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10寒烟翠

_2 琼瑶(当代)
  “我住在镇上,我姓韦。”他说。
  “哦,”我恍然的瞪着他:“韦白,是不是?山地小学的校长,我也早已知道你了。”
  “为什么?”“整个青青农场都是你的影子,”我不经思索的说:“到处都可以看到和听到你的名字。”
  他微微的笑了笑,笑得含蓄而若有所思。
  “好吧,让我们去青青农场吧,”他说:“我本来就要去章家坐坐,正巧遇上你。”我们向青青农场走去,我的裙子被撕破了一大块,手臂上全是荆棘刺伤的痕迹,腿也破了皮,显得十分狼狈。韦白望了我一眼:“如果你对路径不熟,章家不该让你在这么晚的时间,一个人跑出来。”“他们不知道,”我说:“我是来找一只小羊,章家的小羊丢了一只。”“小羊?怎么会?它们不是有母羊带着的吗?”
  “秀荷说是被人偷走了。”
  “偷走?”韦白摇摇头:“我不认为这一带会有小偷,如果有,他们顶多在田里挖一个番薯,或采一根甘蔗。”
  我不说什么,觉得韦白有些像个袒护子女的父亲,仿佛这一带的人全在他的保护之下似的。但,他那平稳的声调,若有所思的神情,都有让人信任的力量。夜雾笼罩着原野,天边冒出了第一颗星,月亮不知从哪儿出来的,一忽儿的时间,就把原野上那分黑暗赶走了。月光下的草原,有种迷迷离离的美。一棵棵参差的树木,都像黑色的剪影,贴在一块明亮的天幕上。我转头看看韦白,他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十分清楚(到这时我才看清他)。那是张富有男性力量,却十分“动人”的脸。宽宽的额角上已有皱纹,眼睛深幽幽的,仿佛藏着许许多多你不能了解的东西,眉端习惯性的微蹙着,带着深思的味道。像一般成熟的中年人一样,他身上有些我这种年龄所没有的东西,属于长久的经验和生活所留下的痕迹,我无法具体的说出是些什么,但却能很清楚的感觉到。察觉到我在打量他,他转头对我淡淡一笑。
  “你在研究什么?我吗?”他微笑的问。
  “不错。”我说。“有什么发现?”“像一本难读的书。”他笑了,对我摇摇头。“你看过白朗蒂的简爱?”他问。
  “嗯。”我哼了一声,想起那句话好像在哪本书里有过。他望着我的眼光里有一丝感兴趣的微笑,还带着点鼓励的味儿。
  “每个人都是一本难读的书,”他说:“你也是。”注视着我,他的眼光闪了闪。“你绝不像你外表那样单纯,你该有属于你的烦恼、哀愁和小小的快乐,对不对?每个人都一样,假如你喜欢去研究别人,你会发现许多你意料不到的东西。”
  “你也喜欢研究别人?”我问。
  “我研究得太多了,这已经无法引起我的兴趣。”他的笑容收敛了,声调突然变得沉重起来:“等你到我这样的年龄,你就不会研究了,因为你太容易看穿它。”
  我们已经走到幽篁小筑的入口,我想到他的题款、雕刻和画。一个怎样的人呢?看穿世事的隐居者?一个哲人?一个艺术家?一个怀才不遇的学人?我又瞪着他出神了。然后,噗喇喇的一阵鸟扑动翅膀的声音,有只鸟从竹林尖端飞落到韦白的肩膀上,是凌云的玉无瑕。
  “嗨!小东西!”韦白喊着,用手接过它来,让它停在他的指尖上。“这不是一个漂亮的小东西吗?”他对我说:“看看它吧!研究研究它,它比人们更值得研究,是一本美丽的书。人类的书尽管复杂,却不见得都很美丽!”
  我有些眩惑,他震慑我而吸引我,怎样的一个人呢?怎样的一本书?我会有兴趣去研究的,这本书一定费读而又耐人寻味。走进竹林中的小径,一声尖锐的哭叫破空传来:
  “我不知道,别打我!别打我!”“是秀荷!”我喊:“章伯伯真的打她了!”
  “我们赶快去!”韦白说,向前跑去,玉无瑕受惊的扑动翅膀飞走了。我们加快步子走向幽篁小筑的大门口。

  到了幽篁小筑的大门口,我们就看到章伯伯、章伯母、凌云和秀荷了,只少了章氏兄弟。秀荷正在章伯伯的手中挣扎,章伯伯抓住她的两个肩膀,把她像筛雕似的乱摇一通,一面暴跳如雷的大叫大骂:“你这个小娼妇,你把小羊还出来就算了,还不出来我剥你的皮!”我觉得有些好笑,因为他骂秀荷作“小娼妇”,在我的感觉上,仿佛只有没修养的女人才这样骂人。同时,弄丢了小羊也不该算作“娼妇”呀!秀荷扭动着身子,在章伯伯手里像个待宰的小鸡,徒劳的想挣脱那牢牢钳住她的手指。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她反复的喊着,满脸恐惧之色,一面把眼光求救的投向章伯母。
  “好了,一伟,”章伯母伸出手去:“你放了她吧,她又不是有心的!”“别为她讲话,舜涓!”章伯伯厉声说:“你的慈悲心肠每年都要为我损失不少钱财,这些山地人是没良心的!八成就是她自己偷了,偷回去烤了吃了!你说是不是?”他猛力摇着秀荷:“是不是?”“不是!不是!我没有!我没有!”秀荷哭喊着。
  “没有你就拿出来!老子花了钱用你来看羊,你还把羊看丢了,我用你做什么?是不是你把羊偷回去给你爸爸了?你说!你说!”“我没有!真的没有!真的没有!”秀荷哭得直喘气。
  “还说没有!”章伯伯大叫了一声,劈手就给了秀荷一巴掌,打得秀荷的头都歪了过去,接着,秀荷就“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她的哭声更加引动了章伯伯的怒火,举起手来,他一连给了秀荷好几巴掌,那巨大的手立即在秀荷脸上留下无数纵纵横横的指痕,秀荷就哭得更厉害了。章伯母跨上前去,一下子拦在章伯伯面前,抓住秀荷,她想把她从章伯伯手中抢下来,一面喊:“一伟,你不能这样打她!你没有证据怎么能说是她偷的?一伟,你放手!”“我们花钱雇她做什么的?”章伯伯大叫:“不管是不是她偷的,她该负责任!”“但是,她只是一个孩子呀!”章伯母把秀荷的头用双手抱在胸前,她那小小的身子像个保护神般挺得直直的,脸色苍白而凝肃。“你不能要求一个孩子像要求成人一样,而且,即使我们是雇主,也没有权利殴打佣人!”
  “去你的婆婆妈妈经!”章伯伯吼着,一面拉扯着章伯母。“我只问事实!我花了钱是为了保护羊群,羊丢了我就要找她算帐!你护在里面算哪一门?我看你巴不得把我的家当全拿去送人呢!”我身边的韦白看不过去了,跨上前一步,他把手压在章伯伯的手背上,劝解的说:
  “好了,好了,一伟,为了一只小羊发这么大的脾气,何苦呢!你就饶了这孩子吧,她老老实实的,不像个会偷羊的!”
  “哦,是你,韦白,”章伯伯看到韦白了,但仍然愤愤不平。“你也帮着秀荷说话!这孩子早就气得我要冒火了,去年冬天,她让一只小羊掉在河里淹死,没几个月,又弄丢一只小羊,这些山地人我一个也不信任,他们全是没良心的,都看着我的财产眼红!”“他们是根本不把财产放在眼睛里的,”韦白慢吞吞的说。“你没弄清楚他们的性格,虽然他们很穷,但他们穷得快乐,财产对他们毫无意义。”“韦白,”章伯伯气呼呼地说:“山地人是你老子哦!”
  韦白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显然被激怒了,他看了章伯母一眼,后者正用祈谅似的眼睛望着他,似乎在用眼光代章伯伯向他道歉,这无言的言语使韦白软化了,他转开头,长叹了一声,说:“一伟,你这份脾气什么时候才能改呢?”
  章伯伯翻了翻白眼:“我为什么要改我的脾气?”
  “农场不是军队,”韦白的语气依然那样慢吞吞,把一只手放在秀荷的头顶上。他望着她说:“他们也不是你的部下,再这样下去,你会成为众矢之的。”
  “我不必讨好他们,我又不想保住什么校长席位!”章伯伯不经考虑的说。韦白的脸色更难看了,掉转身子,他跨开步子就想离去,一面咬咬牙说:“我还是走吧!到这儿来根本就是个错误!”
  “韦校长!”喊住他的是章伯母,她的脸色依然苍白,那对乌黑的眼珠就显得特别的黑而亮。“你是知道他的脾气,何必生气呢?好几天没见到你了,不进来喝杯茶就走吗?”
  韦白有些迟疑,他看看章伯伯又看看章伯母,眼睛里有种近乎痛苦的神色。章伯伯显然也觉悟到自己的话过于激越,放开了秀荷,他自圆其说的对她大吼一声:
  “滚吧!你!看在韦校长的面子上不打你,以后再出了类似的事情,我不剥你的皮就不姓章!”
  秀荷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倒,有个人走出来扶住了她,是凌霄!他不知何时站在我们旁边的,但显然也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他默默的看了他父亲一眼,带着股强烈的、不满的神情。然后,当着他父亲的面前,他用手臂环住秀荷的肩膀,像保护自己的一个小妹妹般,温和的对她说:
  “来,秀荷,我带你到厨房里去洗洗脸,吃点东西。”
  章伯伯迈上前一步,想对凌霄发作,章伯母及时阻止了他,祈求的喊了声:“一伟,你就算了吧!”
  章伯伯站住了,恨恨的望着凌霄和秀荷的背影,好半天,才对章伯母瞪瞪眼睛说:“好吧!又是你护在里面,连自己的儿子都教成了叛逆!”回头望了望周围,他没好气的说:“怎么,大家都站在大门口做什么?为什么不进来坐?”
  我们都很沉默,没有谁讲话,章伯伯又环视了我们一圈,大声说:“你们怎么回事?以为我做了什么?我不过教训教训我所雇用的人而已!”“好了!”章伯母吸了口气:“大家进去吧!”
  我们正要进去,章凌风从竹林外大踏步的跑了来,他看来精力充沛而神情愉快,嘴里吹着口哨,一股神采飞扬的样子。一眼看到我们,他停住步子,诧异的向我们所有的人望了望,说:“怎么,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章伯母疲倦的说:“只是一件小事,秀荷弄丢了一只小羊。”“小羊?”凌风愣愣的问:“一只小山羊吗?”
