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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道悲情

_2 孔二狗(当代)
“是啊,找他!”李灿然的嘴角抽了抽,这是李灿然动怒时的习惯表情,只要即将动手打架了,李灿然的嘴角必然抽动。
“你们是要找他打架吧?呵呵。”
刘海柱也算是个老江湖,看着老五等人那表情、神态,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李灿然显然被刘海柱问了一愣,他没想到刘海柱看出来了。
“对!”李灿然这人挺爽快。
“在这打架?!”刘海柱也有点差异。
“对!”
“……”刘海柱伸出了大拇指。
“哈哈,咋的?”
“别的不说了,当心点儿,也当心他哥。”
说完,刘海柱拽了拽手中的绳子。
这时,工厂下班了,哗啦啦响的自行车队开始陆续从工厂的自行车棚向工厂的大门进发了。李灿然对着刘海柱简单挥了挥手道别,直奔马路对面的工厂去了。
说来也凑巧,诗人冯朦胧是第一个骑自行车从厂门口出来的,而此时,李灿然由于躲避一辆解放大卡,还没能过马路。
这时,那热心又欠嘴的门卫从传达室跑了出来喊了一嗓子:“小冯,你朋友找你!给你送东西!”
“哪儿呢?!”冯朦胧停下了车子,单腿支在了地上,头转向了传达室。
据说冯朦胧还没等把头转过来,一块板砖就端端正正的拍在了他的面门上。拍砖的人是房二,这一砖特别狠,冯朦胧居然连吭都没吭一声就连人带车拍倒在地。厂子门口地上的积雪被车轧人踩成了光滑的冰面儿,冯朦胧人摔在地上滑出了好几米。
现场目击这一战的刘海柱20几年来还没忘房二的那一板砖,至今提起仍然赞叹不已:“要说抡板砖的本事还得说人家房二,就是以前李老棍子手下长的最不像人那个。那天他是从马路的这边开始高速助跑,十几米的助跑后在靠近冯朦胧约1米多的时候整个身子跃起,同时抡圆了手中的板砖,连人带砖从冯朦胧的正面门扣了下去,跟他妈的乔丹灌篮似的,准,狠,那是真狠,那气势,我当时就知道,这冯朦胧的鼻梁非断不可,眼眶子非裂不可,门牙肯定得掉几个……也就是冯朦胧小时候挨打多,换了别人,那一下弄不好直接就拍死了。我活了50多年,就见到房二这样一个蔫了吧唧不说话,一出手就如此凶悍的。”
没打过架的东北男人基本没有,没抡过板砖的东北男人也不多见,但是谁能抡出房二那样一板砖来?能让青年时期成天在街头混战的刘海柱几十年都记忆犹新的一板砖,那会是多么强悍的一板砖。
雷霆万钧啊!
地太滑,房二这一板砖抡完自己也没站稳,也滑倒在地。
“吱”“吱”“滋噶”……这是向厂门外涌出的下班工人自行车刹闸的声音。
“操!小冯挨打了!”
“你们住手!”
“……”
前面的几个工人都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是冯朦胧,也都看见了另外三个不知道哪来的穿着蓝色棉大衣戴着蓝色棉帽子的野小子冲到了倒在地上的冯朦胧跟前,开始朝冯朦胧连踢带跺。
“上啊!是小冯!”
“整死他们!”
历史上还没有人敢在这厂子门口惹事儿呢,这帮血气方刚的工人看到同事挨打,纷纷撂倒了胯下的自行车,向李灿然等人冲了过来。此时正值下班高峰时间,众人一涌而上。
围着倒地的冯朦胧踢的李灿然等人的形势急转直下,被二、三十个工人围在了中间。五大三粗的工人三扯两拽,李灿然和老五也都滚到了地上。
据说老五的确也是个打架的人才,被人扯倒以后虽然自己被暴风骤雨般的拳脚痛击,但是他一直死死的抓住冯朦胧一个人打。转瞬间,老五、李灿然等人都看不见了,蓝色的棉帽子不见了,蓝色的棉大衣也不见了,淹没在了人群里……
围着他们打的工人又围上了一层,再围上了一层……
在马路对面看热闹的刘海柱一声叹息:这哥儿几个,今天是得留在这了。
正在此时,忽然几声惨呼传来,刚才拼命向中间围的人群骤然向四边散开。
又是几声惨呼传来,工人开始掉头就跑,多数向工厂院子里跑去。
消失了几十秒的四个蓝色棉大衣又出现在了刘海柱的视野之中,借着昏暗的路灯的光,刘海柱看到了手里拿着一支长长的利器的李灿然又连捅了三个人。
在倒地被围殴的时候,李灿然摸出了腿叉子。
出刀是真快,捅了三个,连两秒都没用上。真不愧是西郊第一刀客。
赤手空拳的工人们哪能敌得住这样的快刀?全都往厂院里跑,有的显然是受了伤,跑的时候捂着肚子。
刚爬起来的土豆抡起冯朦胧的车子朝四散跑开的人群扔了过去。
房二又捡起了刚才那块断砖,加速助跑,腾空,抡砖……
打便宜手时这群工人都拼命向前冲,发现对方四个人全是在玩儿命而且手持杀人凶器后全拼命往回跑。这是人类的通病,发现有便宜占时冲的最快的人发现有危险之后,跑的也最快。
院门外,就剩下了四个蓝色棉大衣和倒在地上的冯朦胧。雪地上,全是血点子。不仅仅是冯朦胧和工人们的血,老五和土豆也都满脸是血。整场斗殴,从房二拍出一板砖到结束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刘海柱倒吸了一口冷气:这群野人,哪儿来的?!如此凶悍?!
李灿然踩在了冯朦胧的胸口:“别欺负我们西郊没人,别以为你们市里的多牛逼。”
冯朦胧被那一板砖拍得面目全非,看起来还是神智不清,但眼神中却全是不服:“……留个号吧!”
“西霸天,李灿然,西郊的。”
“……你要付出代价!”冯朦胧眼睛在喷火,但是说话还是文绉绉。
“跑!公安来了!”土豆喊了一嗓子,穿着警服的保卫处的人正朝厂门口奔来。
四个蓝色棉大衣消失在了黑暗中,留下了几顶棉帽子和一地血点子。
牵着那只奄奄一息的大黄狗站在马路对面看热闹的刘海柱差点没因为这事儿惹上一身骚。
“柱子,是不是又是你找的人打冯朦胧?!刚才门卫小张看见你们站在一起说话呢。”保卫处的问刘海柱。
“扯*淡!你柱子哥我啥时候背后阴过谁?啥时候想收拾谁不是自己动手?!”
