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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吐温自传

_3 马克·吐温(美)
"你就看一看我的勒姆大叔吧,......这事你说什么呀?我要求你的,无非是......你看看我的勒姆大叔,跟我谈谈意外的事!事情是这样的:一天,我的勒姆大叔和他的那条狗上街去,他靠在脚手架上......病了,或者是醉了,或者是别的怎么的......这时有一个爱尔兰人,正在三层楼梯子上,手里拿着搬运泥灰砖瓦的泥桶.他脚一滑,就往下掉,连同砖头什么的,不偏不斜,掉在一个陌生人头上,马上断送了他的命.只有两分钟,就得请验尸官到场.人们就说,这是一场意外.
"意外!没有什么意外.是天意.它的背后含有神秘的崇高的用意.目的是拯救那个爱尔兰人.要不是那个陌生人在场.那个爱尔兰人就得丧命.人们说,是天意......当然是的!那里还有狗啊......爱尔兰人为什么不掉在狗身上呢?为什么不是注定了是那条狗呢?理由很充分......那条狗会瞧见他冲着它掉下来.你不能靠狗来执行天意啊.爱尔兰人不能掉到狗身上啊,因为......让我想一想,这条狗叫什么来着......(默想了一下)......哦,是的,叫贾斯珀......并且是一条很好的狗.不是普普通通的狗,不是杂种狗.是一条混成狗.一条混成狗是具有狗的种属中所有优良素质的那种狗......类似一种狗的辛迪加.至于杂种狗,那是杂七杂八的渣滓凑成的.贾斯珀是名种.是勒姆大叔从惠勒家搞来的.你该听说过惠勒家吧.在分界线以南,没有比惠勒家的血统更高贵的了.
"嗯,有一天,惠勒正在毯子工厂里出神地想着心事,突然给机器一把抓了去.要知道,他正在工厂里到处逛,从顶楼到地下室,到处逛,就是这种步法......啊,简直连人影还没有看到,只听见他走过时嘘地一声.啊,你准知道,以他这样的步法,要想逃过这一关,太太平平回家,那是办不到的.惠勒给卷进了三十九码的三股头毯子里去了.寡妇很悲伤,她非常悲伤,她爱他,她想尽办法给他料理后事,那可真不容易.她拿了整整一段......三十九码......她要体面地把他安葬.不过她不忍心把他卷起来,就让他平躺着.还说,别的办法她是不赞成的.她本想给他买一个坑道,可是没有卖的.所以她就把他装在一只好看的盒子里,直立着放在山坡那边二十一英尺高的石基上.这样,既是纪念碑,又是坟墓,两者兼而有之,又经济又实惠......六十英尺高......哪里都望得见......她在上面粉着一行字:'此处埋着三十九码三股头毯子,内有米林顿.格.惠勒遗体,安息吧.,"
讲到这里,这位历史家的嗓子含糊不清了,眼皮直往下耷拉,他睡着了.因此,从这一天起直到今天,我们还是稀里糊涂.我们弄不清老祖父究竟有没有从草地里找到那一角钱.我们一点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至究竟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把上面这段故事和《艰苦生涯》中原来的本子一对,我还是说不清为什么一个能在听众面前背诵得很有效果,而另一个却不行.其中是有原因的,但是道理很深,非粗陋的语言所能说得清.我感觉到了,但是表达不出来.它难于捉摸,就像一股气味,它刺人,它无所不在,但又难于分析清楚.我放弃了分析清楚的尝试.我只知道一个本子能背诵,另一个本子却不行.
所有背诵,当然是指凭了记忆讲.不论哪一个本子,都不能光是照本宣读.为什么这样?理由很多,不过有一个理由也许是最明显不过的了.照本宣读,那是在讲别人家的故事,是做的第二手的事,你只是在模仿人家,而不是当事人.你是人为地编造出来的,并非是真实的人.反之,离开本本讲,你进入了角色,你成了他那个人,这和演员的道理是一样的.
最伟大的演员,不可能靠了手中一本书就把观众迷住了.照书本子上读,最精彩的味道便无法表现出来.我指的是那些经过深思熟虑的巧安排,乍一看,仿佛是即兴式的,却具有强烈的效果的那一类.譬如说,故意为挑选确切的字眼而显得迟疑不决,故意在无意中感到窘迫,故意在无意中把字眼强调错了,而实则是具有深意的......这些以及其他各种技巧,能使背诵故事的人具有即兴讲述的那种纯自然的魅力.而在凭书本朗读的人来说,固然也可以一一效法,却很容易露出马脚.尽管听众也许会钦佩朗诵者手段高明.灵巧,但这种朗诵只能满足听众的理智,不能满足听众的心灵,即使有所成功,这成功也不是完美的.
一个人在讲台上朗诵的时候,很快地便会意识到,在技巧中,有一种最强大的武器,其效果是难以估量的,那就是停顿......这个令人难忘的沉默,这个雄辩的沉默,这个带有几何级数性质的沉默,往往能收到预期的效果,为任何即使善于措辞的语言所无法达到的.对于照本宣读的人来说,停顿的用处不是太大,因为他无法知道该停多久;他无从判断间歇的长短......这必须是由听众来给他决定的.他必须从他们的脸上觉察出停顿是否适度,可是如今他的眼睛不停在听众的脸上,而停在书本上.因此,他不能不想当然地来决定其间歇的长短.这样就不可能猜得很准,而这里的关键却是必须准确.绝对的准确才行.
不需要书本子而能背诵的人享有各种优越性.当地碰到故事中一句非常熟悉的话,也就是他一百个晚上每晚都讲过的话......在一次停顿以前或以后的那一句话......听众的脸会告诉他该停顿多久为最好.对某些听众来说,停顿应该短一些;对另一些听众来说,停顿应该长一些;对另一些听众来说,停顿应该更长一些.表演的人必须根据听众的种种差异来决定停顿时间的长短.这些变化非常细微,非常微妙,简直可以比之于衡量五百万分之一英寸的普拉特和惠特尼的精密仪器.听众是这架仪器的双胞胎,可以测定停顿到最细微的程度.
我经常玩停顿这个把戏,如同孩子们玩弄玩具一样.当我周游世界作环球演讲以偿还韦帕斯特先生欠下的债务的时候,我曾有三四次演讲,其中停顿起着重大的作用.我把它拉长,或是缩短,全都根据当时的需要.每当我估量得正确的时候,我从停顿中享受到了很大的快乐,反之,便极为不安.在讲黑人的鬼怪故事《金手臂》时,有一次停顿恰好在最后结束以前.只要我把停顿掌握得恰当,在停顿以后说的话肯定会产生惊人的效果.可是,如果掌握错了五百万分之一英寸,那么听众从这无限小的时间的间隙中,从倾听这可怕的故事时的紧张心理状态中,就能够清醒过来,从而能够预见到高潮,并在高潮突然到来以前作好了心理准备......那就平淡无味了.
在《他祖父的老公羊》中,有个地方该停顿,那是在某一句的后边.当我们周游世界的时候,克莱门斯夫人和克拉拉(马克.吐温的女儿.本书是献给她的.......原编者注)总喜欢为我每晚的整个演讲担心.这样做是没有必要的.她们想在停顿的时候看一看全场听众的反应.她们认为,根据停顿的效果,她们可以精确地判断出听众水平的高低.这我懂得更多些,只是我不便这么说.只要停顿得恰当,效果就有把握.只要停顿的间歇错了,哪怕是错了五百万分之一英寸,笑声便平平淡淡,决不会是哄堂大笑.在《他祖父的老公羊》中,这一段是在提出了那个问题之后,即那个爱尔兰人栽倒在陌生人身上,究竟是偶然的还是出自天意.如果这是天意,如果唯一的目的只是为了搭救那个爱尔兰人,那为什么必须牺牲那个陌生人呢?"那里还有狗啊.为什么他不掉在狗身上呢?为什么不是注定了是那条狗呢?因为那条狗会瞧见他正冲着它掉下来."这最后一句话,便是我们全家等候着的一句话.在说了这句话以后,对任何听众来说,停顿都是绝对必须的,因为对于任何哪一个人,不论他如何聪明,都无法在刹那间就领会一个新的陌生的逻辑,可是隔了一会儿以后,又会觉得那是情理之中的事,那就是承认狗对于虔诚的心理是无动于衷的.狗总是机灵得只关心它自己的利益,一旦发生了紧急的意外,不可能为了别人的利益而作什么自我牺牲,即使那是上天的旨意也不行.
$$$$第三十六章
一八七○年二月初,我和奥利维娅.勒.兰登小姐结了婚,我便住在纽约的布法罗.明天(写于一九○六年二月一日.......原编者注)是我们结婚三十六周年.我妻子连续害了二十二个月的病以后,于一年八个月之前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去世了.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见到她的象牙雕像.那是一八六七年夏天在斯米尔纳海湾里"教友市号"上她哥哥查利的特等舱里见到的.那时候她二十二岁.第一次见到她本人,是在当年十二月在纽约.她苗条而美丽,是个少女.她既是少女,又是妇女.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息,她始终既是少女,又是妇女.外表庄重而文静,却燃烧着同情.精干.忠诚.热忱和浩瀚的爱那种水不熄灭的火焰.她身子骨始终是虚弱的,靠她的精神力量支撑着,她那种充满希望与勇气的心是什么也摧毁不了的.
她十六岁的时候,在冰上摔了交,引起了局部瘫痪,成了个病人.从此,她一辈子再也没有强壮起来.摔了这一交以后,有两年不能下床.除了脸朝上躺着以外,也不能以别的姿势睡觉.那段时间,请遍了名医到埃尔迈拉来,都没有什么效果.在当时,东西两个半球都知道牛顿医生的名字,两个半球都认为他是个吹牛大王.他神气十足地遍历美国各地,那个气派,活像个君王,像个玩马戏的.人还没有到,几个星期以前,本来呆板沉闷的墙就出现了大幅彩色招贴,还有他那令人生畏的画像,宣告他的来临.
有一天,兰登家的一个亲戚安德鲁.兰登到家里来说:"你们什么人都试过了;现在可以试一试牛顿医生那个吹牛大王.他来了,住在拉思本大厦;给有钱人看病要大价钱,给穷人看病不要钱.我亲自看见他在杰克.布朗的脑袋上挥挥手,然后拿走了他的拐杖,让他干他的事去,就像什么病也没有一样.我亲自看见他治好了别的一些跛子.他们也许是为了做做广告,临时冒充的,不是真正的跛子.不过杰克倒是真事.把牛顿请来吧."
牛顿来了.他看到那位年轻姑娘躺在那里.在她躺着的上边天花板上,挂下了一具辘轳.挂在那里好久了,只是没有用过.挂在那里是希望靠了这个设备,也许可以让她隔一阵坐一会儿,休息休息.可是结果还是失败了.每次想叫她坐起来,总是引起作呕,搞得筋疲力尽,不得不作罢.牛顿把窗......关了好久了......打开来,作了短短的热诚的祷告,然后把一只胳膊放在她肩上说:"我的孩子,现在我们要坐起来了."
全家人吓坏了,想阻止他,可是他不动声色,还是把她扶了起来.她坐了几分钟,既不作呕,又没有什么不舒服.然后牛顿说:"现在我们要走几步,我的孩子."他扶她下了床,扶着她,她就走了几步.然后他说:"我的本领只能到此为止了.她还没有治好.她不像能治好的样子.她永远也走不多远,不过每天练一练,她能走一两百码,肯定她终生都能这样."
他要价一千五百块钱.实际上值十万块钱.因为,从她十八岁那天起,直到五十六岁,她总能走几百码,不需要停下来休息.不只一次,我看见她能走四分之一英里还并不怎么疲劳.
在都柏林,在伦敦,在其他一些地方,牛顿总是遭到群众起哄.在欧洲,在美国,他也经常遭到群众起哄.可是兰登家.克莱门斯家感谢他的恩情,从没有对他起哄.隔了好多年以后,我见过牛顿一次,还问他,他的秘密何在.他说他也不知道,不过想来也许是他身上有什么电发出来,把病治好了.
绝对的真诚,绝对的忠实,绝对的坦白,这些是我妻子生来的品性.她对人对事的判断是可靠的.正确的.她的直觉从没有欺骗过她.对朋友和陌生人的品性和行为作判断时,她总是留有仁慈之心,而这种仁慈之心又从未失误.我曾把她和成百个人比较过,对照过,我的信念至今未变,即她的品性是我遇见的人中间最完美的.我还可以说,她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被人喜爱而庄重的人.她的品性和脾气是属于这么一类的,不仅被人崇拜,而且叫人家不得不崇拜.凡是值得留下来的用人,没有一个离此它去的.因为她一眼便能挑选得妥妥帖帖的,因此她挑上的用人,几乎全都是值得留下来的,而她们也确实都留下来了.
她总是高高兴兴的,而且她总是能把高兴的心情感染给别人.在我们九年贫困.负债的日子里,她总是能够说服我不要绝望,要在茫茫云雾中看到光明的一面,并且确实设法让我看到了光明.在那些日子里,我从没有见到她对我们处境的变化有一句怨言.孩子们也从没有过.她对她们进行了教育,而她们也学了她那坚韧不拔的性格.对她所热爱的人,她那种爱简直到了崇拜的程度,而人家也报之以同样的崇拜......亲戚们.朋友们以及家里的用人们都是这样.
结婚可以说是使得一种奇异的结合凝聚在一个人身上......她的脾气.品性以及我的.在接吻中,在拥抱中,在慕恋的话语中,她倾注了热恋的心情,而其语言的无比丰富往往叫我大为吃惊.在慕恋的语言和爱抚方面,我天生是保守的,而她将这些倾注在我身上的时候,却像夏天海上的波涛冲击着直布罗陀海峡.我是在保守的环境中长大的.我在上面说过的,我从没有见过我家的人彼此接吻,只除了一次,而那是在垂死的病床上.我们的村子也不是有接吻习惯的村子.接吻和爱抚以求婚而宣告结束......连同那一天要命的钢琴声.
