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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器

_12 松本清张(日)
  迷迷糊糊中又觉得身体很疼,便再次翻身换了个姿势。
  今西在早上七点半睁开了眼睛。米原已经过去了。
  从车窗往外一看,早晨的阳光正照在大片大片的水田上。水田的尽头,远远地隐约看见有水在闪闪发光。那就是琵琶湖。
  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再来过这里了。以前曾到大阪去接收过犯罪嫌疑人。旅行途中记忆里冒出来的全都离不开这些办案的事情。
  那次的嫌犯是抢劫杀人罪,逃到了大阪,就是要去把他领回来。那还是一个二十二三岁,长着一副娃娃脸的小青年。
  在京都车站买了份盒饭把早餐对付过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昨天夜里睡觉的姿势不对,脖颈有点疼。今西一会儿揉揉脖子,一会儿又敲敲肩膀。还有好长时间呢。过京都以后,在抵达福知山之前,一路上都是在山里行车,实在是憋闷无聊。
  在丰冈吃完午饭,已经是下午一点十一分。到达鸟取是二点五十二分,米子四点三十六分。从左侧车窗可以看到中国地方的最高峰———大山火山。到安来是下午四点五十一分,松江是五点十一分。今西在松江下了车。
  如果就这样用两条腿走到龟嵩,大概需要三个多小时。即使到了那里,警察局的值班人员也早就下班回家了,即便今天赶到了也没用了。
  今西是第一次到松江。他住进站前的旅馆,要了一个便宜的房间。刑警的出差费很少,无法讲究舒适。他吃完晚饭就到街上去了。
  有一座大桥。道湖在夜幕下一眼望不到边,沿湖岸是一圈孤寂的灯光。桥的下方露出亮着灯的小艇。来到陌生的地方,一下子就观赏到夜间的水上景色,不禁让人产生一种身在异乡的惆怅。
他感到很疲倦。昨天晚上睡得很不舒服,根本无法踏实入睡,而且今天白天又一直坐在火车上,浑身又酸又痛。
  今西立即返回旅馆,让人叫来了一位按摩师。以刑警的出差费来讲,请人按摩是很奢侈的,但现在也顾不了许多了。回想年轻时,再怎么过分也不会有这种情况的,毕竟还是到了一定的年纪了。
  来按摩的是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今西提前支付了工钱,并说:“按摩过程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睡着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看情况,随时都可以回去。”
  躺在被子上伸开四肢接受按摩,很快就真的瞌睡起来了。实在是太累了。
  虽然按摩师一直在不停地找话说,但在稀里糊涂随便应答的过程中,连自己都感觉到那声音有点怪怪的了。今西就在这种状况下沉沉入睡了。
  第一次醒来是凌晨四点左右。枕边还亮着弱光的灯。
  今西趴着吸了一支烟,然后拿出记事本开始思索。在构思俳句过程中又睡着了。
  今西从道换乘木次线的列车。
  本以为可能是落后于时代的旧式火车,谁知却是柴油机车,因此便有了一种意外的新鲜感。然而,一路上的景色却全都在今西模模糊糊的预料中。山势陡峭,水田很少,河流始终时隐时现。
  柴油机车上的乘客几乎全都是本地人。今西竖起耳朵仔细听那些人讲话,确实语音语调都不一样。听到的都是尾音高的调子。并没有听到如预期那么明显的“吱———吱———”腔。
  夏天强烈的阳光把山上茂密的草木烤得发白。一路上经过了不少车站,只有在车站附近才聚集了一些人家。一转眼就又进入了山区。
  在出云的三成车站下了火车。
  这里就是仁多郡仁多镇,龟嵩就在设立于这个镇子上的三成警察局的管辖范围之内,那里只有一个派出所。所以,有必要先到三成警察局去一趟。
  车站很小。但仁多这个镇子看上去似乎是本地的中心,有一条商业街。顺着站前的缓坡下去就进入了商业街,仿佛处于睡眠状态的店面上摆放着电器,各种杂货,做和服用的绸缎布匹等等。映入眼帘的“名酒八千代”的招牌表明,这很可能是本地酿造的一种酒。
  今西从桥墩上走了过去。
  前面还是一家挨一家的房子。虽然也有用瓦铺的屋顶,但用柏树皮盖的屋顶却格外地多。走过邮局,再经过一所小学,马上就到了三成警察局。房子很漂亮,甚至让人想到根本不是在一个如此偏僻的山区小镇上。大小跟东京的武藏野警察局和立川警察局差不多。
  作为这栋白色建筑物的背景,仍然是耸立在眼前的高山。
  走进局里,里面只坐着五个人。今西刚把名片递给担任传达的身穿制服的警察,坐在最里边的一位穿着翻领衬衫的肥胖男子,马上主动起身走了过来。
  “您是警视厅的警官吧?”他满脸笑容,“我是局长。请,请进。”
  今西被请到摆在最里边的局长办公桌前。
  今西在那里鞠躬致意。看上去也就只有四十岁左右的胖局长,向风尘仆仆远道而来的今西表示了慰问。
  “您要了解的问题县警方面已经通知下来了。”局长从抽屉里取出文件,“您来这里是要调查有关三木谦一先生的情况吧?”