“那也咋不帮忙?”
“你也不看看挨打的是谁?!再说,我TMD现在不是你们厂子的,挨捅那几个我一个都不认识。”
据说刘海柱事后也琢磨,要是他还在这厂子上班儿而且赶上这事儿该咋办,琢磨了半天得出一个结论:跑自己肯定不能跑,但是结果呢?应该是挨捅了。
在遇见李老棍子之前,刘海柱一向自认为自己是街战的超级天才。在这天见到李老棍子之后,刘海柱的想法有些动摇了。李老棍子他们哪儿是一个人强啊!?他们是一个超强的战斗小组,这个战斗小组显然没经过任何准备和训练,但是却浑然天成,配合极度默契。
蔫了吧唧的房二绝对是这个战斗小组里的尖刀,跑了10几米跳起来抡那一板砖,催毁对手的不仅仅是肉体,更是精神。那一砖头挟带的气势,足以让任何对手胆寒。得多大的仇啊!能让他抡那么一下子。
老五给这个团伙儿带来了不要命的精神,那么多拳脚朝他袭来,他不挡、不躲。玩儿命打冯朦胧一个,这样的人,谁不怕?
土豆能足够的审时度势,无论是第一波进攻还是第一波反击过后,他都能马上发动第二波,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根本不给对手喘息的机会。
当然了,最关键的,还是那个戴着能遮住半边脸的大眼镜的李灿然,在最困难的时候,他扎住了台,显然他是这几个人中的头子。再者说,他出刀太快了,捅人根本不眨眼,扎完一个马上扎下一个。
后来听说的事儿让刘海柱更加佩服李灿然:不到20秒内,捅了11个人,这11个人各个都见血,各个都得去医院包扎,但无一重伤。
这才叫刀客,伤人而不杀人。就凭李灿然那把自制的腿叉子的长度和锋利程度,想把人扎个对穿实在是太容易了,可是在形势如此危急的时候,李灿然的手还是那么又稳又狠:各个给你放血,但是我一个都不杀。
这得是什么心理素质?!
当二狗听到李老棍子当年不到半分钟捅了11个人的时候,又想起了电子游戏“名将”里那手持双刀的木乃伊使绝招的时候才能达到的效果。
“天外有天啊!”刘海柱拖着奄奄一息的大黄狗回家了。
据说,在西郊四丑胜利逃亡之后,老五问了李灿然一个问题。老五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不懂就问,从来不装懂,求知欲特强。问出的问题总是让人哭笑不得,没办法,他就是小可爱一个。他是真可爱,绝对不是装可爱、装清纯。
“李老哥,那姓冯的小子后来说句啥?我跑的急,没听见。”
“他说我们要付出代价。”
“啥?”
“他说我们要付出代价。”
“啥叫代价?”
“代价你都不懂。”
“不懂……”
老五手托着下巴茫然的摇了摇头,眼睛清澈见底。眼神中不但有对知识的渴求,还有对李灿然的崇拜。那个时代一般人家都没电视机,人们想听到点儿文词还真得看书,没点儿文化的人还真不懂啥叫“代价”,像老五这样每天跟一群混子在一起吃喝玩闹的,怎么可能会懂这么个词?
“代价的意思就是说:我们把他给揍了,他也要让我们挨揍。”
“哦,他说代价的意思就是要打我们?”
“对,所以他说让我们付出代价。”
“那我们凭啥付代价?”
“没啥啊,咱们小心点儿就行了。”
“对,那我们不要付出代价!”老五那可爱劲儿又上来了。
“呵呵……”李灿然挺无奈。
“我们要让他付出代价,这代价我们说啥也不能付。”老五活学活用的能力真强。
“对……”
“让他付代价,操!”
“……”
李灿然看着老五,快哭了。;
傻六儿给李灿然等人安排的住的地方,离火车站不远,是个带院的尖脊大瓦房。
“这是我兄弟家,快一年没住过人了。这张大火炕也一年没烧过了,不过你们好好烧烧,肯定也暖和。我先回去了,你们哥儿几个在这好好休息吧。”说完,傻六儿走了。
“傻六儿还不错。”老五说。
“当然了,我表哥么。”房二说。
李灿然笑笑没说话。
滚烫的热炕头上并排坐着西郊四丑,炕中间儿收音机响着,老五抱着个特大号的铁茶缸,茶缸里是刚烫完的满满一大缸原浆白酒。
在那个年代,能有口酒喝,是多么惬意的事儿。这酒,也是傻六儿给打的。
“咱们以后也跟我表哥似的,在市区混吧!”房二太羡慕傻六儿的生活了。
“就是,还是市区好!”老五也说。
“呵呵,留在市区,可能是要付出代价。”李灿然说。
得,李灿然也被老五给拐进去了。
“是吗?你觉得那姓冯的他哥会来报复。”房二说。
“肯定的。”
“那你说他们会不会去找到你们家啊,李老哥。”老五说。
“不会,东霸天怎么说也是个大混子,场面上的人,不可能找到谁家里去。”
“是吗?那我们就不用付代价了。”老五说。
“行了吧,别说了,喝酒!”李灿然说。
我市80年代初那原浆白酒的力气忒大,每人喝了3、4两就已经头晕眼花了。炕烧的那么热,一会儿功夫,这哥四个全睡着了。收音机都没关,但是根本不影响他们四个熟睡。他们也累啊,今天光走路就走了至少20公里。
他们四个不是一齐睡着的,但是是一起醒来的。
醒来的时候,每个人的脖子上都顶着一柄明晃晃的斧头。同时,电灯也被拉亮了,刺眼,真刺眼。
“谁叫西霸天?”斧子后面,有人发问了。这声音,文绉绉,似乎曾经听到过。
“我!”
