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烧糊了,都发黑,”她说,“但这不管我的事。”
他们偶尔不经意地聊上几句。保罗几乎有点记恨母亲也为父亲下班不回家而难
受。
“你为什么自找麻烦呢?”他说:“他不喜欢回家愿意去喝酒,你干吗不让他
去呢?”
“让他去!”莫瑞尔太太生气了,“你说让他去?”
她意识到这个下班不回家的男人,会很快毁了自己,也毁了这个家。
孩子们都还小,还得依靠他生活。威廉总算让她感到欣慰,如果莫瑞尔不行,
还能够有个人可依靠。每一个等待的夜晚,屋里的气氛是同样的紧张。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六点钟,桌布还平铺在桌上,晚餐还是摆在那儿
等着,屋里还是等待和期望的气氛。这个男孩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他不能去外面
玩。于是,他就跑到隔壁邻居英格太太家,找她说话去了。英格太太没有生养,她
丈夫对她非常体贴,可她丈夫在一家商店工作,下班很晚。因此,每当她在门口看
见这个孩子,就说:
“进来,保罗。”
然后这两人就聊上一阵,孩子有时候会突然站起来说:
“好了,我该走啦,去看看我妈妈有没有活让我干。”
他装出很快乐的样子,没有把惹他烦恼的事告诉他的朋友,转身跑进家门。
这段时间,莫瑞尔一回到家总是凶狠粗暴,令人痛恨。
“这个时间了,还知道回家!”莫瑞尔太太说。
“我啥时回家关你什么事?”他回答嘴道。
屋里的每个人都不敢吭声,觉得谁也惹不起他。他吃相粗俗,吃完后,推开所
有的碗碟,趴在桌上,枕着胳膊就开始睡了。
保罗恨父亲的这副德性。这个矿工蓬头垢面,形象很琐,灰尘沾满黑发,就那
么歪着头躺在光膀子上。肉乎乎的鼻子,稀稀啦啦几乎看不出来的眉毛,被酒精烧
得通红的脸颊。醉酒、疲劳再加上生闷气,他不知不觉已经睡着了。如果有人突然
进来或声响稍高一点,他就会抬起头来训斥:
“我砸扁你的头,告诉你,给我住口,听到没有?”
他用威胁的口气吼着,通常是冲着安妮来的,这更让全家人感到厌恶。
他在家时,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家人也懒得理他。孩子们常跟母亲谈论
白天发生的事,就像如果不告诉母亲的话,那事如同没有发生似的。但只要父亲一
进来,一切声音都突然消失了。仿佛他是这个幸福家庭的障碍一样。他也清楚自己
进来,屋子就会变得沉默,全家人都不理他,不欢迎他,但这种状态已经无法挽救
了。
他也非常渴望和孩子们高高兴兴地聊聊天,但他们不干。有时候莫瑞尔太太会
说:
“你应该去告诉你的父亲。”
”保罗在儿童报举办的一次竞赛中获了奖,每个人都兴高彩烈。
“你最好在你父亲进来后就告诉他。”莫瑞尔太太说,“你知道他总是抱怨说
没有告诉他任何事。”
“好吧。”保罗说。不过,他宁愿不要这个奖,也不愿告诉父亲。
“爸爸,我竞赛获奖了。”他说。
莫瑞尔转过身。
“是吗,我的孩子?什么竞赛?”
“哦,没什么——是关于著名妇女的。”
“哦,你得多少奖金?”
“一本书”
“哦,是吗?”
“关于鸟类的。”
“呣——呣!”
