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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落花生的女儿

_2 许燕吉(当代)
第二部 颠沛流离
第一章?归途
1 ............伶仃老小过伶仃洋
两岁时从北京到香港坐的海轮,刘妈说抱着我在甲板上,海风把我的帽子吹到大海里去了。这事我不记得。后来也坐过海轮。爸爸的一位朋友打造了一艘游轮叫“郑和”号,妈妈带我们参加了它的首航式,绕香港一周。赶上那天有风,大家都晕船呕吐。现在我有了经验,待在船舱外面,眼界也宽,空气也好,也很自在。
不久就到了澳门。澳门是经常听说的,就是没来过,兴致很高地跟妈妈上了岸。这里没有打过仗,街面上比香港要好得多,看见一座教堂还进去祷告,求了三件事。七娘说,每初次进一座教堂可以求三件事,很灵验的。我照例还是求那老三件:第一,让爸爸早日升天堂;第二,让妈妈不要生病;第三,让全家都平安。在街上吃了一点儿水果,还去看了大三巴,心里奇怪,它怎么好几百年也没倒下来?在教堂的遗址上拾了块小石头做纪念,就回船上去了,继续航行。
第二天,我和哥哥还在船舷上玩。下午起了风浪,我们就蹲在栏杆下,随着船的摇摆,好像荡秋千一样。开始还挺惬意,风浪逐渐大起来,我们的“秋千”就越打越高,一下子上去,仰望白云蓝天,一下子下来几乎碰到水面,两手攥紧栏杆的铁条,够刺激的。好景不长,浪花打到船舷上了,我们赶快进舱去。婆婆正在呕吐,妈妈在照顾着她,我帮她捶捶背。
第三天,总算到了广州湾,现在叫湛江,当时归法国辖属。下了船一看,岸上的门面都交叉挂着法国的三色国旗和我国的青天白日旗,满地红国旗,心情大振,才想起这天正是10月10日国庆节。妈妈下到码头上,看管着行李。船工将我们的行李都卸到了码头上。这时,天下了小雨,海潮又涨上来。码头工看我们一行妇孺老小,就敲竹杠,抬价,不肯把我们的行李背到马路上。妈妈急了,自己下去将箱子一抡,就上了肩。码头工一看妈妈自己能扛,才纷纷动手,可是好几件行李已经被海水泡了。妈妈一向很注意仪表,即使爸爸去世后,她也是衣着平整,发卷顺贴,腰身挺直,步伐稳健,不失雍容高贵的气质。没想到,她竟能和搬运工一样扛箱子,这一幕给我的印象很深,影响很大。
广州湾是港区,市区在赤坎。我们站在街边的房檐下守着行李,等雨停了,妈妈雇了辆车拉行李去赤坎,说路不远,可以跟着走去。可哥哥不干,闹着要坐车,妈妈只好又叫了辆出租,生气地说:“都是少爷小姐!”我是准备走路的,听了妈妈的责备,很不服气,但也没出声。这出租车是辆方头的老式车,在香港都不大见得到了,坐在车里朝下能看见路面,我直担心它不要开到一半路就散架了。按妈妈的要求,车把我们带到了一家叫“迎宾旅馆”的小店。门面不大,却有三层高。我们在那里住了半个多月,为的是等钱。
2 ............赤子坎坷困赤坎
爸爸活着时工资虽高,但开支也大,除供在内地上学的姐姐外,还经常援助逃难来港的青年人,所以积蓄不多。即使有钱,日占期也不让百姓取走。梁漱溟先生离港前托人给妈妈带话,说他回内地了,妈妈由此知道有东江游击队营救在港的文化界人士。可是爸爸死了,我们就不在营救的范围内,所以妈妈虽多方打探也联系不上,直到后来听说国民政府有救济离港文化人的资金,才敢带我们回来。到赤坎后,妈妈就急忙和内地联系申请这笔路费,她每天早出晚归,奔走于各有关部门和邮电局之间。
我每天帮着婆婆把海水浸湿的行李打开,逐件漂清,拿到旅馆的顶棚上去晾晒。最难晒的是爸爸的书和文件,得一页页地翻着晾晒。我把它们排成几排,按顺序翻过去,到末了,再从头翻起。幸而房顶有风,太阳也好,翻一遍下来,先翻的也就快干了。楼下的饭馆每天也上来在楼顶上烤乳猪,下面架一溜炭火,上面是铁架子。乳猪穿在铁钎上,烤猪的人一手转动着铁钎,一手将蘸了调料的排笔在乳猪身上刷抹。我在翻晒之余,就去看烤猪、闻香味。哥哥很少上来,他几乎整天在和同旅馆的住客们聊天。那些住客也多是从香港来的,都知道爸爸,所以对哥哥很热情。过了七八天,泡湿的东西才晒完。哥哥的新朋友,一位自称“芝麻官”的青年小伙儿带我们过边境去赶集,去过好几次。
边境是一座桥,称“寸金桥”,是国土寸金之意。桥东站着法国岗哨,戴的贝雷帽,顶上红绒球,穿的皮靴,还有皮护腿,身上还交叉着武装绶带,挺鲜亮神气。桥上放着一个钉有铁蒺藜的鹿砦架子。桥西边则站着我们中国的士兵,穿着黄布军装,打着绑腿,黑布鞋,腰间系着黑皮带,背着长枪,更神气。人们过去都给他鞠大躬,以泄给日本兵鞠躬之愤,也是踏上了自己国土的爱国激情。我和哥哥也给他鞠了躬。
过了寸金桥,走了三里路就到了集场,这里归遂溪县管。“芝麻官”认得那里的人,大概都是边境海关的工作人员。我过去郊游过,但没去过农村。也去过嘉年华会,但没赶过集,这下可开了眼界。集市热闹非常,人们熙熙攘攘,猪在人们腿下钻来钻去,人人嚼着甘蔗,猪嚼人咬下的甘蔗节儿,以至地面就像蔗渣铺的弹簧垫子。广东的甘蔗甜而多汁,还特别酥脆,我后来再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甘蔗,而且还很便宜。我和哥哥也边逛边嚼边吐渣,还看见当地的孩子们买一种叫龙虱的甲壳虫吃,黑的,就像只大蜣螂,但我们不敢尝试。人们吆喝着卖东西,我们只是看热闹,也很开心,到中午才回赤坎。
我们在旅馆包饭,但菜不够吃,婆婆每天带我出去买点儿青菜,回来炒炒。旅馆在冲凉间外放了几个泥炉子和锅,自己买点儿菜就可以做菜。在香港家里,我是被禁止入厨房的,到这时才知道菜是如何炒的,自己炒了觉得特别好吃,特别香。
终于,妈妈托人帮忙申请的救济金寄到了,我们又忙着做启程的准备。为了防止日军从广州湾进攻,把广州湾通玉林的公路挖断了,往来交通只能步行或乘轿子。妈妈托靠了中国旅行社。旅行社要求每件行李不超过50斤,以便挑夫担运。于是我们买了许多带锁眼的帆布袋子,将行李分装成38件,写标签,又是贴又是缝,总算诸事齐备。“芝麻官”还来送行告别。
3 ............轿子上的旅行
旅行社安排了三乘轿子,轿夫们都抢着抬婆婆,因为她瘦小,却不肯抬我和哥哥,说是只抬一个人。交涉了一阵,让我和哥哥上磅称,超过100斤就加钱,妈妈只好答应。都怪我太胖了,一过秤,二人都110斤出头了。点好了加的钱数,问题总算解决,才起轿上路。轿子前面贴着乘轿人的名字,妈妈轿前贴的是“许地山夫人”,到了海关,工作人员都出来打招呼,很是热情。
轿子经过我们赶集的地方,再走就是农村土路了,有时还走田埂,风景真美。我和哥哥唱呀、笑呀,就是不敢打架,因为一动轿夫就回过头来大声斥责,我们也就老实了。第一站,歇在廉江,住的地方也是旅行社安排好的,第二天,3点就起床,吃了早饭就上路。走好久后才天大亮,中午就到下一站不再走了,轿夫、挑夫们自去休息。我和哥哥就走街串巷地到处玩,到处看。晚饭后早点儿睡觉,后半夜再起床上路。广东、广西当时大概流行早婚,我们轿子经过村庄时,往往就有小孩子们拍着手喊“睇新抱”(看新媳妇)。下午在歇站的小镇上游玩时,也会有大人问我哥哥,我是不是他的童养媳。我们可算开眼了。
广东、广西人还喜欢修大坟墓,沿路都可以看得到。有一次经过一座小山,坟墓从山顶直到路边足有百来米,轿夫正好要休息。我和哥哥直爬到坟顶,看了顶上面的碑文,原来是个大官的,一层层下来都是他的儿子孙子们的墓,又开了眼界。
挑夫们担着行李跟在轿子后面,一行19担。路转时,看见后面长长一队,若在水塘边,还有一队倒影,颇为壮观。有一天晚上,挑夫们一起来围着妈妈吵要他们的证件。原来旅行社早就跟妈妈嘱咐过,他们的证件只有到达目的地后,交给当地的中国旅行社,由中旅还他们才可以。否则,他们就会把行李担跑了,找都找不回来。大概他们看我们一行妇孺,以为有可能上当,吵了好久,妈妈就是坚持不给,算是躲过了这一劫。我和哥哥当时站在院子里,看见他们这么多人围着妈妈大喊大叫,心里怪害怕的。
第七天,到了广西的玉林,轿子旅行就结束了。我们将行李又合并起来,乘汽车去柳州。汽车是烧木炭的,车头一旁安着一只长铁炉子,上面添炭,下面还用摇手把儿转着扇风,弄得乌烟瘴气。原来是汽油短缺,也不知是哪位能人就发明了这种木炭汽车。我又开了一次眼。当时有首民谣形容这种车:“一去二三里,抛锚四五回,修理六七次,八九十人推。”我第一次听到把车坏叫“抛锚”,觉得挺有趣。乘这种常“抛锚”的车又是一番经历,不过最终还是到达了柳州。
4 ............在柳州香山慈幼院小学,第一次上了讲台
到柳州,我们直接去从北京搬来的香山慈幼院。熊婆婆事前就给关照过了,学校已腾好一个大房间。安置妥当后,妈妈就一个人到桂林找工作去了。婆婆管不了我们,只好由着我们俩在校园里疯玩。抗战期间,物资缺乏,但慈幼院小学的体育设施还不少。粗绳子吊着的秋千,两根大毛竹做的滑梯,两腿一跨,边向下滑还可以边翻出许多花样的筋斗,杠子、沙土、篮球等,小学生们上课时,整个操场就成了我和哥哥两个人的大乐园。自从香港打仗后,我就再没玩过这些,这回可以尽情地玩耍了。
后来哥哥发现了更有吸引力的游戏,就是到学校小卖部去帮忙。他本来就爱吃零嘴儿,这回可得其所哉。下课时卖东西给小朋友们吃,上课时,他就买东西给自己吃。婆婆一向娇惯他,他要钱就给,买的吃不完就拿回来,放在窗台上都晒坏了。我从小就不馋零嘴儿,只跟着当了几次“售货员”,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们喊我去,我就加入她们圈子和她们“交际”去了。有个姓张的女孩儿和我最好,还带我到她家去过。哥哥也和男孩子们玩,玩到天近黑才满头沙土、满脸灰泥地回来,也不肯洗脸洗脚,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婆婆拧了毛巾给他揩擦干净,拎了他那都几乎看不出颜色的条绒外套到院子里去拍打、扫刷,天天如此。我们女孩子在一起说说笑笑,也做游戏,可玩得文雅干净。好久没有女伴了,我也不像在圣司提反那样,招这惹那的,大家也喜欢我。婆婆洗衣服时,我也帮助洗些袜子、手帕之类,帮她漂涮、晾晒,开始有了点儿责任感。
抗战时期,广西机关学校都是每日二餐,上午10点,下午4点半。常言道:“一顿不揭锅,两顿一边多。”习惯了也不觉得饿。学校的作息时间也按两顿饭安排,有少数家境较好的学生还是吃三顿饭,中午也有休息时间,但很短。下午放学早,饭后还有不少时间。老师们就在校园内种了一块菜地,我们有时也参加一点儿劳动,当作另一种游戏。
有一次,老师们带我们去搞“肥料”。离学校不远就有山洞,那时山洞也就是防空洞,洞两边栽些木桩,钉点儿木板,供躲飞机的人坐。山洞里没灯,老师们在前面打着手电,我们跟着,挺神秘的感觉。走不太远,地上就有了些粉末、颗粒,这就是“肥料”了。扫了装回来,上到地里,还真速效,菜长得又快又绿,老师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说是躲警报时偶然抓了些回来,才发现它的功能的。山洞能出产肥料?这更增加了我对山洞的想象,现在想想,大概是蝙蝠粪而已。
有一天,女孩子们都上课了,我一个人在校园里无聊,便站到她们教室窗外听老师讲课。不一会儿,老师发现了我,就开门招我进了教室,向大家介绍我是从日占区逃难回来的,让我给同学们讲讲敌占区的情况。我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站在讲台上,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紧张得手足无措,面红耳赤。老师说随便讲讲,同学们竟都拍起手来。我只好抱着豁出去的决心开口讲起来,讲着讲着也不紧张了,真是想到哪里讲到哪里。同学们问我看见过日本人吗?日本人什么样子?我就给他们连说带比画地学楼下那日本人鞠躬、点头送客的样子,还学日本女人穿木屐走路的样子,引得满堂大笑。直到打铃下课,老师才终止了我的“滔滔不绝”。出了教室,我舒了口气,原来在讲台上就这么回事儿,自此就不怕在人前讲话了。
