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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世暗号

_2 倪匡(当代)
就假了,当是虚的就虚了,当是实的就实了!”
我在向各人叙述到这里时,伸手在脸上重重抹了一下:“当时七叔说得很认真,可
是我却根本不懂!”
红绫急问:“现在明白了?”
我笑了一下:“还是不明白  据说,若是明白了,那就是大彻大悟的境界,立地
成佛了!”
七叔的话,类似“佛偈”,含有似是而非的哲理,谁都会说,容易得很。听的人也
大都不求甚解,最多兴一时之感叹;或略有所悟,绝少真有人真去深究  如果真要研
究何以把假作真时假就会真,那是一辈子也弄不明白的事。
我们之间,白素和我,自然懂得这个道理,温宝裕也明白,只有红绫,从未接触过
这类偈语,虽然她的知识丰富之至,可是我转述的那几句话,却听得她目瞪口呆,不住
的摇头,不明其中的深意。
白素唯恐她想得入魔,忙道:“孩子,这种话,当不得真,不必去细想。”
红绫却道:“当不得真,那就是假的了,可是假的又可以当真的,那究竟是怎么一
回事?”
我令气氛轻松:“就是那么一回事,说的人故意要令人不明白。”
红绫毕竟单纯,听了信以为真,“哈哈”一笑,不再去深究了。
当时,我等七叔说完,就十分肯定地说了一句:“当然是假的,那手掌看起来太像
是真的了,所以是假的。”
话一出口,我发现越说越糊涂了,就再自我解释:“我的意思是,那手掌看来像是
活的一样,像长在人身上一样,所以当然是假的。”
因为太像真的,太像活的,所以当然是假的。这种说法,听起来有点拗口,但却能
说明事实  一只离开了人体的手掌,保存得再好,也不可能和长在人体上一样,所以
它是假的。
我当时,对自己能有这样的分析,感到很得意。七叔却没有说甚么,只是在我的肩
上拍了拍。
当晚,七叔表现得很沉默,和往日滔滔不绝不同,只是喝闷酒,我陪他喝了几杯,
他打发我走:“去睡吧,过两天,或许有热闹看。”
我问了一句:“可是有远客来?”
七叔皱著眉,并没有回答,我再问:“来的会是阿等样人?”
七叔吸了一口气:“不知道,只知道一定会有人来!”
我少年老成,劝七叔:“常言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七叔要小心!”
七叔笑了起来:“我会应付,我要是应付不来,还有你帮我呢!”
这句话,令我飘飘然,受用之至,全然没有想到,我又能帮七叔甚么呢?
第二天,是大年夜,过年气氛极浓,我一天没见到七叔,到那院子中去了几次,积
雪把竹子都压弯了,发出吱吱声,他像是不在。往常,我一进院子,他就知道,就会叫
我进去,他不出声,我生怕打扰了他,也就不敢深入了。
再一天,大年初一了,族人在大堂团拜,一批一批的人来来往往,几个长老坐著等
人行礼,七叔本来也应该在内的,但是他没有出现。
进入大堂的人,目光都不免在大梁之上停留一会,神情既疑惑又崇敬。
爆竹声此起彼伏,人人讲话都要提高声音,所以过年总是闹哄哄的。
到了年初三,七叔还是没有露面,我有点沉不住气了,在那院子中徘徊了半天,正
待出声时,忽然听得外面一片喧哗。至少有几十个人一起在叫,有的叫“七叔”,有的
叫“七叔公”,也有的叫“老七”。
喧哗叫声迅速移近,几十个人有老有长有年轻的,一面叫,一面气急败坏奔过来,
单是那一阵脚步声,就令人有心惊肉跳之感。
从这种情形看来,一定是有甚么意外发生了,连我也受了感染,大是紧张。
转眼之间,一群人已奔了过来,呼叫之声,更是惊天动地。在众人的呼叫声中,只
听得院子内传来了一声暴喝,响亮之极,一下子就将喧腾的人声,全都压了下去。
紧接著,人影一闪,七叔已经掠进了人丛之中,喝道:“早叫你们别大惊小怪,吵
闹甚么?”
