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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与情人

_7 劳伦斯(英)
保罗看着画在乔丹信纸上的图案:一条木头做的腿套着弹力袜子以及一些别的
机械。他觉得手足无措。他从来不知道有这种弹力袜子,他似乎感受到了这个商业
社会价值准则,不讲人情,他害怕这些。更可怕的是,木头腿的买卖。
星期二那天,母子俩很早就出发了。这时是八月份,天气火一般地热。保罗走
着,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拧着。他宁愿体力上多受点苦,也不愿受这莫名其妙的折
腾,当着陌生人的面、让别入决定是否录用你。不过,他还是和母亲随口聊着。他
从没对她坦白地说过他碰到这样苦闷的事。她只能猜到一些。这天,她快乐极了,
简直像热恋中的情人。她站在贝斯伍德售票处的窗户准备买票,保罗看着她从钱包
里掏钱,当他看到那双戴着黑色羊皮旧手套的手从破钱包里掏出银币时,保罗因对
母亲的爱恋而产生强烈的痛楚。
她又激动又快活。看着她当着其他旅客的面高声说话,他感到十分难堪。
“看那些愚蠢的母牛,”她说,“正跑着圈子,好象她以为自己在马戏团里。”
“很可能有一只牛虹叮了。”他低低地说。
“一个什么?”她轻快地问,一点不觉得难为情。
两人沉思了一阵,坐在她对面总使他非常敏感,突然,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她
对他微笑了一下——一个难得的、亲切的笑容,充满明快和爱意。然后他们俩都朝
窗外望去。
十六英里的铁路旅程慢慢地过去了。母子俩走到车站街上,有一种情人们一起
冒险的激动。到了卡林顿大街上,他们停下来扶着栏杆,看着下面运河里的驳船。
“真像威尼斯。”他说,看着工厂高墙之下水面上的阳光。
“也许像吧。”她微笑着回答。
他们非常兴奋地去逛那些商店。
“喂,看那件衬衣,”她说,“安妮穿着正合适,对吗?而且只卖一镑十一先
令三便士,便宜吧?”
“还是刺绣的呢。”他说。
“是啊。”
他们时间充裕,因此一点不急。他们觉得这个镇十分新奇陌生。但是这个男孩
忧心忡忡。他一想到跟托马斯·乔丹见面就害怕。
圣彼得教堂的大钟快十一点时,他们来到一条通向城堡的狭窄的街上。这条街
阴暗破旧,两旁是低矮的店铺和几扇饰有黄铜门环的深绿色大门,还有伸向人行道
的黄赭石台阶。接着,又是一家商店,那个小窗口看起来像一只狡猾的半睁着的眼
睛。母子俩小心翼翼地走着、寻找着“乔丹父子”的挂牌。这真像在某地野外狩猎
一样,兴奋激动极了。
突然,他们发现一座高大黑暗的牌楼,挂着好几家商店招牌,托马斯·乔丹的
就在其中。
“在这儿!”莫瑞尔太太说,“但到底在哪边呢?”
