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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_6 尼采(德)
于是那无声言语又说:“你必得成为孩子而不知道害羞。
青春之高傲还在你身上;你的青春来得很迟:谁要成为孩子,便得克服青春。”
我考虑了一会,战栗起来。最后我重述着我的第一句答语。“我不愿意。”
于是我四周有一个笑之爆发。唉,那笑声如何地撕碎我的内脏而劈开我的心啊!
那无声的言语最后一次说:“啊,查拉斯图拉,你的果实已经成熟了,但是对于你的果
实而言,你自己还不够成熟!
所以你必得再回到孤独里去:使你变成软熟的。”——
第二次笑声爆发了,又逃走了:于是我四周又宁静下来,如两重宁静一样。我躺在地
上,四肢流着汗。
——现在你们听到一切了,知道我何以必须回到孤独里去的原因了。朋友们,我不曾隐
瞒什么。
我把这个都告诉了你们了:我这最慎秘的而愿意永远慎秘的人。
唉,朋友们,我还得有话向你们说,我还有东西赠给你们!但是我为什么不给你们呢?
我悭吝吗?——
查拉斯图拉说完这些话以后,他想到他就将离去朋友们,痛苦之权力抓住了他,使他呜
咽地哭起来;任何人也不能安慰他。可是夜间他仍然留下了朋友们而独自别去。
旅行者
午夜,查拉斯图拉取道岛之中脊出发,以便第二天清晨到达那边海岸:因为他想在那里
乘船。那里有一个很好的海湾,外来船舶常在那里下碇;它们把那些想由幸福之岛渡海去的
人们带走。查拉斯图拉在登山的途中,回忆着他自青春时候到现在的许多孤独的旅行与许多
爬登过的山脊和峰顶。
“我是一个旅行者与登山者,”他向他的心说,“我不爱平原,我似乎不能作长时间的
静坐。
无论我将遭遇什么命运与经验,——旅行与登山总会是不可少的成分:因为到头来,一
个人所经验的只是自己。
我隶属于机缘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什么事情能发生在我的命运里,而不曾属于我过呢!
我的‘我’——它只是回向我来,它和它的四处飘泊的散在万物与机缘里的各部分,终
于到家了。”
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更多的一些事。我现在面对着我最后的绝巅,面对着最后为我保留着
的。唉,我必须登上我的最艰险的山道!唉,我已经开始了我的最孤独的途程!
但是凡我的同类都不规避这样的时刻。这时刻对他说:现在你别无选择地走上了达到你
的伟大的路!绝巅和巨壑现在交混在一起了。
你走上达到你的伟大的路!自来你的最危险的,现在成为你的最后的庇护所。
你走上达到你的伟大的路,现在临于绝地便是你的最高的勇敢!
你走上达到你的最伟大的路。这里不会有一个人悄悄地追随你!你自己的脚,抹去你后
面路上铭记着的“不可能”。
假使一切的梯子使你失败,你必须在你的头上学习升登,否则你怎能向上呢?
在你的头和你的心上学习升登!现在你心中的最温柔必须成为最坚强。
对自己太姑息的人,最后从姑息得病。赞美使人坚强的一切罢!我不赞美涌流着奶油和
蜜的国土!
远观而遐视,才能周知一切的事物。这是每个登山者必不可缺的倔强。
那求知者和瞪视着眼睛的人,除了表皮的理由,能看见什么呢!
哦,查拉斯图拉哟,你当热望探察一切事物的前后背景:所以你必须升登在你自己之
上——向上,向上,直到你看见了你的星辰在你之下!
是呀,下视着你自己甚于下视着你的星辰!只那我称为我的绝巅,为我保留着的最后的
绝巅。
查拉斯图拉一面登山,一面心里这么说,以苦心的箴言慰藉着心灵。因为他心中的剧痛
为从来所没有。当他登到了山顶,看哪,一片远海展开在他的面前了;他静静地站着沉默了
很久。高峰上,寒夜冷森,天宇澄明,星光烂然。
我明白了我的命运了,最后他悲切地说。好罢!我已预备停留!现在我最后的孤寂开始。
唷,这在我下面的阴沉而悲愁的大海!唷,这阴沉的梦呓的绝望!唷,命运,唷,大海
哟!现在我必须向着你们下降!