各人的神情,全都惊恐莫名,宛若大祸临头,七叔的呼喝,虽然起了一定的作用,
但也未能免除众人的惊恐,一时之间,又有许多人叫了起来:“你快出去看,你快出去
看。”
七叔闷哼一声:“我就出去看,天塌下来,有我顶著,啥事都没有,自己倒先乱了
起来。”
七叔的气概非凡,令我大是心仪,我大声道:“天塌下来,由我们顶著。”
七叔向我望来,哈哈大笑,伸手拉了我,向外便走,众人七嘴八舌,跟在后面。
一路上,又有好几批人,神色惊惶地奔了进来,一见到七叔,全都让路,然后跟著
七叔一起向外走。
大宅之中,到处都有人涌出来,不少青年人的手中,都持著棍枪刀剑,大声呼喝,
以壮胆色,七叔厉声告诫:“千万别轻举妄动,谁先动手,闯下了祸,就要谁负责!”
四周围人奔来奔去,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环境混乱之至。
就在那种杂乱无章,人声鼎沸的情形下,我听到了有更奇怪的声音,自外面传过来
。那是一种“呜呜”的吹奏声、铃声。还有许多金属碰击的声音,和许多宏亮有节奏,
但是全然听不懂的人声。
我直到这时为止,根本不知发生了甚么事,只感到七叔握著我的手,我也就甚么都
不必怕。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宅的门口,聚集的人更多,各人一见七叔,立刻让出道来
,我才看到了外面发生了甚么事。
老实说,当时见识少,就算看到了眼前的情景,也无法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我在许
多年之后,叙述给红绫和温宝裕听当时的情景,是以后瞭解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才组织
而成的场面。
第三部:重责加身
当时,我只看到屋前的空地上,来了许多陌生人,那些陌生人的打扮,古怪之至。
一时之间,也数不清有多少人,服装一致,穿著大红大黄的宽袍,分别只在有的头
上戴著老长的牛角形怪帽,有的戴著圆形的,有许多棱角的帽子。
他们的手中,各有物事,看来像是仗,足有一丈多长,仗尖有著各种装饰,在寒冬
的阳光下,闪闪生光,幌动之际,就传出金属碰击的声音。
有的双手捧著长得不可思议的号角,正在鼓气吹奏,发出“呜呜”的声响,有的在
敲锣打钦,有的在摇铃,也有的在挥动老大的旗幡,迎风呼呼有声。
这些怪模怪样的人,只要口有空的,就都发出古怪有节奏的声音。
他们人虽多,也古怪之极,但还不致于引起惊惶,而令得各人又惊又怒的是,他们
之中,有十来个人,竟然上了戏台。
戏台是为了过年而搭起来的,自初一到十五,不断有各地来的戏班登台献艺,那是
过年的习俗,也是预祝一年好运之意。
但这时,一群戏子,不知如阿,站在台下,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而在台上,演戏用的交椅之上,却生了一个怪客,还有十来个,围在他的周围,看
起来,这个坐在交椅上的人,地位最高。
来人占据了戏台,这就构成了高度的挑战行为,难怪所有人都紧张万分了。
看到了这种情景,我也大是紧张,七叔沉声道:“别怕!这些全是喇嘛教的喇嘛,
不是不说理的,你跟在我身边就是!”
