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地海传说

_4 厄休拉(美)
「我在这儿。」
「过来!」
她双手双膝伏地,如小狗般顺着通道爬到柯琇的裙摆边。
「向右转,快!我不能在这里多逗留,这不是我的地方。随我来。」
阿儿哈站起来,抓着柯琇的长袍。两人向前行,依循大洞穴右手边那片有奇特雕刻的石墙走了很长一段,接着在黑暗中进入一个依然漆黑的隧道。她们沿着隧道拾级而上,女孩仍然紧抓柯琇的袍子,而且两眼闭阖。
有光了,她从眼缝中隐隐约约瞧见红光。她以为又回到那间有火炬照明、满是烟味的囚链室,也就没立刻张开眼睛。但这里的空气闻起来甜甜干干,带点霉味,这气味颇为熟悉,而脚下踩着的台阶陡得像梯子。她放开柯琇的袍子,睁开眼,她头上有一扇打开的活板门。她跟在柯琇之后爬过那道门,进入她熟知的一间房:一间摆了两只柜子和一些铁盒的小石室,它是宝座后面许多房间当中的一间。天光投射在门外走廊上,微弱灰暗。
「那扇『囚犯门』只向地道开启,不能向外开。这里是唯一的出口。要是还有别的出入口,就非我所知了,萨珥同样不知道。倘若真有别的通道,妳必须自己回想,但我认为没有。」柯琇仍然低声说话,语气不怀好意。黑色帽兜里的胖脸颇为苍白,又因出汗而显得湿答答。
「我不记得到这出口要转几个弯。」
「我告诉妳,只有一个转弯。妳一定要记住,下回我不陪妳进去了。那不是我的地方,妳得独自进去。」
女孩点头。她注视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觉得她的面貌看起来好奇怪:虽由于一股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的恐惧而显得苍白,仍流露出胜利的骄色,仿佛是对阿儿哈的软弱感到幸灾乐祸。
「下次我要自己去。」阿儿哈说完,努力想转身离开柯琇,但只觉双腿一软,房间上下颠倒。她昏倒在女祭司脚边,瘫成了一团小黑堆。
「妳会记住的,」柯琇说,她仍人口喘气,却静立不动:「妳会记住的。」
第四章 梦与故事
阿儿哈连续数日身体不适。大家当是热病处理,要么让她卧床,要么让她坐在小屋门廊上,在和煦的秋阳下仰望西山。她觉得虚弱迟钝,同一个想法一而再、再而三向她袭来:她为自己昏倒而觉得丢脸。柯琇没有派人去看守墓碑围墙,但如今这情况,她可能再也不敢主动开口多问。她一点也不想看见柯琇,甚至永远也不想再见到她。自己居然昏倒,实在丢脸。
她坐在阳光下,常盘算着下次进入山丘底下的黑暗天地时,要如何如何表现。她也想过好几次,下一批囚犯送来时,她该如何下令处死他们:方法得更精巧,得更适合空宝座的诸多礼仪。
每晚,她在黑暗中尖叫惊醒:「他们还没死!他们还垂垂待毙!」
她做了好多梦。梦里,她得动手煮食一大锅又一大锅香喷喷的麦粥,煮好后全倒进一个地洞。她还梦见自己手捧着用深口铜碗装盛的一大碗水,行经黑暗送去给一个口渴的人喝,却怎么也没法走到那人面前。她醒来时,发觉自己口渴极了,但她没起身倒水喝。她两眼圆睁,清醒地躺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
一天早晨,潘姒来看她。阿儿哈从门廊上看见她走近小屋,脸上挂着一副悠然自在、无所事事的表情,好像只是刚好散步经过。说不定阿儿哈若未先开口,她可能也不会步上台阶。但阿儿哈感觉孤单,所以开口唤她。
潘姒依照所有靠近护陵女祭司的人必做的那样,屈身为礼。但才行完礼,她就发出「呼!」的一声,扑通坐在阿儿哈下方的台阶上。这几年,她长得相当高大圆胖,不管做什么事,一动就满脸通红,现在她就因步行过来而一脸粉红。
「我听说妳生病了,替妳省下几颗苹果。」她从宽松黑袍下变出一个灯心草编的网子,里面有六到八颗黄透的苹果。潘姒现在已经献身服侍神王,在神王庙的柯琇手下做事;但她还不是女祭司,仍和其余见习生一同上课、做工。「今年轮到帕菩和我挑拣苹果,我把最好的留下来。她们常常把真正好的拿去晒干,当然那样贮存最好,但我觉得实在浪费。妳看,这几个苹果漂不漂亮?」
那些苹果有淡金黄的光滑表皮,蒂头细枝仍精巧地附着棕色干叶片,阿儿哈摸着、看着,说:「真是漂亮。」
「吃一个。」潘姒说。
「我现在不吃。妳吃吧。」
基于礼貌,潘姒挑了颗最小的,她马上很有技巧又颇具兴味地啃起来。这苹果咬来水滋滋的,大约十口,潘姒啃完了它。
「我可以整天吃个不停,」她说:「我从来没饱过。真希望我是厨子而不是女祭司。我如果当厨子,一定会比那个老吝啬鬼娜莎芭煮得好。还有嘛,我一定会把锅子舔干净……噢,妳有没有听说慕妮丝的事?她被分派擦亮那些装玫瑰油的铜壶,妳晓得,就是那种有盖子的细壶。她以为也要清拭里面,就手拿一块布伸进壶口,结果呢,嗳,那只手抽不出来了。她拚命用力抽,手和手腕都肿了。妳晓得,这样一来可真卡住了。她在宿舍到处跑,边跑边大叫:『我的手抽不出来!我的手抽不出来!』妳知道,庞提的耳朵现在已经不行了,他以为是失火,赶紧把别的管员一个个叫嚷出来,想要解救所有见习生。那时乌托正在挤羊奶,他立刻从羊舍跑出来看看究竟出了什么大事,情急下没关羊舍门,结果乳羊全跑了出来,涌进庭院,跟庞提、好几个管员和一大群小女孩撞成一团。一旁慕妮丝挥舞手臂一端的铜壶,渐渐歇斯底里起来。正当大伙儿乱成一团时,柯琇从神庙走下来,口中不停问:『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潘姒那张长得还不错的圆脸,这时装出一股让人厌恶的嘲笑意味,虽然完全不像柯琇的冷漠表情,但某部分颇为神似,阿儿哈喷笑之余,几乎外带一份畏惧。
「『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柯琇说着。然后——然后,那只棕色山羊用角抵她!!」潘姒笑得不行,泪水在眼里滚涌:「慕妮丝拿——铜壶——打那只——羊——」
两个女孩抱着膝盖,一边呛咳,一边笑得前翻后仰。
「接着,柯琇转身,对——那山羊说:『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故事结局融在笑声中不见了。最后,潘姒抹抹眼睛和鼻子,不经心地拿起第二颗苹果哨起来。
笑得太厉害,让阿儿哈觉得有点发抖。她勉强恢复镇静,过一会儿问道:「潘姒,当年妳是怎么来这里的?」
「噢,我是我父母第六个女儿,要把这么多女儿养到嫁掉,他们实在负担不起。我七岁那年,他们带我去神王庙献身服侍,那是在瓯沙华的神王庙,不是所在地这里。但他们不久后把我送来这里,我猜可能是那里的见习女祭司太多了,或者他们以为我会成为一个特别优秀的女祭司吧。但他们可大大看错了!」潘姒又开朗又悲伤地咬着苹果。
「妳宁可不要当女祭司吗?」
「我宁可不?当然喽!我宁愿嫁个养猪汉,宁愿住在水沟里,宁愿做任何事都好,也不要一辈子在一个人烟罕至的荒寂沙漠,和一大群女人一同葬送一生!但是干盼望一点实际用处也没有,我已经献身服侍,根本无法脱身了。我只希望下辈子能在阿瓦巴斯当跳舞女郎!我这辈子这么努力,应该可以获得那种报酬。」
阿儿哈目不转睛地低头凝望潘姒。她不明白。潘姒这会儿就像颗金黄苹果,圆润多汁,漂亮好看,阿儿哈觉得自己从没见过她、没端详过她似的。
「对妳而言,神王庙没有意义吗?」阿儿哈的语气带了点逼问的味道。
潘姒的个性一向顺服,容易受人欺负,这一回同样没什么警觉。「噢,我知道妳的那些主母对妳很重要。」她语气之淡然,让阿儿哈大吃一惊。「但无论如何,这一点讲得通,毕竟妳是她们特别的仆人。妳不只是献身而已,妳的降世出生也特别。但我呢,我该那么敬畏当今神王或那么如何如何吗?就算他住在阿瓦巴斯那座方圆十哩的金顶王宫,他毕竟只是个凡人,五十来岁,还秃了头!!妳可以从所有雕像看出来他秃头。我敢跟妳打赌,他和别人一样也得剪脚趾甲。我当然很清楚他也是神,但我的想法是:他死了以后会比现在活着更像神。」
阿儿哈同意潘姒的看法,私底下她也觉得卡耳格帝国这些自封的神圣帝王其实是虚假、是假神,却仍然向帝国百姓窃取崇拜,那种崇拜理应只奉献给真正且永恒的力量。但潘姒的话语底层仍有她不同意且害怕的部分,那对阿儿哈而言是全然崭新的概念。过去她不了解人与人多么不同,大家对生命的看法何等悬殊。此刻她觉得好像一抬头突然看见窗外悬挂了颗全新的行星,一颗巨大而人口众多的行星,那是个她全然陌生的世界,神在那里一点分量也没有。潘姒这种不信神的稳固信念,让她感到惊吓。由于惊吓,她猛烈反弹:
「妳说得对。我的主母很久很久以前就死了,而且她们之中没有男人……潘姒,妳知道吗,我可以下令叫妳去陵墓服侍。」她愉快说着,仿佛向她的朋友提供一个更好的选择。
潘姒脸颊上的粉色顿时消失。
「是的,」她说:「妳可以下令,但我不……我不是擅长那项工作的人。」
「为什么?」
「我怕黑。」潘姒低声说。
阿儿哈轻哼一声以示嘲笑,但她很满意,她获得证实。潘姒或许不信神,但她与每个凡人无异,终究畏惧黑暗那份无以名之的力量。
「妳是知道的,除非妳想去,否则我不会下达那种命令。」阿儿哈说。
两人间有一长段沉默。
「妳越来越像萨珥,」潘姒梦幻般轻声说着:「谢天谢地妳没有变得像柯琇!但妳非常坚强。真希望我也那么坚强,但我只是想吃……」
「继续吃呀。」阿儿哈说道,感觉优越又有趣。潘姒慢慢把第三颗苹果咬到见籽。
接踵而来的仪礼需求,将阿儿哈从两天的隐居生活中带出来。一只母山羊生了对双胞胎小羊,由于时令不对,这对小羊按惯例要献祭给兄弟双神。这是重要的仪典,第一女祭司必须在场。接着是「黑月之舞」,这种典礼必须在宝座殿进行,先在宝座前一个宽平的青铜盘中烧滚药草,阿儿哈吸入蒸气后,开始为不可见的亡者和未生者的精灵跳舞。她舞蹈时,那些精灵在她四周的空中聚集,并随着她双脚双臂的缓慢姿态旋转。舞蹈同时她也唱歌,但没人了解歌词,那是很久以前跟随萨珥一个音节一个音节死记硬学的。双排巨柱后的暗处,有合唱女祭司跟着哼唱那些奇怪字词。残破殿堂内的空气也与这些人同声唱诵,有如殿内拥挤的精灵一次又一次跟着重复唱诵。