  今西点点头:“是的。我估计大致情况局长您可能已经知道了,三木谦一先生是在东京被杀害的。我一直在参与这个案子的侦破工作,随着案件调查的逐步深入,发现三木先生早年曾在三成局当过警察。才特地赶过来了解一下三木先生在这里工作时的情况。”
  警员送上了斟好的茶。
  “说来话长。”局长说道,“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警员里没有一个人了解三木先生的情况。不过,我还是尽可能地打听了一下。”
  “百忙之中打扰您,实在对不起。”今西低下头表示感谢。
  “哪里,我们了解得并不太详细。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局长把话题转到介绍情况上,“不知道会不会对您有帮助,我还是把大致情况从头说一下。三木谦一先生于1931年6月转任至木成局,1935年3月来到我们三成局,然后就一直在龟嵩派出所执勤。不过这时他已经当上了巡查部长。1938年晋升为警部补,担任这里的警备股长,1939年便正式退休了。”
这些都是今西离开东京前,从岛根县警察本部的回复里已经了解到的情况。
  “局长先生,”今西说,“从这份简历来看,我感觉三木先生晋升得好像非常快呢。”
  “是的。也许是有点不常见。”局长也点了点头,“这是因为三木先生对工作非常热情,再加上可能是为人特别好,同时还做过许许多多的好事。”
  “哦,是这样。”
  “比如,来到三成局后就受过两次表彰。这上面都有记载,我们可以照着读一下。”
  局长把目光落到文件上:“首先,第一次的情况是,这一带经常闹水灾,大概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第几号台风吧,因此造成河水泛滥。啊,对了,您到这里来的途中可能已经看到了,那条河就叫斐伊川。”
  今西想起了火车驶过那座桥时,下面流淌的那条河。
  “那条河发大水,再加上还有山崩,造成很多人死伤。就在那次,三木先生积极投身抢险救灾,共救出了三个人。其中一次是救出了被河水冲走的孩子;再一次就是由于山体滑坡冲倒了房屋,他挺身而出冲进水里,救出了一位老人和一个小孩。”
  今西一直在作着笔记。
  “另外一次是,这附近发生了火灾。这一次三木先生也是不顾个人安危,冲进大火燃烧的房子里,救出来一个婴儿。当时的情况是,刚跑出来的母亲又想返回大火中去救孩子,三木先生阻止住这位母亲,自己冲进大火中把孩子救了出来。这次也获得了县警察部长颁发的奖状。”
  “确实令人感动。”今西把这件事也作了记录。
  “确确实实是一位深受大家欢迎的人,而且凡是记得三木先生的人都对他赞不绝口。说是再也没有像他那样的好人了。今西警官,接到您那边的通知我才知道事实真相,但我心里实在是无法接受这个现实,那位心地善良的三木先生竟会在东京遭遇如此不幸。”
  对于三木谦一被杀害的原因,今西正要从他担任警官的那个年代去寻找。这就等于必然是要期待他会有一个见不得人的过去。听完刚才有关三木谦一种种良好表现的介绍后,不禁又感到落空了。
  “说起三木谦一先生,”局长说,“越了解越觉得是位了不起的人物。有这样一位前辈曾在敝局工作过,实在是我们的荣幸,但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才会遇上这样的不幸呢?这太令人伤心了。”
  “是啊。”今西想起了三木谦一养子讲过的一句话,他说父亲是个像菩萨一样的大好人。
  “但是,只凭我讲的话还不一定真能帮上您的忙。”局长又补充说道,“关于三木先生的情况,您可能还想从各个方面作更进一步的调查。说起来还真有一位合适的人选。不过,不是在这个镇上,而是在三木先生曾担任过派出所常驻警员的龟嵩。我已经把您要来的消息事先通知那里的人了,所以这两天很可能正在恭候您呢。”
  “太好了,那是一位什么样的人呢?”