  “是的,你看到了?”章伯母问。
  凌风尴尬的伸伸脖子,咽了一口口水,做了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来,慢慢的说:“唔,我看到了,一只小羊……不过是只小羊而已,有什么关系?”“如果你看到了,你就说出来在什么地方看到的!”章伯母对凌风吞吞吐吐的态度有些生气:“难道连自己家的小羊都认不出来,为什么不带回来呢?”
  “我当然认得,”凌风又伸伸脖子:“就因为是自己家的小羊,所以我放放心心的把它烤掉了。”
  “嗨,你说什么?”这是凌云冒出来的第一句话。同时,章伯伯和章伯母都瞪大了眼睛望着他,我也不由自主的对他挑起了眉毛。“是这样的,”凌风笑嘻嘻的说:“我在树林里碰到了余亚南,他正在那儿写生一张风景,画得并不顺利,我们就谈上了,从艺术谈到文学,从文学谈到哲学,越谈越高兴。刚好秀荷到溪边来放羊,我们的肚子也饿了,因为秀荷在树下睡着了,我们就没有惊动她,我挑了一只最小的羊,两人到梦湖边去烤了吃了。”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充满了不寻常的岑寂。我预料章伯伯一定会大大的发作一番,而为凌风捏着一把冷汗。章伯母只是呆呆的瞪着凌风,似乎被这完全意外的答案弄得无法说话。韦白靠在门上,默然不语。好一会儿,我听到章伯伯说话了,大出我意料之外,他的声音里并没有火气,只是有些勉强:“你捉走了小羊,为什么不先告诉家里一声?以后这种事希望不再发生!好了,大家进来吧!这件事就算了!”
  章伯母想说什么,但她咽下去了,咽不下去的,是她脸上那层不豫之色,瞪了凌风一眼,她一语不发的转过身子,领先向屋里走去。章伯伯、凌云、韦白和我也跟着向里走。凌风的眼光落在我身上了,我那零乱的头发和撕破的裙角都逃不过他的注视,他的眉头蹙了起来:
  “咏薇,你碰到什么意外了吗?”他问:“你的样子好像刚刚遭遇过一只狮子。”“一只猩猩。”我自语似的说。
  “什么?”凌风没听清楚。
  “别提了,”我有些不耐:“都为了你那只小羊。”
  我们的谈话引起了章伯母的注意,她到这时才发现忽略了我,回过头来,她关心的望望我,问:
  “你到哪里去了?还没吃晚饭吗?”
  我知道他们一定都已吃过了,就说:
  “没关系,等下我到厨房去煮两个蛋吃。”
  “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她追问。
  “一个小误会,”韦白代我答覆了:“她在树林里碰到了林绿绿的父亲,她被吓坏了,老林以为她是绿绿,想抓住她带回家去,就是这么一回事。”
  韦白的叙述很简单,却引起了全体的人的注意,章伯伯哼了一声,低低的诅咒了一句:
  “疯丫头!”我不知道他在骂谁,但他的脸色比刚才打秀荷的时候还难看。章伯母的神色非常不安,她偷窥了韦白一眼,作了个眼色,似乎让他不要再讲。凌云的眉头微蹙,用畏怯的眼光看着她爸爸。只有凌风,他仍然神采飞扬而精神愉快,韦白的话同样引起他的注意,他高兴的说:
  “哈!绿绿吗?我今天早晨看见她,她美得像早晨的太阳,简直耀眼!”早晨的太阳啦,早晨的云啦,早晨的天空啦……他倒有的是形容词!章伯伯不知怎么生气了,对凌风狠狠的瞪大眼睛,嚷着说:“在我家里不许提那个女野人的名字!”
  “好好好,不提,不提。”凌风忍耐的说,叹了口气:“就因为她是山地人而叫她是野人也不对的,人生来都是一样,几万年前,我们的祖先比他们还野呢!”“你什么时候学会了顶撞父亲?”章伯伯问。
  “哎呀,好爸爸,”凌风满脸的笑,拍了拍他父亲的肩膀(倒有些像他是长辈,他父亲是小辈似的),“发脾气对你的血压不好,我不过随便讲讲,有什么可生气呢!待会儿韦校长要笑我们家了,一天到晚就是大呼小叫。”
  章伯伯脸上的线条不由自主的放柔和了,我冷眼旁观,觉得凌风滑得像一条鱼,又机警灵敏得像一只鹿。韦白显然也感觉了这一点,但他并没有表露出来,只淡淡的说了句:
  “一般家庭都是这样的!”
  他们都走进了客厅,我想,我不必跟进去了。同时,几小时的寻找、奔跑和惊恐早已使我饥肠辘辘。如果是平时,章伯母一定会叫秀枝再为我做一顿吃的,今天,大概为了秀荷的事,以及和章伯伯的争吵,使她有些心不在焉。我决定不去烦扰她,自己到厨房中去看看有什么可吃的东西。
  一走进厨房,我就看到凌霄和秀荷。秀荷坐在一张小竹凳子上,正狼吞虎咽的吃着一盘蛋炒饭,凌霄坐在她的旁边,不停的在好言好语的安慰她。我进去的时候,凌霄正抚摸着她的小脑袋说:“明天我去向你凌云姐姐说,让她给你做一件新衣服好不好?”秀荷的小脸洗干净了,畏惧和恐怖还没有完全消失,那嘴边的笑意看来是可怜兮兮的。
  “章老爷还会打我吗?”她怯怯的问。
  “不会了,你放心,好好的吃吧!”凌霄说。
  我走过去,高兴的拍拍她的肩膀,说:“秀荷,别担心了,那只小羊已经找到了!”
  “是吗?”凌霄望着我。“在哪儿?”
  “被凌风烤了吃掉了!”我说:“所以,你不必再担心,秀荷,章老爷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原来是凌风干的,”凌霄有些愤愤然:“一定要赖在秀荷身上,又拉扯上山地人的良心问题,我觉得山地人比平地人忠厚得多呢!”他似乎牢骚满腹。
  “我倒是真的被一个山地人吓了一跳,”我不经意的说,打开锅盖,添了一碗剩饭,又在橱里拿了两个蛋。“一个画了脸的山地人,他把我当成他的女儿了,真可笑!”
  秀枝赶了过来,要帮我弄,我说:
  “也给我炒盘蛋炒饭吧!”
  “你说什么?把你当成他女儿?”凌霄追问,显出少有的关切的神色。“唔,”我不在意的说:“韦校长说他的女儿叫林绿绿,林绿绿,这名字取得倒真不错,挺雅致的,一点也不像个山地人的名字——嗨,秀枝,别给我放太多盐——”我停了停,看了凌霄一眼,他在呆呆的出神。“那山地人真凶,长得像只大猩猩,他的女儿今天一定要倒楣了,他那样子好像要把女儿吃掉似的。无论如何,”我接过秀枝的饭碗,向她道了声谢,掉过头来对凌霄说:“山地人还是比平地人野蛮一点——”我猛然住了口,因为凌霄已经不在了,只有秀荷端着盘子望着后门口。“怎么,”我纳闷的说:“他到哪里去了?”
  “他出去了。”秀荷说:“大概去田里了。”
  现在去田里吗?我望望门外,月光下的竹林幽邃神秘,绿影迷离,这似乎不是工作的时间。即使要去工作,好像也不该在我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就突然离去。不过,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怪脾气,我还是吃饭要紧。坐下来,我开始吃我的晚餐。晚餐之后,我没有再到客厅里去,而直接回到我的卧室。开亮了台灯,我坐在桌前,想给妈妈写封信,但是,把妈妈的来信反反复复的看了十几遍,我还是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好。报告我的生活吗?那麻麻乱乱的感觉,充满了各种不同的东西,我简直不知从何说起。两小时之后,我面前的信纸仍然是空白一片。收起了信纸,我放弃了写信的意图。可是,我血液里奔窜着一些什么,有些东西急于从我体内冒出来,我有写一点什么的欲望。抽出了那本“幽篁小筑星星点点”,我握着笔沉思,写作的冲动在我胸中起伏不已,但我仍然什么都没有写出来。夜不知不觉的深了,我的表上已指着一点二十分,我惊跳了起来,在乡下,十点钟就是深夜了。把册子收进抽屉,我换上睡衣,关了灯,准备就寝。
  幽篁小筑已经没有灯光,但窗外月色如水,我觉得了无睡意。站在黑暗的窗内,我用双手托着下巴,呆呆的望着月光下的竹林。那些绿幽幽、暗沉沉的竹影,那些簌簌然、切切然的竹籁。好美的夜!好静的夜!我注视着,倾听着,为之悠然神往。忽然间,我大大的吃了一惊,在竹林内,有个黑影正荡来荡去,我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用手揉揉眼睛,再对竹林看去,那影子十分清晰,是一个男人!他已经停止踱步,靠在一株竹子上,像个单单薄薄的幽灵,我感到一阵毛发悚然,不知这是人是鬼?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另一个黑影出现在竹林内,小小巧巧的身子,是个女人!两个影子在竹林内会合了,然后,他们向林外走去,消失在浓密的竹影子中。
  我有好一会儿透不过气来,我所看到的事情使我颤栗,怎样的事情!多么大胆的男女呀!他们是谁?我打了个寒噤,一种直觉迅速的来到我的脑子里。凌云!凌云和她的男友!把耳朵贴在通凌云的墙壁上,我希望听到凌云的声音,但隔壁是一片寂然。我回到床边,坐在床沿上,心中迷迷糊糊的。是凌云吗?那样安安静静的一个小女孩呀?那样一个安详的、甜蜜的小人儿。不!我不太愿意相信是她,或者……或者……或者是章氏兄弟中的一人……对了,我脑子里灵光一闪,为什么不是章氏兄弟中的一个呢?凌霄的故事可能并没有结束,凌风本来就风流成性……但是,那个女的是谁?那终日在外游荡的山地女孩吗?我摇摇头,我在编小说了,不是吗?或者一点神秘都没有,只是秀枝偷跑去见她的未婚夫(我知道她和镇上的一个山地人订了婚),对了,这是最大的可能性。
  我不再想了,躺在床上,我要睡了。

  当我在黎明的阳光中醒来,望见一窗明亮的绿,和满天澄净的蓝时,昨夜的印象已经变得很模糊了。起身之后,站在窗前,注视着那些挺立在阳光中的修竹,瘦瘦长长的竿子,匀匀净净的叶子,一切都那么安静和光明,我几乎断定昨夜所见到的不过是自己的幻影罢了。何况,我当时正在思索小说,过分的用思想之后,难免会有些神思恍惚。抛开了这件事,我抓起桌上的帽子,鸟叫得那么喜悦,草绿得那样莹翠,关在房间里简直是辜负时光!冲出房间,我要出去走走了。