我面对着我的最高迈的高山,面对着我和最遥远的途程,因此比之于以前的下降,我更
要下降到更深的苦痛里,甚至于到苦痛最幽深的深渊!我的命运如是意欲。好罢!我预备停
留了。
“最高的山从何处来的呢?我从前曾发问过。以后我知道它们来自海里。
这个证明被写在它们的岩石和峰顶上。最高者之达到它的高度,从最低处开始。”——
查拉斯图拉在那寒冷的山巅上如是说;当他走近了海而终于独自在岩石之间的时候,他
感到长途旅行的疲倦。而热望更充满着他。
“一切睡着,”他说;“便是海也睡着了。它的眼睛奇特地惺忪地望着我。
但是我感觉到它的呼吸是温热的。同时我觉得它正幻梦着。梦中,它在硬枕上翻腾着。
听吧!听吧!它如何地喃喃着不快的回忆啊!也许是不幸的预告吧?
唉,黑暗的怪物,我为你悲哀了,我因为你而恨我自己了。
唉,为什么我的手这样无力呢!真的,我怎样地愿意把你从恶梦里救出啊!”——
查拉斯图拉一面说,一面又忧郁地刻毒地笑自己。“怎样!
查拉斯图拉,”他说。“你竟想向海唱安慰之曲吗?
唉,查拉斯图拉,你这好心肠的疯人,盲目的信任者啊!
但是你一向如是:你亲昵地接近一切可怕之物。
你要抚爱一切怪物。一点温热的呼吸,一点柔软的脚毛:——而立刻你就准备爱它引诱
它。
爱,只要是爱生物,是最孤独者的危险!我爱里的疯狂和谦卑真是可笑!”——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又第二次地笑了:但是那时候,他想到被弃的朋友们;——他好象
在他的想念里对他们犯了罪一样,便对自己的想念生气。可是他正笑时,忽然立刻又哭泣起
来:——查拉斯图拉因愤怒与热望而哀哭着。
第五卷
幻象与谜

当水手们知道查拉斯图拉在船上以后,——因为同时幸福之岛上另一个人也趁这船过海
去,——他们都起了一个很大的期待心与好奇心。但是查拉斯图拉两天不曾发言,他被悲哀
所冻住,所噤住;他既不反应别人的目光,也不答复问题。直到第二天的夜晚,虽然他还沉
默着,他的耳朵却已重开:因为在这自远处来,往更远处去的船上,是有许多奇特的冒险的
事可听的。查拉斯图拉是一切爱长途旅行者爱与危险同住者的朋友。看吧!当他正听着的时
候,他的舌头终于松缚了,他心里的冰终于解冻了。于是他开始如是说:
你们这些勇敢的寻求者,探险者啊,你们这些在可怖的海上与狡狯的帆同航的人啊——
你们这些醉于谜和爱好黄昏的人啊,你们这些让灵魂被笛声诱到叛逆的湾港去的人
啊:——
因为你们不愿用怯懦的手握住一根线而摸索着;因为你们如果能够猜想,决不会去归
纳。——
我只向你们才愿说出我亲见的谜,——最孤独者之幻象——
我最近忧郁地严重地咬着嘴唇在灰色的黄昏里走着。许多太阳都为我西匿了。
我的路固执地在剥蚀的泥土中上升着,一条恶意的寂寞的无草无木的小径:一条山径,
它在我挑战的脚步下锐叫着。
我的脚嘶哑地踏着沙沙作嘲弄声的石子走着,压碎使它溜滑的石子:这样,它勉强自己
向上去。
向上去:——反抗着拖它向下,向深谷的精神,这严重的精神,我的魔鬼和致命的仇敌。
向上去:——虽然严重的精神半侏儒半鼹鼠似地瘫坐在我身上,使我也四肢无力;同时
他把铅滴倾入我耳里,铅滴的思想倾入我脑里。
“啊,查拉斯图拉,”他一字一咬地讥刺地说“你智慧之石啊!你把自己向空高掷,—
—但是一切被抛的石块,必得落下!