三个星期后,妈妈回来了,她已在广西大学找到图书馆的一份工作,所以心情挺好。第二天,带了我和哥哥还有一位老师陪着去柳州市里逛街。柳州市分两边,一边叫河南,一边叫河北。一个城叫出两个省份的名字,我觉得挺奇怪。再一看,满街多是棺材铺,黑的白的,大的小的,几乎是一家连一家地摆放着,更奇怪了,莫非这里一人需要用几具棺材?那位老师笑着对我说,你不知道有首民谣说“生在苏州,住在杭州,吃在广州,死在柳州”吗?这里的木头最适宜做棺材,是有名的,有钱人都来柳州买棺材。原来是这样,可我们没福气死在柳州,还得去湖南投奔五娘家。
和小朋友们告了别,给诸位老师道了谢,我们一家四人上了北去的火车。妈妈要把婆婆交给五娘赡养。四娘和五娘住在一起,她们姊妹三人要团聚一次。五娘的小儿子和我同年,比我大四个月,也许可以让我和他一起上学。我没考虑这么多,上了火车,一摇一晃地就睡着了。
第二章?在湖南
1 ............五马归槽
车到桂林停了,我也就醒了。天蒙蒙亮,我抬头一看,车窗外一幢一幢的,似山可没有坡,似楼可没有窗。赶快到另一边的窗口伸头出去看,远处、近处直上直下的确实是山!想不到,有这样的山!早就知道桂林山水甲天下,原来是这样“甲”的。
妈妈已经下车去了。不一会儿,领来了在桂林工作的五姑爹。因为哥哥姓周,姨爹都称为姑爹,我也随着叫。五姑爹个子很高,早年留学美国,好行洋礼,弯下腰来吻了哥哥和我。他是来送我们一起回衡阳江东岸的郊区五马归槽。他家这地名也真特别,五姑爹说咱们这五个人回家,不就是五马归槽吗?他和蔼风趣,一路上和我们说笑。下午到了衡阳市,之后到了五娘家。五娘、四娘轮番和妈妈拥抱,和婆婆拥抱,和我、哥哥拥抱。五姑爹也凑热闹和五娘拥抱,和四娘、四姑爹拥抱,一通乱拥抱。人人都很忙,只有四姑爹在一旁抹着胡子笑。他那时就60岁了,患哮喘,不再工作了。
总算到了目的地,已是1942年底,转眼我就要满10岁了。
四娘的独子,我叫他文哥的,那时在四川,已经上大学。五娘的女儿姐(朱文)和儿子悫哥(周悫夫)那时在衡山县上初中,寒暑假才能回来,家里只有小儿子倜哥(朱文倜)。我们来了,顿时热闹许多。不过,五姑爹几天后就回桂林上班去了,妈妈不久带了哥哥去衡山,还去了一趟当时南迁的省会耒阳。原来省教育厅的厅长朱经农是五姑爹的堂兄,中教科科长余先励夫妇是妈妈北师大的同学。他们都留妈妈到教育厅工作。妈妈考虑耒阳离衡阳近些,又有亲戚朋友照应,就辞了广西的聘请,春节后带了哥哥和悫哥去耒阳,留下我在五马归槽。
五马归槽对我这城市的孩子说真是新奇世界,广阔天地。
北边的小山包是我们经常去的,满山长着马尾松和油茶树,都不高大。地上的土是暗红色的,还夹着层层的白色土,也不长草。我们在树间、山包间撒开腿跑,放开喉咙喊,还可以顺着坡滑下来,像滑梯一样。倜哥还给山包起了些名字,如象鼻山、洛阳桥等。山顶上有军队挖修的炮位、掩体、交通壕,在里面跑着,想象着,非常有趣。
在有风的晚上,睡在床上就仿佛在千军万马之中,那是松涛。听惯后就不紧张了。想象力随着吼吼的涛声飞扬,飞到迷迷糊糊的梦乡。早上,五娘养的大公鸡会叫醒我,鸡窝就在我的窗下。我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放鸡。大公鸡首先窜出来,飞到篱笆墙上,拍拍翅膀,伸着颈子使劲儿地打鸣。鸣够了才飞下来和母鸡们一块儿啄食给它们撒的谷子。春天我醒来时,许老头儿已经在南边的水田里耕地了。水牛不紧不慢地哗啦哗啦地迈着步子,许老头儿在后面扶着犁,一只手还是挥着鞭子,嘴不停地喊着那牛。倜哥说,这就叫“拖泥带水”。原来这四个字形容牛耕水田还真贴切。婆婆说水田里有蚂蟥,耕田人的腿上都被咬得鲜血淋漓的。我这才知道,耕田真是不容易。有一次下雨天,我在房檐下的水沟里发现一只两头尖、身子扁的虫,倜哥说这就是蚂蟥。我赶快到四娘的厨房拿了她舀煤泥的长柄勺子,将虫舀起来放在火上煮。那蚂蟥受热,变得又细又长,在勺内飞快地转着圈,不一会儿就被烫死了,又缩成短短的。解恨之余,感到这么会变样子的虫,大概真是不好惹的。树枝上有黏黏虫,菜叶上有胖肉虫、蚂蚱……各种各样的小生物都是我从前没见过的,真乃大千世界。
2 ............扶轮小学
我在香港上的是英制十年一贯的学校。回到内地上小学,该插哪一级?妈妈说该插六年级。可是附近只有倜哥上的这所小学,而且还没有办六年级,五年级就是最高班。妈妈说,那就上五年级吧,还可以和倜哥一起念书。我已经一年多没上学了,现在不论上几年级,我都乐意去。大人们给办好了手续,下一个周一,我就跟着倜哥上学了。
走过田埂,走上沙石公路,约二里,路边一个大铁拱架子,牌子上面写着“粤汉铁路衡阳扶轮小学桐家垅分校”。进去是条小土路,走约50米就是个陡坡,这才看见学校原来在两座土山的狭窄山沟底下。整个学校建成三台,上面是四、五年级,中间是低年级、老师办公室和宿舍,下面是个土坪,是学生集合的操场。土坪台下是个水塘,是这条山沟的最低点。
学校在周一早上都要集会,纪念孙中山,叫“纪念周”。我们集合在土坪上,先唱升旗歌,立正,升旗。再向后转,面对上面教室外的宽房廊,那里挂着总理遗像。先唱国歌,再三鞠躬,之后集体背诵《总理遗嘱》,还要默哀三分钟。之后,老师讲话。跟香港圣司提反女校的集会读经、唱赞美诗、祷告有点儿相似。我更喜欢纪念周,因为这是我们中国的,可就是国歌不大懂,为什么“紫耳朵是为民先锋”?谁的耳朵能是紫的?“树叶飞谢主义是从”,这么说这主义和秋天有关系了?(注:其实是“咨尔多士,为民先锋”“夙夜匪懈,主义是从”。)心存疑惑也不求甚解,倒是下午放学降旗后唱的“放学歌”句句明白。“今日事今日毕,老师再会,同学再会”,排着队走上坡出校门,挺有意思。
老师上课讲的是湖南话,这我都懂,因为婆婆一直讲的湖南话。同学们多半是铁路员工子弟,各省人都有,讲的是普通话。所以,一上午的工夫,我就融入了这个班级集体,自以为和同学们一样,挺得意的,不料,下午就显出差距了。
下午写大字,老师转到我桌旁,一看,就罚我起立,用手指叩着我的桌子,生气地问我:“你为什么要写成这样?”我一下没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没要写成这样,我就是写成这样……”也说不清楚。幸而倜哥站起来救了我,他说:“老师,她写字就是这样。”又补充说:“她才从香港回来,那里人不练字。”老师让倜哥坐下,又向我核实了一番:“你既然从香港回来,那你学过英文了吧?”我答应“是”,她说:“你把英文字母给我背一遍。”这太容易了,我背得很快,她才信了,让我好好练字,还说:“像你写这样的字,要考学校,人家拿你的卷子看都不看就扔一边去了。”我坐下前后左右一看,同学们写的都和字帖差不多,我写的真是太难看了。后来知道,湖南人最注重书法,甚至和人格相关联。以后,我还真是用心去写了,到底也没写出好看的字来,只好写大点儿,写工整一点儿,以免被人不看就扔掉。抗日战争时期,铅笔都很少,钢笔简直是奢侈品,写字完全是毛笔,做算术都用毛笔。那时,书和本子都是毛边纸的,也吃不住硬笔。我想,这也是他们毛笔字写得好的一个原因吧。
我在香港只会唱一个《义勇军进行曲》,到这里可谓大开耳音,同学们唱的抗日歌曲我听都没听过。听到“我们生长在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无论谁要强占去,我们就和他拼到底”,心情特别激动,听到“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不免眼泪盈眶。他们唱《大刀进行曲》,我积聚能量跟着喊那声“杀”!由于大家经常唱,我也听会了。老师在音乐课上还教《五月的鲜花》《石榴花》《地狱天堂》《你这个坏东西》等,也教些抒情歌曲,比如黄自的《踏雪寻梅》之类!可大家还是更爱唱抗日歌,觉得唱起来特别有劲儿。倜哥的歌唱得好,而且还会用谱子唱,我也跟他学了不少。
我入学不久,为庆祝1943年元旦、春节,老师就叫我和另一女同学两人排练一个小歌舞。歌我学会了,可舞姿太僵硬,害得那位同学老得陪我重复练,她都生气了。其实我也苦不堪言。还剩一个星期就要到校本部会演了,老师看看实在没指望,临时换上了善表演的汪玉娇同学,人家排一遍就通过了,我才如释重负。自此,老师知道了我的艺术“才能”。寒假后,可能是要和校本部较劲儿,老师给我们五年级排了一部多幕歌剧《草原之歌》,其中好几首歌是脍炙人口的。“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流传至今,班上除了我,几乎人人都派了角色。汪玉娇演女主角阿依莎,姓沈的一位男同学演流浪青年,他皮肤虽黑,但嗓子特亮,上场一曲“走不尽的平原,望不到的天边”肯定能博个满堂彩,倜哥演一个牧民。我只参加落幕前的大合唱《看醒狮怒吼》。时间紧,大家又是初次演这么大的歌剧,老师也着急,排练中挨打挨骂是少不了的,连聪明的汪玉娇都哭过好几回。当时,我暗自庆幸,若没有双人歌舞的亮底,今天我必成为挨打的第一名了。
4月4日儿童节一早,我们全班背着服装,拿着道具,步行十来里到了校本部。歌剧排为压轴戏。我们都没心思去看校本部众多的节目,攒着劲儿准备自己的演出。老师派我在后台管服装。我知道这些皮袍子都是贵重物品,都是向同学的家长们借的,其中也有五娘家的,所以我管得很尽心,没有损坏也没有弄脏。演出没出错,大获成功。老师很高兴,夸了大家,也夸了我。全班人顶着星星月亮回家,一路上充满了自豪感,特别体会到团结一致、集体努力的快乐。
3 ............到永兴县去住校
转眼到了暑假,姐、悫哥和我哥哥都回五马归槽了,家里热闹了许多。五娘家的长工郭师傅得多做饭菜,女佣杨妈得多洗衣服,就五娘并不需要多费心费神。因为15岁的姐像个小大人似的,把我们这四个弟妹管得比五娘还严。这时,妈妈的工作忽然有了变动,由教育厅派到永兴县的省立第三中学当校长去了。她把三中的事情安排好,就匆匆地回来接我们,除了倜哥,五娘不让他去住校,我们四个都跟着走了。
坐一段火车,再坐一段木炭汽车,就到了永兴县城。永兴县城只一条石板街,省立三中在街东头,附属小学就在三中东边,操场相通,附小也走三中大门出入。开学在即,学生们都陆续来了,各就各位。我被领到附小交给了小学部主任,妈妈就赶快走了。主任给我出了个作文题,算是转学考试,之后帮我抱了铺盖,送我到了女生宿舍。女生住校的总共才十来个人,住在一间房里。
我在香港时就盼着住校,现在实现了,特别高兴。住校的生活很有规律,早上打铃起床,把被子叠成方块,拿上脸盆去厨房舀水,一边洗漱,一边看大师傅造饭。湖南人一天三顿都吃干米饭,把煮得七八成熟的米用大笊篱捞到木饭甑里,剩下白稠稠的米汤舀到桶里提去喂猪,换上清水蒸甑子里的饭。在五马归槽,郭师傅每早都在稀饭上撇一碗米汤,放凉就和凉粉一般,留给倜哥中午吃。我也想要,五娘说只能撇出一碗,没有我的。那是我初次感到我是寄住在别人家。现在眼见这么多米汤,真想要上一碗。可是同学们都对此无动于衷,我也没敢开口,怕人家说我是校长女儿,闹特殊。这是妈妈嘱咐过的。早饭后,走读的同学们都来了,升旗早操,上课下课,直到降旗放学都和扶轮小学一样。到晚饭间有一段自由活动时间,走读的同学有的也不回家,我们在操场尽情地玩。除了把秋千荡得很高,我还学会了抽陀螺和趴在地上弹玻璃球,往往弄得满身尘土,蓬头垢面。晚饭后大家围坐在饭桌旁,就着桐油灯上晚自习。到了时间,集合点名,排队回宿舍睡觉。头一个月妈妈让我随老师的小灶吃饭,因为老师不都是湖南人,菜里不放辣椒,而且营养也好一点儿。可是老师们总往我碗里夹她们自制的“美味”,辣得我眼泪直流,又不敢拒绝,只好囫囵吞下,居然把舌头锻炼出来了。第二个月我就和同学们一起吃大甑子饭。糙米饭是红的,菜里辣椒也是红的,饭量大增,和同学们也更融洽了。
