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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科波菲尔

_14 大卫·科波菲尔(美)
“我是不是那样呀?”老人紧接道,“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可我不记得什么时候了。你准知道我吗?”
“一点不错。”
“我觉得我的记忆力就像我的呼吸一样不够了,”欧默先生看着我,摇摇头说道,“因为我记不起来你了。”
“你不记得你去马车旁接我,我在这儿吃早饭,我们――你,我,约拉姆太太,还有约拉姆先生――他那时还不是他丈夫呢――一起坐车去布兰德斯通吗?”
“啊,天哪!”欧默先生吃惊得大咳一阵后叫道,“可不是吗!明妮,我亲爱的,你记起了吗?唉呀,是――是位太太的丧事,我相信?”
“我母亲。”我答道。
“的――确,”欧默先生用手指划着我的背心说道,“还有一个小孩呢!那是两个人的丧事。小孩就躺在大人身边。那是布兰德斯通,当然。啊!那以后你过得好吗?”
“很好。”我一面向他感谢,一面表示希望他也很好。
“哦!没什么可怨的,你知道,”欧默先生说道,“我觉得我的呼吸越来越短促了,不过,随着一个人的年纪越来越大,呼吸也不会越来越长呀。事既如此,就听其自然吧,尽可能活着才是。这是最好的办法,对不对?”
欧默先生又笑得咳嗽起来,她女儿本来站在他一旁正摇着最小的孩子,来帮助他平静下来。
“啊呀!”欧默先生说道,“是啊,的确。两个人的丧事!嘿,也就在那次旅行中,如果你信我说的,定下了我的明妮和约拉姆结婚的日子。‘一定定下来,先生,’约拉姆说道,‘是啊,一定,父亲,’明妮又说道。现在,他已经是合伙人了。看这儿!最小的呢!”
明妮笑了。她父亲把一只胖手指伸进被她放在柜台那儿摇的小孩的手里时,她摸摸两边扎起的头发。
“两个人的丧事,当然!”欧默先生回忆往事那样地点点头说道,“一点也不错!约拉姆那时正在钉一具带银钉的灰棺,不是这个身材”――他指的是柜台上蹦跳的那孩子的身高,“足足要大两寸呢。你要吃点什么吗?”
我婉谢了。
“让我想想,”欧默先生说道,“车夫巴吉斯的太太――船夫皮果提的妹妹――和你们家有过什么关系吧?她在那里做过事,是吧?”
我的肯定答复给了他很大的满足。
“我相信我的呼吸会长的,因为我的记忆力好起来了,”欧默先生说道,“得,先生,我们这里有她的一个年轻的亲戚,帮我们干活,她对成衣这方面的品味挺高雅的――我敢说,我不相信英国有哪个公爵夫人能比得上她。”
“不会是小爱米丽吧?”我脱口而出说道。
“爱米丽是她的名字,”欧默先生说道,“而且她也的确小。可是,如果你肯信我说的,她生有那样一张脸,这镇上一半的女人都为这妒忌得发疯呢。”
“瞎说,父亲!”明妮说道。
“我亲爱的,”欧默先生说道,“我可并没把你算在这里边呀,”他向我使个眼色说道,“我不过是说,雅茅斯一半的女人――啊,在这方圆五英里内――都为这妒忌得发疯呢。”
“那么,她就该守本分,父亲,”明妮说道,“不给她们以什么把柄而让她们议论她,她们也就不会议论她了。”
“她们不会,我亲爱的!”欧默先生答道,“她们不会!这就是你对人生的见解吗?什么女人不当做的事这些女人做不到的,尤其是在涉及一个女人的美貌这问题上时。”
我真以为欧默先生开心地讲了这番讽刺话后就会完蛋了。他咳得好厉害,他顽强想恢复的努力全失败,无论怎么他也透不过气来,我满以为他的头会落到柜台后面,而他那膝部饰有褪色小缎带的黑短裤会在无力的挣扎后终于颤巍巍翘起来。可他终于喘上了气,不过他仍然喘得很难,而是精疲力尽到不得不坐在帐房桌旁的小凳上了。
“你知道,”他艰难地喘着气,擦着头说道,“她在这里不和什么人来往;她也从不对任何认识的人亲热,更别说有情人了。结果,竟传开了一个很刻毒的说法,说爱米丽要做贵妇人。我的看法是,所以会流传这种说法,主要是因为她在学校里说过,如果她是个贵妇人,她一定为她舅舅――她知道吧?――做这做那,给他买这样那样的好东西。”
“我向你担保,欧默先生,她对我说过那种话,”我急切地说道,“那时我们还是小孩呢。”
欧默先生一面点头,一面擦着下巴。“的确是这样。她还能用很小一点点东西就把自己打扮得――你知道――比大多数人用很多东西打扮得更好,这就使得情形不那么令人愉快了。再说,她可算有点任性,甚至我本人也把这叫任性,”欧默先生说道,“心思不大能捉摸,有点被惯坏了――不能一下子把自己管束住。反对她的话一向也不过如此吧,明妮?”
“不过如此,父亲,”约拉姆太太说道,“我相信,最坏的也就不过如此。”
“她得到一份差使,”欧默先生说道,“是给一位坏脾气的老妇人做伴,因此她们相处得不怎么好,她就不肯再干下去了。最后,她到了这里,约定做三年学徒。几乎已过了两年了。她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女孩。她抵得上六个!明妮,她现在顶得上六个吧?”
“是的,父亲,”明妮说道,“千万别再说我诋毁她!”