他们四周望着,一边是一家古怪、阴暗的硬纸板,另一边是一家商业旅馆。
“在门洞里面。”保罗说。
他们探险似的进了牌楼,仿佛闯入龙潭。他们走进一个宽大的院子,院子像一
口井,四周都是高大的建筑,地上乱七八糟地堆着稻草、纸盒和纸板。阳光照在一
只大板条箱上,里面的黄色的稻草撒得到处都是。院内其他地方和矿井一样阴暗。
里面有几扇门,两个楼梯。正对着他们的楼梯最上面有一扇肮脏的玻璃门,上面模
模糊糊有几个丧气的宇:“托马斯·乔丹父子外科医疗器械厂。”莫瑞尔太太走在
前面,儿子跟着。当保罗跟在母亲后面登上了肮脏的台阶,走向那扇肮脏的门时,
他的心情比查理一世上断头台时还要沉重而紧张。
她推开了门,新奇而欣喜地站在那儿。在她面前是一个大仓库,到处是奶油色
的纸包,那些卷着袖子的职员们自由自在地走来走去,这里光线柔和,那些光滑的
奶油色纸包似乎闪闪发光,还有一个深棕色的木柜台。所有这些都那么安静,富有
家庭气氛。莫瑞尔太太向前走了两步,停下等着。保罗站在她身后。她戴着最好的
帽子,披着黑面纱。他套着男孩子的那种白色大硬领,一套诺福克西服。
一个办事员抬起头来,他瘦高瘦高,脸又窄又长,看起来很机灵。然后他又朝
屋子那头,一间用玻璃隔开的办公室看了一眼,才走了过来。他没有说话,只是带
着和气的询问的神情俯身向着莫瑞尔太太。
“我可以见见乔丹先生吗?”她问。
“我去找他。”小伙子回答。
他向那间玻璃隔开的办公室走去。一个红脸、白胡子的老头抬起头来,这人让
保罗想起了一只长毛尖嘴的小狗。接着,小老头儿走到外面屋子里来了。他两条腿
很短,又矮又胖,穿着一件羊驼毛上衣,他像是竖了一只耳朵似的歪着头,带着询
问的神情稳健地走了过来。
“早上好!”他说,在莫瑞尔太太面前有些犹豫,不知道她是不是个顾客。
“早上好,我是陪我儿子保罗;莫瑞尔来的,你约他今天早上来见你。”
“到这边来。”乔丹先生说,语气干脆,一副生意人的模样。
他们跟着这位工厂老板走进一间乱七八糟的屋子,屋里摆着美洲黑皮面家具,
被顾客们摸得明光闪亮,桌子上有一堆与黄色羊皮箍带缠在一起的疵气带,看上去
崭新崭新,给人一种新鲜的感觉。保罗闻到一股新鲜的小羊皮味,但他不知道是什
么东西。到这时,他已感到晕晕乎乎,只注意视线以内的东西了。
“坐下,”乔丹先生有些不太耐烦地指着一张马鬃椅让莫瑞尔太太。她极不太
自然地坐在那儿。接着,这个小老头掏出来一张纸。
“是你写的这封信吗?”他大声问道,顺手拿起那张纸递到保罗面前,保罗认
出了这是他的信。
“是的。”他回答。
这时,他内心交织两种不同的感觉。首先,因为说了慌而感到内疚,因为那是
威廉写的信稿。其次,他的信捏在那个人胖胖的红润的手里,显得非常生疏,和在
家里放在桌子上完全不一样了。仿佛这封信就是他的一部分不听使唤了似的,他讨
厌这人拿着信的样子。
“你从哪学会写字的?”这个老头粗鲁地问。
保罗只是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他写得不好。”莫瑞尔太太抱歉般地插了一句。接着,她撩起了面纱。保罗
恨她没有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小老头面前显得高傲一些。不过,他喜欢她摘掉了面纱
的脸。
“你还说你懂法语?”这个小老头问道,还是很尖刻。
“是的。”保罗说。
“你上的什么学校?”
“公立小学。”
“你是在哪里学的法语?”
