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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世暗号

_6 倪匡(当代)
前景。
虽然他的内心深处,或者根本知道那种前景只是海市蜃楼,可是他还是要继续那么
做。
这样的悲剧人物,古今中外,现实和传说之中都有。追日的夸父是其中的典型。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不免有悲悯对方的神情,同时摇了摇头。
白素立刻知道我正在如何想,她压低了声音:“那是他的理想,也是他的信徒的愿
望,那不是不可以实现的妄想,而是坚持下去,总有一天可以成为事实的崇高理想!”
我绝对无意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任何争执,在理论上说,白素是对的  在理论上,
人一步一步向前走,可以走到银河系的尽头去!
理论上很正确的现象,在现实之中,有许多永远不会发生。白素比较倾向于理想主
义,我则一贯现实,这是我们两人的大不同,自然也没有必要统一,就保持各自有自己
的意见好了。
我又喝了一口酒,抬头向天:“我承认,这个设计大胆兼惊人,也是可以利用的唯
一时机,但是,我绝不会参加,绝不!”
我说得坚决之至,一时之间,大活佛的脸色变得了白,气氛也僵硬之极。要不是顾
及对方的身分,我早已把他推出去了。
过了好一会,大活佛才道:“如果卫七先生出现,你确然不必参加。”
这大活佛的词锋,十分厉害,他等于是在说,卫七不现身,我还是要参加。而要失
踪了那么久的七叔出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我当然不能说当年的承诺不算数了  虽然我这样说一句很容易,而且,就算我明
摆著撒赖,大活佛也拿我无可奈何,可是那与我为人的宗旨不合,这句话又绝难说得出
口。
我处在一个两难的境地之中,想了一会,我才道:“那没有用的,一点用也没有。
就算在这样的情形下,一举成功,真正的二活佛地位确立,一样没有用。”
大活佛望著我,显然不同意我的说法。
我指著他:“他们可以逼你逃亡,一样也可以令不听话的二活佛逃亡!”
大活佛亢声道:“这样,他们就会尽失民心!”
我也提高了声音:“他们早已尽失民心,尤其在喇嘛教徒之中,一点民心也没有。
可是他们有军心!你有民心,谁都知道你是至高无上的精神领袖,可是精神敌不过鎗炮
,活佛先生!”
大活佛声音镇定:“不,你错了,卫斯理先生,精神永存,世上没有任何鎗炮,敌
得过永恒的精神。”
这又是理论和实际的问题,这种问题,再说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我挥了挥手:“很好,你有永恒的精神,请去发挥你的精神力量,我没有这种精神
,请不要硬把我放在你的精神领域!”
大活佛昂然道:“老实说,你根木进不了我的精神领域,你只是在一项化学变化的
程式中,起到催化剂的作用而已。”
想不到他会举了这样一个例子,我呆了一呆:“我甚么剂也不想当。”
大活佛应声道:“可是你答应了的!”
我陡然之间,感到自己如同是一头被堵进了死巷子里的猎物,若是再不进行反击,
那只是死路一条。
而且,一直以来的忍让,使我感到了极度的屈辱!我陡然暴发,用力一拍桌子,吼
叫了起来:“是,我答应过!可是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那时,你好好地在当你的小大
活佛,不必流亡,那时,不存在你死我活的斗争,不存在要逼你流亡的势力,七叔答应
的,只不过是一个宗教领袖地位的确认,一切都在和平的状况中进行。而现在,你却要
我承诺去进行一场政变,一个阴谋,一个危险之极的冒险,叫我像一头飞蛾一样去扑火
!”
我一口气吼下来,神情激动,一告段落,我又大口喝了一口酒。
在我对著大活佛吼叫时,我没有先看白素的反应。直到这时,我才向她望去,如意
料之中,她低垂著头,看来神情平静之极。
大活佛有生以来,只怕还没有人在他的面前如此吼叫过,所以他身子微微发抖,神
色惊怒,面色了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继续道:“你能不能现实一点,或者说,清醒一点?全世界都知道你在图谋甚么
,可是没有人能帮得了你,你的图谋,不会成功的!”