有一天半夜,我忽然要拉肚子,没有了手纸,又舍不得撕本子。摸到楼下,大门是用大杠子顶着的,我搬不动,开了西边跨院厕所的小门,从院墙和房子的窄缝中走出去,跑到中学部去敲妈妈的窗户。中学部的生活区用的是早年间的一所大书院,大门两边有两只大石狮子,朦胧中像是两个大人坐在那里,把我吓了一大跳。妈妈还以为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原来只为没有手纸。我坐在她房间的马桶上,听她好一通批评。
第二天早上回小学,同学们都笑我。不过她们都佩服我胆大,后来连男同学都知道我不怕走黑路了。自此,晚自习时趁老师不在,他们就来求我去厨房偷东西出来吃,还说就是被捉住,也不会把校长的女儿怎么样。我还有这种豁免权,不禁得意起来。再者,我也想找点儿东西吃。厨房的地理是熟悉的,若摸到萝卜或凉薯之类,就算丰收了。男生住校的有三十来人,每人也只能分到一点点。醉翁之意也不全在酒,偷点儿吃的大家高兴,也不瞌睡了。有一次,我摸来几个腌萝卜,一吃,哇呀,咸得发苦!一会儿老师过来查自习,大家只好把萝卜握在手心,老师也没注意到这晚学生们怎么都攥着拳头。点过名,走到狭窄的楼梯上,大家把咸萝卜都扔到下面的房顶上了。后来,一定是大师傅有所觉察,再摸不到能吃的东西,这项活动也就告终了。
元旦前我们班还排了一部歌剧,是中学的宋之秋老师和文化馆的郑馆长给教导的。剧名忘了,内容是解救一个被日本人掳去的小女孩儿。宋老师自己演那日本人,我们班个子顶小的谷安鸾同学演那小女孩儿,是主角。我和同学们参加集体歌舞。记得有一段歌词是“亲爱的小妹妹到我这里来,受苦的小妹妹到我这里来,这里是另外的世界,抗日的大课堂。工人在厂里做工,农人在田庄……”也不懂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跟着唱呀练呀!到正式演出时,有一段灯笼舞,台上黑了灯,我那灯笼还灭了,只好举着黑灯笼一起做动作。好在黑着灯,妈妈在台下也没看出是我的灯笼灭了,还说我们演得不错。自此,我们和郑馆长也熟悉了。他是个小伙子,长得挺帅,也风趣,爱孩子。星期日,我和哥哥就去文化馆玩。
在永兴,我还认识了刘娘,刘娘名兰畦,是妈妈中学的同班同学。大学里,她学的是教育系,我妈妈是数学系。抗战爆发后,刘娘将一双儿女交给外婆和舅妈,只身到了抗日后方,在湖南教书。妈妈接任省立三中校长后,就倚靠刘娘,组成了领导班子,刘娘当训育主任。她的一位叫沈志强的朋友,任教务主任,都志同道合。刘娘和我妈妈住一间宿舍,对我和哥哥都很关爱。我感觉刘娘还特公平,不像妈妈总偏袒哥哥,我有什么不对的,刘娘也耐心地和蔼地批评我,让我特别心服。我很爱刘娘,在她身边快乐而幸福。
不久,生活又有了变动。这次,是飞机惹出来的祸。
4 ............飞机掉下来砸了妈妈的饭碗
那是个星期日的下午,我跟刘娘在中学教师食堂吃晚饭。小学的食堂,星期日同学都回家了,照例要停一天。中学教师食堂星期日还会改善伙食,所以拿上刘娘的花瓷碗跟她去吃“客饭”也是我的一乐。正吃饭间,就听见飞机低飞的嗡嗡声,邻近的郴州有机场,飞机声是常听得见的,但这次特别,声音大得震耳。还没容得大家反应清楚,就轰隆一响,地都震动了。刘娘和老师们都立即跑出去,看是怎么回事儿。我也想跟去,可又舍不得饭菜,三口两口吃完,就听到中学生们在喊:“飞机掉在河滩了!”“拿上脸盆救火!”我也跟着奔跑的人群到了城外不远的河边。只见河中间的沙滩上,两架飞机在熊熊燃烧。虽然是冬天了,可湘南并不冷,我也挽上裤腿蹚了过去。三中的学生们个个奋勇救火。还有维持秩序的,不让我这小孩儿靠近。天渐渐黑下来,只见火光映着攒动的人群,分辨出是三中的老师们在指挥着学生们。还看见一个戴着礼帽、不停地挥动文明棍的男人和我一同“观战”,人们说那是县长。最后,我又跟着人群回到了学校。
第二天,竟然没有上课。我正向同学们讲昨晚的见闻,妈妈差人来喊我去,让我找上一个同学,再摘点儿花草,随她去医院看望那两个迫降的美国飞行员。我赶快叫上我的好朋友李琼安。到了医院,只见那两个美国兵睡在床上,伤并不重。我走近前说了句“How do you do,wish you health”,就把花草放在他们床头,甚至都没看看他俩长什么模样就跑了出来,带着李琼安蹚水去看劫余的飞机了。李琼安拾了块很厚的碎玻璃,视为宝物。那机身原来是三夹板做的,烧得只剩下个铁架子。中午,哥哥愤愤地说我:“那两个混账一定是喝醉酒迷了航,把飞机撞坏,回去准得受处分,你还去给他送花!”我回嘴说:“是妈妈让去的。”妈妈也打圆场说:“不管怎样,也是盟军嘛!”可是我感觉到中学的气氛不对,好像人人都很气愤。我先还以为都是冲着我的,后来才知道是昨夜县长在火场瞎指挥,拿文明棍打了三中的老师。学生们上去夺了县长的文明棍,七嘴八舌地训斥了县长。县长第二天上午就到学校来,让查出昨夜夺他棍子训斥他的学生,予以处分。妈妈和刘娘的拒绝了,反而表扬了救火的师生。县长愤然走了,扬言学校包庇“不良分子”(共产党),决不甘休。师生们得知,义愤填膺,酝酿着学潮。我不清楚妈妈和刘娘是怎样紧张地做工作的,学潮是没闹起来,但又出了一件事。
学校的生活区和教学区跨在永兴县唯一的那条石板路两边,中间架有一座木头过街天桥。县长说他走过天桥下面时,有学生向他扔石头,砸到了他的阳物,致使他受伤卧床。妈妈和刘娘去看望过,认为气色很好。学校军训课的王教官却说确实是被砸肿了,挺严重的,他看到伤了。我听见妈妈和刘娘在讨论这件事:首先,从天桥上朝下扔石头,顶多砸到头或肩膀,怎么可能砸到下身?其次,他知道妈妈和刘娘都是单身妇女,不可能去验他的“伤”,纯粹是讹诈。这王教官原是县党部派到学校来主持三青团的,妈妈和刘娘来后主张学校不参与党团活动,取消了三青团部,王团长改做军训课的教官了。这事的实质是爱国的民主知识分子与法西斯的国民党的斗争,不过那时妈妈和刘娘在政治上都比较天真幼稚,没能有深刻的认识。
过了一两天,王教官看妈妈没被县长的伤讹住,就开始放风,说永兴是共产党的老窝子,矿上就闹过工潮,现在闹到学校来了,学生们唱的歌、演的戏都有问题,还指名说沈教务主任的弟弟,才二十岁出头的沈垚老师就是赤色分子。沈教务主任吓得晚上到我妈妈房里大哭,连声说:“周校长、刘主任,救救我弟弟。”我妈妈劝他让沈垚快走。就这样,沈垚连夜逃到广西去了,撇下他17岁的未婚妻、图书管理员况德坤。我表姐周莼章当时也在学校做实验室管理员,和况德坤住一间宿舍,我常去,管她叫“况”。沈垚逃走后,“况”天天都泪汪汪地倚在窗台上,写了密密麻麻上百个“沈垚”。我还拿她取笑,不懂得她的痛苦和担心。
转眼,学期就结束了,妈妈和刘娘都被撤职。妈妈的罪名是“治校无方”,刘娘的是“训导乖张”。因为五姑爹常拿这八个字来和妈妈、刘娘开玩笑,我也就知道了。其实还是教育厅长、国民党元老朱经农力保,才没有把妈妈和刘娘当共产党“查办”。若是“查办”,关进监牢,性命都难保了。和我妈妈关系好的一些教职员也都纷纷辞职离去。郑馆长也走了,后来在重庆街头碰见,他一身军装,参加了青年军到过缅甸。春节后,新任校长来办了移交手续,妈妈带了我和哥哥又回到衡阳五娘家。不久,刘娘也来了。她们二人已不宜在湖南教育界谋职,暂时失业在家。
5 ............上完最后一课,离开了湖南
离开仅一学期,我又回到了扶轮小学,还是和倜哥一块儿去,一块儿回来。老师、同学也都是熟面孔,似乎没什么变化,可家里却事故颇多。先是哥哥出麻疹,继而转成肺炎,发高烧,呼吸急促。妈妈和刘娘日夜守着他,他还老问妈妈他是不是快要死了,吓得妈妈更不敢离开他一刻。接着倜哥也出麻疹。五娘全心照顾他。第三个是我,第四个是杨妈的小毛头。其实,毛头已经出过麻疹,这回又感染发病,真是祸不单行。杨妈也就顾不上做家务事了。我颇有自知之明,默默地躺着,忍着高烧的痛苦,只有姐偶尔来看我,给我拿点儿水喝,还顺带表扬我几句,心里得到十分的安慰。他们从城里还请来了医生给哥哥诊病,哥哥吃了他的药水没明显好转,还是妈妈自己用从香港带回来的“兜安氏”药膏给哥哥敷胸部,才慢慢好起来。家里总算没病人了,但我们还不准出门,饭也送下来,一人一份,多了不给。病愈的人往往食欲特别好,可是五娘说病愈的人体质还弱,消化力差,不宜多吃。两三天下来,倜哥就哭开了,哥哥就喊开了。妈妈说,湖南有“背冤单”的乡俗,相当于游行请愿。哥哥就找了两张大纸,上面写上“我要吃饱饭”几个大字,贴在自己和倜哥的背上,二人在各房间“游行”。我能忍饿,笑着看这一个呼口号、一个流眼泪的难兄难弟。大家都笑,就五娘生气。又过了几天,我们能正常吃饭了,我和倜哥又去上学,哥哥还休养辍学在家。悫哥和姐也没再去永兴的三中,就在衡阳上学。
不久学校搞了一次统考。因为粤铁路所有的扶轮小学要集中到韶关去进行毕业会考,衡阳就来了个摸底测验,算术我考了90分,是全班第一。本来我可以考100分的,可是移项那部分老师没教过,我想了一下,还是老实稳妥,就没发挥想象力和创造力。回家一说,妈妈说我太死脑筋。虽然差了10分,得了个教训,但还是在全校大会上受到表扬,上前领了一本作为奖品的本子。从前在香港,婆婆给我绣的花,我领了一个笔盒,惹得同学们不服气。这次同学们没有不服气,可是我自己觉得太笨,也没高兴起来。过了没几天,我们这桐家垅分校的六年级学生,全部并到校本部上课,以保证衡阳扶轮小学的成绩。我们全班也保证努力“冲刺”,不给学校丢脸。
到校本部上课也是件新鲜事。首先,每天早上得去赶火车,就站在铁路边上,交通火车来了,就爬上去。因为没有月台,我够不着车门的阶梯,每次都是倜哥先把我托上去,我再拽他上来。找好座位,一路看风景,火车开到东阳渡。这是个正式的车站,上满了员工,再开回衡阳站。好在校本部离衡阳站不远,出站就到校了。可是下午回去的交通车开得早,我们赶不上。降了旗放了学,我们成群结队地顺铁路走回五马归槽,一步踩一根枕木,边说边笑。有时候男孩子们还比赛看谁能在铁轨上走得远,有时候还把耳朵贴在铁轨上,听听有没有车过来。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也没觉得累。第二件新鲜事是带中午饭,校本部有厨房,给蒸热,但是要交钱。五娘说,顺便蒸蒸热没有收钱的道理。第二天,同学们都拿到热饭,就我和倜哥的饭盒被放在一边。倜哥眼泪汪汪地说声“不吃了”,就伏在了课桌上。我鼓了鼓勇气,就去和厨房的人理论,最后达成协议,明天带钱来,今天的饭我自己来热。我探身到大锅里,把饭和菜一起倒下去,拿大锅铲翻了几番,得亏在赤坎有炒菜的经验,这回用上了。倜哥破涕为笑,回去五娘也称赞了我。
坐火车上学的日子没持续多久,长沙就被围了,不要说毕业会考,整个学校都要提前放假,给我们每人发了一张毛边纸油印的毕业证书。上了最后一课,大家想起都德的课文,站起来齐声喊着“抗战必胜”“中国不会亡”“中国万岁”!全校集合在操场上,行了降旗礼。校长在台上哽咽着说:“同学们,不管你们走到哪里,不要忘记你们是衡阳扶轮小学的学生!”台下唏嘘一片,记得我们班还慷慨激昂地高唱了一曲《毕业歌》。此情此景更使我们体会到了歌词的内容,少年们怀着“担负起天下的兴亡”的豪情,却又是悲伤地、默默地在枕木上一步步地跨着。我们回到家,也看见长辈们都在忙着收拾行李。
形势已经很紧了,报上又登载了城里千万只老鼠咬着尾巴浩浩荡荡凫过湘江,看奇观的群众上万,认为城里要临大灾了。本来就人心惶惶,这下更是火上浇油。空袭频繁,有一天晚上还进行了激烈的空战。只见炮火的红光交织,被击中的飞机冒着熊熊大火栽向地面,枪声、炮声、爆炸声和飞机撞地的轰隆震动。我惊得瞠目结舌,而哥哥、倜哥他们在拍掌欢呼。其实黑天里,也看不见是日本飞机还是我们的飞机。四娘过来说他们:“人家在拼命,你们高兴什么!”他们吓得不敢喊了。这血火交织的惨烈场面,是永不会忘记的。国民党的士兵也来到了土山包上工事里,修建那些炮位,还扛了大斧头来砍我们房子边的那一排笔直的大树。树的主人许老头儿在旁苦苦哀求,说那是他爸爸种下的,求他们给留下,几乎都要下跪了。大兵们也不理他,仍一下下地砍,那咚咚声也震动着我的心,“敌人杀来炮火疆场”,当了亡国奴,什么都完了。