“不……我……”孩子脸涨得通红,没再说下去。
“他的教父教的。”莫瑞尔太太说,有点解围的意味,但语气已相当冷淡了。
乔丹先生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急躁地——他的手似乎随时都急着要干什么似
的——他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张纸,哗啦哗啦地展开它,递给了保罗。
“念一下这个。”他说。
这是一张法文便条,细小而又龙飞凤舞的外文字迹弄得孩子无法辨认,他茫然
地盯着这张纸。
“‘先生’,”他开始读了,但然后他又为难地看着乔丹先生,“这是……这
是……”
他想说“笔迹”,可是他失去了往日的机灵,他怎么也说不出来这个词。他觉
得自己像一个大傻瓜,他恨乔丹先生,可他只有绝望地再看看那张纸。
“‘先生’——请给我寄——嗯——嗯——我不认识这个——嗯——‘两双’
——‘grisfilbas’——灰色长统麻纱袜——嗯——嗯——‘sans’——没有——
嗯——我不认识这个字——嗯——doigts——手指——嗯——我不认识这个——”
他想说“笔迹”,但还是说不出来。看见他卡壳了,乔丹先生从他手里夺过那
张纸。
“请寄两双无趾灰色长麻纱袜来。”
“噢,”保罗恍然大悟“‘doigts’是‘手指’的意思——也可以指,……不
过一般指……”
这个小老头看着他。他不知道“doigts”是否有“手指”的意思。但从他的意
图来说,是“脚趾”的意思。
“手指和长袜子能联系起来!”他大声嚷道。
“可这的确是手指的意思呀。”男孩坚持说。
他痛恨这个小老头,让他出了这样一个五。乔丹先生看着这个脸色苍白、傻乎
乎的倔犟的孩子,又看了看一声不响坐着的母亲,一副不得不依靠别人生活的穷人
才有的听天由命的样子。
“他什么时候可以来?”他问。
“哦,”莫瑞尔太太说:“由你决定,他现在已经毕业了。”
“他还要住在贝斯伍德吗?”
“是的,但是他能在8点差一刻到火车站。”
“嗯!”
结果保罗被录用为蜷线车间的办事员,每月八先令。这孩子坚持说“doigts”
是“手指”的意思之后,再没说过一句语,他跟着母亲下了楼。她用那双明亮的蓝
眼睛充满了疼爱和快乐注视着他。
“我想你会喜欢这份工作的。”她说。
“‘doigts’是‘手指’的意思,妈妈,而且那个笔迹,我不会认那个笔迹。”
“没关系,我肯定他以后会对你好的,而且你也不会常见到他。刚开始那个年
轻人就相当不错,我肯定你会喜欢他的。”
“但是,妈妈,乔丹是不是一个很俗气的人?难道他拥有这整个厂?”
“我想他过去是个工人,后来发了,”她说:“你一定不能和别人太计较,他
们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他们待人接物的方式不同罢了。你总认为别人对你过不去,
其实不是。”
阳光明媚。市场的人已经散了,那片开阔地的上空,蓝天显的格外耀眼,地上
铺路的圆石子熠熠发亮。大街两旁的店铺都遮掩在朦胧阴暗之中,阴影处也显出色
彩斑烂的窗户,就在有轨马车穿过市场向前开去的地方,有一排水果摊,水果在太
阳下闪着光——苹果、一堆堆的桔子、青梅、香蕉。母子俩路过时,那股浓浓的水
果香扑面而来。保罗被羞辱气愤的情绪终于慢慢消失了。
“我们去哪儿吃饭?”母亲问。
这让人感觉有点挥霍无度。保罗长这么大,只去过馆子一两次,而且只要一杯
茶和一个小圆面包。大多数贝斯伍德的人认为他们在诺丁汉的馆子里,最多吃得起
茶和黄油面包,或是罐炯牛肉之类的东西,吃真正大厨师做的东西,被认为是奢侈。
因此,保罗觉得很不是滋味。
他们找了一个看起来非常普通的餐馆,但是当莫瑞尔太太溜了一眼菜单时,她
的心情就格外的沉重起来,东西太贵了。于是她点了腰子馅饼和土豆,这是最便宜
的菜。
“我们不应该来这儿,妈妈。”保罗说。
“没什么,”她说:“我们不会再来的!”