大活佛也在突然之间,激动了起来:“会成功的!历史上许多人,作过和我同样的
努力,许多人失败了,但也有许多人成功了!当十二个人局处在一艘小船上开会的时候
,谁能想到他们在三十多年之后,会拥有那么大的一片国土!”
我冷笑:“他们可没有要求无事的人去加入。”
大活佛的双颊之上,渐渐现出了红晕:“我比他们更有条件,人类历史的发展,顺
应我的图谋,世界趋向公义,我们是独立的民族,有自己的传统文化,有自己的语言,
有自己的文字,有自己的宗教,在历史上,长时期是独立自主的国家,我们的人民不愿
意接受异族的统治,为甚么一定要借‘民族大家庭’的名义来统治、控制我们!如果如
今的现状应该维持,那么当年日本军阀的‘大东亚共荣圈’更名正言顺!”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面色由红而白,由自而红者几次,可知他的心情,激动之至。
我和白素都默不作声,因为他的话,是无可反驳的。强权强加在他们的头上,不管
用多少动听的大名堂,始终不是他们的愿望。
而任何民族,都有权按自己的意愿行事!
第十部:“呼必勒汗”
可是,我仍然以为,他的图谋,没有成功的希望。
但是我没有再出声,保持沉默。
大活佛喘了几口气,一字一顿:“我会成功,历史上,没有永远的奴役!”
我早就说过,他的话,在理论上都可以成立,而且慷慨激昂,铿锵有力,掷地作金
石声,谁也反驳不了。像“历史上没有永远的奴役”这样的语句,听起来是多么响亮动
人!
但事实上,人类的历史,摆脱奴役,还只是近百年来的事,并且绝不是全人类,只
是少数人才组织了没有奴役关系的社会形态,大多数人,仍然处在奴役和被奴役的关系
之中!
我缓缓地道:“阁下和我们不同,你有转世的能力,所以,“永远”对我们来说,
只不过几十年,对你来说,才是真正的永远  你的图谋会成功的,只是由你的观点来
看。让我来看,我还是说,你不会成功!”
大活佛后退了两步,坐了下来,先闭上眼睛一会,才再睁开眼来。
在他刚才闭上眼的时候,他也不免有疲倦的神情流露,但立即又恢复了常态  并
不是精神奕奕,而是充满了信心。
他再一次道:“登珠活佛当年,选择了卫七,卫七又选择了你,这其间必有因果在
。二活佛和我在‘神会’时告诉我,他已和你有了初步的接触  ”
他的话,令我陡然吃了一惊,连一向镇定的白素,也不免现出惊讶的神情。
大活佛继续:“我不知道他用甚么方式,他告诉我,你一定会知道,那是他在和你
联络。”
我用力吞咽口水,才能避免喉咙发出“咯咯”的怪声。
那两封信!两对道出了暗号的信。
白素没有向大活佛提及过那两封信,大活佛不可能知道有这两封信的事。
我早就推测过,发信人是二活佛的转世灵童,但没有确切的证明。如今大活佛的话
,证明了两件事,其一,发信人真的是二活佛转世;其二,大活佛和二活佛之间,真存
在著玄妙无比,不可思议的精神沟通  神会。
大活佛并没有追问我是不是二活佛真的已和我有了联络  那是由于他对他自己所
说的话,充满了信心。他又道:“二活佛又告诉我,要你在适当时候出现,我必须亲自
来请求你的帮助。”
我声音乾涩:“这……二活佛估计不准了,你亲自来,也没有用。”
大活佛笑得很自然,像是我的话,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二活佛的意思是,我如果
不成功,请你去见一见他,你或许会改变主意。”
一句话令得我心头乱跳。整件事,与我无关,我最关心的,并不是喇嘛教的现状能
否改变,劫难是不是结束。我关心的是喇嘛教神秘的转世现象,是七叔的下落,是生命
的无穷奥秘!