啊,查拉斯图拉,你智慧之石,被抛的石,星球之破坏者啊!你把自己向空抛掷得很
高,——但是一切被抛的石块,必得落下。
啊,查拉斯图拉,你被判定被你自己的石块所击毙:你把石块抛掷得很远——但是它会
坠落在你自己的头上!”
于是侏儒沉默起来;而很久不发言。这沉默重压着我;真的,虽然我和他有两个人,但
比我一个人还孤独些!
我登着,登着,梦着,想着,——但是一切都重压着我。我像一个病者:刚因为他的恶
劣的痛苦而疲乏入睡,却又被一个恶劣的幻梦惊醒来。——
但是我身上有一件东西,名叫勇敢:它一直是失望之杀戮者。这勇敢终于吩咐我站住,
说道:“侏儒!你或是我!”——
因为勇敢,攻击时的勇敢,是最好的杀戮者;一切攻击中,必有战乐。
但是人是最勇敢的兽:所以他克服了其他一切的兽。他在战乐奏着的时候,克服了一切
痛苦;但是人类之痛苦是最深邃的痛苦。
勇敢也杀戮深谷旁的昏眩:在什么地方,人就不是在深谷旁呢?他不是只要望一望,—
—便发见深谷吗?
勇敢是最好的杀戮者:它也杀戮怜悯。怜悯是最深的深谷:一个人看到的痛苦的深度,
同于看到生命的深度。
勇敢,攻击时的勇敢,是最好的杀戮者:它也杀戮死亡;
因为它说:“这曾是生命吗?好吧!再开始一次吧!”
在这种格言里,战乐是很多的。让有耳的人听吧。——

“站住吧,侏儒!”我说。“我!或是你!但是,我是我俩中的强者:你不知道我最深
的思想,你不能藏孕它!”——
接着,那减轻我身上的负担的事发生了:因为这侏儒从我肩上跳下,这疏忽者!他坐在
我面前一块石上。在我俩站住的地方,恰有一个柱门。
“侏儒!看这柱门吧!”我又说:“它有两个面貌。两条路在此会合:但是谁还不曾走
到它们的尽头。
那向后退的长路:延伸着一个永恒。这向前进的长路——
这也是一个永恒。
这两条路互相背驰,直接冲突:——而这柱门却是它们的会合点。柱门的名字被刻在上
面:‘刹那’。
但是如果有人遵循任何一条路,——永远前进着:侏儒,你相信这两条路永会冲突吗?”
“直的一切必说诳,”侏儒轻蔑地低语道。“一切真理是弯曲的;时间自己也是一个
环。”
“你,严重的精神啊!”我愤怒地说了,“别轻率地回答我吧!否则我把你这跛者抛在
你正坐着的地方,——别忘记我背你到高处!
看看这刹那吧!”我继续说。“从这刹那之柱门起,一个长无尽头的路向后去:我们后
面有一个永恒。
万物中之能跑者不应当已经跑完了那条路吗?万物中之能到达者不应当已经到达了完成
了而过去了吗?
如果一切都已存在过了:侏儒,你对这刹那作何解释呢?——这柱门不也应当已存在过
了吗?
万物不是如此地纽结着,为使这刹那挽着未来的一切吗?
而也决定了它自己吗?
所以,万物中之能跑者:它们应当再遵循前面这条
路!——
这个在月光下蠕行的蜘蛛,这月光,柱门下低说着永恒的万物之我与你,——不应当都
已存在过了吗?
——我们不应当再来跑完前面这条路,——这鬼魅光临的长路吗?我们不应当永恒地再
来吗?”——
我用渐低的声音如是说:因为我怕我自己的思想与思想后的思想。忽然我听到一个狗在
我俩旁叫吠了。
我曾听到一个狗这样叫吠过吗?我的思想向后跑了。是的!当我还是一个孩子,在我最
远的童年的时候:
——那时候,我曾听到一个狗这样叫吠过。并且我看见它毛竖颈伸地战栗着,在那最死
寂的午夜,在那狗也会相信有鬼的午夜:
——于是我怜悯起它来。正当那时候,一轮满月死寂地在屋上出来,它停着不动,这灼
红的球——宁静地停在平屋顶上,像在别人的财产上一样:——
因此,这又使狗害怕了:因为它也相信偷儿与鬼魅之存在。我又听到它叫吠,我又对它
起了怜悯之心。
现在侏儒哪里去了呢?柱门呢?蜘蛛呢?和一切的低语呢?我曾做梦吗?我醒了不曾?