她坚持给他要了一个葡萄干小馅饼,因为他爱吃甜点。
“我不想吃,妈妈。”他恳求似地说。
“要的。”她坚持说,“你应该吃。”
她四下找着女招待,女招待正忙着,莫瑞尔太太也不愿这个时候去打扰她。因
此,当女招待在男人们中打情骂俏时,母子俩就等着适合的呼叫机会。
“不要脸的贱人!”莫瑞尔太太对保罗说,“看,她在给那个男人端布了呢,
他比咱们来得晚得多。”
“没什么,妈妈。”保罗说。
莫瑞尔太太愤慨不已,可是她太穷了,要的东西又太不起眼,因此她当时还没
有足够的勇气维护自己的权利。他们只好等啊等。
“我们该走了吧,妈妈?”他说。
这个女侍走过来,莫瑞尔太太站起身来。
“你能拿一个葡萄干馅饼吗?”莫瑞尔太太清清楚楚地说。
这个女恃无礼地往四周张望。
“马上就来。”她说。
“我们已经等得够长的了。”莫瑞尔太太说。
一会儿,姑娘就端来馅饼。莫瑞尔太太冷冷地让她结帐。保罗真想钻到地下去,
他很佩服母亲的那份勇气。他知道她和他一样胆怯,只是长年的风风雨雨才教会了
她维护自己这么点权利。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儿吃东西!”当他们惟恐避之不及地走出那个餐馆,她
就大声发誓。
“我们去,”她说。“去看看凯普和波特商店,或其他地方,好吗?”
他们一路讨论着绘画,莫瑞尔太太想给他买一支他向往以久的貂毛画笔,但他
拒绝了这份美意。他站在女帽店、布店前,百无聊赖,但她兴趣盎然,他也就心满
意足了。他们继续逛着。
“噢,看那些黑葡萄!”她说,“简直让人流口水。好多年来我想买一些,但
我还得等段时间才能买。”
然后她又兴高彩烈地来到花店前,站在门口,闻着扑鼻的香味。
“噢,噢,太香了,太可爱了!”
保罗看见了,在花店的阴影中,有一个穿黑衣服的漂亮小姐正在好奇地往柜台
看着。
“人家正看着你呢。”他说着想把母亲拉走。
“那又是什么香味?”她不愿走,又大声问道。
“紫罗兰!”他一面回答,一面匆匆闻了一下:“那儿有满满一桶呢。”
“噢,在那儿——有红色的有白色的。说真的,我从不知道紫罗兰是这种香味!”
她走出花店门口,他才如释重负。她又站在了橱窗前。
“保罗!”她大声叫他。而他却正想法躲开那个穿黑衣服的漂亮小姐——女店
员的目光。“保罗,看这儿!”
他极不情愿地走了回来。
“哎,看那株吊金钟!”她指着花,大叫着。
“哦。”他惊奇而赞赏地说道:“时刻都觉得这些又大又沉的花朵会掉下来。”
“而且开得很密。”她大声说。
“看那些枝节都朝下长!”
“是啊,”她惊呼,“多可爱!”
“我不知道谁会买这种花。”他说。
“我不知道。”她回答说:“我们可不会买的。”
“它在咱们家的客厅里会枯死的。”
“是啊,那个地洞真冷,看不到太阳,种什么都不行,可是放在厨房里又会烤
坏。”
他们买了一些东西,然后往车站走去,从楼房建筑之间的暗暗通道抬眼望去,
看见运河上游那座城堡矗立在布满绿色灌木的褐色悬崖顶上,在柔和的阳光里,宛
若仙境。
“以后午饭时出来走走会很不错的。”保罗说:“我可以在这儿到处逛逛,看
看这一切,我会爱上这地儿的。”
“你会的,”母亲随声应道。
他和母亲一起度过了一个美好的下午。黄昏时分,他们才到家。脸色通红,心
情愉悦,但也困顿不堪。
早晨,他填好季票表,拿着它去了车站。回来时,母亲刚开始擦地板。他蜷坐
在沙发上。
“他们说星期六把季票送来。”他说。
“要多少钱?”