他说著,松开了我的手,大踏步向前走去,我紧跟在他的后面。
这时,我才知道,几天前,他一再提及的“远客”,原来是喇嘛,而且还不是一个
,而是来了一大群。
我那时,对喇嘛教也略有所知,心想,那坐在戏台上的,一定是活佛了。
定睛看去,那活佛年纪甚轻,样子很不错,并不凶恶,反倒是有不少身形高大的喇
嘛,一面幌动法仗,一面横眉竖目,看来很凶,
七叔一出大门,我们这方面的人,已全都静了下来,静待七叔行事,所有嘈杂的声
音,也全由那群喇嘛传出来,一直到七叔来到了戏台前,所有的声音才戛然而止,一时
之间,其静无比,
那时,连下了几天的雪已停了,正是大好晴天,积雪耀目,雪后本来就显得寂静,
刚才如此嘈闹,忽地一下静了,也就格外地静。
七叔在戏台前略停了一停,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留在台下,他身形拔起,已
经到了台上。
在我们向戏台走去之际,那许多在台下的喇嘛,都在向戏台靠拢,所以一等到七叔
上了台,戏台的四周,已全被喇嘛围住,我四面一看,一个自己人也不见,全是怪形怪
状的喇嘛,心中也不免发怵。
但是在这种情形下,其势又不能现出害怕的神情来,只能硬著头皮挺著。
许多喇嘛,都盯著我看,目光异特,看得我头皮发麻,我索性大著胆子,回望他们
,渐渐地发现他们的目光虽然怪异,但并无恶意,反倒大有敬佩之意。
这令我放心不少,我定神去看台上发生的事。只见七叔上台之后,向坐在椅上的人
拱了拱手,动作很是缓慢,慢慢走到了那活佛面前,略行了一礼,说了几句话。
七叔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后来才知道他说的是藏语,七叔会说许多种语言,日
后我在语言方面,也大有所成,也是受了他的影响。
那活佛站了起来,在台上的喇嘛,都大是紧张,一起跨前了一步。那活佛先是双手
合什,算是还了一礼,接著,向七叔摊开了手掌。
这个“身体语言”,倒不难明白,他是在向七叔要甚么东西。
七叔摇头,又说了一句话。那活佛也摇头,说了一句话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两
人都一面摇头,一面说话,显然是谈不拢了。
不一会,那活佛忽然焦躁了起来,怪叫了一声,在台上的喇嘛,齐齐呼应,而且向
台上顿著法仗,声势十分之猛恶。
我在台下,为七叔捏了一把汗,七叔却泰然自若。忽然改用汉语:“你生气也没有
用,我受人所托,关系重大,你说不出暗号来,我绝不能答应你的要求!”
那活佛显然听得懂,大口呼气,又气恼,又无可奈何。
七叔又道:“照说,你应该知道暗号,或许一时不知,将来会知道!”
那活佛也口吐汉语:“我一定能知道!”
七叔道:“好,你何时知道了,何时来找找,一定会如你所愿!”
那活佛忽然闷哼了一声,粗声粗气道:“你要是死了呢?你又不会转世,上哪里找
你去?”
七叔像是早已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立时向站在台下的我,指了一指:“这是我的侄
子,他现在年幼,六十年后,当还在人间,你可以找他!”
我在台下,听得七叔这样讲,真是奇怪之极!
七叔又道:“他叫卫斯理,自幼异于常儿,日后必然大大有名,你要找他,不是难
事。”
那活佛向我望来,目光炯炯,又问:“他怎知道暗号是甚么?”
七叔道:“在我临终前,必然会告诉他,你可以放心。我是可付托之人,不然,也
不会有现在的事发生!”
那活佛对七叔的话,竟相当认同,半晌不语,望了身边一个老喇嘛一眼。
事情突然之间,有了这样的变化,我实在不知道该有甚么反应才好,除了著急得暗
暗顿足之外,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活佛和老喇嘛之间,也不知用甚么方法,有了沟通,活佛大喝了一声,多半是同
意了七叔的话,立时有一个喇嘛张开了一柄大伞,遮住了他,他也步下台来。前面由一
队喇嘛开道,其余喇嘛拥簇著,一路吹打法器,幌动法仗,浩浩荡荡,声势壮大,越走
越远了。
在喇嘛离去之时,七叔也下了台,站在台前不动,我来到了他的身边。
族中有一些大胆好事的人,跟著喇嘛,跟到了大路,才知道大路上停著许多汽车,
可知那一大队喇嘛,大有来头,不是等闲的人物。
喇嘛一走,族中的长老就围住了七叔,一时之间,七嘴八舌,全是各种的问题,七
叔抿著嘴,并不回答,等众人的声音告一段落,他才道:“没事了,大家别问,因为我
也说不上是怎么一回事。”
长老之中,三老大爷能得众人崇敬,当然不是单凭他辈份高,而是他行事很有条理
,看得远,看得准,他指著我:“老七,你把他拖下了水,要有个交代才是。”
七叔回答得极有力:“三哥放心,自家孩儿,我岂有害他之理!”