“好的,”欧默先生说道,“不错。那么,少爷,”他又把他的下巴擦了擦说道,“我相信我再没什么可说的了,省得你以为我呼吸短,话却长。”
由于他们谈到爱米丽时压低了声音,我想她肯定就在附近。我问是否是这样时,欧默先生点点头,还向客厅的门点点头。我忙问能否悄悄看一眼,回答是请便。于是,我隔着玻璃看到坐在那里干活的她。我看见她了,一个最美的小人儿,她那对明亮的蓝眼睛曾窥见我的内心;她笑着向在她身边玩的一个孩子转过身来,这是明妮的又一个孩子;她明朗的脸上显示出足以证实我刚才听人说到的那股任性气,但也隐有旧日那种难于揣测捉摸的羞怯;不过,我相信,她的娇容中没有一处不是含着向往善美和追求幸福的意味,也没有一处不是正显得善美和幸福。
院子对面那似乎从来不曾间歇过的调子!――唉!实际上也是从来不曾间歇过的呀――那调子不断地被敲打着奏出。
“你不愿意进去,”欧默先生说道,“和她谈谈吗?进去和她谈谈呀,先生!别客气!”
我当时很不好意思那么做――我怕她尴尬,同样也怕自己尴尬;可我记住她晚上离开的时间了,这样我可以届时去看望。就这样,我告别了欧默先生,他俊俏的女儿及其孩子,向我亲爱的老皮果提家走去。
她正在瓦屋顶下的厨房做饭!我刚敲下门,她就来开门,问我有何贵干。我笑咪咪看着她,可她看着我时并不笑。我一直给她写信,可我们已经有七年没见过面了。
“巴吉斯先生在家吗,太太?”我学着粗鲁的口气问她道。
“在家,先生,”皮果提答道,“可他患痛风症正躺着呢。”
“他现在不去布兰德斯通了吧?”我问道。
“他不病时,就去那,”她答道。
“你去过那儿吗,巴吉斯太太?”
她非常留心地盯我看。我看到她马上把两手合到一起。
“我想打听那里的一幢房子,就是他们叫做――叫做什么?――鸦巢的那幢房子。”我说道。
她往后退了一步,又惊又疑地伸出两手,好像要赶我走似的。
“皮果提!”我对她叫道。
她叫道:“我亲爱的孩子!”我们抱在一起哭了起来。
她是多么欣喜若狂,她怎么对我又笑又哭;她显示出怎样的骄傲、快乐和悲伤(因为不能再把俨然是她的骄傲和快乐的我抱在怀中了);我不忍再细说。我不必担心当时自己太年少而不能回应她的激情。我相信,那天早上是我平生――
对她也如此――最恣意欢笑和流泪的一次。
“巴吉斯一定会很高兴的,”皮果提用围裙擦着眼泪说,“这比好几大包膏药还要对他有好处些。我可以去告诉他说你来了吗?你要不要上去看他呢,我亲爱的?”
当然我要去的。可是皮果提走出门可不如她说的那么容易,因为每次她走到门口回头看我时,就又扶着我的肩笑一阵又哭一阵。后来,为了使解决这问题变得容易些,我就和她一起上楼;在外面我等了一分钟,让她先去通知巴吉斯先生,然后我才出现在那位病人面前。
他十分热诚地接待我。由于他痛得太厉害,他不能和我握手,就请我握握他睡帽顶上的帽缨,我很诚心诚意地照办了。我坐到床边时,他说他好像又在布兰德斯通大道上为我赶车一样而感到许多好处。他躺在床上,脸朝上,全身被被子捂住似乎只剩下那张脸了――像传说中的天使一样――那是我见过的最奇特的一种画面。
“我在车上写下的那名字是什么呀,先生?”巴吉斯先生因为患痛风而慢慢地微笑着说。
“啊!”巴吉斯先生,关于那个问题,我们曾进行过一些认真交谈呢,对不对?”
“我愿意了很久吧,先生?”
“很久。”我说道。
“我一点也不后悔,”巴吉斯先生说道,“有一次,你告诉我,说她会做各种果饼、点心和各种饭菜,你还记得吗?”
“是啊,我记得很清楚,”我答道。
“那就像蔓青一样真实,”巴吉斯先生说道,“那就像,”巴吉斯先生点点睡帽(那是他表示加重语气的唯一工具)说道,“像税捐一样真实。没有比这更真实的了。”
巴吉斯先生把目光转向我,好像要我同意他在床上思考的这一结论;我表示了同意。
“没有比这更真实的了,”巴吉斯先生重复道,“我这么一个穷的人躺在床上想出了这点。我是个很穷的人哪,先生。”
“听了这话,我很难过,巴吉斯先生。”
“一个很穷的人,我真的是的。”巴吉斯先生说道。
说到这里,他的右手慢慢地、无力地从被子下伸出,盲目地摸来摸去,直到摸到稀稀松松系在床边的一根棍儿。他用这棍拨来拨去,脸上显得极为焦虑不安。巴吉斯先生拨到一只箱子(我只能看到箱子的一端)。这时他表情才平静了。
“旧衣服呢。”巴吉斯先生说道。
“哦!”我说道。
“我巴不得这全是钱呢,先生,”巴吉斯先生说道。
“我也巴不得,的确。”我说道。
“可这不是。”巴吉斯先生眼睛尽可能睁大了说道。
我表示我完全相信,巴吉斯先生更温和地把目光转向他太太说道:
“她,克皮巴吉斯,是最能干、最好的女人。任何人能对克皮巴吉斯给予的称许,她都配得上,而且还不止哪!我亲爱的,你今天准备一顿晚饭,招待客人,弄点好吃好喝的,好不好?”
