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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与假

松本清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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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与假
  第一章
  睡梦初醒,肢肌中只听得雨声滴答。睁开眼睛,屋子里有些阴暗。从二楼的窗子里望出去,那棵柿子树只看得见一个顶梢,茂盛的枝叶承着雨水,闪闪发光。
  一背心的汗水,连被褥都渗得湿液流的。起身把头探向窗外一看,我晾着的两件衬衣已经被打得湿淋淋的,沉重地向下垂着,雨从竹竿上一滴滴地往下掉。楼下烟纸店的老板娘不知道是没有注意到呢还是有意的,也没有给我收一下。
  看看时钟,三点已经过头了,我头脑昏沉沉的,坐着点燃了一支纸烟。睡觉的时候,已经是今天早晨的八点钟了,花掉整整一夜的时间,给一家无聊的杂志写了一篇美术笔记,总算把半个月的房租赚到了手。钱是赚到了,可是劳动力也消耗啦——就在这样茫然若失的神思中,抽完了一支烟,可是,后脑部还是昏昏欲睡的感觉。
  去洗个澡罢,我这样想着,拿起手巾和肥皂下了楼梯,向晾在竹竿上淋湿了的衬衣瞟了一眼,在雨中走出了大门。伞骨又脱落了一根,撑在手里尽摇晃。
  白天的男浴室里,顾客稀少。在热水里泡一会儿,头脑也清醒一些了。从窗子里射进来的光线是这么微弱,浴池里仿佛已经黄昏似的昏暗。
  我本来想到民子家里去的,可是发觉时间已经将近四点了,她也许已经去上班,因此再一想,还是等一会儿打个电话到她店里去罢。去看看好久不见的女人,当然是很好的事情,可是前些日子她曾要求我为她筹措二万圆钱,看来今晚总得带五千圆给她吧。这样一来,我手里就只剩四千圆了,这四千圆钱,连十天都用不到,又得为以后的来源动动脑筋了。可是,以目前情况来看,除了催杂志社早些支付今天早晨交卷的文章的稿费以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我蹲在镜子前面开始剃胡髭。外面下着雨,光线很暗,屋子里没有开电灯。映在镜子里的脸黑越越的看不清楚,只有那几根白头发,倒在迟钝的反光里发着艺术性的光芒。赤裸着的身子看来只是一个黑影,只有那乱发蓬松的脑袋、高高地突起的颧骨,细长的项颈,消瘦的身体和胳臂,勾划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轮眠我坐在水桶上,对自己的身体注视了好一会儿。
  无论怎么看,总好象已经是将近六十的老人啦。特别是最近,身体很容易感到疲倦,拿东西也变得很吃力了。象这种样子,和民子的交往恐怕也不会太久啦。这种征象已经表露出来啦。但看镜子中自己的身体,就有一种风中之烛的感觉。
  从澡堂回来,后门口的台阶下面,放着一双新的木屐。有客来访,这是常有的事情,因此毫不在意地走了进去。
  “您好,宅田先生。”
  客人先向我打招呼。我这一间六铺席的房间里,东西堆得乱七八糟的,他就在一个角落里坐着。
  “哦,是你呀!”
  我把浸湿了的手巾挂在钉子上,一面心里在想:这个家伙倒是很久没有见面了。此人本名门仓孝造。自称雅号乐耕堂。
  “真是好久没有来拜访啦,今天突如其来,您不在,我就自说自话的进来了。”
  门仓乐耕堂坐正了姿势,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头发本来可以说很漂亮,就是头顶心里秃了一大块,只是四周有一圈长发蟋缩着贴在脑壳上。不过,他的脑袋的样子,加上那胖胖的身子,倒也很有些威风的感觉。
  门仓根本不是什么画家。他只是一个拿着“东部美术俱乐部秘书”行头的名片在内地到处分送的古董鉴定商。乡下有很多古老的世家或小财主,家里藏有各种古画、佛像、茶壶、饭碗之类的名器。门仓乐耕堂就在地方报纸上登一则广告,自己住在当地的旅馆里,等候人家上门来找他鉴定,生意倒也不差。
  “东都美术俱乐部”这个名称仿佛气派很大,可是他名片上的衔头却不用“会长”而只称“秘书”,这是他利用顾客心理而耍的一个花招。因为这么一来,不但可以显出这个机构规模之大,同时,既然是一个有权威的机构,会长当然不会亲自到地方上来做这种事情的,用一个“秘书”名义,人家倒不会怀疑了。
  名片上清楚地印着这个机构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这倒不是架空的。因为各地的顾客后来也可能写信或打电话来接洽的,为了接连不断的生意,这是非常必要的。
  不过,这个地址实际上是上野附近的一家旧货店,门仓的“东部美术俱乐部”只是租了这家旧货店二楼的一个房间,电话则在楼下借用的,为了这些“事务”上的工作,门仓还安排了一个女事务员,这个人就是他老婆的妹妹,今年三十岁。是一个离了婚回来住在娘家的女人,据说和门仓也有些不三不四的关系,因此老婆和他之间,始终不断地为此发生着口角。
  上面这些情况,也只是从传闻中听来的,我自己和门仓平常却是很少来往。在门仓心里,可能是把我看作一个很难打交道的人吧:具有相当的学问和经历,有鉴赏的眼力,对古代美术还能写一些不痛不痒的杂文——这样一个始终过着独身生活的宅田伊作,在他的印象里,似乎是一个非常离奇的人物。不过,为了要我为他鉴定一些东西,他仿佛心血来潮似的,每年也总要来找我这么一二次。事实上,他本人也是一直在外面跑来跑去,很少住在东京的。
  “怎么样,生意好吗?”
  我衔着纸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眼睛向他那边一窥,看到他身边放着两个包袱:一个里面是四方形的盒子,看来是什么简单的礼品;另一个里面是细长的盒子,显然是画轴之类的东西。
  我当下就猜到几分,大概又是来请我鉴定什么东西吧。
  “哦,托福,好歹也还有一些做做罢了。”
  门仓用指头搔着他那光秃的头顶,手指一节节地弯着,脸部的表情显然有些做作。他张开那厚厚的嘴唇笑着,露出一口里外不齐的黄牙。
  “最近,又在哪里走走?”
  “上九州去了一次。”
  门仓说着,仿佛想起来了似的,解开了那个四方的包袱,把土产的礼品送到我面前。是一盒海胆酱。
  “九州吗?来请教的人不少吧。”
  “到处都是一样。”
  门仓这样回答着。
  “最近鉴定费的行情怎么样?”
  “单写鉴定书是一千圆,题款加倍。太便宜了人家不相信,过分贵了又不来请教啦。这个价钱正好。”
  门仓哈哈地笑着。
  门仓鉴定古董,也有一些普通的眼力,在乡下吹吹,我看也是足够的了。他的这种眼力,是二十年前在博物馆里工作时培养的。当时他是博物馆里的一个雇员。在经常帮忙做些展品的替换和陈列工作中,似乎也自然地养成了对古代美术品的兴趣。虽然在这方面没有受过正式教育,但在负责的技术人员的教导之下锻炼出来的眼力,确实已经超出于一个普普通通的古董商了。可是,不久之后,他辞掉了博物馆的职务。也有一说是被解雇的。是在古董商的串通之下盗卖或者准备盗卖一些小东西吧,总之是由于一些见不得人的理由,这是肯定的。
  这么一看,门仓这个人,在他那肥胖的身体里,不知什么地方还隐藏着一些黑暗的阴影。
  “这么说,赚得不少吧。”
  我望着他这么说。他穿一套薄薄的黑色的和服,那样子完全象个日本画家。
  “哪里,哪里,不见得有什么赚的。你看,出门旅行就需要很多费用,在地方报纸上登登广告的钱也不容易负担,白费了一笔钱而空手回来的事情也有哩。”
  他嘴里虽然这么说,脸上却是一副并非完全如此的表情。而且那对装得非常卑屈的眼睛里,还带着一种傲慢的气色,对我这套率份的服装表示着轻蔑。
  “九州那边,哪一类东西比较多一些?”
  我挺了挺瘦削的肩膀这么说。
  “画的方面,还是竹田①为多,他的作品占压倒的多数。毕竟这儿是他的故乡啊。”
  门仓一面说,一面拭着额角上的汗水。
  “除了一些由弟子落款的以外,也有一些是自己盖章题款的,这些都可以说是上品,其他的就都不行啦。此外,大雅②和铁斋③的作品也相当有一些。”
  “这些东西,都要由你来鉴定吗?”