阿瓦巴斯的神王没再送囚犯到陵墓所在地,阿儿哈也渐渐不再梦见那三名囚犯。他们早已死亡,且已埋进低浅的坟冢,就在墓碑底下那个大墓穴内。
她鼓足勇气重回大墓穴。她必须回去:陵墓女祭司必须能无畏地进入她的个人领域,去认识领域内的各个路径。
头一回进入活板门颇辛苦,但没她担心的那么难。她把自己锻炼得很好,培养了相当的决心之后,就壮胆单独前往了。可是一进到里面,发现没有什么好害怕时,她险些被吓一跳。那里面或许有许多坟墓,可是她看不见:里面什么也看不见,漆黑一片,死寂一片。全部就是这样。
一天又一天,她不断进去那里面,但每次总是从宝座殿后面那个房间的活板门进出,一直到她摸熟洞穴中那些有奇怪雕刻的石墙,继而熟透洞穴的整个回路,达到「知所未见」的境地。然而,她从不远离那些石墙,因为若在那空荡荡的大洞穴中乱闯,可能很快就会在黑暗中失去方向感,届时就算摸索回到墙边,也不会晓得自己在哪里。她第一次进去就学到,在那种黑天黑地的所在,顶要紧的是摸清楚已经过了几处转弯和开口,以及接下去还有什么方向的转弯和开口。这得借重计数才行,因为对摸索的手而言,每个转弯和开口都一样。阿儿哈的记忆力一向训练良好,这种藉由触摸和计数而非藉由目视与常识来找路的怪诞招式,一点也难不倒她。她很快就记熟墓穴里开凿的所有通道,也就是宝座殿与山丘顶底下那个比较小的隧道网络。但其中有一条通道她还不曾进去,也就是从红岩门入口进去的左边第二条。她知道,一旦误入那条通道,可能就永远找不到出来的路。虽然想进去那条通道、想认识大迷宫的渴望一直稳定增强,但她压抑着,必须等到自己先在地面上充分认识它之后,才好进去。
萨珥对大迷宫所知不多,只晓得其中几个房间的名称,以及到那些房间所该走或所该略过的一些方向和转弯。她仅以口头把这些数据告诉阿儿哈,从不曾在沙地上画清楚,甚至连用手在空中比划都不曾。萨珥本人从没按照那些指引走过一遍,也不曾进入大迷宫。但当阿儿哈问她:「从那扇常开的铁门要去彩绘室,该走哪条通路?」或「从骸骨室到河边隧道的通路是怎么连接的?」等问题时,萨珥会先沉默片刻,接着才背诵很久以前从前世阿儿哈那里得知的奇怪指引:略过许多岔路、左转好几回,等等等等。这些,阿儿哈只要听过一遍,就像萨珥一样牢记在心。每晚躺在床上时,她会一边对自己重述一遍,一边努力想象那些地方、那些房间、那些转弯。
萨珥带阿儿哈去看侦窥孔。侦窥孔开向隧道网,数量很多。所在地每栋建筑、每座神庙,甚至户外岩石上都有侦窥孔。这整个地区,甚至所在地围墙外的地底黑暗中,潜伏着蛛网般的石壁隧道,总长数哩。但这里的人,只有她、两位高等女祭司,还有她们三位的专属仆人:宦人马南、乌托、杜比,知道他们踩踏的每一步路底下有个隧道网存在。其余人都只透过模模糊糊的传闻,晓得陵墓墓碑底下有洞穴或房间一类的东西;但他们没有人对任何与累世无名者或其圣域有关的事感兴趣。或许他们认为知道愈少愈好。当然,阿儿哈的好奇心最强烈,一知道有侦窥孔开向大迷宫,她便想找到那些侦窥孔。然而,那些侦窥孔隐藏得非常好,可能在地板铺石中,也可能在沙漠地表,她始终一个也没找着——她甚至没发现她自己的小屋就有一个侦窥孔,还是萨珥指给她看以后,她才晓得。
早春有一晚,她取了一盏蜡烛灯笼,没点亮,带着穿越陵墓墓穴,走到红岩门那条通道的左边第二条通道。
她摸黑往下走了约莫三十步,遇到一个开口,她用手去感触嵌在岩石中的铁质门框:到目前为止,这是她探险的极限。她穿过那扇铁门,沿隧道走了很长一段路,感觉通道渐渐向右弯后,才点亮蜡烛观看四周。这里准许点灯,因为她已经不在墓穴了。这地方比较不那么神圣,但或许更为吓人——这里是大迷宫。
烛火照亮的小圆内,四周所见尽是粗素的岩石墙壁、岩石拱顶、岩石地板。空气沉滞不动,不论前方和后方,只见隧道延伸入黑暗。
穿越再穿越,所有隧道长得都一样。她一直小心计算转弯数和通道数,还一边默背萨珥的指示,虽然她已熟得不得了。毕竟在大迷宫里,一迷路就不可收拾。如果是在大墓穴和它周围的短通道内迷路,柯琇或萨珥还可能找到她,不然,马南也会试着找她,她之前带他去过几次。而这里,除了她,她们没人来过。纵使她们走到墓穴大叫也没什么用,因为她是迷失在墓穴半哩外错综缠绕的隧道内。她想象听见回音叫唤她,以及自己如何尝试去找她们的情况:那回音响遍每条信道,她追寻着,却反倒更陷入迷阵。由于想象得太生动逼真,她竟以为听见远处有人呼唤她名字,不由得停下脚步。结果什么声音也没有。其实,她这么小心,是不至于迷路的,何况这又是她的地盘、她个人的领域。黑暗力量及历代无名者会引导她的脚步,如同她们会把其余胆敢闯入陵墓大迷宫的凡人带往错误方向一样。
这第一次探险,她虽然没有深入迷宫,但也够深入了。一股全然孤独与独立的确定感,一种奇异、苦涩但快乐的感觉在内心增强,牵引她一次又一次回去,一次比一次走得深入。她去了彩绘室和六叉道,然后循着很长的外圈地道前进,再穿过错综复杂的古怪通道,到达骸骨室。
「大迷宫是什么时候建造的?」她问萨珥。这位严厉瘦削的女祭司回答:「女主人,我不知道。没人晓得。」
「为什么建造大迷宫?」
「为了收藏陵墓宝物,也为了处罚那些想偷窃宝物的人。」
「我见过的宝物大都藏在宝座殿后面那些房间内,有些藏在宝座殿的地下室。大迷宫里面会有些什么东西呢?」
「一个更伟大、更古老的宝物。妳想看看吗?」
「想。」
「除了妳以外,没有人可以进入陵墓的大宝藏室。妳可以带妳的几名仆人进入大迷宫,但不可以进入大宝藏室。就连马南也一样,他一旦进去,黑暗之怒就会醒来,它不会让大迷宫继续存在。妳永远要单独进入大宝藏室。我晓得大宝藏室在哪里,十五年前妳临终时曾告诉我路径,好让我在妳重新转世后转告妳。我能告诉妳在大迷宫里该走什么路,它比彩绘室还过去些;至于这大宝藏室的钥匙,是妳腰间铁环所挂的银色那一把,柄上有个龙形。但妳必须自己去。」
「告诉我通路。」
萨珥告诉她通路,她记住了,一如她记住萨珥告诉她的所有事情。但她没有去看陵墓的大宝藏室。她隐约觉得自己的意志和知识还不够完全,所以退却。也可能是因为她想保留些可期待的事物,这些穿越黑暗的无尽隧道每每止于素朴石墙或蒙尘斗室,保留些神秘感,大为添增吸引力。
毕竟,以前她不就看过了吗?
每次听萨珥和柯琇谈起她死前见过或说过的事物,她始终觉得古怪。她晓得她确实去世过,然后在旧身体死亡的那时辰转世到新身体,而且不仅是十五年前那一回而已,五十年前,以及更早之前、再早之前,回溯几百年,一代复一代,回溯到岁月的原初起点,那时大迷宫才开凿、墓碑方竖立、首位第一女祭司住在这儿,并在空宝座前舞蹈。她们是一体的,包括所有前世的她和这一世的她。她是第一女祭司,所有凡人都一直重生,但只有她阿儿哈永远以原本的自己转世。她已经复习过大迷宫的通路与转弯数百回,并在最后来到这间隐密的暗室。
有时候,她自以为她记得。她熟透了山丘地底下的黑暗之地,仿佛那不仅是她的领域而是她的家。每次吸进药草蒸气跳起黑月之舞时,她会感觉轻飘飘的,身体渐渐不再是她的身体。她舞着,穿越了时空,但无论哪一世,她永远黑袍光脚,她知道那舞蹈永无休止。
但是每次萨珥说:「妳死前曾告诉我……」听起来总是怪。
阿儿哈有一次问:「来盗墓的那些人是谁?有人曾来盗墓吗?」想到强盗,她有丝兴奋,但这不太像真实会发生的事。那些强盗是如何秘密潜入所在地呢?这里一向少有朝圣者来访,甚至比囚犯更少。偶尔有见习生或奴隶由四岛上规模较小的神庙送来,或是某个小团体专程来向某座神庙献祭黄金或罕见炉香。除此之外就没有了:没人意外前来,没人来做买卖、或观光、或偷窃。只有身负指示的人才会来所在地。阿儿哈甚至不清楚所在地距离最近的城镇有多远,也许二十哩或更远,而这最近的城镇不过是个小镇。守护及防卫所在地的是空旷与孤绝。她想,任何人想横越环绕这区域的沙漠而不被看见,机率渺小如雪地上的黑羊。
这阵子,只要不在小屋或没有独自进入山丘下,她多半与萨珥和柯琇在一起。四月里一个暴风雨吹袭的寒冷夜晚,她与萨珥、柯琇待在神王庙后柯琇的房间里,三入围坐在壁炉旁,炉内燃着灯心草,火光微弱。门外大厅内,马南和杜比正用细棒和筹码玩游戏:往上丢掷一把细棒,然后尽可能用手背接住细棒,看看接了多少根。直到现在,马南和阿儿哈有时仍偷偷在小屋内院玩这种游戏。细棒掉落的声音、输赢的叫叹声、炉火轻轻的劈啪声,是三位女祭司陷入沉默时屋内仅余的声响。墙外四面八方触及的唯有沙漠夜晚的沉寂,间或传来稀疏但强烈的阵雨哗啦声。
「很久以前,很多人来盗墓;但从没有人成功。」萨珥说。虽然她一向沉默寡言,但偶尔喜欢讲讲故事,也常借用说故事的方式教导阿儿哈。她这一晚的神色,俨然故事马上会从她口里蹦出来。
「怎么有人那么大胆?」
「他们就是有胆子,」柯琇说:「因为他们是江湖术士,内环王国的巫师之辈。不过,那是神王统治卡耳格四岛以前的事。那时我们不够强大,巫师常由西边航行到卡瑞构岛和峨团岛抢劫沿岸城镇、掠夺农家,甚至进入圣城阿瓦巴斯。他们说是来屠龙,其实是来盗劫城镇和神庙。」
