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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能静:生生世世

伊能靜(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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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世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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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世世第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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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洒 魅力 青春   你还记得吗?你十七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刚刚谈恋爱吗?叛逆吗?神采飞扬吗?愤世嫉俗吗?那一年我才十七岁,在那个学校还有发禁、男女依然分班、跳舞会被少年队抓去请父母带回管训,玛丹娜刚刚唱醒了沉睡中的坏女孩的年代,我却悄悄地离开家里,选择了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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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一时一日累积生生世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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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时候,自己会突然渴望安静。那一种安静像夏日午后跌入深深冰凉的海里,缓缓而凝重地下沉,然后终于“咚”的一声,深眠于软沙之上。
  每当自己在这喧腾浮华的工作里,忽然变得轻浮急躁时,我便会要回到自己小小的工作室里,打开窗户纳风入屋,找回安静切切自省。那时一股渴望安静的力量,便会由丹田上升,然后下降。
  当呼吸调匀,我总是想起佛语《心经》中的起首“观自在……照见五蕴皆空,则心无罣碍,故无有恐怖。”先知早已告诉我们越是繁华的生活后,我们便将越发空虚,但无奈的是我却舍不得放下这片虚荣。可是我心底也有朴实单纯的渴望,我的内在如此矛盾却因而让我明白,我的灵魂一直是因贪恋而努力向上,却也因自省而羞惭。
  于是我总是要提醒自己,春夏后必有秋冬,新蕊后必定枯萎。人的一生既长且短,若不是借着记忆与书写,我将会变成一个如何世俗的俗人?
  我不介意这个世界如何看待我,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伟人,这些娱乐性的评价终会过去。但我更明白我的心底有一种深沉的力量,其实是这个浅层世界不会想要知道的。我紧紧地守着这一道防线,不让任何人进来。我为自己书写。并且一直相信着我深爱的文人曾说过的话,一个文字书写者的信仰便是“我写故我在”。
  “我写故我在”……
  一日一日生命积累,一时一刻我们欢喜悲哀。因为一分一秒时间在过去,所以我们渴求永恒。爱情、亲情、友情、青春、容貌、身体、荣耀……正因为在生命的底层里我们知道这一切终会过去,所以我们才会卑微地牵起一个爱人的手,并且深深相信这一份平庸,正是抵抗老去、死亡及消失的力量。我们以爱做信仰,相信有了爱与自省,人才能真正生生世世地久天长。
  有一天当这个世界不再是这个世界时,我会庆幸上天曾给我书写的能力,并以文字来记下人类这份生的卑微与爱的庞大。
  新序2005/7/11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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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如此美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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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
  1986年的东京,一个十多岁的女孩拉着一个早就藏好的行李箱,穿着深蓝白底的水手制服,悄悄地搭上了开往机场的巴士,当时她身上只带着几万块日币,但对一个孩子来说已经很富裕了,还有几天就是毕业典礼,但她却不愿再等待。她跳上巴士,望着城市的景像从车窗消失,心底迷迷糊糊得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她就要飞到另一个城市,迎向遥远的未知。在那里她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但她却没有感到恐惧,在那个城市里,她仅知道的一个男人,叫做她的亲生父亲,他们没有交集,异常陌生,现在她也不打算去找他。当车子开上高速公路,她回头遥遥望去越来越看不见的高楼市景,想到她母亲看到她留下的信后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心里第一次感到一阵松动,班上的同学原来约好了要去为毕业公演找道具,她也不得不失约了,她想现在大家应该会在学校等得很不耐烦吧。她将头斜倚在车窗,想着生活里那些琐琐碎碎的人事,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一阵睡意,于是她闭上眼睛,在她的前方有一个未知的梦在等她前去,而她却想也没有想过,这个梦会做得如此漫长,而且一直没有梦醒。
  而生命如此美丽。
  1.
  你还记得吗?你十七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刚刚谈恋爱吗?叛逆吗?神采飞扬吗?愤世嫉俗吗?那一年我才十七岁,在那个学校还有发禁、男女依然分班、跳舞会被少年队抓去请父母带回管训,玛丹娜刚刚唱醒了沉睡中的坏女孩的年代,我却悄悄地离开家里,选择了自己的命运。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一个执着的人,我也从来不明白自己的强韧,但每当生命河流一次次地冲激,我才终于明白我身上流着的是倔强好强的血液,我很坚持,虽然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但我还是勇敢无畏地走向前去,并且不让自己有半点迟疑。
  离开这里时我还是个小孩,如今再回来却一切都变得很陌生,小时候常常转学,所以也没有所谓的小学或中学同学,更何况每间学校念的很短,所以竟连同学的模样也都不太记得。为了逼我回去,母亲断了我的经济来源,她希望我能因为生活困苦而回心转意,但我没有让自己回头,而是咬着牙撑着,真的穷疯了的时候,我总是去求在港台来来回回的姐姐,让她塞钱给我。唱片公司已经开始在准备着专辑唱片,但不是我一个人,他们还选择了两个个性外在都很不同的女孩,当时我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待签约,然后开始工作赚钱,当我缩在那个临时租来的小房子,每一晚让我能睡着的理由,都是那张唱片合约,我想象着当唱片发行后,我就能慢慢地存钱,最终买一个房子,到时母亲就不会再怪我,她会明白我的努力。当公司终于通知我签约及进录音室时,唱片公司忽然发现我未成年,他们要求请家长代签,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害怕,公司的人并不知道我离家,他一直都以为我取得了父母的同意,才欢欢喜喜地回到台湾,我在小房子里哭了又哭,怕因此被送回去。我想了许久,终于决定去找我的亲生父亲,当时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联络,他很爽快地答应帮我签约。在一个晚上,我约好了他与刘大哥在公司,父亲很正式地当了一回父亲,在我的卖身契上签好名字并且盖章,也就是那天晚上他离去后,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话,他永恒地闭上了眼睛,而我当时正准备着我的第一张个人专辑,专辑名称叫做《爸爸不要说》。
  恋爱.
  十九岁……这个时候一般的女孩子应该才刚刚开始恋爱吧,也许是单恋着某人,也许会崇拜明星,如果这时候有人到你身边预言你的未来,告诉你你现在认识的大男孩,将来会是你的丈夫,并且你们还会拥有自己的小孩,你会相信吗?
  不……我不相信。
  可是后来你才发现,这世界上真的有命运和缘分在你的小指上绑着红线,牵引着另一端,只是这条线太长太纠结,所以让你们花了好多时间,才终于找到彼此确定彼此,而光阴一转竟已是月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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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如此美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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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我恋爱了,迷迷糊糊,身边有很多人追求,自己也没有细细地理清,他也一样,混混沌沌,身旁有繁花似景,我们必须拨开那么多的迷惘怀疑,才能走到对方的面前,把对方的模样看个仔细。也是在此时,我听见身后有那么多的声音,谩骂伤害攻击,我总是哭了又哭,退了又退,彼此也无数次地想过放弃,那些不能说出的话,像安徒生童话故事里的人鱼公主,为了爱人失去了声音寸步难行,我只能写在歌里,在歌声里唱着“落入凡间……helpme……”。
  有好多次我想放弃,不仅仅是放弃这段感情,还包括放弃自己。白天我唱歌跳舞,夜晚我缩在黑暗里,人生以一种荒缪的面貌在持续进行,我常常觉得人生充满希望,也常常会感觉一切都灰黑死寂,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能让他依然坚持地守住了荒诞怪异的我,在那些日子里,我好爱唱一首歌:“你真是一个美丽的怪胎,我真希望有更多人像你,你是如此与众不同,所以我才会如此喜欢你……”。我每次唱着这首迷幻的歌,他就会用疼惜的眼睛看着我,伸出手拥抱我,他总是诚实地说我们不适合,可是每一次我要溜走时,他却又不舍放手地握住我。我们都不认识天长地久,我们也没有贞洁地要自己专一,但那一条感情的红线是如此得牢不可破,甚至连我们自己都不明白地被牵引,因为这一份爱的不能言说,因为这一切都必须埋在地底,所以我只好写了一首又一首关于爱情美丽的童话,那些不能在现实里做到的事,在歌声里都画成了美丽的梦,我多么渴望被爱,而任何人给我的爱我都不嫌多,因为渴求所以卑微,我知道我从来不是公主,我只是灰姑娘,而且永远没有舞会。
  如今回望那段失去父亲、背后箭刺、爱情无望的灰蒙日子时,却让我有一种更大的力气,明白且相信真爱不死。
  自己.