  在厨房里洗过脸漱过口,我站在那儿喝了一碗稀饭,告诉秀枝不再吃早餐了,然后我就投身在黎明的阳光之中了。
  穿过田垅,越过阡陌,我迎着阳光向东边走去。草地上的露珠已经干了,一棵棵小草生气勃勃的扬着头。树林边有一排矮树丛,爬满了蓝色的喇叭花,我停住,摘了几十朵,用一根长长的芦苇杆子把它们穿起来,穿了一大串,两头系起来,成为一串蓝色的花环。把花环套在脖子上,我在树林中奔跑,绕着圈圈,和一只小甲虫说话,又戏弄了半天黑蚂蚁,林中那么多生命,到处都充满了喜悦,我觉得自己轻快得像一只羚羊。
  走出树林,我发现那有着苦情湖的山正在眼前。苦情湖,梦湖,那迷离氤氲的神仙居处,它诱惑着我,我不知不觉的走上了山。我已不十分记得上次的路径,顺着践踏过的草地痕迹,我向上面迅速的跑去,跑得我面红气促,满头大汗。靠在一棵树上,我休息了一会儿,又继续的向上走。由于疲倦,我的脚步放慢了,不住前后左右的望着我周围的环境。那些藤蔓啦,树木啦,枯枝啦,鸟巢啦,蚂蚁窝啦,野花啦……等等都让我迷惑,只一忽儿,我就不再感到疲倦和燠热了。
  我终于找到了苦情湖,穿过湖外的树林,一下子面对那泓绿盈盈的水,和那层淡淡的绿烟,我就觉得自己像突然被魔杖点了一般,不能动弹,也不能喘气,只是眩惑的站在那儿,望着那静幽幽的水面,和那翠莹莹的波光。好一会儿,我才把自己挪到水边,在草地上坐下来,用双手抱住膝,出神的凝想起来。我不知道我想了多久,只知道我想了很多的东西,包括苦情花和那段凄苦的恋情。那山地女孩一定是个热情奔放而性烈如火的个性,在她生前,苦情湖一定是她和男友多次约会见面的地方。这么一想,我就觉得那女孩仿佛就在我的周围,或者林内林外的某一个地方,和我同在。这想法促使我抬起头来,对周围的树林打量了一番,随着我的打量,我感到背脊上冒出了一股凉意,周围是太静了,静得叫人胆寒。
  我的眼光从林内搜索的望过去,忽然间,我依稀看到一个黑影,在树林内闪了一下,我身上的汗毛全直竖了起来,定了定神,我揉揉眼睛,再对那黑影闪过的地方望去,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树木庄严安静的耸立着。我不禁失笑了,多么的神经过敏呀!昨夜的黑影,今天的黑影,那儿会跑来这么多黑影呢?我不过是庸人自扰而已。
  不再去寻找那个黑影,我弯腰向着湖水,注视着湖水中我自己的倒影。湖水清澈明净,我的倒影那样清晰,短发,宽额,充满怀疑和探索的眼睛。我不认为自己是美丽的,但我脖子上那串喇叭花组成的项练却美丽无比。我吸口气,伸手向湖水,想把我的影子搅碎。可是,我的手指还没有碰到湖面,有样东西落进了水里,湖面立即起了皱,无数涟漪在扩散。我望着那样东西,是一朵红艳艳的苦情花!我被定住似的不能移动,紧紧的盯住湖水。当然,我不会相信苦情花会自己从湖边飞入湖里,但,让我吃惊得不能移动的并不是那朵苦情花,而是湖水里反映出来的另一个人影。
  那是个年轻的、女性的脸孔。一头长发,被山风吹乱了,胡乱的披拂在胸际和面庞上,耳边簪着两朵红色的苦情花。穿着件红色的衬衫,胸前没有扣子,衬衫的两角在腰际打了一个结,半露出美丽而结实的胸部。水波荡漾之中,无法看清她的脸,但那忽而被涟漪拉长,忽而又被缩短的脸庞是让人眩惑的美丽。我屏住了气息,她终于来了!那故事中的女主人!这苦情花的化身!那热情奔放、性烈如火的山地女孩!她该有这分美丽,也该是这样的装束,具有一切原始的、野性的美!她出现了!奇怪的是我并不恐怖,即使我相信她是一个鬼魂,但没有人会对一张美丽的脸孔害怕。我平静的转过头来,面对着她,日光透过树梢顶端,正面的射在她脸上。她直立在那儿,用一对野性的大眸子瞪视着我。
  在日光下的她比水里的倒影更美、更充满了生气。有两道浓而黑的眉毛,微凹的眼眶,像两排扇子般的长睫毛,和那深黑色的、大胆的、带着股烧灼的热力似的眼珠。鼻子挺而直,嘴唇厚而性感。皮肤被阳光晒成了红褐色,连那半裸的胸部也有同样健康的红褐。衬衫下是条破旧的红裙子,短得露出了膝头,那两条并不秀气的腿是结实健壮的,那双赤裸的脚给人一种压迫的感觉。
  这就是她!那森林的女妖!周身的红衣服使她像一朵盛开的苦情花。她不声不响的来了,赤着脚踏过了丛林,踏过了生死的边界,来到这个她曾多次冶游的地方。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那对眼睛是坦白而无惧的,在她现在的世界中,不知有没有忧愁、畏惧和欲求?
  她向我缓缓的走了过来,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我。我呆呆的站在那儿,望着她走近。停在我的面前,她的眼光在我脸上转了一圈。我可以感到她身上散发的热力,听到她平静的呼吸。那么,她不是鬼魂了?鬼魂不该有呼吸和热气。那么,她也和我一样,属于这个真实世界?属于这活生生的天地?她静静的开了口。“我知道你,”她说:“你就是章家的客人。”
  她的声音似曾相识,我曾经听到过,我懂了。
  “我也知道你,”我说:“你是林绿绿。”
  “嗨!”她笑了,眯起眼睛来看我,她的笑容里有一股出于自然的魅力。“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昨天我见过你的父亲。”我说。
  笑容在她脸上隐去,阳光失去了一会儿,但一瞬间,她的睫毛又扬起了。“他很凶,对不对?不过我不怕他。”她用手指触摸我胸前的花环:“很好看,你弄得很好。”
  “给你!”我说,把花环拿下来,套在她的脖子上。
  她低头注视自己,然后轻快的笑了。她的笑声清脆而豪放,在水面回旋不已。凝视着我,她说: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喜欢你了!”
  “谁?”我不解的问。“章家的人!”“为什么?”我好奇的问。
  “因为——因为——你是这样——这样——”她思索着,想找一个适当的形容词:“这样‘文明’的一位小姐。”
  这次轮到我笑了,我喜欢她,喜欢她的天真,喜欢她的坦率和自然,她像是这山、水、树林的一部份,同样的原始,同样的美丽。“你从一个大城市里来的,对不?”她问。
  “不错。”“那儿很美吗?”“没有这里美。”我说。
  她点点头,在草地上坐下来,用手拔着湖边的草,再让它们从她指缝里流下去。“你整天都在这山里跑吗?”我问:“昨天你爸爸在找你。”
  “他找我!”她喊,恨恨的抬起头来:“他要我做事,喂猪,喂鸡,要我嫁掉,嫁给那个……”她说了一串山地话,然后耸耸肩:“他是很凶的,你看!”她解开衬衫的结,毫不畏羞的敞开衣服,让衬衫从肩上滑下去。我惊讶的发现她衬衫里面竟什么都没穿。更让我惊讶的,是她那美丽的身体上竟遍布鞭痕,新的、旧的全有。我嚷着说:
  “他打你?”她点点头,重新系上衣服。
  “不过我不怕他,我也不嫁那个人,我谁也不怕!”
  她扬起眉毛,瞪大眼睛,大而黑的眼珠里燃着火,像一只发怒的狮子,一只漂亮的狮子。我也坐了下来,注视着她,她不经意的把手伸进水里,让水一直浸到她的胳膊上,再把水捞起来,泼洒在面颊上和胸前,那些水珠晶莹的挂在她红褐色的皮肤上面,迎着阳光闪亮。她躺了下来,用手枕着头,仰视着云和天。怒气已经不存在了,她又回复了自然和快乐。毫不做作的伸长了腿,她躺在那儿像个诱人的精灵。那串花环点缀了她,再加上那湖水,那森林,那层绿雾氤氲的轻烟,都使她像出于幻境:一个森林的女妖!
  我坐了好一会儿,找不出什么话可以和她讲。她躺在那儿,对我完全不在意,就好像这里只有她一个人似的。撕碎一瓣苦情花的花瓣,她把它衔在嘴里,使我想起靠露珠花瓣为生的小仙人。然后,她开始轻声的唱一支歌,一支我所熟悉的歌,同样的曲调,却用不同的文字唱出来的,那支凌风唱给我听过的歌:
  
  “曾有一位美丽的姑娘,
  在这湖边来来往往,白云悠悠,岁月如流,
  那姑娘已去向何方?……”
  
  她反复的唱着,我发现那调子单纯悦耳,但听多了,就嫌单调。不过,她的歌喉圆润动人,咬字并不准,调子也常随她自己的意思胡乱变动,却更有分朴拙的可爱。
  她突然跳了起来,说:
  “我要走了!”想到就做,她对我扬扬手,返身就奔进了林内,她那赤裸的脚一定从不畏惧荆棘和刺丛。在绿色的树林里,她像一道红色的光,几个回旋,就轻快的失去了踪影,剩下我在那儿呆呆发愣,疑惑着刚刚所见的一切,是不是仅仅是我的一个梦而已。我又在湖边坐了大约半小时,直到腕表上已指着十一点了。站起身来,我采了一朵苦情花,走向归途,我必须赶上吃午餐的时间。下山的路走了还不到三分之一,我碰到了迎面而来的章凌风。他站住,愉快的望着我。
  “我就猜到你到这儿来了!”他说。
  “你来找我的?”我问。
  “唔,”他哼了声:“秀枝说你一早就出来了,溪边没你的影子,我猜你一定到梦湖来了,果然就碰到你。”
  “找我有事吗?”“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我笑了,望着他。“我该学会不对你用问句,因为你一定会反问回来,结果我等于没问,你也等于没答,完全成了废话。”我说。
  他大笑,过来挽住我的手臂。
  “你十分有趣,咏薇,和你在一块儿,永不会感到时光过得太慢,我原以为这个暑假会非常枯燥而乏味的。”
  我注视着他,他的服装并不整齐,香港衫绉褶而零乱,上面沾着许多碎草和枯枝,头发也是乱七八糟的,额上的汗珠证明他不是经过一段奔跑,就是在太阳下晒了很久,但是,那些碎草和泥土,应该不是太阳带给他的,同时,我也不相信他会像凌霄一样在田里工作。
  “你和人打过架吗?”“哈!”他笑得更开心了:“才说不对我用问句,你的问题就又来了。”盯着我,他说:“我像和人打过架吗?”