要不是看到坐在床对侧的皮果提使劲表示希望我不推辞,我真要反对这种客套的礼节了。我就没说什么。
“我身边的什么地方有点点钱,我亲爱的,”巴吉斯先生说道,“可我有些累了。如果你和大卫先生能先出去一会,让我睡一小会,我醒后就设法找出那钱来。”
按照他的要求,我们离开了卧室。走到房门外,皮果提告诉我说巴吉斯先生比从前更“小气”了,每次要从他的储蓄中拿一个小钱都要用这个小计。他一个人爬下床,从那个倒楣的箱子里取钱时,受的苦真是闻所未闻呀。其实,我们听到他发出压低了的却痛楚无比的呻吟。因为玩这套把戏他全身每个关节都牵动了。皮果提的两眼充满对他的同情,但她仍说他这番厚道的动机于他有益,所以最好别去阻拦他。他就这么呻吟着,直到他忍受着殉道者所受的那痛楚折磨(我相信是这样的)又爬上床,这才算告结束。然后,他叫我们进去,装出刚睡着了一会而恢复了精神,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几尼。由于曾那样巧妙地骗过了我们,又使那箱子的机密无半点泄露,他那痛楚也似乎可以完完全全得以抵偿了。
我告诉皮果提说斯梯福兹也来了,不久、他果然到了。我相信,对皮果提来说,他是我的朋友还是她本人的恩人,这都没什么区别,她都满心感激至极地接待他。他那随和活泼的好性格,他那和蔼近人的举动,他那英俊秀气的面容,他那和各种人都能周旋的天份,还有他有兴致时能投各人所好的本颂,使她五分钟内就完全被征服了。仅仅是他对我的态度就可以征服她了。不过,由于上述种种理由的综合,我的的确确相信,那天晚上在他离开前,她对他实在是怀着崇拜之心呢。
他和我都留在那里吃晚饭――如果我说是愿意,那这还远远不能表达出他那种高兴劲呢。他像太阳和空气那样进了巴吉斯的卧室,他好像是有益于健康的好天气那样使那间屋明亮起来,爽气起来。在他的一举一动里都看不出张扬,显不出费劲,也没有矜持;可举手投足间都带着那难以形容的轻松,总是令人感到恰到好处又必须这样才对。那风度高雅自然,令人耳目一新,至今我想起来还觉得感动呢。
我们在那间小客厅里有说有笑。书桌上,仍放着那本我读过一次就再没翻动的《殉道者列传》,现在我又把那些令人恐怖的图面一页页翻开,想重温当年看它们时的感觉,却做不到了。皮果提谈到她称为我卧室的地方,谈到留我过夜的准备,也谈到她希望我在她家住下。我便朝斯梯福兹看看,心中一阵犹疑,哪知他已领悟了。
“当然,”他说道,“我们在此地逗留期间,你睡在这里,我睡在旅店里。”
“不过带你到了这里,”我马上说道,“又和你分开,似乎不够朋友,斯梯福兹。”
“哈,老实说,你原来是属于什么地方的!”他说道,“和那相比,‘似乎’又算什么呢?”
他一直那么让人喜欢,直到八点我们去皮果提先生的旧船时都那样。事实上,他始终那么讨人喜欢;我当时就那么想,现在也对此坚信不疑――由于他意识到自己在与人交往中能成功地讨人喜欢,这激发他产生了体贴人的愿望。尽管这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但的确他更讨人喜欢了。如果当时有什么人对我说这只是一种高明的戏法,他只是怀着轻浮的好胜心为了一时消遣而演着戏一样,凭了一时心血来潮,想赚取他人好感,而这好感于他看来毫无价值;如果真有人那天晚上这么对我说,我不知道我听到后会要怎么发泄心头愤慨呢!
我怀着那种有增无减(如果还可能再增的话)的忠诚感和友情和他一起在黑暗中走在冰冷冷的沙地上,来到那条旧船。环绕我身旁的风叹息着,比我第一次造访皮果提先生家时的那晚还叹息呜咽得伤心。
“这地方真荒凉呀,斯梯福兹,是不是?”
“在黑暗中真够凄凉的,”他说道,“大海像是要吞没我们一样地呼啸。就是那条船吗,我看见那儿有一线灯光呢?”
“就是那条船。”我说道。
“今天早晨我看见的就是它,”他接着说道,“我相信我是出于直觉而径向它走去了。”
接近灯光时,我们不再说话,轻轻地朝门那儿走去。我把手放在门闩上,低声叫斯梯福兹靠近我,然后走了进去。
在外边时已听见一片嘈杂声,一走进去,又听到一阵鼓掌声。我惊奇的是,那后一种声音乃发自一向就郁郁寡欢的高米芝太太。不过,高米芝太太并不是那里唯一兴奋异常的人。皮果提先生一脸欢喜,使劲大笑着张开粗壮的双臂,好像等着小爱米丽投进他怀中;汉姆一脸赞美的神气中还混杂着欣喜以及和他那笨拙的身体相称的羞怯,他握着小爱米丽的手,好像要把她交给皮果提先生;小爱米丽本人又羞又怕,却因为皮果提先生高兴而高兴(她高兴的眼神说明了这点),她正要从汉姆身边扑进皮果提先生怀中时,因我们走进去而停了下来(因为她第一个看见我们)。我们从那又黑又冷的夜幕中走进这又明亮又暖和的屋里时,第一次看到他们就是这样;在暗处的高米芝太太像疯了似地一个劲鼓掌。
我们一进去,那幅画面就一下消失了,简直令人怀疑它是否存在过。我站在那惊慌失措的一大家人中间,与皮果提先生四目相视,向他伸出了我的手,这时,汉姆大声叫道:
“卫少爷啊!卫少爷啊!”