就这样,谈话似乎在父亲和其他任何一个家庭成员之间都是不可能的。他是个
外人,他否认了他心中的上帝。
只有他高高兴兴地干活的时候,才是唯一和一家人融和在一起的时刻。有时晚
上他补鞋、修锅或修井下用的壶,他总会需要人帮忙,孩子们也乐意帮他。当他恢
复了本性善良的一面,真正地干些什么的时候,孩子们也和他连在一起。
他是个好匠人,心灵手巧,心情开朗时,总是不停地哼哼唱唱。虽然他长年累
月和家人闹别扭,脾气暴躁,但干起活来热情很高。大家都会很兴奋地看到他拿着
一块通红的铁块冲到洗碗间,嘴里喊着:“让开——让开!”然后,他用锤子在铁
砧上锤打着这块烧红发软的东西,随心所欲地打出各种形状。或者,他全神贯注地
坐在那儿焊接。孩子们就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些金属突然化开了,被烙铁头压进缝里
去,屋子里飘满烧松香和焊锡的味儿,莫瑞尔就一声不响,一心一意地干活。他修
鞋时锤子叮叮吮咪的敲打声与他的哼唱声合鸣。当他坐着给自己补下井穿的鼹鼠皮
裤子时,也总是满心欢喜。他常常亲手干这活儿,他觉得这活太脏,皮子又太硬,
妻子干不了。
不过,对于孩子们来说,最高兴的还是看他做导火索。莫瑞尔从搁楼里找出一
捆很结实的长麦秆,用手把它们擦得干干净净、金光闪闪。然后把麦秆切成大约六
英寸的小段,每段麦秆底部都留一个槽口。他随身带一把快刀,麦秆切得整整齐齐,
毫无损坏。他在桌子中间倒上一堆火药,擦得明光闪亮的桌面堆起一小堆黑色颗粒。
他整好麦秆,保罗和安妮往麦秆里灌火药,再一根根塞住。保罗喜欢看这些黑色的
颗粒从自己指缝流进麦秆口,直到灌满为止。然后,他用大拇指指甲刮一点肥皂塞
住麦秆口,这样工作就算做完了。
“看,爸爸。”他说。
“很对,宝贝。”莫瑞尔回答,他对二儿子尤其亲热。保罗把导火索插到火药
罐里,替父亲收拾好,第二天早晨莫瑞尔要拿着它下井炸煤。
此时,亚瑟也很喜欢父亲,靠在莫瑞尔椅子扶手上说:
“给我们讲讲井下的事儿,爸爸。”
这是莫瑞尔最高兴的事。
“好,有一匹小马——我们叫它邰非,”他开始这么讲,“它很狡猾。”
莫瑞尔活灵活现地讲着故事,一下就让人感觉到了邰非的狡猾。
“皮肤是棕色的。”他接着说:“也不太高,嗯,它踢踢踏踏地来到井下。有
人听到它打了个喷嚏。‘嗨,邰非,’有人问,‘为什么又打喷嚏了?又闻到了什
么?’”
“接着又打了一个喷嚏,就一屁股坐下去,头顶在你身上,这个小坏蛋。”
“‘邰非,想要什么?’”有人说。
“他想要什么?”亚瑟常常会问。
“他想要一点烟草,宝贝。”
邰非的故事可以无穷无尽地讲下去,而且大家都爱听。
有时候,也会换一个新故事。
“休息时间,我穿衣服,有个东西从我胳膊上跑过,你们猜猜是啥,宝贝?原
来是只老鼠。”
“‘嗨,站住!’”我大喝一声。
“我一把抓住了老鼠尾巴。”
“你把它捏死了吗?”
“是的,它们很讨厌。井下多的是。”
“它们吃什么?”