“大约一英镑十一先令。”他回答。
她一声不吭地继续擦地板。
“花得太多了吗?”他回。
“没有我想象的多。”她回答。
“我每星期挣八先令。”他说。
她没有回答,继续干着活儿,最后她说:
“威廉答应我,他去了伦敦后,每月给我一英镑。他给过我一两次,每次十先
令。现在,我知道,如果我问他要钱,他连一个子儿也拿不出来。我并不想问他要
钱,只是你希望他能帮你买季票。我从来没想依赖他。”
“他挣的钱很多,”他说。
“他能挣一百三十镑。年轻人都一个样,答应给你些钱,等给你时却少得可怜。”
“他自己每星期要花50多先令呢。”保罗说。
“而我维持全家花费还用不了三十先令。”她回答说:“而且还得想法攒点钱
应付额外开支。年轻人一旦长大了,他们就不再想着帮你了,他宁愿把钱花在那个
浓妆艳抹的东西身上。”
“她那么自以为了不起,就应该有自己的钱。”保罗说。
“她应该有,但她确实不名一文,我问过他了,而且我知道他不会不花钱白白
给她拣一个金镯子的。谁会给我买个金镯子呢。”
威廉和那个他称为“吉普赛人”的姑娘发展的很顺利。他问那个名叫路易丝·
莉莉·戴恩斯·韦丝特的姑娘要了一张像片寄给母亲。像片寄到了——一个漂亮的
肤色微微发黑的女孩子的侧面像,面带微笑可能是张裸体照,因为照片看不到一丝
衣服,只有袒露着的胸部。
“是的。”信里莫瑞尔太太给儿子写道:“路易丝的像片十分动人,而且我也
相信她一定非常吸引人。可是,孩子,你想过没有,一个女孩子第一次给她男朋友
一张这样的像片寄给他母亲,品位会高吗?当然,像你说的一样,她的肩膀很美丽,
但我根本没料到第一眼就看到露出这么多。”
莫瑞尔在客厅的五斗柜上看到这张照片。他用粗壮的拇指和食指夹着照片走到
外面。
“这是谁的姑娘?”他问妻子。
“和我们的威廉谈恋爱的女孩。”莫瑞尔太太回答。
“哦,看样子挺漂亮的,不过对他没有什么好处,她叫啥?”
“叫路易丝·莉莉·戴恩斯·韦丝特。”
“不会明天就来吧!”这个矿工惊奇地说:“她是个演员吗?”
“不是,据说是位小姐。”
“我敢打赌,”他大叫着,仍然盯着照片,“一位小姐,她是吗?她有多少钱
来维持她这种排场啊?”
“什么都没有。她和一个她痛恨的姨妈住在一起,都是别人给她多少钱,她就
拿多少。”
“哼!”莫瑞尔说着,放下照片:“跟这样的人来往,他真是一个傻瓜。”
“亲爱的妈妈,”威廉回信说:“我很遗憾你不喜欢这张像片。我寄照片的时
候根本没有想到你会认为它不成体统。我告诉吉普赛人那张相片不很符合你们的正
统观念,她打算再给您另寄一张,希望能合你的意。她常常拍照,事实上,有些摄
影师免费求着给她照相呢。”
不久以后,新照片到了,还附有那姑娘写的一张傻乎乎的便条。这次,这位淑
女穿了一件黑缎子紧身晚礼服,方领口,小灯笼袖,胳膊上披着黑色的花边。
“我不知道她除了晚礼服之外还穿不穿别的衣服。”莫瑞尔太太讽刺地说。
“我确信自己该满意了。”
“你老和别人不一致,妈妈。”保罗说,“我觉得第一张露肩膀的那张挺可爱
的。”
“是吗?”他母亲回答,“可是,我不觉得。”
星期一的早晨,保罗六点起床就去上班。他把曾使自己不安的季票放进背心口
袋里。他喜欢票上的那两条黄杠杠。母亲把他的饭放在一只小小的盖得严严的篮子
里,随后他七点差一刻出发,去赶七点一刻的火车,莫瑞尔太太送他到门口。
那天早晨天气棒极了,白蜡树上结满了一些又细又长的果子,孩子们叫它“鸽