「他们当中最出色的英雄会来找我们试剑,」萨珥说:「并施展不敬的法术。但他们当中最出色的一位术士暨龙主却在这里遭难。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但一直到今天,大家都还记得那个故事,而且不只这里的人记得而已。那个力量强大的术士名叫厄瑞亚拜,他在西方岛屿既是君王,又是巫师。他来到卡耳格,在阿瓦巴斯与几个叛乱领主结盟,还为了阿瓦巴斯的法规,与中央双神庙的高等祭司争斗起来。他们打了很久,那是一场凡人法术对抗诸神雷电的战斗,连神庙也被毁了。最后,高等祭司打断术士的巫杖,还把他的力量护符碎为两半,总算打败了他。厄瑞亚拜溃败后,连忙逃离间瓦巴斯,他远离卡耳格四岛,横越地海,一直逃到极西地区,最后因为力量散失殆尽而惨遭一头龙杀害。自从那天起,内环王国的力量和势力渐渐衰退。那名高等祭司名叫殷特辛,他是塔巴家系的第一人。这个家系此后应验了预言,做了好几百年卡瑞构岛的祭司王,之后又变成卡耳格帝国的神王。自从殷特辛担任高等祭司的时代起,卡耳格帝国的力量和势力日益成长。以前来盗墓的人都是术士巫师,他们为了取回厄瑞亚拜那个破掉的护符,试了一次又一次。但它一直在这里,当年那位高等祭司把它放在这里让我们保管。同样,他们的骨骸也留在这里……」萨珥说时,手指她脚下的土地。
「半片护符在这儿。」柯琇说。
「但护符的另一半永远遗失了。」
「怎么遗失的?」阿儿哈问。
「殷特辛把他拥有的一半送来存放在陵墓大宝藏室里,因为那里可以永保安全。但另一半在厄瑞亚拜手中,他逃亡前交给一个叛乱的小王,就是胡庞地方的索瑞格。我不晓得厄瑞亚拜为什么这么做。」
「为了引起争斗,为了让索瑞格感到骄傲。」柯琇说:「他确实达到目的了。等到塔巴家系统治时,索瑞格的后嗣起来反叛。等到第一位神王就任,他们也领军对抗,因为他们不肯承认他是君王,也不肯承认他是神。索瑞格家族实在是个该受诅咒的家族,现在他们全死光了。」
萨珥点头。「当今神王的父亲『兴盛爷』镇压了那个胡庞家族,摧毁了他们的宫殿。但大功告成时,那半片护符!!自从厄瑞亚拜、殷特辛时代起,索瑞格家族一直保存的半片护符,竟然不翼而飞。没人知道它的下落。那是一个世代之前的事了。」
「一定被当成垃圾丢弃了,不用怀疑。」柯琇说:「人家说,那个世称『厄瑞亚拜之环』的护符,外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有价值的东西。我诅咒它,也诅咒巫师者流的所有东西!」柯琇往炉火里吐了口唾沫。
「妳见过存放在这里的那半片护符吗?」阿儿哈问萨珥。
这削瘦女子摇头。「它放在大宝藏室中,除了第一女祭司,没人能进入大宝藏室。那半片护符可能是大宝藏室所有贮藏品中最了不起的东西。我不清楚到底是不是,但我猜可能是这样。因为数百年来,内环诸岛不断派送巫师和窃贼来这里,想把它偷回去,他们都只想要那个破护符,对大开的黄金柜不屑一顾。现今距离厄瑞亚拜和殷特辛在世的时代已经非常久远了,但这里和西边岛屿的人们都还晓得这段故事,仍然代代传述。随着几百、几千年过去,许多事物老旧、消失。至今依然被视为珍贵的事物寥寥无几,能流传下来的故事也不多。」
阿儿哈沉思片刻后,说:「那些进入陵墓的人若不是十分勇敢,就是蠢得可以。他们不晓得累世无名者的力量吗?」
「他们不知道。」柯琇冷淡道:「他们不信神。他们会几招魔法,就以为自己是神。但他们根本不是。他们死时,不会转世?而是变成尘土和尸骨,他们的鬼魂在风中哀嚎,转眼被风吹走。他们没有不朽的灵魂。」
「他们操作的魔法有哪些?」阿儿哈颇神往地问。她忘了自己曾说过,若是见到内环诸岛驶来的船,她会转身走开,正眼不瞧一下。 「他们是怎么操作的?魔法能做什么?」
「都是些诡计、骗术、把戏罢了。」柯琇说。
「要是大家传说的故事有部分属实,」萨珥说:「那么多少比把戏厉害些吧。那些西方的巫师可以升风、止风,还能让风按照他们希望的方向吹。这一点是大家都同意的,每则故事讲到这部分都差不多。也因此,他们都是出色的操帆手,他们能把法术风注入帆内,随心所欲航行。他们也能平定海上暴风雨。又据说,他们能随心所欲制造光亮与黑暗,能把岩石变成钻石,把铅变成金;还说他们能在转眼间建造一座大宫殿或一座大城,至少外表看来是;还说他们能把自己变成熊、鱼或龙,随他们高兴变什么就变什么。」
「我全部不相信,」柯琇说:「说他们危险狡猾,会暗中耍招,像鳗鱼一样滑溜,我倒相信。但据说,要是取走术士的手杖,他就没有力量了。或许木杖上写了什么邪恶的符文吧。」
萨珥又摇头。「他们的确随身带了根手杖,但那不过是工具,真正的力量蕴藏在他们体内。」
「他们是怎么获得力量的呢?」阿儿哈问:「那力量是从哪里来的?」
「由瞎编而来。」柯琇说。
「由字词而来,」萨珥说:「有人这样告诉我。那人曾亲眼见过内环岛屿一名卓越的术士,他们称那名术士为法师。他们一路追捕那法师,好不容易才在西边岛屿抓到他。法师见情况危急,拿出一根木棒,对木棒说了一串字词,木棒居然开花了。他又说另一串字词,看!它长出红苹果。再说一串字词,木棒、花朵、苹果全部消失,只剩法师。又说一串字词,连术士也像彩虹般消失了,眨眼间无踪无影。他们一伙人找遍那座岛屿,却始终找不着那术士。像这样,会只是把戏吗?」
「骗骗傻瓜很容易。」柯琇说。
为避免争端,萨珥没再说什么。但阿儿哈满心不愿抛开这个话题。那些巫师长什么样子?」她问:「他们真的全身漆黑,只有眼睛是白的吗?」
「他们又黑又卑劣,但我半个也没见过。」柯琇满意地说着,她微移矮凳上沉重的庞大躯体,并张开双手在炉火上取暖。
「愿双神使他们远离。」萨珥喃喃道。
「他们不会再来所在地这里了。」柯琇说。这时炉火劈啪,风雨在屋顶哗啦作响,外头昏暗的门廊上,马南高声叫道:「啊!我赢了一半,一半喔!」
第五章 山内的光
岁时循环又快入冬之际,萨珥去世了。夏季时,她染上一种消蚀肉体的疾病。原本就瘦削的她,变得只剩皮包骨;原本就阴沉的她,变得根本不开口。她只对阿儿哈讲话,但那也是偶尔碰巧两人独处时才有的事。后来她连对阿儿哈也不说话;未了,就那样默然径赴幽冥。她去世后,阿儿哈非常想念她。如果形容萨珥严厉,还说得过去,但她从不曾残酷。她教导阿儿哈学会的是自尊,不是惧怕。
现在只剩柯琇了。
双神庙的新任高等女祭司预计次年春由阿瓦巴斯派来。在那之前,阿儿哈与柯琇两人同为陵墓所在地的治理人。柯琇称呼阿儿哈「女主人」,遇令就得服从,但阿儿哈早已学会不去命令柯琇。她有权命令她,但她没有力气。柯琇嫉妒地位比她高的人,也怨恨自己无力操控的任何人事物,想与她那份嫉妒和怨恨相抗,恐怕很费力气。
从温和的潘姒那里,阿儿哈认识世上有不信神的人存在,尽管这一点吓着了她,她仍接受这是人生事实;也因此,她对柯琇就能采取比较实际的看法,进而去了解她。对累世无名者或神,柯琇内心都没有真正的敬拜诚意。除了权力之外,在她眼中没有一项事物是神圣的。当今拥权者是卡耳格帝国的君王,所以就她来说,这个君王真的就是「神王」,她会对他尽心效力。但她认为神庙纯粹是炫示,墓碑只是岩石,峨团陵墓不过是地底洞穴——虽然可怕,但空虚不实。要是能够,她会终止敬拜空宝座;要是胆敢,她会废除第一女祭司。
就连最后这项事实,阿儿哈也能相当实际地面对。虽然萨珥从没明说什么,但她或许曾协助阿儿哈明白这一点。萨珥罹病之初,尚未完全沉默不语时,曾要阿儿哈每隔几天来病榻前相谈,她告诉阿儿哈当今神王及其先祖的诸多作为,以及阿瓦巴斯的行事方式等等,全是身为位高权重的女祭司应该知道的事,内容却往往不是歌功颂德。萨珥也谈自己的生平,并描述前世阿儿哈的长相和作为,有时也会提到阿儿哈这一世可能遭遇的困难和危险,虽然不太频繁。她一次也没提柯琇的名字,但阿儿哈当萨珥的弟子十一载,只消一个暗示或语调,她便充分了然,并牢记在心。
一待沉郁忙乱的丧礼结束,阿儿哈就尽量避开柯琇。一天漫长的工作与仪典完成后,她就回到自己的独居处;只要有时间,不分白天夜晚,她就去宝座后面的房间,打开活板门,进入黑暗地底,反正进入后都一样黑。她开始对自己的领域进行有系统的探索。由于墓穴特具神圣的崇高价值,所以除了第一女祭司、高等女祭司和她们最信赖的宦人以外,完全禁止任何人进入。别人若甘冒危险擅闯,不论男女一律会遭累世无名者的忿怒击打致死。但就她所知的全部规定中,没有任何字眼提到禁止谁进入大迷宫。制定这种规定毫无必要,因为大迷宫只能经由墓穴进入;而再怎么说,苍蝇需要有规定来限制它们不要投入蜘蛛网吗?
所以,阿儿哈常带马南进入大迷宫的外围区域,好让他也认得通道。马南不太热衷去那里,但一如往常,他服从阿儿哈的意思。她还要柯琇的两名宦人杜比与乌托都晓得前往囚链室的通路及出墓穴的通道,但仅止于此,她从没带他们两人进大迷宫。她只想让绝对忠诚的马南晓得那些秘密通道,因为那是她的,永远独为她所有。其实她老早就开始全面探索大迷宫。一整个秋季,她花了许多天在那些无止境的通道来来去去,但仍然有一些区域她从没走到过。步行追踪这些漫长而无意义的通道网,不停计数已过和未过的转弯和通道,无疑是件非常累人的事,不但双脚疲劳,心思也觉厌烦。但在那些有如大城市街道的地下甬道中,平躺于坚稳的岩石地面上,感觉倒挺美妙。最初建造这些地下通路的目的,不过是想累垮并迷乱进入其间的人,但到最后,必然连护陵女祭司也觉得这些通道说穿了不过是个大陷阱而已。
因此,待日子渐入隆冬,她把全面探索的目标转向宝座殿本身,像是祭坛、祭坛后面和祭坛底下的壁宠、箱柜室、箱柜内的物品、通道和阁楼、圆拱顶下方千百只蝙蝠筑巢的脏空间、当成阒黑走廊前室的建筑基层和底层……
探索过程中,有时她的双手和袖子会沾上麝香草的干甜香气,那是掉在铁柜上约有八百年之久的麝香草,全化为粉末了;有时她的眉毛会被蜘蛛网附着的污物弄脏;有时她会跪在遭岁月摧残的漂亮杉木箱旁一整个时辰,仔细研究箱上的雕刻——这箱子是某君王赠送给陵墓累世无名者的礼物,箱上精巧的浮雕想必出自一位古代艺匠之手,但他早已化为尘上数百年。浮雕上刻了那位君王,鼻子特大、躯体僵直;还刻了宝座殿的平拱顶和廊柱。另外也刻有第一女祭司,她正由青铜盘中吸入药草蒸气,并向君王提供预言或建言。在这件雕刻中,君王的鼻子已断裂不见,而女祭司的脸由于刻得太小,无法辨清五官长相;但阿儿哈想象,这名女祭司的脸就是她自己现在这张脸。她很好奇这位女祭司正在对大鼻子君王说些什么,而这君王是否心存感激?
