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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科波菲尔

_30 大卫·科波菲尔(美)
“别对着我说!”她皱皱眉头阻住了他道。
“詹姆斯先生和我,先生――”
“请你也别对我说。”我说道。
李提默先生一点也不失态,微微鞠一躬表示凡是我们最满意的也是他最满意的,然后又说道:
“自从那个小女人在詹姆斯先生保护下离开雅茅斯后,詹姆斯先生和我就同她住在国外。我们去了许多地方,看了不少国家。我们去过法国、瑞士、意大利,实际上,几乎到了各处。”
他注视着那椅背,好像是对那椅背说话一样。然后,他轻轻用手在上面弹弹,好像是在弹一架无声钢琴上的弦。
“詹姆斯先生的确爱那个小女人。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处在自我伺候他以来所见到的最安定的状态中。那个小女人很堪教化,能说各地语言,叫人认不出她本是个乡巴佬。据我看,无论我们到哪儿,她都很受称赞。”
达特尔小姐把一只手支在腰上。我看到他偷偷看了她一眼后暗暗地笑。
“真的,那个小女人大受称赞。或因为她的衣着,或因为太阳和空气,或因为那么被重视,或因为这,或因为那,她的确让人注意到了她的长处。”
他稍稍停了下来。她眼光烦乱地眺望远方景物,咬住下嘴唇以阻止嘴的颤动。
李提默先生把手从椅子上挪开,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身子重心放在一条腿上,把他那体面的头略朝前伸并偏向一边,眼睛仍朝下看着继续说道:
“那个小女人这样过了一段日子,有时显得没情没绪的。后来,我觉得正是她的那种没情没绪和那类的脾气使詹姆斯先生厌倦了,事情不那么如意了,詹姆斯先生又开始躁动不安了。他越躁动不安,她也就越糟;我应当说,在我个人来说,我夹在他们之间度过了一段困难时间。情况就是这样,不断修复弥补,我相信,比任何人都想象的要持续得久些。”
达特尔小姐把眼睛从远处收回,又用先前那样的表情看着我。李提默捂着嘴体面地咳嗽两下清了清喉咙,把重心移到另一条腿后又说道:
“后来,争吵和责骂变得太多时,一天早上,詹姆斯先生一早从那不勒斯附近动身了(我们曾在那不勒斯有个别墅,因为那小女人喜欢海),声称过一两天就回,并交待由我负责向她点破真相。为了双方幸福,他――”说到这里,又咳了一声,“一去不回了。可是,我应当说,詹姆斯先生的行为实在是光明正大的;因为他提议,那小女人应该嫁给一个很体面而又对她既往不咎的人,而且这人至少不比这小女人在正常情况下能嫁的任何人差,因为她的亲属都很卑贱呀。”
他又把腿换了一下,并舔湿了嘴唇。我相信这坏蛋说的就是他自己,从达特尔小姐的脸上我看出了对这想法的证实。
“这一点也交我负责说明。我愿做任何事为詹姆斯先生解除困难,使他和他慈祥的母亲重新和解,要知道他那慈祥的母亲已为了他忍受了许多呢。于是,我负起那重托。我把他离开的事说穿后,那小女人清醒后出人意料地狂暴。她完全疯了一样,必须使很大力按住她,要不她就用刀自杀,或跳入海里,或朝石块地板上撞击头部。”
靠在椅子上的达特尔小姐面呈狂喜,几乎要表示对这家伙的声音表示喜爱了。
“可是,我谈到我所受委托的第二部分时,”李提默先生不安地搓搓手说,“那小女人非旦不像一般人猜的那样对此安排感激涕零,反而显出了她的本来面目。我从没见过更胡闹的人了。她的行为坏得惊人。她并不比一块木头或石头有更多谢意、感情、耐心和理性。如果我不小心,我相信我会被她杀掉。”
“就为此我更尊敬她。”我忿忿地说道。
李提默先生低下头,仿佛说,“是吗,先生?可你还年轻呢!”然后又继续报告。
“简而言之,有一段时间内,必须把她身边可以伤害她自己或别人的东西都拿开,然后把她严密禁闭起来。虽然这样做了,她还是在晚上跑掉了。她推开了一扇由我亲自钉的窗格,坠落在下面藤藤蔓蔓的葡萄架上。打那以后,就我所知,再没人见过她或听说过她。”
“她大概死了,”达特尔小姐微笑着说道,好像可以向那受害的女孩的尸体踢去一样。
“也许她投水自杀了,小姐,”李提默先生抓住一个对什么人说话的机会这样答道,“很可能。要不,她会得到船夫们和他们老婆孩子的帮助。由于在下层呆惯了,她总喜欢去海边和他们聊天,达特尔小姐,还整天坐在他们的船边。詹姆斯先生不在时,我看到她整天整天地这样做。有一次,詹姆斯先生发现她曾对那些孩子说过,说她是个船夫的女儿,很久以前,她在自己的国家里时也像她们一样在海滩上玩;这让詹姆斯先生很不高兴。”
哦,爱米丽!可怜的美人!我好像看到她坐在远方的海滩上,和与她幼年时相仿的小孩们坐在一起,一面想着如果她嫁给一个穷人后会有一个小小声音喊她妈妈,一边听那永远吟叹着“不再归来”的隆隆涛声,这是怎么样的画面呀!