她爱像少女一般天真无邪地大笑.这样的次数不多,可是听到这笑声时,简直像听到音乐那样迷人.最后一次听到是她卧床一年多了,当时我还把这件事写了下来......可惜那是最后一次了.
明天是我们结婚三十六年了.我们是在纽约的埃尔迈拉她父亲家里结的婚.第二天乘专车前往布法罗,同行的有兰登全家,还有比彻家和特威切尔家的人.他们参加了婚礼.我们要到布法罗去住,在那里,我要成为布法罗《快报》的编辑之一,同时成为该报的主人之一.我对布法罗一无所知,不过我通过给一个朋友去信,请他给安排了一个家.我要他找一个这样一类的公寓,既是编辑低薪所负担得起的,又是像个样子的.晚上九点钟,他们在布法罗的车站上接我们.我们分坐几辆雪车,然后,在我看来几乎是走遍了全美国......很显然,我们简直走遍了所有的大街小巷......我不客气地责怪了我这位朋友一番,怪他怎么找了一个没有确切地址的公寓.可是此中有个计谋哩......新娘是知情的,而我却蒙在鼓里,她父亲杰维斯.兰登在时髦的特拉华大街上给我们买下了一座新房子,并且把家里都布置好了,还安排好了一位厨师.几个女仆,一个挺精神的年轻的车夫,一个爱尔兰人,叫做帕特里克.麦卡勒的......而我们在全市各地到处转悠,是为了让一雪车人能有时间先赶到新房去,把煤气灶点起来,把大伙儿的晚饭准备好.后来,我们终于到了,我走进这个仙境时,不禁愤怒到了顶点.我毫无保留地责怪我那位朋友干得这么蠢,把我们安顿在这样一个我无力负担的公寓里.这时候,兰登先生拿出一只精致的盒子,把它打开,从中拿出这座房子的出让契约.一场喜剧这样高高兴兴地收了场,我们便坐下来吃晚饭.
客人在半夜告辞.把我们留在新居.厨师埃伦进来问明天早上买些什么菜......而我们两人谁也不知道牛排是按桶买还是按码买.我们暴露出了愚昧无知,而埃伦则充分表现出了爱尔兰人的那种高兴劲儿.挺精神的年轻的爱尔兰人帕特里克.麦卡勒进来问第二天的安排......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听起来一切都很顺利.轻快,没有遇到什么不顺当的事,不过事实上不是这样.事实上不是这么顺畅的.求爱的事不少.有三四起求婚的,统统拒绝了.我在演讲旅行中到处流浪,不过我总设法隔一阵到埃尔迈拉来实行围攻.有一回,我从查利.兰登那儿搞到了一份邀请书,能到这里呆一周.这是愉快的一周,不过终于期满了.我找不到法子能把邀请延长几天.我所能设计出的花样看样子骗不了人.这种花样甚至也欺骗不了我自己.而当一个人甚至连自己也骗不了的时候,要骗得了人家是很困难的.不过,运气终于来了,而且是从一个最意料不到的地方来的.千百年来,总有这种情况,今天也如此......天意从中插了一手.
我准备离开这里前往纽约了.大门外停了一辆双马敞篷马车,我的箱子已在车上,车夫巴尼手握马鞭子坐在前座.那是晚上八九点钟,天黑了.我在门廊上跟他们一家人告别,查利和我走了出来,爬上了马车.我们坐在马车夫后边的座位上,也就是靠近车尾的地方.这是临时给我们张罗的,并没有扣结实.这个情况......对我来说,那是好运气啊......我们不知道.查利正抽烟.巴尼把马鞭子轻轻碰了碰马.马突然往前一跳.查利和我从车子后边给甩了出去.在一片黑暗中,他雪茄头上的一点红光在空中划了条曲线,我还看得很清楚.在一片朦胧中,唯一能看清的便是这个了.我刚巧碰在头顶上,先是直挺挺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倒在地上,昏迷了过去.对一个从未演习过这一手的人来说,真是昏迷得太像了,那是圆石砌的小沟,正在修理之中.我的脑袋碰到四块圆石连结成的凹进去的地方.凹下去的地方填满了新的砂子,恰好成了个垫子.我的脑袋并没有碰到任何一块圆石.我没有跌伤.甚至没有碰到.根本什么事都没有.
查利跌得不轻,可是他只关心我,对自己的伤势怎样,根本不清楚.全家涌了出来.西奥多.克兰在最前面,手中拿了装白兰地的曲颈瓶.他倒在我嘴里,呛得我够受,不过我仍然昏迷不醒,不见减轻.这我自有办法.听到人家在我周围倾诉着怜悯的话,那是非常愉快的.这是我一生中五六回最幸福的时刻之一.没有发生什么足以干扰和破坏这一时刻的事......除了一项,也就是我没有受伤.我很怕迟早会给发现,从而缩短我作客的时间.我身子挺重,需得巴尼.兰登先生.西奥多和查利一起用力,才把我拖进屋里.不过还是拖了进去.我到了屋里.我认识到这就是胜利.我在屋里了.我稳稳地可以在一个不定期的时间里成为她家的累赘......至少需要一段时间,这是上苍的安排.
他们把我按在客厅里一张坐椅上,就去请家庭医生.这位年老的可怜虫,把他从床上拽起来,这委实是不应该的,不过这是正经事啊,何况我实在太昏迷了,无法阻拦.克兰太太......啊,她是三天前到这家来的,头发灰白了,还很美,为人一贯富于同情心......克兰太太拿来一瓶燃烧液体之类的东西,是专治跌打损伤的.不过我知道,我的伤处将是对这个药物的嘲弄.她把药水往我头上倒,还用手搔,一边抚摩,这烈性的东西便沿着背脊骨往下淌,一英寸.一英寸往下滴,叫人有森林失火的感觉.不过我是满意的.当她累坏的时候,她丈夫(西奥多)主张让她休息一会儿,由莉薇抚摩一会儿.这太好了.要不是为了这个,我本该马上就回复过来的.不过,在莉薇的抚摩下......要是他们继续抚摩不停的话......我到今天还会昏迷不醒哩.啊,抚摩得叫人太高兴了,太舒适了,太迷人了,就连佩里.戴维斯的止痛药这类烈性的新药所引起的火气,也能消除得无影无踪啊.
然后那位老家庭医生到了.他老练地诊断起来......也就是说,他开始到处找跌打损伤,找肿块.后来宣布说,没有.他说,我只需要睡一觉,忘掉这次遭遇,第二天早上便什么事也没有了......可是事实不是这样.第二天早上,我并不是什么事都没有.我不打算什么事都没有,我离没有事还远着呢.不过我说,我只要休息,我用不到麻烦这位医生了.
由于发生了这件事,我得以整整延长三天.这可帮了大忙.我的求爱计划向前推进了好几步.等到下一次到这儿来作客,事情就大功告成了,我们便有条件地订了婚.这条件是必须父母同意.
在一次单独谈话中,兰登先生提醒我注意一件我早已留心的事......这就是我简直是个默默无闻的人;周围的人除了查利以外,谁也不知道我,而他又太年轻,看人还看不准;说我是从大陆那一边来的,只有那边的人才能对我为人的品性作个证明,这是说如果我还能找到什么人证明的话......因此他要我提供查询的人.我也提供了.他便说,我们现在可以暂时到此为止,我可以离开,等他给那些人去信,收到了答复以后再说.
经过一段时间,答复来了.他就找我,我们便再一次进行了单独谈话.我介绍了六个著名人物给他,其中包括两个教士(都是旧金山人).他自己写信给一个银行会计,此人早年曾是埃尔迈拉主日学校的监督,和兰登先生很熟悉.结果是前景不妙.所有这些人都是过分老实了.他们不光是提起来时不赞成,而且热心得没有必要,热心得过了头.有一位教士(斯特宾斯)和前主日学校监督(我但愿能记得他的名字)还在他们的作证黑信上添了一笔,说我将来会填补醉鬼的坟墓.这正是人们常见的预卜终身的一个例子.也没有规定填补的时限.也不说该等多久.我一直等到了如今,这填补之说仿佛还是渺茫得很哩.
这些信读过以后,谈话停顿了一会儿,气氛悲凉而肃穆.我找不到什么话说.兰登先生显然也是这么个情况.后来,他把他那漂亮的头抬了起来,他那明亮.坦率的眼睛盯住了我,说:"这些人是什么样的人?你在这世界上有一个朋友么?"
我说:"显然没有."
他就说,"我自己做你的朋友.姑娘给你.我比他们更懂得你."
我的命运便是这样戏剧性地.幸福地决定了.后来,他听到我有一回充满友爱.钦佩.热烈的心情谈到了乔.古德曼,他就问,古德曼住在哪里.我告诉他说远在太平洋沿岸.他说:"啊!他仿佛是你的朋友啊!是吗?"
我说:"是啊,我最好的朋友."
"那么,"他说,"你当初究竟想到了些什么啊?为什么没有对我提到他呢?"
我说:"因为他准会同别人一样彻彻底底地撒谎.人家光讲我邪恶;古德曼会光讲我的美德.你要的当然是没有偏见的证明.我知道,这你从古德曼那里是搞不到的.我确实相信,你从别处可能搞得到,可能你也已经搞到了.不过当然不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夸奖一番."
我们订婚的日子是一八六九年二月四日.订婚戒指是普普通通的,但金子的分量还重.里边刻着订婚的日期.一年以后,我从她手上拿下来,准备改为结婚戒指,把结婚日期刻在里边......1870.2.2.从此以后,这只戒指一刻儿也没有离开过她的手指.
在意大利,死亡使她甜蜜的脸上恢复了她逝去的青春.她躺在那里,漂亮.美丽,仿佛当年当姑娘做新娘的样子.人家想从她的手指上取下戒指,给孩子们保存起来.可是我阻止了这样亵渎的事.戒指随着她一起入葬了.
在我们订婚以后不久,我第一本书《傻子国外旅行记》的校样陆续寄到,她跟我一起校.她还加以编辑.从这一天开始,她是我忠实的.贤明的.不辞劳苦的编辑,一直到死以前的三四个月......前后达一个世纪的三分之一以上.
$$$$第三十七章
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兰登.克莱门斯是一八七○年十一月七日生的,只活了二十二个月.孩子的病全怪我自己.他妈妈要我照看,我带他坐敞篷四轮大马车去透透空气,出游了好长时间.那是个阴冷的早晨,不过他用皮衣服裹得好好的,要是在细心的人手里,是不会出问题的.不过我很快便默想出了神,把该管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皮衣服掉了,光腿露在外面.后为马车夫发现了,我重新裹好,可是已经迟了.孩子几乎冻僵了.我急忙赶回家.我被我自己干的事吓呆了,对可能产生的后果吓得什么似的.那天早上所做的对不住人的事,我一直引为羞愧,能不想便不去想它.在当时我有没有勇气承认这件事,我至今还很怀疑.我看,很可能是直到此刻以前,我始终没有承认过.
苏西是一八七二年三月十九日生的.她在幼年时期,总是到纽约的埃尔迈拉以东山上的夸里农庄上过夏天.别的季节则在哈特福德家里(我们在一八七一年十月搬到了哈特福德,不久造了一座房子).跟别的孩子们一样,她活泼.快乐,爱玩.和一般孩子们不同的是她时时喜欢内向,细细思量那些困扰人生的事和自古以来使好问的人也迷惑不解的事,企图寻找其中深藏的意义.作为一个七岁的小孩子,便对人世短暂的逗留中不断遭到不幸和逼得发狂的情况感到压抑和困惑不解,正如开天辟地以来,一些比较成熟的心灵也曾为此感到压抑和困惑不解一样.千千万万的人生下来,辛勤劳苦,流血流汗,为面包而奋斗.争吵.责骂.打架,为了细小的利益互相争夺不休.他们年龄一年年大起来,跟着来的是衰老.凌辱和羞耻挫伤了他们的傲慢和虚荣.他们所爱的人给拆散了,人生的欢乐变成了惨痛.痛苦,忧患,不幸,一年比一年深重.到最后,野心死了,傲慢死了,虚荣死了,剩下的只是渴望解脱.最后也终于解脱了......这是泥土留给他们的唯一无害的礼物......他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本来便无足轻重,没有什么成就,有的只是错误.失败和愚蠢,也没有留下一点他们存在过的痕迹......这个世界会哀悼他们一天,然后永远忘掉他们.然后另一批芸芸众生替代他们,重演他们所干过的事,走着同样一条无益的道路,像他们一样消失......给另一批.又一批.千百万批的芸芸众生让路,让他们穿过同样的沙漠,走着同样不毛的道路,完成那第一批芸芸众生以至后来所有的芸芸众生完成的事......虚无!
"妈妈,这是为什么啊?"苏西这么问.在育儿室寂静的处所,对这些事作了长长的思索以后,她终于操着那种不很连贯的语言,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一年以后,她一个人摸索着走过另一处黑沉沉.见不到阳光的沼泽,不过这一回她找到了歇一歇脚的地方.有一个星期,她妈妈没有能在傍晚孩子祈祷的时间到育儿室去.她妈妈讲到了这一点,说为此很不安,说今晚上要来,还希望每晚能来,能像以前一样听苏西祈祷.她觉察到孩子希望能答话,可就是不知道怎样用词才好,便问她有什么困难.苏西解释说,富特小姐(保姆)在教她有关印第安人的事和他们的宗教信仰,这样看来,仿佛不只一个上帝,而是有几个上帝.这就叫苏西不能不思索起来.而她思考的结果,便是她停止了祈祷.她把这句话修饰为......也就是,修改为......她现在不像"过去那样"祈祷了.她妈妈说,"把这跟我讲讲,亲爱的."