李灿然一下就醒酒了,他明白,这是东霸天来了。自己该付出“代价”了。今天的李灿然实在是太累了,又喝了不少酒,否则他不可能有人进了房间他还不知道。他的警觉是天生的、遗传的。
“哦,你?我叫东霸天。”
一个长相不逊色于当时中国最当红的唐国强的脸伸了过来。
李灿然的手慢慢摸向了小腿,这腿叉子他总是绑腿上,有时睡觉都不解下来。
一声闷哼,腿叉子掉在了炕上,李灿然额头上的汗珠渗了下来,手腕子可能是被钢管打折了。
东霸天晃了晃手中钢管:“早就听说你腿上别着个腿叉子,是你快啊还是我快?你别再乱动啊!那斧子就架在你那大动脉上。”
李灿然咬着牙没再哼哼,盯着东霸天使劲儿看,脸上的肌肉在胡乱的跳动,嘴角抽搐得十分没有规律。
“弟兄们,把他们四个也绑走!”
“绑哪儿去?”
“当然是绑到一个中立场去啊!”
“哪是中立场?”
“我叫东霸天,他叫西霸天,我市区的,他是西郊的,中立场当然是在江上啦!”东霸天是真文明,不愧是高级知识分子家培养出来的,一个脏字都不说。
走到门口,东霸天顺手撅下了一根冰棱子,放在嘴里嘎嘣嘎嘣咬了两口:“我渴啦!”
一个小时后,二十几个人押着五个人到了被冻得鼓起了大包的江面儿上,五个人,齐齐站一排,手绑着,脖子后面都顶着把斧子。为什么是五个人呢?还一个是傻六儿呗!没傻六儿,谁带的道啊!
江面儿上全是残雪,月亮被云遮着,根本就没什么光亮。从热被窝里拽出来的李灿然他们几个人冷死了,快冻僵了,老五还感冒了,不停的打喷嚏。
东霸天他们也冷,冻得直哆嗦。
望着白雪皑皑的江面儿,东霸天跺着脚说:“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看来老冯家这一家子人都热爱诗歌,只不过哥哥喜欢的是毛主席诗词,而不是朦胧诗。
“真是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他虽然一口正宗的东北话,但是祖籍在南方,难怪会发出这样的感慨。
不过这零下30来度的气温,谁有心情听他的诗朗诵啊,连他的兄弟估计也没心情听下去。不过东霸天的兄弟们显然都怕他,在这猎猎北风中,除了东霸天的诗朗诵,其它几十个人一声都不发。
李灿然等人是越听越心惊:早就听说这东霸天有点儿变态,但还真不知道他有这么变态。他这大冷天的来这朗诵诗歌来了?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傻六儿,我恕你无罪。”
东霸天就是有文化。据说恢复高考以后,只上到初中二年级就退学了的东霸天居然考上了国内某顶尖名校,通知书都下来了,后来不知道是因为家庭还是因为他劣迹斑斑,政审没通过。从那以后,他就更加乖张暴戾。
“……”傻六儿看着东霸天,眼神有点儿迷惘:我无罪你把我带这来干嘛?
“但是你这嘴不太好,肯定是你告诉他们我弟弟的情况的。”东霸天摇了摇头。
“嗷”的一声惨叫,傻六儿捂住了嘴。
黑暗中,谁都没看清东霸天怎么抡的钢管,但都听见了傻六儿的惨叫。
大家不用看也知道,傻六儿这嘴肯定被打烂了。东霸天只要动手,就没轻的。今天是和他相依为命多年的亲弟弟被打得面目全非,根本不用想也知道傻六儿的后果。
“好了,我说了,我恕你无罪。”
要不是西郊四丑都是亡命之徒,肯定都得吓尿了:无罪的还这样呢,那有罪的该怎么办?
老五感冒有点儿严重:“啊……啊……啊……阿嚏!”“啊……啊……啊…”
只见东霸天从身后的人手中拽过一把斧子,抡起来就朝老五那三寸不良之物砍去。
“啊!”老五一闭眼。
斧子停在了老五的裤裆上,没砍下去。
东霸天又笑了。
“你还打喷嚏不?我这是帮你治病,呵呵,你肯定不打喷嚏了。你要是再能打一个喷嚏,我现在就放你走,我说话向来算话。”
“……”老五的确是一下就把感冒吓好了,再怎么使劲也打不出喷嚏来了。
“你看,是不打喷嚏了吧!”东霸天很有成就感。
据说东霸天的那群兄弟一个个的都跟哑巴似的,东霸天只要一说话,他的兄弟就都连大气儿都不出。
“是谁打了我弟弟一砖头?”
“我!”房二鼓起腮帮子承认了,他知道他躲也躲不过,干脆认了。
“好!是条好汉,我敬你是条好汉。你打了我弟弟一砖头,我也砸你一砖头。我说话算话,一砖头就一砖头,肯定没第二下。这下砸完,咱们俩两清了!公平吗?!”
“公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好!看你就像条好汉!”
“把他给我拽到岸上去,这冰面儿上太滑,跑不起来。”东霸天继续说。
东霸天跑开了至少20米,助跑、加速、腾空、扣下。原来这一套动作东霸天也会。比房二端得还狠!
一声闷哼,房二栽到了岸边。不到一分钟,脑袋旁边儿的雪全化了,被房二口鼻流出的热血融化了。
房二就倒在那,东霸天根本就不管他是死还是活。
“西霸天是你对吧!”东霸天明知顾问。
“……”李灿然不说话,面部肌肉继续胡乱的跳动。
“你看你,还戴个眼镜,装斯文人呢?”
“……”
“我叫东霸天,你叫西霸天,究竟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呢?”东霸天不像老五在问话时那么可爱,那纯真。他是装可爱。
“……”
“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总得有一个压倒一个。”东霸天自问自答了。
“要杀要剐,你撒逼楞地!”李灿然早豁出去了。
“痛快!”东霸天对敌人从不吝惜溢美之辞。
“操!”李灿然懒的看东霸天这变态表演。
“看你是个痛快人,我也给你个痛快的。今天你在我弟弟厂子门口捅了11个,11个啊,你挺厉害。我呢,也替帮我弟弟出头那11个被你捅的来一刀。我就来一刀,就拿你这破腿叉子。你捅11个,我捅你一个,公平吗?”
“操!”