“一切已明白,再没什么可做的时候,达特尔小姐――”
“我告诉过你别对我说话吗?”她不无轻蔑严厉地说。
“你吩咐过,小姐,”他回答道,“我请你原谅。可是,服从是我的本份。”
“尽你的本份,”她马上说道,“把你的故事说完,然后滚开!”
“一切已明白,”他摆出好不体面的一副神情说道,并很驯服地鞠了一躬,“她是找不到的了,我就去约定通信的地方见詹姆斯先生,把已发生的一切向他报告。结果我们争了起来。我觉得,为了维护我人格,我应该离开他。我可以,也已经,受了詹姆斯先生很多气;可他把我侮辱得太过份了。他伤了我的心。由于已经知道他们母子间不幸的反目,也知道她大概会怎么忧伤,我就冒昧回到英国,报告――”
“为了我给他钱,”达特尔小姐对我说道。
“一点不错,小姐――报告我所知道的事。我想不起来,”李提默先生想了一会儿说道,“还有什么别的了。眼下我失业了,希望能找份体面的活。”
达特尔小姐看了我一眼,好像是问我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因为我正好想到一件事,我就说道:
“我想问这――家伙,”我不能勉强自己用更客气的词了,“他们是不是扣住了她家写给她的信,或他认为她收到了那封信?”
他保持了平静和沉默,眼盯着地面,用右手每一个指尖巧妙地顶住左手每一个指尖。
达特尔小姐把头轻蔑地转向他。
“对不起,小姐,”他从冥想中清醒过来说道,“可是,虽说应服从你,虽说是个仆人,我也有我的身份。科波菲尔先生和小姐你是不同的。如果科波菲尔先生想从我这儿打听什么事,我冒昧地提醒科波菲尔先生,他可以把问题向我提出。
我有一个应当保持的人格。”
我心头斗争了一番后,把眼睛转向他说道:“你已经听到我的问题了,你可以把它看作是对你提出的。你要怎么回答呢?”
“先生,”他不断把指尖巧妙的分开又合上,并答道,“我的回答要在一定限度内,因为,把詹姆斯先生的秘密告诉他的母亲和告诉你是完全不同的事。我认为,詹姆斯先生一般不会喜欢收到会令忧郁和不快增强的信;可也仅此而已,先生,我不想再说下去了。”
“没别的了?”达特尔小姐问我道。
我表示,我没别的要说了。“只有一点,”见他要离开时,我补充道,“我知道这家伙在这场罪恶中扮演的角色,而且,因为我要把一切告诉从她小时候起就做她父亲的那位诚实的人,我劝他少在外头露面。”
我开始说话时,他就站住了,和往常一样镇静地听。
“谢谢你,先生。可是,请原谅我这么说,先生,本国没有奴隶,也没有奴隶总管,私刑是严禁的。如果他们那么干,我相信,他们比别人冒的险大。说到底,我去任何地方都不怕,先生。”
说罢,他恭恭敬敬朝我鞠了一躬,又朝达特尔小姐鞠了一躬,然后就从他来时所经过的树篱拱门走出去了。达特尔小姐和我默默彼此打量了一会儿;她的态度完全和她唤那人出来时一样。
“另外,他还说,”她慢慢抿着上唇说道,“据他听说,他的主人正在西班牙沿海航行;然后,在他感到旅行乏味前去满足他的航海嗜好。不过,这不是你所关心的。在那两个骄傲的人中间,也就是母子之间,鸿沟比以往更宽了,几乎没有弥补的希望,因为他们两个的心灵深处都是一样的,时间只使得他们都更固执,更傲慢。这也不是你关心的;不过,这却引到我要说的事情上来了。那个被你看成天使的恶魔,我说的是他在海边烂泥里捡起的那个下流女子,”她向我睁着那双黑眼睛,举起她那热情的手指,“也许还活着――因为,我相信,某些下等的东西不容易死。如果她活着,你一定要找到那个宝贝,好好看住。我们也希望那样,以免她再有机会诱惑他。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利害是一致的;所以我――想给她这个麻木的坏东西感觉得出的伤害的是我――派人请你来听你已听见的话。”
从她的面容上我得知,已有什么人来到了我身后。那是斯梯福兹夫人。她伸手给我时比(旧时)冷淡得多,而她那庄严也比旧时增加了许多。可我看出――并因此感动――她仍然忘不了我对她儿子的旧情。她变化很大,那窈窕的身材已远无当年的挺直,那俊秀的脸上也有了深深的皱纹,头发也几乎全白了。但她在椅子上坐下后,仍是个风度不俗的夫人;我也还很记得,在我做学童时,梦中曾把她高傲明亮的眼光当做指路明灯。
“把一切都前前后后讲给科波菲尔先生听了吗,萝莎?”