  我也大笑了,好一句回答!
  笑停了,我们一块儿向山坡下走。他问:
  “今天的梦湖怎样,美丽吗?”
  “是的,”我说:“再且,我在梦湖边见到一个森林的女妖,属于精灵一类的东西。”“森林的女妖。”他的眼睛闪了闪:“那是个什么玩意儿?我猜猜看,一条小青蛇,一只蜥蜴,或是一个甲虫,一只蜻蜓……对了,准是蝴蝶飞蛾一类的东西。”
  “你错了,”我说:“是一个女孩子,一个名叫林绿绿的山地女孩,美丽得可以让石头融化。”“林绿绿?”他作沉思状,眨动着眼睛:“你碰到了她吗?那确实是个可以让石头熔化的女孩,她全身都是火,能烧熔一切。”“也烧熔你吗?”我说,望着他的衣服。
  “我?”他盯了我一眼:“我是比石头更硬的东西。”
  “是吗?”我泛泛的问,从他衣领上取下一瓣揉绉了的喇叭花花瓣,那抹被摧残了的蓝色躺在我的手心中,显得有些可怜兮兮的,我那可爱的蓝色花环,想必现在已经不成样子了!“人不可能抵御美丽。”我自语的说。
  “你说什么?”他追问。
  “没什么,”我望着手里的蓝色花瓣:“我可怜这朵花。”
  他皱皱眉,斜睨着我: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懂的。”我说,吸了口气:“别谈这个,告诉我林绿绿的故事,她为什么整天在山林里游荡?”
  “因为她是个森林的女妖呀!”
  “哼!”我哼了一声:“她爸爸想把她嫁给谁?”
  “我不知道,我敢打赌,全镇的未婚者都想娶她,包括……”他突然咽住了。“包括谁?”“不知道。”“包括你吧!”我玩笑的说。
  “或者。她不是蛮可爱吗?能娶到她的人也算有福气了,只是——”他沉思起来,说:“她需要碰到一个人,这人能够让她安定下来——”“——休息她漫游的小脚。”我接下去说。
  “你在背诗吗?还是叽咕个什么鬼玩意?”
  “不知哪本小说里的句子。”我说。
  “你很爱看小说?”“也很爱写,有一天我会写一本小说。”
  “写些什么呢?”“我还不知道,我想,要写一些很美丽的东西。”
  “不过,人生并不是都很美丽的。”
  “也不是都很丑陋。”“当然,”他审视我:“但是你得把人生写得立体化,那么就美丑都得写到,否则,你只是写了片面的,不会给人真实感。”“大部分的人生都是美丽的,属于丑陋的只是小部分,我想不必强调那小部分,而可以强调那大部分,因为人有爱美的本能,却没有爱丑的本能,对不对?我希望我将来写出来的小说,让人看了像喝了一杯清香的茶,满心舒畅,而不要有恶心的感觉,像喝猫血那一类的小说。”
  “喝猫血?”他蹙蹙眉。
  “我看过一篇翻译小说,写一个磨刀匠如何扭断了猫的脖子,把嘴凑上去吸它的血,然后磨刀匠死后,他的狗又如何咬断他的脖子,去吸他的血……”
  “噢!别说了,你从哪儿看到这样一篇可怕的东西?”
  “这是一篇名着呢,是德国作家欧伦堡的作品。我相信这种磨刀匠,如果真有其人的话,全世界顶多只有这一个,但是可爱的人物,全世界比比皆是,那么,为什么不在那些可爱的人物身上去找题材,而一定要在磨刀匠这种人身上去找题材呢?同时,我也不认为暴露丑恶就叫作写实。”
  “很有道理,”他点点头,深深的望着我:“你迷惑了我,咏薇,我没有看过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有这么单纯的外表,却有这样丰富的思想——”他凝视我,眼睛中有一簇火焰在跳动:“告诉我,你第一篇小说要写什么?”
  “写——”我从他袖子上再取下一瓣蓝色的花瓣:“写一篇标题叫‘一串蓝色花串’的小说!”说完,我抛开他,向幽篁小筑跑去。“咏薇!”他大喊,追了过来。
  我们一前一后冲进幽篁小筑,刚刚赶上吃午饭。

  到幽篁小筑的第十天,我才第一次到镇上去。
  和我同去的是凌风,他本想用摩托车载我去,但我更喜欢步行,何况,假如走捷径,不经过大路,而横越过那片山坡和旷野,那么,只要步行四十分钟就可以走到,而且沿途都有树荫可以休息。我们是早晨八点钟出发的,抵达镇上还不到十点。
  这并不能叫做“镇”,像凌风说的,它不过是个山地村落而已。建筑大部分是茅草的顶,泥和草砌出来的墙,小部分是砖头和石块,街道(假如那算是街道的话)并不整齐,房子也盖得很零乱,大概总共有三百多户。看样子,这些家庭都很穷苦,每家最多的东西是孩子,几乎每个大门口,都有四五个孩子在嬉戏,甚至孩子还背着孩子,孩子还抱着孩子。全镇里最“豪华”的建筑就是那所小学校。
  这所小学位于全镇的顶端,显然是台湾光复之后所建的,能把教育带到这穷乡僻壤中来,实在令人惊异。望着每家门口那些半裸的孩子,我才真正领会义务教育的必需。学校是砖造的平房,有一道矮矮的围墙,挂着“××乡国民小学”的招牌,里面总共只有六间教室,一间办公厅,和一大块名之为“操场”的空地。操场上竖着一根旗竿和两个单双杠,还有一块沙坑。这就是学校的全貌。另外,就是在操场对面,一排五间的教职员宿舍。现在正是放暑假的时候,每间教室都空着,门也锁着,但仍有不少的孩子在操场中游戏,爬在双杠上,或滚在沙坑里,包括一两岁的孩子都有。“这就是所谓的镇,”凌风说:“我告诉你的不错吧?简直没有东西可看。”“仍然有很多东西可看,”我说,“这是另一个世界,如果我不来,永远无法想像一个山地村落。”
  有两个孩子打起来了,他们满地打滚,扑打着对方,打得激烈而凶狠。“看他们!”我说:“教育这一群孩子一定是个艰巨的工作。”“应该有更多的人来教他们如何生活,”凌风说:“大部分的山地人都不懂得过日子,他们是只顾今天,不顾明天,而且,他们永远不明白什么叫卫生。”
  “这还是教育的问题,没有人告诉他们肮脏会带来疾病。不过,韦校长说他们是生活得很满足也很快乐的。”
  “只要肚子不饿,他们就不会忧愁。”凌风说,微笑的望着那群孩子:“在台湾,你真想找到饿肚子的人,可也不容易。以前,他们靠打猎维生的时候,生活还困难一点,现在,他们已经懂得用农耕来代替狩猎,饿肚子的事大概就不会有了。”“我奇怪,山地人为什么要住在山地?平地不是比山地舒服得多吗?”我说。“好问题!”他笑了。“我想,一定是给平地人赶到山上去的!”“好答案!”我也笑了。“记住山地人都比平地人剽悍得多,似乎不容易‘赶’吧?”“但是,他们没有平地人狡猾,”他指指脑袋,望着我说:“这里面的机器比剽悍的身体更厉害!狮子够剽悍了,可是照样被人类关到动物园里去,大象呢?老虎呢?还被人类训练了去走钢丝呢!”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大象老虎会走钢丝的,不过,他的话好像也很有道理。我们不再研究这个问题,他拉住我的手说:“我们去看看韦校长!”
  “他永远住在学校吗?”我问。
  “是的,不论寒暑假。”
  “他没有家?我的意思是说,他没有结过婚?”
  “不知道,反正在这儿的他,是个光棍,或者在大陆上结过婚也说不定。”“他有多少岁?”“大概四十五、六吧!”他盯着我:“你对他很感兴趣?”
  “很好奇,”我说:“他好像不是一个应该‘埋没’在山地小学里的人。”“或者你不该用‘埋没’两个字,”他踢开了脚下的一颗石子,沉吟了一下说:“无论生活在哪里,人只要能自得其乐就好了。”“他在这儿很快乐吗?”
  “问题就在这里,”凌风摇摇头:“老实说,我不认为他很快乐,他心里一定有个解不开的结。”
  “说不定他是为了逃避一段感情,而躲到山上来。”
  凌风噗嗤一笑,拍拍我的肩:
  “你又忙着编小说了!我打赌他不会有感情的纷扰,他已经度过了感情纷扰的年龄。”
  “别武断,”我瞪了他一眼:“你没有经历过四十几岁,怎么知道四十几岁的人就没有感情的纷扰了?在我想像中,感情是没有年龄的界线的!”
  “你也别武断!”他瞪回我一眼:“你也没经历过四十几岁,怎么知道他们有感情的纷扰呢?”
  “你的老毛病又来了!”我说。
  他大笑,我们停在韦白的门前。
  这是一排宿舍中的第一间,凌风敲了门,门里传来低沉的一声:“进来!”推开门,我们走了进去,这是间大约八席大的房间,对个单身汉来讲,不算是太小了。窗子敞开着,房间里的光线十分明亮。韦白正坐在书桌前面,埋头在雕刻着什么,他工作得那么专心,连头都不抬起来一下。凌风忍不住喊了一声:
  “韦校长!”他立即抬起头,看到我们,他显得十分惊讶,说:
  “我还以为是帮我做事的老太婆呢!你们今天怎么有兴致到镇上来?”“陪咏薇来看看,”凌风说:“她还是第一次到镇上来呢!”