我觉得也该表示一下态度,所以一挺胸:“七叔有甚么事,只管吩咐就是。”
七放在我肩头上拍了两下,拉著我的手,走回大宅去。一场风波结束,看来和族人
再无关连,只是我和七叔之间的事了。
我兴奋之极,刚才经历了那么古怪的场面,而七叔又必然有一个稀奇的故事告诉我
,那实在是人生之至乐(小时候对人生的要求简单得很)。
到了七叔的住所,进了门,七叔就喝酒,我等了又等,他只是不开口。
我大约每隔十分钟,就叫他一次,叫到第九次,他才向我望来,口唇掀动,欲语又
止。
又过了好一会,我实在忍不住了:“七叔,你该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了!”
七叔望了我半晌,才长叹一声:“是应该告诉你,可是你实在太小,我怎么说你都
不会明白,唉!”
他真正感到十分苦恼地在叹气,而且一面喝酒,一面不断敲打他自己的头,以显示
他心中的苦恼,是何等之甚。
我性子急,自小已然,这种情形,令我十分不耐烦,我提高了声音:“你都未曾说
,又怎知道我一定不会明白呢?”
这句话,算是很有力量,七叔听了,果然张开口,想对我说话了。可是仍然没有声
音发出来,呆了一会,摇了摇头,又合上了口。
我一顿足:“七叔,你不是怕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明白,而是你自己根本不明白发生
了甚么事,所以才无法对我开口说!”
我当时这样说,目的只是为了刺激七叔快点对我说,别把我当作甚么都不懂的小孩
子。谁知道七叔一听,居然长叹一声,承认了我的话:“对,我就是自己都不明白,所
以才不知如何说才好!”
我大失所望,不知说甚么才好,过了一会,我才发急:“七叔,你不会一直留在家
里吧!”
七叔道:“当然,过了初七,我就走了  人怎能常留在家里,一定要四方游历,
你也是一样,越早离开家越好,才能知道外面的世界。”
我后来果然很早就离开家了,那是后话,表过不提。
我发急:“你走了,要是再有喇嘛来,我可应付不了,该怎么办,你总得告诉我!

七叔望了我半晌,才道:“我其实不应该把这担子加在你的身上  ”
我抢著道:“也不是甚么担子,我只要知道事情的经过,也就很容易应付。”
七叔抬头向天,喝了几口酒,这才道:“大约半年多之前,我在锡金的首都刚渡,
遇到了一个老喇嘛  ”
七叔的故事从这样的一句话开始。那时,我的知识恰好可以知道锡金、刚渡、喇嘛
,所以听七叔的叙述,并无困难。
七叔在说了这一句之后,向我解释了喇嘛教的神秘信仰,和教义中对于生命的探索
和研究。最主要的是向我说明,喇嘛教信仰之中最重要的一点,是相信灵魂转世,由于
有些宗教仪式在秘密状况之下进行,所以又称为密宗。
这是我接触密宗佛教之始,在我以后的经历中,有许多与之有关,也因此引发了许
多有关生命奥秘的探索,我有一个最好的朋友,甚至跟著密宗喇嘛,不知所踪了。这一
些,我都会记述过,可以由那些记述中去瞭解,不再重复了。
喇嘛教的活佛,都有转世的功能,一直到公元一九九○年,一个出生于西班牙的儿
童,被确认为一位活佛的转世。而到了公元一九九三年,美国加里福尼亚州,也有一个
儿童,肯定了是活佛转世。
活佛转世,在喇嘛教而言,是天经地义的事。
而转世的方式,也几乎有固定的程式  活佛临终时,会有一定的预言。多半是说
出若干时日之后,在甚么地方,会有一个儿童或少年,就是转世的灵童。
于是,根据活佛的指示,就由有地位的喇嘛,或也是活佛,去依言寻找,一定可以
有所发现。
发现了之后,还要经过一些确认的手续,例如认出活佛以前的用品之类。但据说,