如果能和转了世的二活佛见面,虽然不能立时参透生命奥秘,但总可以获益匪浅!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引诱,那是我尽心尽力在努力,想取得成果而至今所知
极少的探索。
一时之间,我张大了口,发出了一连串古怪的声音,然后,深深吸气,这才把自己
心头急切的愿望压了下去,硬著脖子,摇了摇头。
大活佛对我的反应,仍像是在意料之中  这一方面,他真是莫测高深。他道:“
如今二活佛的身分,绝不能暴露,不能有丝毫暴露,不然,必将招致大祸,他却愿意见
你,你怎能错过这机会?”
发自我喉间的古怪声音更响  我的神情也一定古怪到了极点,因为白素望向我的
眼色,也极其古怪。白素望著我,但是她却对大活佛说话:“尊驾到这里来,虽说行事
机密之极,但是在假二活佛的讯息,传出来之后,对方大是紧张,正在加强各方面的行
动,一定对尊驾的行动,加强留意。”
大活佛吸了一口气:“我有天神庇佑,他们难以知道我的行动。”
我不明白何以白素和大活佛忽然讨论起这个问题来,但那正好给我缓了一口气。谁
知道接下来白素的话,还是和我有关的。她道:“万一你的行踪被掌握,那么,在你秘
密行动中曾接触过的人,也会被他们纳入监视网之中,那么,卫斯理去见二活佛,就有
可能导致二活佛的暴露!”
白素这样说,倒像是我已决定了去见二活佛一样,而事实上,我内心还在交战,未
有决定。
大活佛叹了一声,双手合什:“我教灾劫若是未完,确有此可能。”
我忍不住道:“为了安全,亦确然不宜见他!”
白素叹了一声:“夫妻多年,两心相知,你最后必然会去见二活佛,你不会放过这
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必再自己骗自己了!”
本来,我确然还在犹豫的,但白素这几句话,令我一下子就崩溃了,我竟应道:“
总要找一个最安全的方式才好。”
大活佛像是早已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他吸了一口气:“二活佛知道唯有如此,才
能打动你的心,他自然也会准备最妥善的方法,他要求你到多年之前,卫七见到登珠的
那个林子去,自然可以见到他的安排。”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立即道:“当然应该化装,而且,在我们走了之后,隔两
三天你再行动,也不为过。”
白素要护送大活佛自他的秘密行动中走出去,我必须单独行动。
我的行动,会造成甚么样的结果,实在难以想像  大活佛的出现,已经令得我向
这件事的中心,又接近了一步,再和二活佛见面,是不是会使我终于参加那件事呢?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会有甚么样的结果。
大活佛双手合什,和白素一起离去,我没有送出去,以保持他行动的神秘性。
大活佛这次旋风式的造访,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永远不会再有人提起。也有
可能,在喇嘛教的历史上,占一页重要的地位!
我先决定自己该何时展开行动,本来,迟几天最好,但我性子急,所以我决定在两
天之后。
这样子的秘密行动,对我来说,经验丰富之至。有自信即使有人在监视我,也决不
知我真正的目的地。
我把红绫和温宝裕找了来,告诉他们,我有要事,要离开几天,在我离开期间,别
试图和我联络。
温宝裕不住眨著眼,我不等他提出任何问题,就伸出手来,挡在他的口前,他大声
吞了一口口水,没有出声。
两天之后,我已到了新德里。在这两天中,我又想了很多,我仍然不能肯定出赏格
找七叔的是甚么人,但相信见了二活佛之后,事情一定会有进展。
我在从家里到印度这段时间内。并没有化装,我十分留心,并没有任何迹象表示我
被跟踪。或者是超级跟踪,我竟然发觉不到。
由于事情关系实在大大,我不能不作超级戒备。
在这两天中,各种传媒仍不断猜测那赏格和卫七的身分,竟有说卫七可能和希特勒
和墨索里尼的宝藏有关  实际上,七叔身系的财宝利益,只怕连传说中的所罗门王宝
藏都比不上。
事情被喧腾到了这一地步,除非七叔真的是隐居在人迹不到处,像当年白素的母亲
,在苗疆之中一样,只要他还在生,就没有理由不知道。
而且,这赏格,在别人来看,只知道要找人,不知道是为了甚么,但是七叔本人,
一定一看就可以知道,是有人找他来证实登珠活佛嘱咐的时候了。
我对于七叔是不是会出现,一点把握也没有。倒是对二活佛所说,那三件法物,会
在适当时候之前出现,感到莫大的兴趣  那也是我答应去见二活佛的原因之一!