  “吃这一行,也没有办法啊。”
  门仓带着微笑说。
  “也不一定单是我一个人。有的盒子里往往放着二张甚至三张鉴定书哩。客人倒是很慎重其事的,准备万一要整理财产而出卖时作为根据哩。”
  “真是罪过的事情。”
  我把烟蒂放在烟灰盘里弄熄了,打了一个呵
  ①田能村竹田(1777—1835)日本江户时期著名画家。
  ②池大雅,日本江户时代画家(1723—1776)。
  ③铁斋,富冈铁斋,日本近代画家(1836—i924)。
  
  欠。门仓看到这种情形,仿佛着了慌似的,连忙说:
  “先生,事实上,也就是刚才说到的竹田方面,有一些东西想请您鉴定一下哩。”
  “是这个吗?”
  我向那个细长的包袱看了一眼。
  “是的,这儿,您看看。”
  门仓解开包袱,里面是一个桐木盆子,打开盖子,露出一个装校得很古雅的画轴。他把它取出来,在我的面前咕噜咕噜地摊开了。
  这是一幅古气盎然的着色牡丹图,在我当时有些模糊的眼光中,它一开始倒确实稍稍地惹起了我的注意。门仓在一旁斜眼窥视着我的神色。
  “我说,这是谁家的东西?”
  我这样问着,一忽儿近、一忽儿远地仔细观察着这一幅画。
  “是北九州一个煤矿主所有的东西。我问起这幅画的来由,据说是从丰后的一个世家那里得来的。”
  “现在由你买下来了吗?”
  “哎,这个,是这样。”
  门仓的口气有些含糊。大概他真的以为发掘到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想在这上面大赚一票,所以才拿到这里来要我鉴定的。他好象含着口水咽不下去似的,神色非常紧张的样子。
  “先生,怎么样?”
  他这样说着,也把脑袋凑过来。一起察看着那幅画。
  “还问我怎么样哩,你自己看不出来吗?”
  “哦,真是,哦,老实说,刚才到手的时候,我真吓了一跳哩。说起来,也是因为过去看到的竹田赝品实在太多哩。”
  “这么说,你的意思是,这一幅也许是真品啦。”
  “不行吗,先生?”
  门仓胆小地问。
  “不行吧!”
  我把眼光移开时这样说。门仓仿佛独白似的嘀咕着“唔,毕竟是……”自己又把脸凑近纸面,好似要把这幅画吞下去似的仔细察看着。光秃的头顶上稀稀拉拉的长着几根毫毛。从那种失望的样子里,可以看出他对这幅东西确实是存在过很大的期望。对于我的鉴赏的眼力,门仓素来是很信赖的。
  “你的受骗,也怪不得哩。”
  我故意地带着有些为难的神色说。
  “这和上野、神田①一带的东西完全不同。
  而且,也不象是京都的东西。完全是另一种系统的赝作。能够做到如此乱真的地步,这个画家倒的确是有些手腕的。要是在岩野佑之手里,可能真的会受他的骗哩。兼子君看到了还很可能给它制了图版,在美术杂志上解释一番哩。“
  我带着嘲笑的口气向门仓说了这些话。事实上,这最后的几句话,就象一根小小的鱼骨似的,一直在刺痛着我的心。
  --------
  第二章
  门仓回去时已经是六点钟了。在他坚持留下的一个封套里,放着两张一千圆的钞票,看来就是给我作为鉴定费的。
  这两千圆倒是意外的收入。等民子下班回家还有很多时间,当作散步似的走去,路也不能算太远,还是到民子工作的酒店里去找她罢。打定主意,便换了一套衣服,来到门外一看,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晾在那里被雨淋湿的衬衣,在昏暗中泛着模模糊糊的白光。
  ①上野和神田都是东京的一个区。
  走了二丁①路,来到都营电车的停车站上等候着,可是一转念问,忽然又想到今晚民子不知道有没有上店里去。因而尽管等了好久的电车已经来到,但还是没有上去,而是到公共电话的地方给民子的酒店挂了电话。
  “民姊姊吗?她今晚在家休息啊。”
  接电话的是听得出我声音的一个大店员。电话里可以听到她背后顾客们的喧闹声。
  “昨晚上她醉得很厉害,所以今天打电话来,说身体不舒服,不来上班啦。”
  我挂上耳机,顺便买了一包香烟,向相反的方向走了一段路,搭上了公共汽车。
  通过五反田繁华的大街,在小街上再走二三丁,就来到一处冷静的小路上。我弯进了后面的小巷。从一家小公寓的后门走进去,最里面的一间便是民子住的地方。抑制着木屐的声音走过水泥地的穿堂,眼前是一扇里面垂着粉红布帘的玻璃门,有灯光从里边射出来。她在家。
  用指尖在玻璃门上敲了两三下,布帘上民子的身影移动了一下,门轻轻地打开了。
  “您给店里挂电话啦?”
  ①丁,日本长度单位,约等于109 米。
  
  民子没有化装,黑黑的脸蛋上浮现着笑容,笑得连齿龈都露出来了。席子上铺着薄薄的被褥,枕头边散乱地放着烟灰缸、茶杯和旧杂志。
  “听说,昨晚上喝多啦?”
  我这样说着,照例在那只黑漆已经班剥的矮脚小圆桌边坐下来。民子从小茶具架上取下两只茶碗来排在桌子上,一面说:
  “是啊。来了三批熟客,各种酒混着喝,醉得不成样子啦。是澄子喊了车子送我回来的。”
  不错,淡淡的眉毛下面,眼皮是有些浮肿的样子。那张黑黑的脸庞也带着铁青色,失去了它的鲜艳。我心里在暗忖,送你回来的,恐怕不仅是澄子一个人吧,可是,这种事情,随便它罢。
  所以也没有接她下音。
  “二万圆钱,一时不易筹措,这儿,拿着先用罢。”
  我说着,递给她五张一千圆的钞票。
  “给您找麻烦,太对不起啦。”
  民子做着“谢谢,收受啦”的表情,把钞票塞进了怀兜里。接着就谈起家常来:什么寄养在乡下家里的十三岁的儿子,患着肺浸润很不容易治啦,又是父亲日益衰老,不能工作啦,这些话,我已经听得很多了,因此也感不到兴趣,只是含含糊糊的随口应答着,一面就打起呵欠来。
  “啊呀,倦啦?”
  “唔,一直工作到今天早晨八时才睡的。”
  “是吗,那么,躺一会儿罢。”
  民子把被褥重新整理了一下,走到玻璃门边,从里面上了锁。随即从壁橱里取出了我的一件浆得好好的浴衣。
  民子也换上了一身毛巾布的睡衣,在床上躺下后,随手拉了一下电灯的开关。整个屋子都沉浸在一盏小灯发出来的青光里。民子那肥胖的身子横在旁边,我仿佛受到重压而透不过气来似的,一种虚脱感立刻又爬上了心头。也不知怎么的,我眼前浮现着那两件晾在屋檐下被雨水打得湿透的白色的衬衣。
  睁开眼睛,屋子里已经和原来那样明亮了。
  民子换上了浴衣,对着镜子在梳妆。
  “睡得真香啊,还打着呼噜哩。”
  民子一面扑粉,一面望着我说。她那卷曲的头发比过去少了,脸也显得更大了,我仿佛这是新发现似的对她望着。
  “最近,工作得很累吧?”
  民子那张大嘴裂开着,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现在什么时候啦?”
  “八点半。起来了吗?回去啦?”
  “嗯。”
  “这么忙吗?”
  我既不回答说有事情,也不说“没有什么”,就这么起身走了。象干燥的纸头似的没有一点儿粘着感,心底深处只觉得有些焦躁,也许是由于这间屋子大狭窄的关系吧,一种懒散的,混浊的空气,热烘烘的充塞着鼻孔。民子也不来强留我,她弯下身子给我放好了木屐,打开了房门。
  “什么时候再来啊?”
  她手扶着格子门,低声地问我。
  “哦,再过二个星期吧。”
  我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在暗忖:和这个女人也快分手啦。民子那皮肉松弛的大脸盘上,虽然也默默地露出了笑容,但她的心里一定也有着和我一样的想法的。
  我抑制着木屐的声音,走出了公寓的后门。
  在黑色的屋顶与屋顶之间的狭窄的天空里,可以看到几颗星星。后街上站着三个男人,同时都向我这边望着。一直等我走到外面的小路上,我觉得他们的视线始终被我的木屐声吸引着。我暗自思量:他们对这样一个和女人相会之后从公寓的后门走出来的、形容消瘦而头发花白的五十来岁的男人,又有些什么想法呢?