在不少情形之下,儿童或少年见了来人,都会立刻说:你们来了,而且,能认识来的是
甚么人。
这种现象,是人类生命中最奥秘的一环,确信并且实行了千年计。
这些有关喇嘛教的信仰,现在已越来越多人,从非宗教的角度去研究,可是,似乎
一脱离了宗教的规范,所有的研究,一无结果,或许那是人类的知识领域,未能突破这
一局限  若是一旦突破了,人类对自身生命的奥秘,就有瞭解,那时,人类文明,就
必然进入一个崭新的,和几十年来的传统文明截然不同的新境界。
我当时,对七叔的阐释,不是完全理解(一直到现在,对于这种神秘的现象,也不
能说完全理解)。我急著听七叔叙述经过,所以耐著性子听完了。
七叔这才说起了他的经历。
由于七叔性好寻幽探秘(我好奇心极强,当然属于家族遗传),所以,他对于喇嘛
教的那种涉及生死奥秘的现象,也极具兴趣,曾经在西藏的几个大寺中流连忘返,结交
了不少活佛、高僧和智者。他在锡金的刚渡,也是在一座古寺之中,认识了那个老喇嘛
的。
认识的经过很是神奇,他经过那座古寺,想进寺去,但是手中正在进行一项仪式,
拒绝外来者进入。于是,他信步踱到了寺侧的密林。
林中光线黑暗,参天古木,一株接著一株,他走进去没有多久,就看到前面一株大
树后,有人向他招手  精确一点说,是在距离他约有七八步远的一株大树旁,有一只
手,在向他作招手的动作,他只看到了一只手,并没有看到其他,但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立刻理解为“树后有人向他招手”,是十分正常的反应。
他向前走去,看到了在大树后面,有一个老喇嘛,背靠著树干在打坐,见了他,只
是翻了翻眼皮,目光混浊之至  那老喇嘛老得难以形容,七叔说,当时真怀疑他是生
还是死,其老可知。
七叔心中很是疑惑,他向那老喇嘛的双手看了一下,老喇嘛的双手,这时正摆出正
宗的打坐姿势,林中光线虽然暗,但也可看出,这双手,经历了近百年的岁月,已是又
瘦又乾,皮肤之下,血管愤起,宛若有蚯蚓隐伏,很是可怖。
七叔不由自主,用力摇了摇头,努力想在脑海之中,再浮现刚才看到树后有人向他
招手的情景。可惜那一瞥印象不深,很难确定那只手是甚么样子的了。但那只手,绝不
属于这老喇嘛,却是可以肯定的事。
那么说,附近另外有人了!
他四面看著,却又不见有人,自然,林木甚密,有甚么人向他招了手,再躲起来,
他一时之间,也不容易发现。
他一出现,老喇嘛就用混浊的目光盯著他看,看得他极不舒服。同时,眼前的一切
,使他觉得很是诡异,他不想多逗留。
所以,他向那老喇嘛行了一个礼,就想离开,但是,他才踏出了一步,那老喇嘛就
开口说话。老人的声音很特别,乍一入耳,还以为是脚下枯叶被践踏之后所发出的碎裂
声,
老喇嘛一开口,说的是锡金的一种土语,只有雷布查族人才使用的那种,七叔在语
言上有过人的才能,对于这种冷僻的语言,可以听懂。老人是在责问他,为何会来到他
的面前:“你没有看到树上有警告告示,不准前进么?”
七叔见对方责问得声色俱厉,若不是对方年老,又看得出是地位很高的喇嘛,七叔
也不会去睬他。七叔当时,捺住了气:“我没注意告示牌,是有人向我招手,要我走过
来的!”
这句极普通,照实说的话,却引起了老喇嘛异乎寻常的反应,只见他陡然睁大了眼
,目光炯炯,刚才,几乎怀疑他的双眼之中,是否有瞳仁,可是此际,却是黑白分明,
目光凌厉之至。
看到了这种情形,七叔心中,啧啧称奇,更知道对方不是普通人了。
老喇嘛圆睁双眼之后,声音也变得清越:“你说甚么,再说三遍!”