我们大家立刻握手,相互问好,彼此说多么高兴能见面,七嘴八舌说开了。皮果提先生见了我们两人好不得意,好不开心,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做什么好,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和我握手,然后又和斯梯福兹握手,然后把他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揉得更乱,然后那么高兴和得意地大笑。看见他真是让人开心呀!
“喂,你们两位先生――两位已成人的先生――来到这里了,我相信,这是我一生从没有过的事呢!爱米丽,我亲爱的,到这儿来!到这儿来,我的小精灵!这是卫少爷的朋友,我亲爱的,这就是你过去听说过的那位先生,爱米丽。在你舅舅这一生最最快活的晚上――让别的夜晚都见鬼去吧――
他和卫少爷来看你了!”
一口气发表了这篇演说后,皮果提先生又满怀热情和快乐,欢天喜地地用他两只大手捧住他外甥女的脸亲了十多次,然后又满怀得意和慈爱地把她的脸靠在他那宽阔的胸膛上拍抚,他这么做时就像他是一个女人似的。然后他放开她;她跑进以前我当过卧室用的小房间后,他把我们依次看来看去。
他当时因为高兴竟觉得热得透不过气来。
“如果你们两位先生――现在成人了的先生,还是这么好的先生――”皮果提先生说道。
“他们是这样的,他们是这样的!”汉姆叫道,“说得好!他们是这样的。卫少爷兄弟――成人的先生们――他们是这样的!”
“如果你们两位先生,长大成人的先生们,”皮果提先生说道,“听了这事的原委,还不肯原谅我的心情,我一定请你们饶恕了。爱米丽,我亲爱的!――她知道我就要宣布了,”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那阵欢喜了,“所以她逃走了。能不能请你现在去找下她,大姐?”
高米芝太太点点头就出去了。
“如果,”皮果提先生坐在火炉旁边说道,“我一生最快活的夜晚不是这一晚,我就是一只蛤蜊,而且是只煮过的蛤蜊――我没法说得更明白了。这个小爱米丽,先生,”他小声对斯梯福兹说道,“就是你刚才在这儿见到的脸红的那一位――”
斯梯福兹只点了点头,但他的神情是那样关切,那样显示出能充分理解的讨人喜欢,使得皮果提先生觉得他已经用语言来回答了。
“当然,”皮果提先生说道,“那就是她,她就是那样的。
谢谢你先生。”
汉姆向我点了几下头,好像他也要说这种话。
“我们这个小爱米丽,”皮果提先生说道,“一直就住在我们家里,我相信――我是个大老粗,可我一直这么相信――这个眼睛水汪汪的小人儿是世上唯一的。她不是我的孩子,我从来没有孩子;可我爱她,爱得不能再爱。你明白了!我爱得不能再爱了!”
“我很明白了。”斯梯福兹说道。
“我知道你明白,先生,”皮果提先生说道,“再次谢谢你。卫少爷能记得她过去的样子,你愿怎么想她过去的样子就可以怎么想;不过,你们都不很清楚,在我这对她无比怜爱的心里,她过去、现在、将来是什么样的。我这人很粗,先生,”皮果提先生说道,“我粗鲁得像头海猪;可是,我相信,除非是一个女人,没人能知道在我眼中的小爱米丽是什么样子。这里没外人,”他声音放低了点,“那个女人也不是高米芝太太,虽然高米芝太太的好处说不尽。”
作为为他要说的话做的进一步准备,皮果提先生用双手把头发挠乱,然后一只手放到一只膝盖上继续说道:
“这儿有一个人,自我们的爱米丽的父亲溺水后就认识她;她是小女孩时,是大姑娘时,是个成人时,他都一直看着她。看起来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他不是的,”皮果提先生说道,“有点像我这样――粗鲁――内心有的是狂风暴雨――很爽快――不过总的说来,是个诚实的小伙子,心长得正中。”
我觉得我从没见过汉姆那会儿那样把嘴咧得那样大。
“无论这个幸运的水手干什么,”皮果提先生满面春风地说,“他的心总挂在小爱米丽身上。他听她的,成了她的仆人,他吃不香,喝不了,最后他总算让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们知道,现在,我可以指望看见我的小爱米丽好好生生结婚了。不管怎样,现在我可以指望她嫁给一个有权利保护她的老实人了。我不知道我能活多久,或多就死;可我知道,如果有天夜晚我在雅茅斯港口一阵风中翻了船,在我不能抵抗的浪尖上最后一眼看到这镇上的灯火,只要想到‘岸上有个人,铁一样地忠心于我的小爱米丽,上帝保佑她,只要那人活着,我的小爱米丽就不会遭到祸殃,’我就可以比较安心地沉下去了。”
皮果提先生怀着热烈朴实的感情摆着右手,好像是最后一次对着镇上的灯火告别,然后他的目光和汉姆的相遇,又和汉姆相互点头,仍像先前那样往下说。
“嘿!我劝他去对爱米丽说。他年纪老大不小了,可他比一个孩子还要怕羞,他不肯去说。于是,我就去说了。‘什么!他?’爱米丽说道。‘这么多年我很熟悉他,也很喜欢他!哦,舅舅!我决不能嫁给他。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我吻了他一下,我只好说,‘我亲爱的,你老实说出来是对的,你自己去选择吧,你像一只小鸟那样自由。于是,我到他那儿去,我说道,‘我真巴不得能好梦成真,但不行。不过,你们仍可以像过去那样。我要告诉你的是,要像过去那样对待她。做一个磊落大丈夫。他握着我手说,‘我一定这样做!’就这么两年过去了,他果然那样――磊磊落落――我们家完全和过去一样。”
皮果提先生的脸上表情随他叙述的进展在各个阶段有所不同。现在,他又像先前那样露出了得意洋洋的表情。他把一只手放在我膝盖上,另一只放在斯梯福兹的膝盖上;在这之前,他把两手弄湿了,以增加其重量;然后,他对我们俩说了下面那番话:
“突然,一天晚上――也就是今天晚上――小爱米丽下工回家,他也跟着她来了!你们会说,这有什么稀奇呀。不错,因为他一直像个哥哥一样照顾着她。天黑前也罢,天黑后也罢,什么时候都是这样。可是,这个年轻的水手一面抓住她的手,一面高兴地对我叫道。‘看!她就要成我的小太太了!’于是,她半勇敢半羞怯、半笑又半哭地说:‘是呀,舅舅!只要你高兴。’只要我高兴!”皮果提先生高兴得摇头晃脑地叫道,“天,好像我竟应该不高兴呢!――‘只要你高兴,我现在坚定一些了,我也想得明白些了,我要尽可能成为他好的小太太,因为他是个可爱的好人!’这时,高米芝太太像演戏一样鼓掌,你们就进了屋。喏!真相大白了!皮果提先生说道,“你们进来了!此时此地发生的就是这事。这就是等她学徒期满和她结婚的那人!”