在我们去永兴之前,四、五姑爹还有五姑爹的朋友季先生合伙,我妈妈也入了一点儿股,集资办了一家“竞新纺织厂”,厂址就在湘江堤岸上。四娘、四姑爹住到厂里,置备了一台毛巾机、两台袜子机,雇了一个工人王师傅,四娘也学着干。形势紧张后,厂房和机器也都便宜卖了,四姑爹二人也搬了回来,给每家分了一些袜子和毛巾,算是血本所归。五娘家的鸡也都杀着吃了,猪给了附近农民。我们也要启程上路了。我望着那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小菜园,挺舍不得;郭师傅想必心里更不好受;只有毛头高兴,她说可以见到她爹爹了;也许杨妈妈也高兴,但不表露出来,因为杨妈和毛头的爹还没结婚。
从衡阳站上了火车,坐车的人虽然很多,但还有秩序,有座位。走了半天到达桂林,出了车站,杨妈对五娘说了许多道谢的话,就领着毛头走了。五娘、四娘还有我们,和刘娘、郭师傅三家一共13个人都住进了美娘家。美娘是五姑爹的堂妹,数天前全家都逃到重庆去了,一排平房能容纳得下。房前还有一片几亩大的果园,可供我们几个玩耍撒欢,可也就是这片果园,又惹出来不少麻烦。
第三章?逃难
1 ............卷入了湘桂大撤退的洪流
到桂林时已6月,房前的李子树挂满了紫红的果子,让人一看就想去摘了吃。哥哥和倜哥会爬树,就在上面解馋,我在下面等待他们的“施舍”。不用上学,也不用做功课,妈妈和刘娘天天要出去看朋友,找关系求职。没有了杨妈,五娘的事也多起来,我们可自由快乐了。李子吃得太多,必然影响吃饭,被五娘发现,下了禁园令。哥哥不听,午睡时仍溜出去偷吃,把衣服剐破了,婆婆悄悄地给缝上。最后,他吃得拉起痢疾来了,而且还挺严重。妈妈和刘娘带他上医院。五姑爹还去找认识的医生。那个年代,痢疾就是难治的病,有一定的死亡率,所以哥哥这一病又搅得全家不安。最后,是吃传到中国不久的磺胺药才渐渐好转。
妈妈在桂林找关系求职非常困难。一天,遇到了李宗仁夫人郭德洁女士。她们在北京早就相识,郭女士请妈妈去她办的学校教书。妈妈兴冲冲地到她学校去,不料接待的人态度十分傲慢,就像对待一个讨饭的人。妈妈很生气,虽然急需有个经济收入,但还是扭头出来了。古人云:饿人不受嗟来之食。妈妈对刘娘说,她也不任那嗟来之职。没料到战事急转直下,衡阳已被日军围困了,容不得妈妈奔走求职,又得准备逃难了。空袭警报经常响起,我们就到附近的七星岩洞中去躲避,看那些钟乳石笋,一点儿都引不起兴趣。
街上从早到晚络绎不绝的都是逃难的人群。小板车拉着行李,后面总是有个小孩儿拽着刹车的大绳子,以防行李丢失。这角色有一天也轮到我来干了。我们的行李很多,雇来好几辆小板车装车时,婆婆大喊:“我那箱子里都是要紧的东西呀!”五娘制止她都来不及。车子启动时,我一个箭步去抓住那辆装有“要紧东西”的小车,一路急行到了火车站。等了一会儿,全家大小才来到,郭师傅是搬家主力,姐也显出她的泼辣能干,哥哥、倜哥、悫哥三人呆若木鸡。四娘说:“男孩儿还不如女孩儿有用。”
月台上人挤人,行李堆得阻塞交通。我们上的这车是铁路上专为疏散家属开的,每家给一个卧铺间。我们这十几个人当然是挤不下的,刘娘和我就拿了小板凳坐在过道里。那时火车已经没有什么班次钟点了,逃难的见车就上,上不去就爬到车顶上坐着,连车厢下面铁管子上都搭了板子躺着人,更不用说火车头的两边和车厢的台阶上了。我坐在车厢里,隔着玻璃看车外面上不了车急得前后乱跑的人群,感到自己太幸运了。妈妈带着姐和郭师傅在行李车下面“力争”装车,那边也是乱成一团,我们的行李又多,装得困难。渐渐地我睡着了,车开动时把我震醒了,转着头四面一看不见妈妈,五姑爹说“你妈妈没上车”。他好开玩笑,我不信,赶快问刘娘。刘娘说是的,因为行李没装完,妈妈和姐、郭师傅三人留在桂林站上运行李。我很担心,幸而有刘娘,我挨着她,踏实了好多。在车上也没有饭吃,五娘事先准备了大饼,还将园子里的李子都摘下煮了一大锅,装在暖壶里在车上吃。车上也没有了厕所。因为厕所里全挤着人,而且也没办法走过去。中途,哥哥的痢疾还没完全好,只好便在盆里,用手纸盖着。车开开停停,没有准儿。遇见敌机来空袭,车就停了,叫大家都下去。我们跑到田野、山坡上,好好地伸腰躺躺,看看蓝天白云。警报解除了,车上的工作人员拿一个大喇叭喊人,大家又争先恐后地上车。都方便过了,又吸了新鲜空气,精神为之一振。
也不记得走了多久,这天早上,总算进了一个大站——柳州。站外的人们看见来了火车,一拥而入,真像潮水一般。忽然,刘娘看见一个熟人,大喊“杨聪华,杨聪华”。她一下也看见了刘娘,跑到车窗边,刘娘一伸手就把她提了进来,随即放下了窗子。人是软的,又插上一个人,也挤下了。可旁边的人就有了怨言,说你们也不是铁路的人,自己是沾光来的还带旁人。刘娘小声对我说:“国难当头,能逃出来一个就是一个,是朋友的帮一把就应该帮。让别人抱怨去,咱们别出声。”杨聪华也是位老师,较年轻,我在衡阳见过她。她说,她看从桂林上火车没希望,随着人流步行到柳州的。她到金城江就下车了。到了金城江,火车被甩进一股岔道,五姑爹下车去了,天黑才回来,说是妈妈她们三个人也到了,还说那边车不挤,能睡得下。哥哥和我就想去,五娘说那边车没上得去,这边车再开走了可怎么办。刘娘也说安全点儿好,这么些天都熬过来了,再忍几天就到独山了。我们就听话没冒险过去。可是第二天,五姑爹自己掉车了。车停在一个小站,他下去洗澡,我们的车就开走了。好在他是铁路员工,蹲在另一辆火车头边上,又赶了上来。他说在火车头上看得清楚,沿铁路边上有许多死人,也许是坐车顶被震下来的,也有过山洞被挤下来,或被烟呛死的,真是惨不忍睹!我又想起在香港看到的街边路尸,战争就是死老百姓。
终于,我们的火车到达了终点——贵州省的独山。当年的铁路只修到这里。下了车,随人流挤进一所中学,在一间空教室里抢占了几平方米的地方,打下地铺。这贵州省原来就穷,所谓“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独山又是个边远小镇,就没有旅馆客栈,就是有也容纳不了这逃难的人流。幸而还有这么一所中学。那时正在暑假里,教室都腾空,供逃难者驻脚。我们大家又团聚了,东西也没丢失,人也没有伤病,这在湘桂大撤退中可称是最幸运的了。在独山能买到红糙米,甚至还能买到牛肉。郭师傅用三块砖支着我的铜脸盆,每天煮两盆牛肉豆芽红米饭。大家吃得喷香,这么多天都没吃过热饭菜了。哥哥痢疾刚好,五娘还是老政策,不准他吃牛肉饭,只让他喝些藕粉或稀粥。每次我们吃饭,他就坐在一边哭,可伤心了。妈妈骂他没出息,我冲他做鬼脸,他就举拳头向我示威。独山街上摆着大小坛子,上面贴着广告卖“盐酸”。刘娘说,这小地方怎么还会有化工厂?后来知道“盐酸”原来是一种咸菜,味道很好,就是太辣。五娘买来洗过给大家下饭。
过了几天,五姑爹找了一辆车,装上他们的行李和人,连四娘、四姑爹一起到贵阳再转车去重庆了。妈妈、刘娘和我们两个因为车实在坐不下,便留下来。妈妈每天出去找车,发现隔壁教室躺着李四光夫妇。李夫人许淑彬是我妈妈中学的老师,老夫妻都在病中。妈妈和刘娘热心地给他俩帮助,悉心照顾。湘桂逃来的人每天都有不少,可是从独山去贵阳的车很有限,烧木炭,路不平,山陡谷深,滞留独山的人愈来愈多。我们这四个妇孺,一是走不动,二又怕土匪抢劫,不敢步行去贵阳,困在独山钱也快用完了,真是孤苦无助,一筹莫展。
一天,忽然听见有人依次在每个教室窗外问:“里面有位许地山夫人没有?”听了第二遍,妈妈一跃而起,急步迎出去。一问,原来是贵阳交通银行的行长邹安众派人来接我们,真是喜出望外。邹行长是我外公的朋友,也是我爸爸的朋友,听说我们也在湘桂撤退的人流中,就让银行拉货的车来探问,这回还真问到了。司机很高兴,我们更是如逢救星。搭上银行的货车到了贵阳,被安置在银行新建的一排平房里,虽然没有邻居,但新房子外面有自来水,里面有电灯,感觉到了天堂一般。接着又遇见一桩好事,妈妈在求职中碰到她北师大的同学崔老师,还有她好朋友的弟弟赵泽环。他们都在贵阳的国立第十四中学任教,向校长力荐。这样,妈妈和刘娘都不再失业,哥哥和我也都可以在十四中上学。困难的事都解决了,我们也不用再去那充满未知数的重庆了。
2 ............贵阳马鞍山的国立十四中
不久,我们就搬到了十四中。十四中在贵阳城外,傍着南明河,后面是座小山,有一高一低两个圆山峰,像个鞍子,于是那地方就叫马鞍山了。学校既没有围墙,更没有大门,房子就分布在山坡和河旁。远处有个小街镇叫水口寺,近边没有民房。教室都在坡上,生活区在下面河边。妈妈和刘娘住一间宿舍,只有八平方米左右,放两张双层床和一张桌子,东西都放到上铺,也算是一种发明创造。哥哥和我都住到学生宿舍。
全体住校的初中女生都住在一个大大的房间里,以最节约面积的排列法,密密地放着木头的双层床。因为还没开学,床几乎都空着。我图凉快,拣了个上铺,睡到半夜,被臭虫咬醒了。凡接触床板的地方,从脸颊到脚趾,都是大大小小一个连一个的疙瘩。我迷迷糊糊地就用手去捏去掐,弄得两手都黏乎乎的。我在永兴住校时身上长了许多虱子,还没领教过臭虫,不想这东西还真如其名,奇臭难闻,想必饿了一暑假,这回来了一胖姑娘,都过来大会餐了。好在我正年少,折腾一番后就又入梦乡了。早上起来,除了两只手都结了厚厚一层酱色的干痂,身上光溜溜的,一点儿痕迹都没了。大概我有臭虫抗体,得感谢父母的遗传。第二晚,妈妈给我一顶带底的蚊帐,犹如把自己装进了口袋,臭虫们只好望我兴叹了。
很快就开学了,同学们把一个宿舍住得满满的。姐妹二人的得挤一张铺,其余人抽签,抽着的也是二人一挤。上百人聚居一室,门只一扇,窗户不好,但空气还很新鲜,原因是墙泥都掉了,露着竹笆四面通风。到冬天,人挤人也没觉得很冷。学校照顾女生,每人下午可以去伙房要一勺热水搞卫生,早上的洗脸水就得下南明河去舀水。为了多睡一会儿,同学们大都头天就把水端回来放在床下面。老鼠半夜常常作乱,把水溅出来将鞋打湿,还有一回竟淹死在盆中,吓得水盆的主人尖声大叫。我沾妈妈的光,到她们房间洗脸,不用下河舀水存着。
抗战期间,学生都要接受军训,一切都以军号施令。起床号响过就是集合号了,被子叠得方正,就赶快往操场跑,整队、唱歌、升旗、做操、听训话之后,就往饭厅去。吃饭的规模比住宿的还大,全初中男女生在一个大房子里,只有饭桌,没凳子,碗装在口袋里,挂在墙上,很整齐的。各人把饭舀好,八个人围一桌,听到喊“立正”,这是值星队长在向教官敬礼之后,也不用喊“稍息”就是一声“开动”。没有一个讲话,都在忙不迭地往嘴里进食。饭菜是天天一样:早上糙米稀饭一碗,煮黄豆;中午和晚上都是糙米干饭一盆,煮地瓜片(凉薯)。月底打一次“牙祭”,能见到红烧肉。男同学到那天把筷子削尖,说是一下就能扎好几块。有好些男同学是跟着学校从南京中央大学辗转来到贵阳的,他们靠公费助学,穿得也破,就更吃不饱了,每次大饭桶都被刮得干干净净,连稀饭桶也刮得和洗过一样。我事先就了解了情况,用了一个大碗,实实地按上一下子也就够了。我们女生不是他们抢饭的对手,不可能盛第二碗饭的。我虽然算是吃饱了,可是还老嘴馋,总想着老师吃的酱油煮黄豆一定很香,好几次跟刘娘要求去吃一回教师的客饭,都让妈妈给否了。
十四中的童军服是黄色的,我没有,只有白衬衫。管报到的老师说抗日期间从简,没有肩章绊,没有上面两边的口袋都凑合,但颜色一定得一致,不能万黄丛中一点儿白。那时很少有洗染店,好容易找到一家,还没有黄染料。正发愁,听人说用黄泥可以染衣服,就和了一盆,将白衬衫沤了进去。过几天拿出来一刷,居然成功了。理直气壮地去报了到,编在五年一贯制实验班,不叫初中一,就叫一年级,还领了小锄头和一把蚕豆种,分了河边坡上一小块梯田地。十四中注意培养学生的劳动观念,校歌的第一句就是“神圣劳动,小工人爱做工”,最后是“为什读书?为祈助劳动”。我在衡阳看见过许老头儿耕田、郭师傅种菜,这回自己动手,兴致很高。松了土,挖了窝,豆子点埋好,感觉也沾点儿“神圣”的光了。