“吃拉煤车的马掉下来的谷子——如果你不收拾它们,它们会钻进你的口袋,
吃掉你的点心——不管你把衣服挂在哪儿——这些偷偷摸摸、到处乱咬的讨厌东西
都能找到。”
这样愉快的夜晚,只有莫瑞尔干活儿的时候才会出现。通常他总是早早的上床,
比孩子们睡得还早。干完了修补的活儿,报纸也浏览了一遍,他无事可干了。
父亲上床后,孩子们才觉得安心,他们躺下说一阵悄悄话。突然天花板上反射
出晃动的亮光,呼他们一跳。原来是外面矿工们提着灯去上九点的夜班。他们听着
男人们的说话声,想象着他们怎么走进黑漆漆的山谷。有时孩子们还会走到窗前,
望着三、四盏灯在黑暗的田野中摇摇晃晃,渐渐消失在黑夜之中。然后赶紧奔回床
上,大家暖暖地挤在一起,这真令人感到兴奋。
保罗是个相当赢弱的孩子,常犯支气管炎。而另外几个孩子却都很强壮,所以
母亲格外宠爱他。一天,他在吃午饭时回到家。觉得不舒服。不过莫瑞尔家的人一
向不喜欢大惊小怪。
“你怎么了?”母亲关切地问。
“没什么。”他回答。
可是他饭也吃不下去。
“你不吃饭。就去不成学校。”她说。
“为什么?”他问。
“就因为不吃饭。”
饭后他就躺在沙发的那个孩子们都喜欢的印花垫子上,慢慢打起瞌睡来。那天
下午,莫瑞尔太太熨衣服。她干活时,听到孩子喉咙里那微弱丝丝声,心里又涌起
先前讨厌他的那种感觉。她当初没希望他能活下来,然而他稚嫩的身躯却具有强大
的生命力。如果他刚生下来就死了,她倒会觉得宽慰些,她对他总有一种又爱又恼
的感情。
他呢,在半睡半醒的朦胧中,迷迷糊糊地听到熨斗贴在熨衣板上的声音,还有
轻微的撞击声。一醒过来,看到母亲站在炉边地毯上,把热熨斗靠近脸,好象在用
耳朵倾听熨斗有多烫似的。她脸上平静安详,内心却充满痛苦和幻灭。由于自我克
制,紧闭着嘴唇。但她玲珑的鼻子,蓝蓝的眼睛看上去多么年轻、敏锐、热情。他
不由自主地从心里涌起一种强烈的爱。当她像现在这样平静时,她看上去很勇敢,
充满活力,可又似乎被剥夺了某种生活权力。想到母亲的生活从来没有美满过,孩
子感到心痛,他想报答却又心有余而力不足,这让他感到自己太无能,内心痛苦的
煎熬着。但同时也使孩子念念不忘去报答母亲,这是孩子天真的生活目标。
她在熨斗上吐了口唾沫,唾沫在黑黑的熨斗面上乱溅起来,转瞬即逝。然后她
跪在地上,在炉边地毯的反面用力擦拭熨斗。炉子旺盛的火焰温暖着她。保罗很喜
欢母亲蹲下来,脑袋偏向一边的样子。她的一言一行,都完美无缺。屋里暖融融的,
弥漫着烫衣服的气味。后来,牧师来了,跟她和风细雨地聊起来了。
保罗的支气管炎犯了,他自己倒不在乎。已经这样了,充好汉也没用了,他特
别喜欢晚上八点钟之后,灯熄了,看着火光在黑暗中的墙壁上、天花板上闪动;看
着巨大的影子摇摇摆摆,屋里似乎全是人,在沉默中厮打着。
在上床前,父亲总会走进这间病房,家里不论谁病了,他是显得温和亲善。但
是扰乱了男孩安宁的心境。
“睡着了吗,宝贝?”莫瑞尔柔和地问。
“没呢。妈妈来了吗?”
“她马上就叠完衣服了。你想要点什么吗?”莫瑞尔很少这样对儿子。
“我什么也不要。妈妈什么时候来?”
“快了。宝贝。”
父亲在炉边地毯上犹犹豫豫地站了一会儿。他感觉到儿子不想要他。于是他下
楼对他妻子说:
“孩子急着要你。你什么时候弄好啊?”
“天啊。等我忙完嘛。告诉他让他睡觉。”
“她叫你先睡。”父亲温柔地给保罗重复着。
“嗯。我要她来。”男孩子坚持着。
莫瑞尔对楼下叫道:“他说你不来他就睡不着。”
“哦。天哪。我马上就来。别对楼下嚷嚷。还有别的几个孩子呢!”