宝座殿内有几个地方她比较喜爱,好比一个人坐在洒满阳光的房子中,也有比较偏好的位置一样。这建筑的尾端有几间更衣室,其中一间的顶上有个小阁楼,她常去那儿。那阁楼里存放了古代礼袍,供昔日王亲贵族等要员来峨团陵墓敬拜时换穿;这些人来此敬拜,等于承认有个领域大于他们自己的或任何凡人的领域。有时,他们的公主女儿会穿上镶绣黄玉和深色紫水日印的柔细白丝袍,与陵墓女祭司一同起舞。阁楼内藏宝物中有几张彩绘象牙小桌,桌面所绘图样就是起舞情形。她们舞蹈时,君王或领主待在殿外等候,显示当时与现在一样,禁绝男人涉足陵墓土地。侍女倒是可以进来与女祭司共舞,这些侍女身着白色丝袍。但女祭司本人则和现在一样,只穿家纺粗素黑袍,古今如一。阿儿哈喜欢来这里用手指抚摸丝袍,它们虽因年久而略损,但宜人的轻柔触感依旧。礼袍上的珠宝不会消失,由于本身的重量,有些已脱落。这些衣柜有种香气,那香气不同于所在地神庙里的麝香或熏香,它比较新鲜、比较清淡、比较嫩。
在这几间宝物室之中,她往往花上整晚时间单单检视一只箱子,把所有东西看个完全:珠宝、生锈的盔甲、破损的舵柄羽饰、皮带扣、别针、胸针、青铜制品、镀银用品、纯金物品……
猫头鹰不理会她的存在,径自坐在椽木上,黄眼睛或张或闭。屋瓦缝隙透进一点星光,也会飘落雪花,细致冰冷,如同那些古代丝袍,摩挲未了,感觉无物。
深冬某夜,由于殿内太冷,她走到活板门那里,举起活板门,扭身爬下阶梯,而后关上活板门。她静悄悄步入前往墓穴这条她已熟透的通路。当然,她从不带灯火去墓穴那里,有时即使带了灯笼进大迷宫,或夜晚时在地面上行走,只要邻近墓穴,她一定灭掉烛火。所以,她从未看过那地方,就连过去她当女祭司的各个世代,她也没看过。现在进了这条甬道,她照例吹熄手执灯笼内的烛火,然后按照原有步调摸黑前进,却轻松得宛如黑水中的小鱼。这里始终不冷不热,不论冬夏,永远带有相同的凉意及不变的些微湿气。上方的地表,冷冽的冬风在沙漠上猛扫白雪;而这里:无风、无季节,封闭、静谧、安全。
她打算去彩绘室。她喜欢偶尔去去那里,就着昏暗烛光研究墙上奇异的壁画。那些壁画虽屈居地底黑暗却依然突出,画中尽是些生了长翅膀的大眼睛男人,有的安详,有的沉郁。没人能告诉她那些人是谁。所在地的别处没有这种图画,但她自认明了这些图像:他们是不重生的、受诅咒者的鬼魂。由于彩绘室设在大迷宫中,她得先穿越墓碑区底下的大墓穴;这回,往下行经倾斜通道时,她见到一抹淡淡的灰色,一道薄弱的微光,一个远处光线的反射再反射。
她以为是眼睛作怪,毕竟在全然黑暗中,眼睛常常骗人。她闭上眼睛,微光随之消失,再张眼,微光重现。
这时她已止步,呆立不动。确实是灰色,不是黑。边缘淡淡的灰白也清晰可见,而这地方本该什么也看不见,本该举目尽黑。
她向前走了几步,伸手触摸隧道墙角,发现隐约可看见手的移动。
她继续前进。在这黑暗深极的墓穴中,在这不曾有光的地方竟有微光飘邈,真是难以想像的怪事,实已超越让人害怕的地步。她光脚黑衣,无声无息前进。到了最后一个转弯处,她停下来,然后缓缓挪移最后一步,凝目,观看。
眼前是她前所未见的景象。尽管她曾活过千百世,也不曾见过这景象:陵墓墓碑底下这个非由人手所凿而是遭地力掏空的圆拱形巨穴,满布水晶和石灰岩的白色尖柱。这是地底清水自太古以来即长年劳作的所在。屋顶和墙壁闪闪发光,巨大辉煌、精美错杂,使墓穴转化为一座钻石王宫、一栋紫水晶和澄水晶之屋。它们光荣壮美地驱走了万古黑暗。
运作这奇景的光虽不明灿,但对习惯黑暗的眼睛仍是眩目。那是一道柔和的薄光,像是沼气光,它缓缓横越洞穴,把珠光闪闪的屋顶擦亮成千百朵银花,并在洞穴石墙上投射出千百个奇幻丽影。
那道光从一根木杖尾端放射出来,没有冒烟,不会燃耗。木杖由一只凡人的手握着。阿儿哈看见光亮旁边的脸庞,那张黝黑的脸是一张男人的脸。
她立定末动。
那男人在大墓穴里横过来穿过去,走了颇长一段时间。他细心查看岩石带状水纹的背后,仔细观察由墓穴引伸出去的几条地道,但他没有进入那些地道。他的举动看起来好像在寻找什么。护陵女祭司依旧静立不动,她站在通道的黑暗角落等着。
她最难想通的一点或许是:她正在观看一名陌生人。她一向很少见到陌生人。她于是猜想,这人必定是管员之一。不,应该是围墙另一边的男人,大概是牧羊人,或是所在地的守卫、奴隶。他来这里探究累世无名者的秘密,可能量想偷取陵墓的某样东西……
来偷某样东西,来盗取黑暗力量。「亵渎神圣」这几个字慢慢进入阿儿哈脑袋。他是男人,而男人的脚掌永不容踩踏这神圣墓穴之地。但他已经身处这空阔的陵墓心脏区域,他已经进入了。他已在禁光的所在造光,这是天地创始以来不曾有的事。累世无名者为什么没有击倒他?
男人这时站着,低头注视岩石地板,那一处的地板曾被切割并搬动过。看得出来那块地面曾被撬开又覆盖回去,该是为了造坟而挖起这贫瘠的酸性土块,但没仔细填实。
她的历代主母已食尽那三名囚犯,为何没吃掉这一个?她们在等什么?
等她们的手行动,等她们的舌说话……
「滚!滚!滚开!」突然,她放开嗓门尖声大叫。巨大回音轰隆盘绕整个墓穴,好像为了把那张受惊吓的黝黑脸孔弄模糊似的,因为那张脸刚才已经转向她这边,然后透过摇曳的洞穴光辉见到了她。紧接着,光亮消失。所有辉耀隐逝。漆黑,而后是沉寂。
现在她又可以思考了,她已经摆脱那个光亮魔法。
他一定是从红岩门,也就是「囚犯门」那儿进来的,因此,他会尝试由那扇门逃走。阿儿哈有如轻翼疾展的猫头鹰,轻巧无声地跑越半圈洞穴,来到了隧道顶部较低矮的那一段:只有那里可通往那扇仅能向内开启的门。她停在隧道入口。没有穿堂风由外吹来,可见他进来后没让那扇单向门开敞。门是关着的,若是他仍在隧道内,这会儿显然进退不得了。
但他不在隧道内,这一点她极确定。在这个狭窄空间内,如此近距离,他若还在,她一定听得见他的气息,感觉得到他生命的温暖和脉动。隧道内空无一人,她挺立聆听。他去哪儿了?
黑暗好像一条绷带压迫她眼睛。见着陵墓墓穴让她感觉惶恐困惑。过去她所知道的陵墓,只是一个听来的、用手触摸来的、藉黑暗中的凉空气感知的限定范围,那个范围很大,是个无人得见的奥秘。现在她却看见了,而这奥秘竟非由恐惧取代,反倒被美丽接手。美丽,一个比黑暗奥秘更为深邃的奥秘。
这时她缓步前进,有些迟疑。她触摸着靠左走,走到第二条通道,也就是通向大迷宫的通道。她暂停聆听。
耳朵能告诉她的,跟她的眼睛一样少。然而,就就在她一手贴扶岩石拱道一边时,她感觉岩石好像微微震动,不流通的凉冷空气中似乎带歹一丝不属于这里的香气:一种野生洋苏叶的气味,而这植物是生长在头顶上方的沙漠山丘上,繁衍于辽阔的天空下。
她循着嗅觉,缓慢无声地走下隧道。
跨出大约百步后,她听见他了。他几乎与她一样沉静无声,但他在黑暗中的脚步不像她那般稳妥,她听见细微的脚步声短暂乱响,好像因为地不平而绊跌,但又马上稳住自己。接着,四下死寂。她静候片刻,继续提腿缓进,右手指尖轻触石壁。最后,手指摸到一个金属圆棒。她停在那儿,继续往上触摸铁条,一直到她能够着的最高位置,她才摸到一个凸起的粗糙铁手把。然后,她骤然使出全力将手把往下拉。
迸出一阵可怕的嘎嘎声和碰撞声,蓝色火花飞落。回声慢慢消褪,抱怨似地往她身后的通道传过去。她伸手感触,距她的脸仅几吋远,是一扇铁门略带麻点的表面。
她长吐一口气。
接着,她慢慢由隧道上坡走回墓穴,再一直让墙壁保持在右手边,走回宝座殿的活板门。虽然已无必要静默,但她没有疾走,而是一声不响缓慢移步。反正她已经逮着她的窃贼了:他刚才经过的那扇门是进出大迷宫的唯一途径,而它仅能由外面开启。
现在,他就在大迷宫里面,困在那个黑暗地底,永远出不来了。
她挺直腰,慢步经过宝座,进入有长柱的大殿。这殿内有个青铜钵,安置在高三脚架上,钵内满是火红木炭。她绕过青铜钵,走向升至宝座的七级台阶。
她在最底下一级台阶下跪,前额拜倒触地。那石阶不但冰冷蒙尘,还散布些许猫头鹰猎食弃置的老鼠骨头。
「请饶恕我目睹妳们的黑暗被侵犯,」她轻声说:「请饶恕我目睹妳们的陵墓被亵渎。我会为妳们复仇,我的众主母啊,死亡会把他交给妳们,他将永不得重生!」
她虽然祈祷,内心所见却是有光的洞穴展现的摇曳光彩,冥域中的生命。而且,她没感到亵渎神圣所该产生的恐惧,对那个窃贼也毫无忿怒;她想到的只是:那洞穴多么奇特、多么奇特……
「我该告诉柯琇什么呢?」她步出大殿,踏进猛烈冬风中,在拉紧披风时自问自答道:「什么也不说。还不要告诉她。我是大迷宫的女主人,这不关神王的事。等那窃贼死了再告诉她好了。我该怎么杀死他?我应该叫柯琇来看他被处死,她喜欢死亡。他在找什么?他一定疯了。他是怎么进来的?只有柯琇和我有红岩门和活板门的钥匙。他一定是从红岩门进去的,只有术士才可能打开那扇门。术士——」
她蓦然止步,虽然强风几乎把她的脚吹离地面。
「他是术士,内环诸岛来的巫师,在找寻厄瑞亚拜护符。」
这个结论竟隐含一份离奇魔力,使她虽置身冰冽冬风中却渐感全身温暖,并且朗笑出声。她四周是所在地,所在地周围是幽黑死寂的沙漠;冬风刺骨,山坡下的大屋一无光亮。看不见的薄雪在风中飘拂。
「要是他能用巫术开启红岩门的话,他也能开启别的门,然后逃跑。」
这想法顿时害她背脊发凉,但马上被她否定。是累世无名者让他进来的。有何不可?反正他无法制造任何伤害:一个无法离开偷窃现场的贼,能造成什么伤害?他能做到这一步,想必身怀法术和邪恶力量,而且肯定是强大的法术和力量,但他无法再前进了。凡人的魔法不可能胜过累世无名者的意志,或赢过墓穴内的鬼魂,或与宝座空虚的历代诸王争强。
为了帮自己确定这想法,她快步走下山丘到小屋。马南在门廊上睡觉,裹在斗篷与破毛毯内,那条破毛毯就是他冬天的床。她安静走进屋内,没点灯,唯恐惊醒马南。她打开一个上锁的小房间,说是小房间,其实只是屋尾一个大型柜。她敲击打火石,火花持续的时间刚好让她找到想找的地板某处。她跪下来移开一块砖,现出一小块仅数吋见方的脏厚布,她无声无息地拉开厚布,却吃惊跳开:一道光射上来,恰好照在她脸上。
稍过片刻,她才小心翼翼透过地上的开孔看进去。她都忘了:那人的木杖会放射奇异的光芒。她原本只期望听见他在下方的黑暗中走动,竟忘了那光亮。现在,他就位于她预期的所在:这个侦窥孔的正下方,那扇阻碍他逃离大迷宫的铁门旁。
他站在那里,一手置腰际,另一手斜持那根与他齐高的木杖。木杖顶端附着微弱磷火。由大约六呎的高度望下去,他的头略偏一边。这人身上是一般冬季旅人或朝圣者的装扮:厚重短斗篷、皮制短上衣、羊毛绑腿、系带草鞋;背上有个轻背袋,袋上吊挂一只水壶;腰际则有把带鞘短刀。他静立在那儿,像尊雕像,自在而一脸深思。
他慢慢从地面举起木杖,把发光那一端伸向铁门——阿儿哈从侦窥孔看不到铁门。但见那团光亮起了变化,变得较小但较亮,是个密实光团。他大声说话,阿儿哈听不懂那奇怪的语言,但比那语言更奇怪的是那人深沉洪亮的说话声。
木杖顶端的光变亮、晃动、转暗,甚至有一阵子几近完全消逝,使她无法看见他。
等那淡紫色沼气光重现并稳定放光,她看见他转身离开铁门,他的开启魔法失败:锁牢那扇门的力量比他所拥有的任何魔法都强大。
他环顾四周,好像在思考。打算怎么办呢?