因为那三件物事,流落到了何处,除七叔之外,没有人知道。三件法物如果重现,
就算是物在人亡,也多少可以得到七叔的一些讯息。
若是二活佛凭他的神通,能知道这三件法物的所在,那就更加神奇了。
要是真有这样的神通,那么,超自然力量,是不是可以把不可能的事,变成事实呢

我杂乱无章地想著,没有作出任何结论。
在新德里,我住进了最豪华的一家酒店,用的是假名字,过了一夜,仍然未曾发现
有任何被人跟踪的迹象。但是我的行动,还是小心之至。第二天一早,我就开始精心化
装,等到我再出房门时,我的外型,是一个十足的教徒,这种样貌的教徒,在印度北部
,绝不会有人多望一眼,因为实在太普通了。
我化装成这样子,也有几成是为了想测验一下二活佛的“慧眼”。他只知道前去和
他相会的是一个中国人,虽然他没有见过我,但是会在刚渡一个树林中出现的中国人并
不多,他可以容易地认出我来。
而如果我化装成当地人,他仍然可以认出我是他要见的人,那么,碰巧的成分,自
然减到最低了。
在往锡金的途中,我采用了普通人用的交通工具,包括装满了各种杂物,挤满了各
种人,车龄至少在二十年以上的公共汽车,那样子,在拥挤之中,可以使我的身上,有
更多的本地人的气味  相信用最好的猎狗,现在也难以分辨出我和当地人有甚么不同
了。
到刚渡,是黄昏时分,我决定明天清晨行事。随便到了一个地方睡了一夜,第二天
天未亮,就随著一批香客,到了那座喇嘛庙。
七叔当年,就是想入庙被拒,这才信步走进林子中,遇上了登珠活佛的。
七叔叙述当时的情景,颇是诡异,我也不知自己会有甚么样的遭遇。
虽然事隔多年,但那庙,那树林,我相信和七叔当年来到时,并没有甚么分别。
当我步入树林时,晨雾在树与树之间缭绕,像是无数又轻又薄的丝带一样。树木都
很高大,朝阳初升,透过浓密的树叶,根本见不到阳光,只能见到一点一点针光大小的
光亮。
在林子的边缘,还可以碰到一些人,一深入林子,就再也碰不到人了。杯中极其幽
静,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我踏在落叶上所发出的声响,那种声响,有经验的人一
听,就可以知道正有人在深入树林。
我突然感到,我想测验二活佛“慧眼”的化装,不起作用了,看来,这个林子,平
时根本没有人来,来的,只会是我这个应邀者!
一面想,一面向前走,越是深入,雾也越是浓,看来这样的浓雾,至少要等到中午
,才会消退。
当我估计,我深入林子,约有一公里时,在浓雾之中,我看到了一株大树之后,像
是有甚么东西在动。
那株大树离我还相当远,树身上挂满了蔓藤,雾又浓,所以一时之间,看不清移动
的是甚么。我向著大树走过去,等到看清了那是甚么时,我不由自主,心跳加剧。
应该不算是意外,但真正亲临其境,还是会不胜骇异。
有一个人在向我招手!
