也难怪我不论用甚么方法,也打听不到七叔的丝毫讯息!
谁能想到,古人所说“大隐隐于朝”,竟真有其事!
我心中疑惑丛生,因为这位大将军,在一次最剧烈的自相残杀行动之中,据称死于
非命 如今看来,显然不是真的了。
可以想像得到,那场血肉横飞的自相残杀,一定令得七叔心灰意冷 数十年患难
与共,生死相连的自己人,从那么困苦的环境之中,走向胜利,但是却突然跌进了最老
套的历史血巢:只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而致于爆发了残杀。
这残杀的可怕程度,远在当年与敌斗争之上!虽然他们一直习惯于杀害自己人,可
是这样大规模地残杀自己人,令人心寒!
七叔当年,虽然立过如此大功,但是一样难逃噩运,他一定是在噩运临身时,抽身
而退,还他本来面目的。数十年军功,宛若一场春梦,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曾找著了当
年船上托婴的那个女人。
我这个问题,其实看来已属多余 当然是未曾找到!
七叔叹了一声:“你说的对,我当时我这样做,绝想不到会有那样惊人的结果,可
是后来,我想得更通,当时我就算不那样做,结果仍然一样!”
我抗声道:“不会 那一次战役,要是没有救兵,失败了,就此灭亡,再难翻身
!”
七叔道:“不然,因为现在事情是这样发生,所以无法想像事情如果不是这样发生
,会怎么样。而事实上,事情不是这样发生,必然那样发生,结果既然是早已定下的,
就不会变。”
我追问:“七叔,你说的是定数?”
七叔点头:“是的,我说的是定数,也叫气数。气数完了,怎么都完,气数当兴,
怎么都兴,不是任何人所能左右的。”
我当然知道,每一个人的命运,都有一个密码数字在左右。如今,七叔的说法,是
把世上任何事,人到了历史的改变,也归入这一类!
七叔又道:“所以,‘历史改写’这个说法是不存在的 历史一定是那样,你们
再改写了,历史在偷笑:何改之有,本来如此!”
七叔的话,乍一听,很难接受,但是只要把“个人命运”代人“历史”,也就很容
易明白了。
我略想了一想:“历史不历史,都和普通人无关。七叔,倒是你,忽然之间,进入
了崭新的人生历程,却是再也想不到的事。”
七叔大是感慨:“我的人生历程,也不是‘忽然之间’,早就有几个生死之交从了
军,也曾劝我一起参加,只是我一直犹豫不决,这件事情,促成我走了这条路,也大有
因由的。”
七叔的话,令我大是感慨 他们这一代人,投身军事政治的,都曾出人头地,叱
吒风云,在历史上留名,不管是美名还是臭名,总是一代的人物,七叔本身,自然也是
其中之一。
或许有许多人,都向往这样的成就,但我性格闲散不羁,总觉得世上若是没有这一
类民族英雄,人民救星,老百姓的日子会更自在得多。他们争天下争得轰轰烈烈,苦只
苦了老百姓,他们失败了,老百姓苦,他们不论是哪一方面成功了,又能惠及老百姓多
少?
我当时,没有把这份感想说出来,因为我知道,七叔投身这样的大业,动机并不伟
大,不是为了救国救民,只是为了找一份汪洋大海一般的浪漫。
所以,我在明白了七叔这些年来的非凡遭遇之后,没有追问其他的细节,只是问:
“那女婴的母亲,你……再也没有见著?”