话音儿没落地儿,一刀就攮进了李灿然的肚子,这一刀,可没李灿然下午时候打架时那么留情面,差点儿没了根儿。
李灿然咬破了嘴唇没吭声,蹲在了地上。他常玩儿刀知道,这一刀可能要不了他的命,但是肯定至少能要得了他大半条命。这一刀下去,肠子得断多少根啊!这刀还不能拔,一拔就得出人命。这伤还不能耽搁,耽搁时间长了,也得出人命。
东霸天站在李灿然面前,幽幽的叹了口气,说:“我曾经跟人说过。我恨一个人,我让他冷。我爱一个人,我不让他冷。我从小就不想让我弟弟受冻,可我弟弟好几次差点儿没冻死。今天我弟弟……”东霸天说的好像挺动感情,声音有点哽咽。
东霸天顿了顿,咳嗽了一声,平静了一下情绪,说:“所以,我今天,让你冷。”
“镐把呢?!给我刨个冰窟窿!”
一声令下,几条壮汉抡起早就准备好的镐把开刨了。
冰冻三尺啊,一镐把下去,冰面儿上就是一道白印,再一镐把下去,又是一道白印。
“三儿啊,你们几个动动脑子,这冰面你能刨得开吗?你们去找人家已经凿好了钓鱼的冰窟窿,两下就凿开!”东霸天确实比别人有头脑。
在东霸天的指导下,冰窟窿果然很快就凿好了。
东霸天走到了老五和土豆面前,对他俩说:“我从不与宵小之辈为敌。念在你俩是宵小之辈的份上,今天我不收拾你俩了,但是吧,我要交给你俩一个任务。你们把这西霸天头朝下放进这冰窟窿里,你俩每人抓住他一只脚,可别松手啊!你一松手他就掉进这江里喂鱼了!”
“……”老五和土豆面面相觑,不说话。李灿然是他俩的大哥,他俩宁可死也干不出这事儿来。
“不愿意去是吧!我说了不收拾你俩了就是不收拾。但是我数仨数,你俩不过去,我现在就把这姓李的脑袋给剁下来!”
东霸天一个数都没数,老五和土豆就过去了。他俩看出来了,这东霸天,今天晚上是真敢把李灿然的脑袋给剁下来。
“把他衣服给都给我脱了,脱了能更冷点儿。”
“上衣不能脱,哦,有刀,那把他裤子脱了吧!”
“留着裤衩子干啥!把他裤衩子也给我扒下来。”
老五和土豆一人拽住了李灿然的一个脚脖子,李灿然就这么被头朝下放进了冰窟窿。
“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西霸天,今天就看你能不能捉到鳖!”东霸天又诗性大发,他好像对毛主席诗词的确有近似偏执的热爱。
一分钟、两分钟过去了。
“拉出来吧,我手冻麻了抓不住了,再这样下去,他也该憋死了。”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真不行了!”
老五和土豆齐刷儿的落泪了。
在这个世界上,能把这哥俩儿弄得一起掉眼泪的,恐怕有且仅有东霸天一个。
“唉!”东霸天一挥手,示意把李灿然提出来。
“他要是命大没死,什么时候你们想找我报仇,我随时恭候!”东霸天扔下句话又一挥手,20多人跟着他走了。
“小小寰球,有几只苍蝇碰壁,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远远的,还能听见东霸天的诗朗诵。
嘴唇冻得发紫的李灿然被拉上来以后呕了好几口水,躺在了冰面上。
老五和土豆抱着李灿然哭。挫败,这真是挫败,身、心、尊严的全方位挫败。“……李老哥,我们付代价了……”老五哭着说。
“别哭了,快送他俩去医院吧!”傻六儿嘴含糊不清,但是脑子可比吓糊涂了的土豆和老五清楚。
李灿然就是命大,真没死,已经死了90%了,又活了。
房二也命大,也没死。但是他更加不像个人了。
第一次猛农过江,就以这样的结局收场。第二次猛农过江,那已经是五月份了,这是后话。
当然,十几年后,李灿然又以几乎完全相同的手段收拾过当时我市的另一个江湖大哥:东波。这更是后话。只是那次李灿然收拾完东波以后大家都这样评价他:“李老棍子,是那次被东霸天弄出了心理阴影,所以……”;
在李灿然被东霸天收拾的第二天中午,土匪大院前面树杈子上吊了一只大黄狗。
这狗下面,有俩小伙儿在看着它发呆。
“你不是说你会勒狗吗?”
“是啊,我会啊!”
“那它怎么还不死?”
“我看像是死了,我把它放下来看看。”
“操!别放,昨天一下午它装死装了好几回了。”
“今天也装死好几回了。”
这狗也不知道上辈子是得罪谁了,这辈子也遭这罪。头天下午被刘海柱吊了一下午没吊死本来刘海柱已经不想再杀它了,可是刘海柱的这个在土匪大院的馋朋友非说自己会勒狗,一大早就让刘海柱牵着狗过来了。
刘海柱这朋友姓郝,是标准的土匪大院产品。性子暴、说话糙、无法无天。据说以上三条是土匪大院走出来的人的共同点。
比如说朋友们都知道刘海柱喜欢那上海知青周萌,也都夸这周萌长得好看,但是同样的话从这姓郝的嘴里说出来,那就不是一个味儿。
比如说有朋友夸周萌唇红齿白:“看人家周萌那小嘴唇,什么都不涂,但就跟涂了口红似的!”
这时候这姓郝的该说了:“是啊,跟刚吃完死孩子肉似的,血红血红的。”
要是再有人夸周萌眼睛又大又漂亮:“周萌那姑娘眼睛真大,跟会说话似的。”
这姓郝的又该说了:“恩那,跟大眼贼儿(田鼠)似的,那大眼睛,哎呀……”
要是还有人夸周萌鼻梁挺:“周萌那鼻梁,真是又挺又直。”
这姓郝的又该接话了:“哎呀,她妈不会是让老毛子(俄罗斯人)强奸过吧!”
……还谁再敢当他面儿夸人?