  1994年你步出社会了,发现这个世界和学校教的、父母告诉你的都不一样,你眼前的这个社会,比你知道得更功利、更现实、人际更复杂,而你也开始成长,有时会使使坏、有时会很后悔,你尽量地不去伤害到别人,但你的成功对旁人来说也许就是一种伤害,而旁人的光芒也会让你没有安全感。你想比以前更努力地跑,更不带感情地跑,但你心底却有一种声音,一直不停地在对你呼唤,要你停下来、停下来,你在现实与梦想中挣扎矛盾,在真实的自己和虚假的自己中争执,然后终于,你说:“我不玩了”。
  没有翅膀的你,灵魂却学会了自由飞翔的快乐。
  3.
  忽然拍了第一部电影,然后看见自己在戏里用力得几乎真假不清,以至于现在我都不好意思再看《好男好女》,唱片的销量起起跌跌,歌手不再唱歌而是不停地被消遣,进录音室的时候,大家不再说歌好不好听,而总在问会不会卖。每一天清晨醒来化妆弄头发时,我总是遥望窗外,思绪飞到希腊、巴黎或伦敦,旅行的书一本本地买,却从来没有勇气拋开手上的工作,只怕自己一走就会被取代。
  就在那一次某个颁奖典礼上行为过于张狂后,我懊恼地听见自己不停地对自己说,走吧、去吧,不要没有安全感,不要以为所有一切都只有一次,所以就必须奋力地盛开。
  我明白自己从来都不是幸运的孩子,生活里没有一件事情能白得,有些人命中注定能有许多人围绕在身边,她只要烦恼好自己的烦恼,其它的一切指引都会有人来帮忙做好;但也有一种人必须任何事都靠自己摸索,每跌一次才能明白一次道理,而且摔得越重越是可贵。我告诉自己这一生的每一件事都该有它的意义,但如果我不先学会舍我不可能得,虽然我并不知道我想得到的是什么?但至少我要有寻找的勇气,于是半夜我搭上飞机,裹着毛毯戴上耳机,听着他的歌声一遍又一遍,将自己远行的不安渐渐抚平,我还记得我要走时,他问我:“难道有我还不足够吗?”当时我流着泪摇头,我说我必须去寻找自己,不依附任何人地活下去,这样我才能爱的平等,这样我才能不自私不害怕给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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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如此美丽(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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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飞行的途中,我傻傻地问自己,自己是好人应该会有好报,但好报到底是什么?一次次的流浪、一次次的放逐,如今我终于知道,好报就是爱你的人们总是会等待你,绝对不会轻易地放弃你离你而去。
  幸福
  有一天你醒来,忽然发现你深爱的这个男人多了一点皱纹。你走到镜子前,又骤然望见自己深深沉沉,眼睛里闪亮着温柔的湖水蓝。打开电视,最红的小甜甜布兰妮匀称的身材已经变成一个胖子,手机不再叫行动电话,而且还小得不能再小。
  你现在在社会上小有成就,最希望能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四处旅行依然是你的梦想,朋友越来越少但越来越好;身边开始有人在你的名字后面加了称谓喊你哥哥姐姐。你歪头想想,曾经年龄最小的自己,在何时已经彻底地成熟长大,成为别人的长辈?而幸福的青鸟,有没有因为你走过了这么漫长的路而被找到?
  4.
  当他开口说“嫁给我”时,我忍不住怀疑,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等待太久,而失去了相信幸福存在的可能。我一度以为我会孤独地终老一辈子,一辈子和这个人及这个世界保持一种暧昧的关系,既远且近。我想起许多我们曾经相拥的画面,想起那一年世界发生的事,地震来过、水淹没过,我已经从安妮小公主变成了安妮姐,而你也因为努力和认真而变成了大哥,我们匆匆结婚然后怀孕,新生命在我的身体里与我共享心跳,这是我一生中因快乐而落泪最多的日子,然后我依然努力工作、书写、顾家,我才发现有些时光也许永远地消失了,但美好的感觉却还依然在我们的心里,那烟花绽开的美丽瞬间,也都因双眼的记忆而化成了永恒。
  最后.
  而你呢?1986年的那一年夏天到2004年的现在及永恒的未来,你还记得自己要做的梦是什么吗?你的青鸟呢?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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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冥天明(Atdawn)(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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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准备要关灯了,但我知道我必须要动作很轻,否则就有可能惊扰梦中酣睡的你,我转过身去、旋转,关上了灯,房间于是陷落一片黑暗。
  三扇大窗玻璃前的卷帘透来灰灰的光,我才知道原来天已经亮起,望向录像机的液晶时刻,森幽的绿色跳动如一个心脏,七时二十分,接着又迅速地跳了一分,七时二十一分,绿色的刻度移动得毫无感情,彷佛时间本身对于计算时间这件事情毫不在意,这一分钟已经过去,下一分钟也没有准备逃离,它们径自走着,直到走到机械毁坏、看光的人不再。
  我曾经多么害怕你离去,不是变心不是转意,不是远渡不是旅行,当你坐上一辆前行的车消失于我的眼前时,我的恐惧便油然升起,父亲消逝的影像迅速与记忆重叠,我想起曾经在某个夜里、几分钟前,生猛如野兽、眼神炯炯的父亲,骑着比他身体小许多的小绵羊机车准备离去,在离去时他突然回望这个甚少与他相处,他不太理解到底会做出什么的女儿,说出这此生唯一一次、唯一一句,作为父亲的预言:“你就是太聪明。”我不知道是不是在相连的血脉里,他知道这个从小看起来就阴阳怪气、言不及义的女儿,终将受狂热复杂思考的漩涡而苦,又或如他般随兴而活,掠夺了别人一生后恣意离去,终将会付出代价,然而他没有接着说,(还是他准备说却没有说?又或他根本是随口说,那句预言根本毫无意义?他只是又再一次兴之所至?)都已经不复记忆,当我凝望他转身旋转卜卜车的黑色手柄,华丽地扬长离去,没有人知道几分钟后他的肉身会彻底毁坏,真真正正地走出了我的生命。
  而在另一处,那个几乎与他大女儿同岁数的妻子,正抱着尚幼小应该算我手足的弟弟在为他等门。
  当你将他的眼皮撑开,渴望他的眼神再言语,那双眼珠却只剩下无尽的灰蒙,就像不明不白的清晨,他的外观姣好、碎在内里,没有任何毁坏的痕迹。
  我没有见到肇事的对方,警方希望能由大人们来处理,我在深夜里一通通电话打给我母亲,听见她无言的沉默,再一次我父亲天真如一个孤臣孽子地来去,但为什么受惩罚的却是我保守如闭城的母亲与深爱他的人们?
  我始终不知道那个夺走我父亲的人的姓名、相貌、年龄,但我知道如果我曾经见过那人的脸,那人的脸便会从此与我父亲交叠,当我思念我父亲,那人的脸便会像电视里保险广告中的死神般,隐隐地躲在他如熊如灵如虎的背后,那个与我素昧平生、毫无认识的一张脸,将紧贴在那个与我甚少相处、不太相识的父亲脸上。追忆的爱念将与夺取的仇恨交织,我会如电动玩具里的春丽,一次又一次穿脱外衣,在暗冥的记忆里,以自己的身体遍历不同男人的爱情,来作为对生命虚空的复仇及恐惧的逃避,然后终于筋疲力尽,过关后熄灭自己得以离去。
  这是谁书里的故事?我们这些失去亲情的孩子像是被下了西希佛斯的咒语,踩着别人书中的预言,却一次次地用真身赴命。
  是我惊险地遇上了你,你锲而不舍不停投币地一次过关,将爱投向我绝不言停,于是我终于可以不再实验自己的燃烧毁坏,你的爱就像包围万物的水,源源不绝地包围了我滚烫的生命。
  当我懵懂地认识你,却发现去你家会宿命地经过那一夜,他们找到尸体的那条桥,我选择好好直视,让自己凝望汽车驶近那个弯角后又再无声地滑去,我曾经不止一次告诉你,庆幸着自己终于没有见到那张失误的脸,于是当我无可避免地回忆起父亲,出现的画面便永远是他转身旋转卜卜车的黑色手柄,华丽地扬长离去时的身影,他在依然喧哗的子夜里与那辆小货车致命相遇,而那辆小货车上却从来都没有人驾驶。
  在写小说如书写预言的男作家书里,曾写过一个男人夜晚回山上的家,发现大门的门锁坏了无法开启,他找锁匠来修,锁匠说要一把尺,男人遂开车下山去买,回程时与一辆瞌睡的大车相吻相拥化为一体,开锁的锁匠却依然在努力地开,想着门开启后他就能回到家里,与妻儿在夜深里好好继续睡意,但男人一去不回来,开锁的锁匠只好找尽方法尝试继续将门打开,然后随着时间过去不停狐疑地问自己:“这男人到底是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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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冥天明(Atdawn)(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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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男人到底是去了哪里?