七叔又在脸上重重抚摸著,他却并不答我的问题,自顾自道:“我被改编入正式部
队之后,屡立战功,不久,就进入了高层,在接下来的若干年中,我为他们的热忱所感
染,为他们的理想和主张陶醉,为他们的献身而热血沸腾,我真正成了其中的一分子,
直到……直到一次自相残杀,莫须有的清算,才使我看到了在种种美丽的理想背后,那
丑恶的一面。”
我不想听他说这方面的事,所以只是淡淡地道:“这种丑恶的暴露,一次接著一次
,终于使全人类都看穿了他们的丑恶面目。”
七叔长叹一声,仰天不语。这时,连白素都有点沉不住气,她问:“那女子……”
七叔这一次,却立时接了上去:“那女子,据我估计,必和最高层的几个人中的一
个有关,但是,当我也进入高层核心之后,无论怎么打听,一点消息都探听不到。在当
时的环境之中,若是太著痕迹去打探最高层人物的隐私,当时会引起怀疑,所以我一直
进行得十分小心,可是,却一点消息也得不到。”
我闷哼了一声:“保密工作做太好了 早知如此,你不如到敌对阵营去打听,当
年曾大张旗鼓地缉捕那女子,必知她的真正来历!”
七叔用力在大腿上拍了一下:“到我想到这一点时,已是我们在军事上取得了节节
胜利的时候,我们俘虏了大量对方的各级人员,我利用职权的方便去追查,可是发现事
情,神秘之至。”
我扬眉:“不过是两方面的追杀,何神秘之有?”
七叔吞了一口酒:“我想先查当日带队的胡队长 他有名有姓,是一个很有来头
的人物,很容易我找到了他的下属、同事、上司,可是却没有人知道他当年曾有这样的
追捕行为。”
我愕然:“胡队长之外的其他人呢?”
七叔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别打岔:“我查到,在那时候,胡队长在他的任上,忽
然接到最高情报当局的密令,借调他去进行一项秘密任务,秘密任务的内容如何,只有
胡队长和最高情报首领才知道。”
我心中一动:“那最高情报首领……”
七叔吸了一口气:“在我追查到这里之前的两个月,在一次飞机失事中死了!”
我吞了一口口水,说出了一个名字 那飞机失事罹难者的名字,七叔点了点头。
我感到事情越来越是隐秘和不可思议,我望著七叔:“人虽然死了,但是当年那桩
任务,总有点资料留下来,可供追查。”
七叔的回答简单之极:“没有,一点也没有 就像是根本没有这件事发生过一样
,没有资料,没有任何人可以提供任何线索,以致有时候,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
恶梦 根本没有这件事发生过!”
我又不禁苦笑,如果那是“一场恶梦”的话,那这玩笑可开得够大的了。
白素道:“那女婴呢?可以从她那方面入手查 只要母亲不死,没有不想去看女
儿的。”
七叔再抚了一下脸,神情苦涩:“在那场抵抗侵略的战争之中,穆庄主毁家纾难,
组成了游击队,与侵略者周旋,整个穆家庄,化为灰烬,也不知是不是有人生还,风溜
云散,我至今为止,还不曾找到过一个穆家庄的人!”
我为之默然,那场抗侵略战争,惨残无比,牺牲了近千万人,穆家庄几百口人,看
是全遭了毒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问题的唯一生机,是穆秀珍是不是当年的女婴了。如果她是,对于追查事情的真相
,多少有点帮助。
七叔又喝了好一会酒,才道:“我千思万想,得出了一个结论。”
我和白素向他望去 这时,在一旁的红绫,像是对七叔的叙述不再有兴趣,她离
开了一阵,再回来之后,只是翻来覆去,研究那幅油布。
忽然她问:“是不是可以把它取出来?”
那幅油布封在一个胶袋之中,经过真空处理 七叔这样做,自然是为了妥善保存
,红绫忽然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我刚想阻止,七叔已道:“可以 但是不要破坏它
。”
红绫大声道:“我懂!”
接著,她就剪开了胶袋,把那幅油布,取了出来。我只望了她一眼,并没有说甚么
,也没有再去看那油布,因为胶袋透明,我已仔细看过,取不取出来,都是一样的。
我更想知道的,是七叔的“结论”。
七叔道:“我的结论是,那女子并未曾和女婴的父亲正式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