莫瑞尔又进来了。蹲在炉火前,他很喜欢烤火。
“她说她马上就来。”他说。
他磨蹭着呆在屋里,孩子烦躁得厉害,父亲在身边似乎加重了病人的烦躁。莫
瑞尔站在那儿看了一下儿子,温和地说:
“晚安。宝贝。”
“晚安。”保罗回答,然后翻了个身,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独自呆一阵了。
保罗喜欢和妈妈一起睡,不管卫生学家们怎么说,和自己所爱的人一起睡觉总
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那份温暖、那份心灵的依赖和安宁,以及那种肌肤相亲所引
起的令人舒服的感觉,催人入眠,也可以让身心完全康复。保罗挨着她睡,就觉得
病好了许多。他平时老睡不踏实,这时候也睡的很深、很熟,似乎重新获得生活的
信心。
康复阶段,保罗坐在床上,望着那些鬃毛蓬松的马在田间饲料槽地吃草。踩成
黄色的雪地上撒满干草;望着那些矿工一群一群地走回来——一个个小小的黑影慢
慢地穿过银向色的田野。雪地上升起一片晴雾。夜幕降临了。
身体渐渐复原,一切显得美好而惬意。雪花突然飘到窗户玻璃上,象一只只银
色的飞燕栖息在那儿。雪花很快化了,玻璃上只有滴滴雪水往下爬着。有时雪花绕
着屋角飞舞,像只鸽子即刻远逝。山谷对面,一列小小的黑色列车迟疑地爬过这一
大片白色世界。
由于家庭生活拮据,孩子们为能在经济方面帮助家里而感到欣慰和自豪。夏天,
安妮、保罗和亚瑟一大早就出去采蘑菇,在湿湿的草地上找啊找。偶尔,云雀在草
地上飞起,那表面干净、光滑的蘑菇正好就藏在这片绿色中。如果他们能采到半磅,
他们就非常高兴了,为能找到食物、为接受自然的恩赐、为能在经济帮助家里而高
兴。
除了拾麦穗来熬牛奶麦粥以外,最大的收获,就是采黑莓了,莫瑞尔太太每周
六总要买些水果和在布丁里,她特别喜欢黑莓。因此每到周末,保罗和亚瑟就找遍
草丛、树林和旧矿,任何可能找到黑莓的每一个角落都去。在矿工居住比较集中的
这地方,黑莓已经是非常稀罕,但保罗仍到处寻找,他喜欢到乡间田野,在树丛中
搜寻。他无法忍受两手空空地去见母亲,他觉得宁愿去死,也不愿让她失望。
“天哪,”当孩子们很晚才回来,劳累疲乏,饥肠辘辘,她会惊叫到:“你们
去了哪?”
“哦!”保罗回答:“附近没有黑莓,所以我们翻过美斯克山去找。看,妈妈!”
她朝篮子里看了一下。
“哟,真大!”她赞叹道。
“超过了两镑了吧——是有两镑多吧?”