  来到小路上,一阵凉风迎面扑来,直吹进我的心里。天空里的星星也多起来啦。只觉得刚才那种虚脱感,现在正在一点儿一点儿的消失。已经松弛的东西受到了凉风的吹拂,似乎又在凝固起来了。
  小路的一边是一间接一间的低矮的屋子,另一边则是用石块砌起来的悬崖。在那些较高的地方,并排着灯火明亮的大户人家。小路上难得有几个男女走过。我一面走,一面心里还在盘算:决心和民子分手,总是一件好事情。
  走出这条寂寞的小路,来到了热闹的大街上。到处的店家都还开着,店里的人们静悄悄的动都不动。我踏着投射在道路上的灯影向前走着。任何一个人的生活似乎都比我好,但任何一个人看上去都和我一样地忧郁。在这种大街上走着时,我的感觉好象是走在一条过去不知经过过多少次的同样的街道上一样,那是朝鲜的京城?
  还是山阳地方的什么街道?
  忽然,我看到街道的右侧有一家相当大的旧书店,靠门口的地方,《全集》之类的旧书堆得象一座座小山似的。通过宽阔的书架,可以一直望到里边。我信步走进了这家旧书店。
  已经很久没有跑旧书店啦。我的目标是肯定的:专找排列着美术书的架子。无论哪一家书店都一样,这一类书集一般都是放在最里边靠近帐台的地方的。我一站停下来,在一边坐着的老板娘,睁大着眼睛在打量着我的风采。
  这一家店里收集的美术书相当多,可是没有什么特别好的东西。不过,我面对着这种书籍时,心情却会随着发生另一种的变化。这可以说是本性吧,也是一个做学问的人的习性。
  尽是些不值钱的书。可是,这里面却有五部本浦奘治的著作,不知是谁拿出来卖的。书脊上的字迹已经退色,但都是一样的字体:《古美术论考》、《南宋画概说》、《本浦湛水庵美术论集》、《日本古画研究》、《美术杂说》。如果仅仅是一册二册,那我也许就和过去一样,只是嗤之以鼻而不加一顾了。可是,本溥奘治的著作竟是五部一套地排列在一起,这可把我的目光吸引住了。
  是谁的藏书,为什么要卖给旧书店,这当然都不是我关心的问题。本浦奘治的业绩竟然这样放在旧书店里承受灰尘,受到顾客们的冷眼,这才是我最感兴趣的事实。
  我把里面的一本《古美术论考》抽出来,沉甸甸地托在手里一页页地湖着。几乎看不出一点儿被人读过的痕迹。可是原来的藏书家尽管没有读过,我却对于每一页的内容似乎都已暗记下来似的非常熟悉。在每一行铅字里,似乎都浮现着一个低矮的老头儿的姿态:细小的眼睛里放射着冷光漂亮的白胡髭下面,永远浮现着讽嘲性的笑容。
  在最后一页的里侧印着著作者的介绍:
  “生于明治十一年①,毕业于帝国大学。专攻东洋美术。文学博士、东京帝大教授。东京美术学校教授,日本美术史学权威。帝国学士院院士、古代神社寺庙保存会、回宝保存会委员。著有《南宋画概说》以及有关日本美术史等著作甚多。别号湛水庵。所作随笔颇多。”
  在这仅仅一页百来个字里面,塞满了湛水庵本浦奘治的光辉灿烂的履历。不过这本书还是他生前出版的,因而里面还漏了一条:“没于昭和十八年②”。同时还应该再加一条:“贯串大正、昭和的日本美术界太上皇”。更进一步,至少在我的眼光里还必需追记一条:“把宅田伊作 ①1878。 ①1943。关在美术界门外的人。”
  我的一生,可以说就是被这个人所埋没的。
  一头乱蓬蓬的班发,一袭皱巴巴的单衣,一双木屐——我之所以落得这般寒他的样子,就是这本书的作者文学博士本浦奘治造成的。
  如果不是遭到本浦奘治教授的嫌忌的活,我现在大概是在哪里的大学里担任讲座,书也写得不少了。如果我获得了本浦教授的知遇的话,现在也许早已代替了岩野佑之的地位,当了东京帝大或美术学校的主任教授,成了美术界的权威啦。岩野和我是东京帝大美术系的同期同学。不是我自夸,要讲学习成绩,我不知要比岩野高出多少哩。这是连本浦教授自己也承认的。
  当时我还是一个学生,但已经和一个女人发生恋爱而同居了。本浦教授对此非常不高兴。
  “这种下流的家伙,简直没有办法。”
  据说本浦教授曾经向人讲过这些活。从此以后,他就对我疏远了。可是,难道说这真是如此不道德的事情,而可以成为他疏远我的理由吗?
  我是真心爱这个女人的,而且准备和她结婚的。
  正是教授自己才是一个没有道德的家伙,他把赤板的一个艺妓弄回去作了小老婆哩。
  我大学毕业时希望能留在东京大学当一名助教,想作为一个学徒而继续进行研究美术史,但结果未被收容。但岩野沽之却当下就被留下了。
  不论是京都帝大,东北帝大、九州帝大,对我都表示了拒绝。
  没有办法,我就报名志愿在博物馆里当一名候补鉴查官,如果一开始不行的话,就当一名雇员也可以。可是不论东京或是奈良,到处都不行,一切属于官立系统的地方,都把我拒之于门外。本浦奘治的势力范围,不但包括文部省和宫内省,几乎达到了全国的一切机关。不仅是官办的系统,甚至在私立的大学里,也都布置了他的弟子和喽罗。
  如果受到本浦奘治憎恨,在学术界绝对没有出头的日子,我一出学校就已体验到了这一条铁的法则。
  本浦奘治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势力呢?这是不难解说的。古美术品的收藏家多数是从祖上传承下来的诸侯贵族,这些贵族多数是具有政治势力的。此外还有财间和职业政治家。这种上层势力把这个古美术学界的权威、国宝保存委员会委员本浦奘治看作了不起的宝贝,而本浦奘治也就充分利用了这种机会,造成了今天的地位,这也是当然的结果。他是美术行政方面的太上皇,即使在文部省方面,和他对立的人是绝对没有活动的余地的。各校的美术教授、助教授、讲师的任免,没有他的同意是不能实现的。说得稍微夸张一些,他等于是这一方面的文部大臣。
  这位本浦奘治为什么要排斥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青年学徒呢?不用说,所谓与女人同居等等,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
  事实上,我接近了他所嫌恶的津山孝造教授,因而触痛了他的逆鳞。正就是由于这种原因,我只得流浪朝鲜,口国后也只好在乡下城镇里转来转去,以至到今天虽然年逾半百,还只好做一个古董商的商量对手,给二流出版社的《美术全集》之类编辑一些附录宣传品,给展览会的展品制作一些解说,或者是写一些杂文之类的东西,赖此糊口而已。
  使我的生活陷入今天这种凄惨局面的基本原困,就是这个本浦奘治。
  ——我把那本书放还到架子上,拖着木屐啪嗒啪嗒地走出了旧书店。
  --------
  第三章
  看到了本浦奘治的五本著作,我似乎感到一种长久以来所不曾有过的兴奋的感觉。电车也不想乘了,就沿着这条路走回去。一个干瘦老头儿拖着木屐,带着仿佛喝醉了似的神态在大路上漫步,行人通过他的身边仿佛都要回避一下似的。
  我一面走一面在想,我的不幸虽然是由于接近了津山孝造先生而开始的,但我一点也没有因为获得了津山先生的知遇而感到后悔。
  我从津山先生那里学到了贵重的学问,这是任何书籍中都学不到的东西。事实上,先生连一部书都没有写过,象这样毫无著作的学者是非常少见的。
  先生完全是一个讲究实证的学者。作为一个国宝鉴查官,为了文部省的古代神社寺院保存事业,他几乎走遍了全国的古代神社寺院和古老的世家。在古物的鉴赏方面,再没有象先生这样体验更深的学者了。他在这方面的广博知识,完全是在饭盒和草鞋生活之下的产物。
  而且,先生对一切的权威和特殊势力都是不爱接近的。可以想像,在某些机会里,往往是对方先伸出手来想接近先生。特别是有不少喜欢美术的华族,他们对本浦博士那种专爱依附权势的人是感到讨厌的。例如被称为贵族中的新人的松平庆明侯爵、木田成贞伯爵就是如此。但先生对这些人也只是感谢他们的好意,而并不愿意接近。这很可能也是对本浦博士有所顾忌吧。