他站立的那条隧道或通路宽约五呎,洞顶离粗糙不平的岩石地板约十二至十五呎,墙壁是完实的岩石,没有涂灰泥,但堆栈得非常仔细又紧密,石缝间几乎连刀尖也插不进去。这墙越往上越向内缩,形成圆拱状穹窿。
此外别无一物。
他开始向前走,只一大步便将他带离阿儿哈的视线以外。光亮渐消逝,就在她想把厚布和砖块放回原处时,她面前地板的微光又增强了。他重返铁门边;也许他想通了,一旦离开铁门进入隧道网,他大概不太可能再找到这扇铁门。
他说话了,只低声说了两个字:「易门」,后来又稍微放大声量重说一遍:「易门」。铁门在门框内嘎嘎作响,低沉回音像打雷般在圆拱形隧道内轰隆打转,阿儿哈仿佛觉得脚下的地板在摇晃。
但铁门依旧牢固。
他于是笑了起来,是男人在想「瞧我多呆!」时发出的那种短促笑声。他再度仔细查看四周墙壁,向上瞥时,阿儿哈看见他黝黑的脸上残留一抹微笑[菲菲小` 説`网`www.f f xs h.c `n紛 享]。他查看完后坐下,松开背包拿出一片干面包咀嚼起来。他打开皮水壶摇了摇,看模样很轻,好像快空了;他没有喝,重新塞妥盖子。他把背包放到身后当枕头,拉拉斗篷裹住身体后躺下,木杖仍握在右手。他躺下时,有一小团或一小球光亮由木杖向上飘,而后暗淡地悬在他的头顶后方,离地仅几呎。他左手放在胸部,手中握着某样挂在沉重颈链上的东西。他躺在那儿,两腿交迭于脚踝,相当舒适。他的目光飘过侦窥孔,而后叹了口气,闭上眼睛。那光亮渐暗。他睡了。
紧握在胸前的那只手松开来,滑至一侧,上方的旁观者于是看见他颈链上的护符:像是一小片粗金属,呈半月形。
巫术微光消逝,他躺在沉寂和黑暗中。
阿儿哈放回厚布,照原样盖好砖块后小心站起来,溜回房间。屋外冬风呼啸,她躺了很久仍无法成眠,眼前不断重现那间冥宫中闪烁的水晶光芒、那团不冒烟的火光、隧道墙壁那磊磊岩石,以及男人睡着时那安详宁静的脸庞。
第六章 男人的陷阱
第二天,阿儿哈一忙完在各殿应尽的职责,结束教导见习生神圣之舞的课程,立刻溜回小屋,熄灭房内灯火,打开侦窥孔,向下窥视。底下没有光。他走了。她本就不认为他会一直待在那扇他打不开的铁门前,但这处是她仅知的可窥之处。现在,他八成迷了路,该怎么找他呢?
根据萨珥生前描述与阿儿哈的亲身经验,大迷宫的隧道总长超过二十哩,内含回绕、支线、螺旋、死巷等等。以直线计,最远的死巷距离陵墓可能不超过一哩,但地底下没有一条路是笔直的,所有通道都采用弯曲、开岔、重合、分支、交错广环结、回溯等办法构成精巧的首尾相接道路网,等于没有开头、没有结尾。即使在里面走了老半天,也可能压根没前进到任何地方,因为它根本不通往什么地方。这个隧道网没有中枢,没有核心,一旦那扇铁门闭锁,就失去尽头,没有一个方向是正确的。
虽然阿儿哈早已把前往各房室各区段的通路和转弯牢记在心,但若想进行较长距离的探索,她也会携带一球纱线,沿路松开,待重返时边收线边循线回溯。她知道,只要漏掉一个该计算的转弯和通路,连她也会迷路。这里面完全没有路标,一旦迷路,即使有灯也帮不了忙。所有廊道、开口、出入口全一个模样。
这会儿他可能已经走了好几哩路,但实际距他进入大迷宫的那扇红岩门还不到四十呎。
她去宝座殿、双神庙、厨房底下的地窖,趁四下无人时,从各个侦窥孔俯瞰地底那冰冷阴森的黑暗。夜幕铺展后,她顶着严寒,跺着闪烁星光到山丘上几个地点,翻开石头,扫掉泥土,同样向下窥探,但看见的仍是一无星光的地底黑暗。
他在里面,他一定在里面,只是躲开她而已。他会在她找到他以前渴死。要是确定他已死亡,她会派马南进去隧道网把他找出来。但这种结果,光是想到就教人受不了。星光下,她跪在粗硬坡地上,眼睛不由得盈满忿怒的泪水。
她走向通往神王庙的斜坡走道。神庙廊柱的柱头雕刻结了霜,在星光下白闪闪的,像极了磷骨柱。她敲了敲神殿后门,柯琇应门让她入内。
「什么风把我的女主人吹来?」这位粗壮的女子说着,表情冷漠,一脸警戒。
「女祭司,大迷宫里面有个男人。」
难得碰上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柯琇惊得卸除防卫。她瞪眼呆立,双目好像暴凸了些。阿儿哈突然觉得潘姒模仿的柯琇实在是维妙维肖;她念头至此,不禁想大笑,经过一番强忍,笑意才断淡去。
「一个男人?在大迷宫里面?」
「一个男人,一个陌生人。」由于柯琇仍然用不可置信的眼光注视她,她便又说:「虽然我见过的男人很少,但起码认得出男人的样子。」
柯琇不层理会阿儿哈的嘲讽。「怎么会有男人在那里面?」
「我看是藉由巫术进去的。他肤色黝黑,大概是内环岛屿的人,来这里盗墓。起初我是在墓碑正下方的墓穴发现他的。他一察觉我,就跑向大迷宫的入口。他进去后,我把铁门锁起来。他会施魔法,但没能把门打开。今天早晨他进了隧道网,现在我找不到他了。」
「他带了灯火吗?」
「有。」
「水呢?」
「一只小水壶,不是满的。」
「他的蜡烛一定已经烧完了。」柯琇沉思道:「四、五天,或许六天后,妳可以派我的管员下去,把他的尸体拖出来。他的血应该洒在宝座上,然后……」
「不行,」阿儿哈突然激烈地尖声说:「我要活捉他。」
大块头女祭司高高俯瞰女孩。「为什么?」
「好让……好让他的死……拖久一点。他犯了对累世无名者不敬的亵渎神圣罪,他用光亮污蔑了陵墓墓穴,他来陵墓盗取宝物。这些可是大罪,一定要施以更严厉的刑罚,放他独自一人躺在隧道里死去太便宜他了。」
「没错。」柯琇说着,表情好像在审慎考虑:「但妳要怎么活捉他,女主人?活捉的办法不可靠,任其死去则没什么危险。大迷宫里不是有个地方专门堆放骸骨吗?那都是进了大迷宫后没得离开的男人骨头……让地底诸灵用大迷宫的阴暗法子去惩罚他吧,管它是一种还是好多种。渴死就是一种残酷死法。」
「我晓得。」女孩说完,转身步入夜色中,拉起帽兜抵挡冰冻的呼啸冬风。她难道不晓得吗?
跑去找柯琇实在是幼稚愚蠢,从她那边根本得不到帮助。柯琇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冷静等待,等他未了自己死去。她不懂,不仅这男人必须被找出来,不能同其它人般依样处理。阿儿哈这次无法忍受那种处理法。既然他非死不可,就让他在光天化日下一刀毙命。这男人可是数百年胆敢来盗墓的头一人,让他死在剑锋下绝对比较合适。他连凡人灵魂都没有,根本没资格重生。若任由他单独在黑暗中渴死,他的鬼魂会在地底走道穿梭飘荡,这绝绝对对不可行。
阿儿哈那晚睡得很少。由于第二天有一连串仪典和职务要忙,她只得趁晚上一个人摸黑(没带灯笼)静悄悄地一个又一个侦窥孔察看,直到看完所在地每栋建筑内及山丘上的所有侦窥孔。忙了大半夜,到了破晓前两三个时辰才返回小屋就寝,却依旧难以成眠。第三天傍晚,她独自步行到沙漠,走向小溪。那条溪因冬旱而水位极低,河边芦苇结了冰。她决定来到溪边,因为她记起来,秋天时有回她深入大迷宫,经过六叉口,沿着一条很长的弯道前进时,听见岩壁后面传来流水声。一个口渴的人如果走到那里,难道不会留下来吗?溪边这里也有侦窥孔,只是她得找一下。去年萨珥带她见过每个侦窥孔,所以没多费事就找着了。阿儿哈回忆地方与形状的方式一如盲人,好像是凭感觉来摸索每个隐藏孔,而不是靠眼睛寻找。到了距陵墓最远的侦窥孔旁,她拉起帽兜遮光,然后把眼睛移近岩石面所开凿的小孔;霎时,她看见底下有巫术光的暗淡微亮。
他在那里,但一半在她视线以外。这个侦窥孔正俯瞰这条死巷的最尽头,她只见到他的背部、低了头的颈背,以及右臂。他坐在靠近墙角的地方,正在用刀撬石头。他那把刀是一把钢铸短剑,柄部镶有珠宝,刀身断了一截;断掉的那截就躺在侦窥孔正下方。他手举短剑一直刺,想撬开石头,好取水喝。他听见这片穿刺不透的石壁另一面有潺潺流水声,那水声在地底的死寂中显得特别清晰。
他的动作显得乏力。经过逼二天三夜,他变了很多,与先前柔软平静地站在铁门边嘲笑自己失败的那个男人大为不同。虽然看起来顽强依旧,但身上的力量已不复见。他已经没有魔法可以拨开石块,必须借重一把无用的破刀。连他的巫术光也渐转弱,变得暗淡朦胧。阿儿哈观望时,那光亮微微颤动一下,那男人一扭头,扔掉手中短剑。一会儿,他又固执地拾起短剑,试着把破损的刀锋用力刺进石缝中。
阿儿哈匍匐在岸边结冰的芦苇间,渐渐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了自己在做什么。她两手贴近嘴巴合拢成杯形,凑到洞孔喊道:「巫师!」这声音滑下岩石窄径,在地底隧道冷冷轻唤着。
那男人大吃一惊,匆促站起,离开了阿儿哈的视线范围。她再度凑近侦窥孔,说:「顺着河边石墙往回走到第二个转弯口,走进去。第一个叉口右转,略过一个转弯口后再右转。到了六叉道后右转,然后左转,右转,左转,再右转,进彩绘室待着。」
她动了一下再望进去时,有一瞬间想些让日光从侦窥孔透入隧道,她发现他回到她视线可及的圆圈范围,正抬头向上凝望这个开口。她看见他脸上好像有伤疤,神色焦灼中带着期盼。他双唇干焦,但双眼明亮。他举起木杖,慢慢将亮光移近她的眼睛。她吓得后退,赶紧拉回岩石盖子,推回铺掩的小石子,起身快速回到陵墓所在地。她发觉自己双手颤抖,行走时还偶尔感觉一阵晕眩。她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如果他依照她的指示,就会重回通往铁门的方向,到达彩绘室。彩绘室里没什么宝物,他没有理由去那里。但彩绘室的天花板有个不错的侦窥孔,通向双神庙的「宝物间」,或许这是为什么她想到彩绘室的缘故。她不清楚,也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对他说话?
她可以利用某个侦窥孔送点水下去隧道,然后叫他去取用,这样一来他就能活久一点。随她高兴,要他活多久就活多久。假如她偶尔放些水和一点点食物下去,他会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在大迷宫里游走;而她可以透过侦窥孔看他,并告诉他去哪里找水,有时候故意指示错误,好让他白跑,但无论如何他都会去。这样肯定可以让他明白,在埋葬不朽亡者之处嘲笑累世无名者、吹嘘可笑的男子气概,会有什么结果!