  “您也许知道,龟嵩出产算盘。”局长解释说,“高级算盘都是在龟嵩这个地方制作出来的,这就是全国有名的出云算盘。这个人就是从事算盘制造业的桐原小十郎先生。他开了一家最大的老店。这位桐原先生跟三木先生当年关系很好。您也是好不容易才从东京赶过来的,与其我问了情况再向您转达,还不如您直接去询问他。”
  “那好,就让我来跟桐原先生见上一面吧?”
  “龟嵩离这儿还有一段路。虽然也通公共汽车,但很少,局里的吉普车已经准备好了。请您坐车去吧。”
  “那就太感谢了。”今西致谢后说,“还有一件有意思的小事要问一下。”
  “哦,什么事?”
  “局长您讲的话,腔调上跟标准语没有一点差别。听说您是本地出生的,却根本没有本地腔,让人觉得您并不是本地人。”
  “这件事啊。”局长笑着说道,“我是故意不讲本地话的。如今的年轻人好像都慢慢地不再讲乡下话了。”
“为什么?”
  “这个地区的人都对自己的乡下腔有一种自卑的心理。所以,跟外地人讲话时都尽量使用标准语,坐上那趟内燃机车到道去,当快要到镇里的时候,人们都有意识地不再讲乡下话了。唉,自卑心理大概都到这种程度了。其中一个原因可能就是因为交通已经发达了。总之,一旦用本地口音讲话,那就是明显的‘吱———吱———’腔了。现在,除了特别偏僻的山里人或上了年岁的人,一般人好像都不用这种方言了。”
  “龟嵩还用不用?”
  “哦。龟嵩可能比这里用的多。给您介绍的桐原先生就是位上了年岁的人,好像方言口音比我们要重。但是有您大驾光临,他不会是满口乡下口音的吧。”
  其实今西真的很想听听这里的出云口音。
今西荣太郎坐上局长特意安排的吉普车,朝龟嵩驶去。
  道路基本上都是沿着铁路线。两侧都临近峡谷,几乎没有像样的耕田。可能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所到之处能看到的村落都显得很贫穷。
  从出云的三成车站又走了四公里多,前面就到了龟嵩车站。道路从这里分成两条,开车的警员说:“沿着铁路的那条路通向横田。”
  吉普车顺着河流开进山谷里去了。
  这条河半路上又分成两条,从这里开始叫龟嵩川。从龟嵩火车站到龟嵩小村落大约还有四公里。一路上几乎看不到像样的房子。
  进入村落,迎面就是一条比想象还要大的房屋鳞次栉比的街道。
  这一带的房屋也大多是用柏树皮铺的屋顶,上面像北方一样压着石头。听局长介绍说这里是算盘的著名产地,而实际上从街上一走才发现,很多家庭都是以家庭手工业的方式在制作这些算盘的部分配件。
  吉普车从街中央开到一个高宅大院的门前停了下来。用当地的话讲,这是东家(财主)的府邸。就是局长所说的算盘老店,桐原小十郎的家。
  开车的警员走在前面,进了这家的大门。一个整洁漂亮的庭院出现在房舍一边。风雅的人造花园令今西有点吃惊。
  打开正门,从里面走出一位六十岁上下身穿夏季和式礼服的男子,仿佛正在等待客人的到来。
  “这位就是桐原小十郎先生。”警员向今西介绍说。
  “这么热的天,您辛苦了。”桐原小十郎很有礼貌地问候道。这位老人满头白发,细长脸,眼睛不大,如仙鹤般的清瘦。“弄得很脏乱,还是请到这边来吧。”
  “给您添麻烦了。”今西跟在主人后面,从打磨得很精细的走廊穿过去。走廊有护栏,从这里也可以观赏山石耸立清泉细流的漂亮庭院。主人把今西请进茶室。在这里也有一件事让今西大感意外,那就是实在没有想到,在如此偏远的小山村里,竟然还会有这般正规漂亮的茶室。在来的路上,看到的全是贫寒的农舍。
  主人将今西让至上座,并动手沏茶。天气很热,但茶道中特有的那种似甘若苦的细末茶的味道,还是让今西的疲劳得到了些许缓解。
  茶具也很精致。对茶道一窍不通的今西也不由得发出了赞叹。
  “这些都不值得您夸奖。”桐原正正规规地鞠了个躬。只是讲话还是满口本地腔。
  “虽然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小村子,根本没有什么好东西,但唯有茶道规矩自古流传到今天,只是因为有出云松江藩主老爷松平不昧公的关系,这种风俗才保存下来了。”
  今西点了点头。对于与这种深山小村落很不相称的庭院竟然颇具有京都格调,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面对您这样从东京光临的贵客虽然很不好意思,可是……要说嘛,本地的风俗一向就是这个样子的。”桐原说到这里好像才刚刚意识到似的,仔细瞧了瞧今西的表情,“哎呀,您瞧瞧,尽说些没用的话了。局长先生早就给我打了招呼,说是有关三木谦一先生的情况,让我毫无保留地讲出来。”
  今西从一开始就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细听,到底还是上了年纪的人,桐原的乡音很重。语调上与东北口音稍有不同,但同样都带有“吱———吱———”腔。
  “我想您从局长先生那里已经听到了,”今西说,“三木谦一先生最近在东京已不幸身亡。”
  “哎,真是太遗憾了。”老人保养得很好的脸庞上浮现出悲戚的神情。
  “那么好的人,不知是出于什么冤仇,竟然突然被人杀害了,简直连做梦都想不到。这么说,凶手还没有找到吗?”