  又有谁能来对我解释,父亲到底是去了哪里?
  那个与我从来没有谋面,从来没有探听过消息的父亲妻儿心里,在当时无尽等待的夜晚,是不是也问过一样的问题?然后她又该对那个算是我弟弟的孩子如何解释,这男人到底是去了哪里?
  在我好不容易忘记的无常里,某一日工作的空档,听见人们不停地讨论我并不熟识的友人,在高雄工作完后往小港机场的路上,因为司机的贪快横跨对方线道,与另一辆快的车飞快相拥,当时她正坐在前座里,闭着眼睛听着耳机半睡半醒,他们相互猜测低语,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走了,魂魄到了另一个次元,她是不是会慌乱地问自己:“我到底是到了哪里?”
  你的朋友在夜晚下车准备取物,背面快速驶来一辆车撞上他,他整个人身体跃弹起后摔落在地,那原是一具喝醉酒后几个大男人抬都抬不动的身体,却在瞬间轻盈地飞上半天之中然后“咚——”的一声闷闷落下。
  新闻传来飞机空中解体,在凄风苦雨中媒体不停地嗜血播报,穿着黄雨衣的播报员的雨帽被风吹起看不见脸,一排排姓名不停地被字幕打出来,夜太黑火太猛雨势惊人,整个夜晚想转台却转来转去都无法逃离,我惊骇得不敢睡,睁大的眼睛里尽是那群想回家却回不了家,却又不知道去哪里找自己碎成片片的游魂亡体。
  在我们书写死亡藉以远离死亡的痛苦时,是不是会以为书写完后,就能给自己下一个美好咒语,死亡的都将是路人事不关己,而自己与自己所爱的肉身却能永不腐坏?
  我曾歇斯底里地阻止你离开我的视线,我是如此爱你,我真希望永恒能在我们前面,我不怕老但可不可以与你一起长生不死?
  当你与我说再见时,你总是不明白我为何泪如雨下,你总是不明白我对生命的没有安全感来自何方,你的父亲走时你们早有预感,他长期卧病在床形渐枯瘦,而我对骤逝的理解却如此现实而无法退避,作为一个女儿与父亲,我们甚至还没有开始对话,说一些子女与父亲之间会有的言语,我不想说父亲我爱你或什么“风欲静而树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之类的蠢话,但我想问问父亲,对于他这个最小的女儿他可有喜欢过,当我不在他身边,那一段日子他可有念起,他是不是疼爱姐姐多过疼爱我,当我出生时他是否喜悦?还是对这个原本排行第七的女儿多余的生命已感麻痹,我甚至只想问他你给我最后的一句话“你就是太聪明”有什么意义?
  是否他早已知道我纤细敏感的强大能量若不好好地过,就会枉度一生爱欲殇错?
  我们什么都还没有说,他就在我还不能理解死亡时忽然离去,而我还来不及问的说的提起的,就像那个夜里被拋下的锁匠,最终只剩下了满腹狐疑。
  但难道那一夜他能平安地回到他家里,我们就真的会像一对正常的父女,在未来的岁月里渐渐交好,我就会愿意对他说起关于我的爱恨悲喜吗?
  在失去他的那些日子里,我狂稚地以为沉沦能抵挡向上,将自己的身体埋在暗红深紫的pub沙发里,就能因为黑暗堕落而不去思考生命必须向前的光明,我像男作家书里写的,当男孩的父亲在那一日溺水而死后,他也就奇异地停止成长,时光永远停在只要他们多说一句话,也许就能挽回的那一刻,但他没有(我也没有),于是那注定的前后三分钟就成了固体,无法从生命中搬去,那男孩长大后依然不停地以父亲死亡的话题作为进入他亲密世界的开端,而我呢?我是不是也曾炫弄我父亲的死亡,来画魂自己美丽迅逝的青春?
  我真的不想再书写、不想再提起、不想再在世人面前召说关于那一夜发生的及往后陆续发生的所带给年幼的我无可避免的甩之不去的厌之弃之的人格烧灼扭曲。
  那些曾经深爱过我的人们,无论男女都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戏弄他们的真心,在白天时与他们毫不认识,到了夜里却又孤独地打电话一次次地找人陪伴,然后当他们渴望给予我时,我却露出现实的悍然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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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冥天明(Atdawn)(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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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春最好的就是残酷无敌地对爱索取再配上凄凉的身世,我本身就是故事,哪一个艺术家能如此创作?
  而我又怎么会说我怕得到只因为我怕失去?
  当我终于不再耗费自己而能与你安稳生活,循环的恶梦却又再度开始,我总是不让你走、不让你远离,即使距离再近我也要看着你,否则我就只能不停地哭不停地挽留你,而你也只能沉默地在每一次离去的路上皱紧眉头,到目的地后立即打电话给我,我一直没有对你说出我的恐惧,我怕说出口就要面对生命的事实,当我真真实实地拥抱你深爱你,我都能感觉到幸福那么近却又有可能瞬间消失,在我生命里爱与失去彷如同义字,我握紧了你却不一定能握紧无常的命运。
  我只能不停地哭,让泪水与恐惧抗衡。
  是你在那样的腥风血雨中还能打把伞说:“下雨了靠近一点吧。”
  我感谢上天让我拥有你这个干净的灵魂,当我挨近你远离你,你都能好好地撑着我,让雨淋在你的肩膀却没有滴湿我。
  你恬淡家常的灵魂让我习惯了安稳,从你出门我就会胃抽搐,而到你醒来吻我说再见后我才能安睡,我终于明白不停地预习死亡只会让自己的心窒息,而一天一天一步一步地安稳前行,才能让我对生命无可避免的失去不再恐惧,我庆幸我没有记得那张肇事者的脸,因为我终于明白只有遗忘恶的才能得到善的救赎。
  是你救赎了我,我生命中的一切过往凶险,也都因为爱你与书写而变得有价值意义,你从来没有放弃我,虽然我曾经一次又一次地用语言或行动伤害你或伤害我们彼此,但你依然用世人嘲笑的愚笨方式守护,守护我这个对爱骚动不安聪明算计的魂灵。
  我再也不需要以真身测试,终于能放下一切从青春走到华年不再有情绪,虽然我不知道那个已经长大在读高中的弟弟是不是会想来见见我,或知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但我总是会在想念父亲时想到他,我总是想知道他们的面容相不相似,也想知道当他疑惧时是谁握住他的手,而他的母亲提起父亲时是不是也如我的母亲,没有恶言永远都是怀念。
  这成了我在父亲离去后,现在唯一的牵绊及悬念。
  而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我已经不再强求。
  我带你去祭拜父亲,我想问他是否喜欢你,你在一旁愣愣地帮我洗水果上香,恍若生命没有终结。
  虽然我明白无可避免的前方在那里,但我已经不再怀疑,我知道此刻我所拥有的一切没
  有遗憾不被践踏。
  生的人将无可避免地离去,因此我们不可妄执,而离去的人则会因为生者的爱与思念而习得永生。
  当我还会忍不住问:“有一天我会去哪里?你会去哪里?又或者我们会去哪里?”时,是你暖暖地握住我的手,用最家常的言语说:“吃饭去、看电影去、又或者哪里也不去,只是拥抱在一起。”
  在这一片接近天明的黑暗里,我只想转过身去贴近你,感觉你的心跳,与你拥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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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岁(NineteenYearsO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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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蹲在地上,感到目眩,我听见身边有人走过,然后他们在叫我的名字,但我没有办法理会,酒精的满溢让我的身体完全无法动弹,我知道明天这些人会怎幺说我,但我并不在意也没有能力在意,我低着头感觉在自己的眼睛里,泪湿湿地滴滴答答地在流,我已经这幺努力地麻醉自己了,但为什幺寂寞的神经还是这幺清楚?我想要你在我身边扶我,带我回去给我温暖,但我知道这一切是不可能的,你在家里应该已经睡了,而我不会去吵醒你,我会像往常一样自己承受,然后等酒醒一些以后,自己带自己回去。
  我厌倦了那些人嘲笑我的自哀自怜,我对我自己根本一点爱也没有,我不喜欢我自己,我分辨不清人心的真伪,我希望你能爱我给我一点力气,让我变得单纯,但是你如此模糊不清,虽然对我好却对别人也真心,我没有办法要求独占你,但至少此刻我希望你能在这里,可是你没有你总是没有,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一定是离我离得好遥远,那是我独自一个人根本到不了的距离,我只能抱着自己要自己沉默,不要陷入了自暴自弃的情绪中。
  每一次我觉得孤单寂寞的时候,我都希望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有一个人对我伸出双手,带我走到正确的地方让我没有害怕恐惧,不需要迟疑或做任何选择,我渴望被保护,被身边的人欢喜,我希望他们都能知道当我被指引时,我的心里有多快乐多感激,但是我十九岁了,快要长大成人,却忽然恍然明白眼前的现实,如果我得不到众人的爱,那么是不是至少可以请你多爱我一些?
