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展昭这般想着,不知不觉中就说出了口。他原是自抒怀抱,不想却有人自身后接了口。
“不对。”
展昭怔了一怔,回过头方才瞧见公孙先生拿着一把油纸伞正站在长廊的左首。
“恕展昭愚鲁,不知适才所言有何不妥之处,还望先生指教。”
“指教不敢当。”开封府的六品主簿先生慢慢的走了过来,眼神不似平日里那般和蔼可亲,倒是隐隐的透出了些许无奈,看的展昭又是一愕。
“学生所说的不对,乃是指展护卫未曾说出口的那句话。”
未曾说出口的那句话么?展昭垂下了眼帘,心中敬服万分。世人都只道包大人断案如神,却是谁也不曾想到过公孙先生的明察秋毫。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方才心心念念的正是后半句,倒是被公孙先生一眼看穿了。这般说来,那赵王氏的事想必公孙先生也是知道的了。
“展护卫,须知这世上不会有无源之水,更不可能会有无因之果。”公孙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有件事情一直不曾与展护卫说起,数月之前学生去远致斋购笔墨纸砚,无意中遇到了陆秦与赵王氏。当时学生就曾劝告过他们,因为经官动府的缘故,这门亲事极易招惹流言蜚语,一着不慎便会遗恨无穷,是以要三思而后行。他二人却说已是两心如一,不惧人言,便是受人指摘,也终不言悔。我见他们说的这般斩钉截铁,以为他们事先已是想的周全,便不再多说,却不想竟会有今日之事。”
说到此处,公孙策微微的摇了摇头。
“现在想来,那一句“便是受人指摘,也终不言悔”说的委实太过轻易。”
展昭听到这里,心中已是明了公孙策的言下之意。
他二人情浓之际自是千好万好,分明不曾把公孙先生的良言告诫放在心上。待到流言四起,日日被人戳着脊梁骨时方才发觉各中滋味实在难当。然而,倘若他们真能如所说的那般两心如一,便是有着再多的风言风语总也能支撑过去。俗语说,真金不怕火炼,日子久了,流言自会消弥于无形。
这世上的事情最难得的便是不悔二字,只是随口说一句是再容易不过,真正能言行如一的又有几人?到如今,一个悔了,一个怕了,终是弄得惨淡收场。
所以,怪不得天意无常,怨不得世态炎凉,说不得风云难测,也叹不得旦夕祸福,实在是祸福无门,唯人自招。
“赵王氏死后,陆秦可曾前去吊唁?”公孙策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问了一句。
“没有。”展昭摇头道:“我曾去过他家,已是人去楼空。据街坊说,自打赵王氏死后,陆秦便搬离了京城,听说是去了乡下与他订亲的那户人家。”
“他的手脚倒是快。”公孙策笑了笑,只是眼中却全无笑意。
“不去也就罢了。”展昭淡淡的说道:“即已在生前负了她,又何必在人死后再去装这多情模样。”
“这话倒是不错。”公孙策点了点头,又道:“不过,若是陆秦在与赵王氏相识之初就有这番决断,又怎会闹的如今这步田地,事到临头再缩手已是太迟了,终究是害人又误已。”
害人又误已么?展昭细细的咀嚼着这句话,反反复复的思量着,心中蓦的一动,已是一片清明。
“展护卫,你身体不适么?”公孙策见展昭脸色变幻不定,不禁起了关切之意。
展昭眉宇微扬,当下便拱手一笑道:“多谢先生关心,展昭无碍。”
说话间他垂下了眼帘,下一句话便隐在了唇间,不曾说出口。
“多谢先生指点,展昭受教。”
目光一落便瞧见了主簿先生手中的伞。
“这般大的雪,先生还要外出吗?若是展昭力所能及之事,愿为先生代劳。”
“展护卫误会了。”公孙策笑着撑起了伞,用手一指园角处道:“我见着雪下的大了,有些放心不下那些梅花,故此想去看看。展护卫若有兴致,不妨随学生同往。”
却说公孙策少年时游历天下,途经岭南时与当地的一位书生结为了好友,之后也多有书信相通。数年前,这位书生曾不远千里来访,还带来了当地的梅树幼苗,种在了开封府的后园之内。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当时他拍了拍手中的泥土,曾笑着说了这么一句话。
如今几年过去,故友再无音讯,唯有他留下的这株梅树已长的枝繁叶茂,花香沁人。
展昭陪着公孙策走到树旁,只见梅枝上虽厚厚的覆着一层雪,却仍是苍劲有力,不曾损折半分,朵朵红梅衬着皑皑的白雪,看着越发的动人。
展昭笑道:“今儿早起巡街时,在路边见着不少被雪压断的树枝,都有小臂般粗细,心中还只道这株红梅要糟,不想竟是无恙。”
公孙策摸了摸胡须,笑道:“展护卫有所不知,这梅枝虽细但性子甚为坚韧,便是有再大的风雪也是不惧,天越冷倒是越发精神。展护卫,你觉得这梅花开的可好?”