她掂了掂篮子。
“没错。”她有点迟疑地说。
接着,保负又摸出一朵小花,他总是给她摘一支他认为最美的花。
“真漂亮!”她用惊奇的语调说道,仿佛少女接受一件定情信物似的。
这个男孩宁可走上一整天,跑很远很远的路,也不愿轻易罢休,两手空空地来
见她。当时他还小,她从未意识到这一点。她是那种只盼望自己孩子赶紧长大的女
人。而且那时她最关心的是威廉。
不过,威廉去了诺丁汉后,很少在家,母亲就把保罗当成了伴儿。保罗下意识
地妒嫉威廉,威廉也同样妒嫉着保罗,但他们又是好朋友。
莫瑞尔太太对二儿子的感情显得微妙、敏感。不像对长子那么热情。保罗每星
期五下午去领钱,五个矿井的工人都是在星期五发工资,但不是单独发给个人,每
个巷道的钱都交给那个作为承包人的矿工头,由他分成一份份的工资。不是在小酒
店里发,就是在办公室发。学校每星期五下午就会提前放学,为的就是让孩子们去
领工钱。莫瑞尔的孩子们在工作前都领过工资,先是威廉,接着是安妮,然后是保
罗。保罗一般总是在三点半动身,口袋里装着个花布包,在那个时候,每条路上都
有妇女、姑娘、孩子们和男人,一群群地往发工资的办公室走去。
这些办公室相当不错,一幢新的红砖楼房,像一座大厦,坐落在青山尽头一片
十分清洁的院子里,屋子的大厅就是等着发工资的地方。大厅是一间没什么摆设的
长条形房子。地上是青砖,四周靠墙摆着椅子、矿工们就穿着他们下井穿的那身脏
衣服坐在那儿,他们来的比较早,妇女和孩子通常在红砂砾路上来回遛跶。保罗总
是在很仔细地看着那些花坛和大草坡,因为那里长着小小的米兰和勿忘我。那里一
片嘈杂,女人戴上了节日才戴的帽子,姑娘们大声聊着天,小狗到处跑,只有四周
绿色的灌木丛沉默着。
随后里面传来喊声,“斯宾尼公园——斯宾尼公园。”所有为斯宾尼公园的矿
井干活的人都进去了。轮到布雷渥矿井的人领工资时,保罗混在人群中走了进去。
领工资的房间很小,横放着一条柜台,把房间分成了两部分,两人站在柜台后面—
—一个是布雷恩韦特先生,一个是帐房先生温特博特姆。布雷恩韦特先生个子很高,
外表看起来像个威严的长者,留着小白胡子,他平时常围着一条很大的丝质围巾,
即使是夏天,敞口火炉里也烧着很大的火,而且窗户也是关着的。冬天的时候,人
们从外面新鲜空气里走到这儿来,似乎喉咙都要烤焦了。温特博特姆先生又矮又胖,
是个秃子。他的上司常对矿工们进行家长式教育,而他却常说一些蠢话。
屋里挤满了浑身脏乎乎的矿工,还有些回家换了衣服的男人,几个女人,一两
个孩子。通常还有一条狗。保罗比较矮,因此常被挤到大人腿后靠近炉子的地方,
几乎要把他烤焦了。不过,他知道领钱的顺序是根据下井的号码来叫的。
“赫利德。”传来布雷恩韦特先生响亮的声音,赫利德太太不作声地走上前去,
领上钱,又退到一边。
“鲍尔——约翰·鲍尔。”
一个男孩走到柜台边上,布雷恩韦特先生个子高,脾气大,生气地透过眼镜瞪
着他。
“约翰·鲍尔!”他又叫了一遍。
“是我。”男孩说。
“咦。你的鼻子和以前不一样了。”圆滑的温特博特姆先生从柜台里盯着他说。
人们想起老约翰·鲍尔,都偷偷地笑了。
“你爸爸为什么不来!”布雷恩韦特用一种威严的声音大声问。
“他不舒服。”孩子尖声尖气地说。
“你应该告诉他别喝酒了。”,这个叫大掌柜的说。
“即使他听了会一脚踢破你的肚子也没关系。”一个嘲弄的声音从孩子背后传
来。
所有的男人都大笑起来,这位傲慢的大掌柜垂着眼睛看着下一张工资单。
“弗雷德·皮尔金顿!”他毫无感情地叫了一声。
布雷恩韦特是矿上的一个大股东。
保罗知道该他了,他的心砰砰急跳着。他被推挤得靠着壁炉架,腿肚子都烫痛
了。不过,他也不打算穿过这堵人墙。
“沃尔特·莫瑞尔!”那个响亮的声音传来。
“在这儿!”保罗尖声回答。但声音又细又弱。
“莫瑞尔——沃尔特·莫瑞尔!”掌柜的又喊了一次。他的食指和拇指捏着那
张工资单,准备翻过去。
保罗害羞的不知所措,他不敢也不愿大声答应,大人们的身体把他完全挡住了,
幸好温特博特姆先生帮了他一把。
“他来了,他在哪儿?莫瑞尔的儿子?”