“是的。”
“他直接听到李提默的话了吗?”
“是的,我已把你想让他知道的原因告诉他了。”
“你是个好女孩,”说罢她又对我说道,“我和你以前的朋友通过几封信,先生,但我并没能使他重新认识到他的义务和孝心。因此,在这方面,除了像萝莎说到过的那样,我并没有别的目的。我希望,用一种也许能使你带到这儿来的那个还算是好人的人(对他我很抱歉,但我也只能说这么多)减轻忧虑的办法,也使我儿子能不再陷入一个仇人设的陷害圈套,那就好了。”
她挺直了身子坐在那里,向远处直视。
“夫人,”我彬彬有礼地说道,“我懂了。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误解你的动机。可就是对你,我也应该说明,由于我从童年就结识了那个受到伤害的家庭,我很了解她。如果你认为那个受了这么大屈辱的女孩并没受到残酷的欺骗,而且现在还会愿意从令郎手里接过杯水喝,你就大错特错了。她宁愿死一百次也不肯那样做了。”
“行了,萝莎,行了!”斯梯福兹夫人阻住了正想说什么的萝莎道,“没关系。由它去吧。我听说,先生,你结婚了?”
我回答说我已结婚多时了。
“情形还好吗?在我过的安静生活里,什么消息也难听到。
可我知道,你开始成名了。”
“我总算侥幸,”我说道,“受到些称赞。”
“你没有母亲吧?”――她声音柔和地问道。
“没有。”
“太遗憾了,”她马上说道,“她会为你自豪呢,先生。再见!”
她怀着高傲的执拗伸出她的手,我接过了。在我手中,她的手很镇静,仿佛她的内心也很平和。她的骄傲似乎可以制止她手上的脉搏跳动,并在她脸上蒙上一层面纱。她坐在那里,从面纱后面向远方直视。
我沿着露台离开她们时,不禁打量她们俩怎样镇静地坐在那里凝望前方景物,她们周围的暮色又怎样变浓重,怎样汇合。在那遥远的都市中,一些点得较早的灯在那里星星点点闪烁着光;在东部的天空上,依然游走着死灰色的光,可是,从躺在城市和她们之间的那大片宽阔的谷地里,升起一片海般的雾气;这雾气与黑暗混合,就像海水一样要把她们吞没。我确实能记住这一切,也确实在想起它就感到恐怖,因为我再看到她们时,一片汹涌的雾海已涌到她们脚下了。
细想着我听到的那些话,我觉得我应该告诉皮果提先生才对。第二天夜里,我去伦敦看他。他常抱着找回他外甥女的这唯一目标从这里走到那里,可是在伦敦停留的时间仍比在别处的多。那些日子,我无数次看到他在夜深时沿街而行,想从在那不合宜的时间仍在户外游荡的寥寥人群中找到他想却又怕见的人。
在汉格福德市场的小杂货店楼上,他保留了一个住宿处,我多次提到过这地方。他那充满慈爱之心的事业就是从那里出发的。我朝那儿走去。我打听时,听店里人说他还没外出,我能上楼在他的房里找到他。
他正坐在一个窗前读书,窗台上放着一些他种的花草。那房间干净整齐。我一眼就看出,那房间总是做了好迎接她的准备。他每次出去,总存总能把她带回家的希望。我叩门,他没听见;直到我把手放到他肩上,他才抬起眼来。
“卫少爷!谢谢你,少爷!承你好心来看我,真是谢谢你!
请坐。非常欢迎你,少爷。”
“皮果提先生,”我接过他递过来的椅子说道,“别抱太大希望!我听说了一些消息。”
“关于爱米丽的!”