我忽然发现我独自站在粗野的岩石间,在最荒凉的月光下。
但是一个人躺在那里!看啊!那毛竖的狗跳跃着,呻吟着。——它看见我走近,——它
又叫吠起来:——我曾听到一个狗这样叫吠着呼救吗?
真的,我那时候看见的一切,我从不曾看见过。我看见一个年青的牧者,喘着气,面部
痉挛着,歪扯地扭动着身体,一条粗黑的蛇悬在他的口外。
我曾在一个面孔上看见过这样极度的厌恶与灰白的恐怖吗?他也许曾睡熟了?于是这蛇
爬入他的喉内——而紧咬着。
我用手去拖这蛇,我拖着:——枉然!我的手不能把它拖出牧者之喉。于是一个喊叫从
我口里爆发出来:“咬吧!咬吧!
咬去它的头吧!咬吧!”——我的恐怖,恨恶,厌弃与怜悯如是喊,我的一切善恶异口
同声地从我口里喊出来。——
我四周的勇敢的寻求者,探险者啊!你们这些在可怖的海上与狡狯的帆同航的人啊!谜
之爱好者啊!
给我猜透我亲见的谜吧,给我解说这孤独者之幻象吧!
因为这是一个幻象,一个预象:——我在这比喻里看见的是什么呢?谁是那迟早要来的
人呢?
谁是那蛇悬口外的牧者呢?那忍受最黑暗最痛苦之物的是谁呢?
——但是,牧者果然照我的呼喊所忠告的咬了;他用全力咬了!他把蛇头吐出很远:—
—而自己跳起来。——
他不再是一个牧者,也不是一个人,——他变形了,而且顶着圆光。他笑着!大地上任
何人不曾如他一样地笑过!
啊,兄弟们,我听到一个不似人笑的笑声,——现在一个干渴,一个不可满足的渴望,
吞食着我。
我对于那个笑声的渴望吞食着我:啊,我怎能忍受着生活下去呢?我又怎能忍受着现在
就死呢?——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意外的幸福
查拉斯图拉心里藏着这种谜与痛苦,飘过了大海。但是当他别离了幸福之岛与朋友们,
四天以后,他已经克服了他的整个痛苦:——他胜利的足跟坚定地重新站在他的命运上。于
是查拉斯图拉向他的快乐的心说:
我现在又孤独了,我愿意如此,独自与清明的天与自由的海在一起;而下午又重新围绕
着我。
从着我第一次找到我的朋友们,是在一个下午,第二次也是在一个下午:——一切光最
宁静的时刻。
因为各种还在天地间旅行着的幸福,找寻一个光明的灵魂,作它的安居所:幸福使光更
宁静些。
啊,我的生命之下午啊!有一次,我的幸福也降到谷里去,找寻一个安居所:于是它找
到那些坦白的仁慈的灵魂。
啊,我的生命之下午啊!我什么都牺牲了,只为着要取得那唯一之物:我的思想的活花
园与我的最高希望的晨曦!
有一次,创造者曾找寻同伴与他的希望之孩子;后来他才知道:如果他不先自己创造他
们,他不能找到他们。
所以我在工作刚半时,我向我的孩子们走去而回到他们一起:为着这些孩子,查拉斯图
拉必得完成自己。
因为一个人从心的深处钟爱的,只是自己的孩子与工作;伟大的自爱所在的地方,便有
孕育的征兆:这是我发现的。
我的孩子们在同一种风的吹拂下,彼此挨挤地在他们初期的春天里绿着;这是我的园中
与我的最肥的地上的树木。真的,这种树密种的地方,便是幸福之岛!