子”。微风吹来,可爱的闪光的果子掉在屋前的庭院。山谷笼罩着黑色的雾,透过
雾气可以看到成熟的谷子微微闪光。敏顿矿井升起的水蒸汽也转瞬消失了。轻风吹
来,保罗的目光越过阿尔德斯利的高高的树林,远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田野。家
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对他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早晨好,妈妈。”他微笑着说,实际上内心闷闷不乐。
“早晨好。”她愉快而温柔地回答。
她围着白围裙站在大路上,目送他穿过田野。他身材矮小,但很结实,看上去
充满活力。她看着他步履沉重地走在田野上,觉得只要他决心去哪儿,他就一定会
到哪儿。她想起威廉,他准会跳过篱笆墙,决不会绕弯路走台阶。他去了伦敦,干
得还不错,保罗也就要在诺丁汉开始工作了。现在,她有两个儿子步入社会,她就
有两个地方要思念了,两个大工业中心,她觉得自己给两个大工业中心各添了一个
男子汉,感到这两个男子汉会干出她所希望的事业。这两人是她血肉灵魂的一部分,
是从她身躯中分离出去,所以他们的事业也是她的事业了。整个早上她就一直想着
保罗。
八点钟,他爬上了乔丹外科医疗器械厂的那座阴暗的楼梯,无助地站在第一排
大货架前,等着有什么人来招呼他,这个地方似乎都在沉睡,柜台上盖着很大的遮
尘布。两个男人刚刚到,正在一个角落里边聊天,边脱下外衣,卷起衬衣袖子。已
是八点十分了,很明显,不用按时上班。保罗听着这两个职员在谈话,随后又听见
有人咳嗽,看见屋子尽头的办公室有一个慢吞吞的老职员,戴着顶绣着红绿花纹的
黑丝绒吸烟帽,正在拆信。保罗等啊等,一个年轻的办事员走过去兴冲冲地大声跟
这个老头打了个招呼。显然,这个年老的“头儿”是个聋子。接着,那个年轻的小
伙子又神气活现地大踏步回到自己的柜台。他看到了保罗。
“嗨!”他打招呼,“你是新来的吧?”
“是的。”保罗说。
“嗨,你叫什么”?
“保罗·莫瑞尔。”
“保罗·莫瑞尔?好,你到这儿来。”
保罗跟着他绕过柜台拐角。这间屋子在二楼,房间中央的地板上有一个大洞,
周围环绕着柜台,吊车就从这个竖井中穿过,楼下的照明也靠这个竖井。屋顶上也
有一个对应的长方形的大洞。可以看到上面,楼上的栅栏旁边有许多机器,再往上
就是玻璃天棚了。这三层楼房的光线全靠从天棚上照进来,越到下面越暗。因此,
最底层老是像晚上一样,二楼也相当阴暗。工厂设在三楼,货栈在二楼,底层是仓
库。这地方由于天长日久很不卫生。保罗被带到一个非常阴暗的角落。
“这是蜷线车间的角落,”这个办事员说:你就是蜷线车间的,和帕普沃斯在
一起,他是你的上司,但他现在还没来。他不到八点半就不会到这儿的,所以如果
你愿意,你可以从麦林先生那儿把信取来。”
这个年轻人指着办公室里的那个老办事员。
“好的。”保罗说。
“这儿有个木钉,你可以挂帽子。这是你的收发簿,帕普沃斯先生一会儿就来。”
接着这个瘦长小伙子匆匆地迈着大步走开了,木质地板传来空洞的回音。
一两分钟后,保罗下楼站在那个玻璃办公室门口。戴着吸烟帽的老办事员越过
他的眼镜上边看着他。
“早上好,”他和蔼可亲地说,“你是来给蜷线车间拿信的吧,托马斯?”