"嗯,妈妈,印第安人认为他们是对的,不过我们现在知道他们是错了.不久也可能是我们错了.因此我现在只是祈祷,但愿只有一个上帝,一个天......或者别的更好的东西."
我把这段悲凉动人的祈祷,按照当初记录本上记的,一字不差地写在这里.那个记录本是我专记孩子们说的话的,而我对这些话的敬仰,也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日增.这句话,就它的纯乎自然的优美与质朴来说,是出自一个孩子的嘴巴.但是其中的智慧与悲哀,是那些生活过.渴望过.希望过.害怕过和怀疑过的来去匆匆的世世代代的人类所共有的.
再回到一年以前......苏西七岁的时候.她妈妈有几次对她说,"好啦,好啦.苏西,不能为了小事哭啊."
这就引起了苏西的思索.她正在为了她心目中的大灾大难连心都碎了......一个玩具给打碎了;原来计划好的一次野餐,因为遇到了狂风暴雨.电闪雷鸣而取消了;育儿室里一只老鼠,养得越来越驯服,越来越亲近人,却给猫咬死了......而正在这时却听到了这个奇怪的启示.为了某种没有能说清楚的原因,原来这些并不是什么大灾大难.为什么呢?灾难的大小应该怎样衡量呢?规律是什么呢?总有个什么办法能辨别大的灾难与小的灾难啊,其间的比例法则是怎样的呢?她认真地久久思考了这个问题.两三天来,她不时专心致志地思考这个问题......可是感到困惑......终于失败了.最后,她放弃了,找到她妈妈那里去请求指点.
"妈妈,什么叫'小事,?"
这看来是个简单的问题......乍一看是这样.可是,要用语言来回答就有没有料想到的.没有见到的困难.困难增加了,增长了,结果带来了又一次的失败.解释遇到了困难.然后是苏西试着给她妈妈帮一下忙......她举出了一个情况,举出了一个实例,举出了一个例证.妈妈准备上街去,任务之一是给苏西买一个答应了好久的玩具手表.
"妈妈,如果你把手表忘了,那是件小事么?"
妈关心的并不是手表,因为她知道这不会忘掉.她所希望的是:答案能解决那个谜,好叫她受到困扰的小小的心灵能够得到安宁.
当然,这样的希望落空了......因为不幸的大小,不是由局外人来衡量的,而是由当事人来衡量的.国王所失去的皇冠,对国王来说是大事,而对小孩来说就什么都说不上.丢失的玩具,对小孩来说是件大事,而在国王的心目中是不值得为之心碎的.后来终于得出了判断,不过那是根据上面那个模式下的判断:苏西从此获得了许可,可以根据自己的尺子来衡量不幸.
我这里要提一两句苏西十七岁时候的情况.她模仿希腊的台词写了一个剧本,由她.克拉拉.玛格丽特和沃纳以及其他几个年轻伙伴在哈特福德我们家里给一屋子可爱的朋友们演出.查尔斯.达德利.沃纳和他的兄弟乔治也在场.他们是我们附近的邻居和好朋友.他们对这个剧本的技巧非常赞赏.第二天乔治.沃纳过来跟苏西谈了很久.结果下了这样一个断案:
"她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有趣味的一个,不论是男的也好是女的也好."
还有一位太太说的话......我记得那是切尼太太.她是她父亲牧师布什内尔博士的传记的作者.
"有一次,我跟苏西谈过以后记下了这样的话:她很了解人生及其意义.即使历尽沧桑,也不见得能比她有更深的了解.她的直觉.思索与分析似乎使她学会了我六十年中所学到的东西."
还有一位太太说过一段话.她谈到了苏西临终前的事(苏西死于一八九六年.......原编者注):
"在最后的这些日子里,她走起路来仿佛很得意的样子.她那神气真切地表现了她精神焕发和智力的旺盛."
现在回到我刚才打了岔的事情上来.正如我已经说过的,苏西从小便喜欢考察事情,独立思考.这倒并非训练出来的,而是生来的天性如此.遇到事情处理得公正或者不公正的时候,她能非常耐心地回顾一项项细节,最后准能得出正确的.合乎逻辑的结论来.在慕尼黑,当她六岁的时候,老是梦见一只凶猛的熊.每次梦醒,吓得叫起来.她就开始认真地分析这个梦.为什么会做这个梦呢?目的是什么呢?起源是什么呢?不......应有的教训是什么.经过直率.深入的研究,得出了她的判断,虽然可能有片面性或不公正的方面:因为(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从来不吃人,而总是被吃的".
对于道德方面的问题,苏西用实际行动来证明她判断的正确......即使有时她得作出点牺牲.她六岁.她妹妹克拉拉四岁的时候,两人老是争吵.为了制止争吵,试着实行惩罚的办法......可是失败了.然后试着实行奖励的办法.一天不吵便赏糖.由孩子们自己做自己的证人.这一次,是自己吵了,还是这一次没有吵.有一次,苏西拿了糖,可是踌躇起来,然后把糖交了出来,说自己不该得的.克拉拉保留了她的一份.这样就发生了矛盾.一个证明有过争吵,一个说没有.肯定有争吵的证据充足些,结果证明有过争吵,两人谁也不该拿到糖.仿佛克拉拉没有什么可给自己辩护的......不,有的,是苏西提出来的,克拉拉便没有事了.苏西说,"我不知道她心里是不是觉得错了,不过在我的心里,我觉得不对."
这是对这件事的公道的看法.对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这是非常尖锐的分析.现在就无法再说克拉拉错了,除非再一次审理她的案件,重新回顾她的证明.这样的程序是否公正是有怀疑的,因为她早先的证据已经被接受过了,当时并没有提出过什么疑问.疑点经过检查和讨论......判决对她有利,无罪开释.结果反正一样,因为就在这个时候,糖反正给她吃掉了.
$$$$《马克.吐温自传(下)》
$$$$许汝祉 译
$$$$第三十八章
我每次想到苏西,便想到马乔里.弗莱明.只有一个马乔里.弗莱明,不可能有另一个.我想到苏西时便想到马乔里,主要是因为约翰.布朗医生,这个高尚而美丽的心灵......使得了不起的马乔里不致默默无闻的人......是苏西婴儿时的好朋友......这个宠爱她.甘愿做她奴隶的人.
在一八七三年,苏西十四个月,我们从伦敦到了爱丁堡.我是在经历了一次完全新的生活以后......有六个星期,每天的中饭.喝茶和晚饭都不在家吃......逃到那里去休息一下.躲避一下的.我们没有带什么介绍信,我们躲到了乔治大街的维奇这一家庭旅馆里,打算自己一家人舒舒服服地过一个季节.不过,幸亏运气好,这样的计划没有实现.克莱门斯夫人很快便需要请医生,我就到拉特兰大街二十三号,去看看《拉布和他的朋友们》的作者是否还在行医.他在.他来了,从这以后六周中间,我们天天在一起,或是在他家里,或是在我们的旅馆里.
他的脸招人喜欢......是我所见到过的长得很美的脸.安详.文静.亲切......与世无争的一个圣徒的脸,那温和的微笑流露出内心充满着爱的光芒.约翰医生是苏格兰人人喜爱的人.据我看,由北往南,他的名声传遍各个地方.我这样看,是因为几年以后,当病魔迫使约翰医生中止行医的时候,出版商道格拉斯先生对一些朋友们曾决心募集几千块钱的款子,用来帮助他本人以及他的老处女妹妹.这笔款子不只是很快便募集到了,而且在此以南一百英里外的朋友们还没有来得及捐助,募款簿很快便写满了.没有公开募集过.没有在印刷品上提过这件事.道格拉斯先生和其他一些朋友们只是通过私人信募捐.从伦敦以及各处都寄来了抱怨的话,责怪没有给他们一个捐献的机会.这种抱怨在这世界上是新鲜事......非常稀罕......因而我认为值得提一提.
约翰医生非常喜欢动物,特别喜欢狗.凡是读过《拉布和他的朋友们》这部凄怆动人的杰作的人都知道这一点.他死后,他的儿子乔克发表了一篇简短的回忆录,在朋友中非正式散发.其中提到了约翰医生和动物的关系的一个小插曲.提供这个小插曲的是爱丁堡的一位太太.她十二岁的时候,约翰医生经常叫她顺路搭他的车到学校去,或者从学校回家.她说,有一天,他们正在平静地谈话,他突然说了一半就停下来,急忙把头伸出车窗......然后显出失望的神色,坐到原来的位子上.姑娘问:"是谁?是你的什么熟人?"他说,"不,一条我不认识的狗."
他给苏西起了两个名字......"小维菲"和"米加罗比斯".给她起这个难懂的希腊名字,是因为她长了那大大的.黑黑的眼睛.苏西和医生老是一起玩耍.他每天放下架子,装做"熊",跟这孩子玩耍.我记不得他们俩谁是熊,不过我认为,苏西是熊.客厅的角落里有一张沙发,后边有一扇门,通苏西的住处.她老是躺在沙发后边等着医生......不是躺着等,而是站着等,因为她站直的时候,你只能瞥见一点点她黄黄的头顶.按照游戏的规矩,她是看不见的,因此这一瞥不算数.据我看,她一定是只熊,因为我记得她有两三回从沙发后面跳出来,把医生吓得一大跳,尽管他明明知道这只"熊"在那里,正在走过来.
谁要是说约翰医生愿意讲一个怪诞.好玩的趣闻,那是谁也难以相信的.这样的事不合他那文雅.安详的脾性......不过这没有什么.我曾经试图教给他一个趣闻.他花了两三天工夫,尽力想把趣闻讲好......可是老不成功.这是最动人的一次表演.爱丁堡所有他所熟悉的人或是狗,要是闯进门来,看到约翰医生这么想方设法把这段趣闻讲好,准会吓呆的.这是一个我在宣讲台上讲过成百次的趣闻事,这也是我老是喜欢讲的一个,因为它使听众非常激动.讲的是一个口吃的人在讲述自己怎样治好这个病......遇到自己由于口吃,哪一个字讲不完全的时候,便把口哨塞进嘴里去,这样来把病完全治好.因此,他讲述的全部内容是口吃和吹口哨这两者可笑的混合......只要讲演人引导适当,听众便会禁不住发出笑声.约翰医生机械地学着把这段趣事的细微末节讲清楚,可就是学不会怎样把这些细节说得有声有色.他为人异乎寻常地严肃认真,因此,当他讲到末了快推向高潮的警句时......不过我必须把这句话引在这里,不然读者看不懂.句子是这样的:
"医生告诉我说,遇到口(口哨)口(口哨)口(口哨)吃,便得吹口哨,我照这么做了,结果完全治(口哨)治(口哨)治(口哨)好了."
医生掌握不了这个警句,他老是严重口吃,就一路吹口哨,一路口吃地讲,结果是说得像个法官对一个犯人宣判死刑那么严肃.
他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这不包括他那年老的妹妹.她是跟他一样的那种人.有六个星期,我们陪着他坐着车子出去一家家行医.他总是带一篮子葡萄,我们带书.我们第一次访问病家时所决定的规划,我们一直坚持了下来......那就是他在第一家下车时说的话:"我下去看看,设法把人口缩减些.你们玩你们的."
$$$$第三十九章
苏西从小生就了热情的性格.在她学会控制自己以前,这样的性格不免勾起了很多次的后悔,为此流了不少眼泪.不过,在这以后,流的是健康的泪了,她的品性也因此而更坚强了,更健康了.这使她变得既端庄又善良.不仅使得她不至于光为了爱虚荣而装得和气,而且能使得她压根儿不爱做作.回顾这早已逝去的岁月,我不免要无限深情地提到,在她短短的一生中,那些在我们看来为她的一生增辉的好事.至于极少数叫人生气的事,便不想多谈,不想多所责怪,那是很自然的,也是可以谅解的.
在一八八○年夏天,苏西刚八岁,全家在夸里农庄.那是在一个高山顶上,离纽约的埃尔迈拉三英里路.当时我们每年夏天,总是到那里去过夏.割草时节近了,苏西和克拉拉正一天一天算着日子,因为对她们来说,那可是件大事啊.已经答应过她们,说她们可以爬上车,坐在干草堆的尖尖上,从地里回家转.按她们的年龄来说,这是她们最心爱的事了.这样有点儿危险的优待,可是过去从没有准许过的啊.他们那种兴奋劲儿,简直是说不完的.他们不讲则已,一张嘴便讲这个划时代的惊险事儿.不过在这意义重大的一天,恰恰在早上,苏西遭到了不幸.她突然发脾气,要克拉拉改正错误,动用了手中一把铲子,或许是一根棍子,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总之,这惹人生气的事,显然超出了育儿室内所允许的限度.苏西依照家里的规矩,走到妈妈跟前去认错,并且和妈妈一起商量该受什么样的责罚.不言而喻,惩罚只有一个合理的目的与作用......那就是提醒犯了错误的人不要再犯......孩子们也会知道该怎样选定能记住的.有效的惩罚办法.苏西和她妈妈讨论了几种惩罚办法,不过仿佛没有一样是合适的,这次错误太严重了,需得在记忆中树起一个危险信号,不致轻易给吹熄或者烧掉,而能固定地树在那里,永远起个警戒作用.被提到的惩罚办法之一,是剥夺坐干草堆的机会.很明显,这下子刺得苏西不轻.她妈妈最后归纳一下,提了各种惩罚的办法,问道:"苏西,你看该是哪一种?"
苏西想了一下,显得有些畏缩,她问道:"妈妈,你看哪一种?"
"嗯,苏西,我看还是由你决定.你自己来挑选."
苏西斗争了一下,想得很深,衡量得很仔细......不过最后终于像凡是了解她的人都能预见到的那样说:
"好吧,妈妈,我看还是挑干草车吧,因为,你知道的,别的事也许不能叫我记住不再犯.但是,如果我不能坐干草车,那我就很容易记住了."