为了表示信任和友好,欢天喜地的皮果提先生朝汉姆打了一拳,汉姆被打得几乎站不稳了;可是,由于感到有对我们说点什么的必要,他还是十分吃力地结结巴巴说道:
“她从前并不比你高,卫少爷――你第一次来时――那时,我就想,她会长成什么样呢。我看着她――先生们――像花一样长大。我愿意为她献身――先生们――我觉得,我要的就是她,她胜过我――胜过我所能说的。我――我真心爱她。在所有的陆地上――在所有的海洋上――没有一个男人能爱他的女人而胜过我爱她,虽然许多一般人――会把他们的想法――说得更好听。”
看到像汉姆这么一个大块头汉子,现在因为得到了那个美丽的小人儿的心而发颤,我觉得好不感动。皮果提先生和汉姆对我们所持的纯朴的信任这本身也令我好不感动。我被这一切感动了。我不知道我的情感有多少是受着童年回忆的影响。我在那里时是否还依然怀着爱恋小爱米丽的残余幻想呢,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因为这一切而满心喜乐;不过,一开始那会,我的喜乐有那么些带着伤感,差一点就会变成痛苦了。
因此,如果要由我当时的心弦奏出与他们和他们心头的喜庆气氛和谐的乐声,我一定做不到。这就靠了斯梯福兹;他如一个高明乐师那么娴熟于此道,几分钟后,我们大家就要多随意就多随意,要多快活就多快活了。
“皮果提先生,”他说道,“你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好人,你有权利享受你今晚这番快乐。我向你担保!汉姆,恭喜你啊,老兄。我也向你担保!雏菊,拨拨炉火,让它更旺些!皮果提先生,如果你不能把你的外甥女劝服走出来(我为她在角上留了这个位置),我就要走了。在这样一个夜晚,在你们的火炉边,哪怕是用全印度群岛的财富来换,我也不肯让这里空一个座位――特别还是空出这样一个座位。”。
于是,皮果提先生就走进我过去的小卧室里去找小爱米丽了。一开始,小爱米丽怎么也不肯出来,于是汉姆又进去了。不久,他们把她带到了火炉前,她很紧张,她很羞答答的――可是看到斯梯福兹那么温和恭谦地对她说话,她没多久就胆大了一点。他巧妙地回避使她不安的事;他对皮果提先生谈大小船只,谈潮汛和鱼;他对我谈在萨伦学校与皮果提先生见面;他谈他好喜欢船和船上的一切;他轻松自如,谈得洋洋洒洒,终于把我们人人都逐渐带入一个迷人的境界,我们大家就无拘无束地谈开了话。
的确,小爱米丽那个晚上一直很少说话;可是她看,她听,她神色兴奋,她样子好可爱。斯梯福兹讲了个很惨的沉船故事(这是由他和皮果提先生的谈话引出的),他讲得那一切就像在他眼前发生的那样――小爱米丽也一直盯着他,好像也目睹着那一切一样。为了开心,他给我们讲了一个他自己的冒险轶闻,他讲得那么愉快,好像他本人也和我们一样对这个故事感到新鲜有趣呢――小爱米丽的笑声像音乐一样在那条船里漫开了,我们大家也因那事十分开心有趣而又不能不同情而大笑起来(斯梯福兹也笑了)。他使得皮果提先生唱(不如说是喊)“暴风要刮就一定要刮,一定要刮就一定要刮的时刻”;他自己也唱了一支水手的歌。他唱得那么动人,那么好听,我几乎生出幻想,认为那绕屋悲悲戚戚而吹并在我们沉默时一直低语的风也在倾听呢。
至于对高米芝太太,斯梯福兹竟也获得了自她老头子去世后无人能获得的成功(皮果提先生这么对我说的),竟把这个灰心丧气的人也鼓舞了。他使她几乎没闲功夫来发愁,她次日说她觉得她当时准是着了魔了。
可是,他不让大家只注意他,他也不一个人成为谈话中心。小爱米丽变得更胆大些后,隔着火炉和我说起话(虽然还有点羞答答的),说到往日我们在海滩上散步捡石头贝壳的情形,我问她可还记得我曾怎样倾心于她时,我俩回忆起现在看来很好笑的快乐旧时光而红着脸笑时,他总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我们,若有所思。那一个晚上,她总坐在那只靠火炉的小角里的小箱子上,汉姆就坐在从前我的老地方。她尽量靠着墙,力图避开他,是因为她有点感到不快,还是出于少女一种在众人前的忸怩,我不能确定;不过,我看出了,那整个夜晚,她都这样。
据我所记得,我们告别时已近夜半了。我们用饼干和干鱼当夜点,斯梯福兹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荷兰酒,我们男人(或现在说我们男人时脸都不红了)把它全喝了。我们高高兴兴地分别,他们都站在门口,尽可能为我们照路时,我能看到从汉姆身后望着我们的那对可爱的蓝眼睛,还听见她嘱我们一路小心的柔美声音。
“一个顶迷人的小美人儿!”斯梯福兹挽着我的胳膊说道,“哈!这是一个怪地方,他们也是群怪人。跟他们混在一起真有一种新感觉呢。”
“我们也多幸运,”我接着说道,“赶上了看他们订婚的那快乐场面!我从没见过这么快乐的人,我们这么来看了,分享了他们这率真的喜乐,有多开心!”