  我想我将来一定要很有出息,我要尽量地让自己有能力,虽然眼前这一切让我对未来很朦胧,但我常常告诉自己,要相信自己一定会成功,我如果成功了,你爱不爱我也无所谓了,我会活得很好给你看,我要让你嫉妒我的快乐,我要你知道我没有你也可以很好,你就会慌了阵脚回头来找我,我蹲在路边一边吐一边想,这样的时刻,还能用这么滑稽的方式来自我勉励算不算很傻?我想着对你的报复却并不快乐,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你爱我,我真的好想你,你来找我好不好?
  我弯起身,感觉自己步履不稳,我想起上一段感情是如何地灼裂我,我到了最后才知道他一直在骗我,但我还是原谅他,因为我以为他最后最爱的一定还会是我,我天真地以为,我为他这幺痛他一定会心疼我,但是他没有,他还是处处左右逢源,我愿意等可是他却不让我等,他说要分手,说的时候眼睛看着我,但却空洞得其实眼里没有我。我好不容易逃过一劫,然后又遇到你,你犹豫不决害怕我们的关系,我真的不懂是我自己有问题还是你们有问题?为什么爱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会感觉到痛?
  如果可以我多希望自己的感官能钝一些,活得乐天知命一些,但这就是上天给我的身体,命运给我的环境,那些大人都说我无病呻吟,但他们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有没有生病?
  我觉得好累、好累呵,谁来抱抱我?给我一点温暖?
  找来一部车,坐上去后说了地址,司机先生没理会我,电台里放着久远的歌,车声轰轰地让人听不清楚在唱些什么,我知道我才十九岁,说未来实在太遥远,因为有时我连下一分钟都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我只希望有人能给我一个拥抱,这个拥抱真诚不自私,我只想要一个拥抱,而且我希望拥抱我的人会是你,可是……
  你在哪里?
  你到底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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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世世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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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才寻找座位时经过吃烟席,一排一排座位上已经坐满了穿着深色西装的男人们,人手一烟地模糊了彼此的面孔,他们抽烟吐气面向窗口,看起来每个人的心里都填挤了生活里的琐碎事物,这些不能解决的事物隐藏在端正的西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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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旅(ATripofIndividual)(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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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搭上新干线后,取出原本准备好要读的书出来读,清晨的新干线上,坐满了远距离通勤的上班族,一式一样地都拿着便利店买来的报纸、周刊志和饭团,无声地低着头读,只有我一个女孩子,手上捧着在月台小店买来的甘栗子及热的宇治绿茶,我将书摊在双膝上拿绿茶罐贴着胃腹,新干线上的空气里充满着特殊的气息,嗅闻起来像是消毒水的味道,淡淡地弥漫着整齐清洁的走道,灰色的椅子一列列并排,在这样的交通工具里坐着,彷佛自己也被这个民族的压抑与节制包围,被感染得好沉默。
  买了前往京都的车票,搭乘时间约莫两个多小时,买票的时候买的是指定席的一等列车,搭上车后发现椅子果然宽敞舒适,人也比一般的车厢少了许多,尤其是刚才寻找座位时经过吃烟席,一排一排座位上已经坐满了穿着深色西装的男人们,人手一烟地模糊了彼此的面孔,他们抽烟吐气面向窗口,看起来每个人的心里都填挤了生活里的琐碎事物,这些不能解决的事物隐藏在端正的西装里,无言地溢出身体与心底,静默地弥漫在每个人的肩部与头顶,从他们的身后看不见这群人熊熊的生命之火,只有一种凝重感漂浮在四周让人无力承载。
  时序刚刚入秋,我穿着运动外衣配软软的棉裤子,和车厢里的男人比起来,我的简便彷佛成了一种轻浮,也许是被这样的氛围感染,我走过他们的身边时,都尽量地保持安静,彷佛这样才有资格和他们一起坐在这一节列车里,我想到动画大师宫崎骏的《神隐少女》,她带着无脸男搭上没有轨道的电车,看着那些透明的灵魂一站一站地离去,但那些人并不知道自己不存在,他们在海面上下车,然后身影渐渐消失,原本只是一个卡通的画面,但不知道为何在此刻竟然如此写实,当我拉开一等席的车门后再回首时,只感觉那些疲惫地在阅报的男人们,彷佛也渐渐地化成透明慢慢消失。
  “神隐少女”是要去寻找她的恋人,替他找回失去的名字,然后一起回到远离的家人身边,在看这个电影动画时我好几次被打动,想到的还是我和你的故事。
  找到座位后我才终于呼出一口气,安顿好自己以后,我打开红色的小纸袋,剥着一颗颗的栗子塞到嘴里,让绿茶滚入喉咙,我猜应该也是因为怕麻烦,所以这些长程通勤的人们才不愿意买栗子来吃,毕竟吃栗子也是挺花费精神的事,心中若没有闲暇,吃着吃着可能就会毛躁起来。
  列车尚未启程,灰色的月台上还有来来往往的人,母亲说如果我会去奈良,就请帮她带一些柿干和柿子,我从小就爱吃柿,吃完后母亲都会紧张地要我们别再去吃海鲜,因为农民历的封底总说吃完柿再配螃蟹会中毒,但我在这个既爱吃长脚蟹又爱吃柿的国度却从来没有听说过,现在想起来那张农民历的食物搭配图就彷佛像一个神话一般,到底是不是真的会中毒?我们从来都不知道,但似乎也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昨晚睡前打电话给你说起柿子的事,你说这些流传的风俗还是宁可信其有的好,而且万一我在远方中毒,只怕昏倒在房间里也不会被发现,你说完这话后才惊醒似地想起来说:“你一个人在外面多危险。”我要你不要担心,但你却忽然忧虑了起来,还喃喃地念着:“如果发生什幺事,也许我找都找不到你。”我听着你语气中的担忧,像一个父亲在叨念着自己要去远足的女儿,我的语气顿时温柔,我说我会小心,还会替你去各个庙宇请求护身符,你说护身符有什幺用?自己小心最重要,我说你不是刚才还说要崇敬大自然的力量吗?你听了耍赖地说:“护身符是要用来保佑你,可不会告诉你吃了什幺东西会中毒。”我听完你的胡言乱语,只能讪笑个不停。
  离开你好长一段日子,从琉球一路往北海道走,每一个地方停留三天到一周,只是不停地工作,我向来没有夜生活,工作完了便回到旅馆的房间,既不看电视也不想外出,所以即使将这个国度走了又走,却没有看到它的全貌,在这些工作的旅途中,我对你的想念几乎让我回头,放弃接下来该走的路,如今这个漫长的工作终于完成,原本我已经订好回程要直接飞回你身边,但却忽然心血来潮地想在再见到你以前,搭上新干线去四处走走,我的心里彷佛有一种预言,这一次长程的工作后,我将不会愿意再离开你这幺久,原本我所向往在这个城市里得到的功成名就和与你的分离相比,竟然变得如此微不足道,我一直以为我虚荣,但到最后我才知道没有你,我即使打扮得再美,回到房子后却也只剩下空壳,在这段旅程前我告诉公司我回家的决心,那一刻我很诧异我会用到“回家”这两个字,因为在你的城市里,我并没有一个像家的地方,更何况我一直是在这里长大,也有着属于自己的朋友和房子,但少了和你手牵手的日子,我的心便感觉自己无论在哪里都像个异乡客。我的公司很懊恼,但我很坚决地要回去,我像忽然懂得与其当一颗寂寞而华丽的星星,也许我内心更渴望的却是一个安稳的家庭,我没有告诉你我的这个决定,但你对我忙完后没有选择立即回到你身边有一些不开心,你问我一个人四处走走要多久,我则说:“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你那幺久见不到我。”你没有听出任何的讯息,在电话里语气依然充满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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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旅(ATripofIndividual)(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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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的旅行,京都已落满了红枫,在纪伊国屋书店看到那一本本介绍京都的刊物封面上,沉静的庙宇落满美丽的枫叶时,就彷佛身体里立即生出一种静稳而坚实的能量,那股能量隐隐地在召唤我,要我去亲身且单独地去走一趟,虽然之前工作时也曾到过京都,但却都没有时间和闲情去看望身旁的人事物,除了落叶红枫,我也想握一握常寂光寺里的石头,尤其是躺在水中被流水潺潺滑过的黑石,捡起来握在手中都还能感觉到水的余温,暖暖的残留在滑润的石头表面,返照出一片寂寂的山色天空,当我握着那一颗小石头,感觉像握住了一个小小的宇宙般,庄严得不敢任意割舍。
  一早到了东京车站买好车票,剩余的时间便在一旁的药妆店里闲逛,这类的药妆店常让女孩子们失去抵抗,我买了护手霜、护唇油、随身用的熏衣草纸巾,拿了三包各一天份的维他命,上面写着补充精力、养颜美容,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吃完栗子后我就咽着水往肚子里吞。忽然想到你说我有时很不会照顾自己、很爱乱来,不知道为什幺我竟然就觉得有些惭愧了起来,指定席里的车厢空荡荡的只有寥寥数人,月台的广播传来列车将要发动,列车员推来茶水及食物,茶水免费供应,列车员说一会儿还有便当的贩卖,前面也有餐饮车厢,不一会儿就听见车身安稳地开动,我才忽然忆起自己竟忘了打电话给你,告诉你我已出发启程。
  2.