  据人们传说,本浦博士对先生是感到嫉妒的。他心里一定是在害怕,一部分上层阶级对津山先生表示好意,也就等于是分掉了他的一部分势力范围。不,顾客们对他表示好意,他是一点儿也不愿意分给别人的。本浦博士就是这样一种人。
  津山先生的内心似乎是轻蔑本浦博士的。不但因为本浦博士这样的仗势弄权,同时也因为他古美术的鉴赏能力太差。诚然,对于日本古美术史这门学科的确立,本浦奘治的业绩确实有值得称道的地方,可是,即使没有了本浦奘治,这方面的工作迟早也有人会做出成绩来的。
  把现存的古代美术作品安排一下,以演绎的方法对它的体系总结出一套理论来,这固然是很好的事情,可惜的是,在实证方面的积累实在太空虚了。事实上,本浦在美术史方面的著作非常粗糙,并没有充实的理论。这种缺点的产生,首先,是由于他缺乏鉴赏的眼力,因而也是不可避免的。那种由学究式的构想所装饰起来的概论,虽然看来非常漂亮而可以使人眩惑一时,但如果在资料的选择上有了错误,建筑在这上面的理论当然也是站不住脚的了。
  举例来说,《日本古画研究》乃是形成本浦系统的最根本的著作,但这里面引用的资料,大约有一半显然都不是真品。本浦博士却对这些赝作毫不怀疑,一概把它们制成图版引用在自己的著作里。当然,在本浦博士的时代,考证方面的工作还没有象今天这样发达,象他这一位大专家,竟对赝作、别人的作品以及后世的模制品,一概都无法加以区别。
  我投入津山先生门下,最初看到他对《日本古画研究》中的一二点资料进行考订时,他只是在那冰冷而没有血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好奇的微笑而已。后来我一直在先生的指导下学习,陪他到奈良、京都以至山阴等地方进行调查研究,等到这种师弟关系经过了很长一段时期之后,才第一次听到他失望地透露出《日本古画研究》以及其他资料的秘密:
  “在这本书中,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东西是不行的。”
  三分之二,我听到这句话时不由得愕住了。
  这几乎是把本浦博士完全否定啦。可是,我后来才知道,如果对这本书再进一步严格考查的话,不行的东西还远远的不止三分之二哩。
  “不行,这件事情,在本浦先生活着的时候,你可千万不能讲啊。这是学者的礼貌。同时,本浦先生还说,他也有自己的想法的。”
  先生还对我这样说。
  今天想起来,先生的这几句话有着两种意义:第一,也就是先生所谓要遵守“学者的礼貌”。津山先生在他的一生中,这一本书也不曾写过。如果要写的活,那他对本浦博士作为理论根据的资料,恐怕是不会接触的。这就等于是否定本浦博士啊。
  如果先生活得比本浦博士更长久的话,他是一定会有著作问世的。只是因为本浦博士还活着,所以不能写,可是,所谓等本浦死后再写,这当然决不是说先生害怕本浦奘治这样一个太上皇。这是他对创立了日本美术史这门学问而使它繁荣地发展起来的本浦博士表示的礼貌。尽管并不感到尊敬,但对方既是前辈,那“礼貌”还是应该遵守的。津山先生是多么想写书,这无法知道。但据我这种人的猜想,先生也许是在等待着本浦博士死去也未可知哩。
  可是,津山先生只活了五十岁就先去世了。
  本浦博士却比他多活了十五年,到六十七岁才死去。津山先生对日本美术史具有如此渊博的实证的知识,而竟然连一本著作都没有写过,其理由也即在此。
  另外一点——那也是我到以后才发现的——是先生所谓“本浦也有他自己的想法”的问题。
  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说,本浦博士在为自己的著作选择材料时,心里是有着某种意图的?这些材料的收藏者多数是权门豪富,作品的性质当然是客观的存在。可是。本浦博士的脑子里可能还有某种意识在活动:有意的收录一些有疑问的东西,正是可以取得收藏家的好感的办法。博士的鉴别能力很差,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啊,博士即使自己感到有疑问,即使事实上的确是不行的东西,可是博士却故意把它收进了被认为权威的著作中。本浦博士之所以能依靠权门的背景来形成自己的势力,其秘密也就在此。津山先生对这一点是看透了的。这也就是他所谓“本浦的独自的想法”这句话的真意所在。
  对津山先生的实力,知道得最清楚的莫过于本浦博士。同时,他对自己的弱点也知道得很清楚。博士对先生采取了敬远的态度。他对先生一定是有自卑感的。他虽然天生得那么一副傲慢的脸容,但在心底里一定是害怕津山先生的。这种心情变成了对先生抱有阴险的敌意,因而对先生的弟子——我,也感到非常憎恨。
  本浦博士曾在背后这样说:
  “津山君对作品的看法,完全是古董商的眼光,那只是职业家的技术而已。”
  可是,在鉴定一件作品时,单凭学者那种笨拙的眼力,又怎么能辨别真伪呢?既称鉴定,那就非具体不可。要做到这一点,那就必须具备丰富的鉴赏经验和经过严格锻炼的眼力。单凭直感来讲话是容易的,问题是这种直感是以什么来作基准。这当然不能是那种观念性的学问,归根结底,实证是即物性的,它必须依靠职业家的技术。日此我觉得,本浦博士这种诽谤,事实上正巧暴露了他自己在这方面的无能。
  值得庆幸的是,津山先生把这种“职业家的”鉴赏技术全部教给我了。这是比任何东西都更宝贵的东西,是从任何学者的著作中所学不到的知识。比起极度空洞的学术理论来,它是有着非常充实的内容的。
  我在本浦博士的歧视之下,到处都找不到安身的地方,结果还是津山先生为我在朝鲜总督府博物馆里找到了一个临时工作人员的位置。
  “我在拓务省有个熟人,是托了他才找到的。事情不见得好。但先忍耐一下再说罢。将来等国内有什么空缺的时候,再来喊你就是啦。”
  先生眨着细小的眼睛,非常耽心地对我这样说。
  津山先生和本浦博士不同,他在行政方面也没有什么熟人。这样一位先生竟然顾不得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薄弱,到处为我去找工作,那也说明了他对我是多么的关心。当然,他也非常清楚,我之所以受到本浦博士的憎恨而到处找不到职业,其原因也就是为了我是他的弟子,这也许更引起了他对我的责任感。老实说,我当时的心情,倒也未始没有到外地去的热烈愿望。那怎么还能说工作的好不好呢?我对先生的关心表示感谢,二话不说就接受了他的推荐。朝鲜总督府既厂是宫内省、又不是文部省的势力范围,而且又区在国外,本浦博士的势力也不会伸展到这里来了。工作是津山先生介绍的,又不是正式的职员,只是一个特约的地位,本浦的势力可能就把我放过了吧。
  我在朝鲜忍受了十三年多的时间。根本不曾有过升迁,永远是一个临时职员。就在这个期间,津山先生去世了。我一生中就淌过这么两次眼泪:一次是幼年丧母的时候,再一次就是接到先生噩耗的时候。
  说起来也对不起先生,我在朝鲜一直是过着荒唐的生活,今天任何人看到我,都会猜想我已是六十岁以上的人了,这也许就是当时的生活在肉体上所造成的结果。虽然也曾一度有过一个可以称作妻子的女人,但不久就分手了。这以后,也曾一再地和不同的女人同居过,但都没有维持得太久。我五内如焚,焦躁,绝望,心里是在企求着安静。可是跟任何一个女人的同居生活,都无法使我平静下来,仿佛一个狂人似的,我动不动就会莫名其妙地发怒,随时都会做出粗暴的行动来,这是任何一个住在我身边的女人所不可能忍受的。
  津山先生离开了尘世之后,我那一到适当时期就可以回转国内的幻想,看来是完全破灭了。
  本浦奘治博士到了退休年龄而离开了学校,但他那种最高权威的地位却没有改变。他的学生和喽罗们分布在各个主要的大学、专门学校和博物馆里,防止着异己分子象蚂蚁一样潜入他们的势力范围。上层的勾结益发严密,政治上的力量始终不见衰落。