和七叔当年一样,事实上,我只看到了那只手,并没有看到那个人。但是景象一入
眼,感到的自然是有一个人在向我招手!
雾还很浓,那只手的形状大小,不是看得很清楚,但确是在向我招动,恍恍惚惚之
间,有令人心悸的神秘。
我深吸了一口气,树林中的空气清新,但也难以使我摆脱那种进入神秘世界的朦胧
感觉。
当我离那株树还有七八步远近时,那只手不见了。我急步走过去,就看到了有一个
孩子,正趺坐在那株树下,正望向我,双眼坚定而有神,和他的年纪不是很相称。
他的左手,放在胸前,作合什的手势,右手却在宽大的衣袖之中,看不见。
我感到了直外,因为他已经是喇嘛了  很少听到活佛的转世灵童已经是喇嘛的。
他不出声,我也不开口,一直到我们面对面,他仍然维持著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只是由于我来得近了,所以他的头抬得略高了些。
他终于先开口,声音带著稚音,可是语气却完全是成年人的:“你来了!”
我吸了一口气,他这样说,那表示他就是二活佛了。我沉声问:“尊驾是  ”
他立即回答:“我就是‘呼必勒汗’。”
在他使用的语言之中,“呼必勒汗”的意思是“化身”,也就是转世灵童。
可是我还是问了一句:“谁的呼必勒汗?”
他说得很慢,那是一个长长的名字,我当然知道那是上一代二活佛的名字。我再跨
前一步:“我有疑问,自你在拉休寺圆寂至今,已有好几十年,何以你的化身,到八年
前才出现?”
这个问题,相当重要。因为根据喇嘛教的传统,转世灵童的出生日子,必须和圆寂
的日子符合,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确认条件。
像眼前这样,相隔了几十年,其中又出现了一个假的二活佛的情形,以前未曾发生
过,想要令人相信他是真正的二活佛转世,非有更重要的证据不可。
我问了之后,在等著他的回答,他的回答,并不能使我满意,他道:“这是本教教
中难免的灾劫,待我再度出世,灾劫才会宣告结束。”
我有点不置可否,他说了一句话,倒令我对他有点刮目相看,他道:“你见过大活
佛,大活佛对你说了一切。”
从一个在刚渡的小喇嘛口中,说出了我和大活佛的秘密会见,那就很不简单了。
当然,那也可能是大活佛的安排,可是接下来他说的话,却令我一面吃惊,一面不
得不承认他的神秘的“呼必勒汗”的身分。
他在我点了点头之后,又道:“当年登珠活佛,给了三件法给一个有缘人,这有缘
人是  ”
我沉声道:“是我的堂叔。”
他陡然目光大盛:“他又把这缘份,转到了你身上?”
我点了点头,他陡然话锋一转:“先后有两封信,你应该都收到了?”
我再点头:“我只拆了一封,第一封由于无法转达,所以未拆。”
他把头再抬高了些:“登珠活佛交待的暗号,我说对了吧!”
我吸了一口气,并不立即回答。
他一字一顿:“铜铃、手掌、花!”
我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同时感到,他发出的虽然是童音,可是却又庄严无比。
他说出了暗号,那是连大活佛也不知道的暗号!
我声音飘忽:“花有几朵?”
他答道:“七朵!”
我有点迷迷惘惘,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之中,连我自己听自己的声音,也像是从
老远的地方传进来一样:“那是甚么花?是真是假,怎么一直鲜艳如初放?”
他答道:“花来自西方极乐世界,是真是假,由你心生,永不凋谢,自然新鲜,这
簇花供在我静修之室,已不知多少年了。”
我勉力镇定心神,但人还是如同在汪洋上的小舟一样,有强烈的摇幌感。我相信,
二活佛这时,正运用他强大的精神力量在影响我。
我又道:“那手掌,说是佛掌,又是怎么一回事?”