展昭的嘴唇微微一动,却不知怎的竟说不出话来,恍恍惚惚中记得昨天夜里似乎也有人曾这样问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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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儿,你瞧这梅花开的可好?”
桌上的烛火跳跃闪烁着,那人一双素日里犀利灵动的凤目此时露出的却是满满的温柔笑意,犹如一泓春水,清澈见底。
“怎么样,好还是不好?”语气中带了几分献宝的意味。
他听了有些想笑,谁能想到江湖上出了名的桀骜不驯、狠辣决绝的白五爷竟也会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
只见桌上的彩釉瓷瓶中斜斜的插着一枝红梅,色若胭脂、清雅之极。
他微抿了唇,笑着答道:“好。”
以白玉堂的眼界之高,带来的东西又哪里会有不好的呢?但那人接下来的话倒着实吓了他一跳。
“我路过后园,见这树梅花开得这般热闹就折了一枝下来。”
什么?展昭这一惊倒真是非同小可,随后便暗暗叫苦,那株梅花是公孙先生的心肝宝贝,阖府上下无人不知。如今被白玉堂折了去,倒真的不知该怎样向公孙先生交待?也罢,届时就只说是自己喜欢,一时情不自禁便动了手,横竖不能让眼前这人落了不是。
“猫儿,你若喜欢,我再折几枝送你。”
“多谢白兄的美意,不必,不必了。”他急急的摆了摆手,一枝就够瞧了,再多折几枝那还得了。
“为什么不必?”白玉堂挑高了眉,奇道:“我的后园中有着好几株梅花,再多折几枝也无妨。”
房内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只听得火盆发出劈哩叭啦的燃烧之声。过了半晌,展昭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迟迟疑疑的问道:“这是你后园中的梅花?”
“自然是我府上的。”白玉堂睁大了眼睛,一本正经看着展昭。
“不然的话,你以为这是哪里来的?”
“这…”展昭有些支支吾吾起来,要是让那人知晓自己方才的想法,定然要生气。
白玉堂瞪了展昭半晌,眼里突的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意。
“猫儿,你说呀,你以为这是哪里来的,嗯?”
这最后一声轻哼别有深意,展昭心中一动,忽的明白了,当下便跳了起来。
“白玉堂,你是故意的!”
故意说的含含糊糊,故意的语焉不详,故意的害他悬了半天的心。想通了这点,展昭不禁有些气恼,今番却是叫他捉弄了去,只是在着恼之余,心下也有着几分诧异,他是如何知晓这梅花的来历?
“猫儿,”那人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笑嘻嘻的凑到了近前,紧紧的握住了展昭的右手。
“这也不能全怪我,谁让你不曾把话听清楚呢?再者说,你们开封府后园内的那株梅树是公孙先生的好友所赠,我如何会去动它?”
“展某倒正要请教,白兄怎知此事?”自己并不曾把这件事告诉过他。
白玉堂低了头,半晌才道:“猫儿,只要是与你有关的事,我都知道。”
这句话说得甚为平淡,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温柔缱绻之意。
“白兄…”展昭低唤了一声,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末了也只是侧了头看着桌上的那瓶梅花。
“猫儿,”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白玉堂轻轻的在自己耳畔说了一句。
“今年的年三十,随我一起回陷空岛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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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是觉得朝东的这一枝开得更好,展护卫,你瞧呢?”
公孙策的话又一次让展昭醒过神来,他的嘴角微微一勾,道了声:“好。”
“是吗?看来我的眼光果然不错。”公孙先生满意的点了点头。
展昭用力的攥紧了手,只有他自己才明白,这一声好是说给那个人听的。
右手上似乎依然还能感受到那人掌心灸热的温度,可是即使这个字当时在他的心中萦饶了无数遍,却终是没有说出口。
白玉堂的话中之意,他自是听得一清二楚,那一瞬间的狂喜如同潮水般从心中涌过,可是随后便又觉得茫然无措。
虽然心中是欢喜无限,他却又极清醒的想到这必将遭人议论,千夫所指。自己纵然不放在心上,却不忍让他白衣蒙尘,明珠失色。
想来,自己的这份心思那个人也是知道的。
“猫儿,只要你明白就好,我等你的回话。”
看着那袭白衣翩然远去,展昭生平第一次这样的心乱如麻。怔怔的坐在桌边,把往昔的点点滴滴想了又想,直到窗纸发白,这才惊觉自己竟坐了一夜,只是依然不知如何是好。此时,屋内的火盆已灭,安静非常,唯有暗香浮动,惹人暇思,昨夜发生的种种,回想起来竟如一梦。
却是再也想不到竟是今日发生的事,公孙先生的肺腑之言点醒了他。他不愿害人误已,也决不肯自欺欺人,心中既已有了放不下的人,那就不必放下。
玉堂,自此之后,便是前途有着再多的风风雨雨,展昭愿与你携手共渡,一世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