保罗讨厌叫他“托马斯”,但他还是拿着信回到了他自己那黑暗的地方,那儿
柜台围成一个角,正巧在一个大货架的末端,角落里还有三扇门。保罗坐在一只高
凳上念起信来——这些笔迹还不是太难辨认。它们的意思是:请立即寄一双无跟的
罗纹长统女袜,就是我去年向贵厂购买的那种长袜。长度从膝盖到大腿都行。或是
“张伯伦少校希望再定购一条无伸缩性的丝绸吊袜带,请速办理。”
信件很多,有用法文写的,也有用挪威文写的,让这孩子深感为难。他坐在凳
子上紧张地等待他的“上司”的到来。八点半,成群的工厂女工上楼路过他身边时,
他害羞得像是在受刑。
八点四十左右。别的人都已经工作了,帕普沃斯先生到了,嘴里嚼着哥罗颠口
香糖,他面黄肌瘦,长着红鼻子,说话又快又急,穿着时髦但不太自然。他大约三
十六岁。这个花花公子给人的印象是:为人装腔作势,精明能干,既热情友好,又
卑鄙无耻。
“你是我的新来的助手?”他问。
保罗站起来说是的。
“取信了吗?”
帕普沃斯先生又嚼了一阵口香糖。
“是的”。
“抄好了吗?”
“没有。”
“那好,我们赶紧来抄吧,你换过衣服了吗?”
“没有。”
“你要带一件旧衣服来,放在这儿。”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把口香糖咬在侧
面的上下齿之间,走到那排大货架后面看不见的阴暗处,再出来时已经脱掉了上衣,
时髦的条子衬衫袖子卷得高高的,露出了毛绒绒的胳膊,接着他又匆匆穿上上衣。
保罗看到他瘦极了,裤子后面都是宽松的褶痕。他拉过了一只凳子在男孩身边坐了
下来。
“坐下。”他说。
保罗坐了下来。
帕普沃斯先生紧挨着他,他抓起信件,又从面前架子上抽出一本长长的收发簿,
打开,抓起一支笔,说:
“看,你把信件抄在这儿。”他抽了两下鼻子,又嚼着口香糖,全神贯注地看
着一封信,然后,用漂亮的花体字很快地抄在收发薄上。他飞快地瞟了一眼保罗。
“看到了吗?”
“看到了。”
“你觉得自己还行吗?”
“是的。”
“那好,让我看看。”
他离开椅子,保罗拿了一支笔,帕普沃斯先生不知去了哪儿,保罗非常乐意抄
这些信件,但他写得又慢又费力,写得很难看。当帕普沃斯先生再一次出现时,他
正在抄第四封信,感觉很忙,也很愉快。
“好,干得怎么样了,完成了吗?”
他俯身在孩子肩头上,嘴里还在嚼着,可以闻见哥罗颠口香糖的药味儿。
“天啦,伙计,你可真是个漂亮的书法家。”他挖苦地大声说:“没关系,你
抄了几封了?才三封!我都可以一口气吞了它们。伙计,接着干,把信编上号,看,
这儿!接着干!”
当保罗低下头写信时,帕普沃斯先生忙着干其他活儿。突然,耳边刺耳的哨声
把孩子吓得打了个哆嗦。帕普沃斯先生走过来,从一根管子上拔下插头,用一种让
人诧异的粗鲁霸道的声音说着话。
“喂?”