但是,有一天我会移植它们,而分别地栽种着:使每个都学到孤独,高傲与谨慎。
我要它多节地,弯曲地,刚里有柔地傍海立着,一个不可克服的生命的活灯塔。
在那大风暴奔流向海的地方,在那山之长鼻饮海的地方,每个都得轮到它的日间值班与
夜间值班,使它被认明被试验。
它必得被认明被试验,使人知道它是属于我的族类与后代:——使人知道它是一个长时
间的意志之主人,说话时也是沉默的,给与时如不得已而取得一样:——
——使它将来成为我的同伴,成为查拉斯图拉的共同创造者共同庆祝丰收者:——一个
把我的意志,——万物之更圆满的完成,——写在我的表上的人。
为着它与它的同类,我必得完成自己:所以我现在逃避幸福而自献于一切恶运;——使
我得最后一次地被认明,被试验。
真的,我离去的时候到了;旅行者的影子,最长的居住与最沉默的时刻——一切都向我
说:“现在简直是时候了!”风在钥匙孔里吹着,向我说:“来吧!”门狡狯地自开,向我
说:“去吧!”
但是,我被我的对于孩子们的爱所绊住、热望,爱的热望,设了这陷阱给我,使我成为
孩子们的俘虏,使我因他们而失去自己。
热望——对于我而言,便是失去了自己。孩子们,我占有着你们!这个占有中,应有一
切安全而无热望。
但是我的爱之太阳在我头上燃烧着,查拉斯图拉在自己的汁里煎熬着,——那时候影子
与疑惑曾在我上面飞过。
我现在已经希望严霜与寒冬到来:“啊,让严霜与寒冬再使我发抖使我牙战吧!”我叹
息了:——那时候冰雾由我身上上升。
我的过去突破了它的坟茔,许多活埋的痛苦醒了:——
它们化着装,在尸衣里睡足了。
所以,一切以信号向我说:“现在是时候了!”但是,在我的深谷动荡以前,在我的思
想咬我以前,我不曾听到。
唉,我的思想啊,出自深谷的思想啊!什么时候我才会有能耐,听到你的挖掘而不战栗
呢?
当我听到你挖掘时,我的心跳到口里来!哑寂如深谷的你啊,你的哑寂要窒息我!
我从不敢把你唤到面上来:藏孕着你,我已够受了!我还不够强,没有狮子的最后的勇
敢与放肆。
你的重量足够使我害怕:但是有一天,我要有狮力狮吼唤你到面上来!
当我在这方面克服了我自己以后;我还得在一个较伟大的事里克服自己;而胜利将是我
的完成之印!——
直到那时候,我继续在不定的海上漫游着;机缘,蜜口的机缘阿谀着我;我前后地望
着,——我仍不见尽头。
我最后决斗的时刻还没到来,——也许现在正来着呢?
真的,海与生命以恶意的美望着我!
啊!我的生命之下午啊!哺前的幸福呵!大海中的碇泊处啊!不安定中的和平啊!我如
何地不相信你们呀!
真的,我不信任你们的恶意的美!我如情人一样,不信任一个太柔媚的微笑。
如这妒忌者温柔地而又坚决地推开他的爱宠一样,——
我也这样地推开幸福的时刻。
幸福的时刻,离开我吧!你出乎意外地带了一个幸福到来!我却正准备接受最深的痛
苦:——你的到来,多不是时候啊!
幸福的时刻,离开我吧!你毋宁在我的孩子们那里找寻安居所吧!快些!把我的幸福在
哺前祝福他们吧!
夜晚已经近了:太阳西匿了。去吧,——我的幸福!——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他整夜地等候着他的恶运:但是,他枉然地等着。夜仍然是明静
的,而幸福却越走越近。但是,天快破晓的时候,查拉斯图拉心里笑起来,他讽刺地说:
“幸福追逐着我。这是因为我不追逐妇人的缘故。而幸福是一个妇人。”
日出之前
啊,我头顶上的天,无滓的深邃的天啊!光之深谷啊!当我望着你时,我因神圣的希望
而战栗着。
跃到你的高度上,——那是我的深度!藏在你的纯
洁,——那是我的天真!
神被他的美所遮掩:同样地,你也藏着你的星球。你不发言!这样,你向我宣示你的智
慧。
今天,你沉默地在怒海上为我而来:你的爱与羞涩向我的激怒了的灵魂说话。
你美丽地向我走来,藏在你自己的美里,你用无字的语言向我说话,用你的智慧显示着
自己:
啊,为什么我不曾猜到你灵魂里的全部羞涩呢!日出以前,你已经向我走来,向这里最
孤独者走来了。
我俩向来是好朋友:我俩共有着我俩的悲哀,恐惧与深度。太阳也共属于我俩的。
我俩不交谈,因为我俩知道得太多了:——我俩沉默地互看着,用微笑交换我俩的知识。
你不是我的火放出来的光吗?你不是我的知识之姊妹灵魂吗?