“那是个很蠢的家伙,配不上这个女孩,对不对?”斯梯福兹说道。
他刚才对他、对他们所有的人都那么亲热,因此这冷淡的话出于我意外,令我大吃一惊。我马上转身看他,见他眼中的笑意,我又放心了,于是我答道:
“啊,斯梯福兹!你当然有资格笑话穷人!你尽管和达特尔小姐交锋,或对我想用玩世不恭掩饰你的同情,可我更了解你。我看出你怎么透彻地了解他们、怎么巧妙地体察这些老实的渔人的快乐、怎么迁就满足我老保姆的爱心,我知道,这些人的每一种喜怒哀乐,每一种情感,都会打动你。为了这个,斯梯福兹,我更加二十倍地崇拜你、爱你!”
他停下步来,看着我的脸说道,“雏菊,我相信你是诚实的,善良的。我希望我们都是的!”说罢,他快活地唱起皮果提先生的歌,同时和我很快地走回了雅茅斯。
第二十六章  一些旧场景,一些新人物
斯梯福兹和我在那一带住了两个多星期。不用说,我们一起待的时间很多,可偶尔我们也分开几个小时。他不晕船,我就不行,所以,他和皮果提先生乘船出海时(那是他极喜欢的一种娱乐),我总留在岸上。我住在皮果提专门准备的房间里,因此也受到某种约束,这也是他没有的――因为,我知道皮果提怎样一天到晚辛苦地服侍巴吉斯先生,我就不愿晚上在外边多逗留了;而躺在旅馆里的斯梯福兹可以无拘无束。所以,我听说他在我上床后去巴吉斯先生常去的如意居酒店,在那里做小小的东道,请那些渔人;还听说他披了渔人的衣服,一个个月夜里留在海上,早潮后才回。不过,那时我知道他喜欢把他好动的个性和勇敢的精神发泄在艰苦劳作和恶劣天气上,如同发泄在他觉得新鲜的其它带刺激性事物上,所以我对他的作为一点也不觉得吃惊。
我们有时分别的另一原因是我对去布兰德斯通怀着当然的兴趣,想重访童年熟悉的旧地;而斯梯福兹自然去了一次后就不再有兴趣了。因此,在我这一刻记得起的那么三、四天里,我们提前吃过早饭后,各走各的路了,等到在吃推迟了的晚饭时再会面。在这之间一段时间里,他是怎么消遣的,我一点也不知道,不过略略知道他在那一带小有名气了,而且有二十种为自己找乐的方法,那些方法别人只怕连一种也想不出呢。
我自己呢,则独自进行那巡礼,回忆我所走过的每一步路,深深留恋着我永远不能忘情的旧地。我像往日常常回忆起那样留恋的旧地,也像我早年在外地时常在苦思中神游一样在那些地方徘徊。我来到树下埋葬我双亲的坟墓旁,当它只属于我父亲时,我曾怀着又惊奇又深情的想法向它张望过;当它被掘开来埋葬我美丽的母亲和她的婴儿时,我曾那么凄凉地在它一旁站立过;由于皮果提的忠心爱护,那坟墓一直很整洁,并被修成一个花园了。我在那坟墓旁走来走去,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那坟墓在离坟场小径不远的一个安静角落里,我走来走去,可以读出墓石上的名字。每每这时,教堂报时的钟声总令我受惊,因为我把它当成象征死亡的声音。我这时的回忆总和我这生想要成为的人物和所想干的大事业联系在一起。我脚步声引起的回音构成那种气氛,好像我回来了是要在一个还活着的母亲身边建造我的理想空中楼阁。
我的旧家变化很大。早被乌鸦抛弃的那些破鸦巢已不见了,那些树也被修剪得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花园已荒芜,房子的一半的窗子都关着。有人住进了那幢房子,但那是一个可怜的疯男人及照顾他的人。他总坐在我的小窗前,朝那个墓地张望质生活条件之间,虽然经过中间环节,是间接的联系,但社,我想知道,他那杂乱纷纭的思绪会不会和我往日常生的幻念相近――那些幻念是生在玫瑰色的早晨;当我穿着睡衣在那同一个窗口往外看,看到在旭日的照耀下羊儿静静吃草时,我生出这些幻念。
我们的老邻居格雷普夫妇已去了南美洲,雨水已穿透了他们那空宅的屋顶,浸透了外面的墙。齐力普先生又娶了一个高且瘦的太太,这太太的鼻子很高;他们已有了一个很瘦弱的孩子,这孩子的脑袋沉得他自己顶不起来,他总是软弱地睁着双眼,好像为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世上而迷惑不解。
我常怀着奇妙地交织在一起的悲欢心情在老家走来走去,直到红红的冬日提醒我已到了回去的时刻,我才离开。可是,把那地方抛到身后,尤其是和斯梯福兹一起快活地坐在烧得旺旺的火炉边餐桌旁时,再想到已去过那些地方好不愉快。晚上,我回到我那整洁的房间,一页一页翻动那本鳄鱼书(那书永远放在那里的一张小桌上),满心感激地回想,有友如斯梯福兹,如皮果提,又有如姨奶奶这样一非常仁慈之人厚待我,我虽失双亲,却何等幸福。这时,我也感到那种愉快,但不那么强烈而已。