  两个多小时后新干线抵达京都车站,下车后立刻发现车站里的气氛比东京活络许多,京都车站刚建成不久,一切都新颖得与古都原来的风貌浑然不同,我穿过层层铸铁的天顶与楼面,恍惚地以为自己到了另一个国度,要不是身旁传来的语言和汉字的看板,一时之间我竟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往前走。
  等踏出车站后,我走向出租车等候站排队,人虽多但车辆的流动很利落,没等多久出租车便依序地停在眼前,搭上车后,司机整齐地穿着黑制服戴白手套问我目的地,口音听起来与东京大有不同,我拿出预约好的旅社地址,他看一眼后就发动车子,我靠在后座,想着以往来时从来都没有好好地看过这个古都,我还记得第一次到京都是国中的毕业旅行,当时穿蓝制服打红领带,一群青春期的孩子全心不在焉地游走,对老树古寺感到毫无兴致,那些沉静千年的古物让青春的骚动更加显眼,不安静的灵魂到了京都彷佛更加仓皇失措,年轻的我们看不到自然光影的变化,也没有被满山的花叶感动,那时没有留下太多照片,有一次整理,看见自己站在灰扑扑的古剎寺庙前,眼神毫无焦点嘴角用力抿着,感觉倔强又叛逆,你看见那张照片时忍不住地问我:“是谁让你这幺不高兴?”我从你手上将照片抢走,自己也不知道该怎幺对你叙说。
  你和我是这幺截然不同,每次你给我看你童年时期的照片,不是家人围绕着,就是眼角微微地下垂笑得很开心,在我的照片上我很少穿美丽的衣服,但在你的照片上却可以看到你全身穿着西部牛仔装,还配着两把玩具枪,而你的母亲与父亲也总是衣冠楚楚,在我的收藏里除了一张结婚照片外,我几乎就没有看过父母亲的其它合照,我与父亲在一起的照片更是一张也无存,虽然说不清楚我的不快乐是什幺?但我却能从你那一大迭的照片中,感觉到自己薄弱的回忆与生命里,彷佛缺席了好多重要的时刻。
  风在吹拂,树梢缓缓摇动,我从车内望向窗外的植物,阳光暖暖地散在路中,已经是穿长袖的秋季,但我没有多带衣服,行李简单稀少,唯有几本书装在背袋里有些沉重,我计划着午饭后要到附近的庙宇去走走,司机看我一直凝望窗外,便操着浓浓的大阪口音说:“快到了。”我向他点点头,他随手扭开电台,一个听起来已有中年的男人,正高亢地以传统的花腔唱着演歌,我想起许多关于这个国度的电影画面,女人们穿着严谨的和服,日子闲闲,浮云悠悠,以前熟识的导演好友常拿来小津安二郎的电影,虽不见得看得懂,但却喜欢上女主角原节子那一张没有阴影的脸,和她在电影中与父亲的绵绵感情,因为对她的喜爱,我还存了一本日本旧时的女明星画刊,画刊中她的脸有点像混血儿,眼睛大大的配着鹅蛋脸,长相浓艳但表情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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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旅(ATripofIndividual)(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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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多久后车子转入小街停下,传统的日式矮房与旅行画刊上的一模一样,一个男人刚巧经过看见我忽然对我喊欢迎光临,想伸手接过我的行李又发现我的轻便,便急忙转身引我入旅社,我踏进木格子门的玄关,小小的廊道空气清幽,下榻的旅社叫做“柊家”,旅馆的住宿不算便宜,我订房时还有些犹豫,但我喜爱的文坛大师都曾住在这里,切腹自杀的三岛由纪夫,含瓦斯管死去的川端康成,他们曾分别住在33号与16号房,但我没有准备要拜访,我仅仅是想到二、三十年前,他们曾在这里行走呼吸,并且写下了有关这个城市的动人风貌,便已经感觉胸口紧缩不已,我嗅闻着江户时代旧有的建筑,彷佛能听见文人们的脚步,他们以书写作为一生的灿烂盛开,而我呢?我的一生不管绚烂与否?到底能不能开出属于自己的花朵来?
  进房后不久,穿着清简和服的女将取来烫烫的煎茶配和果子,淡淡的茶色泡在黑色的清水烧陶碗里,我双手捧着它久久不舍得喝下,和果子是一串小仓包着的白色汤团子,我一个人跪坐在和式的矮桌前喝茶吃点心,阳台门外的庭院能看见绿荫点点,第一次感觉日子长长,你不在这里我好遗憾。
  中午午饭后我又回房休息片刻,才换上长袖外套离开房门。
  3.
  先往洛东走,想去探望着名的哲学之道,很自然地就望见银阁寺,银阁寺前堆着一片白沙,寺身黝黑如一个入定的武官,心虽详和但面目的细处却有深沉,我慢慢走过灰扑的寺院,然后按着书走向法然院,这些寺庙不像我们的金光华丽,但却更有一种力度,弯进法然院时,一片熏染的枫叶随风沙沙沙地飘动,我感觉自己的心眼手耳的感官如此敏锐,连肌肤都能打开感受四周所有微小的细物,等走到哲学之道后,游客渐渐稀少,我静静选择了一角坐着,这里除了红枫外还种了三百株关雪樱,在秋天里樱花的树叶与枫叶一并泛红,我仔细地分辨叶片后,选了一两片压在书里,好带回去记忆这凝结在心底的美丽时光。
  我喜欢洛中、洛西、洛东这样的名字,很能够感受到一个民族的古老灵魂,京都用这样的方式来分别它的区域,美丽的地名散置其中,京都车站前的乌丸通,流经曼殊院的音羽川,还有我们常听到的三十三间堂,走在这些散策道上与路人擦肩而过,听店家软软的大阪语京都腔,一切都彷佛走在一场梦里,温柔热暖得让人心神荡起而后落下。
  傍晚后回到住所,发现房里的院门已被拉起,壶里装着热烫的水,我选择在房里用怀石料理,女将在我进房后不久即捎来电话,问我用餐的时间,等我坐下后才觉得一双脚又酸又累,早晨还在东京,现在却已走完了许多风景,我的身体总是在快速地移动,并且在这样的移动中渴望找寻自己。不久后女将送来食物,一碟一盘都小巧细致,女将跪坐在桌旁双手将这些食物端上方桌,我望着她细细的颈后,泛白的肌肤缠着发丝与鬓角,和服的衣领微微后倾,我能嗅闻到一种清幽的女体芳香,她穿着和式袜套双脚交迭,素色的和服上唯一的花式是腰带上的金色小叉,那小叉躲在这一片庄重里,竟显得缠绵妖娆。望着眼前的女色,我好象进入了川端康成的世界,听见他书中的男人在旅店里,以言语调戏这些或年长或青春的女将,川端的书总是有许多这样的场景,男人与女人话语中虚实着男女的有情与无情,我想着那些书中画面,闻见温热的清酒散出一股酒气晕晕,我拿起透明的小酒杯一口就喝下,我一向爱喝清酒,常常一个人在家中也会在深夜里去买来独饮,热热的清酒烫烫的滚入胃底,一瞬间我真希望能化成男儿身体,而不是现在纤细多情的自己,我常以为我的身体里除了有少女还有少年,在我童年时我喜欢和男孩们赶野狗、打架或爬树,不知道是什幺时候开始,我身体里的阴性被唤醒,成了别人眼中好女性化的女人,但我知道我有好强悍的一面,而我是男人时我希望我会是你,拥有你有力度的腿部线条,还有略显瘦削的肩膀,我也喜欢你的浓眉与长睫,当你赤身闭着眼睛时彷佛罗马的战士,善战且爱恨分明,如果让我选择变成男人,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夺取你的灵魂,然后彻底地变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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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旅(ATripofIndividua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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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各式蓝色的小碟里,蟹肉玉子配着橘红透明晶莹的鱼卵,豆腐则洒上柚子飘着冷香,我一向爱吃和式料理,就这样一个人在房里一盘盘一碟碟地吃,最后再等待小火锅里冒热气的鱼头豆腐汤,等不及吹凉后就唏哩呼噜地吞了几碗,待用餐完毕,才发现一大瓶大吟酿被自己独自饮去了大半,酒量真是奇好无比,没等待酒意清醒,我又穿上了外套,准备去看高台寺前的点灯,然后顺着祇园的热闹夜景买一点点心才回来就寝。
  4.