但只要他仍在里面,她就永远不能进大迷宫。为什么呢?她自问自答道:我进去后一定得让铁门开着,他可能会趁机逃走……但他顶多只能逃到大墓穴罢了。所以事实是:她害怕面对他,她怕他的力量,怕那些他藉以进入墓穴的种种伎俩,以及那个使光亮持续照耀的巫术。然而,那些东西那么可怕吗?统辖这个黑暗地带的力量保护的是她,可不是他。事实摆明,在累世无名者的领域中,他能做的不多。他没打开铁门,没召唤魔法食物,没穿墙取水,也没召集魔怪打倒石墙,所有她担心他可能做的事,他一件也没做到。甚至,他到处走了三天,还没找到路通往他肯定一直在找的大宝藏室,阿儿哈本人也还不曾按照萨珥的指示走到那里,基于某种敬畏与抗拒,她把这趟探险延后再延后,她依稀觉得时候未到。
她现在则想:为什么不干脆让他代替她去?他可以看遍他想看的陵墓宝物。它们对他用处大呀!届时她可以取笑他,并叫他吃黄金、喝钻石。
怀着这二天来占据她整个人的急躁不安和紧张兴奋,她跑向双神庙,打开庙内拱顶的小宝物间,掀开地板上以巧妙手法隐藏起来的侦窥孔。
底下是彩绘室,但里面阒黑一片。她忘了,那男人在地底走隧道网,通路曲曲绕绕,可能比地表距离多了数哩长。而且他肯定很虚弱,走不快。他也可能记不得她所给的指示而转错弯。很少人能像她一样,听一遍就记住方向。或许他根本听不懂她的语言。若是那样,就让他在黑暗中走到倒下,死掉。这个笨蛋、异邦人、不信神的家伙,让他的鬼魂沿着峨团陵墓的下坡石头路哀鸣,直到黑暗吞食它……
次日一大早,经过少眠而多噩梦的二仅,她赶紧回到双神庙的侦窥孔。她往下看,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漆黑。她把吊在链子上的锡制小灯笼挪低些:没错,他在彩绘室里。透过蜡烛的光晕,她看见他的两条腿和一只瘫软的手。这个侦窥孔不小,约有整块地砖那么大;她靠着孔口,叫了声:「巫师!」
没有移动。他死了吗?他全身力气就只有这些吗?她暗自冷嘲,但心头怦怦跳。 「巫师!」她的叫声在底下空洞的房间回荡。他动了,慢慢站起来,环顾四周,满脸困惑。一会儿,他抬头,瞥见头顶上方那只晃动的小灯笼。他的脸看起来真可怕,又肿又黑,跟木乃伊的脸没两样。
他伸手去拿放在一旁地上的木杖,但没有光亮放射出来。他身上没剩下半点力量了。
「巫师,你想看峨团陵墓的宝藏吗?」
他疲乏地仰望,瞇眼观看她的灯笼亮光,那是他唯一能见的东西。一会儿,他瑟缩一下,可能原本想挤出微笑[菲菲小` 説`网`www.f f xs h.c `n紛 享]吧,接着他点头。
「走出这个房间,左转,碰到左边第一个通道就转弯走下去……」她淘淘不绝讲了一大串指引,毫无停顿,讲完后又说:「在那里面你可以找到你要找的宝物,说不定还可以找到水。现在,宝物和水,你要哪一个,巫师?」
他倚着木杖挺直身躯,用那双无法看见她的眼睛仰望,想说些什么,但干渴至极的喉咙无法发声。他略微耸肩,离开了彩绘室。
她才不给他水呢,一点也不给。反正他永远也找不到路到宝藏室。那段路程指引太长了,他记不住。况且途中有「巨坑」,如果他走得了那么远。他现在没光可用,肯定会迷路,然后倒地不起,最后死在狭窄空荡干枯的走道某处。到时候马南会去找他,把他拖出来,事情便到此结束。阿儿哈两只手紧抓窥孔盖,不断前后摇动匍匐着的身子,她紧咬嘴唇,好像忍受着可怕的痛楚。她一点水也不给他,她一点水也不给他,她要给他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死亡。
在她生命中这个暗沉时刻,柯琇来了。她穿着冬季黑袍,带着庞大体积,脚步沉重地走进这宝物间。
「那个男人死了吗?」
阿儿哈抬头。她眼里没有泪水,无须躲藏。
「我想是死了。」她答,同时起身,拍去裙上的尘土。「他的光没了。」
「他可能要诈。那些没有灵魂的家伙是非常狡猾的。」
「我再等一天看看。」
「对,或者等两天。然后就可以派杜比下去把尸体拖出来。他比老马南强壮。」
「但服侍累世无名者的是马南,不是杜比。大迷宫里有些地方,杜比不该进去。那贼现在就在这种地方。」
「有什么关系,反正大迷宫已经被污损了……」
「他的死可以让大迷宫重新洁净。」阿儿哈说。从柯琇的表情,她可以判断自己的神色想必有点怪异。「女祭司,这是我的领域,我必须遵照我历世主母的命令照顾它。关于死亡,我已经知道很多了,不用教我。」
柯琇的脸往黑帽兜里缩了缩,就像沙漠乌龟缩进龟壳,她冷淡不悦地迟缓应道:「很好,女主人。」
两人在双神庙的祭坛前分手。既然已告诉柯琇说她知道该怎么做,阿儿哈于是从容走向小屋,唤来马南,嘱他陪行。
她与马南一同爬上山丘,走入宝座殿,进入大墓穴。两人用力合扳长门把,打开大迷宫的铁门。他们点燃灯笼后入内,阿儿哈带路前往彩绘室,再由彩绘室走向大宝藏室。
那个贼没走多远。她和马南在曲曲折折的隧道才走不到五百步,就遇见他了;他瘫在狭窄的地道上,像团破布被扔在地。他倒下去前,手杖先掉地,落在与他有点距离的地上。他的嘴唇有血,眼睛半闭。
「他还活着。」马南跪下,黄色大手放在男人喉头探脉搏。 「要不要我扼死他,女主人?」
「不,我要他活着。把他抬起来,跟我走。」
「要他活着?」马南不解:「为什么,小女主人?」
「让他当陵墓的奴隶!别多问,照我的话做。」
马南的脸比以前更忧郁了,但仍遵从指示。他颇费了点力气,把这年轻男人像个长布袋似地举到肩膀上,尾随阿儿哈蹒跚前行。在那样的负重下,马南一次没法走太远,为了让他喘喘气,这趟回程总共歇了十几次。每回停留的地方,廊道看起来都一样:灰黄色石头紧迭成穹窿,石地不平,空气停滞。马南哼哼喘喘,肩上的陌生人静卧着,两只灯笼照射出暗淡光圈,越往外越稀薄,最后没入廊道前后的黑暗中。每次暂停,阿儿哈就拿起带来的水瓶,对准男人干焦的嘴巴滴点水,一次一点点,唯恐回生太仓促反而害死他。
「去囚链室吗?」他们走到通往铁门的通道时,马南问。阿儿哈一听,才开始思考该把这囚犯带去哪里。她也不晓得哪里好。
「不行,囚链室不行。」她说,顿时又被记忆中的浓烟、恶臭及叫发遮面、一语不发的沉默脸孔搅得难受起来。况且柯琇可能会去囚链室。「他……他必须留在大迷宫,这样他才无法恢复巫力。哪个房间有……」
「彩绘室有门,有锁,也有侦窥孔,女主人。如果妳确信他不会穿门逃走。」
「他在地底下没有巫力。就带他去那儿吧,马南。」
背着重负走了来路的一半,现在要走回去,马南又累又喘,根本没力气抗议,只挺挺背脊将男人背回肩头。回到彩绘室后,阿儿哈脱下身上厚重的羊毛冬季长斗篷,铺展在尘埃满布的地上。「把他放在上面。」她说。
马南大口喘气之余,一脸惊愕,忧郁地呆望着阿儿哈。「小女主人……」
「我要他活着,马南。瞧他现在发抖的样子,他会冷死。」
「妳的外套会变成不洁。这是第一女祭司的外套,而他不但不信神,还是男人。」马南脱口而出,小眼睛瞇着,宛如处于痛苦中。
「事后我会把这件斗篷烧毁,再织一件!快,马南!」
听阿儿哈这么说,马南顺从地弯腰放下肩上囚犯,让他躺在黑斗篷上。那男人宛如死了般瘫着,但喉头脉搏仍猛烈跳动,不时一阵痉孪使他的身躯打哆嗦。
「应该把他链铐起来。」马南说。
「他像是会惹麻烦的危险人物吗?」阿儿哈讥嘲道。但她见马南手指一个钉在岩块里的铁制锁扣,表示可以把囚犯链住后,就遣他去囚链室拿铁链和搞环。马南走下廊道,一边喃喃抱怨,一边口诵隧道走法。他曾经来回于彩绘室和囚链室之间,只是从不曾单独走过。
在仅余的一盏灯笼光照下,四面墙壁上那些有下垂大翅膀、在无尽沉寂中或蹲或站的朴拙人形,好像都挪移扰动起来。
她跪下,用水瓶滴水进囚犯嘴中,一次滴一点点。最后他咳了一下,两手虚弱地举起来要拿水瓶,她让他拿去喝。他喝完躺下时,水渍加上灰尘和血迹,一脸脏污。他含糊不清地说了些话,只有几个字,但用的是她听不懂的语言。
马南终于拖了一长条铁链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可以锁铐的大枷锁,以及一个恰合囚犯腰围的铁环。「这铁环不够紧,他可以滑开。」马南把链子锁在墙上的铁圈时,喃喃叨念着。
「不会,你瞧。」阿儿哈现在比较不怕这囚犯了,她伸出手,亲自演示铁环和男人腰肋间所剩细缝,就连她的手也放不进去。「除非他挨饿超过四天。」
「小女主人,」马南以愁惨语调说道:「我倒不是怀疑什么,但……让他当累世无名者的奴隶有什么益处?他是男人呀,小人儿。」
「马南,你实在是个老呆瓜。嗳,快弄好,我们要走了。」
囚犯睁着明亮但疲乏的双眼注视这两个人。
「马南,他的手杖呢?在那儿。我要带走,它有魔力。唔,还有这个我也要带走。」她迅速一跃上前,抓住男人衣领边的银链子,将链子绕过男人的头;那男人试图抓她手臂制止,但背部被马南踢了一脚,阿儿哈将银链子一甩,他就够不到了。「这是你的护身符吗,巫师?你很宝贝它是不是?看起来没什么价值呀,你没钱买个更好的吗?让我替你好好保管吧。」说着,她把银链子挂在自己脖子上,并将坠子藏在羊毛外袍的厚领子底下。
「妳不了解它是做什么用的。」男人说着,声音极沙哑,所讲的卡耳格语发音不正确,但意思表达得倒是够清楚。
马南再踢了他一脚。这一踢,囚犯疼痛地嗯哼一声,闭上双眼。
「别管他了,马南,走。」
她离开彩绘室,马南咕哝着尾随。
当晚,所在地的灯火尽熄时,阿儿哈又单独爬上山丘。她从宝座殿后面的井里汲水出来装满水瓶,拿着这瓶水及一大块未发酵的荞麦扁面包,进入大迷宫的彩绘室。她把这两样东西放在囚犯刚好够得着的地方。他已入睡,动也没动。她放好东西就转身返回小屋,那一夜,她也睡得饱实安稳。
午后,她单独再去大迷宫。面包已不见,水瓶已空,陌生人背靠墙坐着,带着尘土和伤疤的脸依旧状极可怕,但表情戒慎。
她站在他正对面的角落处,男人被链着,不可能碰到她。她打量了他一下就别开脸,但这室内没什么特别东西好看。她不肯说话,好像有什么拦着她开口似的。她一颗心怦怦跳,像是害怕。其实没有理由怕他,他在她的掌控中。
「有光真好。」他说话轻和深沉,让她心慌。
「你叫什么名字?」她蛮横地问,觉得自己的声音颇异常,格外高细。
「嗯,平常大家都叫我雀鹰。」
「雀鹰?那是你的名字?」
「不是。」
「那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不能告诉妳。妳是陵墓第一女祭司吗?」
「嗯。」
「大家怎么称呼妳?」
「阿儿哈。」
「『被吞食的人』……那名字是这个意思吗?」他的黑眼睛专注地看着她,嘴角略带微笑[菲菲小` 説`网`www.f f xs h.c `n紛 享]。「妳的名字叫什么呢?」
「我没有名字。别问我问题。你是哪里人?」
「内环诸岛的人,在西方。」
「黑弗诺吗?」
那是她仅知的内环诸岛的城市或岛屿名称。
「是的,我从黑弗诺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
「峨团陵墓在我们国人之间很有名。」
「但你是个异端,不信神。」
他摇头。「不,女祭司。我相信黑暗的力量!我在别的地方遇过『累世无名者』。」
「在什么地方?」
「在群岛区,就是内环王国。那里也有很多地方从属于大地太古力,那太古力与这里一样。只是它们都不比这里的巨大,而且其余地方的太古力都没有神庙和女祭司,也不像在这里,这么受敬拜。」
「你是来敬拜的?」她嘲弄道。
「我来盗抢。」他说。
她盯着他认真的脸:「你太过自信了!」
「我晓得这不容易。」
「容易?根本就不可能办到。假如你信神,你就会知道那根本是不可能的。累世无名者看顾着她们所属的东西。」
「我要找的东西不是她们的东西。」
「那肯定是你的东西啰?」
「我来要求归还。」
「这么说的话,你到底是什么,神吗?还是君王?」她上下打量他。眼前这男人疲惫地坐在地上,身子被链铐住,全身肮脏。「你不过是个贼!」
他没搭腔,只以目光迎视。
「你不准正面注视我!」她高声道。
「小姐,」他说:「我无意冒犯。我是个陌生人,而且是侵入者。我不懂妳们这里的规矩,也不晓得谒见护陵女祭司应有的礼节。我现在不过是妳手掌心的蚂蚁,万一不小心冒犯,还请宽恕。」
她立在原处,没有回应。有一刻,她觉得血液升上脸颊,热烫而可笑。但他已经没在看她,也就没见到她脸红。他早已听命望向别处。
两人不说话好一会儿。四周墙上的人形以悲伤空洞的眼神注视他们。
她带了一整石坛的水。见他的眼睛一直飘向它,好一会儿后,她才说:「你要是想喝水,喝吧。」
他立刻蹒跚爬向石坛,像端起酒杯般轻松举起,一口气喝了很久。接着,他把袖子一角打湿,尽可能把脸上和手上的污垢、血渍、蛛网等擦拭干净。这过程颇花了些时间,女孩在一旁看着。擦拭完毕后,他看起来好多了,但这番打理让一边脸颊上的伤疤露了出来,那是愈合很久的旧伤疤,呈四道平行棱线,由眼睛延展至颔骨,有如被巨爪抓伤留下的痕迹,在黝黑的脸上显得白。
「那个伤疤,」她问:「是怎么来的?」
他没立刻回答。
「是龙爪抓伤的?」她这么问道,有意嘲弄。她下来大迷宫,不就是为了取笑她的受害者,藉他的无助来折磨他吗?