二活佛童稚的脸上,现出了相当深切的悲哀,那又是成熟的悲哀。一点不带稚气。
他道:“当年在垃休寺,我闭关静修三年,在这三年之中,只有登珠常伴我侧。也就在
这三年之中,由于我不问教务政务,闭关之前,所托非人,其人已阴谋蓄势,这就是教
中劫难之始,其人在我闭关将出之时,闯入静室,我知道他想行凶,欲振铃召集寺众,
铃才到手,他已挥刀,把我右手齐腕断下。”
二活佛这时,说来语调颇为平静,但是我却越听越是惊心。
当年大寺的深院之中,竟然有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幕!任何人都可以根据自己想像力
,去组织画面  在我脑海之中出现的画面是,手掌断下,血花四溅,登珠活佛在一旁
惊呆,捏著铜铃的手掌,落地之后,是不是松开了手指?接下来又发生了甚么事?登珠
知道行凶者绝不就此罢休,所以当机立断,抢了断掌铜铃,顺手取了供奉的异花,夺门
而逃?
从此,这三件法物,使到了他的手中,也成了二活佛转世的暗号。
我屏住了气息,直到心口生痛,这才急速地吸了几口气,二活佛望著我:“你想对
了,登珠见机逃走,行凶者只顾对付我,未能阻拦他,我不等行凶者对我法体进一步下
手,便自行圆寂了。”
我又急速地吸了几口气,仍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二活佛沉声道:“这段历史,是绝大的秘密,行凶者有几个合谋人,后来一一被他
铲除,他到处搜寻登珠,以致登珠要远走他乡。后来,他扶植假活佛,独享大权,但也
早已与草木同朽了!”
我不由自主摇著头:“那也就是说,这件事,除了你之外,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二活佛道:“登珠知道。”
我道:“登珠知道,和你知道,都一点意义也没有,不会有人相信!”
二活佛语音坚定:“你相信,是不是?”
我长叹:“我相信,对,我相信,但是我相信又有甚么用?你能令所有人相信?”
二活佛忽然转了话题:“叛教人心狠手辣,登珠东躲西藏,又自知将近圆寂,他在
那林子之中,留一口气等有缘人,还必然要等和我教没有关系之人,不然,就会走漏风
声,难逃毒手,结果,等到了卫七!”
我点了点头:“以后的事,我都知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个大秘密,要是当时还有人
目击,那就好了!”
二活佛道:“我把确认转世灵童之责交给了登珠,登珠交给了卫七,卫七交给了你
!”
我摊开了双手:“我有甚么办法?现在,我相信你是二活佛的转世,我也可以向全
世界宣布,你才是二活佛,真正的二活佛,其他不论是哪一方面找到的,全是假的!可
是谁会相信?大活佛方面的教众,或者会相信,但他们并没有能力确定你的地位!”
我一口气说到这里,二活佛才略扬了扬左手:“大活佛的转世灵童,由我当年确认
,现在我会在适当时候,由全世界确认。”
我大摇其头,他提高了声音:“只要能找到那三件法物,我就能做得到!”
我心中一动:“那赏格,要找卫七,是你出的?”
二活佛点头:“我闭关之前,预感大祸将至,把一批财宝,隐藏了起来,近日才取
回。”
我闭上眼睛一会,心知眼前这小喇嘛,除了是二活佛转世之外,不可能再是别的!
数百年来,喇嘛教积存的财宝极多,二活佛口中的“一批财宝”,听来轻描淡写,
但为数一定惊人,不然,他何以能出那么高的赏格?若他不是二活佛转世,又何以能知
这批财宝的所在?
他找卫七的目的,自然是要那三件法物现世!
第十一部:暗号第二
我在思绪混乱之中,问了一个问题:“你不能运用神通找出卫七来?”
二活佛抬头望天,过了好一会,他才道:“神通是互相的,我可以和大活佛神会,
但无法和卫七有任何接触。更有可能,他已不在人世,那更没有法子了。”
我不知有多少问题想问他,那许多问题挤在一起,使我不知如何问才好,我挤出来
的第一个问题是:“人死了,不是还有灵魂么?”