我俩曾同学到一切:同学到怎样超出自己,升华自己和无云的微笑:——
——自远处用明亮的眼睛无云地向下微笑,而禁锢,目的与错误在他们下面雨似地冒汽
着。
当我独自漫步着的时候:在夜里,在迷惑的路上,我的灵魂需要什么弃饥呢?我登山
时,如果不是找寻你,我在峰顶上找寻谁呢?我的一切旅行与登山,只是策拙者之必要与下
策:——我整个的意志想独自飞翔——向你飞翔!
什么东西比那些飞过的云与使你混浊的一切更可恨些呢?我甚至恨我自己的恨恶,因为
它也混浊了你!
我恨那些飞过的云,那些爬行的贼似的野猫:它们夺去我俩的共有物,——一个无限的
肯定与亚们。
我俩厌恶那些依违两可者和好事者,那些飞过的云:它们是不彻底者,不知道从心底祝
福,也不知道诅咒。
我宁愿藏在桶里,只看见一块小天,宁愿逃在深谷里,简直没有天,不愿看见你这光明
之天,为飞过的云所混浊!
我常常想用闪电之金线系住它们,使我能像雷一样,在它们罐似的腹上擂鼓:——
——一个发怒的擂鼓者,因为他们从我偷去了你的肯定与亚们!我头顶上的天,无滓的
光之深谷呵!——因为它们从你偷去了我的肯定与亚们。
因为我喜欢闹响,雷声与风暴之诅咒,而不喜欢慎重的多疑的猫的安息:而在人群里,
我也最恨那些悄步者,不彻底者和踌躇不定的飞过的云。
“不知祝福须学诅咒!”——这清晰的教训从光明的天降给我,这星球便在黑夜里也在
我的天上发光。
但是,我是一个祝福者一个肯定者,如果你,无滓的天,光之深谷啊,在我旁边!——
我把我的肯定与祝福,送到一切深谷里去。
我成了一个祝福者与一个肯定者:而我曾因此奋斗过,我曾是一个奋斗者,使我有一个
终于有自由的手去祝福。
但是我的祝福是:高出于每一物件,像它自己的天,圆屋顶,蔚蓝的钟与永恒的信心一
样:而如是祝福者也是被祝福的!
因为万物都在永恒之泉受过洗礼,超出善恶以外;善恶自己也不过是逃遁的影子,雨天
的痛苦与飞过的云。
真的,当我说:“万物之上有机缘之天,天真之天,偶然之天,放肆之天”:这不是一
个渎亵而是一个祝福。
“偶然地”,——这是世界上最古昔的贵族称号;我把它还给一切事物;从目的之奴籍
里解放出来。
当我说:“万物之上,或万物之本身里,并无‘永恒的意志’”,我是把这个自由与这
个天的晴明像蔚蓝的钟似地放在万物之上。
当我说:“万事中一件事是永不可能的,——合乎理智”,我是把这个放肆与这个疯狂
放在这个“永恒的意志”之位置上!
不错,一点点理智,一粒智慧的种子,从这星球播散到那星球,——这酵是被混在万物
里的:为着疯狂,智慧被混在万物里!
一点点智慧,诚然是可能的;但是在万物里,我找到被祝福的信心:以致它们宁愿在—
—机缘之脚上跳舞。
啊,我头顶上的天啊!无滓的高爽的天啊!我觉得你是纯洁的,因为你无所谓理智之
蛛,也无所谓理智之网:——
因为你是一个神圣的机缘的跳舞场,因为你是一个神圣的骰子与赌博者的神桌!——
但是你羞红了。难道我说了什么不可出口的事吗?难道我想祝福,却反渎亵了吗?
或是因为有我们两个人而你害羞吧?——你吩咐我离去,莫再多言,因为白昼到来了吗?