  可是,我内心的焦躁,还不仅仅是无法回转内地这一个原因。我的同班同学岩野佑之飞黄腾达,从助教授、教授以至最后承袭了本浦奘治的衣钵,在帝国大学丈学部中占据了主任教授的地位,在这方面开设了讲座。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我局促在朝鲜的一角,带着屈辱的心情冷眼旁观着他一步步地爬到了这个位置。
  岩野佑之的头脑是非常笨拙的,我因为对他的学生时代知道得很清楚,所以有充分的自信来说这些话。不过,他是所谓名家的弟子。他的大哥是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一个小小的大名华族——现在继承着家主地位的男爵。说起来,岩野在年轻的时候也真是个美男子,煞有介事地一副温文尔雅的贵族相儿。这种样子,也正就是本浦类治所最喜欢的。
  岩野佑之本人也知道自己的头脑并不太好,固而就一心地巴结本浦博士,简直象奴隶一样地服侍他。据人们的传说,岩野所有的广大的田地,一半都消耗在这上面了,至于真情如何,当然是不得而知了。此外,也还有种种近乎这一类的传说,真假姑且不论,但恐怕多少也有一些是事实吧。象这样的献身效劳,当然也就取得了本浦博士的最大欢心,因而他也就决定把这一套衣钵传给这个爱弟子岩野佑之了。
  在学问的世界竟然通行这种事情?如果有人要为此而感到愤慨,那是太愚蠢了。所谓经院学派,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情,这一点我也是到很久以后才领悟的。可是,当时我也逐年轻,象岩野佑之这一类人竟能占据这样崇高的地位,我对于这种不合理的事情,心里禁不住燃起了怒火,对他感到轻蔑,嫉妒,憎恶。我在心底里暗忖:这种官立系统的大学和博物馆,就是来请我,我也不愿意去哩。我虽然身居京城,可是我只得借酒浇愁,在那朝鲜贫苦人民集居的小胡同里,不知道彷徨过多少个夜晚,即使在今天,我还常常在梦境里看到那些一排排贫困阴暗的房屋哩。
  在那塔公园里,我甚至还有过在地上一夜睡到天亮的事。可是,在朝鲜还有这样一个人,他的心里有些什么烦恼,这是本浦奘治和岩野佑之这些人所不会知道的。他们和我之间,有着天上地下的距离,恐怕他们早已把我宅田伊作这个名字都已忘掉了吧。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的这种想法是完全错误的。
  那是昭和十五六年①之间的事情,我经过一个人的帮助,终于结束了在朝鲜的十二年生活,回到了国内,在H 县的K 美术馆当一名特约工作人员。这是一家全国闻名的民营美术馆,是专门陈列K 财阀的蒐集品的财团法人。在陈列品中有
  ①昭和十五年为1940年。
  很多是他收藏的日本古画。
  “这一下可好啦!”我在心底里这么想。只要能象这样,东京也不想去啦。K 氏也不愧为一个美术爱好者。他尽其财力上的可能,收集到的尽是很好的东西,我简直感到眼目一新,精神上也仿佛苏醒过来了。津山先生对我的教育,再没有比这个时候更有用的了。当我面对着这些收藏的古画时,仿佛感到先生就在一旁默默地指导我,激励我。我感到勇气百倍,学生时代那股子冲劲似乎又国到了我身上似的,准备在这些古画上和人比赛一下,从此也可以完全改变在朝鲜那十二年的无所事事的生活,哦,不,朝鲜的博物馆里也有不少东洋美术的珍品,因此也不一定可以说是完全无所事事。不过,至少是为了改变长时期来精神上的虚脱状态,我又认真地开始了占画的研究工作。
  先生已经把一切都具体地教给我了,不但是渊博的知识,而且在技术上也是详尽深入,不放过任何细节,简直象医师的临床讲义一样,在立证上非常精致。这就是本浦博士所看不起的职业家的技术。如果他说得对的活,那么,这种职业家的技术的价值,比起本浦湛水庵的任何一种抽象的论文集来,都要高出好几倍哩。
  可能是由于我的努力的结果吧,K 美术馆吸引了很多鉴赏家的注意。可是这样的过了两年之后,我突然又被解雇了,“本来是临时的性质,那就随时都可以解约的。”人家这么说,我当然也没有办法。理事在宣告解雇的时候,也没有讲明什么理由。
  可是,后来有人悄悄地告诉我,那是因为理事有一次到东京去会见本浦博士,当时岩野佑之也在一旁,他们两个人一齐说:
  “你们馆里,据说有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哩。”
  理事日来后就跟K 理事长商量,结果决定把我撵走了。看来当时K 美术馆方面也有这样的想法:违背了本浦奘治和岩野佑之的意志,事情是会有麻烦的。
  不论是本浦奘治或岩野佑之,还牢牢地记住着宅田伊作这个名字哩。
  打这以后又过了一年,东京大学名誉教授本浦奘治死了。参加他的葬仪的名流学者,真是多得不可胜数,报纸上还作了这样的报导哩。当时我却在心底里为他的死而暗暗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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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回到家里,已经是九点半了。大门已经关闭,屋子里还有着悄悄的谈话声音。我挂上后门,摸到了黑暗的二楼。
  被褥,散乱在桌子上的稿纸,一切都和我出去时没有两样。屋檐下晾着的衣服,被雨水浸得沉甸甸地吊在竹竿上。门仓留下的那盘海胆酱,还是放在原来的地方。
  我看到这盒礼物,就想起了门仓给我看的那幅赝品的竹田画。那的确画得很好。门仓可能以为是真的才拿来的,这也怪不得他,画这幅赝作的家伙,手腕确实是了不起。
  “如果是岩野或兼子,也许真的会受它的骗哩。”我又想起了自己对门仓说的那句话。这倒是实在的。承受了本浦奘治衣钵的岩野佑之在他所著的《日本美术概说》中讲的那一套,完全和他的师傅一模一样,结构相同,讲法也相同。这不是继承,只是本浦的平凡的重复;看不到一点创见,也没有什么发展,实际上毋宁说是退化了。
  本浦毕竟还有些锐利的见地,岩野则除了退步和无聊以外,没有任何东西,鉴识的眼力的缺乏,甚至还在他师傅本浦教授以下。
  岩野模仿他的师傅,也以南宋画为研究领域,出版过《文人画之研究》、《南宋之研究》等著作,实际上都不过就本浦的著作扩大一些。
  掺一些水而已,首先,他用的那些图版,几乎全部都是不行的东西,他的眼力比本浦更差,这些著作正好暴露了他的无知,因而令人看了感到太滑稽啦。
  可是,由于社会上并不知道这种情形,因而提到岩野佑之时,还以为他是南画①研究方面的权威哩。怪不得他就可以在东京大学和艺术大学讲授美术史,尽管及不到本浦类治,但也还是相当的一个太上皇,著作也出版了不少。这造成了对他的过高评价,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权威的称号也就是从他的这个街头上得来的。
  岩野佑之究竟是用什么方法来鉴定作品的呢,我对这件事很感兴趣。因而向人打听一下,后来知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
  人家拿什么画来请他鉴定时,据说他就默默地向它凝视着,不时从嘴里漏出一两声“嗯……嗯……”的呻吟声来,就这么默默地望着,可以一直继续到三四十分钟,连一句话也不说,就是“嗯……嗯……”地哼哼着。
  这时候,在他身边的兼子或是富田等弟子如果说一句:
  ①指中国画。
  “先生,这恐怕不行吧?”
  于是他才下判断说:
  “是啊,不行啊。”
  如果弟子说:
  “先生,这不是很好吗?”