  午后才起来,猜想是因为自己喝了酒所以才能睡得这幺熟,昨晚一回来就看见房间铺好了床被,我泡了澡钻进软软的鹅绒被里很快地就睡着,而且整夜都没有因为在异地不习惯而醒来,川端康成曾说来“柊家”是“归来的旅行”,住在这里就像是回到了心里的家,真是一种奇妙而贴切的形容。在前一段忙碌工作的日子里,我曾连续一周每天都住在不同的旅馆里,有时是商务套房,有时是豪华型饭店,但我总是胆子小睡不好,即使房间的灯全都打开,也驱不走这股不安全感的害怕,不知道从什幺时候开始,只有你在我身边我才能在黑暗的房间里入眠,但我们还未嫁娶,能在一起的时候也不多,想想这真是一个坏习惯,昨夜我依然是开着小灯,和你通电话时你问我怕不怕有《七夜怪谈》,我也许真的是醉了,不但听了不怕还一下子就熟睡,醒来后我又泡了一个澡,洗好头发后吹干,一直到整理房间的服务员来询问,我才舍得离开房间,昨晚去祇园人潮拥挤,我只随意地逛了逛,我在书上读到祇园的茶道很出名,便幻想日本绿茶广告中常有檐前风铃被风吹动,发出叮呤呤的响声,而木板地上放了一杯温茶,也随着风晃起了波纹,我不喝咖啡却爱品茶,想到祇园茶道的传统习俗,便感觉那杯被风吹动的茶已经被自己捧起待饮,我走出旅馆问好路,便决定徒步走去,我一直是一个喜欢走路的人,在走动的时刻听街道人声,然后沉思或空白,日子长长,人心安然。
  祇园最出名的除了茶道还有艺妓,她们擦着白粉脸蛋涂抹小嘴,我顺着地图找到了四条通花见小路内的花彩茶店,看着石板路湿润的返光,能猜到今晨应该是下过雨,但雨势应该只是绵绵霏霏,因为屋檐前并没有水滴,而房屋的木格窗也没有太多水气,但一场雨后的气味却飘散在每一处,路人明显地减少,我拖着缓缓的步子,舍不得走完这条路,挂在门前的红灯笼此刻未亮起,随着风微微地晃动着,艺妓的名牌挂在门板上,大都是花的名字,远远看见一个穿和服拿油纸伞的艺妓背影,踏着小小的步子急急忙忙地走,手上还举着一个布包,路人经过她身边都止步回头望,我忍不住遥想如果我身在这里,我的一生会是什幺模样?有时我会告诉自己不要迷信命运,但当我们离开母亲的身体的那一刻起,其实早就决定了许多事,我将自己迭入那个艺妓的背影,想象自己穿着她的衣服,踏着她的步子,然后随她一起转进挂有艺妓招牌的门庭,她进门时一滴雨落在她洁白的和服肩头上迅速地晕染开来,她微微地皱眉用手拨去,另一手挑起的粗布帘隐去她的表情。一个艺妓或舞妓从早来的思春期起,就要不停地学艺,茶道、舞蹈、花道、乐器、礼仪,虽然努力地学着这些超然的艺术,最后却是要贡献给饮酒作乐心不在焉的客人观赏,即使成了伟大的艺妓,有着过人的才艺,却也还是埋在这条小街里,每天在同一个时间花许多心思妆扮,然后走过好奇的游人身边,等待客人呼叫又匆匆地外出献艺,直到声音先老身体年衰,才恍然地将赚来的钱清点,然后嫁人或在邻近开店,也或许留下来当老师教新进的艺妓,就这样地过完一生,但在我们看来却充满传奇。我坐在花彩茶店里心神不宁,这是唯一可以看见艺妓的茶店,面对这些艺妓我竟然想到自己与母亲,母亲一生以歌声养活我们,包括继父都是因为她美丽的声音而决定娶她,我小时就常看见她穿着亮片礼服,温柔婉约地唱着台语的《南都夜曲》,当时她身边围绕着想追求她的人,但她却有着说不出的为难,原因就是身边的四个孩子,她早早就身不由己,不能接受有我们存在的男人等于是逼我的母亲离去,她早就遗失了恋爱的权力,即使她的男人不贞,但她还是传统地守着女人油麻菜籽的命,我也想到我十七岁离家,然后每年进录音室录专辑,接着就化妆拍照,也是因为这个工作所以我才会认识你,当自己离梦越来越近,参加了国际的影展,也终于来这里发展,却发现越是功成名就,离你就会越来越远,当我在你身边时我会遗憾自己没有去尽力飞翔,而现在我离开你走了一圈,却发现再绚烂的凤凰也要栖息。当日本的公司拿来新的合约,一签就是五年而且要全心全意,我才第一次明白,爱是牵绊着我们最大的无奈,我牵绊过我的母亲你也牵绊着我,我当时不明白而你现在也不以为意,你没有要我选择,但我却还是选择了你。听说艺妓引退时会放下米饭,如果全是白米就表示不会再回来,但如果有红米在中央,则表示还有可能回头,这几个月我带着合约睡在它身边想了又想,终于决定前功尽弃,离走完专辑宣传还有一段日子,但我心中却知道成绩再好也留不住我,有时望着身旁的经理人,和他一起走在赶路的途中,我总是会感到歉疚和难过,生命里为什幺有这幺多东西必须取舍?又为什幺我们想要的不能全部拥有?虽然这幺难以割舍自己曾向往及付出过的,但我却没有挣扎,当我下定了这个决心,我就不会再改变,这是我的倔强,也是我一个人努力活到现在的信念,在我的心里除了爱你更有对那个城市的不舍,我不知道未来我会不会后悔曾经放弃过这样的机会,但我选择了不再签约,在自己的米饭中洒下洁净的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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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旅(ATripofIndividual)(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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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又纷纷地落下,一客浓绿抹茶配着和果子我一口都没吃,女主人善解人意地替我更换了新茶,她说她也是退下的艺妓,说时云淡风轻语气中没有悔意。
  离开花见小路后我转向圆山公园和清水寺,公园里的水声潺潺洗净了我的意志,穿过红叶望向天空,天色却像被洗净般的温存。小雨已停,我想赶在黄昏前到清水寺看落霞,天光已微微泛紫,落叶在地上嫣红一片,经过热闹的二年土反、三年土反,便买了几个日式绣花小包想带回去给友人当土产,等到了清水寺,天色已完全暗下,但寺院里的点灯却灯火通明,将藏没在黑暗里的寺庙枫树衬得金光闪耀,身旁游人渐多,且一群群地跪坐在铺好塑料纸的地下,有人高歌有人唱和,这世界一片繁花锦叶歌舞升平,彷佛没有烦恼可寻。
  明天我要去金阁寺,那是我在此的最后一站,回东京的夜车车票已经买好,而后天此时,我应该已经在你的怀抱。
  5.