他不说“再说一遍”,却要求“再说三遍”,也算是怪不可言。
七叔认定了对方是高人,所以立刻,再把有人向他招手的事,说了三遍。
老喇嘛听得十分用心,听了之后,闭上眼睛一会,才问:“你只见到了手,没见到
人,对不对?”
七叔连说了三声“对”,老喇嘛先是大有讶异之色,目光在七叔身上,扫来扫去,
接著,喃喃自语一番,忽然又盘问起七叔姓名,何方人氏,七叔一一回答,老喇嘛最后
的问题,却教七叔吓了一跳。
老喇嘛道:“你可愿随我在寺中作喇嘛?”
七叔对于喇嘛教的种种神秘,虽然极有兴趣,但叫他出家当喇嘛,他却连想都未曾
想过。所以,他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一口拒绝:“不!我不愿!”
老喇嘛倒也不感到意外,只是说了几句话,七叔不是很明白。他说的是:“有些事
,我现在不明白,不过你很有可能,是我教中高人转世,只是你灵智未复,所以自己不
知道。”
七叔啼笑皆非:“我看不会,我不觉得自己有甚么慧根,也爱酒色财气,每顿都不
离肉,吃不得素。”
七叔为了不想当喇嘛,说的话有些近乎插科打诨,十分可笑。
那老喇嘛却道:“那算甚么,全是皮相,你若进寺勤修,就有机会恢复前智  你
必然与我教大有渊源,不然,那手不会招你前来会我!”
七叔越听,越觉得怪异,甚至遍体生寒。因为老喇嘛的话古怪之极,甚么叫“那手
”,听来竟像是独立的一只手,而不是属于甚么人!
七叔忙道:“今日有幸得见高人,我是俗人,缘已止此,告辞了!”
老喇嘛“哈哈”大笑,声若洪钟:“缘才开始,你如何走得?我有一大段因果,要
说与你听!”
七叔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可是当时,他听了那老喇嘛的话,竟如同五雷轰顶
一样,自然而然,伫立不动,失去了离去的能力。
老喇嘛说了这两句话之后,闭上了眼睛,再不出声。七叔等了好久,仍然不敢离去
,也不知道老喇嘛何以忽然入起定来。
七叔后来才明白,老喇嘛那时,正在“神游”  通过思想,去探听瞭解一些讯息
,有道行、高超能力的喇嘛,多有这类神通。
老喇嘛这时,去瞭解的是,何以七叔会和他有缘,会来到他的身前,会看到有人向
他招手。
七叔明白这些,是由于至少在一小时之后,老喇嘛睁开眼来之后的几句话。老喇嘛
睁开眼,神情还是不大明白,可是口中却道:“不错,是你,究竟是何因缘,竟连我也
不知道!”
七叔那时,急于脱身,闻言忙道:“或许是大师弄错了,与贵教有缘的不是我!”
老喇嘛说的话更玄,七叔一直不是很明白,他说道:“我会弄错,他绝不会弄错。

七叔不明白老喇嘛口中的“他”是谁,虽然立即追问,但得不到回答。
老喇嘛又道:“与我教有缘的,确然不是你,但又非从你身上开始不可!”
这话,七叔当时,简直一点不懂,直到后来,大群喇嘛找上门来,我忽然和这件事
发生了关系,七叔在向我叙述了他的经历之后,才略有所悟:“莫非你才和喇嘛教有缘
?通过我,把事情落到了你的身上?”
我当时听了,十分惶惑:“我怎会和喇嘛教有缘?”