十四中的每个班还都以级任老师的名字命名。我们班叫“启圣级”,老师是男的,教体育,我们称他梁老师。他给我们排了座位,女生一行男生两行,男女生不但不混座位,还互相不说话,更不能一起玩了。我想,这就是中学和小学的差别吧。下了课,男生那边吵呀闹呀,地板跳得山响,有时把梁老师都惊动得上来训斥他们。而我们女生这边总是斯斯文文、雅雅静静地,除了我,个个都很用功,我一个人也哄不起来。上课时,扭着脖子看窗外,有树,有鸟,耳朵听鸟儿叫唤,还注意着下课的号声。下午课完了,我就满山乱跑。我交了个好朋友叫陈杏杏,她也是从衡阳来的,他父亲和我五姑爹是朋友。五姑爹有一次带我去过衡阳她家,所以到十四中一见面,我们俩就搭上档了。合伙种蚕豆地,一块儿上山去教室,下课还一块儿玩,一块儿去学跳踢踏舞。我学了两次不感兴趣,就不去了,但杏杏一直坚持着学和练习。
星期日,城里有家的同学头一天都回去了。我一早也进城去教堂。妈妈和哥哥走得飞快,11岁的我连跑带颠地也赶不上,路又总是泥泞难走,有时我气得干脆蹲下以示抗议,他们这才等我一会儿。在教堂跪得膝头挺痛,弥撒完毕,妈妈把早餐的费用全部捐到奉献袋中,饿着肚子到邹安众先生家。他家有个比我大一点儿的女儿和儿子,我们四个人谈谈笑笑。他们还有一个只四岁的小妹妹,我们也逗她玩,只是不敢惹她,她会去告状的。中午可以打牙祭,下午在交通银行的浴室洗澡,回学校时还照例带上一瓶邹伯母给准备的肉丁、豆腐干炒豆瓣酱,可以吃到星期三。比起离家远的同学们,我和哥哥的生活是很优越的了。
3 ............翻山越岭逃到重庆
十四中的生活虽然艰苦,亦很紧张有趣,但好景不长,日本鬼子又打来了。11月底,形势愈来愈严重,学校准备再北迁,同学们陆续有随家人逃难退学的。凡是要跟随学校步行转移的,去教务处报名,转移到何处也没说定,一时人心惶惶。学校也停了课,留下的同学都是随校走的。这天,响起了尖厉的紧急集合号。我也随大家跑到操场,原来是宣布明天出发,读了编队名单,安排了各项事情。第二天早饭后,大队人马集合好,前面打着标旗,后面还跟着几辆马车,装上大家的行李,吹着号出发了。我目送着大队人马,直到看不见了才回来,满腹悲愤惆怅。
妈妈和刘娘这几天也都在忙,还是邹安众先生搭救,让我们搭交通银行运货的大卡车去重庆。走以前,我还特地去看看我的蚕豆,好几天没顾上来,它们又长高了,有十来片叶子了。开春结果,谁来收获?离开了空荡荡的校园,我们又踏上了逃难的路。
交通银行的货车装得已经超过了车帮,又插上些木杆,围上些板子,搂上一圈绳子,我们就高高地坐在了货上。出了贵阳市,又上来了七八个人,这是司机私带的客,当时称“黄鱼”,顿时我们就挤得不能再挤了。司机有办法,让我们把腿都塞进货包间的缝隙里,刘娘说这叫“镶嵌”起来了。司机又让像我哥哥这样的小伙子坐到车帮上,两腿垂到车外面。这是危险作业,可谁也不敢得罪司机,只好听任命运摆布了。幸而烧木炭,车速不快,颠颠簸簸,虽然很不舒服,也安慰自己说能坐车逃出来,应该知足了。
晓行夜宿,在路边小摊子上吃冒尖碗的硬饭,住的旅馆更没有标准。只要有旅馆住就不容易了,没准儿还要使出一点儿招数。比如有一次,发现旅店的老板是广东人,妈妈就用广东话去求宿。他认同乡,把楼梯下面的杂物挪走,我们在那里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们给他钱,他一定不要,还为实在没有房间而抱歉。这也不是常有的运气,我们在街边、房檐下也睡过,逃难的人实在太多了。
车行第二天,我们赶上了十四中的大队人马,他们也发现了我们,一个个振臂欢呼。特别是妈妈和刘娘班级的,跳起来喊我们,真令人激动。可惜车不能停,那热烈的场面让我们回味了一路。
过了遵义、桐梓,有个地方叫七十二盘,路像蛇一样,左右盘旋而上。在半坡的一个盘弯处,我看见下面有摔烂的汽车残骸,还看见摔死的马。我们的车开得很慢,很费劲儿。好不容易到了山顶,大概司机需要放松一下吧,车停了。我们也下来定定惊魂,往下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已经上来。下山时,还是盘旋而降,仍慢慢而行,但没上山时那么费劲儿。到了平坦路,车又停歇了不少时候,感到山下暖风扑面,最阴、最难走的地段过去了。进了四川,过了綦江,车停到海棠溪,江对岸就是重庆市了。司机和带的客人全下车走了,我们也从“镶嵌”中拔了出来,身心为之一快。
四娘、五娘从衡阳出来就直达重庆了,我们到了重庆也算举目有亲,总算还有个家在等我们。妈妈和刘娘还得去找工作。黄姐姐把我和哥哥接到嘉陵江北岸的石门炼铁厂住下。黄姐姐是妈妈湘潭老家的亲戚,从小失母,到北京就是妈妈几姊妹照顾她。这时她已三十多岁了,丈夫是留美学钢铁冶炼的,回国后就在资源委员会工作。黄姐姐在炼铁厂的医务室当护士,家就安在炼铁厂,她丈夫每周末才回来。黄姐姐对我们很好,炖肉给我们吃,我们四个人在一起很乐和。黄姐姐身体不好,吃些妇科药丸。哥哥将药丸的方单仔细看过,下结论说黄姐姐吃这药就能生孩子了,黄姐姐笑得流眼泪。过了几天,晚上放空袭警报,我不理会,哥哥却吵着一定要去防空洞。他说,日本飞机轰炸的目标就是钢铁厂。黄姐姐只好带他去,可是他的两只脚在路上垂在车外,长了冻疮,每天用热水洗还没好,走得去走不回来。黄姐姐又背不动他,最后哭着挨蹭到家里。他不肯住炼铁厂了,黄姐姐也怕担不起责任来,把他送到城里面四娘家去了,剩下我和黄姐姐两个人。她去上班时,我就在家打扫卫生,把她家的门窗都擦得干干净净,有时候拿着勺子,不一会儿就搅一次锅,怕把肉炖煳了。或者我去看出铁,见那橙红的铁水汹涌而出,叹为观止,百看不厌。有时候我也去医务室,学会了包药、搓棉球、卷棉签。那时,每天下午都有个工人背一个小青年来换药。他的一条腿整个儿露着肉,说是铁水烫的,我很可怜他。在炼铁厂,我知道了工人的辛苦。到晚上,黄姐姐给我讲故事,还教我唱京戏。星期六、星期日,黄姐夫在家,他喜欢小孩儿,还喜欢四则题,出题让我动脑筋。黄姐夫真的是很和蔼的一个顶好的人,可惜第二年他得粟粒性肺结核,骤然就去世了。我知道后心里特别难过,一晚上都没睡着觉。
在黄姐姐的铁厂住了近一个月,妈妈来接我了,她已找到工作,在战时生产局当收发。人都快要挤爆了的陪都重庆,哪里还能留下一个细小的职位空缺,是爸的朋友也是妈妈幼稚园同学的丈夫吴景超先生给活动的。战时生产局的局长是翁文灏,他正是清华的教授,认得我父亲。吴景超就在战时生产局工作,仗了这么大的面子,总算让我们在重庆生存下来。刘娘还到十四中教高初中两个迁来重庆的毕业班,她们俩都各自住在很多人一间的集体宿舍。妈妈先把哥哥安排好了,让他降半级,上中央大学心理学系的实验班。十四中与中大附中及实验班本来是一所学校,托了熟人找了主任,接收了我哥哥。剩下我了,我的出路就是考南开。
我们到重庆,赶上个寒假,各校都是不招生的。南开中学看到逃难又来了这么些人,与其成天接待说情入学的,不如破例招考一次。我就是要抓这个机会。我又到五娘家去与倜哥为伴了。他在南开读了半年,再开学后要补考算术。我则是半个学期都没读完,也需要补课。五娘请了位家教来教我们俩,是位中央大学的男生。他总穿一件灰棉袍子,讲课挺风趣的,我很受益。临考那个星期,妈妈来五娘家,走时我送她到大路边,妈妈说:“你得好好考啊!考不上你就没地方待。”我低下头,看着脚尖,轻轻地点了点,咬着嘴唇没让眼泪掉下来。
考英语,我还有香港的底子,考国文也不怕,就是考动植物我差得太远,对着选择题瞎蒙。有一题,蜘蛛是用气孔、肺还是腹呼吸的选择,费了不少脑子,最后还是选了个错的腹部。就是考算术得了个全面胜利,五题都对了,五娘还不相信。最终榜上有名,我进了最有名的南开中学。
第四章?沙坪岁月——南开生活
1 ............最好学校里的最差学生
南开中学确是名不虚传,一进校门,广场两边芝琴馆、范孙楼矗立着,既雄伟又庄严,放眼望去,是一个很正规的大运动场,两边还有高高的水泥看台。图书馆是栋独立的三层楼房,礼堂有大舞台和带台板的排椅,和大剧院差不多。女生部远在校园里面,是栋三层的大楼,前面有大操场,虽然没有二道围墙,也俨然另是一院,男生是禁止去的。校园内有一条通往教师宿舍区和风景花园鱼池的大道,两边是高大的梧桐树。这气派不是那地面狭小的香港学校可比的,更不是那抗战后方的“简装”学校可攀的。成为这个学校的一分子,我不由得自命不凡而飘飘然起来,殊不知,这学校对学生学业的高要求和严厉的规矩在等着我。
妈妈带我去报到、交费和买南开的童军服,还闹了个小插曲。原来教务处发榜时,把我放到了男初一五组,这回验明正身是个女孩儿。教务处老师摇头叹气说:“没法子,只好在女初一二组再挤进去一个吧!”把男童军服换了一套女的。妈妈又把买的黑裙子退了,告诉我:“你的裙子可以充数,能省一点儿就省一点儿。”这我能理解。对住校我是老经验了,妈妈也放心,办好手续,她赶快进城上班走了。
我抱了铺盖自己找到女生部——受彤楼。老师找了个同学带我去宿舍,安顿之后去教室。教室里真是“济济一堂”,过道窄得要侧身而过,现给我搬来的课桌塞在最后一排的边角上。教室后壁有个大壁橱,上面全是带门的格子,给学生放书本的。每人一格已经满了,没有我的,可是她们来取放东西时,我还得起身给腾地方。这我不介意,一会儿吃饭有我一份就行。
饭厅在大楼后面,很大。高中生在一头,初中生在中间,女老师隔着层板栏在另一头。桌子排得很整齐,一荤三素四个菜已经放好,八副碗筷也在桌上,居然还有八张板凳,这里可以坐着吃饭,而且不用自己洗碗,天天能吃上肉,怪不得要交这么多钱。哥哥说南开是“贵族学校”,大概这就是“贵族”待遇了。不用喊“立正、开动”,一吹哨子便开吃。12分钟后再吹一次,15分钟再吹就必须离席。我吃得快没有问题,可有的同学往往就得把没吃完的饭扣到碗下,老师看见要批评的。这里饭也富余,盛几次都有,菜也不至于到“道光”(倒光)年间。我这大饭量得其所哉,也不像在十四中时老想着酱油煮黄豆了。
寝室还在饭厅后面,是三排平行的平房。前面一排是单身女老师们住,中间一排是初一两个班组,一个班住一边,中间是通道,后面是初二的两个班。三排房子顶头是条总的通道,安的花格窗。通道前面就是唯一的那扇大门,形成一个封闭的大院。房间不大,放六张四块板子、两条凳的床,床下一只木板箱子,床上的被子平铺着,罩上白单子。老师每天都要查房“考美”。有的同学在被子上铺油布,或毛毯,再用比较细的漂白布一罩,四棱见角和豆腐干一样。每回布告栏上都是红色的“美”字,稍差一点儿是“蓝美”,再普通一点儿,就什么也不算,同学们戏称“白美”。我的粗布单子怎么拍怎么挤也出不来线条棱角,若是起迟了动作慢点儿,来不及侍弄,它就如同一张发面饼了,发面饼就得得“劣”。一学期下来,我的名下一个“美”也没有过,倒是赫然几个黑色的“劣”。
教室里也要查整洁的,桌椅的棱棱缝缝都得一尘不染。有的同学甚至用蜡把桌面擦得锃亮。桌斗里的书本垛得整整齐齐、直角直线。我没有书橱,所有的东西都塞在桌斗里。一比较,我自然就是最差的,经常又是“劣”的一类。
南开的生活很紧张,男生听号作息,女生太远就再加一个铃声。闻铃急起、铺床、洗漱、上厕所,总共只给15分钟,就得在操场集合。早操完毕,多数同学都奔向洗脸房或大厕所去办未办了的事情。不一会儿,早自习铃声就又响了。各班的纪律股长已拿了本子和笔站在教室门口。只要铃声一停止,再进教室的就被记上了名字,以至同学们一边跑一边叮嘱摇铃的老校工“多打一会儿”。我是个马虎快,铺床不求甚方,洗脸不求甚洁,很少被记“迟到”,但自习时和别人说话,或者出什么怪招,惹得哄堂一笑,都得被记上“不守纪律”的黑名单。
南开的每个楼门内都立着一面大长镜子,镜架楣上面刻着“面必净、发必理、衣必整、纽必结,头容正、肩容平、胸容宽、背容直”24个字,两边还有“气象毋傲、毋暴、毋怠”、“颜色宜和、宜静、宜庄”的对子。这是学校要求学生的标准相,我又差之无垠。我没有大衣,妈妈找出她的一件大圆领子、大肥袖样式的灰麻点子的呢大衣,拆去了领子,撮缝上袖口给了我。妈妈不懂缝纫的学问,不知道衣服没有领子,领口就会愈裂愈大。没过几天,撮小的袖口也开了。我本来就胖,挺胸凸肚地再配上这么件挂到了肩头的大衣,风风火火跑来跑去,同学们送给我一个形象的绰号——“杂毛老道”。四川话“杂毛”就是假冒伪劣的意思。老师看见直皱眉头,不是说“把扣子扣好”就是说“把皮带系紧,衣服拉直”,心里一定在想“怎么收来这么个肋脦兵”!