他很激动地把手放到嘴上。他认真看着我眼睛时,脸色都变白了。
“这消息并没提供她在什么地方的线索,可她不和他在一起了。”
他坐下来,聚精会神地看着我,很沉默镇静地听我说什么。当他渐渐把眼光从我脸上移开,用手支着前额往下看时,他那庄重的脸上显出的忍耐使我大为感动,那使他的脸尊严乃至有种美,我至今仍记得。他没插进来讲半个字,也没动一下。他好像通过我的叙述在追寻她的身影,而把一切其它身影全放过,好像那些都没存在过一样。
我说完了,他仍捂住脸,一言不发。我向窗外看了一会,就打量那些花草。
“你对这事怎么看,卫少爷?”他终于问道。
“我觉得她还活着。”我答道。
“我不知道。也许第一件事对她打击太大,她心里又一片纷乱――!她以前总谈到那蓝蓝的海水。她在那么多年前就想到它,难道就因为那是她的葬身之处?”
他一面沉思着,一面用低微的声音这样吃惊地说,然后在那小房间内走来走去。
“可是,”他继续说道,“卫少爷,我过去就觉得她准还活着――无论是睡着了还是醒着我都相信我能找到她――过去这念头引导我、支持我――我不相信我会受骗!不!爱米丽还活着!”
他把手坚定地放到桌上,黝黑的脸上露出很坚定的表情。
“我的外甥女,爱米丽,还活着,少爷!”他坚定地说道,“我不知是从哪儿听说又怎么听说的,可我听说她还活着!”
他这么说时,那样子就像一个受了圣灵感应的人。我在他不能很注意我时等了等,才把我昨晚认为可取的办法解释给他听。
“喏,我亲爱的朋友――”我开始说道。
“谢谢你,谢谢你,好心的少爷。”他用双手握着我的手说道。
“如果她来伦敦――这是可能的,因为有什么地方像这种大城市这样容易藏身呢?她不回家,除了躲起来,她又还能指望干什么呢?――”
“她不肯回家,”他悲哀地摇摇头插进来说道,“如果她当初心甘情愿离开,她会回来;可事实并非如此,所以她不肯回来了,少爷。”
“如果她到了这里,”我说道,“我相信这里有一个人比任何人都更容易发现她。你还记得――请克制一下你自己听我说,为你自己那大目标着想吧!――你还记得马莎吗?”
“我们镇上的?”
一看到他的脸色,我就不用再做答了。
“你知道她在伦敦吗?”
“我在街上看到过她。”他答道,颤了一下。
“可是,你不知道,”我说道,“在她出走之前,爱米丽曾在汉姆帮助下接济过她。你也不知道,我们有一天晚上遇到后在路边的屋里谈话时,她在门外听。”
“卫少爷?”他马上惊诧地说道,“在下着那么大雪的夜晚?”
“就在那个夜晚。可从那以后,我也再没见过她;和你分手后,我折回去想找她说话,可她已经离开了。那时,我不愿意对你说起她,现在我也不愿意;可她就是我说的那个人,我认为我们应该和她谈谈,你明白吗?”
“很明白,少爷,”他回答道。我们已放低了声音,几乎是低语了。我们就那样小声交谈着。
“你说你见过他。你认为你可以找到她吗?我只希望能偶然地见到她。”
“我认为,卫少爷,我知道去什么地方找她。”
“天色已黑。既然我们在一起,能不能现在就出去,就在今晚去找她?”
他同意了,准备和我一起去。我不动声色地观察他,只见他仔细地收拾好那个小房间,把蜡烛和点蜡烛的东西一样准备好,把床铺好,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件她的衣服(我记得我见过她穿这件衣服),和些别的衣服一起折好,还拿出一顶软帽,都放到一把椅子上。他不说这些衣,我也不说。无疑,这些衣已等了她许多许多个夜晚了。
“过去,卫少爷,”我们来到楼下时,他说道,“我几乎把马莎那个女孩看成我那爱米丽脚下的污泥。上帝饶恕我,现在不同了!”
我们走在路上时,半为了和他交谈,半为了满足我自己,我问他汉姆的情况。他的回答几乎和过去一模一样,汉姆还是那样,“好像并不关心他的生命一样过着;但永远也不抱怨,大家都喜欢他。”
我问他,他觉得汉姆是怎么看待那导致他们不幸的祸根的?有没有危险?比方说,一旦和斯梯福兹相遇,他认为汉姆会怎么干?
“我不知道,少爷,”他答道,“我常想到那个问题,可我怎么也想不通。”
我记得她出走后那天早晨,我们三个来到海滩上时汉姆的情形。“你记得吗,”我说道,“他像疯了一样望着海,并谈到‘那下场’?”
“我当然记得!”他说道。
“你猜他那是什么意思?”