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惩罚,严厉的惩罚,永久的惩罚总是落到不该受到惩罚的人身上.并不是我让克拉拉改正错误这件事,而是想起了可怜的苏西失掉了坐干草车的机会这件事,至今叫我痛苦......在二十六年以后的今天.
很明显,苏西生来就对动物很仁慈,对它们的不幸很同情.这使得她能对老故事持新观点.那是在她只有六岁的时候......这种观点是年纪大一些的人,甚至也许是多少世纪以来愚笨些的人所忽略了的.她妈妈跟她讲了约瑟夫被他弟兄卖给人家.他衣服上沾着被杀的小羊的血等等这个动人的故事(约瑟夫的故事见《旧约》.).她讲到了弟兄们的不人道,对他们无依无靠的小兄弟的残酷,和对他的叛卖,因为她希望能给孩子讲一课怜悯.仁慈的道理,好让她永远记住.很明显,她的愿望是达到了的,因为苏西听了泪汪汪的,很受感动.后来她说,"可怜的小山羊!"
一个小孩坦率地对年长的人的特权和地位表示羡慕,这往往使人得意,而不是不受欢迎.不过有的时候,羡慕的原因和对方的希望并不一致.有一次,苏西七岁,她全神贯注看着我们一位客人为舞会而化装.这位太太对这种敬意,对这种无声的文静的仰慕感到很得意,很高兴.客人打扮完毕,已经无可指摘了,穿得像所罗门王那样豪华,站在那里歇一歇气,满心等着从苏西嘴里讲出她眼睛里洋溢着的赞美之词.苏西轻声地叹了一口气,羡慕地说,"但愿我也能生歪牙齿,戴眼镜!"
有一回,苏西八岁六个月,她当着客人的面做了一件什么事,以致挨到了批评和指责.后来,只有她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她照例进行了一会儿思考.然后,她提出了据我看......彭斯在天之灵也这样看......具有相当哲学意味的辩解:"是啊,妈妈,你知道,我不了解自己,因此我无法知道事情究竟怎样."
在一些家庭里,亲友主要是知识界......律师.法官.教授.教士......孩子们耳朵里习惯于听到各种各样比较广泛的词汇.他们自然把听到过的词汇捡起来,自然大小词汇兼收并蓄,自然把捡到的词汇,不论含意多么严重,也毫无顾虑地使用起来.结果是他们的谈话成了小字眼奇妙而好玩的步枪射击,间或插进了一些严重的大字眼,仿佛重炮轰鸣,大地雷动,窗户颤抖.有的时候,孩子偶然捡到的字眼弄错了原意,加上了新的含意,把原意都搞糟了......不过这类情况还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多.事实上,这样的情况次数比较少,因而也就显得很突出.苏西小时候有幸学到不少大字眼,也使用了很多大字眼.用错的次数不超过应有的比例.有一回,她预料一件非常可笑的事可能发生(但后来没有发生),她一想到这件事便笑得全身摇晃,眼泪都流了出来.不过,她显然还是认为自己的料想是对的,因为她说,"要是事情发生的话,我早就会高兴得变形(欣喜若狂的)"(应为"欣喜若狂"(transported),苏西错用了大字眼"变形"(transformed).).
更早一些时候,她是五岁的小姑娘,对一位客人说,她只去过教堂一次,那是克拉拉"上十字架"(受洗命名)(应为"受洗命名"(christened),苏西错用了大字眼"上十字架"(crucified).)的时候.
在海德尔贝格,苏西六岁,她发现旅洛斯花园里到处是蜗牛.一天,她发现她桌上有一盘新添的菜,一问知道是蜗牛做的.她吓了一跳,说,"是野的么,妈妈?"
她对人家很体贴......毫无疑问,这是后天培养的.没有人生来就能这样.一天,天很热,在哈特福德家里,她那时是个小孩,她妈妈几次借用了她的扇子(一把日本扇子,五分钱一把)凉快一会儿,然后还给她,谢了谢她.苏西知道妈妈要不是怕妨碍扇子的原主人,原本希望扇下去的.她也知道,要劝说她妈妈一直扇这把扇子,那是做不到的.总得想个法子啊.苏西想出来了.她从她自己的钱盒子里拿出五分钱,拿到了帕特里克那里,请他上街去(一英里半路)买一把日本扇子,拿回家来.他去买了......这样体贴入微,好让她妈妈多舒适一些.她并没有从楼上拿一把下来,没有把更贵重的一把拿下来,从而给自己省下一点钱,而是根据自己所得的印象,她妈妈喜欢日本式扇子,便照这个印象去办......这样来满足妈妈的喜爱,并没有多想自己做得该还是不该.
当她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她有时候用些古怪的富有表现力的字.有一次......她九岁或十岁......她妹妹吉恩还是个婴儿,她到她妈妈房间里说,吉恩在育儿室哭啦,还问她能不能摇铃叫保姆.她妈妈问道:"哭得凶么?"......是说脾气不好,爱吵.
"不,妈妈.是有气无力.寂寞地哭泣."
这些琐事,足以显示她感受的纤细,这是她那成长中的性格的重要部分,而回忆这些琐事叫我非常高兴.另有一回,固然说明她心地善良,但另一方面也说明了性格中的缺陷.当时她十一岁.她妈妈在圣诞节前后买了些东西.她让苏西看看她给帕特里克家小孩买的礼物.其中有给吉米买的漂亮的小雪橇,上边画了一只鹿,还用金色的大写字母写了"鹿".苏西对什么东西都是高兴得不得了.后来看到了小雪橇,她便冷静下来,一声不响......小雪橇是所有礼物中最精致的.她妈妈诧异起来,也有点儿失望,她说:
"怎么啦,苏西,这你不喜欢么?这不是很漂亮么?"
苏西迟疑了一下,显然不想说出她心里的话.然而,在敦促以后,她结结巴巴地说:
"嗳,妈妈,是漂亮,当然肯定得花不少钱......不过......不过......为什么要讲这个?"
看到别人没有懂得她的意思,她不大乐意地指着"鹿"(DEER)字(苏西把"鹿"(deer)这个字错看成贵(dear)了.).这是她拼字拼错了,不是她的心有什么错.这两方面都是她妈妈传给她的.
$$$$第四十章
苏西十三岁时,已是个苗条的小姑娘,背上拖着棕色小辫子,由于要进行各种学习,要锻炼身体,要玩,她要算是我家这个蜂窝里最忙碌的蜜蜂了.这时,她自己出了个主意,这个主意也是出于她的爱:她偷偷地给自己增加了一项负担......给我写传记.她于晚间在卧室里写,还把她写的稿子藏起来.没过多久,她妈妈发现了,偷偷取了出来给我看.然后,她告诉苏西,她做的是什么样的事.还说,我知道后是多么高兴,多么引为骄傲.我一回忆起这段光阴真是心底里洋溢着喜悦.在这以前,也有人称赞过我,可是从没有像这一回打动我的心;在我的心目中,从价值上说,没有一次能赶得上这一回的.从那个时候起,这件事一直留在我的心底里.所有的称赞.颂扬.赞赏,不论是哪个方面来的,都不及这一次那么珍贵,过去和现在都是这样.如今我重读它,虽然事隔这么多年,对我来说,仍然如同宣读国王的圣旨一般.它给我的惊喜与爱,就如同当年一样地深......所不同的,只是我的这份凄苦之情,因为我想到了:满怀热情,急匆匆涂写这个稿子的那只小手,再也不会摸我的手了......我读了这些东西以后的感受,仿佛如同一个地位卑微的人,出乎意外地看到了一张文告,要把他升为贵族一个样.
很明显,多少年来,在吃早饭或者吃晚饭时,我曾多次思量过写传记这件事.事实上,我记得很清楚,我是在这么做......我还记得,苏西觉察到了这一点.我记得有一回在早饭桌上,我讲了一句相当聪明的话,说的时候显得挺神气的样子,过一会儿苏西就偷偷对她妈说,爸爸是为了写传记,才这么说的.
苏西对我的描绘,我实在连一行.一个字也改动不得,而只能在需要的时候引用一些她的原话,这些话显示了她那诚实的心所孕育的那古怪而有趣的质朴;而这是一颗美丽的孩子的心.由此而派生出来的一切,自有其魅力.它超越了一切公认的文学法则,但恰恰是文学,仍是值得人们欢迎的.
拼音经常叫她为难,可是这是苏西式的拼音,至今还是保留了当年那个样子.我爱它,不能亵渎它.对我来说,这是金子.改正它,那就是往金子里掺假,而不是提炼它.这只能糟蹋它,会取消它的自由与灵活,使它变得僵硬与死板.即使她写得十分夸张,我也不以为怪.那是苏西的拼写嘛,她是尽了心的......对我来说,那是无法改动的.
她学习语言轻而易举;她学习历史轻而易举;她学习音乐轻而易举;她学习什么都轻而易举,迅速而透彻,只是拼音除外.就说拼音吧,没多久她也学会了.不过,即使她拼音学不好,我也不会难过......因为尽管拼写正确是我的一个长处,可是我从来不那么看重它.六十年前,我做小学生的时候(写于一九○六年.......原编者注),我们学校里设有两个奖.一个是拼写正确,另一个是对人和气.奖品是只小银牌,圆圆薄薄的,像一块银元那么大小.一个上面刻着流畅的意大利书写体的"拼写好";另一个上面刻着"对人和气".得奖的人用带子把奖牌挂在颈子上......得奖人便成了全校羡慕的人.没有一个学生不想争取挂那么一个星期,可就是争取不到,除了约翰.罗巴兹和我.约翰.罗巴兹永远对人和气,说什么也变不了.我甚至要说是和气得要命,和气得吓死人,和气得气死人.对他的品性,我们当时便是这么看的.因此他老是挂着那个和气奖牌.我呢,老是挂着另一个奖牌."老是"这个词说得有点儿过分些.我们几次丢过奖.这是因为得奖变得太单调了.我们需要有点变化......因此有几次我们交换着戴奖牌.让约翰.罗巴兹仿佛像拼写好的人......事实上他不是的......这叫他很高兴.而让我仿佛对人和气,这样来点儿变化,这也叫我很高兴.当然,这变化不可能持久......因为总会有同学或别人马上发觉,而他如果不是马上把这个大逆不道的事打小报告,那也太不合乎人情了.当然,老师马上从我们那里把奖牌取走......而在星期五晚上以前,我们总是又把奖牌夺回来.要是我们在星期一早上丢了奖牌,那么,到星期五下午,老师结算一周纪录的时候,约翰的和气总是名列前茅.星期五下午的课,最后往往举行拼读比赛.我一旦失了面子,就必须从我这一班拼写者的最后一名重新开始.不过我总是把两个班都杀得片甲不留.等到比赛结束,我总是一个人站在那里,颈子上挂着奖牌.我也曾有一个字失误,那是正当比赛结束的时候,因而丢掉了奖牌.二月这个字,我丢了第一个"r"......不过那是为了照顾一位意中人.当时我的心那么热,甘愿把一个字的所有字母全都丢个光.
正如我前面说的,我对拼写好并无多大敬意.我至今还是这样.在规范的拼写书籍出版以前,人们在拼写时能无意之中表露他们各种各样的性格,并且增添各种精彩的写法.可见拼写书对我们究竟有多少好处,实在是可疑的.
苏西在一八八五年开始写传记,当时我五十岁,她十四岁.她开头这么写:
我们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我们有爸爸.妈妈.吉恩.克拉拉和我.我写的是爸爸.要写他,这不难,因为他是性格非常突出的人.
爸爸的模样已经写过好多回了,不过写得非常不正确.他有美丽的灰白头发,不太厚.也不太长,长得刚合适.那罗马式的鼻子,这大大增加了他外形的美.那和善的蓝眼睛,还有小胡子.他的头和侧面,长得特别好看.他的体形非常好......总之他是特别好看的男子.他脸上所有的部位都是完美的,只有没有特别美观的牙齿.他的肤色非常好看,他没有留大胡子.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也是很有趣的人.他有脾气,不过我们全家都有脾气.他是我遇见过的或者希望遇见的最可爱的人......还有,哦,那么心不在焉.他真能讲好玩的故事.克拉拉和我老是坐在他椅子两边的扶手上,听他讲墙上图画中的故事.
我清楚地记得那些讲故事的日子.她们是些爱挑剔的听众......这些小东西.
在我们哈特福德的家里,在书房的一边,书架挨着壁炉台......事实上,壁炉台两边都是书架.在书架和壁炉台上放着一些装饰品.一头是画着猫头的油画镜框.另一头是个美丽的少女的头,有真人那么大......名叫埃米林,因为她长得就是像......一幅印象派水彩画.在这两样东西的中间,放着刚才讲过的各式各样的装饰品,有十二种到十五种,包括伊莱休.维德的油画《年轻的梅杜萨》.孩子们常常要我编一段罗曼史......往往要你临时编......一点儿准备的时间也不给......在这段罗曼史中间,我得把所有这些装饰品和三幅画都编进去.我每次非得从那只猫开始,到埃米林结束.不许我来点变化,换换口味,把次序颠倒一下.不按次序的先后,把装饰品编进故事,那是不许可的.
对这些装饰品.一点也不给它们太平的日子,休息的日子,安息的日子.在它们的生活里,是没有安息日的.在它们的生活里是没有太平的.在它们的生活中,有的只是暴行与流血这样单调的经历.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些装饰与图画后来也慢慢陈旧起来了.这是因为它们在浪漫的一生中已经经历了那么多惊险的事迹了.