南开的老师也是比较严厉的,上课说小话是绝不允许,传条子、发短信息被发现也得罚站。化学课要示范实验,在芝琴馆的阶梯教室上课,老师看得清,谁若是打个呵欠,甚至当时老师没看见都得罚站,因为眼睛里有泪水了,提问答不上来就更不必说了,所以上化学课大家都得规矩。平常我虽然坐在教室后面角上,比较隐蔽,但总爱扭动身子,转动颈子东张西望,老师也会发现,以致罚站成了我的家常便饭。上课尚且好玩儿,下课就更不用功了,临考就抱佛脚混个刚及格。有一次考国文,有默书一项,错一个字扣一分,我这项几乎被扣光,以致只得了59分。同学们替我说情,国文老师说:“若是别人,这一分我早给添上了,对许燕吉就不能添,添上她玩得更欢了。”为了下次超过61分,我只好背起书来。到学期末了,居然还样样及格,没被淘汰,不过还是有一样没及格,就是童子军课。
童子军课还有不及格的?恐怕连男生带女生只我一个。说来还是怪我,事情是这样的。天热时,学校规定要睡午睡,可我们都睡不着,躺在床上装样子。我睡在窗户下,有时就坐起来朝外看,这一天,正好看见院子对面教童子军的王老师(是位女老师)开窗户朝院子里泼水,只穿了件背心,身后还站着一位男士,我不禁哈哈笑起来。没过一分钟,她就到我们这排来了,站到我们房门口,生气地问:“刚才是谁笑的?”其实我们房里的同学听我一笑也都起来看见,都笑了,可是是我引的头,只好乖乖地承认,她便训斥了我一顿,说我不守纪律,不遵守作息制度,还扰乱别人午睡,等等。我挺不服气,嘴上不敢讲,心想你才扰乱我们午睡呢!没想到,她还到主任那里告了我一状。不久,有一天我在宿舍院子边玩,忽然看见垃圾箱旁有张撕成两半的男人照片。拾起来一看,后面还写着送给我们童子军王老师,再一看,不远处还有封扯破的信,原来是给我们王老师的情书,大开了眼界。好笑之余,心生报复之念,将照片糊好,将信裁去上款和落款,都贴到了班上的壁报栏,同学们看过都笑了一通。王老师一定知道了,于是我的童子军课不及格。第二学期开学时,我一个人补考童子军,结果还是不及格。这影响不了我什么,我也不在意。
学期末了,我的成绩报告书上写着不守教室秩序记小过几次,不守寝室秩序记小过几次,教室整洁不合格记小过几次,寝室整洁不合格记小过几次,自习时看小说记小过,对师长不礼貌记大过。原来,得三个“劣”就是一过,主任叫我去,说幸亏你拾到过一支钢笔交了来,记了一小奖,否则都有被开除的危险。妈妈看我的成绩都算及格了,也没训我,她大概早听说过南开是“平价大过”。
2 ............小伙伴们
南开规定全体学生都必须住校,因此同学们整日厮守,相互都很熟悉。虽是熟悉,也有脾气相投、家境相似的,在一起有更多的共同语言。有的同学们相好到除下课一起玩外,上课还要互传条子写短信息的程度。老师发现了,就会当众把信息读给大家听,惹得哄堂大笑。两个人相好的叫“两脚规”,三个人相好的叫“三角板”。我和徐彬彬是“两脚规”,同年龄,又同时考进来。她妈妈带了她外婆和她哥哥还有她,从敌占的上海辗转来到重庆找她父亲,途经宝鸡还被军警审查,关入监牢,和我妈妈带了婆婆和我与哥哥从香港回内地的经历相似。她个子高,坐在后面,我们还分在同一间宿舍,所以我俩很自然地就成为“两脚规”了。徐彬彬很有艺术细胞,美女像画得特别好。美女戴着大草帽,穿着时髦衣裳,修长的腿,窈窕的身段,和画报上的电影明星一样。同学们求她给画,她都不拒绝,所以同学们都喜欢她。她还教我画,可惜我学不会。
课余,我们一块儿去图书馆,二楼阅览室挂着一个大条幅,上面只有一个“飞”字。她特别喜欢这个字,我也感到这个字写得确有“飞”的气势,隔三岔五地我们都会去欣赏一番。图书馆后面有一间独立的平房是音乐教室,里面有架钢琴,没有课的时候门总是锁好的。可是每天下午,课后有人在练琴,弹得很快,也很好听。我们俩就蹲在外面墙根儿静静地听,甚至都没敢朝里面张望过。我们俩还常去大门口隔着马路向对面的烧饼摊子打手势,叫他送两个烧饼过来。迈出校门是要记过的,徐彬彬很守规矩。有时碰上几个同学还“赌”橘子吃。重庆的橘子便宜,一毛钱都能买十个,大家围坐在大看台上,将橘子核放在面前,最后数数谁的核最少,就由谁付钱。这个赌法不知是谁发明的,说是谁的橘核最多算输,就有可能将核咽下去,就不公平了,还挺有点儿“学问”。有些同学能从通道“秘密”潜去吃“抄手”。我们也知道那个通道,但没去过,除了她守规矩外,主要是我俩家境都不富裕,吃个烧饼就很知足了。有一次星期日,徐彬彬邀我去她家,见到她妈妈和外婆,都很和善。她父亲很少回家,我认为和我没有父亲差不太多。我们俩把少女的心思、受的委屈、高兴和不愉快的事都无保留地相互倾诉,真可谓知心了。第二学期,因患伤寒病休学的周安慈复学来到我们班。她患病脱去的头发还没长好,短而蓬,我叫她“茅草头”。她也不生气,还提出要和我们成为“三角板”。我们就三个人玩,但这个“三角板”不是等边的,我和徐彬彬更知心一些。1946年分别时,我俩合影留念,一直通信到解放。她由重庆回了上海,又由上海去了台湾。开放后,我托美国的同学打听也没消息。90年代联系到了周安慈,她在天津,我们见了面,为“板”缺一角而遗憾。没想到,2004年我们终于联系上了,原来徐彬彬就在北京。三人见面,皆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了。
在南开时,我还和陈杏杏保持着联系。她家从贵阳也来到重庆,她姐姐陈棣棣降了一级,考上南开和我一个班。杏杏考到不远的小龙坎的树人中学去了。星期日,我常去树人找她,她也常来找她姐姐,我们一块儿玩。杏杏比我小一岁,棣棣比我大一岁。她们俩面目不大像,但都是雪白的皮肤、鲜红的嘴唇,小时候在北京,说的一口好听的京腔。棣棣很用功,性格也文静。我拿她当个小姐姐,常常逗她,欺负她,有时悄悄地溜到她背后,用我的尖下巴使劲儿地硌她的肩窝。她疼得直叫,回过身来追打我。有时候,我拿她害怕的东西吓她,还撵着去追,她都眼泪汪汪了,我则高兴得大笑。大概她也拿我当个淘气妹妹,不和我生气,也没影响我和杏杏的友谊。有一次杏杏来南开还没吃饭,我就带她去学校的合作社,给她买了碗牛肉面。后来向妈妈报账时,妈妈问我怎么只买了一碗,我说我吃过饭了。在一旁的哥哥便哈哈大笑,说我吝啬而抠门,请人吃面,自己在旁边看着,拿着当话柄,直笑话了几十年。其实我对朋友是绝不吝啬的,只不过年幼简单,杏杏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恰当,坦然地自己把面条吃了,这才是两小无猜、不沾世俗的真挚友情。1946年分别后失了联系,几十年后,知道棣棣在美国当了天主教的修女,说不清是怎样的感慨。
我还有个挚友,她对我的帮助最大,名叫高宏瑾。高宏瑾的绰号叫“小数点儿”,因为她的鼻子旁长了个小痣瘤,联系到她的数学特别好,就得了这么个数学外号。“小数点儿”顶憨厚、温和,有一次,她星期日在家感冒发烧了,但仍坚持回校上课。她妈妈不放心,第二天来学校看她,捧着她的头贴上自己的额试温度。等高妈妈走后,同学们就捉对地学这额贴的动作,而且大笑不止。“小数点儿”也没生气,只是憨憨地笑笑。第二学期,老师不让我在后排“自由”了,调我到中间和“小数点儿”并桌,大概是以优带差吧。南开提倡办壁报,我们小队办了一张,取名“宝气”(四川话即傻子、二百五之意),登些笑话、小品之类。讽刺的对象就是前班长外号叫“老牛”的姓刘的同学。“老牛”当班长时,我还在贵阳,她对同学们怎么不好我也只是听说,可我也跟着起哄,写些什么牛肉能吃、牛皮能做鞋之类。还劝“小数点儿”也写一篇,因为听说“老牛”对“小数点儿”也不好。可是“小数点儿”摇摇头说:“人家已经被选下来了,还没完没了地干什么。”说得我挺惭愧,自此对“小数点儿”有了敬佩之意。
我虽坐得离讲台近了些,但还是不听讲,不做作业,常被记过。有时“小数点儿”还督促我说:“不交作业又该挨罚了,拿我的去抄抄吧。”我抄都嫌麻烦,侥幸老师不查就混过去了。期中考试后,妈妈寄来一封信,只有几个字:“看到你们的成绩单,眼泪就流下来。”“小数点儿”把信拿过去说:“你妈妈供你念书多不容易,再不能贪玩了。”我真心地点点头,可过后又忘了。每当我又不听讲时,“小数点儿”就会捅捅我,小声说:“你又忘了你妈妈的信啦!”我就马上规矩起来。
再一学期,老师干脆把我调到了第一排中间坐着,上课看小说是绝对办不到了,但仍是少不了回过头去东看西瞧,做鬼脸。每当目光碰上“小数点儿”,她就给我使眼神“你又忘啦!”,我就赶快回身坐好。上课不分心了,对学习渐渐也有了兴趣。期中考试,我的数学竟名列前茅,比“小数点儿”仅差一分。老师报完分数,我赶快转头去看“小数点儿”。她笑着冲我做拍掌的样子,真是位无私的挚友。自那以后直到大学毕业,我都没为考试发过愁,是南开的教学质量高给打的基础扎实,还是管得紧规矩严,我想都是原因,但对我的学习起了关键作用的就是“小数点儿”。
1946年,我们都到了南京,但不在一所学校。直到考大学,排队报名时我们又见了面。她从队的前面跑过来问我报考什么,我告诉她,我要考农科畜牧专业,还说:“你一定是要学化学的啰?”因为我知道她父亲是中央大学化学系的教授,她的化学也学得特别好。她答应道:“你说对了。”之后,她还回到前面去排队,可一会儿,她又跑到我面前来说:“畜牧系要学繁殖配种什么的,女学生到三年级都转系了。”我说我不怕那个,她说:“你不像个女孩子性格,你可能是不会转系的。”我俩笑了一通,她才又回去排队了。我们四年没见了,相逢时竟和昨天还在一起似的。30年后,我调回南京工作,第一个要找的就是“小数点儿”,托单位一位家在南京大学的同事去打听。果然,第二天就有了回音,那同事睁大眼睛说:“你说的化学系河南人高教授是学部委员高济宇!”我也睁大眼睛说:“是吗?可我只认得他女儿高宏瑾。”她的眼睛马上变小了,说:“去世了!去世二十多年了!”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沉了一会儿,才问仔细。原来她果然如我所料,毕业后就留在南京大学当助教,才工作两年多,就因白血病去世了,撇下才五个月的小女儿。第二年,她丈夫也去世了,小女儿由她父母抚养成人,就在南京大学工作。我想去看看这不幸的孩子,又怕引起高伯母伤心,只是有机会就问问她们的情况,来寄托我这无从寄托的怀念。惜哉!痛哉!国家的英才、我的好挚友——高宏瑾。
3 ............周六见鬼记
妈妈住在重庆城里战时生产局的集体宿舍,四个人一间,床紧挨着床,吃也在单位的大伙房。安不起家,刘娘也住集体宿舍。一个学期上满,十四中这两个毕业班结束了,重庆临时的分校也撤了。刘娘没回贵阳,另受聘于重庆的捍卫中学,自己有间很小的宿舍,放了张双层床,但也住不下我和哥哥,所以我们很少进城。隔一两个星期,妈妈和刘娘会到沙坪坝五娘家,我们在那里团聚。每到周六下午是自习课,有家的同学都拿好了东西等着老师给发回家证。下课铃声只一响,她们就已冲了出去,以赛跑的速度奔向小龙坎的公共汽车站,因为车少,去迟一步排队就会错后几丈,真叫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有一次,妈妈写信来叫我也进城去度假,到城里天已完全黑了,所以我也不羡慕她们回家的了。