  “很遗憾,还没有找到线索。就我们的立场来讲,因为三木先生也曾当过警官,大家都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把凶手找出来。因此,在下这次才登门,想首先了解一下三木先生过去的情况。”
  桐原用力点了点头,“请务必为他报仇。把那么好的人杀死了,这家伙实在是太可恶了。”
“听说桐原先生与三木先生过去关系很好,但……”
  “是的,在早些年前,是很好。现在也是这样。我们这里很久以来一直就有派出所,三木先生曾在那里值勤有三年多。那么出色的巡警实在少见,再也没有那么好的了。三本先生辞去警察职务,在作州的津山附近当上了杂货店的老板,那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也一直在与他通信,不过最近四五年不知怎么回事,慢慢地就不常来往了。因此听到发生这个案子以后,真如晴天霹雳一般,我还一直以为三木先生仍在做着好大的买卖哪。”
  “实不相瞒,”今西毫不避讳地说道,“就我们来讲,始终认为三木先生被杀害并不仅仅是为了抢劫财物,而是与仇恨有关。三木先生遇害前,说是要去参拜伊势神宫才从家里离开的,然后又来到了东京,接着就出现了那种不幸。但经过向三木先生养子询问后才知道,在他现在居住的那个地区,根本就想象不出会是由于这个原因。与您所讲的一样,那位养子还说,三木先生是一位大好人,受到所有人的尊敬,根本不会遭人怨恨。”今西见老人听得很认真,便又继续讲了下去,“但是,对于这个案件属于仇杀的看法,我们始终没有放弃。如果在江见镇找不出这种作案动机,我们就得考虑把时间往前推一点,其动机会不会是在这个地区当警官时埋下的?也许有人会认为时间都过去二十多年了,但眼下既然尚未发现明确的线索,那就只好寄希望于先把这方面的情况搞清楚了。”
  “啊,这实在让您受累了。”桐原微微点了点头,“说对了,刚才您已经提到了三木先生,我这里也就只好先对同一个问题作出回答了。”
  “不,并没有特别指明让您回答某个问题。有关三木先生的情况,您想到多少就说多少好了。”
  今西向桐原老人提的要求并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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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木先生刚到这里的派出所来上班时,人还很年轻哪。与我虽然在年龄上相差不少,但我们后来还是跟朋友差不多。我是老早就喜欢鼓捣些和歌俳句什么的,所以三木先生也产生兴趣作起了俳句。”
  今西不由得眼睛一亮。“嗬,这还是第一次听说。还写过俳句吗?”