这个胖胖的,脸色通红的秃头小矮个,敏锐的眼睛往四周看了看,他指了指火
炉,矿工们也四处搜寻,往旁边让了让,才看到了孩子。
“他来了!”温特博特姆先生说。
保罗走到柜台前面。
“十七英镑十一先令五便士。刚才喊你时,为什么不大声答应?”布雷恩韦特
先生说。他砰的一声把内装五镑一袋的银币放在清单上,然后做了一个优雅的手势,
拿起十镑的一小叠金币放在银币旁边。金币像发亮的小溪倾倒在纸上,掌柜的数完
钱,孩子把钱捧到温特博特姆先生的柜台上,给他交房租和工具费。又该他难堪了。
“十六先令六便士。”温特博特姆先生说。
孩子心慌神乱,也顾不得数钱了。他把几个零的银币和半个金镑推了进去。
“你知道你给了我多少钱吗?”温特博特姆先生问。
“没长舌头吗?不会说话吗?”
保罗咬着嘴唇,又推过去几个银币。
“上小学时别人没教你数数吗?”他问。
“只教了代数和法语。”一个矿工说。
“还教怎样做个厚睑皮。”另一个人说。
保罗让后面的人等了很久,他抖着手指把钱放到包里,冲了出去。在这种场合,
他总是被这些该死的家伙们弄得好苦。
他来到外面,沿着曼斯菲尔德路走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公园墙上到处是青
苔,几只金黄和白色的鸡在果园树下啄食吃。有三三两两的矿工往家走。他害羞地
挨着墙根窜。矿工中有很多人他认识,他们浑身灰尘,满面尘垢无法辨认。这对他
来说又是一种折磨。
他到布雷蒂新酒馆时,他父亲还没来。酒馆老板娘沃姆比太太认识他。过去,
保罗的奶奶和沃姆比太太是朋友。
“你爸还没来呢。”老板娘说,声音里似乎有点嘲讽,又有点笼络的意味。这
就是专和男人来往的女人特有的腔调。“请坐吧。”
保罗在酒吧里的长凳的上头坐下。有几个矿工在墙角算帐、分钱。还有些人走
进来,大家瞥了这孩子一眼,但谁也没说话。终于,莫瑞尔喜滋滋地飘进了酒馆。
尽管满脸煤灰,却煞有介事。
“嘿,”他十分温和地对儿子说:“敢和我比一比吗?要喝点什么?”
保罗和别的几个孩子从小滴酒不沾。当着这么多人即使让他喝一杯柠檬汁,也
要比拔一颗牙还难过的多。
老板娘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心里可怜。但对他那毫不动情、循规蹈矩的态
度很不满。保罗默默地往家走,气乎乎地进了门。星期五是烤面包的时候,家里总
是有一只热热的小圆面包留给他,母亲把面包放在他面前。
突然,他恼怒地转过身去对着她,眼睛里充满怒火。
“我再也不去领工资的办公室了。”他说
“哦。怎么啦?”母亲吃惊地问。对他的发火,觉的有些好笑。
“我再也不去了。”他大声说。
“哦,好极了。你去和你爸爸说吧。”
他狠狠地咬着面包,好象面包是泄气的对象。
“我不——不去领工资了。”
“那就叫卡林家的孩子去吧,他们能挣到六便士会非常高兴的。”莫瑞尔太太
说。
这六便士是保罗的唯一收入,这笔钱大都用来买生日礼物。毕竟它是一笔收入,
他十分珍惜它。但是……
“那么,让他们去挣吧。”他说,“我不想要了。”
“哦,很好。”他母亲说,“但你也不用冲我发火呀。”
“他们真可恶,又俗气,又可恶,我不去了。布雷恩韦特先生连‘H’音都发不
出来,温特博特姆先生说话时语法也不通。”
“你不愿意去,就因为这个吗?”莫瑞尔太太笑了。
孩子沉默了一会儿,他脸色苍白,眼神郁郁不乐。母亲正忙着干家务活儿,没
注意他。
“他们总是挡着我,让我挤都挤不出来。”他说。
“哦,孩子,你只需叫他们让一下就行了。”她回答。
“而且艾尔弗雷德·温特博特姆说:‘小学里他们教了你些什么?’”