  于是他就接下去说:
  “真好啊。”
  就这样,在没有听到别人的示唆以前,他什么意见也不发表,甚至会默默地凝视一小时之久。
  我起先还有些不信,但据说实际上真是这样的,我听了禁不住出声大笑起来,岩野佑之根本不会有意见的。他既没有自信,更没有勇气,他并没有养成鉴别能力的基础。本浦奘治教给他的是笼统的概论和体系方面的理论,对于一个个不同对象的实证知识都是非常空虚,从这一点来讲,倒是年轻的助教授或讲师如兼子、富田这些人,因为有心研究,所以比起虚伪的岩野来还要好一些哩。不过,即使是这几个人,在我的眼光里,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原来,象日本美术史这一类学问,在方法上非要讲究实证主义不可,本浦奘治嘲笑津山先生只懂得“职业家的技术”,但实际上却非用这种技术来仔细研究对象,对一个个的材料进行调查研究不可。只有在这方面有所积累,才能归结起来建立一套完整的体系,把实证的方法叫作“职业家的技术”,这只是爱虚荣的人想把对直感得来的模模糊糊的东西神秘化而采用的借口而已。
  讲到鉴定这种功夫,可以说古董商的能力着实要比社会上有名的学者高明。对他们来说,这毕竟是以金钱作赌注的买卖,因而必然是非常认真的。谈起古董商,我也曾经有一个时期在一家名叫芦见彩古堂的相当大的古董店里吃过饭的,店主芦见藤吉知道我的才力,把很难鉴别的东西拿来和我商量。那时候,我也从他那里得些钱财,也说不上是什么津贴或是顾问费。
  有一次,他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个大雅的画帖,拿来给我看。尽管手法非常高超,但实际上都是赝品。芦见似乎感到很遗憾。我后来一想,一定是收藏者方面对此是寄予了极大的希望的。
  芦见是一个很精明的商人,对经常来往的一些客人,真是用尽全身的力量,想出种种办法来为他们服务。他总是先打听出这位主人有些什么嗜好,夫人又是喜欢些什么,然后自己就拼命在这方面钻研学习,以便和他们同化,不,表面上是和他们同化,实际上是借此来博取他们的欢心。看来不过是些帮闲的功夫,他却在这上面化了很大的努力。如果主人喜欢下围棋,他就去跟一个高段①的棋手学习,使自己也能达到初段的程度。如果夫人喜欢长歌②那他就做得仿佛自己也曾受过名师传授一样。因此,不论谣曲③也罢,茶道④也罢,他各种流派都曾学过,而且也有相当造诣,可见他确实是化了很大功夫的。也许,非如此就不容易获得顾客的信任吧,举例来说,不论真宗也罢、真言也罢、净土也罢、法华也罢、神道也罢,请几各种流派的宗教经文或祝词,他全都能暗涌,以便一声需要的时候,他就可按照顾客的宗派,拿出来应付。他甚至投入长老的门下,不惜化钱把授戒的袈裟都领了回来。不仅如此,他连顾客周围的人也想尽办法巴结。如果那个顾客平时购进古董时有什么人为他作参谋,那芦见就迎合这个人的嗜好来和他接近,如果听说这个人是搞考古学的,那他就先在考古学方面下功夫,甚至还真的去做些发掘工作。由此可见,为了生意买卖,他确实进行了非比寻常的努力。
  可是,在我把那本大雅的画帖断定为赝品之
  ①段,日本棋艺的位阶。
  ②长歌,日本诗歌的形式之一。
  ③谣曲,日本古代戏剧的唱词。
  ④茶道,日本饮茶时的一种礼仪作法。
  网络图书馆
  后的几个月,我忽然发现这些画却在一本权威的美术杂志上制版刊登出来了。为文推荐的是岩野佑之,他对这些新发现的大雅作品倍加赞赏,尽管我对岩野佑之感到怜悯,可是想到在他的名宇和那本杂志的权威性的结合之下,社会上对这本画帖竟真的看作是真品了,这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情,我觉得,尽管我的身份微不足道,但也总还是研究日本美术的一个老学徒啊。我仿佛引起了公愤似的,把这些大雅作品之所以为赝品的理由,写出来登在某一杂志上。不幸的是,登载我这篇文章的只是一个二三流的杂志,因而岩野佑之是否会看到,还是一个疑问。
  这个杂志出版半个多月之后,有一天芦见突然把我喊去,脸色非常难看地向我大发雷霆。原来这一幅画是他卖给人家的,现在买方要把这幅大雅作品退还给他,因而使他在经济上发生了困难。他说:“人家就是因为看了你这篇文章啊!”
  他是因为我告诉他那幅东西不行,所以才把它卖给人家的。我还以为这是他到别处去拿来的,所以才写了那篇文章,因此我回答他:“我早已说明过啦,我明明告诉你这东西不行,你为什么又去卖给人家呢?”“你根本不懂得买卖!”他这样对我说,“既然这样,我和你的关系就到此为止算啦!”我就这样和他吵了一顿分手了。如果我和芦见彩古堂不是这样吵架以后离开的,那我一定至今还月月不断地有一些类似津贴的收入,生活大概也不至于象今天这样贫困啦。
  我躺在床上,不断地吸着纸烟。就因为在旧书铺的架子上看到了本浦奘治的五册著作,精神多少有些昂奋。在今天的生活里,我已和昂奋结了不解之缘,在这一间腔里脏气只有六张席子那么大的租来的屋子里,书籍,纸张,风炉,锅子,杂乱无章,一个年近六十的干瘦的独身老头儿,就在这里唏唏嗦嗦地烧饭做菜,受到委托时,就整夜伏案写些杂文,不时为些无聊的事情出外奔波,疲乏不支时又拖着困倦的身子口来,自从受到本浦类治的憎恨以来,我不知不觉地就变成了人世间的一粒微尘。
  岩野佑之带着他那光辉的街头不断发表着空洞无物的美术史论。他所拥有的是世俗的荣华和充裕的生活。作为本浦奘治这个“太上皇”的奴才,岩野佑之竟有今天这样的局面,我感到实在是太不合理了,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是在拿他和自己作比较吗?不,这儿已经不存在可以进行比较的基础。既然是不合理,那也就无法比较了、在我的眼睛里、岩野之类的所谓学者,霸占着最高学府的那些家伙们,鉴定人,美术商人,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废品啦!
  仔细想来,今天的日本美术史这一门学问本身就是不合理的,大部分的材料都集中在大名贵族,明治新贵族以及今天的财间手里。被他们深深地埋藏起来了,他们不愿意把这些东西公开出来。只有本浦奘治那样接近权门的经院派的伟大学者,才具有观看这些东西的特权,而且这些所有者即使把东西拿出来给人们观赏。但还是不肯让人家调查。战后,旧华族和财阀没落了,有很大一部分收藏品都抛了出来,但实际上还不到全部收藏品的三分之一。世界上哪里有这种只许特权者才有资格看材料的封建的学问啊,与西洋美术史比较起来。日本美术史还没有成为一门学问,其原因也就在此。何况,可以获得观赏的特权的岩野之流,本身都是接近盲目的学者,他们又能讲得出什么东西来呢!日本美术史现在还仅仅处于调查的阶段,但材料却大半都被那些所谓收藏家埋没在地下,这种神秘的隐匿方法,既扩大了赝作的泛滥,也促成了古董商的繁荣。要制造一些不易识破的理由,拿一幅手腕高强的赝作来骗骗没有眼光的学者,那是很容易的事情。十几年前发生的秋岭庵伪画事件,现在想起来也是不足为奇了。
  当时只是牺牲了一个劳川晴岚博士,因为那是他鉴定而且推荐的,对他来说,那真是太可怜了。其实、单单责备芳川博士一个人的无能。也并不易得确当,因为其他的人,和他也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而已,而且,当时岩野佑之也是和芳川博士一起捧场的,等到这是赝作的事实一旦暴露,他部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面感到脸红,一面立刻口过头来跟在人家后面大肆攻击了,岩野这种人,是会做出这种事来的。
  总之,社会上的这种封建性,正就是日本美术史这一领域里的一个漏洞。——
  我正在擦火柴的手,突然停止了。
  “漏洞?”我独自嘟哝着,这是有一个念头在我脑海忽然闪过时,无意识地吐出来的一句话。
  我把脑袋靠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最初只是一些断片,可是断断续续地往下想,最后又连结起来而变成了一套完整的想法,我不禁为自己的这一计谋陶醉起来了。也不知怎么的,那两件被雨水浸透了沉甸甸地下垂着的衬衣,和那齿龈发紫的女人居住着的混浊的房间,老是在我的眼前浮现着,这些东西又为我的思想添上了一层阴暗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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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第二天,我上午就出门到上野去找门仓,弯进一条小路,走上那家旧货店的二楼,有一间六席大小的房间,草褥上放着两只写字桌,这便是门仓的“东部美术俱乐部”的事务所。
  门仓孝造正和一个女事务员在看什么东西,两个人的头都几乎要碰在一起了,他看到我时,“哦!”地一声吃了一惊。显然对我的来访感到非常意外的样子。那个女事务员年纪已经三十出头,生得结实肥胖。她看到客人进来,便赶忙离开门仓,下楼去了。
  “昨天晚上太打扰了。”
  门仓说着,把我让到靠近窗子的一张专为客人预备的椅子里坐下,形式上是一只扶手椅,实际上连弹簧都没有,白布的椅套也有些脏了。
  我向桌子上一看,只见那里放着一本《日本美术家名鉴》,是和摔跤运动的节目夹在一起印刷的。他刚才和女事务员在一起看的,似乎就是这本东西。
  “是这一次的新节目吧?”
  我拿在手里这样说时,门仓“呃呃呃呃”地笑着,那上面印着日本东西两地的横纲和大关①,同时又按照一般的评判排列着许多画家的名字,不过到了后面,便乱七八糟的,都是些连名字也没有听见过的画家了。门仓把出钱较多的。画家放在前面,按照顺序印成这本“名鉴”,到内地去时,把它卖给自鸣风流的人,这也是他在经营鉴定时附带的副业。
  “真有办法赚钱啊!”