二活佛对这个问题,竟然没有回答,转世就是灵魂再进入一个肉体,我就是想问他
灵魂在单独存在时的情形如何,因为不单是活佛有灵魂,普通人也有。不单是活佛有转
世的现象,普通人一样有。算是活佛灵魂的能力最强,他要是能说得出灵魂单独存在时
的情形,那就是人类生命奥秘的大突破。
二活佛望著我:“没有人说得出人死灵存的详细情形,即只能心领,人的语言无法
表达那种境界,情形又简单又复杂,人在生,永不明白。”
我不满足他这种说法:“像尊驾那样,世世代代转世,总可以说出个情形来!”
他伸手指著自己的口:“我现在用人的口来说话,就只能说人的事。”
我大是失望,呆了一会:“你明知卫七死了,还出赏格找他?”
二活佛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定会有许多人开始努力,三件法物再出世,
锲机就在于此!”
我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因为情形确是如此,若不是有这样巨大的赏额,郭大侦探
又如何会到穆家庄去,从头查起。
二活佛切入了正题:“适当时候,你肯不肯出现?”
我木立不动,心中乱极,抬头向上,阳光在浓密的树叶之上,竟如同繁星点点,顿
使人大兴感慨:这世上,日与夜,黑与白,正与邪,真与假,是与非,似乎都可以混淆
,难以分明。
然而,我却也相信,眼前这个小喇嘛,确然是二活佛的转世灵童。
问题是,他如何能在那个“适当时候”,成为众所承认的二活佛。
我想了好一会,林中极静,我甚至像是听到自己心血翻涌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我才道:“现在根本无法知道‘适当时候’还有多久才出现。假二活
佛死了之后,各有关方面只是说在积极寻找转世灵童,也不知有没有进行!”
二活佛道:“本来,他们一定尽量拖延,甚至于企图不了了之,但是有我存在这个
讯息传了出去,他们一定会加紧进行,宣称已找到了转世灵童  所以,传出讯息之人
,与我教实在大有缘份。”
我不敢接腔,唯恐他说白素或是我,也是甚么活佛转世,那就不是很有趣了。
我再问:“要是三件法物,到那时仍未出现,那又如何?”
二活佛沉声道:“那就是我教劫难未完,再待时机。但照神示,法物会在此适当时
候之前就出现。”
我追问下去:“出现了又当如何?”
我这是在问他暗号第二了  事实上,七叔和我,都不知暗号第二是甚么情景。只
是在大活佛的口中,知道二活佛若是一道出暗号第二,立时会确立他的地位。
由此可知,暗号第二是甚么,当真是重要之至。二活佛是真正的转世灵童,自然应
该知道!
一时之间,气氛系张之至,二活佛目射精光,望定了我,神情变得极其凝重。
他一声不出,我也一声不出,我不知道这时我和他之间的情形,应该算是甚么。我
们之间,确然谁也没有说一个字,但是我们确然在沟通,凭藉著眼神和表情,在作激烈
的争持。
我先是从他的眼色之中,看出他不是不想说,而是感到根本无从说起,但是我坚持
一定要他说。接著,他的神情又显示了是不是能不说,而我仍在坚持,并且让他知道我
坚持的决心。
这一阶段的沉默,足有十来分钟之久,我和他之间,终究无法再有进一步的“无言
沟通”,所以我先开口:“大师,对我公平些,你要我做的事,在进行的过程之中,我
有九成可能被乱鎗射死!”
二活佛长叹一声:“实在是我不知如何说才好,天机不可泄露的真正意思是,天机
令你根本不知如何泄露,没有法子用语言去表达神灵的意愿!”
我进逼:“到时你要做甚么,难道你不知道?”
他皱起了眉:“神灵不让我说,我就说不出来,就像你想知道灵魂的情形,我也说
不出来一样  声音自身体发出,也就只能说身体的事!”