我做了这种远途散步回来时,要回到雅茅斯,搭渡船是最便捷的。渡船把我载到镇与海之间的一片沙滩上,我可以从那儿一直走过去,不用在大路上绕大弯。由于皮果提先生的住所就在那偏僻的地方律等)的哲学意义等。中国化学哲学的研究,着重于化学研,距我所经之地不过一百码,我就总过去看看。斯梯福兹通常在那里等我,我们一起顶着料峭的寒气和渐浓的雾气朝镇上闪闪烁烁的灯火走去。
一个很黑的夜里,我比平常较迟一些回来,因为当时我们准备要离开这里回家了,我那天是去向布兰德斯通告别。我发现斯梯福兹独自在皮果提先生家中,坐在火炉前沉思。他专心得竟没发现我走向他近旁(当然,就算他不那么专心,他也很难发现,因为脚步落在外面的沙地上不会发出什么声响;可是我进了屋走向他他居然也没觉察)。我在他身边站下,看他,只见他皱着眉头沉思。
我把手放在他肩头上,他吓了一跳,连我也被他这样子吓了一跳。
“你像魔鬼那么降临!”他几乎生气了说道。
“我总得让你知道呀,”我答道,“我把你从星球上唤下来了?”
“不,”他答道,“不。”
“那么,我把你从什么地方唤上来了?”我在他身旁坐下说道。
“我在看火中幻景呢。”他马上说道。
“可你不让我看,”我说道,因为他马上就用块烧着的木头把火拨了拨,撩起一串红红烫烫的火星飞入那小烟囱,唿啸着飞入空中去了。
“你看不见的,”他说道,“我恨这种黄昏时分,它不是白昼,又不是黑夜。你来得这么晚!你去什么地方了?”
“我去向我常去的地方告别呢。”我说道。
“坐在这里,我想,”斯梯福兹环顾房间四周说道,“我想我们来的那天晚上所见到的那样快乐的人会――从眼前这地方的凄慌气氛来看――分离,或去去,或遇到我不知道的什么伤害。大卫,我真希望在过去的二十年中我有一个严父呢!”
“我亲爱的斯梯福兹,这是怎么了?”
“我真希望我以往受过更好的指导!”他叫道,“我真希望我过去更好地指导过自己!”
他那举止中有种伤心的沮丧,这叫我实在诧异。他的失态超出了我的想象。
“做这个贫苦的皮果提,或做他那愚莽的侄子,”他站起来,倚着炉架,对着火炉闷闷地说,“也比做我自己好,尽管我比他们要阔气二十倍、聪明二十倍,也总比过去的这半个小时像这样在这该死的船里和自己过不去要好!”
他心情的变化使我惶惑得只好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他站在那里,手支着头,郁郁地朝下看火。终于,我诚恳地请求他,叫他告诉我他为什么这样苦恼,如果我不能指望可以劝说他什么,那就让我来同情理解他吧。可我还没说完,他就大笑起来――开始还有点懊恼,很快就又兴冲冲了。
“得了,没事了,雏菊!没事了!”他回答道,“我在伦敦的旅馆里对你说过,我有时和自己过不去。刚才,我像做了个恶梦――我觉得,一定做过了。在很闷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些童话来,我也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了――我想我是把自己和那个‘不小心’被狮子吃掉的坏孩子混在一起了――这总比给狗吃掉要体面得多呢,我觉得。被那些老婆们叫做‘可怕’的东西从我的头到脚地爬了过去。我怕的是我自己。”
“我想你是什么也不怕的呢。”我说道。
“也许是这样,也许还有足以让我怕的呢,”他答道,“好了!这事就过去了!我不再苦恼了,大卫;不过,我再一次告诉你,我的好人,如果我有一个坚毅严格的父亲,一定于我有益呢,也于别人有益!”
他的脸总是表情丰富,可是当他看着火说这几句话时,他脸上显出我从没见到过的真诚,我也说不清的真诚。
“就在这里打住了!”他说道,做了个向空中抛一件很轻的玩艺的手势。
“嘿,因为它去了,我又是个男子汉!’①像麦可白斯一样。现在该吃饭了!如果我没有用可怕的纷扰结束了宴会(像麦可白斯那样)②,雏菊。”——
①引自莎士比亚的《麦可白斯》一剧,此处的它系惊扰了麦可白斯的鬼魂。
②麦可白斯的宴会由于鬼魂出现受惊扰,而结束。
“我想知道,他们人都上哪了!”我说道。
“谁知道呢,”斯梯福兹答道,“我闲逛到摆渡处找你以后,又逛到这里,在这里没看见一个人。这情景引起我胡想,所以你就发现正在苦想的我。”
挽着一只篮子的高米芝太太出现了,她解释说当时没有人在家里。她忙着在皮果提先生随海汛回来前去买些必需品;因为怕汉姆和小爱米丽会在她出去后回来――这在他们尚为时很早――所以没有锁门。斯梯福兹用高高兴兴的问候和幽默滑稽的拥抱把高米芝太太的情绪大大提高了后,就挽上我胳膊把我拉走了。
他也把自己的精神提高到不比高米芝太太低的水平,他又像平时那样快活了。我们走在路上时,他又那样生气勃勃地谈笑风生了。
“这么说来,”他快乐地说,“明天我们就不过这种海盗生活了,是吗?”