七叔自然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第四部:教中劫难
所以,老喇嘛的话,究竟是甚么意思,一直不是十分瞭解。以后,我有多次和喇嘛
教接触的经历,也说不上是有缘还是无缘。许多年之后,由于没有甚么特别的事发生,
所以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这时,才又勾起了久远的回忆,事态往下发展,出人意表之至,下文自有交代

却说当时,七叔等老喇嘛说因果,老喇嘛示意七叔在他对面坐下来,七叔很自然地
,也学了对方打坐的姿势。
老喇嘛一开口,就出言惊人:“若干年后,天下大乱,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
七叔一听对方开口,题目竟然如此之大,而且所作的预言,如此骇人,他也不禁打
了一个突。
(在这里,我要作若干声明。我现在记述这件事,有些地方,并不完全照实,例如
,老喇嘛告诉七叔,七叔再转告我,一些大事发生的年份、时间,都是很确切,很肯定
的。但我的记述之中,就变成了模棱两可的“若干年后”、“某一天”等等  这是我
记述经历的一贯作风,老朋友都知道的。)
(不但是时间,还有一些地点、人名、称号,我也弃原来的不用,而代以他词。这
也是我的旧作风,例如在一些故事中的“最高领袖”之类,说我是故弄玄虚,也无不可
,总之我不会直说,但在有改动之处,我一定会加以括弧说明。)
七叔肃然起敬,老喇嘛顿了一顿,才又道:“在大变化中,本教将有七大劫难,第
一大劫,是大活佛离开神宫,远走他方。”
(这里的“大活佛”,和下文会出现的“二活佛”,都是我杜撰的名词,他们本身
都有专门的尊称。“神宫”也是一样。)
七叔听得目瞪口呆  他当然知道大活佛在喇嘛教中的地位,不但在宗教上,在政
教合一制度之下,在政冶上,地位也是至高无上,更是神宫主人,如何会离开?若真有
这样的事发生,那变化之大,也只有天翻地覆可以形容,当然也是喇嘛教的大劫难!
老喇嘛喟然长叹:“大活佛和二活佛之间,本就一直不和,大活佛一走,二活佛自
然地位大大提高,只可惜,这个二活佛是假的!”
七叔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发出了呻吟声来。
二活佛的地位虽然不如大活佛,但也是信徒万千,非同小可的教中领袖,怎么会是
假的?
七叔对喇嘛教也不是一无所知,所以他疑惑:“不会罢!活佛每一代转世,都经过
手续繁复的确认,怎么会是假的?”
老喇嘛半晌不语,才道:“其中缘故,我下面会说,主要是他告诉我的。”
这是老喇嘛第二次提及“他”了,七叔又追问了几次“他是谁”,可是没有回答。
老喇嘛却有点不耐烦:“你只管听我说,别打岔。”
七叔心中虽不以为然,但急于听对方还有甚么惊人的预言,所以就忍住了不作声。
老喇嘛续道:“这个假的二活佛,并起不了甚么作用,只是一个木头人,他不会活
很久,问题是在他死了之后的转世灵童身上  ”
七叔听到这里,忍不住打岔:“那二活佛既然是假的,自然不会有转世灵童,还会
有甚么问题?”
老喇嘛这次并没有不耐烦,长叹了一声:“巧的是,上一任二活佛的真正转世灵童
,在相隔了数十年之后才托世,也正在那时出生,你明白了吗?”
事情是相当复杂,但七叔是聪明人,略想了一下,也就明白了。
事情是上一任的二活佛去世之后,他的转世灵童要在几十年之后才出生。但是别人
却弄错了,找了一个不是灵童的小孩,当作了二活佛,所以这个二活佛是假的。
等到这个假的二活佛也死了,就要再找转世灵童。若是根据假二活佛临终的指示去
找,找到的也必然是假的,那就一直假下去了。
所以,必须找到真的二活佛的转世灵童,纠正过去几十年来的错误。
七叔渐渐觉出事态的严重性,因为二活佛地位高,权势大,这其中牵涉到如宗教、
政冶、权力和财富种种问题,甚至可以令得历史改写!
他也感到,他正在陷入这个复杂无比的真假二活佛的纠葛之中,他并不愿有这种情
形出现,所以再一次推辞:“我只是一个俗家汉人,我看,大师不必再向我说这段因果
了!”