  “坐吧!”韦白推了两张椅子给我们。
  我并没有坐,我正在好奇的打量着韦白的房间。天地良心,这可不是一间很整洁的房子,我从没看过一间屋子里会堆了这么多书,两个竹书架堆得满满的,地上、窗台上、书桌上、墙角上也都堆着书。除了书以外,还有木头、竹子、各种已完工或未完工的雕刻品和大大小小的纸卷。韦白注意到我在打量房子,他笑了笑。
  “很乱,是不?”“很适合你。”我说。他倒了两杯茶给我们,茶叶很香,我立即嗅出这是青青农场的茶叶。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我望着他书桌上的雕刻品,他正在刻的是一大片竹片,上面雕刻着一株菊花和几块山石。刻得劲健有力,菊花上方,有草书的两行字,是《红楼梦》中黛玉“问菊”一诗中的句子: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我不由自主的拿起那块竹片,反复把玩。这雕刻品已经近乎完工,只有几块石头和几匹草还没有刻完。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我望着韦白,他正和凌风聊天,问他爸爸妈妈好不好,我忍不住的冒出一句:
  “韦校长,你在自喻吗?”
  “什么?”他不解的望着我。“孤标傲世谐谁隐?”我指指竹片上的句子:“你在说你自己吗?我对你也有同样的问题呢!”
  “哦!”他嘴角牵动了一下,仿佛是在微笑,但他的神情却有些落寞。“你以为我是孤标傲世的?”他问。
  “你不是吗?”“不是。”他摇摇头。“有才气的人才能说这句话。我住在这儿只是不得已罢了。”“不得已?”我追问:“为什么是不得已?只要你愿意离开,你不是就可以离开吗?”“但是我并不愿意离开。”他有些生硬的说。
  “我不懂,”我摇头:“你的话不是非常矛盾吗?”
  “你不懂的东西还多呢!”他微笑的望着我,语气变得非常柔和了。“你还太小,将来你就会知道,整个的世界都是矛盾的,没有矛盾,也就没有人生了。”他燃起一支烟,振作了一下说:“为什么谈这样枯燥的话题?咏薇——我直接喊你的名字你不在意吧?”“很高兴,韦校长。”“你在这儿住得惯吗?”
  “她被苦情湖迷住了,”凌风插嘴说,“我想她是越来越喜欢青青农场了,对不对?”他转向我。
  我点点头。“这里有许多我预料不到的东西和景致,还有许多我预料不到的人物……”“怎样的人物?”韦白打断我。
  “像你,韦校长。”我坦白的说。
  他笑了笑,喷出一口烟,烟雾笼罩下的他,那笑容显得有些难以捉摸,是个无可奈何的笑。
  “我看得出来,”他说:“你还是编织幻想的年龄。”
  “你在笑我吗?”我问:“我以为你的意思是说我很幼稚。”
  “我不会笑你,”他摇摇头:“因为我也有过满脑筋幻想的时代。”“你是说——”凌风插了进来:“像你现在这样的年龄,就不会再幻想了?”他暗中瞟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是在为我们刚刚辩论的问题——四十几岁的人有没有感情纷扰——找答案。“并不是完全没有,”韦白又喷了一口烟。“我这种年龄,也是一个‘人’哩!是‘人’就有许多‘人’所摆脱不开的东西——”(现在轮到我在暗中瞟凌风了。)“只是,对许多问题已经看透了,知道幻想只是幻想,不会变成现实。年轻的时候,是硬要把幻想和现实混为一谈的。不过,即使能区别幻想和现实,人仍旧还是会去幻想。”
  “感情呢?”凌风迫不及待的问,又瞟回我一眼:“你会不会还有感情波动的时候?”
  韦白抛下了烟,从椅子里跳起来,笑着说:
  “嗨,今天你们这两个孩子是怎么回事?想在我身上发掘什么秘密吗?”“咏薇想在你身上找小说题材,”凌风轻易的把责任推在我身上:“你知道,她想成为一个女作家!”
  “错了!”我说,不满意的皱起眉:“我只是想写作,并不想当女作家。”“这有什么区别?”凌风说。
  “写作是一种发泄,一种倾吐,一种创造……”我热烈的说:“作家只是一个地位,当女作家就意味着对地位和名的追求,这是两回事。”“我懂得咏薇的意思,”韦白说,“她所热中的是写作本身,至于能不能成名作家,这并不在她关心的范围之内,如果能,是意外的收获,如果不能,也无所谓,对不对?”
  “对了!”我说:“就像一个母亲,尽她的本能去爱护她的子女,教育她的子女,并且创造了她的子女,在她,只是一种感情和本分,并不是为了想当模范母亲呀!”
  韦白笑了,说:“你的例子举得很有意思。”走到窗前,他看了看窗外的阳光,回过身来说:“天气很好,我们到溪边去钓鱼如何?有兴趣吗?”“好的!”凌风站了起来,他本来对于一直坐着聊天已经不耐烦了。“你的鱼竿够不够?”
  “我有四、五根呢!”“用什么东西做饵?”我问。
  “蚯蚓。”我皱眉,凌风笑得很开心:
  “到乡下十天了,你还是个城市里的大小姐!”他嘲笑的说。“这与城市和乡下有什么关系?”我说:“即使我是个乡下姑娘,我也会认为切碎一条蚯蚓是件残酷的事情!”
  “可是,你可照样吃鱼,吃虾,吃鸡,吃猪肉,都是切碎了的尸体!”“嗨!”我有些生气了,瞪视着他:“我从没有看过一个比你更爱抬杠和更讨厌的人!”
  他大笑了,拿着鱼竿跑出门去。我一回头,看到韦白正用一种奇异的微笑注视着我们,于是,我不再多说什么了,我不愿韦白认为我是个爱吵爱闹的女孩子。
  带着鱼竿,我们来到了溪边。这条河是经过镇上,再经过青青农场,继续往下流的。我们一直走到青青农场与村落之间的那一段。放下鱼竿,凌风立即用带来的小铲子挖开了泥土。这一带的土壤都很肥沃,他立刻找到了三、四条又肥又长的蚯蚓。我把身子背过去,不看他们对蚯蚓的宰割工作,半晌,凌风笑着喊:“咏薇,你到底要不要钓鱼呀?”
  “要,”我说:“请帮我上上鱼饵好吗?”
  “自己上!”凌风说。“那么,我还是在树底下休息休息吧!”我闷闷的说。
  “这儿,给你!”韦白递了一根上好鱼饵的钓竿给我,我接过来,对凌风白了白眼睛。凌风只是自己笑着,一面拿着鱼竿走下河堤,把鱼饵摔进了水里。
  我们开始钓鱼。三个人都有一阵短期的沉默,阳光在水面闪着万道光华,蝉声在树梢上热烈的喧闹,几片云薄而高,从明亮的蓝空上轻轻飘过。我坐在草丛里,鱼竿插在我身边的泥地上(因为我握不牢它),凌风站在我身边,鱼竿紧握在他手中。韦白在距离我们较远的地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面。
  浮标静静的荡在水面,流水缓缓的轻泻,我聚精会神的瞪着浮标,只要一个轻轻的晃动,就手忙脚乱的去抓鱼竿,一连三次,鱼竿上都仍然只有鱼饵。凌风一动也不动,但是,当他第一次拉起鱼竿,上面已经有一条六、七寸长的鱼,活蹦活跳的迎着阳光闪耀。“第一条鱼!”凌风笑吟吟的说,取下鱼放进鱼篓里,重新上上饵,把鱼钩摔入水中。“你觉不觉得,”他望着我:“我们活着也就像钓鱼一样?”
  “我不懂。”我摇摇头。
  “不是钓鱼,就是被钓。”他静静的说:“而且不论钓鱼与被钓,机运性都占最大因素。”
  “你是说命运?”我问:“你认为命运支配着人生?”
  “并不完全是,”他说:“我欣赏中国人的一句老话‘尽人事,听天命’,许多时候,我们都是这样的。如果尽了全力而不能改变命运,就只有听命运安排了。”
  “我从不以为你是个相信命运的人。”
  “你知道我是学工的,”他笑笑说:“猪猜我为什么学工?”
  “你对它感兴趣呀!”“天知道!”他说:“我最感兴趣的是音乐,从小我幻想自己会成为一个音乐家,对一切的乐器都发狂,但是,考大学的时候,我爱上了一个女孩子……”
  “哦?”我挑了挑眉毛。
  “最起码,我自以为是爱上了她,她是在台中读中学的同学,她说,她将来只嫁工程师。我那时简直对她发狂,我一直是会对许多东西发狂的。她看不起我,因为我在学校中的数学没有及格过,她说:‘假如你考得上甲组,我就嫁给你!’我一发狠,几个月都没睡好过一夜,终于考上了成大的土木系,这就是我学工的原因。”
  “你那个爱人呢?”“嫁人了,嫁给一个美国华侨,最气人的是,那个华侨是个小提琴手,在纽约一家夜总会里当乐师。”
  我大笑,笑弯了腰。凌风叫着说:
  “你的鱼竿!快拉!快拉!有鱼上钩了!”
  我急忙拿起鱼竿,用力一拉,果然,一条鱼在钩子上挣扎蹦跳,我欢呼着说:“我钓着了!我钓到了!这是我生平钓到的第一条鱼!”
  “第二条。”凌风在说。
  “什么?”我问,一面叫着:“帮我捉住它!赶快,我不知道怎样可以取下它来!”凌风把鱼线拉过去,但是,那条活蹦活跳的鱼不知怎样挣脱了钓钩,落进了草丛里,凌风扑过去抓住它,它又从他手掌中跳出来,他再抓住它,用两只手紧握着,那鱼的尾巴仍然在他的手掌下摆来摆去,嘴巴徒劳的张大又合拢,合拢又张大。“看到了吗?”凌风说,“它在为它的命运挣扎,假如它刚刚从草丛里跳进水里去,它就活了,现在,它的命运是等待着被宰割!”他的话使我心中掠过一抹怛恻,那鱼挣扎的样子更让我不忍卒睹。凌风把鱼放进了篓子中,重新帮我装上鱼饵,招呼着我说:“你来吧,摔远一些!”
  我呆呆的站着发愣,凌风喊:
  “你还钓不钓呀?”鱼还在鱼篓中乱跳,扑打得鱼篓劈啪作响,我突然提起鱼篓,几乎连考虑都没有,就把两条鱼全倒回了河里,那两个美丽的小东西在水中几个回旋,就像两条银线般窜进河流深处,消失了踪影。凌风大叫一声,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嚷着说:“你这算哪一门子的妇人之仁呀!把一盘好菜全糟蹋了!”
  “不是妇人之仁,”我笑着说。“只是,想做一做它们的命运之神。再去扭转一下它们的命运!”