反正,这小子说话基本是没法听,一句比一句崩耳朵。但是吧,这小子人还不错,讲究、仗义,和刘海柱性格差不多,朋友们还真离不开他。
他有个外号,叫“郝土匪”,谐音就是“好土匪”,意思就是:这小子是土匪中性格最善良的,但是即使是最善良的,他还是土匪,没辙。
这郝土匪也是当时这土匪大院中有名的“五大土匪”之一。其它的四大土匪是分别是老土匪、蔫土匪、纯土匪、癞土匪。其实所谓的“五大土匪”并不是说这五个人有多厉害,而是说这五个人各具特点,是这土匪大院中最有名的五位。
纯土匪就是这院儿里最有名的混子,也堪称是这个院儿的老大,就是前文提到过的卢松。这卢松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也似乎没打过什么名动江湖的大架,但是他天生就具备领导能力,从小时候土匪大院这帮孩子就莫名其妙的服他,包括郝土匪都服他,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咋回事儿。土匪大院儿这帮人都是些什么人?拿到社会上去个顶个的都是大混子。可他就是能把这些“土匪”们降服,就得说他的确是有点儿本事。平时土匪大院的人无论在外面遇到什么事儿,只要纯土匪卢松登高一呼,必然应者云集。所以,时间久了,大家也就习惯有事儿就去找卢松了。
老土匪姓张,是著名土匪镇东洋的后代,这血统,比卢松可正宗多了。据说他这一辈子一共就打过一架,这一架,就把一群红卫兵赶出了这个大院,同时也给土匪大院扎了台型:土匪大院儿,囫囵个儿的进来容易,想囫囵个儿的出去,难。不过这老土匪平时挺仁义,街坊邻居都夸他。当然,后来他的二儿子又成了这土匪大院中走出第一好汉,我市建国以后的第一号土匪,这是后话。
蔫土匪叫光子,据说有人和这光子当了二十几年邻居也没和他说过一句话。这光子上班在市北面的钢窗厂,以前刚上班的时候总有人欺负他,他被欺负了以后也不说话,回头拿把刀就把欺负他这人给扎了,差点没给扎死。回头这些人才知道:这小子原来也是土匪大院的。从此以后,蔫土匪声名远播,再也没人敢惹他。当然了,他也从来不去惹别人。
不管是好土匪、老土匪、纯土匪还是蔫土匪,虽然有土匪之名,可是更像是爱称,因为他四个基本不干啥坏事儿,平时在这院里邻里邻居的关系也都处得不错,出了院到外面也不为非作歹。
但是这癞土匪在社会上名声就差了很多,这小子除了癞土匪这个绰号外,还有另外一个和这名字相近的绰号:“曾老癞”,这曾老癞也有正式工作,在市邮电局开车,司机这工作在八十年代初还挺吃香的,曾老癞更是吃香中的吃香。他们单位几个司机坐在一起赌博,赌油票,这老癞更是从来没输过,因为他赢了当然拿起就走,一旦输了,他抓起一把也走,然后说一声:“江湖救急”,时间久了,没人跟他打牌。他不但对同事横,对自己的领导也挺横,一旦领导在非工作时间用他了,他能把他那车给开蹦高了,哪儿有石头往哪开,领导后来都不敢坐他的车,能不坐就不坐。领导咋不开除他?领导敢吗?把他开除了他还不得反天?
这土匪大院虽然在市中心,就在市政府后面,但在八十年代绝对是我市的贫民区。因为它既不是东边或者北边的工厂区,又不是南边的铁路区,还不是西边的职工区,全是解放前就在此的一些坐地户,至少有20排房子,每排7家,粗略算下来有140户,但这140户在高校扩招之前最多也就出过10个大学生,这10个大学生还得包括老土匪老张家出了俩。全市供暖系统都没他们的份,所以他们还烧柴禾呢,每家门口一个柴禾垛,这曾老癞结婚那年也在家门口打了个柴禾垛,但是只打了一次,以后再也没打过,而且这柴禾垛也根本就没动过,他家烧的柴禾都是从左邻右舍的柴禾垛上抽。柴禾这东西在八十年代一分钱都不值,手脚勤快点每年去乡下一次俩小时就搂一车回来,一车起码烧两年,可这曾老癞就懒到这地步:不要钱的东西也赖邻居的。
看了没,这曾老癞值钱的东西赖,不值钱的东西他还赖。他活在这世界上,就好像专门为来赖人似的。
邻居们也说他:“就这两根破柴禾,你都天天抽几根去,你这癞土匪这名还真不白给。”
曾老癞不知道是真听不懂还是装听不懂,还挺得意:“那是,那是!”
癞土匪和郝土匪是邻居,在一趟房住,成天占郝土匪便宜,可这郝土匪除了能快活快活嘴,似乎也对癞土匪束手无策。
打他?邻居这么多年,不好。
骂他?他根本不在乎。
且说正当郝土匪和刘海柱俩人在望狗兴叹的时候,这癞土匪中午下班回来了。
“咋了?杀狗呢?”这癞土匪见到杀狗,兴致勃勃。
“恩那。”郝土匪带答不理。
“哎呀,这狗还没死呢!”
“恩,还得一会儿。”
“晚上别忘了给我留碗狗肉。”
“凭啥给你留?我也不是你老爷子。”郝土匪逮着机会就损癞土匪。
“操,爱留不留!”癞土匪这天不知道为啥,特别有气节。
郝土匪转过了头,冲癞土匪说:“你呀,就是腚眼子长毛。”
“啥腚眼子长毛?”
“你就是!”
“啥叫腚眼子长毛?”
“腚眼子长毛——装逼。”郝土匪说。
“哈哈!”刘海柱没憋柱笑。
这癞土匪不认识刘海柱,平时别看癞土匪不敢招惹郝土匪,可这癞土匪在外面也是没人敢惹的角色。今天他看到刘海柱嘲笑他,火儿上来了。
“你笑啥?”癞土匪朝刘海柱瞪眼睛。
“咋啦?!”刘海柱也俩眼一瞪,迎了上去。刘海柱就这样,火爆脾气。
“哎呀!你他妈的……”
“你嘴干净点!”
“我操……”
刘海柱没再废话,浑劲儿又犯了,他前两天在农村那胜仗让他暴力指数最少又增加了十个点。所以他抓着这癞土匪头发就是一通踢。这赤手空拳的癞土匪怎么会是刘海柱的对手?被刘海柱打得晕头转向,毫无还手之力。
郝土匪假装拉刘海柱,其实在偷笑:他早就想收拾这癞土匪了,就是迫于邻居的面子不好意思动手,刘海柱这是替天行道了。
打的差不多了,刘海柱抓这癞土匪的头发一抡,就把癞土匪抡到了地上。
“你服吗?!”刘海柱甩了甩手指缝里的头发。
癞土匪自知不是对手,愤愤的摔门回家了。临进家门口说了一句:“你等着!”