“他们确实没教给他什么。”莫瑞尔太太说。“这是真的——又没礼貌,又不
聪明。——他的油猾是从娘胎里带来的。”
就这样,她用自己的方法安慰着他。他的可笑的敏感让她心疼。有时,他眼里
的狂怒振奋了她,使她沉睡的心灵受到了惊动。
“领了多少钱?”她问道。
“十七英镑十一先令五便士,扣去十六先令六便士!”孩子回答说,“这星期
不错,爸爸只扣了五先令零用钱。”
这样,她就可以算出她丈夫到底挣了多少钱,如果他少给了钱,她就可以让他
算帐。莫瑞尔一向对每个星期的收入保密。
星期五晚上既要烤面包又要去市场。保罗像平常一样在家里烤面包。他喜欢在
家里看书画画,他非常喜欢画画。安妮每星期五晚上都在外面闲遛跶。亚瑟像平时
一样高兴地玩耍。所以,家里只有保罗一人。
莫瑞尔太太喜欢到市场采购。这个小市场坐落在小山顶上,从诺丁汉、德比、
伊克斯顿和曼斯菲德沿伸过来的四条大路在这里汇合,这里货摊林立。许多大马车
从周围村子涌到这儿。市场上的女人摩肩接踵,街上挤满了熙熙攘攘的男人,简直
让人惊异。莫瑞尔太太总是和卖花边的女人讨价还价。与卖水果的那位叙叙叨叨的
人合得来,不过水果商的妻子不怎么样。莫瑞尔太太来到鱼贩子的摊前。他是个不
顶用的家伙,不过逗人发笑,她以拒人千里的态度对待亚麻油毡贩子。要不是盘上
印的矢车菊图案吸引她,她才不去陶器摊,对待他们的态度冷淡而客气。
“那小盘子要多少钱?”她说。
“七便士。”
“谢谢。”
她放下盘子就走开了,可她不会不买它就离开市场的。她又从摆着那些坛坛罐
罐的摊子旁走过,偷偷地再看看那只盘子,又装做没看的样子。
她是个很矮的女人,戴顶无檐帽,穿一身黑衣服。这顶帽子已戴了三年,这让
安妮看着心里很不舒服。
“妈!”姑娘带着恳求地说,“别戴那顶圆乎乎的小帽子了。”
“那我应该戴什么?”母亲尖酸地说,“我相信这顶帽子不错。”
这顶帽子原来有个尖顶,后来加了几朵花,现在只剩下黑花边和一块黑玉了。
“这帽子有点垂头丧气的样子,”保罗说,“你为什么不修整修整?”
“我应该揍扁你的脑袋,说话没有一点分寸。”莫瑞尔太太说着,勇敢地把黑
帽子的帽带系在下颌。
她又瞥了那个盘子一眼。她和对手——那个卖陶器的,都感到不自在。好象他
们之间有什么隔阂似的。突然,他大声喊道:
“五便士你想买吗?”