“卫少爷,”他答道,“我也曾多次向我自己问起这个问题,怎么也找不出答案来。有件事很怪――我似乎觉得不好去多问他,哪怕他是这么好的脾气。他从前对我说话很恭敬,现在也不会变似的,可他的心思很难摸得透。他的心思深着呢,少爷,我摸不透。”
“你说得对,”我说道,“这情形有时也使我心里急。”
“我也是,卫少爷,”他马上接着说道,“老实说,这比他去冒险行事还更让我着急,虽说这两种都是他心里的变化。我不相信他会在任何情况下动武,可我希望他们两个不要碰上。”
我们穿过神殿酒吧,进了城。当时,他不再说话;而是在我身边边走边一心一意想着他生活中唯一的目的。他那种专心的样子使他在人群中显得很孤单。我们离黑衣教士桥不远时,他转过头来,向对街一个孤零零走过的女人的影子指去,我便知道了――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女人。
我们穿过街道,向她追去。这时,我突然想到,如果我在一个比较僻静人少又不那么为人注意的地方和她谈话,她或许对那误入歧途的姑娘更容易生出一个成年女子的关切。所以,我劝说我的伙伴先不要和她说什么,只需跟着她;同时我也有种要知道她去哪里的模糊想法。
他同意后,我们就在远处跟着,不让她走出视线以外,也不离她太近,因为她不时向周围看。一次,她停下来听一个乐队演奏,我们这时也停了下来。
她走得很远。我们仍跟着。她走路那样子表明她要去一个常去的地方;此外,她又不离开忙乱的街道,大概再加上跟踪一个人的神秘感,都使我更坚定最开始的想法。终于,她转入一条很偏僻的黑暗街道,喧闹声和人群都被抛在街外了。于是我说道,“现在我们可以和她谈话了;”我们便加快脚步,向她赶过去。
第五十一章  马莎
这时,我们到了西敏寺。我们见她迎我们走来时,就转过身去跟在她后面;在西敏寺,她离开主要街道的灯光和喧闹声。她走得那么快以便避开桥上来来往往的两股人流,我们一直赶到米尔班克附近一带窄窄的临河街道时,还被她甩在后面。她好像要躲开她听到的身后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就在那时走到街的另一边;然后头也不回,走得更快了。
在一个阴暗的门洞停了些过夜的货车,从那门洞朝那条河看了一眼,我就不禁停住了脚步。我默默地碰了我的同伴一下,于是我们两个便没走到街那边去,只在街的这边跟着她。我们尽可能没动静地在房屋的阴影下却又尽可能跟上她。
在那条地势低下的街道的顶头,有所破败了的小小木屋,也许那是荒废了的旧渡口小屋。这所房子到我写本书时还在那里。它正好位于那条街的尽头,又是在河与房舍间那条大路的起点上。她走到那里,看到了河水,她停了下来,就像已到了目的地一样。然后,她看着河水,缓缓沿河走着。
到这里的一路上,我曾猜测她是要去一幢房子;我怀着朦胧的希望,但愿那房子多多少少与那失踪的女孩有关。可是,从门洞朝那河水望了一眼,我就本能地意识到她不会再往前走了。
当时,那一带在那时很荒凉,和伦敦周围一切地方一样在夜里死气沉沉,阴郁冷清。在靠近那没有窗子的大监狱的荒凉大路上,既没有码头,也没有房屋。一条流得很缓慢的运河把河里的淤泥积在监狱的墙边。附近的沼泽地里长满了乱草。这里的一部分地面上有些正在变腐的房屋支架,这是些曾不幸动工可却又永远也不会完成的工程遗迹。在另一些地方的地面上堆着生了锈的大汽锅、轮子、曲柄、管子、炉子、桨、锚、潜水钟、风磨帆,以及我叫不出名的怪东西,由某位投机商人收集了来卧在泥土中――由于它们自身的重量,它们在潮湿季节里陷到地下了――显得欲隐身却不能一样。河岸上各种工厂的喧闹声和火光在夜间升腾而起,除了从它们烟囱里不断喷出的浓烟无动于衷,其它一切都被惊扰了。在旧木堆中曲折的潮湿而多缺口的堤岸沿雪水和泥浆通到了退去的潮水边。木堆上粘着令人恶心的绿毛茸茸,还有在去年涨潮时贴上的悬赏打捞溺者的招贴残迹。据说,大瘟疫时期挖了埋死人的义坑之一就在这一带,似乎从那里向四周蔓延了一种有害的影响;要不它就是随着污水泛滥开来,与那恶梦一样的环境溶为一体。
我们追随的那女人就像是扔出来等着腐烂的垃圾的一部分。在这夜景下,她走下来到河边,孤零零地默默凝望河水。
一些小船和驳船被放在烂泥上,这样我们来到几码之处也没被发现。我示意皮果提先生在原地站住,我则从阴影中走出去和她谈话。在向那孤单单的身影接近时,我不免有点发抖。因为看到她那么毅然地走到这阴沉沉的路尽处,站在有许多桥洞的铁桥阴影中,看涨潮的河水中灯光曲曲折折的映像,这时,我感到害怕。
我觉得她在喃喃自语,我相信,她一面认真地看水,一面取下肩上的披巾来裹起了手。她动作迟疑恍惚,不像一个清醒的人,反像一个梦游者。我看到,也永远飞不了,在我抓住她胳臂前,她那没有理智的样子使我担心她会在我眼前倒下。
我同时说道:“马莎!”