刘海柱乐了:“我等着!”
这样的小打小闹对于刘海柱来说,简直像是吃饭睡觉一样正常。
癞土匪进门以后,郝土匪看着刘海柱笑:“柱子,谢谢昂,我们这个院的人都想收拾他,就是不好意思啊,你可帮了我们大忙了!他就是屎,你就是屎壳郎。没你在,根本没人能收拾得了他!”
刘海柱没答话,继续看着狗发呆。
这狗还真是命不该绝,不大一会儿,警车来了。
“这是来抓谁来了?”刘海柱背着手想看热闹。
警察下车了,问刘海柱:“刚才是你打架吗?”
“啊?”刘海柱楞了,刚才那种赤手空拳打两下的架也叫架?
“就是你,上车!”
“啊?”
刘海柱还没等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呢,就被民警推搡上了车。
这时,癞土匪也从门口出来了。果然是他报的案,他因为在邮电局当司机,所以家里也装了部电话。
“我让你打我!我睡你家炕头去!我天天在你家吃鸡蛋黄!你把我打坏了知道吗?你包得起吗!?”
刘海柱明白了,这癞土匪给自己讹上了。这么赖皮的人,可真是罕见。
因为这件事儿,刘海柱在里面蹲了15天。虽然刘海柱早就不是第一次进去了,但是他这次在里面认识的几个人让他这个老江湖都瞠目结舌。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真得感谢感谢这癞土匪。;
刘海柱绝对是拘留所的常客,1982年我国刚刚改革开放,对于一些治安案件放得比较宽松,通常打架不出人命、不致残就没什么大事儿。在刘海柱这样经常在街上打架斗殴的混子眼中,拘留所就是个大车店,随时来,随时走。
但是刘海柱这次进来火气不小,原因有二。1、平时打那么多架都没事儿,今天就是简简单单的教训了一下癞土匪,结果就进来了。2、那只大黄狗已经勒了好几天了,可到了今天还没吃到口,等自己放出去的时候,这狗早就该被不劳而获的郝土匪吃了。他太了解郝土匪那馋嘴了。
为啥没在临走前嘱咐一声,狗等我回来再吃呢?刘海柱懊恼。
进了拘留所,刘海柱一看那大通铺,20来个人躺在那闲聊,一个人认识的都没有。倒是有个人认识刘海柱,还跟刘海柱打了个招呼。正在气头上的刘海柱也没搭理,悻悻的随便找了个地方就躺了下来,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刘海柱被吵醒了。按刘海柱的性格,被人吵醒肯定张口就骂,但是那天刘海柱居然没骂。刘海柱趴在铺头上一看。
一群人正围着一个人起哄呢。
“赌!赌!跟他赌!”
“他肯定输!”
被围在中间那人穿着件蓝色的涤卡裤子,脚穿一双黄胶鞋,上身居然穿着一件昂贵的黑色毛料中山装!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只有相当级别的干部才能穿毛料中山装。但是这中山装陪上那裤子和黄胶鞋真是不伦不类到了极点。这人长得一点都不难看,甚至还可以说是半个帅哥,但是他的眼睛始终在不停的骨碌骨碌的转,显得格外精明。当然了,说他看起来比较精明是夸他,还有另外一个词更适合他:贼眉鼠眼。
“好!我就跟你赌!”一个洪亮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卢老大就是卢老大!”“卢老大真是好样儿的!”众人夸了起来。
刘海柱自从听见那声洪亮的声音就开始找那声音的发源地,可是惺忪着睡眼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刘海柱这人爱看热闹,实在找不到声音的发源地就站起来找。
“那你要是输了怎么办?!”贼眉鼠眼的那位说。
刘海柱定睛一看,呵!原来刚才那宏亮的声音是人群中的一个身高不足1米55的人发出来的,这人个子实在太小,在人堆里根本看不见。这人不但矮,而且瘦,削尖的下巴、像是外国人一样凸出一节的鼻梁带上一双凸出来的大眼,再加上两条特浓特黑的两条竖着的眼眉,显得格外诡异。
“如果输了,我跪在地上叫你一声大爷!”这小个子嗓门继续宏亮。
“好!我要输了也跪在地上叫你一声大爷!”贼眉鼠眼的人说。
大家起哄:“好!”“好!”“赌!”
“那我问一句,你如果输了赖账怎么办!?”贼眉鼠眼的人继续问。
“我卢松没赖过一次帐!”
“是吗?!”
“对!我说出话,就是钉子!铁钉子!”
“钉子?!”
“对,我说话时的唾沫星子,那也是钉子,各个唾沫星子都是钉子。话说在哪儿!钉子就钉在哪儿!”
“好!”大家都鼓掌。刘海柱也不由自主的跟着鼓掌。这小个子肯定就是土匪大院的头子卢松了,早就听说卢松是个小个子,但是实在没想到个子居然这么小。听完卢松这席话,刘海柱算是明白为什么卢松会是土匪大院里土匪中的土匪了。
就刚才这几句话,说得实在太爷们儿了,一句话说出去,那就是钉子,唾沫星子就是钉子,唾沫星子飞到哪!自己这话就钉在哪儿!
“找个裁判吧!”大家起哄。
“随便找谁,我的唾沫星子,就是钉子!”
“好!”刘海柱又叫了一声好。
这一嗓门也不小,大家都把头转向了站在大通铺上的刘海柱。
“哎,这是柱子哥!就让柱子哥来吧!”
“嗯?!他是刘海柱啊,好!就让他来!”卢松说。
刘海柱虽然名声远没卢松大,但是他毕竟也是市东边已经成名的一条好汉。
刘海柱显然被大家推举他当裁判弄了一愣:“啊?!你们在赌什么啊!”
卢松从人丛中走了出来,仰起了脖子瞪着凸出的大眼:“柱子,我叫卢松,土匪大院的,今天你就当我们的裁判吧!”
刘海柱从大通铺上跳了下来:“行啊,你们赌啥呢?”