  “是啊,这一带原本就是俳句之乡哩。每年都有一些专门作俳句的诗人从松江、米子,还有滨田一带集中到这里来。之所以会这样,还要从古时候说起,当年有一位继承芭蕉传统的名叫子琴的俳句大师,这位大师就曾屈尊来到出云,还在我先祖那个年代,在我家这座宅子里住过好长一段时间。由于这种因缘际会,就有了松江藩在文化方面的特定传统习俗,龟嵩在俳句方面也就随之远近闻名了。”
  “原来还有这么回事。”今西一下子来了兴致。自己也是常以俳句之类的东西为乐趣的。
  然而,这些私事还是先放一放,首先想听的还是最关键的话题。谁知老人看来却舍不得立即打住这个话头,又接着说下去。
  “当时子琴住下以后,中国地区的俳人一下子全都集中到野草丛生的龟嵩来了。据说这次用来装抽签题目的箱子,现在还作为传家宝由我保存着呢。这是一位名叫村上吉五郎的木匠拿出看家本领制作的,有点像智慧宝匣一样,不会动脑筋的人是永远打不开的。就像您所知道的那样,龟嵩这里是云州算盘的出产地,这位吉五郎就是制作算盘的始祖呢。哎哟,您看,我又扯远了。”
  桐原苦笑了一下,“到底是上了年纪,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总之,那个智慧匣子等一下再拿给您看。由于这些原因,三木先生也常为俳句或别的什么事到我家里来,我们格外投缘。所以,对他就像自家人一样了解。再没有他那么好的人了。”
  “到派出所来的时候,他有太太了吗?”
  “有了。好像都喊她阿文太太。不幸的是,在三木先生调到三成警察局时去世了。这位太太也是广行善事啊。夫妻俩全都像菩萨一样。说起警察,谁都不太喜欢,可唯独三木先生,可受大家欢迎了。实际上,像他那样经常帮助别人的人,再也找不到了。”老人仿佛在回首往事一般闭上了眼睛。
不知是不是鲤鱼蹦出了水面,泉水里发出了声响。
  “三木先生,”老人继续说道,“是一位特别谦恭和蔼的人。现在的警官大部分也都跟早先不一样了,而在当时那种情况下,特别是在这种小派出所里,也有人耍威风哩。至于三木先生嘛,根本就没有那种念头,从来不给任何人添麻烦。您恐怕也看到了,龟嵩几乎就没有一块像样的水田。因此,老百姓都穷得揭不开锅。说到生计,无非就是烧烧炭呀,栽培点蘑菇呀,上山砍砍柴呀什么的,全都是这类名堂。其余的就是在算盘工厂里上班赚点钱,家境并不富裕。”
  强烈的阳光照射在庭院的树丛上。风一丝都吹不进来。
  “要是一不小心得了病什么的,连找大夫的钱都没有哇。所以很多家庭都是两口子出去打工挣钱,孩子多的家庭就麻烦了。三木先生发现了这些情况,就从朋友那里募捐,让他们把钱寄来,然后就在寺院里办了个类似托儿所的组织。只有到今天才出现了民生委员会这类负责人,但当时根本就没有这种制度,他甚至为穷人办了这样的好事。多亏有他帮忙,不知有多少人都得救了呢。”
  今西一条一条地全都记到了笔记本上。
  “警察的那点儿薪水不用说大家也知道,但他好像还从那微薄的工资里替得了病的穷人偷偷地垫上药钱。他没有孩子,说起来大概只有一个爱好,就是每天晚上喝两盅。就是晚饭时喝的这么一点儿酒,有时也要省下来去帮助别人。”
  “真不容易,确实是个好人哪。”
  “您说得对。再没有那么好的人了。并不是因为关系好我才特别表扬他,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少见了。啊,对了,说到这儿想起来了,那是什么时候啦?当时我们这个村子里来了个麻风病花子。”
  “花子?”