她尖叫了一声,用力要挣扎,我都担心我是否能抓住她了。可是一只比我更有力的手抓住了她。她抬起吃惊的眼,看出那是谁的手后,便只挣扎了一下,就在我们中间倒下了。我们把她从水边搬开,搬到有些干石子的地方,然后把又哭又呻吟的她放到地上。过了一会,她抱着充满烦恼的脑袋在石头中间坐下来。
“哦,河啊!”她激动地叫道,“哦,河啊!”
“别说话,别说话!”我说道,“镇静!”
可她还是不断那么说,重复叫道:“哦,河啊!”
“我知道,它就像我的生活!”她绝望地叫道,“我知道,我是它的。我知道,它是我们这种人的天生伙伴!它来自乡村,在那里它是清白的;爬过忧郁的街道,受了玷污而变得悲惨,就像我的生活一样,走向永远汹涌的大海――我觉得我应该和它一起去!”
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绝望,只有从这种语气中才听出了它是怎么回事!
“我不能离开它。我不能忘记它。它日日夜夜在我心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它才配得上我或适合我。哦,可怕的河!”
我的同伴不动不出声地看着她。这时,我心头浮起一个念头:即使我对她外甥女的过去一无所知,我也可以从她脸上看出来了。无论是从画上还是在现实生活中,我都没见过那样打动人的恐怖和同情交加的情形。他颤抖着像要跌倒一样;他的手――因为他的样子让我发慌,我就去摸他的手――
冰凉。
“她神智不清,”我小声对他说道,“不久,她就不会再这样说话了。”
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他的嘴唇动了动,好像认为他已经说了一样;可他只是用手指了指她。
这时,她又哭了起来,伏在我们前面把脸藏在石头中间,像一尊象征失败和耻辱的卧像。我知道,只有等她不再这样后才能和她说话,所以他想去扶她起来时,我坚决地拦住了他。在她平静下来前,我们不声不响地站在附近。
“马莎,”我俯下身去,一面扶她,一面说道――她大概想站起来离去,可她太软弱了,只好靠在一只船上。“你知道这是谁――那个和我在一起的人是谁?”
她软弱地答道,“知道。”
“你知道我们今晚已在你后面跟了好久吗?”
她摇摇头。她既不看她,也不看我,只是很感到羞耻一样地站在那里,一手像失去知觉似地抓着帽子和披肩,另一只手握成拳支着前额。
“你平静点了吗?”我说道,“可以谈谈你在那个雪夜里那么关心的事了吗?我希望上天还记得那事!”
她又呜咽起来,不知说了些什么为我没把她从门口赶开而谢我。
“我不要为我自己辩护,”她停了一下说道,“我坏,我不可救药。我没任何希望了。可是请告诉他,先生,”她已经避开了他,“如果你能对我宽厚点,告诉他我决不是他不幸的原因。”
“从没人说你是那原因呀。”我马上以诚待其诚地说道。
“如果我没认错人,”她断断续续地说道,“那天夜里,她那样可怜我,体贴我,那么仁慈地对待我;不像别人那样躲着我,而是那么帮我,在那夜来到厨房里的人就是你!是你吗,先生?”
“是我。”我说道。
“如果我有什么对她不起的事存在心里,”她神情可怕地看着河水说,“我早就跳进水里去了。如果我和那事有半点牵连,我在那冬天连一夜也熬不过。”
“她逃走的原因已很清楚,”我说道,“你和那事毫无关系。
我们完全相信,我们知道。”
“如果我过去心底更好,我会对她有助得多!”那女孩悔恨万分地说道;“因为她一直对我很好!她总那么和气地对我说话,那么不抱成见。既然我分明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难道我想把她弄成我那样?我失去了一切使生命宝贵的东西时,最使我难以忍受的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皮果提先生站在那里,一只手放在船的边沿上,双眼往下看,另一只手则捂住了脸。
“在那个雪夜之前,我从本镇的什么人那里听说了已经发生的事,”马莎哭道,“令我心中最苦恼的念头是人们会记得她曾和我很好,人们会说是我引诱了她!上帝知道,只要她能再获清白,我宁愿去死!”
由于她长期以来已不习惯克制自己,那悔恨和悲哀的迸发之强烈令人感到可怕。
“死,算不了什么――我能说什么呢?――我想活!”她叫道,“我想在那凄凉的街上活到老――在黑暗中走来走去,遭人恨,讨人厌――看太阳在黯淡的一排排房顶上出现,回忆正是那太阳曾怎样照进我的卧室,把我唤醒――只要能救她,就这样我也愿意!”