  听到我这样说,门仓摇着头答道。“这些东西。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收入的。”
  女事务员从楼上回下来,给我们彻上了茶,她长得额角宽阔,眼睛细小,笑眯眯的,显得很善于体会男人心意的样子。门仓看她放下了茶杯,望着她的脸通知她给哪里哪里挂电话,门仓的这一番指示。似乎多少带着一些故意做作的样子。
  “昨晚看到的那幅竹田作品,真是太遗憾啦。画得实在好哩。”
  我呷着黄色的茶汁这样说着。
  ①日本运动相扑中的最高位阶。
  “关于这件事,我还想和你谈谈,上哪儿喝杯咖啡怎么样?”
  门仓的眼睛里放出了光芒。在这一瞬间里。
  他似乎在心里猜度了一下我的意图,但看来他是想错了。那女事务员眯织着眼睛,以笑脸送我出门。
  “您的意思是?”
  来到咖啡店里,门仓又赶快这样问我。
  “我是想打听一下,制作这幅赝品的画家是哪里的人?”
  听到我这样说,门仓向我的脸凝视了一会儿,又压低了声音问道:
  “先生,您打算怎么样?”
  看他的样子,似乎以为我只是在昨天那幅画上打主意。
  “我是想帮助他锻炼一下,因为这个人的手腕确实不差哩。”
  门仓眨了眨眼,可是这对眼睛立刻变得光亮起来了。他的表情仿佛在说:“啊,我知道啦!”
  接着把身子向我挪近了一些。
  “这个想法可好极了,如果有先生您教教他,那他的手腕可了不起啦。您知道,那幅竹田的画,我也几乎信以为真哩。”
  门仓的这几句话倒是真实的。事实上,他似乎确实以为那幅画是真品才把它带回来的,他买下来时,也可能向所有者说过这是假的,但这一类话只是想骗对方出售而已。他之所以拿来给我鉴定,也只是想要我最后确定一下。
  在这一门行当里,门仓也是一个非常能干的人,因此对于我刚才讲的那几句简单的话,他早已领悟到它们的真意了,他的脸色似乎是感到非常惊叹的样子。
  “那么,画这幅东西的人住在哪里,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既然如此,我就挤命去我就是啦。干哪行熟哪行,只要循着路线去打听,一定可以找到的。”
  门仓的声音显得非常兴奋。
  “可是,培养起来,还得费很长的时间啊。
  而且,有没有希望,还不可预料哩。“
  听到我这样说,他仿佛也感到“那当然啦”
  似的,迎合着我的口气兴奋地表示赞同说:
  “不过,那个人确实有些本领哩,一定有希望的。”
  “也需要花很多钱哩。”
  我呷了一口咖啡,又对他这样说,门仓仿佛对这一点完全了解似的点着头。
  “把这个人找到东京来,给他找一间房子,要花一年或二年的时间,现在还不知道,总之,在这一时期里的生活,都得由你照顾,如果他有家眷,那还不能不给以相当的生活费。不过有一件事得预先声明,在没有得到我的同意之前,你对于他的画一张也不能处理。”
  门仓的表情严肃起来了。他似乎有些吃惊的样子,没有料到我会对这件事如此认真。
  “行,行。关于钱的事情,由我来筹措就是啦。”
  他带着准备赌一下的口气回答。
  “不,不是这个意思,还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哩。”我这样说。“如果这个人看来是有希望的话,还必须找一个交游比较广阔的古董商来参加这件事情。也就是说,还不能不考虑到销售的问题。由你抛出去,人家是不会相信的,所以,这个画家的一切费用,也可以由这个古董商来共同负担。”
  门仓沉默着没有出声、赌注让人分担了一半啦。他的这种沉默,说明他是在心底里作着种种计算。他似乎已经理解到,我在计划着的事情确实是可以获致大得不可想像的利益的。
  “行,我同意。”门仓严肃地答道。“可是,那个古董商找谁呢?”
  “芦见就行了吧。”
  “是彩古堂吗?”他又凝视着我的脸说,“先生和他之间不是有些芥蒂吗?”
  “是的。不过,这件事情却非利用芦见不可。
  他在顾客中比较吃得开,而且,必要时也愿意冒险。反正,赚了钱,他自然可以分到一份,跟我的关系,也就无所谓了。“
  门仓不出声地笑着。他的脸上渗着汗水,象一颗颗透明的沙子似的沾在皮肤上。
  “我明天立刻搭早晨的特别快车上九州去,事情一有面目,就给你打电报。”
  他这样说。
  走出咖啡馆,我便和门仓分手了。一种满足感似乎在我的心里越来越扩大了。酷热的太阳挂在天空里。在马路上走着的人们都显得懒洋洋的。
  我搭上电车到民子的公寓去。这是不知不觉地临时决定的。看到人们那么懒洋洋地走着。使我想起了民子房间里那种混浊狭窄的气氛。漂浮在那个房间里的懒散的空气,一定可以使我现在这种昂奋的心情平静下来的,。这对我是一种诱惑。
  我只想让这个身子在那种习惯的倦怠气氛中躺一会儿。
  民子只穿一身衬衣在午睡,看到我来,便起身穿上了浴衣。浮肿的眼睛露出了迟钝的笑容。
  我一进房间,她就把窗帘拉上了。
  “您怎么啦?哦,昨晚多谢您啦。”
  她是在感谢我给她的那些钱。
  草褥上铺着席子,她睡过的地方一片汗迹。
  我就在那上面躺了下来。
  “这么热,脱了不好吗?”
  民子带着粘糊糊的表情这么说。
  “没有关系。”我说。从窗帘缝里漏进来的阳光里,尘埃在打着旋涡。
  “我还以为您不会来了哩。”
  民子一面这么说,一面拿起扇子来为我扇着。她的口气仿佛真的知道我不会再来了似的。
  而且,她讲话时那种样子,也带着一种热烘烘的气味和懒散的感觉。
  对啦——我这么暗忖,我的生活就是和这种气味与感觉溶而为一啦。仿佛相同的颜色似的已经完全配合啦。我象一种什么动物一样,就喜欢这样闭着眼睛懒散地蟋缩在这种热烘烘的气氛里。
  也可能是由于我的怠惰,而是我自己把这种热烘烘的气氛传染给这个女人和屋子的。不过,这种气氛却又具有着使我的心情越来越焦躁的性质。
  那女人迟缓地摇动着扇子,我让背心沾在席子上,什么也不做。门仓大概明天一早就出发上九州去了吧。他这样一个人,一定会把那个赝作家找到的,关于这以后的计划,象影片似的在我脑海里闪过,但在现在来看,那还只是漂浮在空中的东西。我故意排开这些念头。堕入了平常那种无为的状态。
  虽然说无为,但一动也不动当然是不行的。
  我转过脸去,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旧杂志之类的东西,可是发现在放小佛坛①的茶几下面,有一个象是放名片的口袋落在那里,这是平常所没有见过的东西,正要伸手去拿时、民子赶快将它抢了过去。
  “这是客人的东西、”她说,“人家忘记在我们店里,我随手捡在怀里,就这样带到家里来啦。”
  我没有出声。她前天晚上喝醉了酒,说是由店里的朋友送回来的。其实这里面还有男人,现在看来,似乎是没有问题的了。民子把那小口袋揣
  ①日本人家庭里放祖先牌位的地方。
  在怀里,窥视着我的脸色。
  在平常,这已经是快要到冒火的时候了,可是我眼睛望着天花板,显出了泰然的样子,在眼前浮现起来的是芦见彩古堂的脸庞之类的东西。民子站起来,带着神妙的微笑准备解开结着浴衣的绷带,我看到这种样子,便站了起来,衬衫被汗水粘住在背脊上,可能还印出了席子的花纹。
  “啊呀,回去啦?”
  民子停住手,望着我的脸。等了一会儿,又说:
  “您,今天不对啊!”
  她还在观察的看着我。
  “什么不对?”
  “是不对哩。看您的脸色,这么紧张,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吧?”
  我只答了一句:有什么事情!