  小和尚的心里泛起一个念头,他想:“金阁寺太美,我一定要把它烧掉。”
  早晨早起走向食堂用早餐,小木漆碗里热腾腾的白米粒,一旁有烤秋刀鱼、红色的梅子干、小鹌鹑蛋,味噌汤里配着小蛤蛎,我觉得很饿,白饭一口气吃了两碗,回到房中我换上新衣服,取出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来读,我总是习惯在旅途中带着这本书,有时也许只读数行或几个字就很满足。我斜躺在睡醒后交迭凌乱的被褥上,窗外前庭的树影遥遥,我给自己倒水喝,拿毛巾轻擦面容,彷佛自己是长久地住在这里般熟悉。
  曾有一段时间我对死亡充满了幻想,我想象自己不在人世后,你对我的爱就会一辈子地被完成,因为未来无论你与谁在一起,我相信你对我都将无法遗忘,我曾对你说起这个念头,你听完后大吃一惊,你一直以为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值得为另外一个人付出生命,能在一起相爱是因为快乐,但如果快乐的尽头是伤害又何必开始?你说这话的时候表相庄严,让我常有一种对你妖孽诱僧的感觉。
  在你父亲卧病多年的日子里,你早就几次看见死神的影子,与病床上插管的他擦身而过,曾经那幺健朗的身体,因为病而明显地缩小孱弱,虽然你心中隐隐不安,却没有真正悲痛,一直到了你父亲呼吸停止的那一刻,你才瞬间真正地面对死亡的残酷,你看见你原本开朗的母亲日渐沉默,从此将自己的爱情关闭,少年的你终于明白,死亡一点也不浪漫,而是真真实实地彻底消失离开。
  你说你希望磨练自己,做一个压力越大越能努力生存的人,你相信不敢面对生的磨练而选择死的逃避,反而是一种懦弱的行为。死亡的勇敢只是一瞬间,而生存的勇气却是一辈子。你说这些话时总是正气凛然,最后你还搞笑地说:“如果我对不起你,你才不要为我死去哩。”我问你那该怎幺办?你故意露出凶凶的眼神说:“想办法过得比我幸福,就是最好的报复。”我说如果你不爱我,就算我过得幸福你也不会在意,搞不好还会祝福我。你想一想说:“对喔。”却又像想起什幺地说:“如果你真的得到幸福时,你也不会在意我了。”当我们沉默良久以后,你才忽然嚷嚷着,我们为什幺要聊到这幺可怕的话题,当我告诉你这些作家的结局时,你瞥着眼睛看着我说:“你书读太多了,把你脑子都读坏了。”
  这世界上有些人读书添长了知识,有些人却更增加了烦恼痴嗔,有时想想我真是如你所说,绝对属于后者,我感受着你踏踏实实活着的生命力,忽然明白寻找幸福的过程,其实有时比得到幸福更有意义,虽然这过程也许会历经千辛万苦。
  在阳光暖暖的午前“柊家”房内,想着生与死心里却很安静,我望一望时钟,发现已超过了退房的时间,便急忙地收拾行李赶往金阁寺。
  到达金阁寺时,中午的阳光炙烈耀眼,感觉像雨后的秋老虎气温正在回升,我在总门买好门票随着游人走,耳际都是游人们谈论声夹缠在一片秋日的纷杂中,昨天的清闲像偷来的时光般不可思议,但我不觉得忧烦,早晨扎实的早饭让我充满气力,身心在阳光下与人群中正舒适地开展,我没有看过金阁寺,那令人嫉妒的美让人好奇,金阁寺原名鹿苑寺,因为寺身贴满金箔所以又名金阁,我仔细地读了一遍书上的解说,远远望见金阁寺上展翅的凤凰,在寺庙顶端,迷惑人心般地灿灿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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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旅(ATripofIndividual)(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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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阁寺立在池水的前方,在水的倒影中,金阁显得如此不可接近,影里的金阁与天连成一体,彷佛是躺在蓝天与云里,被阳光照射的凤凰一生只能展翅却无法真正飞翔,那直立的双脚与紧闭的嘴部,不知道为什幺在午后的金光里却显得有些可爱与孤独,我被金阁的美感动,虽然四周吵杂,却依然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的鼓动,平息静气地感觉自己正被吸入一个巨大的漩涡。我坐在金阁寺前的石头上,游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但我只感觉时间悠悠生命远长,世间万物的一切,彷佛都在金阁的金箔照映之下静止不动。
  6.
  入夜后赶往京都车站,再一次被车站现代化的建筑弄得有些迷惑,买了车站便当,踏上一个人的归程,在月台的电话亭打电话给你,听得出你语气中的兴奋,我们许久未见,心中有一种鹊桥相遇的喜气,我说明天就见面了,你语气爱娇地说:“我在等你喔。”虽然你是男人,但有时我真觉得你比我还爱撒娇,挂上电话后我上车找座位,车厢依然无人,在座位上安置好自己,我便微微地躺下披上外衣,车窗外天色已完全黑暗,新干线的白灯下人群稀稀落落,我吸一吸鼻子,感觉鼻头冰冷,有一点将感冒的气息,回到东京应该已近深夜,我想今晚我一定会喜悦得失眠。
  我不想烧了金阁寺,这世间美好的事物不属于任何人,金阁的美本身是自然而无意识地存在着,浮动的本来就只是难测的人心,我希望金阁寺能与天地长存,这样我就能想念它时它便在那里。我祈愿不仅仅是我,还有更多人能看见它的美丽,因而感受到生命庄严不能随便毁坏,在生命面前,我们只能谦卑地发心随喜亲爱相惜。
  还有好多的地方没去,岚山、峨野,传说红叶落枫景致最美的神护寺,还有诗仙堂、曼殊院、护佑恋人的地主神社,以及沉定谧静的三千院,但我没有一点遗憾,这些美好的景物,应该用长长的一生慢慢地走完,若有一天我们真的结成良缘,有了自己的下一代,我只愿下一次来时你们都会陪在我的身畔。
  电车再度启程,我闭上双眼尝试入眠,眼底金阁寺的光影与浮水晃晃,终于随着列车安稳的车声渐渐隐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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忏情的城(ARegrettableC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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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拿起钟文音的新书《情人的城市》,一页一页地翻读,感情彷如紫色暗夜的海潮般袭来退去,坐在列车上此刻的自己,安安静静地斜靠在褐色的木窗边,身体里的情感却像宇宙黑洞爆裂般波涛汹涌。
  记得诗人朋友说过,他曾经伫立在法国巴黎的奥赛美术馆,看见卡蜜儿亲自雕塑的雕像“哀求者”,那座庞大与人齐等身的雕像里,卡蜜儿跪地仰望苦苦祈求,而罗丹则被另一个化身为恶婆娘的女人,如将要撕裂般地狠狠拉扯,友人说当时他围绕着雕像旋转,无论他是站在任何一个角度,他都能看见卡蜜儿对爱的苦求,疯狂压抑、困顿无助,即使是光洁纯白的塑像,却依然能从无生命的身形面貌里,望见跪地的卡蜜儿,白色空洞的双眼中,那痴痴的缠绵与哀愁。
  钟文音在书里写三个女人,卡蜜儿、莒哈丝与西蒙波娃,她写她们的才情、追溯她们生命的样貌,感受她们爱的刚烈痴执,然后反问作为女性创作者的自己,渴慕的真实本质是甚么,发问时的字句,让此刻阅读的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水城就在眼前,列车即将到站,从机场出发到中央大车站然后转车前行,长长的旅程里,就只有一本书,还有我对你的思念陪伴着我。
  奇特的是这本书买来许久,在我们身处的台北时我却无法阅读,就像当我在你身边最近距离时,却最不能感受到你的存在,而来到远方以后才发现对你的依赖,台北的喧喧嚷嚷让我浮躁,我有时连自己都看不清楚,又更何况去阅读他人的生命?我常对你说“台北让人窒息”。电视里的新闻夸大血腥得比真实还精彩,政客的嘴脸让人反胃,夜里走在街头,我总是加快速度,在那一片违反生命的生存方式里,我常想着让我依然留恋不走的原因是什么?就像能让钟文音一直不舍地书写浊水溪的理由又是什么?
  记得某一日我从工作的场所离开,在飞驰的车上,我忽然望见儿时成长的地方彻底地改变了模样,原本简朴的平房全建起了大楼,还有一部分则盖了体育场,车身快速飞逝,而那一片回忆中的屋楼,也全成了过往云烟。我父亲曾走过的小巷淹没在新大楼的玻璃窗里,他开的牛肉面小摊也成了往事,我的父亲离世许久,过往一切都已消失,剩下的只有记忆,但记忆却如此不真实。回家后我翻箱倒柜,尝试找出一点自己与父亲曾经在一起的痕迹,却发现在我的生命里,童年几乎没有留下任何一张照片,我不认识我父亲族谱里的任何一个亲人,我不知道他的父母亲是谁?我不知道我曾经住过的眷村,其实是不是我的幻想,那一片安稳美好的过去,也许根本只是我对现实丑恶的一种催眠与抗议。
  而我又怎么会在美丽的水城里,思念过去与思念才道别的你,和那个烦躁城市?