她倒在石头上,两手分别抓着些石头,紧紧地握着,好像要把这些石头揉碎。她不断扭动身子,两臂往前伸直了转来转去,像是要遮住眼前那点光线;她低下头,好像那里的记忆太重了,她支持不住了。
“我该怎么办呢!”她绝望地挣扎着说道,“我对自己是一个孤单单的祸害,我对我接近的每一个人都是活生生的耻辱。我怎么能这么活下去呢!”突然,她向我的同伴转过身去。踩死我,杀死我!当她是你的骄傲时,如果我在街上碰她一下,你都会认为我伤害了她。你不能相信――你又为什么要相信――我说出的每一个字。就是现在,如果她和我交谈过一句,也让你蒙上奇耻大辱。我并不怨恨。我并不说她和我一样――我知道我们中间有很大的距离。我不过头顶我所有的罪恶和不幸说我的灵魂感激她,爱她。哦,不要以为我所有的爱的力量已荡然无存了!抛弃我,像全世界做的那样。因为我堕落成这样,因为我曾认识她,杀了我吧;可是不要那样看我!”
她这么发狂样地请求他时,他仔细朝她看;她安静下来时,他轻轻把她扶起来。
“马莎,”皮果提先生说道,“我并不要对你作什么结论。我――特别是我――决不会那么做,我的孩子!近来,我精神上有多少变化是你不知道,虽说你自以为你知道。嘿!”停了一会,他又继续说道,“你不知道这位先生和我为什么要和你谈话,你不知道我们目前的问题。听听吧!”
他对她产生了很大影响。她站在他面前,很畏缩地,像是怕被他看着,可她不再那么大喊大叫宣泄自己的激动和悲哀了。
“在下大雪的那一夜,”皮果提先生说道,“如果你听到卫少爷和我的谈话,你就知道我已经开始――到处――找我那亲爱的外甥女了。我那亲爱的外甥女,”他坚定地重复道,“因为我觉得,马莎,她现在比过去更亲爱了。”
她把脸藏在双手中,但再不说不动。
“我曾听她说起,”皮果提先生说道,“你早年失去父母,又没有朋友用航海人的老粗方法代替他们。如果你有过这么样的一个朋友,你会慢慢喜欢他,你也许可以猜出我的外甥女像我女儿一样。”
由于她无声地发抖着,他便从地上捡起她的披肩,仔细把她裹起来。
“所以,”他说道,“我知道,如果她再见到我,一定会跟我去天涯海角;同时,她也一定会为了躲开我而去天涯海角。虽然她根本不用怀疑我的爱心,而且不用――而且不用,”他坚定地肯定着自己的话重复道,“可是我们中间插进了羞耻。”
从他说的这番明白易懂的话里,我知道他已从各方面把这问题都考虑过了。
“据我们估计,卫少爷和我的估计,”他说道,“她有一天会孤苦伶丁地来伦敦的。我们――卫少爷,我,还有我们大家――都相信,在她遭遇的一切上,你像个新生婴儿一样无辜。你说过,她对你和气、好心、温柔。上帝保佑她,我知道她是那样的!我知道她永远那样,对一切人都那样。你感谢她,爱她,那就尽可能帮我们找她吧,愿上天报答你!”
她马上盯住他――这也是她第一次这么做,好像不相信他的话。
“你肯相信我?”她吃惊地低声问道。
“完全,绝对!”皮果提先生说道。
“如果我找到她,就和她谈话;如果我有住处可让她分住,就和她一起住;然后,背着她来找你们,带你们去见她,对不对?”
我们俩几乎异口同声答道:“对!”
她抬起眼睛,郑重发誓,说要用全部心力来做到这事。她决不动摇,决不变心,决不放弃一线希望。如果她没有忠于这责任,那么她现在为之努力的目的――为着过一种清白生活的目的――也会弃她而去,使她比那夜河边上的他更可怜,更没希望,但愿人和神的一切救助都与她无缘!