「不,不是龙抓的。」
「这么说,至少你不是龙主啰。」
「不对,」他颇不情愿地表白:「我是龙主没错。但这伤疤是在成为龙主以前造成的。我刚才说了,我以前在这世上别的地方遇过黑暗力量。我脸上这伤疤正是累世无名者的亲族之一留下的记号。但他已不再无名,我最后知道了他的名字。」
「你在说什么?什么名字?」
「我不能告诉妳。」他说着,虽然一脸正经,却带微笑[菲菲小` 説`网`www.f f xs h.c `n紛 享]。
「一派胡言,傻瓜乱扯,亵渎神圣。她们名叫『累世无名者』!你根本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女祭司,我比妳知道得清楚。」他说时声音越加深沉:「妳再仔细看一看!」他转头,以便让她确实看见横踞他脸颊的可怕记号。
「我不相信你的话。」她说,声音颤抖。
「女祭司,」他柔和地说:「妳年纪不大,服侍黑暗无名者的时间不可能很久。」
「但我已经服侍很久,非常久了!我是第一女祭司,重生者,一千年前又一千年前我就已经开始服侍我的众主母了,我是她们的仆人,她们的口,她们的手。对于玷污陵墓、看了不该看的东西的人,我也是复仇者!你别再瞎掰,也别再说大话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只要我喊一声,我的守卫就会过来砍掉你的头?或者,要是我离开并锁上这扇门,我所服侍的那些主母就会吃掉你的筋肉和灵魂,把你的骨头留在这些尘土中?」
他默默点头。
她结结巴巴,发现已无话可说,便咻地冲出房间,砰地用力拉上门闩。就让他以为她不再回来好了!让他在黑暗中冒汗,让他大肆咒骂并颤抖,然后拚命努力操作他那些不洁、无效的魔法!
但在她的心眼中,却看见他舒展而眠,一如先前在铁门边时那样:宛若绵羊躺在阳光和煦的草坪上,那么安详超然。
她在拴好的门上吐口水,画上去除不洁的记号,然后跑步般迅速返回墓穴。
一路曲曲绕绕返回宝座殿活板门的途中,她以手指贴拂墙面优美的岩石花纹,感觉它们好像凝结的花边。她全身上下扫过一股渴望,想点燃灯笼,再看看那些时间打造的岩石、再瞧瞧墙上美丽的闪光,只要看一眼就好。但她闭紧双眼,继续快步行进。
第七章 大宝藏室
过去在日常祭典仪式中担纲尽职,好像不曾像今天感觉这么繁冗、琐碎、漫长。一个个面容无光、举态鬼祟的小女孩,一个个躁动不安的见习生,一个个外表严峻冷酷的女祭司——她们的人生是谜样综合体,集嫉妒、苦恼、狭小抱负与薄弱热情于一身——这些女子日日与她为伍,构成她所知的人间,这时竟显得可怜又可厌。
但服侍巨大力量的她、身为恐怖黑夜女祭司的她,免除了流于心胸狭窄的弊病。她不用操心日常生活的劳形苦役。在这里,只要比旁人多拿点肥油浇在盘中扁豆上,就值得高兴老半天。但她完全不必过那种日子。地底没有白天,那里始终只有黑夜。
而在那无止无尽的黑夜里,那个黝黑的男囚犯,那个幽暗技艺的操持者,被绑在固定于岩石内的铁链中,等待着不知来不来的她,等待着她带水、面包和生命去给他——或是带刀、屠夫碗和死亡,端视她一时念头而定。
除了柯琇以外,她不曾告诉别人有关囚犯的事,柯琇也没再告诉别人。现在,他已经在彩绘室待了三天三仅,柯琇却压根没向阿儿哈问起。也许她认定囚犯早死了,而阿儿哈已吩咐马南把尸体拖进骸骨室。尽管柯琇不像是那种凡事认为理所当然的人,但阿儿哈告诉自己:柯琇默不吭声一点也不奇怪,她希望每件事都隐密不宣,她也不喜欢问问题。加上阿儿哈告诉过她别插手管第一女祭司的事,所以柯琇只是完全服从指示罢了。
然而,假如那男人理当死了,阿儿哈就不能吩咐人为他准备食物,所以除了从大屋地窖偷点苹果和洋葱干以外,其余只好自己设法。她假装想单独进餐,命人把早餐和晚餐送到小屋,但她自己只喝汤,等到夜里就把其余食物送进大迷宫的彩绘室。她早已习惯一次禁食一天或高达四天,所以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大迷宫里那个家伙把她带去的面包、奶酪和豆子吃个精光,虽然分量不多,但着实像青蛙吞食苍蝇:啪!转眼一干二净。很显然,他还能吃上五、六份;但他郑重向她道谢,有如他是客人,而她是女主人,为他准备了传闻中在神王宫殿举行的豪宴,满席烤肉、奶油面包,还有盛于水晶杯中的美酒。
「告诉我内环岛屿那边的生活情形?」
她带了一张椅脚交叉的象牙制折叠小凳子下来,对囚犯问话时就不须站着,也不用坐在地上与他齐平。
「唔,那里有很多岛屿。人家说,单是群岛区的大小岛屿就有四乘四十那么多,群岛区之外还有四个陲区,但没有人航遍四陲区,也就没法计算总共有多少岛屿。每个岛屿各自不同,其中最可观的可能首推黑弗诺,它是世界中心的最大岛。这座大岛的中心有宽阔海湾泊满船只,那是黑弗诺城。全城塔楼都用白色大理石建造,每个亲王和商人的房子都加建塔楼,满城塔楼高低错落。房舍屋顶铺了红砖瓦,运河桥梁都有红、蓝、绿相杂的镶嵌画。亲王的旗帜有各种颜色,飘扬在白色塔楼上。其中最高一座塔楼悬挂着『厄瑞亚拜之剑』,形成一座朝天小尖塔。太阳升起时,那里最先迎接阳光,剑身映着日照闪闪发光;太阳下沉时,那把剑依旧会在暮色中绽放金光一小段时间。」
「厄瑞亚拜是什么人?」她心照不宣问道。
他举目注视她,没说什么,但微微一笑,继而想通似地说:「妳们这里确实可以耳闻一点他的事迹,但大概只知他来过卡耳格四岛。妳对那个故事了解多少?」
「我知道他失去他的巫杖、护身符与力量,就和你一样。」她回答:「后来他躲过打败他的高等祭司,逃到西方,最后被龙杀了。其实,他如果逃进陵墓这里,就不须劳驾那些龙了。」
「这倒是真的。」她的囚犯说。
她察觉厄瑞亚拜是个危险话题,想就此打住。「人家说他是龙主。你说你也是。那你告诉我,龙主是什么?」
她询问的口气带着奚落嘲弄,但他的回答都直率明确,好像深信她的问题不带恶意。
「『龙主』是龙肯对谈的人。」他答道:「或者至少得达到这一点。倒不是像多数人所想的运用什么妙计或骗术去御龙,因为龙根本不受驾御。关键不外乎:碰到龙时,它是肯同你说话,或是想把你吃掉。假如你有把握让它采取前一种行动而放弃后一种,你就是龙主了。」
「龙会说话?」
「当然!它们讲的是最古老的语言,也是我们施展幻术和形意法术时得运用的语言,我们学得非常辛苦,也大多运用得残破不全。从没有人把那种语言学齐全,甚至连十分之一都不到。人类没有时间学,但龙可以活千岁……因此妳大概不难想象,它们是值得交谈的对象。」
「峨团岛这里有龙吗?」
「我想,已经消失好几世纪了吧,卡瑞构岛也没有龙。但据说在你们帝国最北边的胡珥胡岛深山里还有很多巨龙存在。至于内环岛屿,它们现在都众居在最西边,就是遥远的西陲区那些没人居住也少见人迹的岛屿。它们饥饿时会飞到东边岛屿掠食,但那种情况不多。我去过一座岛屿,看到群龙聚集在那儿飞舞,它们张开巨大翅膀盘旋,有如秋天黄叶飞扫,在西方海洋的上空节节高飞。」这幅景象历历在目,他两眼凝神,似乎穿透了暗沉沉的壁画,透视了墙壁、土地与黑暗,见到一望无际伸向落日的开阔海,见到了在金黄风烟中翻腾的金龙。
「你骗人,」女孩厉声道:「你瞎编。」
他惊异地注视她,「为什么我要说谎,阿儿哈?」
「好让我感觉自己像个笨蛋,又蠢又没胆;好让你变成智者,勇气十足、有力量,又是个龙主,又这个又那个。你看过龙舞,见过黑弗诺的白色塔楼,你样样都晓得;而我一无所知,什么世面也没见过。但你所说的全是骗人的!你什么也不是,只是个窃贼兼囚犯,你甚至没有灵魂,永远别想离开这地方。到底有没有海洋、龙、白色塔楼那些东西都没关系,反正你再也见不到它们,甚至连阳光都别想再瞥到一眼。我只知道黑暗这个地底黑夜,但它真实存在,也是最终要认识的全部。寂静与黑暗。巫师,你什么都懂;而我只知道一件事,但这是真实的一件事!」
他低下头,两只铜褐色长手静置膝头。她又看见他脸颊上的四道伤疤。他比她更深入黑暗,就连死亡,他也比她更了解……一股因他而起的怨气突然涌上心头,瞬间卡在她喉咙。为什么他坐在那里,一无防卫,却又那么强壮?为什么她没法打击他?