保罗听见像是女人一样微弱的声音,从话筒传出来,他好奇地看着,因为他以
前从来没有见过通话筒。
“好吧。”帕普沃斯先生说,有点不耐烦。“你们最好先把你们欠下的活完成。”
他又听到了女人细细的嗓音,非常动听,但满含着愤怒。
“我没时间站在这儿听你说话。”帕普沃斯先生说着,把插头插到通话管里。
“快,我的伙计。”他带着恳求对保罗说:“波莉喊着要她们的订单,你能不
能快点?来,过来。”
他抓过本子,开始自己抄写,保罗觉得十分委屈。他抄得又快又好,写完之后,
他又抓起几条大约三英寸宽的黄纸条,给女士写起了订单。
“你最好看着我怎么做。”他说,一面手脚不停地忙碌着。保罗看着那些奇形
怪状的草图,上面画着腿、大腿、脚踝、编着号码,打着叉叉,还有他的上司在上
面写的一两句简短的指示。帕普沃斯先生写完之后,立刻跳了起来。
“跟我来,”他说,黄纸条在他手里飞舞着。他冲出门,走下一段楼梯,来到
了点着煤气灯的地下室。然后他们穿过阴冷潮湿的仓库,又走过一间长条形冷冷清
清的房子,房子不高,它是主楼的附属建筑物,有个矮个女人在屋里,她穿了件红
哔衬衫,黑头发盘在脑袋上,像一只骄傲的矮脚鸡等在那儿。
“你在这儿!”帕普沃斯说。
“我觉得你应该说‘给你’吧!”波莉大叫。“姑娘们等了将近半个小时,想
想浪费多少时间吧!”
“你还是想想怎样完成你们的工作,别说这么多。”帕普沃斯先生说:“你们
应该干些收尾活儿。”
“你很清楚我们在星期六就干完了所有活。”波莉喊着,冲着他张牙舞爪,黑
眼睛里闪着光。
“啧—啧—啧—啧啧啧。”他嘲弄着她:“这是你们新来的伙计,不要像上回
一样把别人勾引坏了。”
“像我们上次一样!”波莉重复着。“是的,我们老在引坏别人,我们确实是
这样的,我的天,一个小伙子跟你在一起倒更容易被引坏。”
“现在是工作的时候,没时间说废话。”帕普沃斯先生严厉而冷淡地说。
“早就是工作的时间了。”波莉说着,昂首阔步地走了。她四十岁左右,身材
矮小平直。
这间屋子靠窗的工作台上,放着两台蜷线机。穿过里面的门,还有一间较为狭
长的屋子,里面放有六台机器。一群带着漂亮的白围裙的姑娘站在一起聊天。
“你们除了聊天就没别的事干了吗?”帕普沃斯先生说。
“只是在等你呀。”一个漂亮的女孩哈哈笑着。
“得了,接着干,接着干。”他说:“走吧,伙计,带你认认路。”
保罗跟着他的头儿跑上楼,上司又给他一些查帐和开票的活儿。他站在书桌前,
费劲地用他那笨拙的笔迹写着。一会儿,乔丹先生从玻璃办公室里踱着步子过来,
站在他身后,让这个男孩感到极不舒服,一根红润肥胖的指头伸到他正在填写的表
格上。
“密斯特丁·A·贝茨先生!”那粗鲁的嚷嚷声就在他耳边响起。
保罗看着自己写的很难看的“密斯特丁·A·贝茨先生”,有点不知所措。
“难道他们就是这样教你的吗?如果你前面用了‘先生’,后面就别再用‘先
生’,一个人不能同时用两个称呼。”
男孩有些后悔自己滥用尊称,犹豫了一下,哆嗦着手把“密斯特”划掉了。然
而,乔丹先生立刻把这张发票夺了过去。
“重写一张!你打算把这样一张发票寄给一位绅士吗?”说罢不耐烦地扯碎了
那张蓝色的单子。
保罗重新又开始写了,他羞得面红耳赤,然而乔丹先生还在身后监视他。
“我不知道他们在学校教了些什么,你应该写得更好一点。现在的孩子除了背
诗、拉小提琴,什么也没学会,你看见他写的字了吗?”他问帕普沃斯先生。
“是的,不错吧?”帕普沃斯先生毫不介意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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