她并没提高声音,也不是对着我们而是对着夜空说;然后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看凄清的河水。
我们认为这时可以把我们知道的都告诉她了;于是我详详细细讲了出来。她听得很仔细,面部表情也不断变化。但不论怎么变,那坚定总是不变。她眼中时而充满泪水,但她用力抑制下去,仿佛她的精神完全变了,仿佛她已安静得不能再安静。
一切都讲完后,她问,如果有了机会,去什么地方通知我们。我就着暗淡的路灯把我们俩的住址写在记事簿上,再撕下给了她。她把那纸藏进她破烂的胸衣中。我问她住在什么地方。她停了一下,说什么地方也住不长,还是不知道为好。
皮果提先生小声向我说出我已想到的问题,我拿出了我的钱袋。可是,我没法勉强她收下任何钱,也不能说服她应许改天会接受。我向她说明,皮果提先生就他本人状况来说并不窘迫;而她要靠她自己的力量去找寻的想法也使我们吃惊。她坚持这么说,在这一点上,他在她身上的影响和我的一样无力。她满心感谢我们,但决不肯接受钱。
“或许有活可干,”她说道,“我要去试试。”
“至少,在试之前,”我马上说道,“接受一点点帮助吧。”
“我不能为了钱而做我允诺去做的事,”她答道。“就算我挨饿,我也不能拿钱。给我钱,就等于收回了你们的信任,收回了你们已经给我的目的,取去从河里救出我的唯一可靠东西。”
“看在那伟大的上帝面上――你和我们所有的人都会在他那神圣时刻站到他面前的,”我说道,“――别抱那可怕的念头吧!只要我们愿意行善,我们都能做的。”
她浑身发颤,嘴唇打战,脸色更加苍白了。她回答道:
“你们好像想拯救一个可怜的人,使她改过自新。我怕那么想,因为那么想似乎太胆大了。如果我可以做点好事,也许我可以开始那么希望;因为我以往的所行都是有害的。就因为你们教我去试着做别的事,这是我艰难生活中第一次受人信任。我不知道别的,我也说不出别的了。”
她忍住已往下流的泪,然后伸出她颤抖的手摸了一下皮果提先生,就像他身上有什么治疗能力一样,然后就沿着荒凉的路走了。她大概已生病很久了,由于曾有机会很近很仔细地观察她,我看出她衰弱憔悴,那深陷的眼睛里流露出了苦难和忍耐。
由于我们的方向不同,所以我们只跟在她后面走了一小段路就又回到灯火通明、行人稠密的街上了。对她的表白,我持以无限信任。当时我问皮果提先生,我们再跟着她走下去是否好像一开始就不信任她。他也持同样见解,也很信任她,我们就由她走她自己的路了。我们走上了去海盖特的路。他陪我走了好远。当我们为新的努力会成功而祈祷后再分手时,我很容易看出他怀有一种新而亲切的同情。
我到家时,已是半夜。我已来到我自己的大门前,站在那里听圣保罗教堂深沉的钟声。那声音在我听来,像是随着无数的时钟敲响一样传来。这时,我看到姨奶奶的宅门大开,门口一道昏暗的灯光一直照到街对面。这让我相当吃惊。
我心想,姨奶奶可能又犯了老毛病,或许在望着远处某种她幻想的火警,我赶过去和她谈话。令我意外的是,我看到有个男子站在她的花园里。
他手里拿着一只怀子和一个瓶子,正在喝着什么。我在院外茂密的树叶下站住。当时,月亮已升起,但却被云遮住了;我认出那就是我一度认为是狄克先生幻想的那个人;也就是我和姨奶奶在伦敦街上遇到的那个人。
他边吃边喝,很饿的模样。他对那小房子似乎也觉得惊奇,好像第一次见到它一样。他弯下腰把瓶子放到地上,然后朝窗子看,向四周看。不过,他的神色贪婪急躁,好像想马上离开。
廊里的灯光暗了一下,姨奶奶出来了。她很激动的样子,把一些钱数着放进那人手里。我听到钱声叮当。
“这能作什么用?”他问道。
“我再也拿不出来了。”姨奶奶答道。
“那我就不走,”他说道,“嘿!你可以收回去!”
“你这个人真坏!”姨奶奶很生气地说道;“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呢?不过,我又何必多问?因为你知道我多么软弱!为了永远躲开你的骚扰,除了让你去受你应受的惩罚外,我还能做什么呢?”
“你为什么不由我去受我应受的惩罚呢?”他说道。
“你问我为什么!”姨奶奶答道,“你又是安的什么心!”
他站在那里,挺不快地摇摇钱又摇摇头。终于,他说道:
“那么,你只肯给我这么多了?”
“我能给的只有这么多了,”姨奶奶说道,“你知道我受了损失,比先前穷了。我都告诉过你了。既然拿到了钱,你为什么还要让我受多看你一眼的痛苦,让我看到你现在沦落的这样子而难过?”
“如果你是说我已变得寒伧了,”他说道,“可我过的是猫头鹰的生活呀!”
“你把我以往所有的大部分都夺去了,”姨奶奶说道,“你使我的心好多年好多年都对整个世界厌倦冷漠。你虚伪冷酷刻薄地对待我。去忏悔吧。别在你已给我造成的许多创痛上再添新的创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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