他说得恳切之极,已经近乎恳求了!
我仍然硬著心畅:“既然这样,我这个凡夫俗子,不能聆听神灵的语言,似乎也不
必为神灵去冒那么大的险,幸会阁下,再见了!”
我说著,后退了几步。二活佛也在这时,站了起来  他起立的姿势很是奇特,说
挺立就挺立,显得很是突兀。他的神情,也更是肃穆。
他沉声道:“你坚持要先知天机,其实那对你,对我,对这件事,皆有弊无利。但
既然你执迷不悟,我纵使不能把天机玄妙全告诉你,也可以给你窥一线曙光,整个情形
如何,你且自己去想像吧!”
他的警告,可以说相当严重,但这时,我却并没有放在心上,反倒道:“本来么,
要人做事,却又把人全瞒在鼓里,那怎么说得过去?”
此言一出,我隐隐觉得有点不妥,因为从头到尾,我都没有答应为他做事,如今这
样一说,岂不是等于说,他如果不把我瞒在鼓里,我就应该为他做事了?
可是  一时之间,我也不知该如何改口才好。也就在这时,只见他右袖一展,现
出了右手来  他的右手,一直藏在宽大的衣袖之中,这时才显露了出来。
其实,我应该说明白一些,当他右袖褪下,应该现出右手的时候,现出的不是右手
,只是右腕,光秃秃的右腕,并没有手掌!
刹那之间,眼前的这种景象,带给我的震撼,简直无与伦比!
脑中陡然浮现的印象,是少年时期见到过的那一只怪异莫名的手掌,这时自然而然
所想到的是,那只手掌,是刚从这右腕上断下来的!
引起这种奇异联想的因素之一,是那手掌的断口处,和这时二活佛的断腕处,都是
那么平整光滑,彷彿那根本不是血肉之躯,而是甚么木刻玉雕!
接著,当年拉休寺静室之中,叛教者利刃挥动,血光遍溅的情景,使我有恍惚目击
之感,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竟如同印在秃腕之上!
二活佛垂下手,秃腕已被大袖遮住。我耳际嗡嗡作响,只听得他道:“我生来如此
。”
我张大了口,还想再问  要问的事太多,可是一时之间,开不了口。二活佛长叹
一声:“我也做了不该做的事,卫先生,你应该不是设想中的有缘人,你的行为令人讨
厌生烦,可是偏偏又是你受卫七所托,天机真叫人难明!今日之事,连大活佛处也不能
说,干系太大,你自己去好自思量吧!”
他分明是一个八九岁的孩童,可是当他用那种严厉的词句责备我的时候,我一句也
反驳不了,反倒真的觉得,我一再逼他说出些甚么来,很是不该,觉得他对我的不满,
完全可以谅解。
我想解释几句,他已转身向杯中走去。这时,我心绪极乱  照二活佛的说法,由
于我一再推三搪四,又穷诘不已,根本不是那个在“适当时候”出现的关键人物,但是
偏偏我又和这事有关系,连他也不明所以,那么,除了我之外,还会有甚么人呢?
我乱七八糟想了一会,勉强定过神来,已不见了他。我急急追向前,深入树林,又
将近一公里,人影儿都没有再见到一个!
我在林子中,或伫立,或徘徊,或顿足,或拳击树干,一直到日头西斜,才出了林
子。
那么长的一段时间,并没有能使我的心神,真正地宁贴下来。
首先,我想到的是二活佛转世之后,生而没有右掌的神异现象。
人生来少了一部分肢体,这现象本来不算太奇特,但是二活佛圆寂之前,失去了右
手,转世灵童生而没有手掌,这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妙了。
不过,我又想到,当年拉休寺静室之中发生的事,只有三个人知道,这三个人都死
了,血案的经过情形如何,没有任何人可以佐证,甚至是不是真有血案,也只是二活佛
的一面之词。
这样申引开去,可以说,一个生而没有右手的孩子,编出了这样的一个故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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