  凌风的手还抓住我的手臂,他的眼睛盯着我的脸,在我脸上逡巡着。然后,他放开我,走开去整理鱼竿,嘴里喃喃的说了一句什么,我问:“你生气了吗?”他回过头,对我蓦地一笑。
  “我说,你会成为很多人的命运之神呢!”他调侃的说。
  “去你的!”我骂了一句,不再去管我的鱼竿,而跑到韦白身边。他抱着膝坐在那儿,一股悠闲自在的样子,鱼竿用一块大石头压着。我看了看他的鱼篓,完全空空如也。
  “你什么都没钓着吗?”我多余的问。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说:
  “在我这样的年龄,很难会钓到什么了,不像你们,可以钓到满篓子的快乐。”我一怔,望着他,突然感到他是这样的孤独寂寞,又这样的怀才不遇。他的语气如此深的感动了我,我跪坐在他的身边,凝视着他说:“你的篓子里也有许多东西是我们所没有的,对么?最起码,那里面应该装满了回忆。是不是?”
  他笑笑,用手摸摸我的头发。
  “你是个好女孩。”他说,猛的把头一甩,站了起来。“好了,来吧,我们该收起竿子,分头回家了。”
  是的,太阳已到了头顶上,是快吃午饭的时间了,烈日下不是钓鱼的好时候,我们该回去了。
10
  我从没有像这一段时间这样喜爱游荡过,清晨的原野,正午的浓荫,黄昏的落日,以及那终日潺□不断的流水,都吸引着我,迷惑着我。在林内小憩,在原野上奔窜,溪边涉水,湖畔寻梦,或者漫步到镇上,好奇的研究着那些画了脸的山地人,所有的事都充满了新奇的刺激。每天,太阳都以一种崭新的姿态从窗口射入,把我从沉沉的梦中唤醒,每次我都惊奇的望着一窗莹翠,感到浑身血液兴奋的在体内奔流。十九年来,我这是初次醒来了,活生生的。每根血管,每个细胞,都在感受和迎接着我周遭的一切。属于一种直觉,我感到有某种事情会在我身上发生了,虽然我并不能确定那是什么事,但我可以从我自己不寻常的兴奋状态中清楚的感觉出来。这天早晨,我看到凌霄在田地里修整着一片竹篱,我走过去,高兴的说:“要我帮你忙吗?”他看了我一眼,手里忙着绑扎松了的竹子,那些竹篱是架成菱形的格子,上面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开着一串串紫色的蝶形小花。“好的,如果你不怕弄脏了你的手。”他说。
  我摇摇头,笑着说了声没关系。他递给我一些剪成一段段的铁丝,要我把空隙太大的地方加入新的竹子,绑扎起来,并且要小心不要弄伤了卷曲伸展的藤须。
  “这是什么植物?”我一面绑扎,一面问。
  他又看了我一眼,显得有些奇怪。
  “这是蚕豆花呀!”他说:“你没见过蚕豆花吗?”
  “我叫它作紫蝴蝶花,”我说,红了脸。“从没有人告诉过我这就是蚕豆花,”我摘了一朵放在掌心里,那细嫩的花瓣何等美丽,“我以为吃蚕豆是春天的事情。”
  “我们下两次种,”他说:“在山地,因为缺水不能种稻,我们就种种豆子、花生、番薯和玉蜀黍,蚕豆应该是秋收后下种的,可是,我利用这块地也种种,照样有收成,只是不太好,到了秋天,我们还要再种一次,那次就可以卖了。”
  “在我吃蚕豆的时候,我绝不会想到它的花这样可爱。”我打量着那些花。“生物都很可爱,”他头也不抬的说:“不止动物,植物也是,看着一颗种子发芽茁长,以至于开花结果,你会觉得感动,它们是一些毫不做作的,最原始的生命!”
  “这就是你宁愿整天在田地里工作的原因吗?”我问:“你对这每棵植物都有感情?”
  “我对泥土有感情,”他眺望着面前的原野:“我喜欢这块大地,看,整个大地都是活着的,而且我对工作也有感情。”他淡淡的加了一句:“闲散是一件苦事。”
  “为什么?”我抗议的说:“在各处走走,闻闻花香,看看流水,这绝非苦事,我生平没有像现在这样完完全全闲散过,但是我觉得非常快乐。”“你并没有闲散,”他说:“你很忙,忙着吸收,像蜜蜂吸取花蜜似的。”我愣了愣,拿着铁丝站在那儿,瞪大眼睛望着他,然后我挑起眉梢,兴高采烈的说:
  “嗨!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只知道工作的机器!”凝视着他,我带着种自己也不了解的感动的情绪说:“你应该常常让人走进你的思想领域里去才好。”
  他看了我一会儿。“你是说,我常把自己关起来?”
  “我认为是如此。”我在田埂上坐了下来,打量着他:“你有时显得很孤僻,很冷漠,很——难以接近。”
  他停止了绑扎,蹙着眉沉思,然后,他笑了起来,他的笑容使他刻板的脸生动明朗。
  “你带着一颗易感的心到这儿来,”他微笑的说:“渴望着用你善良的本能去接近你所能接近的一切,是么?”
  “或者是——”我更正的说:“去了解我所能接近的一切。”
  他摇摇头,温柔的说:
  “咏薇,你的野心太大了,没有人能了解别人,到现在为止,我甚至不了解自己呢!”
  “谁又能了解自己呢?”我说:“不过,渴望了解也是人类的一种本能,对吗?所以,人类才会进步,才有科学和各种知识……”我停住了,因为,我看到章伯伯正向我们走来,他穿着件脏兮兮的工作服,背着个锄头,满腿的泥,像个道道地地的农夫。“凌霄,你弄好没有?最好要快一点……”他猛的止住,看到了我。“哦哦,你在这儿。”他转过身子,一声也不响的就大踏步走开了,我呆呆的说:
  “他怎么了?”“不知道。”凌霄说,脸色突然阴黯了下来,刚刚的兴致已荡然无存。重新回到他的工作上,他不再说话,不再笑,也不再注意我,只发狠的、迅速的把铁丝缠绕在竹子的接头处。我疑惑的坐在那儿,奇怪着乌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为什么刹那间阳光就隐没了?他看起来又变得那么陌生和遥远了。我忘了我们刚刚谈的是什么题目,而且断定无法再重拾话题了。
  “你为什么不到溪边去走走?”他突然抬起头对我说,紧绷的脸上没有丝毫笑容。他在下逐客令了。我识趣的站了起来,一语不发的把铁丝放在田埂上,就掉转身子,向幽篁小筑走去。我没情绪去溪边,最起码,在这种不愉快的气氛中没有心情去。我穿过竹林,越过家畜的栏栅,走向凌云的鸽房,鸟类应该比人类友善些,我想。章伯母正在鸽房前面,用碎米喂着鸽子,同时打扫着鸽笼。“去散步吗?”她微笑的问我。
  “在田间走了走,”我说:“凌云呢?她怎么不管鸽子了?”
  “她在绣花呢,”章伯母说,把晚霞用手指托了出来,怜爱的抚摸着它的羽毛。“凌云怕脏,清理鸽笼的工作她向来不管,这鸽子真漂亮!”
  晚霞扑了扑翅膀,飞向天空,在天空中盘旋了几圈,就越过竹林,不知飞向何方去了。章伯母看了看我,关切的问:
  “有什么事吗?你看来不大高兴的样子。”
  “没有。”我说,逗弄着珊瑚,用手指顶住它勾着的嘴,轻叫着说:“珊瑚,珊瑚。”“瑚瑚,瑚瑚。”它说。
  我笑了,多么可爱的小东西呀!尽管没有剪圆它的舌头,它仍然有着学习的本能呢。
  离开了章伯母,我走向我的房间,推开房门,我有一秒钟的迟疑;凌风正坐在我的书桌前面。我冲进去,掼上房门,一下子就站在凌风身边,他正捧着我那本“幽篁小筑星星点点”,看得津津有味。我大叫了一声,劈手夺过我的本子,嚷着说:“谁允许你动我的东西?”
  他笑得前俯后仰,指着我说:
  “好咏薇,你什么时候把我们幽篁小筑变成动物园了呀?”
  我瞪大眼睛,他笑得更厉害了。拿起本子,在翻开的一页上,我看到我自己的笔迹,清清楚楚的写着我对章家每个人的评语:章凌风:一只狡猾而漂亮的公鹿。
  章凌霄:一只沉默工作的骆驼。
  章凌云:一只胆怯畏羞的小白兔。
  章一伟:一只粗线条、坏脾气的大犀牛。
  章舜涓:一只精细灵巧的羚羊。
  我把本子扔在桌子上,瞪视着章凌风,用冷冰冰的语气说:“你不该侵入私人产业里。”
  “我并不想将这产业占为己有呀!”他满不在乎的说。
  “这种偷看的行为是恶劣的!”我继续说。
  “你应该习惯于我的恶劣。”他的嘴边依然带着笑,眼光灼灼的盯着我。“我想你一向都对你恶劣的行为感到骄傲,”我说:“像撒谎、欺骗、捉弄别人,甚至讽刺、谩骂、玩弄女孩子……你就代表这一代的年轻人,有点小聪明而不务正业……”
  “慢着!”他打断我,笑容消失了。“仅仅看了看你的小册子,就该换得你这么多的罪名吗?还是你过分的关心我?我的讽刺、谩骂、玩弄女孩子使你不安了吗?”
  “别强词夺理!”我涨红了脸:“不要以为每个人都欣赏你的油腔滑调!”“你也别太盛气凌人!”他竖起了眉毛。“以为所有的人都该接受你的教训!”“你犯了幼稚病!”“你才犯了狂妄病!”“你比我狂妄一百倍!”
  “你像个噜苏的老太婆!”
  “没有人要你逗留在这里!你尽可以不听我噜苏!”
  “我会走,用不着你赶!”他愤愤然的站起身子,对我恶意的瘪了瘪嘴:“告诉你,好小姐,随便发脾气并不代表你比别人优越,不管你怎样做出骄傲自负的样子来,你仍然是个毫不懂事的小女孩!你对这个世界知道多少?你对人的了解又有多少?你只是自以为懂得多,自以为站得直,你才是真正犯了幼稚病!”他摇摇头,再加上一句:“既幼稚又狂妄!”