作为给孩子们虚构故事的人,我曾有过一些为难的时刻.甚至一开头便这样.要是她们给我拿来杂志上的一幅画,她们便要我讲一个关于它的故事,可是她们总是用短胖的小手,把那张纸上其他的地方遮住,不让我从中得到启发.故事必须讲得全都是独创的,新鲜的.有的时候,孩子们只向我提供一两个人,或者五六个人,便要我立刻在这微弱的基础上讲出一段故事来,让他们经历惊心动魄和引人入胜的犯罪生活.要是他们听到了某一种新的行业,某一种过去不熟悉的动物,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那么,可以肯定,讲下一个罗曼史时,便逃不了须得讲这些东西.有一回,克拉拉要我凭空编一个关于一个铅管匠和一条蟒蛇的故事,我不得不讲.她不懂得大蟒蛇是怎么一回事,要等到在故事里把它讲清楚了这才知道......这时候,她便非常满意了.
爸爸的嗜好是打弹子球.每当他累了,想休息一会儿,他便站一个晚上,打弹子球,仿佛这样好叫脑袋休息.他简直不停地抽烟.他的心实在是一个作家的心,有些最简单的事他偏偏不懂得.我们的防盗警报器老是不灵,爸爸曾经想从放餐桌的房间里干脆把防盗警报器取走,因为即使这间屋子的窗是关的,防盗警报器还是会响.后来,他想,防盗警报器也许并没有坏,便决定试一试看.因此,他把警报器开好了,然后下去,把窗打开来,结果警报器便响起来了,似乎跟好的一样.爸爸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走上楼对妈妈说:"莉薇,放餐桌的那间房不行了.我刚才开窗看过了."
"怎么啦,年轻人,"妈妈回答说."你要是把窗子打开,那当然警报器会响起来啊."
"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把窗打开的啊,我刚下去听听警报器响不响!"
妈妈努力向爸爸解释,当窗关着,而他想去看看警报器响不响的时候,他千万不能把窗打开......可是不成,爸爸总是不懂,而且对于妈妈想方设法让爸爸懂得那不可能的事情其实是确实的,他还显得很不耐烦.
这是直言不讳的传记,也是忠实的传记.她对我没有加上任何修饰.苏西那么早便发现我对一些难题和一些疙瘩总是木头木脑的,至今还是这样.事情一复杂,我就恼火,委实按捺不住,这种心理越来越增长,便容易发火.读最普通.最简单的合同,我都读不下去......像"第一方面的当事人""第二方面的当事人""第三方面的当事人"等等......还没念多少,我就失掉了耐心.阿什克罗夫特(马克.吐温的秘书之一.......原编者注)每天都来,可怜他想要我搞清楚我们对亨利.巴特斯.哈罗德.惠勒以及其他一些普拉斯门海盗们起诉的要点,可是每天都不成功.他一对眼睛焦急地望着我,充满了恳求的神色,经过一番努力之后,他说:"现在你真正弄懂这一点了,是不是?"看到他这个样子,真是怪可怜的.
可是我不得不说:"我不懂,阿什克罗夫特.但愿我能懂得,可是我不懂.还是把那只猫给我吧."
在苏西讲到的那些日子里,有一天,我碰到了为难的事.弗.格.惠特莫尔是我营业方面的代理人,他带我坐了他的敞篷两轮马车走出本市.我们走过了马车出入口,往马房走.这条路是单行道,样子像只调羹,调羹的把子从大门口伸展到马房附近圆形的大花床.靠近花床,路分开了,绕着转,形成一个圆圈,我把它比作调羹的底部.我坐在右侧.我们走近圆圈那里,正如我说的,我是坐在右侧(靠房子的一边),我发现惠特莫尔将车朝左边赶,正准备绕着左手边的调羹底部走.我说:"别这么走,惠特莫尔,往右边走.这样我们走到门口,我就靠近那所房子了."
他说:"不论怎么走都能到.不论你从哪边绕过花床,反正一个样."
我跟他解释,他是个傻爪蛋,可是他坚持他的主意.我便说:"好,试试看."
他朝前走,试过了,当然把我停在他所说的那一边的门口.这我在当时便弄不懂,至今还是弄不懂.
我说:"惠特莫尔,这只是碰巧.第二次便不成了."他说成的......他把车赶上街,绕了一圈,再赶回来,的确又成了.面对这莫名其妙的结果,我发呆了,吓瘫了,变僵了,不过我还是不信服.我不相信他第二次能成功,可是他成功了.他说他可以搞一整天,每次都是这么个走法.这时候我的脾气发作了,我要他回家去,申请到疯人院去,费用归我负担.我一个礼拜不愿意见到他.
我怒气冲冲走上楼,把事情告诉莉薇,指望她会对我表示同情,对惠特莫尔表示反感.可是我一边讲,她只是一边笑声不断,因为她的脑袋就跟苏西的脑袋一样.谜语啊,复杂情况啊,她都不在话下.她的脑筋,苏西的脑筋,会分析.我则一再表示出仿佛我的脑筋不一样.我无数次地讲起马车这件事,一再希望能有人站到我这一边来......可是从没有人站到我这一边来.我每次讲马车的走法,总是讲不周全,总得要停下来想一想,想到那调羹把子.调羹的底部.马车.马.我在马车上坐的位置,等等......而只要我一讲到这里,想把马车赶到左边,就垮掉了.我委实不懂,我们到门口时,我怎么会停在右手边的.还是苏西的估计正确.我不明事理.
苏西讲到的那只防盗警报器,一会儿响,一会儿不响,没有准头.警报器不是这里出毛病就是那里出毛病.出毛病的机会有的是,因为房子的门窗,从地下室到顶楼,都同警报器联结.不过,在失灵的季节里,对我们妨碍不大.我们很快便发现,那是胡弄我们的,吓人的警报器地叫唤,只是它自己叫着玩罢了.我们便把它关掉,拿到纽约去找电工......在当年,全哈特福德连一个电工也没有.等到修好,我们就把警报器重新装好,重新树立对它的信任.事实上它没有干什么正经事,只除了那么一次.花费这么多,全都是儿戏.只有那一回,算是尽到了责任,尽到了它全部的责任......而且做得严肃.认真.漂亮.三月里一个凌晨,天黑漆漆的,阴惨惨的.两点钟,警报器响了.我马上跳下床,因为我知道这一回不是胡弄人的.浴室的门在我的床边,我走了进去,把煤气灯转亮了,看了一下信号器,把警报器关了......按照指示的那扇门关的......这样止住了喧闹.然后回到床边.克莱门斯夫人开始了这场辩论:
"怎么一回事?"
"是地下室的门."
"你看是贼么?"
"是的,"我说,"当然是的.难道还是主日学校的监督么?"
"当然不是监督.你看他要干什么?"
"我看他要珠宝,不过他不熟悉家里的情况,还以为是在地下室里哩.一个我不熟悉的贼,又没有害我们什么,我不想叫他失望.不过,如果他还有点儿聪明,懂得事先问一问,我本可以告诉他,那里除了煤和蔬菜什么都没有.也可能他确实熟悉这个地方,他要的恰恰正是煤和蔬菜.总的说来,我看他要的是蔬菜."
"你不下去看一下么?"
"不,用不着.让他自己挑.我不知道东西在哪里."
她就说:"可是如果他上来到一楼,那怎么办?"
"这没有什么.他把一楼的门一开,我们就知道了.警报器会响的."
正在这时,吓人的声又响起来了.我说,"他来了.我跟你说他会来的,小偷那一套我全懂.他们是些有条不紊的人."
我走进浴室,看看我说得对不对.我是对的.我把餐室的门关了起来,把声弄停了,回到床上.我妻子说:
"你看他现在想找什么?"
我说:"我看,他要的蔬菜都拿到手了,现在想给老婆.孩子搞些揩嘴布环和零星玩意儿.他们都有家......小偷有家......总想顾全家,总要为他们拿几样生活必需品,值得家里纪念的东西.他们拿了这些东西,不会忘掉我们:这些东西是他纪念我们的象征,也是我们纪念他的象征.这些东西我们再也拿不回来了,可是承人家想念,我们是永远记在心上的."
"你要不要下去看看他现在想要些什么?"
"不."我说,"我原来兴趣不大,现在也兴趣不大.人家是有经验的人......这些小偷.他们懂得要些什么.我帮不了他们的忙.依我看,他是想要陶器.装饰品什么的.他要是知道这间屋子里的情形,他准会知道餐室这一层楼只能拿到这些东西."
她说:"要是他上这里来呢?"从她的口气里可以感觉到她非常关心.
我说:"那没有什么.他会给我们打招呼的."
"到时候我们怎么办?"
"从窗口爬出去."
她有点儿不安地说:"那么,防盗警报器对我们还有什么用?"
"亲爱的,到现在为止,它有什么用,你都看到了.他上这里来以后,这东西怎样对我们继续有用处,我已给你解释过了."
说话到这里.他没有再触动警报器.
我就说:"我看他是失望了.他拿了蔬菜.装饰品走了,我看他是失望了."
我们便睡了.到早上八点差一刻,我急匆匆出了门,因为我得搭八点二十九分的火车到纽约去.我发现煤气灯很亮......拧到最亮......把一楼照得通亮.我的新外套不见了,我的旧伞不见了,我从没有穿过的新漆皮鞋不见了.屋子后边通向遮荫的那扇大窗开得大大的.我从这里出去,追踪小偷,穿过树林走下山坡.追踪他走过的路,那并没有什么困难,因为他走过的路上有的是仿银器的揩嘴布环.我的伞以及其他他不赏识的东西.我就胜利地走回家来,向妻子证明他确实是一个失望而回的小偷.我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从他没有上我们这层楼来偷活生生的人,就看出来了.
$$$$第四十一章
爸爸走路的样子很特别,我们很喜欢,因为他就是这个样子,不过多数人不喜欢.他老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想啊想的,连吃饭时间上菜的间隙也是这样.
从前,一位夫人,是我们家的远房亲戚,有一天来看我们.她来住一个星期.我们虽然尽力叫她高兴,可还是没有成功.我们弄不懂是什么原因.第二天早上,她就起锚开船走了.我们作了种种猜测,可就是解不开这个谜.后来我们弄清楚了毛病出在哪里.这便是因为我在上菜的间隙走来走去.她觉得我这是跟她合不来.
"年轻人"这个词,也许读者已经猜到了,是我妻子给我起的爱称.这带点儿嘲讽,也含有亲爱的意思.在心理上和生理上我有某些特点和习惯,是属于比我年轻得多的人的.
爸爸很喜欢动物,特别是猫.有一次,我们有一只可爱的小灰猫,他管它叫"懒鬼"(爸爸爱穿灰色的衣服.配他的头发和眼睛).他把它放在肩膀上到处转,这情景真好看!灰猫挨着爸爸的灰大衣.灰头发,在他肩上睡得呼呼的.他给我们的那些猫起的名字也真好玩.叫做迷路的基特.艾布纳.小丑.德国小姐.懒鬼.布法罗.比尔.索比.塞尔.克利夫兰.索尔.马什,还有瘟疫和饥荒.
有一个时候,孩子们还小,我们家有一只黑黑的母猫叫做撒旦.撒旦有个黑黑的小崽子,叫做罪恶.对孩子们来说,代名词是个难于掌握的事.有一天,小克拉拉进来,黑眼睛里露出了愤怒的神色,她说:"爸爸,撒旦该惩罚一顿.她老是躲到温室里去,老呆着,老呆着,可她的小猫在楼下使劲叫唤."
爸爸说的话很重,不过我有个想法,他和妈妈刚结婚的时候不是那么重的.他认识的一位太太,喜欢打断人家的话,可爸爸对妈妈说,他以为他该对这位太太的丈夫说,"当上帝说让大地有光的时候,亏得你夫人不在边上,谢天谢地."
正如我以前说的,女儿是个忠实的历史家.她没有掩饰人家的弱点,而是优缺点同等对待.当然,她所引的话,我确实是说过的......甚至在今天,虽然离当年这么久了,我仍然认为:要是上帝说"让大地有光"的时候,上面说的那位太太在场的话,她准定会打断他的话.这样,我们就会一直没有光明.
爸爸有一天说,"我是个大人物,而一个大人物是纯粹由精华化成的."(爸爸知道我在给他写传记,他是为了这个才说这话的.)他根本不喜欢上教堂.是什么原因,我一直不明白,到现在我才知道.有一天他告诉我,听到人家老是讲自己,他最受不住了,不过他能讲自己讲好几个钟头,一点儿也不厌烦.他当然是在说笑话,不过我倒相信,这是说的实在话.
苏西说我说话说得重,这使我很不安.为此,我得回头讲一讲.在结婚以后头十年中,我在家里经常留心我的舌头.有时候,太叫人受不住了,我就走出屋子,走得稍微远一点.我得出出气.我把妻子的尊重与支持看得比全人类的尊重与支持重得多.我深怕,有朝一日,她会发现我不过是个伪君子,因此有些话说得很克制.在十年中,我非常当心,我克制得相当成功.所以我虽然内疚,但仍然十分快乐,仿佛没有什么罪过的样子.
可是到后来,有一件事使我原形毕露了.一天早上,我到浴室去盥洗,不当心门开了两三英寸.这是我第一次没有把门关紧,我原本知道非得关紧不可,因为对我来说,刮胡子是一桩难以顺利通过的考验,每次要坚持到底,非得靠嘴上说些话帮忙.可这一次,我没有防备,也没有注意到.这一回,使用刮胡子刀并无什么特殊困难,我只是嘟嘟囔囔说了一些不雅观的话,便算对付过去了,还没有大声嚷嚷......没有骂,没有号叫.然后我穿上衬衫.我的衬衫是我自己发明的,是在背上开的襟,扣子也开在后边......如果还有扣子的话.这一回,钮扣掉了.我的脾气一下子发了起来,话音也随着高了起来,声大气粗.不过我不担什么心,因为浴室的门挺结实,而我满以为是关的严严实实的.我把窗子打开来,把衬衫扔了出去.衬衫就掉在灌木丛上,上教堂去的人,要是高兴的话,路过时可以瞻仰一番.衬衫和过路人中间只隔五十英尺草皮.我一边在远处雷鸣般吼叫,一边披上了另外一件衬衫.又没有钮扣.我的话音随着这特殊情况而增高了,又把衬衫扔出窗外.我的火太大了......太疯了......没有看一看第三件衬衫,便怒气冲冲地披上了身.可是又没有钮扣,这件衬衫便跟它的兄弟们一样给扔到了窗外.然后我就整顿一番,使出了我全副精力,如同骑兵冲锋一般.在这样的大冲杀中,我的眼睛落到了露出一道缝的门上,这下子可把我吓呆了.