老喇嘛却坚持:“不,你是有缘人,殆无疑问,且听我说下去。”
七叔无可奈何,只好继续听下去。
老喇嘛又道:“上一任二活佛圆寂时,我是在他身边,唯一听到他遗言的人。”
说到这里,老喇嘛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了极度深切的悲哀。他停了好一会,才又
道:“可是为了一些原因,他们故意不相信我的话,自作主张,把一个根本不是转世灵
重的孩子,硬当成了二活佛转世。”
七叔知道,这其中必然涉及可怕的权力斗争,老喇嘛没有明说,他也没有问下去。
老喇嘛又道:“他们甚至无视二活佛留下的三件遗物,把我赶出寺院,这些年来,
我忍辱偷生,远走他乡,为的就是要等真正的转世灵童出世,可是我知道自己等不及了
,我已油尽灯枯,今世的生命将要结束  ”
听到此处,七叔已经有点明白老喇嘛会要他做些甚么了,他双手连摇:“你今世生
命结束,可以等来世!”
老喇嘛苦笑一下:“我知道我再托世,会在许多年之后。已经有了一代假的二活佛
,不能再有第二代,这寻找真正二活佛转世灵重的责任,就要落在有缘人的身上!”
老喇嘛说这话时,直视七叔,七叔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我是教外之人,就
算我找到了,教中各级活佛,肯信我吗?”
老喇嘛居然道:“这一点,我也不解,但你既然是他的手招来的,必属有缘。”
这已是第三次提到“他”了。七叔闷哼一声:“他的手?他人在何处?”
老喇嘛笑:“他人早已坐化,招你来的,是他的手!”
七叔想大笑,可是又感到诡异莫名,笑不出来。那时,老喇嘛挪了挪身子,现出了
他身后的一个很大的树洞来,洞中斜放著一只长形的箱子。
老喇嘛并不转身,他双臂竟能弯出一个不可能的角度,自身后取到了那箱子,放到
了身前  这种扭曲肢体的本领,是瑜迦术的一种,七叔本也知道,但那老喇嘛使得如
此自然,也叫人大开眼界。
等到老喇嘛打开了箱子,展现了箱中三件物事时,七叔才真的傻了眼,他盯著那手
掌看,依稀感到,在树后向他招手的,就是这只手,一只手单独存在,这实在是难以想
像的怪事。
七叔想伸手去碰那手掌,可是又不敢。不去碰它,还可以说那是假的,要是碰了,
是真的,真不知心理上是否能负担得起这样怪异的事实。
我在听七叔说到这里的时候,曾问:“你到底有没有碰过它?”
七叔吸了一口气:“没有,我不敢,你敢吗?”
我也吸了一口气,我想说我敢,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可怕,所以又摇了摇头。
那手掌,竟一直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时,老喇嘛极其郑重地道:“真正二活佛的转世灵童,就要靠这三样东西来确认
。”
七叔神情充满了疑惑,等他作进一步解释。
老喇嘛的神情,更是严肃,看来庄重无比,他一字一顿地道:“灵童不必打开盒子
,就知道盒中的三样法物是甚么,能一一叫出它们的名称。”
七叔听了,心想,那一铃一花,还有可能凭瞎猜猜中,盒内竟然会有一只手掌在,
那是万万猜不中的了。能不打开盒子而说中盒内的物事,其人当然是货真价实的转世灵
童了。
老喇嘛又道:“说出盒中的物事,只是转世的暗号之一,接著,打开盒子,他会先
取手掌,令掌拈花,再取铃摇动,那铃虽小,但是西方真金所铸,发出的声响,极其惊
人。”
(这一点,我领教过。)
老喇嘛续道:“他会摇铃九十九下,铃声远振,可达百里之外。凡在百里之内的喇
嘛,一听铃声,就会知道真正的二活佛转世已成,自然会赶来迎驾,那时,就大功告成
了!”
七叔听得心中暗暗称奇,他道:“今日得闻这段因果,幸何如之。”
老喇嘛一笑:“不是听了就算,自今日始,这三件法物,就由你保管了!”
七叔大吃一惊:“这是贵教极重要的……宝物,怎可由我来保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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