  我为之气结,站在门口,我打开房门。
  “请你出去!”我说。他走向门口,用手支着门框,对我冷冷的凝视了两秒钟。
  “我记得你对我说过一句话:轻浮和贫嘴都不代表幽默,这句话确实让我获益不少。我现在也要告诉你一句话:任意教训别人和发泄脾气都不是洒脱!”眯起眼睛,他从眼缝里望着我:“你比一粒沙子还渺小,认清了这一点,你再去教训别人!”“砰”然一声,他带上了房门,消失在门外了。我愣在那儿,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然后,一阵懊恼和悔恨的感觉抓住了我,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和凌风吵架,他所偷看的东西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我原可以一笑置之的。而我却把情况弄得那么糟糕,不但毁坏了原有的愉快气氛,还自讨了一番没趣。走到床边,我平躺在床上,用手枕着头,呆呆的瞪视着天花板。半晌,我冷静了下来,不禁回味着凌风说的话,越回味就越不是滋味,我开始恨他了,恨他的话说得那样刻毒,那样不留余地!本来,清晨我曾有那么好的心情,而现在,什么都不对头了,先是凌霄,后是凌风,把我所有的热情全打进了冷窖。
  我躺了好一会儿,直到凌云推开门进来,她带着她的绣花堋子,安安静静的走到我的床边,给了我一个恬然的微笑。“二哥说和你吵了架,”她用平静的语气说:“你一定不要和他生气,他很难得会不和人吵架的。”
  我从床上坐起来,只感到满心的沮丧。
  “我并不想和他吵,”我蹙紧了眉。“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说你是个巫婆!”她笑着说,很开心的样子:“我从没有听到他叫人巫婆,你一定真正的气着他了,他跑出去的时候脸红得像珊瑚一样。他对挨骂向来满不在乎的,你骂他什么了?”“我不知道。”我更加沮丧。
  “不要难过,”她坐在椅子上,开始绣她的东西。“妈妈说,有人能骂骂他是件好事。我向你保证,明天他就会把什么都忘记了,二哥喜欢吵吵闹闹,但是他从不会对任何人真正生气。大哥看起来脾气好,事实上比二哥脾气坏,他把许多事都藏在心里,不像二哥,藏不住一点事情。”
  “你在绣什么?”我问。
  “一对枕头套。”“谁的?”我走过去,看了看堋子中的图案,几株雏菊和一带短篱,图案很雅致,绣工更精细得惊人。“你绣得真好!准备给谁?”“不好!”她红了脸。“是韦校长的,没有人帮他做这些。”
  我看了凌云一眼,心中掠过一阵特殊的情绪,仿佛若有所悟,但又把握不住什么具体的东西。坐在桌前,我拿了一支铅笔在小册中的一页上乱画,一面心不在焉的问:
  “凌云,你有没有恋爱过?”
  她惊跳了一下,针扎进了手指,她把受伤的手指送进嘴里衔着,用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注视着我,然后,她垂下了头,脸一直红到脖子上,支支吾吾的说:
  “我——没有。”“你从没有爱过什么人吗?”我追问,想到鸽子、晚霞和纸条。但是,我没有权利探听别人的秘密,我只是心中烦躁和无聊而已。“你为什么要问?”她抬起头来了,“勇敢”的望着我,她的脸红得十分可爱。“我知道你爱着一个人,对不对?”我微笑的说。
  她又惊跳了一下,愣愣的瞪大眼睛,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你怎么知道?”她嗫嚅的问。
  “你二哥不是叫我巫婆吗?”我说,笑了。我没预料到她会那样不安。“巫婆都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呀!”
  “可是——”她沉吟了一下,恳求的说:“你一定不要告诉别人。他们会笑我。而且——而且——”她犹豫了半晌,吞吞吐吐的说:“你一定知道吧!”
  “知道什么?”我问,完全摸不着头脑,我对她的恋爱不过从一张小纸条里获得的线索而已。
  “你是知道的,对么?你知道他——他是不会和我——”她垂下眼帘,长睫毛下浮上一层泪影,刚刚红艳的嘴唇现在发白了,她显得十分激动。我惊异的发觉,在她那恬静的外表下,竟藏着一颗多么炽热的心。“你一定不能告诉别人,你答应我不告诉别人吧!”“你放心,”我恳切的望着她。“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好么?”
  她感激的望着我。“你是个好人,咏薇。而且,你那么聪明,又那么洒脱,我但愿有你二分之一的勇敢和坚强。”
  “勇敢和坚强?”“是的,你不是很勇敢和坚强吗?我从没有听你提过你父母的事,你承受一切苦恼,然后在旷野中发泄。如果我是你,我会受不了的。”我默然。勇敢和坚强?如果我有这两项优点,那么至今我自己还没发现过。事实上,我何曾勇敢和坚强?
  “你错了。”我淡淡的说:“我不是勇敢和坚强,我只是冷漠,他们离婚不关我的事,我根本不在乎。”
  她摇摇头,深深的凝视我,眼睛里盛满了关切和同情,她的声调也一样:“你在乎的,咏薇,你并不冷漠。”
  我皱皱眉,我不想谈这件事。我觉得她有些自作聪明,她并不了解我,我们生活在两个世界里。她很单纯,而我很复杂。她单纯的爱,单纯的生活,单纯的梦想。我呢,思想是繁复的,生活是矛盾的,感情是自己也无法捉摸的。对许多事情我可能很热情,对爸爸妈妈这件事,我确实是冷漠的,我不愿找藉口来自怨自艾。“别谈我,谈你吧,”我说:“谈谈你所爱的那个人。”
  她的脸上浮起一片阴云。
  “何必呢?”她轻轻的说,显得可怜兮兮的。“他离我那么遥远,我不过做梦而已。”
  有梦总比无梦好,我想。她脸上尽管有着阴云,眼睛却光辉灿烂。我心底若有所失,失去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只隐约的体会到自己那种本能的酸意。那个男人是谁,他不是也痴心的爱着她吗?那是谁?我望着那绣花堋子,答案不是很明显吗?但是——但是——但是有些什么不对头!
  “他是谁?”我冒失的冲口而出。
  “什么?”她又吃了一惊。
  “你的男朋友是谁?”“你不是知道吗?”她瞪大了眼睛。
  “我怎么会知道呢?”她犹豫了,好半天,她迟疑着没有开口,然后,她长叹了一声,站起身来说:“过两天我告诉你,好吗?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我真渴望有人能帮我分担一些。但是,不是今天。”
  “现在,你只要告诉我他的名字。”我坚持。
  “我——”她迟疑着,终于没有说出来。事实上,也没有时间让她说了,章伯母推开门来叫我们去吃饭。
  我们一起到了饭桌上,凌风坐在我的对面,我不知道他的气平了没有,但他不看我,也不和我说话。凌霄带着他一向的沉默,只瞥了我一眼,就埋头吃饭。凌云静悄悄的端着饭碗,也是心事重重,我环视着四周,突然沉重得举不起饭碗了。“怎么回事?”章伯母敏感的四面望望:“今天饭桌上怎么这样安静?”“他们心里都有鬼!”章伯伯叽咕了一句,用一种古怪的神色望着我们。他的眼光落在我身上:“咏薇,我早上看到了你。”“我知道。”我说,还记得他怎样猝然的离去。
  “好,这样很好,”他牛头不对马嘴的说:“你应该如此,应该和凌霄学学田里的工作!”
  章伯母蹙起了眉头。我疑惑不解,根本不明白章伯伯的意思。凌霄抛下了饭碗,突然站了起来,鲁莽的说:
  “我去除草去!”他转头就大踏步冲出了饭厅,我没有忽略他脸上愠怒之色,谁得罪了他?章伯母喊了一声:
  “凌霄,你才吃了一碗饭!”
  但是,凌霄已经跑得无踪无影了,饭桌上有片刻尴尬的沉默,然后,章伯伯愤愤然的把筷子在桌上一拍,怒容满面的说:“不识抬举!你看我将来……”
  “一伟!”章伯母打断了他,看了我一眼,章伯伯不说话了,但仍然满面怒气。我愕然的看着这一切,心里疑惑得厉害,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的眼光和凌风的接触了,他狠狠的盯了我一眼,就立即调开了目光,我惶惑得更厉害了,难道是为了我吗?我有什么使他们不高兴的地方吗?
  “好了,吃饭吧!”章伯母温柔的声音放松了空气,把一筷子鸭肉夹进我碗里。“咏薇,吃哦,干嘛不动筷子?”
  大家都静静的吃了起来。我划着饭粒,到青青农场以来,我这是第一次食不知味。
11
  落日在水面静静的闪熠,成千成万条金色的光芒穿透了流水,像某个神仙所洒下的一面金线织成的大网。但是,这网网不住那一溪流水,也网不住那绚丽的黄昏。我望着流水被金线所筛过,望着晚霞由明亮转为暗淡,心中恍恍惚惚,一分无法解释的哀愁,淡淡的,飘忽的,从树叶上落下,从暮色里游来,轻轻的罩住了我。这是不能分析的,我经常会陷在这种轻愁里,过分美丽的景致,过分感人的故事,甚至一片云,一朵花,一块小鹅卵石,都会带给我哀愁的感觉。不过,我是喜欢这种感觉的,那样酸酸楚楚,又那样缥缈虚无,和那黄昏的光线一样轻而柔。它使我感到自己是活着的,存在的,和充满感情的。我就这样坐在溪边的大树下,半埋在浓密的草丛中,注视着前面的溪流和落日。白天所发生的那些事,凌霄莫名其妙的愠怒,凌风的争吵,以及凌云的恋爱……现在离我都很遥远,目前,我只是沉醉在那流水的淙淙和天际色彩的变幻里。但是,她来了。我听到赤脚踩着流水的声音,就知道是她来了,那森林的女妖,她从流水的另一头走来,沿着水边向上游走。她还是上次我在梦湖边上所见到的样子,披散着一头美好的黑发,穿着件红色的衬衫,半裸着那古铜色的、丰满的胸部。她赤着的脚毫不在意的踩进水里,溅起了无数的水珠,沾湿了她的裙子,贴在她线条美好的大腿上。她不时回顾,唇边有着挑逗的笑容,于是,我发现了,她并不是一个人,她后面还跟着另外一个人;一个男人。
  我惶惑了一会儿。那男人紧跟在她后面,脸色凝重而诚恳,用迫切的声音不住的喊着:
  “绿绿,绿绿,绿绿!”
  我盯着那男人,绿绿,绿绿,绿绿……我的记忆在活动,绿绿,绿绿,绿绿……我到这儿的第一个早上,曾在树林中听到的呼唤,我曾以为是莉莉或是丽丽。那红色的身影就是她。那男人并非凌风,而是面前这一个,这个我非常熟悉的人——章凌霄。这发现使我那么惊异,我竟无法把眼光从他们身上收回来。他们并没有发现我,茂密的草和满树的绿叶把我掩护得很好,再加上那逐渐加浓的暮色,正遍布在溪边和草原上。
  “绿绿,绿绿!”凌霄仍然在喊,带着点恳求的味道。
  “做什么?”她把头向后一甩,让垂在眼睛前面的头发披向脑后,那姿态美得迷人。“你要做什么呀?”她笑着问。
  “绿绿,你别折磨我吧!”凌霄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停下来,听我说几句话。”“你别说吧,你说的话我听不懂,”她发出一串轻笑,充满了挑逗。“你如果要吻我,我就让你吻,但是,别和我讲那些爱情的大道理!”她微仰起头,嘬起嘴唇,放肆的说:“来吧!”凌霄并没有吻她,反而用一种悲哀的神色望着她,叹口气说:“你不懂吗?绿绿?我对你是真心真意的,不是玩弄,我要给你一个家,你懂吗?”