  “就是叫花子,要饭的乞丐。在我们这里都是这样叫的,那乞丐还带了个孩子跑到村子里来了。三木先生看到以后,当场就把这个癞病乞丐隔离起来了,把那个孩子托付给了寺院的托儿所。遇到这种麻烦事他也是特别细心周到的。还有在大火中抢救要烧死的婴儿,在发大水时救助要淹死的人,这些您从局长那里也都听到了,不过,到龟嵩派出所这里您还会听到许多跟这差不多的故事。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有一个跑到这些深山里砍柴的人突然病倒了,如果要把医生带上去,山路崎岖难行,没办法,三木先生就背着病人翻山越岭,十分艰难地把病人送到医生那里去了。这里的小老百姓之间即使发生了什么纠纷,只要他一出面也就很容易解决了;有些家庭里闹矛盾,也都愿意找三木先生出主意。三木为人心肠特别好,作为警察再也没有像他这么受人爱戴的了。因此,当他要调到三成局去的时候,全村人都很舍不得,甚至一齐要求他留下。三木先生在这里的派出所一连干了三年,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大家硬把他留下的。”
  桐原长时间的介绍结束了。总之,把三木谦一的优秀品质作了全面介绍。
  然而,今西此刻却不免有些失望。原本估计三木谦一的死因与他当警察时的某些事情会有联系,但从桐原老人的这番谈话里却找不出一丝一毫可疑的线索。
  在三木谦一身上是无法找出与仇恨有关的线索了。根本就不存在仇恨的问题,因为愈听愈觉得他是品德高尚的人。一想到在这种深山沟里还会有如此优秀的警官,身为同行的今西不由暗自感到自豪。
  他在为这件事感到得意的同时,心里还有一种巨大的空虚感。这种矛盾的心情他自己也无法解释。
  “实在太感谢了。”今西向老人表示谢意,但他的脸上却流露出某种失落的神情。
  “哪里,对您一点用处都没有。”桐原行礼如仪地客气道,“警视厅的大员特意光临我们这种偏僻的小村落,实在是太辛苦了,但正是这个缘故才要跟您说,唯独在三木先生身上绝没有那些遭人憎恨,或是存在双重人格之类的事情。他绝对是心地善良的。在这件事上,凡是认识他的人您都可以去打听,得到的答案肯定都是一样的。”
“我全都听明白了。作为一名警察,听到三木先生的出色表现,我也感到十分高兴。”今西回答,“也许是我原来的估计错了。”
  “天这么热,您是够辛苦的了。”老人很心疼的望着今西。
  “最后一个问题,”今西说,“龟嵩这里的人,现在还有住在东京的吗?”
  “这个嘛,”老人歪头想了一下,“这件事该怎么说哪?反正,都是这样的小山村,跑到外面去的人可是不少呢。不过,到东京去的人一般倒是没有听说过。因为就是山沟沟里的这么一小块地方,要是有谁家的父母兄弟或是亲戚,就会有书信寄来的,有书信自然就会传到我的耳朵里,说是谁谁谁现在正在东京。这个地方本来就不大嘛,但从一直没有这方面的消息来看,我还真想不出会有这样的事情。”
  “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这么大岁数的人有在东京的吗?”
  “没听说过。我在这个地方够久的了,而且还开着这么个店铺,一般的事情都会传到我耳朵里来的。”
  “是吗?那好,就此告辞了。”今西致意后准备起身告辞。
  “您好不容易才来一趟,还是再多坐一会儿吧。有关三木先生的话题已经讲完了,把刚才提到的那个抽题箱子拿给您看看吧。刚才他们称呼您为今西先生呢,是吧?您喜欢作俳句吗?”
  “不,只能说是有一点点兴趣。”
  “那就更好了。马上就拿过来请您观赏一下。这个箱子好珍贵呢。这可是鼎鼎有名的古代大家亲手制作的,现在的人根本就仿造不出来。您好不容易才到这里来一趟,权当鉴赏地方特产,看一下再回去。”桐原老人拍了拍手。
  今西在桐原老人那里足足待了有两个钟头。
  临走之前,承主人好意看到了抽题箱,以及据说是古代诗人遗留下来的长卷。
  纯属业余爱好,能有机会见到这种稀有的东西,立刻就把时间忘到脑后去了,不过今西的心情却有些沉重。如果观赏古物这件事能达到此行目的,那肯定会更加令人高兴。但可惜的是,在主要目的上却一无所获。
  被杀人三木谦一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大好人。当调查到这一结果时,心里颇有些期待落空的感觉。说起来产生这种感觉很不合情理,但从破案的角度来说,就等于被害人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被害人的人格实在是太完美了。
  在这个村子里再没有人能像桐原老人这样了解三木谦一了,所以已无须再作其他访问。今西深深地表示感谢之后,随即离开了桐原宅第。
  再次搭上了吉普车。来到镇子拐角时,看到了派出所。今西让警员把车子停下。
  探头往派出所里一瞧,一名年轻的警察正坐在办公桌前写着什么。紧挨着的卧室里挂着青色的竹帘子,正被风吹得摆来摆去。这就是三木谦一曾经工作过的派出所。虽说已有些陈旧,但给人的感觉似乎仍保持着当年的模样。
  今西仿佛有一种在参观纪念馆的感觉。一旦对三木谦一有了深入的了解,面对眼前的这些景物也必然会产生某种感慨。
  又返回到原来的那条山路。
  告别龟嵩的村落,行驶在沿着河流的唯一的一条路上。今西在东北地区秋田县的龟田还得到了一条近乎线索的收获。然而在龟嵩却是一无所获。
  今西脑海里浮现出在秋田县龟田听人讲到的那个形迹可疑的男子。那名男子究竟是什么人呢?与案件有关,还是无关呢?