尽管刘海柱已经从大通铺上跳了下来,可卢松还是得仰望着他:“看见了没,就我这衣服,五个扣子,从现在开始到明天我放出去,二东子要是能把我这扣子全解开我还不知道,我就跪地上叫他声大爷!”
刘海柱惊了,他不是惊诧于卢松的那句“跪地上叫他声大爷”,而是被“二东子”这仨字给震了。
谁是二东子?!二东子是谁?!
他是我市有史以来的第一神偷,只有第一,没有第二。因为有这第一在这,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二,就连大民、二民哥俩儿都不敢。
据说二东子常年在家睡觉、喝酒,每年只去外地干一个月的“活儿”,而且这一个月中大概也只有三、四天在“工作”,其它的时间都用来游山玩水,但是就二东子干活儿这三、四天,无论是火车上还是商场里,二东子所到之处,人们的口袋都跟刚被水洗过一样,派出所都得被报案群众给围得水泄不通。当地公安局肯定立案认定这是一起超级盗窃团伙作案,其结果可想而知,各个都成了悬案,二东子悠哉悠哉的一个人又去了另外一个城市,然后再在一天之内,扒窃五十起,然后再飘然离去。
更加神奇的是:二东子扒窃只是个传说。为什么说是传说呢?因为全市从公安局到老百姓都知道他是个惯偷,但是一次都没被现场抓到过。不但人没被抓到过,而且赃物也从没被发现过。当年也没有巨额资产来源不明罪,所以尽管二东子有花不完的钱,但也没法给他治罪。
不是公安无能,实在是二东子太狡猾。听说公安局的反扒高手只要在人群中瞄一眼,就能把谁是扒手瞄个八九不离十,可是就这连普通老百姓都能看出是个扒手的二东子却从未被抓过,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奇迹。
而且还听说,二东子曾经参与过当年第一届也是唯一一届洛阳牡丹花会中国南北小偷大赛,据说他是北派神偷王瘸子的特邀嘉宾,在那只举办了一届就以王瘸子落网而告终的盛事上,二东子排名第三,探花。而且,这偷王中的探花始终逍遥法外。
当然,这也是传说。二东子本人可是从未承认过——他也不敢承认。二东子不但没在我市干过“活儿”,而且,也几乎从未在别人面前展示过自己的手段。二东子的手艺究竟是跟谁学的,至今还是个谜。还有更玄的传说:二东子能飞檐走壁。这当然更没人见过。
听卢松说完眼前这人就是二东子,刘海柱也有点纳闷:这二东子疯了?跑拘留所来显摆手艺?二东子要是这么爱显摆,早就被抓起来了。
既然卢松都说了自己的唾沫星子就是钉子,那刘海柱就得朝二东子发话了:“你就是二东子对吧,你要是输了不跪下叫卢松大爷,我刘海柱把你脑袋摁茅坑里磕十个头!”
混子普遍瞧不起小偷,二东子虽然是小偷中的王者,但是见到刘海柱这样的大混子,也害怕。
二东子看着刘海柱笑了笑,没说话。
刘海柱转头看了看卢松。卢松俩手护住胸前,蹦到了大通铺上面,趴在那就不起来了:“解啊!我等你解开!”。
刘海柱乐了,大家也都乐了:这土匪大院的头号土匪,斗起气来跟孩子没区别。枯燥的拘留所生活,要是没点这样的乐子,十几天可怎么熬啊。
一个小时过去了,大家开始打趣卢松:“卢大哥,起来解手了!”
“不解手,我到明天早上都不解手。”卢松趴在铺上,说什么也不下地。
这时大家再转头看离着卢松约十米的二东子,似乎躺在那睡着了。
三个小时过去了,大家又开始打趣卢松:“别憋坏了,卢大哥我还等你出去帮我评理呢,你这样还不得把尿脬憋出毛病来?”
“操,憋出毛病来我也不下地!”
又过了一会儿,大家也都累了,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刘海柱刚起来,还不太困,趴在通铺上斜了一眼卢松,卢松那俩眼睛瞪得倍儿大,直勾的盯着二东子。刘海柱再一转头,二东子正躺那打呼噜呢,看样子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了。真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更何况是被二东子这样的贼惦记。
半夜,刘海柱又睡醒了,再斜了一眼,卢松还瞪眼睛没睡呢,再一转头,二东子这哥们儿哈喇子流一枕头了。刘海柱长叹一声:没戏看了,敢情着这二东子是成心认卢松当大爷啊!!
由于半夜醒了一次,所以刘海柱起床起的最晚。等刘海柱醒来时,发现大家又把二东子围中间了,正在围着二东子起哄:
“哎呀,二东子你从今天起就多了个大爷了!”
“二东子你还缺大爷吗?你看我老罗行吗?”
“管教让卢大哥马上出去,你行不行啊!”
在众人的吵闹声中,上衣五个扣系得整整齐齐的卢松走到了二东子面前。虽然卢松一夜没睡眼睛里全是血丝,但是卢松显然十分亢奋。
“二东子,愿赌服输!”卢松说。
“对,愿赌服输!”二东子说。
“跪下!”卢松向地上一指。
“……”二东子摸了摸头,双膝一弯。
卢松面有得色。
忽然,二东子又站直了,不紧不慢的指着卢松说了一句:“你输了,你要愿赌服输!”
众人定睛一看:卢松胸前的五颗扣子全开了!齐刷的全开了!
大家都惊了,几十双眼睛盯着二东子看,谁看到二东子是怎么解的扣子了?谁都没看见。毫无疑问,二东子是摸头和屈膝的同时把卢松的扣子解开的,但是这整个过程也就是半秒,他是如何把卢松的扣子解开的却没人发现。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鸦雀无声。
卢松看着自己敞开着的上衣发呆,不言语。
“你要愿赌服输。”二东子再次不紧不慢的重复了一句。
“……好。”卢松条件反射似的回答了一句,但似乎仍然不能相信刚才发生的事情是真的。
“跪下!”二东子暴喝一声,朝地上一指。
卢松脸涨得通红,敞着怀“扑通”一声跪在了二东子面前:“大爷!”,卢松的嗓门不小。
“贤侄,平身!”
卢松的脸已经红成了绛紫色,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回头说了句:“二东子,事情一码归一码,以后我肯定不找你麻烦!”