“我们这样讲定了,”我答道,“你知道,我们已定下马车上的座了,”
“唉!无法挽回了,我想,”斯梯福兹说道,“除了在这儿的海上晃来晃去,我几乎忘了世界上还有别的事了。我希望没什么事了。”
“只要还有新鲜感。”我笑着说道。
“大概是这回事,”他紧接着说道,“虽说这话里有像我小朋友这样的老实人不该有的讥讽在里面。得!我相信我是个没常性的家伙,大卫。我知道我是这种人;可是铁正热的时候,我也能用力打。我相信,作为一个航海的舵手,就是相当苟刻的考核我也能过得了。”
“皮果提先生说你是个奇才呢。”我接着说道。
“一个航海奇才,是吧?”斯梯福兹说着笑了起来。
“的确,他就是这么说的,你知道他的话有多么实在,因为他知道你追求一样事物时有多热情,通晓那件事物又多不费力。我最吃惊的就是这点――你会满意于这样一阵一阵地表现你的才能?”
“满意?”他笑嘻嘻地答道,“我从没满意过,除了对你的稚嫩外,我温柔的雏菊。至于一阵一阵,我还从没学到一种本事能让自己和伊克西翁①们一起被绑在轮子上转来转去呢。不知怎么搞的,我在一种不好的学徒生涯中没能学习这种本事,现在也不想它了。你知道我在这里买了一条船吗?”——
①据西腊神话,伊克西翁热恋宙斯之妻赫拉并以此炫耀而被绑在冥府的转轮上。
“你是个多奇特的人啊,斯梯福兹!”我停下步子叫了起来――因为我第一次听说这事呢,“你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想到来这儿了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答道,“我很喜欢这地方,不管怎么说,”他拉着我很快往前走,“我已经买了一条正在出售的船――皮果提先生说那是一条快船;那的确是的――我不在时,皮果提先生就是这条船的主人。”
“现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斯梯福兹!”我很欢喜地叫道,“你装做给自己买,实际上是要为他做件好事。既然知道你的为人,我一开始就该明白这点。我亲爱的、好心的斯梯福兹;
我怎么才能表达出我对你的慷慨赠予作何等感谢呢?”
“别说了!”他红着脸说道,“越少说就越好。”
“我不知道吗?”我叫道,“我不是说过,这些诚实的人心中没有哪一种快乐或悲哀、或任何情会使你不为之所动吗?”
“是呀,是呀,”他答道,“这些你都对我说过的。就到此打住吧。我们已经说够了。”
既然他这样把这不当回事,再说下去恐怕会让他不快,所以我们一面加快脚步时,我一面自忖。
“这条船非得重新装配,”斯梯福兹说道,“我要把李提默留下来监工,这样我才会相信这船是装备得很好的了。我告诉过你李提默已到这里了吗?”
“没有。”
“哦,对了!今天早上到的,带来了母亲的一封信。”
我们目光相遇时,我看出,他虽然没有移开目光,但嘴却发白了。我怕是在他和他母亲间有什么争执才使他陷入我在那孤独的火炉边见到他的那种心境。我暗示了这一点。
“哦,不!”他摇头微笑着说,“根本不是这回事!是的,他来的,我的那人。”
“跟从前一样?”我说道。
“跟从前一样,”斯梯福兹说道,“像北极那样疏远和安静。他就要负责为那船重新命名的事了。现在,那船叫海燕。皮果提先生对海燕有好感!我要为它重新命名。”
“叫什么呢?”我问道。
“小爱米丽。”
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所以我以为他这是提醒我他讨厌我赞扬他的好心。我忍不住在脸上露出我对这名字多么喜欢,但我什么也不说,于是他又像往常那样微笑,似乎放下心来了。
“看,”他向我们前方看着说道,“那个真的小爱米丽来了!那家伙和她一起,是不是?老实说,他是个真正的骑士。他从不离开她呢。”
汉姆现在是个船坞工匠了,他在这方面的天才已充分发挥,成了一个熟练的工人了。他穿着工作服,模样粗鲁却很有男子气。他脸上那神气坦率诚实,还加上一种不加掩饰的因为有她而有的满足以及对她的一腔爱恋,我觉得这实在是最好看的模样了。他们走近时,我觉得就是在这一点上他们也是天合地作的一对儿。
我们停下来和他们说话时,她羞答答地从他胳臂中抽出手来,又红着脸把手伸向斯梯福兹和我。我们说了几句话后,他们就走开了,而她却再不愿挽他的胳臂了,只是怯怯地一个人走。在他们后面看他们渐渐在新月的月光下消失,我觉得这一切都很美、很可爱,斯梯福兹好像也作此想。
突然,一个年轻女人从我们身边走过――显然,她在跟随他们。我们并没注意到她的走近,但她从我们身边经过时我看到了她的脸,而且觉得似曾相识。她穿得很单薄,看上去胆大、强悍、矜持而贫寒;但当时她似乎把这一切都交给了正在猛吹的风,她一心只想着跟随他们,再无它念。黑暗的地平线在远方吞没了他们的身影,她的身影也消失了,虽然仍像先前那样离他们那么远;我们跟前只见海云相接,茫茫一片。
“这是跟随那女孩的黑影,”斯梯福兹站下说道,“这是什么意思呢?”
他向我说话时那声音低低的,令我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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