  吉普车顺着既无水田又无旱田的峡谷原路返回。
  尽管如此,三木谦一毕竟还是一位出色的人物。这样的人为什么会遭到残忍的杀害,甚至连面部都被砸得血肉模糊呢?
  可以认定,凶手对三木谦一抱有很深的仇恨。品格高尚的人还会招致别人的怨恨,这其中难道有当事人浑然不知的理由吗?
  采取那样一种残忍的杀人手段的凶手,身上照理该溅上相当多的血迹,但他是如何处理这些血迹的呢?难道凶手会把沾满血迹的衣服藏在自己家里?以前曾经经手过各式各样的案件,但在那些案子里,凶手处理的办法一般都是把血衣藏到天花板深处,或是埋到地板下面。
这个案子里会是怎样呢?
  今西以前就曾跟吉村说过。今西的判断是,凶手肯定是坐车逃跑的。他没有直接回到自己家里。肯定半路上还有一个中转的地方,他是在那里把沾有血迹的衣服脱掉,然后再换上别的衣服回家的。直到现在,今西仍然认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没有错。
  可那个隐蔽的地点在哪里?是否还是如当初所推断的那样,仍旧在以蒲田为中心的附近某个地方呢?那个隐蔽的地点会是凶手情人的家吗?
  龟嵩车站已经出现在眼前,路与铁路线接到了一起。已经可以望到悬挂着小吊钟的火警瞭望塔楼了。
第七章 血迹
今西荣太郎两手空空地回到东京。
  说是两手空空,其实用这种说法来表达内心感受才是最恰当不过的。正因为抱的希望很大,所以失望也就愈深。
  今西认为在三木谦一以往的经历中可以找到凶杀案的线索,他抱着这种深信不疑的心理跑了一趟,结果却一无所获。只了解到三木谦一是个极好的人。
  一般情况下,这样的介绍是会令人心情愉快的。可是,也许是出于警察这一职业的缘故,上述结果却并不能让人满意。
  回到警视厅,今西立即向股长和科长汇报了情况,完全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倒是上司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又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在“加美达”和“东北口音”上是不是太固执了?感觉上好像一直在被这两件事牵着鼻子走,而且过了头。侦查工作必须始终保持冷静客观的态度。今西觉得自己在这个案件上好像不知不觉地陷入了先入为主的误区。
  每天都是在心事重重中度过的。新的案件一桩接一桩,从未断过。今西为改变心情也曾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新的侦破工作上。可是,一旦出现了空虚感,却是很难轻易填补上的。
  着眼点没有错。然而现实情况却大不一样。事实上,今西想到的,一件也没有得到证实。
  今西回来后又给吉村打了个电话,说起了这件事情。吉村感到十分同情。
  “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实在是太辛苦了。不过,我倒是觉得今西前辈的想法一点都没有错。这里面肯定是出了点什么问题。”他安慰了几句。
  肯定是出了点什么问题。当时只把这句话当成了年轻同僚的一种安慰。
  东北一趟,出云一趟,从有限的办案经费里自己就花去了两次旅差费,对此他感到很不好受。
  每天都过得很压抑。案件发生以后,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三个月。早晚已经能感受到一些秋天的凉意,但中午前后还是持续地保持着高温。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有一天,今西在从厅里下班回家的路上买了本周刊杂志,在市营电车上打开来阅读。其中有一篇连载的随笔文章,今西似读非读地把目光落了上去。文章是这样写的:
  外出旅行途中,时常会碰到各种不同寻常的场面。这是今年五月碰上的一件事。因为有事到信州去了一趟,事情发生在回来的路上。当时是夜间行车。感觉上确实是在甲府附近,在我的对面上来了一位年轻女子。长得十分漂亮。
  倘若仅此一点,那就只能留下一位美女的印象了,孰料那位年轻女性却打开车窗,开始往外面抛撒什么东西。
  我带着疑问一瞧,原来她是在往窗外抛撒细碎的小纸片。而且,还不止这一次,火车驶过大月车站以后,又连着抛撒过几次。这位女孩子从手提箱里抓出纸片,每次都向外扔出一点点。如此一来,纸片随风飘散,不是天上落雪花,而是天上落纸片了。