众人都鼓掌,刘海柱伸出了两根大拇指。
第一根大拇指伸给二东子。尽管“偷”这事情为人所不齿,但是二东子的确是神乎其技,把“偷”已经变成了一门艺术,让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且终生难忘的艺术。
第二根大拇指伸给卢松。因为以卢松的江湖地位,只要想赖账,二东子根本没辙,就凭他二东子还敢拿话儿挤兑卢松不成?!可卢松真没耍赖,说跪就跪了。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但是还有比黄金更贵重的东西:信誉。
卢松输了面子,赢了信誉。刘海柱全明白了,为什么身高不足1米55的卢松会是混子如云的土匪大院里的第一号土匪:卢松的唾沫星子,就是钉子,铁钉子。
用小学作文里的常用的话说就是:卢松那又瘦又小远去的背影,在刘海柱的眼中渐渐变得高大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刘海柱问二东子。
“你疯了?在这里显摆手艺。”刘海柱不解。
“你以为我想啊?!卢松说了:我不跟他赌,他就掰断我手指头。我是因为打架进来的,要是在这断了手指头,以后我咋办。”
“他还真掰啊!”
“你说呢?!”
“恩……肯定的。”
“你进来的时候我也刚进来,他非要见识见识。”
“你赢了非让他跪下干嘛?你就不怕他找你麻烦?”
“他肯定不是那样的人。”
“透露一下呗,你这手艺是咋练的?”
二东子笑着站了起来,拍了拍刘海柱的肩膀:“呵呵,反正不是在开水锅里夹夹肥皂片儿就能练成的。”
“那是怎么练的?!”
“……呵呵。”二东子笑而不答。;
卢松出去以后,刘海柱没少跟二东子唠。本来刘海柱挺瞧不起这些扒手的,但他和二东子聊了几回发现,这小偷有点儿与众不同,虽然算不上是个侠盗,但是也算是盗亦有道。二东子平时几乎从来不跟别人说自己偷东西的事儿,但是他也觉得刘海柱这人嘴严实、值得信赖,在身边没人的时候多少跟刘海柱透露了点儿。
刘海柱问:“平时你都去哪儿干活儿啊!?”
“从江浙到两广,除了西藏新疆,我都去溜达过。”
“没被抓过?”
“……呵呵,只有一次险些被抓。”
“在哪儿?”
“北京火车站。”
“说说。”
“我师傅说过,有几种人的钱拿了是要遭报应的。所以我从来不对寡妇、老太太、求医看病的、学生这样的人下手。前年冬天我出去干活儿,一路擒了肥羊无数,本来已经打算收工了,不再出货了。但是到了北京站,我又发现了一只肥羊,这人一看就是国家干部模样,戴着个眼镜,穿着中山装,从保定一上车就死死的摁着上衣口袋。我一看就知道他那上衣口袋里有货。我是有原则的,出去的时候干活儿,回来的时候基本不干活儿。但是我最恨保定人了,保定府出小日本狗腿子,这人肯定是狗腿子后代。”
“扯淡!敌后武工队也是保定的,你怎么就不想想他是敌后武工队的后代。”
“我当时忘了敌后武工队了,我就记住保定府的狗腿子了,所以,这货,我必须出!”
“想出就出呗,找那么多借口干什么。”
“嘿嘿,我盯了他一路,等他下车一抬手,我就下了他的货。”
“……”刘海柱刚刚在前几天看到了二东子的手段,他太相信二东子有这本事了。
“这人走了几步一摸口袋,开始大喊:我的钱丢了,抓小偷啊……呵呵,这样的事儿我见到的太多了,根本没当事儿,我就若无其事的向前走。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你别跟说评书似的行吗?!”
“走了几步我听见那男人不喊了,我回头一看,这30多岁的老爷们儿,跌坐到了雪地中间,俩手抱头,浑身颤。我一看就知道,他肯定哭呢。啥事儿让这么一个老爷们儿哭成这样?我挺好奇,我走了过去拍了拍他问:大哥咋了?啥东西丢了?”
“……”刘海柱听得挺入神。
“这老爷们儿把脸一抬起来,我就看见了他那眼泪和鼻涕都混在一起了,我干了这么久的活儿,还没见过一个老爷们儿哭成这样过。当我听见他说这是我女儿看病的钱的时候,我居然良心发现了。我拿着他那包着钱的手绢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大哥,你看看这是你的钱不?刚才掉地上了。”
“你还他了?!”
“咳,麻烦就出在这。我师傅跟我说过,只要到手的货无论如何也不能还回去,我真是后悔没听老人言。这老爷们儿把包着钱的手绢接过去以后,抓着我的手千恩万谢,说什么也不让给我走,让我给他留地址,要给我送锦旗。我哪敢给他留地址啊,我只好敷衍几句。这时,反扒的警察也赶过来了,一看见有捡到东西物归原主这事儿,非要带我进去做记录。这把我吓的,可我走还走不开,只能跟这警察和这丢东西的老爷们儿进了铁路派出所。结果,好家伙,反扒的警察的习惯就是盘问,我几句谎话说出去以后被越问越慌,可这警察还越问越多。大冬天的,我满脑袋汗。后来这反扒警察真怀疑我了,问我到底是干什么的,为什么的撒谎。幸好丢东西这哥们儿力保我,他说我肯定不是小偷,哪儿有小偷偷了东西再物归原主的,硬把我从铁路派出所给拉了出来。出来以后,这哥们儿再次对我千恩万谢,还说要让他女儿认我当干爹孝顺我,我心里这个不舒服,赶紧找了个借口走了。唉,这事儿真悬啊……”
刘海柱听了这话楞了半晌,他想不到二东子居然是这么一个人,好像的确跟其它的小偷不一样。
刘海柱问了句:“二东子,你把钱还他后悔吗?”
二东子也楞了楞:“……后悔,唉,也不后悔,要是我把他钱拿了,他女儿的病没法治,我那得造多大的孽,造孽是要遭报应的,我不后悔可不是为他女儿啊,我是怕自己造孽遭报应。”二东子这人真奇怪,别人都拼命证明自己的是好人,可是二东子总是拼命证明自己是坏人。
“那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儿你怎么办?”
“操!不可能再遇到了。”
“我就问你遇到了怎么办,是还还是不还。”
“……还!”
“好!”刘海柱重重拍了一下二东子的肩膀:“出去以后,我请你吃狗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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