她吃了惊,停了下来,拿起那只盘子。
“我要了。”她说。
“你帮了我的忙,对吗?”他说,“你最好再对盘口吐口唾沫,就像别人送给
你什么东西,你还嫌弃似的。”
莫瑞尔太太冷冷地给了他五便士。
“我不觉得你把它送给了我!”她说,“如果你不愿意五便士出手,你可以不
卖给我。”
“这个破地方,如果能白送掉东西,倒是幸运了。”他生气地喊道。
“是啊,买卖有赔有赚。”莫瑞尔太太说。
她已经原谅了这个卖陶器的男子。他们成了朋友。她现在敢摸摸那些陶器了,
并因此而高兴。
保罗在等她,他盼着她回来。她通常这时候心情最好——得意而疲惫,大包小
包的满载而归,而且,精神上也很充实。他听见她的轻快的脚步从门口传来,就从
他的画架上抬起头来。
“唉!”她叹了口气,站在门口冲着他笑。
“天啊,你拿了这么多东西”他惊呼着,放下他的画笔。
“是的。”她喘着气,“该死的安妮还说来接我。太重了!”
她把网兜大包小包扔在桌上。
“面包好了吗?”她问着向烤炉走去。
“烤最后一炉。”他回答,“你不用看,我记着呢。”
“哦,那个卖陶器的!”她说着关上烤炉的门。“你记得我以前说他是怎样一
个无赖吗?现在,我觉得他没有那么坏。”
“是吗?”
孩子被她的话吸引了。她摘下了那顶黑色的圆帽子。
“是的,我觉得他挣不了多少钱——不过,现在人人都说他发了——就让人讨
厌他。”
“我也会这么看的。”保罗说。
“是啊,这也难怪。最后他还是卖给我了——你猜我用多少钱买下这个的?”
她打开包盘子的破报纸拿出那只盘子,站在那里喜形于色地看着它。
“让我看看。”保罗说。
两个人就站在那儿,心满意足地欣赏这个盘子。
“我可喜欢矢车菊图案装饰的东西。”保罗说。
“对了,我想起你给我买的那个茶壶……”
“一先令三便士。”保罗说。
“五便士!”
“太值了,妈妈。”
“是的,你知道吗,便宜得几乎像是偷来的呢。不过,我今天花的钱已经够多
的了,再贵我就买不起了。而且,如果他不乐意,他可以不卖给我。”
“是啊,他不愿意卖,就不用卖嘛。”保罗说。他们彼此都在安慰对方别以为
是坑了那个卖陶器的。
“我们可以用它来盛炖水果。”保罗说。
“还可以盛蛋糕或果子冻。”母亲说。
“要不,就盛水萝卜和葛芭。”他说。
“别忘了正在烤的面包。”她说,声音里充满喜悦。
保罗看看炉子里面,拍了拍底层的那只面包。
“好了。”他说着把面包递给她。
她也拍了拍面包。
“好。”她一边回答一边开始打开包,“哦,我真是一个爱乱花钱的女人,我
知道这样会倾家荡产的。”
他心急地凑到她旁边,想看看她买了些什么贵东西。她打开报纸,露出几株紫
罗兰和深红色的雏菊。
“用了四便士呢。”她抱怨着。
“真便宜!”他大声说。
“是啊,可是这个星期根本不应该买这些。”
“它们多漂亮呀!”他赞叹道。
“是的!”她说,乐得忘乎所以,“保罗,你看那朵黄色的,像个老头的脸。”
“像极了!”保罗喊到,弯下腰来闻着花,“真香!不过花上尽是泥。”
他冲到洗碗间,拿了块绒布,仔细地擦洗着紫罗兰。
“看这些水灵灵的花。”他说。
“真好看!”她赞叹着,觉得心满意足。
斯卡吉尔街上的孩子们交朋友十分挑剔。莫瑞尔家住的那一头没有多少小孩子。
因此,这几个孩子更加要好,男、女孩子们一起玩,女孩子参加打仗和一些粗鲁的
游戏,男孩子们也加入到跳舞、转圈和过家家游戏。
安妮、保罗、亚瑟很喜欢没有雨雪的冬夜,他们在家里等到矿工们全都进了家
门,天色完全黑下来,街上不再有人时,才围上围巾出去。他们跟其他矿工的孩子
一样,不愿意穿大衣。门外一片漆黑,四周朦朦胧胧,看不清任何东西,坡下有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