我和几个家在外地的同学,往往去逛沙坪坝,常去“六合饭店”吃凉面。拌面案子就临街放着,厨师一手挑拌面条,一手摇大蒲扇扇面,扇得香味四溢,引人食欲。一碗下肚还想再吃,就找只苍蝇放在碗里,像煞有介事地大喊大叫。堂倌也不细究,一会儿就给换来一碗。吃饱了,大伙儿心满意足地说说笑笑往回走。管宿舍的老师也回家了,我们唱呀、蹦呀、打呀、闹呀,玩够了,她们几个就搬了被子凑到一个房间睡了。我懒得搬,回到顶头那间我自己的房里睡。
到初二,是宿舍最后面的一排,外面草木杂生,是个乱葬岗子。夜晚,隔着花格窗,风吹影动,近在咫尺,的确有点儿瘆瘆然。要充大胆,也就不去想鬼了。这一回睡到半醒不醒,听见房里有动静,睁眼看,天还黑着,一下子就全醒了,坐起来一看,靠门的第一铺上有东西在动。这一惊非同小可,紧抱着膝头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使劲儿分辨,渐渐看出来是个烫发的“人”。南开的学生都是短发,哪里有烫发的?更紧张了。那“人”下了地,梳了头,还把床单铺成原样。天已蒙蒙亮,她可能是发现我在盯她,回过身来说:“我是杨老师的朋友,昨天来晚了,她又不在,就在这铺上睡了,麻烦你给这铺的同学打个招呼吧。”说完,挎上皮包就走了。我的心从嗓子眼跌回到肚里,想起方才的紧张,不禁自己笑起来。下午,第一铺的同学回来后,我试探着问她,她一点儿都没发现她的铺被动过。
后来我听说一个故事,讲一村外小庙停着一具尸体。守尸人困了,就将尸体放在地上,自己在停尸板上睡了。夜行人看见小庙透出灯光,想去歇脚,一推庙门,惊醒了守尸人。守尸人以为诈尸,跳下来便追;夜行人以为诈尸来撵,撒腿就跑。二人跑到天明,回来看那具尸体还在地上。回想我那晚若是胆小蒙上脑袋,肯定就是见鬼了,自见“鬼”后,我的胆子更大了些。
不久,学期结束,由于日本已投降一年,许多人都复员回乡,我们这一班的同学们就要各奔东西了。
第五章?顺江而下
1 ............胜利的欢乐
1945年的暑假,我住在七星岗捍卫中学刘娘处。8月15日那天下午,到上清寺战时生产局的宿舍等妈妈一块儿回去。妈妈下了班刚到宿舍,就听见街上放鞭炮,还有人在喊着。我以为有人结婚或是店铺开张,也没理会,正准备出发,宿舍的女工兴冲冲地跑进来说:“日本投降了!”看妈妈还有点儿疑惑的样子,她加重地说:“外面都卖号外了,好多人都上街了!”停了一下,她又说:“这回你们下江人都要回家了。”妈妈向来遇乱不惊的,和平常一样,带了我就出门到街上一看,真是人山人海。马路中间都是人,车是不能坐了,好在也不太远,可是,走也不好走了。越近七星岗,人越多,只好在人群中挤着前行。我正好看到人们狂欢的场景:有人举着号外大声地喊,大声地笑,有人相互拥抱转着圈子跳,街边的饭馆里面全是人,桌子上下都站着举杯欢腾的人们。一辆公共汽车陷在人海中,有个人探出身子拿着酒瓶,向下面的人敬酒。还有个人也探着身子出来逮谁跟谁握手,整个重庆街上的人们似乎都不存在相识与不相识的界限了,都像醉了一般。我们好不容易走到捍卫路口转了进去,天已全黑,鼎沸的人声也渐远去,到下坡时,耳边已经清静。妈妈叹口气说:“这回台湾也收回来了,可是你爸爸已经看不到了。”我也想起了爸爸,一直到了刘娘房里,我们都没再开口。
不久,开学了,第三天晚上,沙坪坝各学校庆祝胜利大游行。我们按班级排好队,秩序井然,举胳膊、喊号、唱歌、欢呼,男高中的“野猿队”还在行进中跳土风舞,热闹极了。店铺们也都张灯结彩,放鞭炮配合我们。过不久,我们学校在大礼堂还开了个庆祝晚会,老校长也出席了。南开一向提倡话剧、体育,支持学生们的各种活动,这个晚会上真是各显其能。我们班的奚娟琳上台高歌一曲《嘉陵江上》,声贯全场。高中的节目更具水准,形式多样。我记得京剧组自编的时装剧,日本天皇是个白鼻子丑角,原子弹是个大爆竹,用一顶小降落伞从天幕上放下来,正好到台口就爆了,还配合了火光,吓了大家一跳。特别是“坐飞机”的创造:前面一个人拿着纸糊的螺旋桨,不停地转,后面一人骑着纸糊的尾翼,中间一人戴着礼帽迈着四方步,就算是大员去受降。这种京戏我完全能懂,特别爱看。
庆祝活动是振奋人心的,胜利的喜悦也在我们这些小姑娘心中躁动,都关心起前途来。有一次,老师在课堂上也问起大家的籍贯和去向,同学们东北、华北、华南、中南各省的都有,四川同学占少数。转到我,我站起来说:“我是台湾人!”老师无奈地说:“你净会瞎扯。”我急忙申辩:“不是瞎扯,真的是台湾人。”同学们都笑了,七嘴八舌地说我想当日本人。我虽不服气,可也不太气壮,只说:“胜利了,台湾就收回来了。”老师也未置可否。我坐下来想,她们怎么都不知道台湾是中国的?下回我还是当福建人吧!
寒假前,就有同学随家人回乡走了,几乎每天都能听见老校工在过道里喊:“×××,你家里人来接你了。”于是这位同学转眼就再也见不到了。一时,写纪念册、合影照相很风行。老师也有走的,借此全班和老师也留了合影。四川的银子便宜,我们班也打了纪念戒指,戒面是紫色南开的英文缩写NK,一旁还有一个JⅡ2字样。我也想要,可又怕给妈妈增加负担,便放弃了,只和徐彬彬二人照了张二英寸小照,还买了男生部紫燕摄影社的几张校园风景算作纪念。
胜利的欢庆没持续多久,除了同学们分别的惆怅,就是丢失了蒙古的阴影。哥哥把地图画了个大黑边,还写上“桑叶缺了”四个大字,慷慨激昂地说:“这和第一次世界大战一样了,我们浴血奋战,是胜利国,而国土反倒丧失掉!”重庆还搞了个声势浩大的反苏“二二二游行”。南开也参加了,但限于初三以上的班级,我不能去,还觉得挺遗憾的,因为我也恨苏联,它挖走了我们的蒙古,还抢走了东北的机器。游行之后,特务砸了七星岗的新华书店,把书扔了满街。我也恨国民党,因为新华书店的书我都爱看,一个暑假里,我几乎天天都去那里站着看一两个小时。那时的我真是浑浑噩噩,一点儿政治都不懂。
2 ............复员的困难
妈妈的工作是在战时生产局,胜利了近一年,所有挂“战时”头衔的单位都在收尾,给员工发遣散费。遣散费不多,是绝对不够三个人离渝的旅费的。原先妈妈工作的收发室在战时生产局的门口,旁边就是会客室。有一天来了一位求职者向局长翁文灏诉说家庭的困难,翁局长响亮地打了一阵官场哈哈之后说:“我这里又不是慈善机构!”妈妈听在耳里,寒在心上,哪怕不复员,离渝也不去向这些官僚要求什么。没有产业,又没有积蓄,是失不起业的。妈妈又开始努力去求职,幸而北师大的毕业生牌子响亮,丰都一所中学有意聘请。她笑着对刘娘说:“丰都鬼多,不能去。”其实,我明白妈妈是在考虑我们的前途。前年,妈妈决定不去重庆留在贵阳时,哥哥就说妈妈不考虑我们的前途,害得妈妈伤心地大哭了一场。虽然我赶快表示不怕鬼,妈妈还是没应丰都之聘,继续寻找工作。这时一个机会来了,是熊希龄的大女儿熊芷给的。她原是战时儿童保育会的总干事,战时儿童保育会也要结束,但还有个扫尾的工作,就是将找到家的保育生们送回去,工作完成后,可以再得一份遣散费。而且,还可以搭乘送保育生的包船东下,真是大好的事!妈妈马上就接任了。
二战时期,作为同盟国的美国给中国运来许多物资,成立了一个叫“善后救济总署”的机关。战争结束,善后救济总署的物资就给了国民政府,宋美龄让社会部出面在南京办了个“儿童福利实验区”,将这些物资利用起来,在政治上也有好的影响。和战时儿童保育会一样,还是宋美龄挂名,熊芷当主管做实事,成员基本上是保育会的得力干将。熊芷看我妈妈能干、有魄力,就约妈妈到南京后也参加她的工作。本来,妈妈和刘娘都想复员回北京的,事不由人,只好放弃北京,决定去南京了。我们又挤进了东下的洪流。
那个年代,长江水急滩险,滟滪堆等暗礁没有炸掉,是有名的鬼门关,大船是不能走的。要走的人太多,船又小又少,还经常有超载船翻沉、人葬身鱼腹的报道,我们只好等待。五姑爹一家带了婆婆是乘飞机走的,五姑爹留学美国学的是卫生工程,武汉既济自来水公司请他去当经理,他们等不及乘船,先走了。四娘、四姑爹也去儿童福利实验区工作,他们没有遣送保育生的任务,不久也去了南京。我们还在等船。
由于船不可能重载,要复员离渝的人们就形成了一个处理家私衣物的市场,在两路口、体育场下坡的大路两边。地摊从坡顶摆到坡下,足有几百米长,我们也参加进去。妈妈怕碰见熟人,哥哥不愿意在太阳下坐着,就刘娘和我两人守着摊子。练摊的经历也有趣,早上去抢地盘,铺上油布,将衣服叠好错开放整齐,以便买主一目了然。刘娘有时也起身加入购物的人流,有一回还买回来一双皮鞋,随即把脚上的皮鞋放到摊子上卖。妈妈笑我们是“越卖越多”。不过东西便宜,几乎是给钱就脱手。最后,成绩还是不错,刘娘把我“杂毛老道”的“道袍”又缝上了领子,也销掉了。后来,我在路上看见一个小姑娘穿着我最喜欢的那条蓝色连衣裙,心里觉得怪怪的。
到1946年8月底,暑假都快过完了,我们终于等到了船。船是艘小火轮,没有舱位,人都坐在船舱的甲板上,后面还拖着两条木船,木船里坐的也是保育生和保育员们。船走得慢,也没风浪,甲板狭窄,且坐满了人,不能前后乱跑。我坐着看书打起盹来,书就掉进江里了,看着它漂走,可惜之至。晚上停船,大家就地而卧,真叫“头枕着波涛,轻轻地摇”。船舷有栏杆,没有翻身落水之虞。天刚亮就起航了,妈妈说这叫“朝辞白帝彩云间”。有雾,我没看清白帝城,也没看到彩云,和李白的心情不一样。正行进中,后面的一条木船失火了,大家惊呼着跑到船尾去看。只见木船篷上冒出黑烟,几个人竟从缆绳上三两步就攀到我们这铁船上来了。缆绳虽粗,但也是条颠颠抖抖的软绳子,下面翻滚着轮船排出的大浪,若跌下去,是绝没有生还希望的,真是人急了,胆子就大起来。幸好,火马上被浇灭了,可这几个过来的人就再也不敢顺原路回木船去了。虽是有惊无险,我也久久不能平静,直到过三峡才又开心起来。船像进了一个湖塘,四面环山疑无路,转一个弯又是一片江天,神奇之至。两岸直峭的高山,仰着头才能看见蓝天。神女峰在蒙蒙雾中尚可辨认,还有好些有名字的山峰,总的感觉就是险峻,目瞪口呆地看着,心里什么杂念也没有了。出了三峡,忽然感觉自己作为中国人挺自豪的。
到了宜昌,我们都下了船,第二天换了一艘大些的轮船,木拖船上的人们也都归到一起了。到了武汉,还是五姑爹来码头接的。妈妈马上送保育生走了,因为五姑爹的家没安置好,还是临时状态。五姑爹带了我和倜哥住“信谊公所”,哥哥和五娘、姐、婆婆他们住另一个地方。这信谊公所是个外国人的公寓,楼下餐厅只有西餐供应,头一顿还挺新鲜,蛮开心,吃上几顿就倒胃口了。这西餐可真是少盐无醋,味道不好极了。倜哥天天在算,说六娘回来,咱们就不用吃这种饭了。五姑爹在外国念书时大概常年就吃这种饭,看我和倜哥两人愁眉苦脸的样子只是发笑,还说这就叫“受洋罪”。终于,妈妈完成了送保育生的任务,大家到饭馆里美美地吃了一顿中国饭。
接着,我们又出发了。这回坐的是民生公司的大客轮,有舱间,有床铺。我成天坐在船头,看宽阔的江面、无际的平野。在九江泊了一夜。我们上岸看,满码头都是瓷器,街上也多是瓷器店,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多各式各样的瓷碟、瓶壶。船上热,我们就在码头上睡了一夜,仰面看着天上的皓月,耳边响着江水拍打码头缓缓的低音,心里很想念刘娘。明天我们就到刘娘的老家南京了,而南京人刘娘还在重庆。