  “家——”她轻蔑的说:“你要我到你家去做下女吗?像秀枝一样的?”“你明明知道的,绿绿,我要娶你,要你做我的太太,你为什么一定要歪曲我的话呢?”
  “呸!”她啐了一口。“你不会娶我的,我知道你们,我完全知道!你爸爸看到我像看到毒蛇一样,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不会娶我的,你心里和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他们见到我就是扯我的衣服,抓住我,抱我……”
  “绿绿!”他打断她,痛苦的说:“希望你有一天能够懂得,懂得人类也有高尚的情操,懂得真正的爱情里有多少尊敬的成分,别轻易的侮辱它!”
  “呸呸!”绿绿不耐的喊:“我听不懂你的话!你爱我为什么不来吻我抱我呢?你爱我什么地方?我的身体?我的脸?对吗?那么,来吧!我在这里,你为什么没有胆量上来?”
  “绿绿,你被那些追逐你的男人吓怕了,”凌霄有些激动。“我不是那样的人,绿绿。我爱你因为你真实,因为你自然而原始,没有丝毫的虚伪和造作。这感情不是属于肉欲的,你懂吗?绿绿?”“我不懂,”绿绿摇头。“你要爱就爱吧,不用在嘴里讲许多大道理!”“你跟着韦校长念了好几年的书,难道还不明白?”
  绿绿猛烈的摇她的头,落日余晖把她的影子映在水中,是一片虚幻的光与影。“韦校长的话我也不懂,”她坦率的说,“他和你一样,喜欢讲道理,讲——”她用手拍拍头,想出她要说的字了:“哲学!我不知道什么叫哲学?什么叫道理?活着就活着,爱就爱,恨就恨,说那些话有什么用呢?后来韦校长不教我了,他对我说:‘绿绿,过你自己的生活吧,你高兴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做一个完整的你自己比什么都好!’所以,我不念书了!”她长叹一声:“念书真是苦事!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做这种苦事呢!”“这也是我爱你的地方,”凌霄深情的说:“你像一块岩石、一片山林一样的朴实,又这么美,比黄昏还美,比清晨还美,而且,美得这么真实!”“你讲完了没有?我要走了!”绿绿挺了挺身子,想摆脱掉凌霄的掌握。“我再不回去,爸爸又要打我了!”
  “等一下!请你,绿绿。”凌霄说:“只告诉我一句,我会不顾一切的争取你,你爱我吗?你愿意嫁我吗?”
  绿绿大大的摇头。“不!我不嫁你!”她毫不考虑的说:“我不要住到你家去,我不喜欢你们家,你们会把人都关起来,关在那些小房间里。”她伸展她的胳膊,那模样好像天地都在她手中。“我过不惯,我会死掉!”“但是,绿绿,没有人要关你。”凌霄急切的说。
  “不!不!我不要!”绿绿挣扎着要跑走。“你爸爸妈妈不喜欢我,你爸爸叫我野人,叫我妖精!我不要!”
  “再说一句话,绿绿,”凌霄把她抓得紧紧的。“你有一些爱我吗?”绿绿格格格的笑了起来,她的笑声里充满了性感与诱惑,她那裸露的手臂浴在落日的光线里,染上一层柔和的橙与红,她毫不做作的扭曲她的身子,在凌霄掌握中转动得像一条蛇。笑停了,她说:“我不知道!”“你应该知道!”“但是,我真的不知道!”绿绿又笑了,摆脱掉凌霄的掌握,她快乐的说:“我愿意跟你玩,凌霄,只要你不向我说那些道理,也不要问我爱不爱你……”她停住,突然问:“凌霄,什么叫爱呀?我是说爱情。”
  “喜欢,喜欢得想占为己有。”凌霄匆促的解释,显然有些辞不达意。她摇头。“我没有爱情,我不想把什么东西占据!”她迈开步子,开始沿着溪流奔跑,水花在她的脚下四面飞溅。她一面跑,一面回头说:“我明天来找你,早上,在那边树林里!”
  “绿绿!再等一下!绿绿!”凌霄喊着。
  但是,绿绿已经跑走了,随着她的消失,是一片溅着水的声音,和一片清脆的笑声。凌霄没有追过去,他站在溪边,目送她的影子消失。然后,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痛苦的用手捧住头,把手指插进头发里。就这样,他坐了好一会儿,才长叹了一声,站起身来,慢慢的向下游走去。他的影子长长的拖在他的后面,显得那样无力和无可奈何。
  我有好久都透不过气来,这就是凌霄的故事吗?他和一个山地女孩的恋情?那个不懂得恋爱的女孩子,那个属于山林的女妖!我沉思良久,然后,我觉得我开始了解这种感情了,也有些了解凌霄了。暮色渐渐加浓,水里的金线已经消失,天边的云块变成灰蒙蒙的一片。我站了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慢慢的向幽篁小筑走去。我所发现的事情,使我有一种新的颖悟,还有一种新的感动。当我踩着草地向前进行时,我觉得连天地都充满了新的感情。在幽篁小筑的门口,我碰到了韦白,他踏着黄昏的暮色,从草原的另一头走来。“嗨!韦校长。”我招呼着。
  “咏薇,”他点点头。“到哪儿去了?”
  “溪边,”我说。“你呢?从哪儿来?”
  “镇上。”“你有好几天没来过了。”我说。
  “是么?”他心不在焉的。
  他在想什么?他没有勇气到这儿来吗?我望着他,他眉头微锁,紧闭的嘴唇包住了许多难言的、沉重的东西,我几乎可以看到他肩头的重担和心头的愁云,比暮色还重,比暮色还浓。我们一起走进幽篁小筑,章伯伯不知道为了什么,正在客厅里发脾气,凌霄坐在桌子前面,凌风斜靠在窗前,章伯母在低声劝解:“好了,好了,孩子们有他们自己的世界,这不是我们可以勉强和主宰的事!”“你还说!”章伯伯咆哮着:“凌霄就是被你宠的!又不是你生的,干嘛处处护着他?”
  原来他在骂凌霄!为了什么?凌霄天天默默工作,不言不语的,还说被宠坏了,那么凌风呢?我愕然的望着凌霄,他满面愁容的坐在那儿,紧闭着嘴一语不发。我们的出现,打断了章伯伯的责骂,凌风立即发现了我们:
  “好了,爸爸,客人来了!”
  “怎么回事?”韦白问。
  “别提了,”章伯母立即说:“父子间总会有些摩擦的,一伟太勉强凌霄了!”“还说我呢!”章伯伯愤愤的说:“中午吃饭的时候你看他那副怪样子,下午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八成是和那个野娼妇去鬼混……”“爸爸!”凌霄跳了起来,嘴唇发白了。“我不是章家的奴隶,我会忠于我的工作……”
  “你不是章家的奴隶,难道我是?”章伯伯大叫:“你把工作放下不做,去和那个野女人不三不四……”
  “爸爸!”凌霄哑着喉咙说:“希望你不要侮辱我所尊重的……”“哈!尊重!”章伯伯怪叫着说:“你们听听,他用的是尊重两个字哩!哈,尊重,尊重!你们听见没有?”
  凌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我从没有看到他这样激动过,他抖动着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章伯母忍耐不住了,挺直了身子,她坚决而迅速的说:
  “一伟,假如你不能了解孩子的心灵和感情,你最起码应该可以做到不伤害他们!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回过头去,她对凌霄说:“你去吧!你爸爸一生没有了解过感情,你是知道的……”“这是你教育孩子么?”章伯伯勃然大怒:“你这是什么意思?”“凌霄早已成人了,他是自己的主人!”章伯母说:“你不能永远把他当孩子,你应该让他自由,让他去决定自己的事!”
  “不能!他是我的儿子!我来管!不是你的!”
  凌风离开了窗口,慢慢的走了过来,轻描淡写的说:
  “爸爸,你一定要让韦校长每次看到我们家都在吵架么?”
  韦白也走了过去,他把手放在凌霄的手臂上,诚恳而严肃的说:“一伟,你有个好儿子,别把他逼走了。他不是不能分辨是非的人,他会处理他自己的事!”
  “你们为什么都要帮他说话?”章伯伯气呼呼的说:“难道我给他选择的人不好么?”他的眼光在满室搜寻,突然落在我的身上。“咏薇,过来!”我一愣,惊讶的望着他。
  “做什么?”我疑惑的说。
  他把我硬拉过去,嚷着说:
  “你们看看,难道咏薇还赶不上一个林绿绿吗?她哪一点不比那个野娼妓高明千千万万倍?”拉着我,他说:“咏薇,你愿意嫁给凌霄吗?”
  我生平没有遭遇过比这更尴尬的事,瞪大了眼睛,我惊愕得无法开口,然后,窘迫的感觉就使我整个的脸孔都发起烧来。凌霄似乎比我更难堪,他废然的转过身子,背向着我们说:“爸爸!你这算什么!”
  说完,他干脆一走了之,向门口就走。偏偏章伯伯还不饶他,竟厉声喊:“站住!凌霄!咏薇哪一点不满你意?你说!”
  章伯母忍无可忍,走上前来,她一把把我拥向她的怀里,恳求的说:“一伟,你别为难孩子们好不好?你叫咏薇怎么下得来台?这不是你能一厢情愿的事呀!你饶了他们吧!”说完,她望着我,眼睛里竟隐含泪光,说:“咏薇,别在意你章伯伯的话,他向来是这样想到什么说什么的。你现在去帮我告诉秀枝一声,说韦校长在我们家吃晚饭,让她多准备一份,好么?”
  我知道章伯母是藉故让我避开这段难堪,就点点头向门口走去。韦白有些迟疑,这当然不是留在人家吃饭的好时候,他犹豫的说:“我看我——”“韦白!”章伯母喊了一声。
  韦白不再说话了,我走出客厅,在院子里,我遇到凌云,她呆呆的站在那儿,手里捧着她的绣花堋子,看到我,她说:
  “是韦校长来了吗?”我点点头,她迟疑的说: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