「我让你活下来,」她突然脱口而出,丝毫没经事先考虑:「是想瞧瞧术士的把戏是什么样子。只要你露些把戏给我看,就可以继续活下去。要是你什么也不会,只会要些骗术愚技,我只好把你解决了,明白吗?」
「明白。」
「很好,开始吧。」
他将头埋进手中片刻,并动了动姿势。那个铁圈使他怎么都不舒服,除非躺平。
最后他抬头,一脸严肃说:「阿儿哈,妳听我说,我是个法师,也就是妳们所称的巫师术士。我是有些技艺和力量,那是真的。但在这个太古力的所在,我的力气很小,而且技法不听我使唤,这也是真的。我虽然能替妳表演一下幻术,让妳见识各种奇景,但那是巫道最微末的部分。我小时候就会玩幻术了。我甚至可以在这里操作那些幻术,不成问题;关键是,如果妳相信那些幻术,妳会觉得害怕,那种恐惧倘若转成愤怒,妳可能会想把我杀掉。但如果妳不相信那些幻术,妳会认为它们只是骗术愚技,就像妳刚才说的。结果呢,我还是会丧命。但此时此刻,我的目标和欲望是继续活下去。」
这番话让她不由得笑起来,她说:「噢,你会活一阵子的,难道你看不出这点?真笨哪!好了,让我看看那些幻术。我晓得它们是假的,不会害怕。就算它们果真不假,我也不会害怕。你尽管开始吧。你宝贵的皮肉暂时还很安全,至少今晚没问题。」
听了这话,跟她刚才一样,他也笑了。两个人把他那条命当成球似玩着,丢过来抛过
「妳希望我表演什么给妳看?」
「你能表演什么?」
「什么都能。」
「真会吹嘘!」
「不,我不是吹嘘,」他说着,显然有点被刺伤:「不管怎么说,我没有自夸的意思。」
「露几手你认为值得看的,什么都行!」
他低头注视两只手一会儿。没出现什么。她灯笼里的兽脂蜡烛稳定地燃放微光,墙上暗沉画中那些长了鸟翼但不会飞的人形,张着暗红白色眼睛虎视眈眈盯着他们俩。四周没有一丝声响。她失望地叹口气,甚至有点悲伤。他太虚弱了,只会讲大话,什么也变不出来。他什么也不是,不过是个擅长说谎的人,甚至连个高明的窃贼都称不上。「算了。」她终于说,并拉起裙子准备站起来。她移动时,羊毛衣裙发出奇怪的窸窣轻响。她低头看,惊诧地站起身。
她穿了好几年的厚重黑衣裙不见了,换成一袭天蓝色丝质礼服,明亮柔和,有如傍晚的天空。礼服自腰部鼓胀成钟形,裙子部分用银色细线镶满小珍珠和细水晶,迸发柔和闪光,宛如四月雨。
她哑然注视眼前的魔术师。
「妳喜欢吗?」
「这!!」
「有一次我在黑弗诺新宫殿举行的日回宴上看见一位公主,她身上的衫裙很像这套。」他说着,一边满意地打量那袭衣裳。「妳要我展示些妳认为值得看的东西。我让妳看妳自己。」
「把它——把它弄掉。」
「妳给了我妳的斗篷,」他责备似地说道:「我能不给妳什么吗?嗳,别担心,这只是幻象,瞧!」
他一根手指也没动,也确实一个字都没说,但那袭华丽的蓝丝衣裳不见了,她身上依旧是粗布黑衣衫。
她静立俄顷。
「我要怎么知道,」她终于说:「你就是外表看起来的那个人?」
「妳不需要这么做,」他说:「我不知道对妳而言我看起来像什么。」
她又沉思起来。「你可能骗我,骗我相信你是……」她中断话语,因为他突然举手向上指,动作非常迅速。她以为他在施法术,连忙快步向门口退却;但她随他手指的方向看上去,看到高处漆黑圆拱屋顶上的小方块,也就是双神庙宝物间的侦窥孔。
那个侦窥孔没透出光线,她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出上边有人;然而,他指出那个小洞,还用疑问的目光注视她。
两人屏息静立良久。
「你的魔术只是骗小孩的笨玩意儿。」她清楚说道:「全是骗人的把戏。我看够了,你将送去喂累世无名者,我不会再来了。」
她拿起灯笼走出去,并大声拉好铁门门闩。之后,她站在门外,心慌不已。接下去该怎么办?
柯琇看见或听见多少?刚才他们谈了些什么?她想不起来了。好像原本想对这囚犯说的话,一个字都没提。那个人大谈龙、塔楼,还替无名者取名字,他提到想活下去,也感激她给他斗篷躺等等,他讲话总是让她心慌意乱。他没提到她猜想他会说的话,她也没问他有关那个护身符的事。那个护身符她还戴着,藏在胸前。
既然柯琇一直在偷听,或许没问起护身符反倒好。
嗳,又有什么关系,柯琇能做出什么有害的事呢?她这样自问时,内心已有答案:要杀死一只被关的老鹰再容易不过了。那男人被链在石笼中,一筹莫展。神王女祭司只要派她的仆人杜比趁夜去把他掐死就行了;或者,如果她和杜比不晓得大迷宫的路径,只要从侦窥孔把毒灰吹进彩绘室就够了。她有很多盒那种邪毒,瓶瓶罐罐,有的可掺在食物里,有的可和在饮水中,还有的可产生毒气,只要吸入那种空气够久,必死无疑。那囚犯可能明天早晨就没了心跳,到时这件事就告终,墓穴里永远不再有光亮。
阿儿哈想到此,快步穿过狭窄岩道走到墓穴入口,马南在这儿,像只老蛤蟆蹲伏在黑暗中等她。由于阿儿哈数度去看囚犯,马南深感不安,而她又不肯让他同行,所以两人协议让马南在入口处等候。现在她很高兴他就在那儿,可以就近差遣;至少她可以信赖他。
「马南,仔细听。你现在立刻去彩绘室对那囚犯说,你要把他带去活埋在墓穴底下。」马南的小眼睛一亮。「你要大声说。说完就把铁链锁打开,带他去……」她停了话,一时拿不定主意藏匿囚犯的最佳所在。
「带他去墓穴。」马南热切地说。
「不是,傻瓜。我只是要你那样说,可不是真要你那么做。等一等……」
哪个地方安全,可以躲过柯琇和柯琇的密探?只有地底那些最深的地方才安全,也就是无名者辖域中最神圣、最隐密的地方,柯琇或许不敢去。然而,柯琇不是几乎什么都敢吗?她或许怕黑暗的地方,但她是那种会压抑畏惧,不达目的不休止的人。过去这么多年,从萨珥,从前世阿儿哈,或甚至从自己暗自探索中,柯琇到底摸熟多少迷宫路径,这点无从得知。阿儿哈怀疑柯琇知道得比她假装知道的多。但有一条保密周全的秘密通道,柯琇肯定还无从知晓。
「你得带着那名囚犯跟我走,而且得摸黑走。等我带你回来这里时,你再去墓穴里掘个坟,放口棺材进空坟后把泥土填好。要做到有人去找的话,可以找得到那座坟。坟要掘得深,懂吗?」
「不懂。」马南顽固而焦躁地说:「小人儿,这种策略不聪明。很不好。根本不该有男人在这里面!会遭惩罚的!!」
「你这老笨蛋,想被割掉舌头吗!胆敢指示我怎么做事吗?我遵从黑暗力量的指令,你要遵从我!」
「对不起,小女主人,对不起……」
他们返回彩绘室。抵达后,她在外面隧道等候,马南走进去,从墙上锁扣解开铁链。她听见男人低沉的声音问:「要去哪,马南?」而沙哑男高音不高兴地答道:「我女主人说,要把你活埋在墓碑底下的墓穴。起来!」她听见沉重的铁链匡当响,有如鞭子。
囚犯出来了,两只手臂被马南用皮带绑着。马南跟在后面拉着他,看起来像用短皮带牵小狗,只不过项圈是围在腰间,而皮带是铁制的。男人眼光转向她,但她吹熄烛火,未发一言即开步行入黑暗。她马上像先前没带灯火进入大迷宫时那样,踩着一贯缓慢但稳健的步伐,并一路用指尖轻拂两边墙壁。跟在后头的马南和囚犯因受铁链限制,走来比她笨拙多了,只能拖拉着蹒跚前进。但是,非让他们摸黑行走不可,她不想让他们任何一个认得路。
出了彩绘室左转,略过两个开口,接着在四叉道右转,再略过右边一个开口;然后是一段冗长的侧弯路,之后是一段下行的长台阶。这台阶很滑,对一般人的脚而言又太窄了。她以前最远就只走到这段台阶的尾端。
这里的空气较为浊臭,感觉滞塞,还带有呛鼻气味。但她清楚方向,就连萨珥当初讲述的音调,她也清楚记得:走完台阶(她听见背后囚犯在漆黑中绊了一跤,以及马南用力拉扯铁链让他站起来时的大口喘息声),到阶底时立刻左转一直走,经过三个开口后右转直走。隧道都侧弯且向某一面倾斜,没有一条呈直线。 「接着要走『巨坑』的边缘,」萨珥的声音在她脑子的黑暗中说:「那道边缘路很窄。」
她放慢脚步,弯腰,伸出一只手触摸路面。隧道由此直行一大段,带给走动者错误的确定感。突然间,她那只不停在前方摸索岩面的手什么也没摸着。起先还有道岩石边缘,再过去便一片空无。右边,隧道的岩面往下直垂坑底,左边则有个凸出的长条瞪道,宽度不及人的单手横幅。
「注意这里有个巨坑。面向左边墙面,紧贴岩石侧走,脚滑行。马南,拉紧铁链……你们都在磴道上吧?这磴道越来越窄,别把重量放在脚后跟。好,我越过巨坑了,把手伸过来给我,来……」
这段隧道呈短促的「之」字形伸展,还结合了许多侧开口。他们经过某些开口时,脚步声引来怪异的空荡回响;更奇怪的是,可以感觉到一丝向内吸的淡微过堂风。那些侧开廊道一定都是以他们刚通过的那种巨坑收尾。或许,在大迷宫这个低洼地带有个凹洞,是个深邃的巨无霸洞穴,相较之下墓穴实在微不足道。也许那还是个朝下通往虚无的大黑洞。
但巨坑上方就是他们正进入的漆黑隧道,上下左右越来越低窄,到后来连阿儿哈都得低头弯腰。这条路没有尽头吗?
尽头乍然出现,是一扇紧闭的门屝。阿儿哈俯身靠过去,由于速度稍急了些,头和手都撞了一下。她先摸到匙孔,接着在腰带铁环中摸索那把从没用过的小钥匙,那把匙柄呈龙形的银色钥匙。没错,正是这支,转得动。她开启了峨团陵墓大宝藏室的门。一股干枯、冲鼻、不流通的空气穿过黑暗向外叹了口气。
「马南,你不可以进去,你在门外等。」
「他能进去,我不可以?」
「马南,你要是进这房间,就不能出来了,这条戒律是针对除我以外的所有人。除了我,其它凡俗之躯都不能活着走出这房间。你要进去吗?」
「我在外面等。」忧郁的声音在黑暗中说道:「女主人,女主人,别关门喔!!」
马南的警戒使她胆怯至极,她让门半开半闭。这地方真的让她充满迷茫的恐惧,而那囚犯虽然被绑着,她仍有几分不信任。一进到门内,她马上点燃灯火。她两手发抖,加上这里空气密闭不流通,灯笼的蜡烛好不容易才点着。但长程摸黑走下来,即使昏黄的小烛火也显得明亮;在这烛火映照下,大宝藏室里满布晃动的影子,阴森森压迫着他们。
室内共有六口大箱子,全用岩石打造,都积了一层厚灰,像面包上生长的霉。而除了石箱,室内一无所有。墙壁粗糙,屋顶低矮。这地方很冷,那种没有空气而深透骨子的冷,使心脏血液似乎停止流动。没有蛛网,只有灰尘,因为没有任何生物在此存活,完全没有,连大迷宫里那种罕见的白色小蜘蛛都没有。灰尘很厚很厚,而每颗尘粒或许正代表此处无时间无光明之下所经过的每一天。日月年岁全部化为尘埃。
「这就是你要找的地方,陵墓大宝藏室。」阿儿哈的声音没有颤抖:「但你进来后,就永远出不去了。」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