3 ............告别了刘娘
我真的十分想念刘娘,从1943年到1946年,这三年我都和刘娘在一起,受刘娘的呵护,受刘娘的教育。
刘娘名叫刘兰畦,和妈妈是中学同班,在师大,刘娘是教育系的,妈妈是数学系的。上大学时,刘娘就结了婚,没毕业就生了她的儿子。她的婚姻是由家庭包办的,丈夫姓严,是电影界前辈严华的弟弟,人长得帅,又在商业场面上做事,不免有女人喜欢。他和刘娘商量娶妾,说是还可以减轻刘娘的家务负担。刘娘断然拒绝,认为他是侮辱妇女,提出可以离婚,让他另娶,就这样结束了这段婚姻。她的儿子、女儿,我们称京生哥、强子姐的,由刘娘的母亲照管,刘娘就全心全意地投入了教育事业。抗战开始,北京沦陷,刘娘只身奔赴抗战后方,在湖南教书育人。1943年,刘娘遇见了妈妈以后,在省立第三中学同甘共苦,又辗转逃难一起到了重庆,寒假和暑假期间,我都住在刘娘的小房间里。
刘娘的心中充满对学生、青年人的爱,是位真心的教育家。她在湖南省衡女中任教导主任时,有位女考生成绩合格,就因脸上有大麻子而不被录取。这个女青年找到刘娘,质问为什么麻脸人就不能获得受教育的权利。刘娘认为她说得有理,而且赞赏这个青年人的胆识和为前途奋斗的魄力,将来必能成为有用之才,就代她向校长力争,为麻脸女青年讨回了公平。她的学生众多,对她都十分爱戴,她保留了许多学生送给她的纪念品。我还一直保存着她的一只大瓷盘,上面烧着“兰畦老师留念”的字。三中的一位小职员,改革开放后从台湾回来,已是个老太婆了,向我探问刘娘,要我翻拍一张刘娘的照片给她带回去。她说,刘娘对她太好了,终生难忘。
刘娘教育人总是温和地循循善诱,还带着鼓励。在三中时,我不小心打碎了刘娘的饭碗,紧张地等着挨打——以前我打破东西,妈妈总要给我两巴掌的。而刘娘并不生气,说:“记住,等你挣了钱,买一个碗赔我。”我如释重负,直到现在我到瓷器店,还总要看看有没有那个花样的碗。有一次在重庆暑假中,晚饭后我和哥哥上街逛,跟刘娘说一会儿就回来,没想到碰上了流求和小彭,大家高兴得跳起来。她俩当时住在她们姑父俞大维家,说哥哥的同班同学彭鸿远兄妹二人(俞大缜的孩子)也在。我们就一起去了俞家,同龄人六个,说呀、唱呀、玩呀,把时间都忘记了。回去时大概都已八九点钟,天黑了,刘娘正着急地在外面张望。等回到房里,我们向刘娘说了经过。刘娘没发脾气,慢慢地跟我们讲,做事要想到别人,不能只由着自己的兴趣。再说,说好一会儿就回来,也要讲信用。我俩没挨骂,更没挨打,可对害得刘娘着急深感抱歉,“做事要想到周边有关的人”铭记于心。
还有一次,刘娘一位姓李的朋友来访。她吸烟,还把烟头丢在地上。哥哥反对吸烟,更反对妇女吸烟,他将烟头都拾起来,放在客人面前给客人闹难看。刘娘瞪了我们一眼,给了几毛钱,打发我们去吃担担面。等我们回来,客人已经走了。刘娘让我们二人坐下,慢慢地讲这位李娘。她在湖南当过一个县的税务局长,因为秉公收税得罪了国民党的地头蛇,诬陷她贪污。她不畏强暴,奋起抗争,差点儿被投入监狱,虽然被罢了官职,但树起了正气。我们不由得也钦佩起李娘的勇气和出淤泥而不染的品德。最后,刘娘说:“我也不喜欢她吸烟,但各人有各人的爱好和习惯,应该尊重别人,特别对长辈应该有礼貌。”说得我们两个面红耳赤,惭愧不已,方才回来的路上准备好的挨骂辩护词一点儿也使不上了。我在南开上学,不用功还捣乱。有位老师找到女中部主任,要求开除我。刘娘知道后,把我叫到一个没人的房间,好好地跟我讲学习对自己一生的重要,也说妈妈辛辛苦苦供我上这所收费高的私立中学多么不易,说得我泪珠直滴。刘娘给我擦干了眼泪,说她相信我,既能考得上,就能学得进,用点儿功,守纪律就是个优等生,她等着我的好消息。我认识了错误,还树立了自信心。刘娘就是这样和风细雨、循循善诱,施行着爱的教育。
在贵阳十四中时,有一次我和哥哥吵嘴,他吵不过我就动手打,把我的半个脸都打肿了。刘娘回来,一边批评哥哥,一边自己流泪。以前我也和哥哥打架,从来没人向着我,顶多是二一添作五,两个人都挨罚。这是第一次有人为我批评哥哥,第一次有人为我流泪。还是在贵阳,我患疟疾。妈妈带我去红十字会看病,要了一些奎宁丸,走回去的路上,就到了该吃药的时间,妈妈叫我干咽下去。我有过奎宁丸烂在嘴里的经验,苦得我直打激灵,这回再不敢冒险,到家果然因药吃迟了又犯了病,不住地发抖。妈妈还不住地冲我发火,嫌我没听她的话。我身体难受,心里还委屈,是刘娘给我铺了被窝,还帮我掖紧,我发烧时,给我倒水喝。过了些日子,我屁股蛋上曾被狗咬的地方红肿起来,疼得坐立不安。刘娘烧了壶开水,给我做热敷,很快脓包就破了,马上不疼了。可是刘娘的双手被烫得通红,她还安慰我说,她的手禁烫。在衡阳,刘娘教哥哥下象棋,指导他看《封神榜》。到重庆,刘娘给我借来一套《西游记》,还告诉我要仔细看每回前面的篇头诗,还有妖魔或神仙出场时的形容诗。南开学校要求每人写读书报告,刘娘带我去中苏友协拣了一本班台莱耶夫写的《表》。我读了好几遍,为那流浪儿最后将表物归原主而感动。暑假里,刘娘常带我去江苏同乡会的剧场看话剧。抗战时期,重庆的话剧是很兴旺的,常演新戏。我虽然不太懂,但《雷雨》的霹雳、《原野》的枪声,都给我挺大震撼。刘娘还手把手地教我缝被子,做针线活儿,告诉我人应当会料理自己的生活事务。
京生哥哥和强子姐姐常常有信,还有照片。每回来信,刘娘都让我们看,还告诉我们,京生和强子从来都不打架,连嘴都不吵。我们还常常想象抗日战争结束,一起回北京,我会和京生、强姐同亲姊妹一样。可是事情总难如愿。1946年,四川江津女师请她去当附小的校长。她认为是实现她教育理念的好机会,便接聘了。临近分别的一天下午,妈妈来刘娘这里,说到分别的事。刘娘哭了,她对妈妈说:“你把小妹给我留下,不然剩我一个太难过了。”我马上点头,过去拉住刘娘的手,紧紧地挨着她,妈妈没说什么。之后妈妈带我出来,走在路上,妈妈问我:“你真的愿意和刘娘留在这里?”我肯定地说:“真的愿意。”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说:“过不几天,强子就要来了,她的肺痨病挺厉害的,刘娘又不讲究隔离,别把你传染上了。你还是跟我走吧!”妈妈的指令我向来是不敢违抗的,再者强子姐来了,刘娘也就不寂寞了,那么我还是跟妈妈走吧!
强子姐到四川,潮湿的空气对她的病不利,反倒严重起来,只好又回了北京。那时她外婆已去世几年了,跟着舅妈过,第二年就早逝了。刘娘总因没能照顾好强子姐而内疚。其实这都是日本侵略所害。日本统治下,给中国人吃的只有杂和面儿,玉米芯磨的,哪来的营养,得病是不奇怪的。好在京生哥还算健康,已经上大学了,学的电气工程,后来毕了业到五姑爹的自来水公司工作。刘娘更是全身心地投入她的教育事业。我到南京后,经常给她写信,还把我的作文本寄给她看,仍然经常得到刘娘的教导和鼓励。解放后,她当选为第一届全国人大代表,来北京开会,这时我已经是北京农业大学的学生了。她在百忙之中还是抽出了时间和我见面,关心我的学习,关心我的政治思想,鼓励我多参加社会活动。1955年,她代表中国去瑞士参加了世界母亲大会,我正好出差在北京,又见到刘娘。刘娘说,她没有给京生、强子姐当好母亲,可我认为,她是青少年最好的母亲。
1957年,风云突变,她被打成右派分子,《人民日报》上还称她为“章罗女将”,只因为她觉得干部子弟的幼儿园太脱离社会,对孩子的成长不利,用了“贵族”这尖锐的字眼。她被迫离开了终身从事的教育事业,发配到山区一个农场去改造。她那年已55岁,自己扛着铺盖,走在荒山野岭,天黑了,只好一个人在石头上坐了一夜,幸而没有遇见狼。刘娘一直劳动改造到退休,熬到成了“摘帽右派”。到南京我妈妈处住了不到一年,就开始了“文化大革命”,京生哥哥要她到武汉去帮忙管孩子。开始她还能承担大部分家务,不幸在干活儿时大腿骨折了,没有医生肯给右派分子看病,以致残疾,生活不能自理,不但不能干家务,还成了家庭的负担。“文化大革命”后期,京生的单位搬到了郑州,一路上都是京生背着老母亲,因为没有人肯去抬一个右派。1971年,我到陕西去“相亲”回来时,过郑州去看望十六年没见的刘娘。刘娘坐在床沿上,旁边倒放的凳子下放了一个便盆。她站不起来,用手撑着能挪上去。京生哥哥常年在平顶山建电厂,京生嫂子上班,孙子孙女上学,回家来也各忙各的,只有小孙女每天来给她倒便盆,和她说几句话。有时候正说着,小孙女就摇手说:“我妈妈回来了,她看见我和你说话要生气的。”就跑开了。京生嫂也确实忙,要做饭,还要洗衣服,管孩子。我住了几天,尽力帮她做些事,拖地,擦门窗,洗厕所,还烧水给刘娘洗了澡,换洗了卧具,晾晒衣箱,等等。京生嫂子挺高兴,我走时,她送我到公共汽车站,一路上向我诉说刘娘让她们受了多少株连,京生挨了多少批判,最后说:“若不是她腿坏了,我们是绝对不会让她跟我们住在一起的。”那天下着小雨,我的心也在流泪,若是我告诉她我是个反革命释放犯,她一定会把雨伞一扔掉头就跑的。车到石家庄,还是晚上。我在无人的车站坐了个通宵,为刘娘的孤苦难过。刘娘对我说:“若是强子不死,我和女儿在一起,不至于受这样的冷落和嫌弃。”我想说“强姐死了,还有我呢”,可是不敢说出来。我自己还像个漂浮的萍藻,生活都成问题,拿什么来照顾刘娘?我也为自己的处境难过。第二天,我到市里,买了四只万向轮,回去请木匠做了把能活动又带坐便盆的椅子。我想,刘娘若能自己去倒便盆,还能到厨房做点儿事情,境遇可能就会好一点儿。
我到陕西安家后就萌发了把刘娘接来的想法,跟妈妈说了。妈妈考虑到农村医疗条件差,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儿子、媳妇没准儿还问你个罪过。再说赡养老母是亲儿子的义务,你自告奋勇去承担,也许人家还怀疑你的目的,责任太大,是很不值、不妥的。这个想法也就没有实现,只是经常地和刘娘通信。她还像以往一样为我改善了处境而高兴,为我成为一个体力劳动者而给予鼓励。可是时间不太长,就收不到回信了。从妈妈处知道,刘娘从我给她做的那椅子上摔下来,中风去世了。我很自责,当初应该买一对大万向轮,活动起来能省些力,也许不至于摔下来。我更自责为什么这样计较自己的责任,没能让刘娘在最后的日子里得到尊重和爱护,得到安慰与快乐。一切都太迟了,无可挽回了。
事隔十年,我平反复职,借出差之机重去郑州。京生哥哥患白血病已去世数年,京生嫂也已搬家。我在他们单位老干处请他们帮我联系。老干处的干部对我说:“严工程师(京生)的母亲是个了不起的人,她的小孙女常和奶奶接近,就考上了大学;她的两个哥哥没和奶奶接近,就都没考上。”我听了稍有安慰,见到京生嫂,她告诉我,刘娘火化时是她一个人去的,京生没能回来,孩子们戴着红领巾也不能去送葬。骨灰没留,墓地就更没有了。无处凭吊,无处寄托哀思,只有常常地悔恨,我活着一天,刘娘就在我心中。这也是我心上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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