我花了好多时间才结束盥洗.我故意把时间拖长,以便考虑一下,在这样的情况下,怎么办才好.我但愿克莱门斯夫人还没有睡醒,不过我心里明白.我又不能从窗口逃出去.窗口太小,只适于把衬衫扔出去.最后,我打定注意,果敢地逛过卧室,装成没事人的样子.在这段路上,前半段搞得相当成功.我眼睛也不朝她看一下,因为那可有危险.明明有事装成没事人,这可不容易啊.我一边往前走,一边失去对自己扮演的信心.我的目标是左手边的那扇门,因为那儿离妻子最远.自从这座房子建成以来,那扇门从没有开过.不过这扇门如今仿佛是天赐给我的避难所.床还是这张床,我如今睡在这里,一个早上,又一个早上,郑重其事地口授着这些历史陈迹(写于一九○六年.......原编者注).正是这一张雕刻精致的古老的黑色的威尼斯床架子......叫人最舒适的床架子,宽敞得一家人都好睡.在螺旋形的柱子上,在床头的板子上,在床脚的板子上,都刻着一个个天使,让睡觉人能得到安宁,做个好梦.当时我走到了屋子中央,不得不停下来.我已经没有勇气继续往前走了.我相信,责怪我的眼睛正盯着我......甚至那些雕刻的天使也不怀好意地察看着我.你知道,当你心里明白,有人在背后盯着你,那是个什么滋味.你就非得把脸转过来......这连你自己也是禁不住的.我就把脸转了过去.当时,床还像现在这样放着,不过床脚应该在床头那儿就是了.要是床放得正,那床头高高的板子便能把我遮住.不过床脚的板子遮不住,从上面能看得见我.我露出了原形.我完全没有遮拦.我转了个身.这是我怎么也禁不住的......可是我见到了什么啊,经过这么多年,这段回忆还是很清晰的.
我看到黑黑的头靠在雪白的枕头上......我看到那张年轻美丽的脸.我看到和蔼的眼睛里有些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东西,是发怒的闪光.我觉得自己垮了下来.在斥责的眼睛注视之下,我无地自容.在那哀怨的怒视中,我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整整有一分钟之久......我应该说,那仿佛是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我妻子的嘴巴张开了,说出了......我在浴室里最后说过的话.话是说得分毫不差,可是那语音语调却是软声软气的,说得嫩嫩的,仿佛刚学着讲话似的.根本不懂这话的原意,又说得不熟练,说得不得法,因而显得可笑.对这个伟大的语言说得那么软弱无力,那么不协调.我在一生中,从没有听到过把话说得那么不入调,那么不和谐,那么不适当,搭配得这么糟,仿佛强有力的语言却配上了软弱无力的音乐.我尽量忍着不笑出声来.因为我是负疚之人,急需仁慈与怜悯.我尽量忍着不爆发出来,总算做到了......却只听得她严肃地说:"你听,现在你知道这有多难听啊."
这时我就爆炸了,空中飞满了我的弹片,你可以听到那咝咝作响的声音.我说:"哦,莉薇,要是这么难听的话,但愿上帝宽恕我,我再也不犯了!"
然后她自己不得不大笑起来.我们两人都笑痛了肚子,笑个不停,到后来实在笑不动了,精神上便和解了.
吃早饭的时候,孩子们都在......克拉拉(六岁),苏西(八岁)......做妈妈的小心地提到了说话说得重的事.是小心地说的,因为她不希望孩子们起什么疑心......小心地责怪说话太重.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评论说:"是啊,妈妈,爸爸说话就是重."我为之骇然.我原本以为这个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决不会引起别人的疑心.我问道:"你们这些小淘气鬼,你们怎么知道的?"
"哦,"她们说,"你在大厅里跟乔治解释事情的时候,我们常常靠着栏杆听着的."
爸爸最新出版的书中,有一本是《王子与贫儿》,毫无疑问是他写过的书中最好的一本.有些人希望他能保持他原来的风格,有的先生写信给他,"我非常喜欢《赫克贝里.芬》,我很高兴地看到,你现在回到了你原来的风格."这叫我烦恼,而且很烦恼,因为叫我不安的是(苏西为这个字而不安,又拿不准.她在上面加了个u,但重新考虑以后又删掉了)了解爸爸的人这么少,我说的是真正地了解他.他们认为马克.吐温是个对什么事情都开玩笑的幽默家."长了一头蓬松的红棕色头发,该由理发师赶紧理一理了.还长了罗马式的鼻子,一撮短须,一张悲哀忧愁的脸,眼梢布满了皱纹,"如此等等.人们对爸爸的描绘就是这样.我曾要爸爸写一本书,展示他那富于同情心的天性,而《王子与贫儿》在某些方面来说正是这样一本书.书里充满了可爱的想法,还有那语言多好啊!真是十全十美.据我看,书中最动人的场面之一,是写贫儿骑在马背上,他的一些贵族在"登基朝拜的行列"里簇拥着他,这时他看到了自己的妈妈,以及其后种种美妙的下文!写到了她怎样冲到他身边去,但见他伸出手,手掌朝外,国王的一个部下粗暴地把她推到一边去.下面又写,她从他那里被推开去的时候,他说了那些可耻的话:"我不认识你这个女人啊."这时,这小贫儿想起了刚才说过的话,良心上多么难受啊.又写了他的权势怎样变得毫不足道,他的威风怎样化为灰烬.这是多么了不起,多么美丽而动人的小小场面,爸爸描写的多么好啊.我从没有见到有人能像爸爸那样有多方面的感受.《王子与贫儿》充满了动人的地方,不过又总是处处透露出一丝幽默.还写了加冕典礼......就在小国王再一次找回了皇冠以后,那动人的加冕典礼上,爸爸又写到了玉玺,写到了贫儿所说的话,他是用玉玺来"打核桃吃的".哦,写得多好玩,写得多有趣!爸爸写的东西,没有一行不是有点儿幽默,我看以后也会永远是这样.
孩子们总是帮着妈妈编辑我的手稿.她总是坐在田庄的走廊上,手里捏着笔,一边高声朗诵.这时,孩子们就会警惕地带着怀疑的眼神看着她,因为她们相信,只要她读到特别满意的一段,她总要划掉,这个想法是有根据的.她们的怀疑很有根据.凡是她们认为满意的段落,往往含有某种力量,这就非得加以修改或者删改不可;而在她们妈妈的手里,也总是如此办理的.我自己为了好玩,也为了从孩子们的抗议中得到点乐趣,我常常滥用我的编辑的天真无邪的信任.我往往故意掺进一些措词粗俗的字眼,以博得孩子们的一笑,然后眼看那支无情之笔施展其生杀予夺的故伎.我老是跟孩子们一起请求宽大为怀,提出了一项又一项的理由,并且装得是非常认真才这么说的.她们就上了当,她妈妈也上了当.这是三对一,极不公平.不过这是很有趣的事,这样逗引取乐我是无法拒绝的.我们时常得到胜利,皆大欢喜.然后我自己偷偷地把那一段删掉.这就达到了目的.它使我们三个人得到很大的乐趣.其实,由我来把这一段从书中剔除,那不过是我原来就准备这么做的.
克拉拉和我相信,关于鞭打那一段,是爸爸跟祖母开了玩笑.这是指在《汤姆.索耶历险记》中写的那一段:"把鞭子给我."鞭子在空中挥舞,情况很紧急......"啊,姑妈,看看你背后!"老太太掉转身来,一把抓住裙子,才没有出危险.那小子马上溜走了,翻过那高高的木栅栏,无影无踪了.
苏西和克拉拉在这一点上是讲得对的.
苏西还说:
我们知道爸爸老是逃学.爸爸随时准备装死,以便不必去上学,他准备得多好啊!
这些揭露是彻底的,又是公正的.要是我在别人眼里也像在苏西眼里那样容易地被识破,那么,在我一生中,有很多事都白费了力气.
祖母没有法子叫爸爸上学,便叫他到印刷所去学那个行当.他去了,慢慢受到了一些教育,使得他能和那些年轻时勤学的人一样干得出色.
值得注意的是,苏西在夸奖我的时候并没有言过其实,而总是保持一种公平的.传记式的冷静.另一点值得注意的,也是她作为传记家值得称道的,是她把称颂和批评分配得公正而匀称.
$$$$第四十二章
回头讲讲奥里昂吧.有一天,还在六十年代,我当时在旧金山.我从坎普先生那里得到一个秘密消息.他是个胆大的人,能在投机事业中发大财,又在后来的六个月中把这些财产都丢光.坎普要我买进一些黑尔和诺克罗斯公司的股票.我买了五十股,每股三百块钱.我是凭保证金买进的,一下拿出了百分之二十.我的钱花光了.我写信给奥里昂,让出一半给他,并要他把这一半钱寄来.我等啊等的.他来信说这件事他是要办的.股票涨得很起劲.越涨越高.涨到一千块钱一股.又爬到了两千块钱,再爬到了三千块钱,然后又涨了一倍.钱没有来,可是我没有发愁.慢慢地股票市场转了,开始往下跌.然后我急忙写信.奥里昂回答说他早已把钱寄出了......说他是寄到西方旅馆的.我打听了一下.他们说那里没有.长话短说,股票往下跌,跌到我当初付的数目以下.然后吃光了保证金,等到最后抛出时,我已经搞得头破血流了.
等我搞清楚奥里昂这笔钱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要是别人,谁都会想到寄个支票来,可他却寄来了金子.旅馆的办事员把它放进了保险箱,便再也想不到它了.金子一直躺在保险箱里睡大觉,可是害得我好苦.换一个人,一定会想到告诉我一声说,钱不是用信寄的,而是用邮包寄的.可是奥里昂想不到这一点.
后来,坎普先生给了我另一个机会.他同意收买我们在田纳西州的地,共计二十万元,先付一部分现款,其余的付长期期票.他的计划是打算从欧洲生长葡萄和酿酒的地方引进外国人,让他们定居在那片土地上,使这片土地变成酿酒之乡.他知道朗沃思先生对这些田纳西葡萄是怎么个想法,因此心里很高兴.我把合同等等东西寄给了奥里昂,要他签字,因为他是三个继承人中的一个.可是这些东西寄到的时机不巧......事实上,时机糟透了.他心血来潮,对禁酒变得非常激烈.他回信说,让那个地区由于产酒而堕落下去的事,他可不愿意沾边.他又说,他怎么能肯定坎普先生一定能公正地对待从欧洲来的可怜的人呢?......这样,没有作进一步的调查,他便把这笔买卖整个儿毁了,再也没有挽救回来.这片地,曾经突然之间涨到了二十万块钱,突然又和以前一样......一文不值,还得付税.我付税,还付其他的费用,先后付了好几年.不过我把田纳西那片地扔在一边,从此再也不管了,不论是在金钱方面,还是在别的方面,直到昨天为止.
到昨天为止(写于一九○六年四月五日.......原编者注),我始终认为,奥里昂把最后一亩地都给糟蹋掉了.他确实是这么个想法.不过,一位绅士昨天从田纳西来,还带来了一张地图,地图表明把很久以前的那次测量作了修正以后,我们还拥有一千英亩地哩.那是在一个煤矿区,是我爸爸一八四七年临死的时候给我们留下的那十万英亩中间的一部分.这位绅士带来一个建议,还陪同纽约一位有名望的富有的公民来看我们.建议是由田纳西的绅士把地出卖.由纽约的那位绅士负担所有费用,并且如果有人提出诉讼,由他来对付,而所得利益由田纳西绅士得三分之一,纽约绅士得三分之一,萨姆.莫菲特和他的姐姐(查尔斯.勒.韦伯斯特太太)以及我......我们是继承人......得其余的三分之一.
这一回,我但愿能彻底处理掉田纳西州那一片地,从此不用再烦神了.这片地本是由于一场误会而创建起来的.我爸爸是由于一场误会背上了这个包袱.又由于一场误会,把这片地卸给了我们.我决心要把一次次积累起来的误会以及留下来的地尽快地统统处理掉.
我是在一八六七年一月到东部来的.奥里昂在卡森城多留了一年左右.然后他把他那个一万二千块钱的房子以及家具卖了三千五百块钱钞票,折扣是百分之三十.他和他的妻子坐头等舱到了纽约.在纽约,他们在一家豪华的旅馆住下了,很阔绰地在市内到处玩,然后溜到了基厄卡克.到那里时几乎身无分文,如同一八六一年七月刚迁到那儿时一样.大致在一八七一年或一八七二年,他们来到了纽约.他们不得不到别处去.奥里昂自从到太平洋沿岸以来,一直想靠执行律师业务为生,不过他只接到了两起案子.这两起案子,他本想免费给人家办......不过结局如何,永远无法知道,因为有关的当事人,未经他插手就把案子私下里了结了.
我给我妈妈在基厄卡克买了一所房子......我每个月给她一笔钱.奥里昂另外给一笔.他们一起住在这座房子里.奥里昂本来可以在《城门》(一家日报)的排字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工资待遇也不差,不过他的妻子做过州长夫人,不同意这样降低身份.她宁愿靠救济生活.