  接着,我便慢吞吞地走过水泥地的穿堂,准备出去了。民子还是和平时一样,当着其他房客的面,只送我到房门口。我心里在暗忖,今后再来时,这个女人是否还在这里,恐怕靠不住了。由于我和这个女人的体臭的发酵而使这间屋子具有的懒散和热烘烘的气氛,现在眼看就将消失了,我对此不免还有些舍不得的感觉。
  来到外面,令人晕眩的光和热毫无遮掩地洒在我身上,但我的皮肤却未立刻有热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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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门仓从九州一回来,我便和他一起上F 县的I 市去。这是因为门仓在九州跑了四五天,终于把那个竹田作品伪造者打听出来了,他的名宇叫酒句凤岳,现在我们就是到F 县的I 市去找他。
  “这个酒句凤岳今年三十六岁,家里有妻子和一个在中学念书的孩子,是京都的绘画专门学校毕业的。”
  门仓在给我灌输一些有关这个酒句凤岳的预备知识。
  “I 市是离F 市约有十来里路的一个煤矿区。凤岳就住在那里,以教日本画谋生。什么仕女啦,花卉啦,中国画啦,样样都很拿手。在这个煤矿区里,有两家大公司,住在宿舍里的职员和主妇们,有时上他那里去学画,不过人数是不多的。因此,还是得靠作些假画来维持生计。”
  “这些赝作是哪里的古董商请他画的?”我这样问道。
  “是E 市的。就只有一家古董商跟他来往。而且这个古董商的胆子太小,因此也有些搞得很不痛快。不过,对我们来说,这倒是件好事情,他有这样一手本领,要是被东京或大阪方面的古董商知道,那可不得了啦。”
  “那么,你把我们的意图告诉他之后,他怎么说呢?”
  “他想了一想。就说,行,愿意干。”
  门仓说着,显得非常得意的样子。
  “他说,他一直就在想到东京去一次哩,所以他什么都愿意画,还说,从绘画的立场来看,画这种画也是一种很好的锻炼,所以希望我们一定要把这件事情交给他做。”
  我点着头。这话倒是不错的。据我知道,今天著名的那些大画家,年轻时候谁都是作过赝画的。画这种赝作的人,总是尽量把自己的名字隐蔽起来的。不过,象这一类的作品,还是常常可以看到哩。
  “我向他说,无论如何,我陪先生来一次再说,他似乎也很想在先生的指导之下,向赝作方面发展哩。”
  “向赝作方面发展”,这句话听来有些别扭,不过出之于门仓之口,那倒是不足为奇的。
  从东京出发,在特别快车里摇晃了二十几个小时,终于到达了I 市。街道的中央都有运煤车的轨道通过,的确是一个煤矿地区。站在任何地方眺望,都可以看到堆得高高的三角形的煤山。
  在河边一幢小小的古老的屋子里,我第一次见到了酒句风岳:也许是由于煤灰太多吧,那条狭窄的河流也显得那么混浊,岸边的泥土也受特黑色的光亮。对岸有一些不太高的山丘,与那些灰色的煤矿建筑和设施为邻的,也有一些白色的详房。据门仓说,那便是煤矿职员的住宅。
  酒句凤岳生得既高且瘦,深窝的眼眶,高高的鼻梁,可是。那对眼睛却很大,笑起来,鼻子都会约在一块儿。
  “那种不成样子的东西被先生看到了,真不好意思。”
  凤岳说着,往后撩了一下那长长的干枯的头发。他的面颊向里窝着,胡瓷根上一片青灰色。
  可能是平常在卖画和教画的关系吧,也相当懂得一些人情世故。在他的座位背后有许多绘画的道具,一点不加收拾地散乱着。
  凤岳的妻子脸蛋儿圆圆的,样子很温存。她拿出啤酒来,战战兢兢地放在食桌上。她的表情显得怯生生的。大概是在估量着:东京的来客和丈夫的生活接上了关系,今后的命运不知将发生怎样的变化。在中学里念书的孩子没有在家。
  事情大体上已由门仓先和他谈过了,因此我一上来就要求凤岳拿作品出来看看,画不能算太好,但在线条以及运笔上,也可以看出多少是有一些手腕的。不过,这些作品既没有个性,也没有新鲜感,构图也很拙劣。总之,在这种乡下地方,凤岳也许可以算得上一个了不起的能手,但一到中央,就数不上什么画家,谁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了。他还拿出自己的写生薄来给我看,但这也和他那些画在绍上的水彩画一样,都很平凡。
  “有临摹的东西吗?”
  凤岳听到我这么说,便从架子上拿下四五幅卷着的东西来。
  把这些卷轴摊开来一看,我对凤岳的素质就完全明白了。所谓临摹的作品,如果出卖的话,也就是赝作。凤岳自己画的东西虽然一无是处,但在临摹方面却完全不同,简直是非常精彩。他临摹的不论是雪舟①铁紊或是大雅,确实和门仓拿来给我看的那幅竹田一样,成绩都臻上乘。其中也有一幅是临摹的光琳的作品,但那就完全不象样,比上述那些作品差得远了。由此可见,对他最适宜的是南画。他临摹的原作都是一些美
  ①雪舟,日本十五世纪画家(1420—1506)
  术杂志上的珂罗版,是谁都很熟悉的图画。
  门仓在一旁凝视着这些画。不断“嗯,嗯,”
  地咂着嘴,还不时地斜眼瞟我一下。他的眼睛里浮现着希望的光芒,似乎是在催促着我的决断。
  “为了临摹那些画赞的书法,我确实化了很大功夫哩。”
  凤岳的话带着一些自夸的口气。据说,为了模仿竹田或大雅在书法上的习惯,他不知花了多少日子一面看着那些珂罗版,一面练习。正如所说的那样,他模仿的那些宇,即使是相当的行家,也不容看得出来的。
  照这种样子,看来是没有问题了——我这样暗忖着。一种希望也在我心里扩大起来、不过,这种希望就象刚才看到的那条河流里的泥水一样,呈现着黝黑而浑浊的颜色。
  当下就和凤岳作了请他们到东京去的决定,门仓接着就开始跟他商谈,一给他安排房子以及生活费等等的问题。“
  “暂时我就一个人去,家人还是留在这里,因为孩子的学校也有问题。”
  凤岳这样说。我也表示赞同。他这么一说,倒也提醒我想起来了:还必须给凤岳准备好一条退路。等他一旦崩溃的时候,必须有一个预先准备好的地方可以收容他。关于这一点,门仓和风岳自己都是不知道的。
  门仓照例摇晃着他那头发秃得只剩后面几根的脑袋,拼命为我给凤岳作着宣传:只要有这位先生指导。您的技术一定可以达到现代第一流的水平。将来的收入之多,也决不是您所能想像得到的。我们也是看到您呆在这种乡下实在太可惜了,所以特地从东京远道赶来。既然有这位先生在一起,那您就专心用功得啦,直到您功成名就的时候为止,一切麻烦的事情,都由我一个人负责,您就用不着在这方面耽什么心事,只管拼命上进就是啦。“门仓热心地这样说着,他的视线就未来去去地望着我和凤岳两个人。他的这些话里,自然也适当地夹杂着一些阿谀的成份。
  “请多多指教。”
  凤岳说着,向我低头行礼,那张长长的脸上浮起了愉快的笑容。他这么一笑,那瘦削的鼻梁上的皮肤又皱在一起了,那薄薄的嘴唇歪欠着,使人感到一副老相。
  当下和他约好,但等房子找到之后,立刻就来通知他,这样约定之后,我们便告辞走了。
  凤岳的妻子也一直送到门外,那张圆脸上的不安的表情还没有消失。灼热的阳光使她的脸色变成了白纸一样,那对细小的眼睛,在我背后目不转睛地望着。如果说,真的有人本能地看穿了我真正的心意的话,那这个人恐怕就是凤岳的这个憔悴的妻子吧。
  “凤岳这个人很好吧?”
  门仓一上火车就这么性急地问我。这个酒句凤岳一直送我们到火车站,高高的身子站在月台上向我们挥着手。他那种姿态带着一些昂然奋发的样子。
  “嗯,不过,也要培养起来看哩。”
  我嘴里这样回答,眼睛却望着车窗外面的那条大河,牛群在上堤的夏草上游荡着。我的这句话也是想在某种程度上抑制一下门仓的期望。
  “可是,您准备让风秀画什么呢?”
  门仓目不斜视地盯住着我说。
  “不能让他这个那个的画得太杂。玉堂之类看来很好。如果就画玉堂,那是有希望成功的。”
  我一面想一面说。
  “玉堂?浦上玉堂①吧?”
  门仓的眼睛里立刻放出了光芒,声音也大起来了。
  ①浦上玉堂,日本江户后期画家(1745—1820)。
  “这可太好啦,您想到玉堂,眼光实在不错。要是竹田或者大雅。那已经是太多啦,玉堂在市面上还很少见。”
  门仓的所谓市面,乃是指的二三流古董商的交易买卖,许多古今名匠的赝品,都是从这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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