  我不由得微微一笑。时下往往被认为冷冰冰的年轻女性,竟然还会做出如此这般充满孩子气的,且又颇带罗曼蒂克情调的动作,实在是令人大感意外。我不禁想起了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蜜柑》……
  今西回到了家里。最近没有大的案子,也没有要成立搜查本部的事情。这应该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它说明生活平安无事,但从今西的立场来讲,总还显得有些不足。看来原因还是在刑警这一职业上。
  回家后,马上带着太郎到澡堂去洗澡。因为时间还早,澡堂里并不那么拥挤。太郎跟邻居家的小朋友碰到了一起,便高高兴兴地玩了起来。
  小孩子把桶放到水龙头下面,正在戏耍。身体浸泡在池子里,今西忽然想起了回家路上看过的那篇随笔。
  那篇文章还是蛮有趣的。难道还有那么孩子气的年轻姑娘吗?从那篇随笔的行文来看,那个女孩子是从甲府到东京只身出行,也许是为了排遣自己的孤独才那样做的。
  今西虽然没有读过作者提到的芥川龙之介的那篇作品,但觉得对这类纯真女孩的心似乎还是可以理解的。
从夜晚火车昏暗的车窗往外抛撒纸片的女子。今西眼前浮现出碎纸片在黑暗中纷纷飘落到线路上的情景。
  今西呼噜呼噜地洗完了脸,又到冲洗的地方搓了搓身子。接下来又抓住太郎给他洗了一遍,那之后已没有心思再马上进到热水池子里,便光着身子原地坐了一会儿,感到很舒服。
  女子抛撒碎纸片这件事还停留在脑海里。就这样过去了大约有十分钟。今西再一次进到热水池子里。就在肩头没入热水的那一刻,他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暗自一惊,不由得把目光死死盯到一点上,在热水中一动不动。他的表情有些异样,此前一直悠闲自得的神色变得紧张了,擦干身子的动作也是下意识完成的。他急着催促还想跟小朋友打闹的孩子赶紧回家。
  “哎,”他跟妻子说,“今天我买回来的那本周刊杂志弄到哪儿去了?”
  厨房里传来妻子回答的声音:“我现在正看着哪。”
  妻子正在煮东西。今西从妻子手里把周刊杂志夺了过来。他急忙查找目录,翻开了随笔专栏。题目是“抛撒白纸片的女子”,随笔的作者是川野英造。如果是叫这个名字,今西早就知道,他是一位大学教授,经常在杂志上发表各种文章。
  今西看了看手表,七点刚过。不过,杂志社里应该还有人。他急忙从家里跑出去,抓起了附近的一个公用电话,拨了杂志上刊出的电话号码。编辑部的人还没有走。对他提出的问题,对方很有礼貌地作了回答。
  现在知道了,川野英造教授的家在世田谷区豪德寺。
  第二天早晨,今西到豪德寺拜访了川野教授。这是昨天晚上打电话时教授指定的时间。川野教授以略显意外的表情迎接警视厅刑警的到访。真不愧是学者的客厅,三面墙壁都满满地排着书架。
  教授身穿普普通通的家常和服来到客厅,马上就问起今西有何公干。
  “其实,我是在周刊杂志上拜读了先生的随笔。就是‘抛撒白纸片的女子’那篇文章。”
  今西刚说了个开头,教授就很不好意思地笑了。“是那篇啊。”不过,眼神却好像一直在问:难道那篇随笔和警视厅还会扯上什么关系吗?
  “说实话,我是来了解一下先生在火车上见到的那位年轻女性的情况的。”
  “这么说,就是那篇随笔里写的那位女性啰?”
  “对。因为牵扯到某个案子,对这件事有点不放心,才来了解一下那位女性的具体长相和穿着等情况。”这时,教授的脸上登时掠过一丝狼狈。
  “真叫人吓了一跳。”教授抓了抓头,“连这种事警视厅都要来调查吗?”
  “就像方才说的,因为跟一个案子所掌握的线索有点关系。”
  “这可是出难题了。”教授的笑容里好像很为难,“实话实说吧,那个女子并不是我直接碰到的。”
  这次轮到今西吃惊了。
  “照这么说,先生的那篇随笔是……”
  “实在不好意思。”教授摆了摆手,“竟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露出了破绽。其实啊,那是我从一个熟人那里听来的。可是,要把熟人讲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写上去,那就一点趣味都没有了,因此就写成了我的亲身经历。真不知道里面还有这些名堂呢。这下可闹出大笑话来了。”川野教授直拍脑袋。
  “哦。”今西也发出了苦笑。
  “好的,全明白了。可是,先生,”今西又恢复了认真的表情,“您那位熟人讲的是真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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