不过,正如我说过的,他们到东部来了,奥里昂在纽约的《晚邮报》搞到了校对这个工作,每周十块钱.他们租了一个小单间,烧饭也在里面.他们就靠这笔钱过活.不久奥里昂到哈特福德来,要我给他在哈特福德的一家报馆找个记者当当.这样,我的办法又有试一试的机会了,我试了.我要他到哈特福德的《晚邮报》去,不带任何介绍信,只要求干些擦擦扫扫的活,或者别的什么活,什么钱也不要,就说他不需要钱,只需要工作,他一心想的便是工作.不到六个星期,他就到了这家报纸的编辑部,每周二十块钱.他干的工作是值这些钱的,马上就有别家报纸请他去,待遇要更好些,不过我要他到《邮报》那儿去,把这件事告诉他们.他们就给他提了薪,留住了他.这是他一生中最快活的职位了.这是个轻快的职位.他在各个方面都是舒舒服服的.不过,倒霉的时运终于来了.那是非来不可的.
在佛蒙特的拉特兰要新开办一家共和党的日报,是由一些有钱的政客开的股票公司开办的.他们要邀请奥里昂去担任主编,每年三千块钱.他很想接受.他妻子也一样......不,是加倍地想接受,三倍地想接受.我百般劝告都没有用.我说:
"你为人像水一般软弱.这一点人家很快就会发现的,他们不用费什么劲就会发现你为人没有骨气.他们可以像对付一个奴隶一样对付你.你可能呆上六个月,但是不会更久.然后,他们不会像请走一位绅士那样请你走,他们会像对待一个游民一样把你给扔出去."
后来果真如此.奥里昂和他的妻子再一次迁到了那个被贬的然而不得罪人的基厄卡克去.奥里昂从那儿写信来说,他没有重操律师业务.他认为,为他的健康起见,他需要的是新鲜空气,是一种室外的工作.他说,他的老岳父在离基厄卡克一英里的界河边上有一小片地,还有间小房子.他打算把这块地买下来,办个养鸡场,可以供应基厄卡克小鸡和鸡蛋,还可能供应奶油......不过我不知道养鸡场上能否出产奶油.他说,这地方三千元现金便能到手.我把钱寄了去.奥里昂便开始养小鸡,每个月给我寄一份详细报告.从报告上看,他能把小鸡按一元两角五分一对推销给基厄卡克的老百姓.不过从报告上看,也可知他每一对的本钱要一元六角.奥里昂似乎并没有因此而灰心,我也就随他去了.与此同时,他每个月定期从我这里借一百块钱,月月如此.而足以说明奥里昂做生意的严格和刻板的作风是......他一向以做生意本领高强自夸的......每个月初接到一百块钱,就寄来一张这笔钱的借据,此外还按每百元年息六分,从那笔钱中,寄来三个月的利息,这些借据总是为期三个月的.当然这些我没有保留下来.这些东西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钱也不值的.
正如我说的,他总是按月寄来养鸡收益或赔本的细账......至少是每月养小鸡亏本多少......报告中包括了各种开支项目......喂鸡的粮食,给妻子买的一顶帽子,给自己买的靴子,如此等等.甚至还包括车钱,以及每月一角钱的捐款,用来帮助那些按照对这些人说来不大满意的计划坑害中国人的传教士.后来我发现开支项目中竟有教堂座位费二十五块钱,我这才火了.我要他改变一下宗教信仰,把座位给卖了.
家禽实验恐怕只持续了一年,也可能是两年.花了我六千块钱.我的印象是奥里昂没有能把鸡场卖掉.他的岳父是作为自我牺牲的仁慈行为才把它收回去的.
奥里昂重操起律师业务.我想,在后来的二十五年中,他总之是一直在干着这个吧.不过,就我所知,他只是名为律师,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主顾上门.
我妈妈在一八九○年夏天去世.她省下了几个钱,留给了我,因为钱是我给的.我把这个钱给了奥里昂,他说,谢谢.说我支持他相当久了,现在要解除我这个负担,还希望能把部分开支.也许全部开支还给我.因此,他就用这笔钱添造一些房间,目的是招些寄宿的人,这样来寻求发财致富.这个事这里不必多讲了.不过是又一次的失败罢了.他妻子想方设法使这个计划能够成功,若是别人能成功,她也能成功.她是个善良的妇女,人家都非常喜欢她.她的虚荣心很大,麻烦也大.不过她也有务实的一面.要不是运气不好,她是能使寄宿的计划搞得有利可图的.
奥里昂还有其他补偿我的计划,不过这些总要投入一些资金,我就没有参加进去,而这些计划也并没有实现.有一次他想创办一家报纸.这个念头糟透了,我立即把这个计划顶了回去,我的态度几乎可以说是粗鲁的了.然后,他发明一种锯木的机器,他亲自把它拼凑起来,还确实用它锯过木头.它做得灵巧,能出活.本来他能够靠它发点小财的,不过,时机不巧,天意再次不顺.奥里昂去申请专利权,却发现同样的机器早已有人申请过专利权,并且生意早已做得很兴隆.
不久,纽约州出奖金五万元,征求能叫汽轮通行伊利运河的切实有效的办法.奥里昂为此而干了两三年,发明了一项办法,搞得很完善,又一次眼看钱财马上要到手了.可是有人提出了这个办法的缺点.他设计的运河汽轮冬季不能使用.而夏季呢,它的水轮在水中搅动起来,会把两岸的纽约州都冲刷掉.
奥里昂想偿还我债务的赚钱计划是不胜枚举的.这些计划,在以后的三十年中陆续不断地出现,可是每一次都失败了.在这整整三十年中,因为奥里昂诚实的名声是众所周知的,凡是人家有钱需要照看时,总是信托给他,而不给他薪水.他是所有那些慈善事业的司库.他经管寡妇和孤儿的钱财和其他财产.他从没有少掉人家一分钱,也从没有为自己捞过一分钱.他每一次改换教派,新换的教派总是乐于接纳他,马上叫他做司库,而他也马上能把那个教会中的漏洞堵塞住.他改变政治面目的轻巧,也使整个社会为之惊叹不已.有一次就发生了这样稀奇的事,他亲自写信来把全部经过告诉了我.
有一天早上,他是共和党.经人家邀请,他同意当晚在共和党群众集会上发表竞选演说.他把演讲稿准备好了.吃过中饭以后,他变成民主党了.他同意给他们写二十个激动人心的标语,准备当天晚上民主党火炬游行时涂写在透明的物件上.他下午写了这些欢呼的标语.写这些东西花了很多时间,写完已经天黑了,他没有时间再改变他的政治主张了.因此,他便在露天作了鼓舞人心的共和党竞选演说.而与此同时,民主党游行队伍中透明物件上他写的标语,就在他的面前通过,使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乐了起来.
他是个非常怪的人......不过尽管他古怪一生,不论他在哪里生活,人人都喜欢他.他也很受人尊敬,因为归根结蒂,他是个纯粹的人.
任何可笑的处境,他都应付得了.他在哈特福德的《晚邮报》工作的时候,他和他妻子住在哈特福德一家公寓里.同住的是些中等收入的为人不错的男女房客.有一间公用的浴室.一个星期天下午,人家全都休息了.奥里昂想洗个澡,就当真洗了起来.不过他忘掉了插门.在夏天,他的老习惯是把长形的澡盆灌满冷水,然后爬进澡盆,跪在盆里鼻子朝底.这么一个快活的姿势一次要保持好几分钟.一个女仆走进来,接着冲出去,满屋子尖声大叫:"克莱门斯先生淹死了!"
人人都奔出了房门,克莱门斯太太冲了出来,无限悲痛地问:"你怎么知道是克莱门斯先生?"
女仆说:"我不知道."
这叫我想起比利.奈,这个可怜的家伙......这个真正的幽默家,这个文静.善良的灵魂.啊,他死了.愿他安息吧.他是我见到过的秃头秃得最厉害的人.他的整个儿脑壳闪闪发光.就像沐浴着阳光的一座圆屋顶.简直一簇头发也没有.有一回,有人对他出奇的秃头表示诧异.
他说:"哦,那不算什么.你该看看我哥哥."
有一天,他在渡船上掉下了水,他爬出来的时候,一个妇女又急又怕地大叫了一声,说:
"你这个无耻的东西!有女人在这里!下去,换个姿势上来."
大致二十五年前......大致如此......我写信给奥里昂,建议他写个自传.我要他试着把实际情况原原本本地写出来;不要自我标榜,而是要把毕生有趣的事老老实实地写下来,包括那些由于羞耻而记忆犹新的事.我说,这样一件事过去还没有人做过,他如果能写出这样一个自传,这个自传就将成为极有价值的文学作品.我说,我这是叫他干一件我自己无法照着干的事,不过我希望他能干成功.我现在体会到,我这是叫他干一件无法做到的事.我每天口授我的自传有三个月了(写于一九○六年四月六日.......原编者注).我想到了一生中一千五百件到两千件我引以为羞的事,不过迄今为止我还没有肯把其中的任何一件写在纸上.我看,等到我把这个自传写完(如果还能写完的话),上面这个数目字仍然不会有丝毫减少.我看,如果我把所有这些事件都写出来,等到我修订这本书的时候,肯定会把这些东西删掉.
奥里昂写出了他的自传,把它寄给我.可是太叫我失望了,也太叫人懊恼了.在自传里,他老是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英雄,同我过去和如今干的一模一样.他总是忘记把那些对自己不光彩的事件写进去.我就知道他一生中有几件事情,明显地.令人痛苦地不那么光彩.可是当我在他的自传中读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已经改变了色调.这些事情被完全颠倒过来了,变成了非常值得骄傲的事了.
一八九八年,当我们住在维也纳的时候,从基厄卡克拍来一个电报,说奥里昂死了.他终年七十二岁.在十二月里一个严寒的清晨,他到厨房里去,生起了火,然后在桌旁坐下来写些什么.他就这样死去的,手里捏着笔,按在纸上,有一个字还没写完......这表明,他从他那个长期的.苦恼的.可怜而无益的生命的桎梏中解脱出来的时候,时间很短促,并没有遭到什么痛苦.
$$$$第四十三章
在一八七二年左右,我写了另一本书,叫做《艰苦生涯》.我已经出版了《傻子国外旅行记》,版税百分之五,也就是每册大约两角二分钱.如今有好几家别的大公司给我提出了出版条件.其中有一个肯出百分之十五的版税.另一家愿意把收益全部归我,只要在书中给他们公司印些广告.我写信请布利斯来商量,他来到埃尔迈拉.要是我当初能像如今这样懂得出版这一行的话,我会向布利斯要求得到除成本以外全部收益的百分之七十五或八十.这是公道的.不过我对生意一窍不通,也懒得去学.我跟布利斯说,我不想离开他这个公司,也不想提出过高的条件.我说,我认为,除成本外,应得利润的一半.他便兴奋地说那完全应该,完完全全应该.
他回到他的旅馆,把合同拟好了,下午带到我家来.我发现其中有点儿问题.合同上并没有写上"利润的一半",而是写的百分之七点五的版税.我要他解释一下.我说,当初不是这么说的嘛.他说,"是啊,不是这么说的,不过,他为了简便起见,写上了版税多少......这版税百分之七点五恰恰代表了利润的一半,还略多一些.这是以卖掉十万册计.要是在十万册以上,出版公司的那一半才会比我所得的略多一点儿."
我有点儿怀疑,有点疑心,便问他能否赌个咒.他马上伸出手来,赌了个咒,把他刚才说的话,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一遍.
我用了九年或十年时间才知道他发的这个誓是假的,百分之七点五还抵不上利润的四分之一.可是在这段时间里,我有几本书交给布利斯出版,抽版税百分之七点五.当然他把钱都骗去了.
在一八七九年,我从欧洲回来,有一本书准备出版,那就是《国外流浪记》.我请布利斯来,他就到我家来商量这本书的事.我说,我对这个版税不满意,说我不相信"利润的一半"那个托词.说这一回他必须在合同上写明"利润的一半"的字样,而不必提版税......不然的话,我要到别处去出版.他说他完全愿意写上去,因为那是对的,公道的.如果公司董事们反对的话,刁难的话,他要退出这家公司,由他自己来出这一本书......说得多好呀.但是我知道他是这家公司的大老板,只要是他签过字的合同,公司都得接受.这份合同正放在那张打弹子的桌子上,上面有他的签字.自从《傻子国外旅行记》出版的那一年以来,他总是不管别的董事怎么说,他干他的.他不只一次地跟我说,他强迫董事们干他们所不愿意干的事,扬言要是他们不听从的话,他就离开公司的职位,跟我一起干.
我真不理解当年我这么大的人竟然会这么单纯.这么天真.我早就应该想到,像这样说话的人,要么是一个傻瓜,要么他确信我是个傻瓜.然而,我才是个傻瓜,竟然连这么简单的.起码的智慧都进不了我的脑袋.
我提醒他说,对于他签了字的合同,他的公司也许不会横生枝节吧.接着,他那掉了牙齿的嘴巴笑了一笑,指出了我所忽略的一件事来证明:那就是合同是和伊莱沙.布利斯一个私人订的,在合同里,美国出版公司的名字并没有提到过.
后来他告诉我说,他把合同拿给董事们看过了.还说,他准备把书转给公司,利润是该书的四分之一,还有他自己和他儿子弗兰克得提薪.要是这些条件不能满意地解决,他准备脱离公司,由他自己出版这本书.这样一来,董事们同意了他的要求,收下了合同.布利斯亲口跟我讲了这些事,这一事实本身便是无可怀疑的证据,说明这些话并不确实.在本书正式发行以前六个星期,布利斯有一次把真实情况告诉我,想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滋昧.但是他紧张过度,他死了.    
书出版后三个月,公司的股东举行了一次年会,我作为本书的半个合伙人参加了这个会.会在我的一个邻居家里举行.那邻居叫做牛顿.凯斯,从公司开办时起便是董事.会上读了一份有关公司营业的账目,这对我是个启示.书卖了六万四千册.我的一半利润是三万二千块钱.而在一八七二年,布利斯对我说成了这样,即版税百分之七点五,每册两角钱略多一点,便是利润的一半,而事实上在先前,还不到利润的六分之一.现在的光景不太好,可是还得五角钱才是利润的一半.