  我深深地明白那个叫台北的城市再好再坏,都与我们不可分离,且紧密地连结在一起,当我感觉到越来越糟的欲望,让城里的人们沉沦,却也看到越来越渴望安稳的灵魂,在要求自己上升,我想到诗人口中的卡蜜儿,双膝跪地伸摊双手等待爱的回报,一如我对你对台北,就算没有回报就算你曾经不承认,但我都知道我自己曾经付出过,我离不开也不愿离开,水城再好花都再美,我也终究要回到你们的身边,在熟悉斑驳的台北城里,继续寻找一片净土,并且等待你的温柔降临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度过难捱的时日。
  列车渐渐停稳,远望就是一片河水,城市陷于河水之中,如此温柔如此朦胧,但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属于我,我在这里只是过客,就彷如钟文音透过远望,书写情人的城市,而我也只能经由每一次的离去,更看清楚自己正苦苦爱恋着你,永远无法拋离,一如我会永远深爱着,那个将要失去过往美好,且无法再追回记忆的忏情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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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ASlipoftheMemory)(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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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父亲不在的夜里,我总是一个人反复地睡不好,每当我失眠时,我习惯用阅读来打发自己,这一夜读的依然是村上春树的《世界末日与冷酷异境》,我已经读过这本书好多次,在它的封页上印着一段文字“引你进入现实的我与潜意识的我不断纠葛对照的世界中”,每一次当我读到这段话时,我都会感觉自己彷佛掉进了过去及未来的时间里。
  现实的自己已经成熟,但过往的自己,却会在照顾你时偶尔闪现,当我拥抱你,我会想着谁曾经拥抱过我?夜晚你害怕得大哭时,我与你父亲总毫不迟疑地走到你房间去安慰你,而在我童年面对恐惧时,又是谁来告诉我他会保护我?虽然这一切淡淡的哀愁都已经逝去,现在就算会记起,却已经不会再让我伤感,可是潜意识里,成年的我却与童年的我相互对照,当我已经学会了冷酷地去面对生命里的好坏,又怎么能忽视当时那个不断想要与世界一起生灭的少年时期?
  有了你这个宝贝之后,日子忽然变成了不同的单位,曾经一日一日一月一月都觉得漫长的少女,忽然开始用一年一年的单位来计算未来,我与你父亲近来谈论的总是你将来的教育,想像你少年时会喜欢的音乐,猜测当你成人时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当你初恋也许正值叛逆,你或许会开始有秘密不愿与我们分享,你的一切都让我们想起自己也曾青春叛逆的过去,我们也将会像我们的父母一般,事事都为你忧心操烦,虽然我们现在如此努力,希望能够一直活在这个时代的轨道上,但却也无法担保十多年后,你的世界与我们的世界是否能够接轨。
  因为你,时间的计算单位瞬间缩短,八十年的寿命忽然只成了八十元而不是八千万,我们一下从多余富有的青春,变成不得不为你慎用的智者,你占据了我们的话题,你的父亲常在我的话语后沉默,一如往常的不愿多想未来,因为相信你会有你的福气。
  但生命里有好多时候,是一分一秒或一时一刻都太过于漫长的。
  我还记得与你父亲相识,那时我们尚未许诺,更没有想到嫁娶婚姻,每当我们有了争吵,我总是会用最伤人的话语来刺伤你父亲,努力建构多年的感情,常在我使用的残暴语言间,一秒就被倾毁推翻。当我伤到你父亲的要害,你父亲会转身离去坐在门外,不发一语地等待我怒气平息,而我强硬地折磨自己坐在床边流泪忿忿难息。在那样的气氛里,一秒钟的时间都嫌太长,有一阵子这样的争吵一直不断进行,最后你的父亲终于也失去耐性,他夺门而出,留下后悔却依然嘴硬的我,心里担忧着却拉不下面子阻止他。我坐在屋子里等,不明白爱一个人为什么会为了小小的自尊而互相伤害,虽然后悔却又总是重蹈覆辙,当听见他开门回来的声音,我才发现只是过了几分钟,但却让我感觉自己瞬间苍老,你父亲站在门边的暗影里低声地说:“如果我们要在一起,就不要再彼此伤害好不好?而如果我们要分手,你更加不要说这些可怕的话好不好?否则我们走到这里的一切努力都会白费。”
  我听完他的话,感觉自己好软弱并不坚强,我一直流泪一直点头,在爱的世界里,没有一个人会愿意白费自己的真心,没有一个人是真的想伤害自己所爱的人,更何况当我们在伤害对方的时候,其实最痛的却是我们自己。
  我想到有一天,你也会因为我不懂你而与我发生争执吗?你会伤我的心像我伤你父亲的心吗?而当我伤心时是不是会重叠出你父亲对我的沉默忍让?当我看见你小小的身影第一次与我抗争时,我脑海里竟然浮现起过往的这一切画面。
  在那些已经消逝无解的夜里,我曾在街上疾走,在同一个社区里绕个不停,深夜的街道上,我奋力地走着头也不回,你的父亲则忧伤地跟在我身后,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好让盛怒的我不再被刺激,我感觉双脚逐渐失去知觉,却没有办法停止,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哪里才是我安定的所在?偶尔有夜行的人走过也毫不关心,当我终于投降地停在街角,你的父亲也跟着停止,直到确定我不会再逃离,他才缓缓靠近我拥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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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ASlipoftheMemory)(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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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那一个夜晚在我的记忆里早已化成了一个恒久的印记。
  有时我会想,假如我们的爱情不够坚定,我相信就算你纯善的父亲,最后也一定会无法忍受,但他始终还是忍了下来,等待我有一天会明白,他的爱从来都有增无减,无论我给予的是甜蜜的拥抱或者是语言的伤害,他都没有更改。
  现在我才知道,亲爱的孩子;这世界真的有这样无私的爱,因为我也是这样地对待你,无论你青春叛逆或乖巧听话,我们的爱都会守护着你,一如你父亲给我的包容。
  当我在拥有你后,开始回忆起这一切时,总是会忍不住想,时间的长短在人生的岁月里到底该用什么单位来计算?前些日子我揽镜凝望,悄然地发现一根半黑半银的白发,柔软地躺在自己的黑色发髻,我没有急急拔去,却傻傻地痴憨起来,我赫然发现镜中人不再是少女,我不但随着岁月增长,并且也成了母亲,我不怕岁月消长,却怕你会拒绝我们的爱,因为将来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在不同的时间单位里,而彼时在你身后沉默不语,苦苦追逐的是不是就变成了我?
  我想到我的叛逆,对我母亲若即若离,继父的存在像一个符号,那符号里写着一个正常的家庭,我们在这个家庭的组织里,与任何人都没有不同,一个父亲一个母亲几个孩子,我们在静好的岁月里相敬如宾,可是除去这个符号,我们每个人却从来没有共同的话语,我说的没有人听,别人说的对我来说也没有意义,在每天一起吃饭的餐桌里,我们埋藏了各自的心情,尽力地维持好一个幸福的表面,那时我唯一的退路就是不停地写、不停地读,把一切盛余的力气写在一本本笔记里,试图藉书写消耗青春过剩的精力。
  我真的好想知道,到底你会继承你乖巧的父亲?还是你乖逆的母亲?
  人们见到你的可爱温驯,总是会一边抚摸你一边劝慰我,该再多拥有一个孩子,但我的心里总有迟疑,害怕若出世的女儿刁钻敏感一如我自己,彼时已因年老而渐敦厚的我,是不是也会如同我的母亲,为我受尽辛苦?
  因为你而缩短的时间,不仅仅是迅速地奔向未来,也猛烈地燃烧着过去,我有时看到你便会叠影自己,那个没有拥抱没有常规的童年,那个因为自由而快乐,也因为缺少而老成的小孩,这一切已经消失的及未来尚未发生的时间单位里,全因你的出现而瞬间地连结起来。此刻我紧握著书,那书中的言语也让我明白,是你对照了我旺盛又缺乏的童年,带着我看见活在现在安好的自己,也替我唤醒在我潜意识里仅存的一丝恐惧,这么多年来我渐渐安稳,但心里还是有着片片断断的纠葛,一直沉淀在灰暗不见光影的角落里,当你憨稚地睡在我怀里时,这些来不及拥有的及将会过去的,会悄悄泛起细小的涟漪,但却也因为我的日渐成熟而又静退下去。
  在生命长长短短的记忆里,每一次我拥抱你,就彷佛也拥抱了在我心中曾经停止成长的孩子,而当我爱你时,我才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有能力给予,时间因你的存在而有了不同的意义,那个停止成长的女孩终于要真正的成熟,并且学会遗忘过去原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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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风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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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要寻找资料,于是拿起了一大叠的旧CD片,其中包含了我们一直都很喜欢的日本吉他神手高中正义。
  当一片片翻开之后,你忍不住得像一个深山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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