世界是深邃的:——远过于白昼所能想像地深邃。许多事情是不应在白昼前说出的。白
昼到了:我们分别了吧!啊,我头顶上的天啊!羞涩而热烈的天啊!,啊,你,我的日出以
前的幸福啊!白昼到了:我们分别吧!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侏儒的道德

查拉斯图拉登陆以后,他不径往他的山与他的洞府去,他仍到处漫游着,询问着这件事
那件事;他自嘲道:“看吧,这是一条多曲的返于源泉的河!”因为他想知道:在他远去的
时期内,人间又发生了什么!人变大了呢,或是变小了。一次,他看见一排新屋;他诧异地
说道:
“这些屋是什么意义呢?真的,任何伟大的灵魂决不会建筑它们作自己的象征!
也许一个蠢孩子从玩具盒里拿出来的吧?我希望别一个孩子又把它们收入玩具盒里去呢!
这些房间:人类可以进出吗?我觉得它们似乎是为丝制的玩偶,或贪吃的而被吃的猫做
的。”
查拉斯图拉站着沉思一会。最后,他悲哀地说了:“一切都变小了!
到处我看见一些低矮的门:与我等高的人还可以过去,但是——他必得俯着!
啊,什么时候我才能回到我的不必折腰的故乡,——不必向侏儒们折腰的故乡呢?”—
…查拉斯图拉叹息了,望着辽远的地方。——
就在这一天,他给讲说关于侏儒的道德。

我在这个人民里走过,而张开着我的眼睛:他们不能原谅我的不妒忌他们的道德。
他们追着我吠咬,因为我向他们说:小道德,对于侏儒们是必要的,——因为我始终不
了解侏儒们之存在是必要的。
我在这里,像一个在陌生的饲场里的雄鸡,雌鸡们也啄我;但是我并不因此对他们怀恨。
我对他们很有礼貌,如对于小小的烦恼一样;我觉得对于小物件竖起尖刺,那是刺猬的
智慧。
当晚间围炉的时候,他们都说着我。——他们都说着我;
但是却不曾有人思索着我!
这是我刚才学到的新沉默:他们的喧闹在我的思想上展开一件外衣。
他们互相喊道:“这忧愁的云向我们要什么呢?当心别让它给我们带来一种传染病吧!”
最近,一个妇人抓住她的孩子,不让他走近我:“让孩子们避开吧”,她喊道;“这种
眼睛可以灼焦孩子们的灵魂。”
我说话的时候,他们咳嗽着;他们相信咳嗽是对于烈风的反抗;——而他们全猜不到我
的幸福的呼吸!
“我们还没有时间给查拉斯图拉,”——他们如是反对着;但是一个“没有时间”给查
拉斯图拉的时代,又值得什么呢?
即令他们都称誉我:我能安睡在他们的称誉上吗?他们的称誉对于我是一条棘带:便是
我解去了它,它还是刺我。
而这也是我自人群中学来的:称誉者装作报答的模样,实在呢,他还想再多取得些!
问问我的脚,是否喜欢他们的称誉与阿谀的音乐吧!真的,它不愿按照那滴答的拍子跳
舞,也不愿站着不动。
他们尝试向我赞颂自己的小道德,而引诱我;他们想用小幸福的滴答来说服我的脚。
我在这个人民里走过,而张开着我的眼睛:他们已经变小了,还将变小些:——他们的
变小,由于他们的幸福与道德的学说。
因为在道德上,他们也要谦虚,——因为他们要安逸。但是只有谦卑的道德,才与安逸
调和。
不错,他们也用他们的方式学着走路前进:这是我所谓跛行。——这样,他们成为一切
忙碌的人的障碍。
他们中间许多人前进时,却用硬颈向后瞧望:我愿意碰撞他们。
脚与眼睛不应说诳,也不应互相拆穿谎话。但是侏儒们的诳语是很多的。
他们中间有些人“意志”着,大部分是“被意志”的。有些人是诚实者;大部分是坏的
演戏者。
他们中间有不自觉的,非情愿的演戏者,——诚实者是稀少的,尤其是诚实的演戏者。
他们很少男性的特点:所以妇人们使自己男性化;只有男性十足的人,才能拯救妇人里
的女性。
而这是我在他们中间发现的最坏的伪善:命令者也假装着服务者的道德。
“我服务,你服务,我们服务。”——统治者的伪善也如是歌唱。——如果最高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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