啊,布利斯是死了,我也无法跟他清算他十年诈骗这笔账了.他如今已经死了二十五年了.我对他的怨恨也消退了,消失了.我只是可怜他.要是能送他一把扇子把地狱之火煽煽旺的话,我一定会送给他.
收支平衡账目揭出了美国出版公司对我所干的流氓行为,我便站起来对牛顿.凯斯和其他一些同谋犯......指其他一些董事......训了一顿.
当时正是我的一个好机会,可以跟出版公司把问题摊开来,来个彻底解决.可是我当然看不到这一点.我总是一直要到机会消失了才看到.我现在对出版公司的内幕已经一清二楚了,原本应该坚持的.我应该为了自己的利益对公司的利润要求一笔赔偿金,这笔钱应该在一直收到版税与一半利润之间的差额中从公司的口袋转到我的口袋,从而使公司对我的掠夺一笔勾销时为止.不过我当时当然没有这么清醒的头脑,我没有这样做.我当时想到的只是洁身自好,离开这肮脏的气氛.我想要把书从公司那里取回来,拿到别处去.隔了一个时候以后,我去找牛顿.凯斯......像过去一样到他家里找他......提出了我的主张,就是取消跟公司订的合同,把书完好无损地还给我,而公司从我的《艰苦生涯》.《镀金时代》.《新旧杂记》和《汤姆.索耶》等书诈去的钱财,作为一种谅解,仍归公司所有.
凯斯先生对我这样说话表示异议,不过我对他说,我的话不能改变.还说他和圣经班的其他人对布利斯在一八七二年对我干出的欺诈行为是知情的......干的时候是知情的,默许的.他反对我把董事会叫做圣经班.我说,那么董事会开会的时候应该停止以祈祷开始这样的程序......特别是正当董事会准备对一个作者实行欺诈的时候.我本以为凯斯先生会否认知情之说,并且表示不以为然,可是他并没有否认.这使我深信,我的指控是有根有据的,因此就重述了一遍,并且对他那个神学院说了些不客气的话.我说,"你们已经把七万五千块钱放进那个厂里了,还因此很受夸奖,而对我的那份捐献却提也不提......可是我明明有一份的.你们放进去的每一块钱,其中有一部分是从我口袋里偷去的."对这些祝词,他没有感谢的表示.他是个迟钝的人,并没有眼力.
到最后,我想把我的合同买下来.但是他说,要董事会考虑出卖合同,那是做不到的.因为公司的生计,十分之九是靠我的书.因此如果我把书拿走的话,公司的生意就不值得做了.后来有一次,一位董事且不管他叫什么名字吧,他告诉我说,我的话是对的,布利斯对我实行欺诈的当时,董事会确实是完全知情的.
正如我刚才说的,我原本应该坚持跟他们清算这笔账.可是我没有.我洁身自好,从那恶臭的气氛中脱身出来,把下一本书送到了波士顿的詹姆斯.勒.奥斯古德,也就是过去的菲尔德.奥斯古德公司.那本书就是《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这是《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的旧名,是在《大西洋月刊》上发表时用的.该书的第一部在一八七五年发表于《大西洋月刊》.......原编者注).由奥斯古德公司印制,费用由我负担,书在征求订户后出版,经办费用从我的版税中扣除.
奥斯古德是这个星球上最亲爱.最甜蜜.最可爱的人了.可是他对征订出版却一窍不通,事情干得笨手笨脚.他是个善于交际的人,我们一起打过多次弹子,白天,晚上玩得很高兴.与此同时,由他手下的办事员替我们办事.我想,我们两人谁也没有过问他们办事情的方法,也不知道他们正在干些什么.这本书印刷的周期很长,我在付出最后一笔款子的时候,才知道为了出版这本书已经付出了五万六千块钱.要是布利斯经手的话,这笔钱可以够他造一座图书馆了.要经过一年,我才能把五万六千块钱收回我的口袋,而在这以后,就没有多少钱了.因此,我首次独力经营的尝试是一次失败.
奥斯古德又试了一下.他出版了《王子与贫儿》.这本书他印得很漂亮,不过我的全部收益只有一万七千块钱.
后来,奥斯古德认为他通过零售可以把出书的事搞成功.他一向有零售出版的经验.他对征订的试验有点儿不高兴,希望试一试零售出版.我给了他《被偷走的白象》,这主要是些无聊的小品文集子.我打赌他在六个月内推销不了一万本.他接受打赌,赌注是五块钱.他赢得了这笔钱,不过赢的勉强.然而,我认为,我在出版前一本书以后没有继续搞下去,那是错了.我想,这是奥斯古德第一次试办,不是第三次.在奥斯古德经手《王子与贫儿》失败以后,我本应继续和他合作的,因为我非常喜欢他.但是他失败了,我也就不得不到别处去.
$$$$第四十四章
与此同时,我在外边进行了一次冒险.一位有点儿特别的老朋友把一个专利抛给了我,价钱是一万五千元.这个专利没有什么价值,一两年来他一直亏本.不过这些细节我不知道,因为他忘了讲.他说,要是我把这个专利买进的话,他可以替我负责制造与销售.我就承接了过来.接着现金开始外流,每月五百块钱.这只大乌鸦每三十天定期从方舟里飞出去,不过回来时什么都没有带,而鸽子则不来报到.经过一段时间,再经过半个阶段,又经过一段时间,我辞退了我的朋友,把专利委托给查尔斯.勒.韦伯斯特.他跟我的一个侄女结了婚,仿佛是个干练的年轻人,报酬是一年一千五百块钱.他还是每个月把大乌鸦放出去,结果还是跟先前一样,情况并未改观.
后来,当我为了这个专利损失了四万二千块钱的时候,我终于把他转给了另一个人,此人我一向厌恶,他的家我也希望能使之破产.然后我又四处张望,看看有什么别的冒险事业可干.还是那位朋友,又准备好了另一项专利.我为此在八个月中花掉了一万块钱.然后我就把这个专利给了一个人,此人的家庭是我所关心的家庭.他很感激,不过这一次,他已经有了经验,对赐恩惠给他的人有点儿怀疑.他不愿接受,我也只好随他去了.
与此同时,另一位老朋友带来了一项了不起的发明,是一种引擎,或者是一种熔炉,或者是每一磅煤生出的蒸汽,能提取百分之九十九的那一类东西.我到科尔特军火工厂的理查兹先生那儿去,把这件事跟他讲了.他是个专家,对煤和气非常精通.他对这个机器似乎有点儿怀疑,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一磅煤能生多少气是一五一十都算得出来的,我的那位发明家把百分之九十九的事搞错了.他给我看一本全是数字的书,这些数字把我弄得头昏眼花.他给我看,我所认识的那个人的机器所能达到的,不可能接近百分之九十这个数字.我有点儿灰心地告辞了.不过我想,也许是那本书错了,因此便雇佣了那位发明家来制造机器,薪水是每星期三十五块钱.一切费用由我负担.他花了好多个星期才把那个东西造好.他隔几天便向我报告一次进展情况.我从他的呼吸和举止早就注意到,他每星期在威士忌上得花三十六块钱.我实在弄不明白,那另外一块钱他是怎么搞到的.
最后,我为了这项事业花去了五千块钱,这部机器才算完成,可是机器不灵.它的确从每磅煤所生的蒸汽中省下了百分之一,可是这算不得什么.烧茶水的吊壶也做得到啊.我就把机器给了那个人,而他的家庭正是我所关心的,不过没有成功.因此,我就把这件事扔在一边,再看看有什么新鲜事可做.但是我对于蒸汽已变得非常热心,我便买下了哈特福德一家公司的若干股票,因为这家公司准备制造.出售和革新一切带有新式蒸汽滑车的东西.这个蒸汽滑车在十六个月中从我口袋里拖走了三万二千块钱,结果一无所成,我再一次形影相吊,连个职业都没有.
但是我找到了一个职业.我发明了一种剪贴簿......要是照我自己的说法,那是世界上迄今见到的唯一合理的剪贴簿.我取得了专利,把这交给了一向对专利颇有兴趣的我那位特别的老朋友,他从中赚到了不少钱.但是不久,正当我快要分得我那一份收入的时候,他的公司又失败了.我并不知道他的公司要失败了......他什么都没有说过.有一天,他要我借给他公司五千块钱,说愿意出七分利.他以公司的票据作为担保.我要求有保证人.他大为诧异,说要是容易找到保证人的话,他就不会找我借钱了,随便到哪里他都可以借到钱的.这个说法也有理由,我就给了他五千块钱.不到三天,他们垮了......两三年后,我只拿回了两千块钱.
这五千块钱有一段历史.一八七二年年初,乔.古德曼从加利福尼亚写信给我,说我们两人的朋友约翰.普.琼斯参议员要在哈特福德给旅行保险公司唱个对台戏,琼斯要乔出股金一万二千元,他说他将设法不让乔吃亏.乔现在想把这个机会转送给我.还说,如果我干的话,琼斯会保护我不受损失.因此我就接受了股票,成了董事.琼斯的舅子莱斯特在旅行保险公司里干统计师干了很久.他现在转到我们的公司,我们就开始营业了.一共有五个董事.其中有三个人出席了一年半以来董事会所有的会议.
到一年半的时候,公司彻底垮台,我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两万三千块钱.琼斯在纽约,在他盘顶的圣.詹姆斯旅馆里耽搁了一些日子.我就派莱斯特去那里要两万三千块钱.可是他回来报告说,琼斯把钱投进了那么多企业之中,现在手头紧得很,最好我能等一等.等到两三年以后,我们埃尔迈拉煤矿公司的斯利先生提出来,由他去找琼斯谈这件事,我同意了.斯利去拜访了琼斯先生,很机灵地逐渐引到我的事情上来,可是话还没有说出口,琼斯眼睛往上一瞪,说,"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这笔钱还没有付给克莱门斯?"他马上写下了两万三千块钱的支票,说早该付了,他要是知道情况的话,款子到期那一天就会付的.
这是一八七七年春天的事.口袋里有了这张支票,我又一次打算发个洋财.读者由于受我所说的有关冒险行径的话的骗,会马上推论出,我一定是立刻找到了一个发财的机会.事实是我根本没有寻找.我是烧伤过的孩子最怕火.我再也不愿问津投机事业了.霍利将军找我到《新闻报》报馆去.我口袋里装着支票到那里去.那里有一个年轻人,说他曾在普罗维登斯的一家报馆里做过记者,不过现在是在干别的行当.他是在格雷厄姆.贝尔那里干,他是一种新发明叫做电话的经纪人.他认为这事有大财可发,劝我接受一些股票.我谢绝了.我说冒险的投机事业我再也不干了.他出价二十五元一股.我说,不论什么价,我都不要.他急起来了,......坚持要我接受五百块钱股票.他说,他可以按我的要价把五百块钱的股票卖给我......要我收起来,放在高帽子里......说一帽子一共五百块钱.不过我是挨过烧的孩子怕火,拒绝了所有这些诱惑.我抵制得很顺利,走开的时候支票还完好无损地留在口袋里.第二天,我从中取出五千块钱给我的一个朋友,收下的是没有保证人的票据.这位朋友三天以后就要破产了.
大约这年年底(也可能是一八七八年年初),我拉了一条电话线,从我家通到《新闻报》报馆.这是市内唯一的一条电话线,也是世界上用于私人住宅的第一根电话线.
那个年轻人没有能向我推销掉股票,不过他向哈特福德一位年老的纺织业伙计推销了价值五千块钱的股票.那正是那位伙计的全部家当.他半生省吃俭用积蓄了这笔钱.傻瓜急于发财,便会冒那么大的风险,这多么奇怪.我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很为那个人难过.我想,要是我事先能有机会把我的经历告诉他的话,我也许能搭救他的.
我们在一八七八年四月十日坐船前往欧洲.我们去了一年又两个月.我们回来时,看到的第一件事便是那位伙计坐着豪华的四轮马车到处转悠,身穿制服的仆人在旁伺候着......他那个电话公司股票使得钞票源源而来,他非得用铲子铲不可.愚蠢的.没有经验的人往往得到不配有的成功,而有知识的.有经验的人往往失败,这有多怪啊.
$$$$第四十五章
正如我说过的,我把内侄韦伯斯特从纽约州的邓科克村引进来,替我经管早先的第一个专利权业务,薪水是一千五百块钱.这个交易叫我损失了四万两千块钱,因此我觉得该是结束掉的时刻了.我想由我自己来出版我的书,而让年轻的韦伯斯特管这个事.他认为,在他学习这一行当的时候,薪水应该是两千五百块钱一年.这事我考虑了一两天,进行了透彻的研究.就我所见到的来说,这是个新主意.我记得排字的学徒工根本没有薪水.我一查闻,知道石匠.泥瓦匠.白铁匠等等也是这样.我发现,甚至律师或者实习医生,在学这一行的时候,也没有薪水.我记得,在河上,一个见习领港不光是根本没有薪水这类东西,而且还得给有些领港一笔现款,而他自己又没有这笔钱......还是很大的一笔钱呢.我自己便是这样过来的.我给了比克斯比一百块钱,是借来的钱.有一个自称正在学做牧师的人告诉我说,甚至诺亚(诺亚,指《圣经》中诺亚方舟的故事.)在最初六个月也是没有薪水的......部分原因是天气不好,部分原因是他在学习领航嘛.
我这样思量与研究的结果,认为韦伯斯特已经为历史创造了全新的篇章.我还认为,如果一个年轻的乡下佬,到纽约来开始生活,可是又没有任何能耐,没有任何确定的长处,也没有获得长进的可能,可是却能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公然主张花别人的钱来学一行行当,还要恩主每年付他一笔钱,而这笔钱又比美国一位总统,从经营这个星球上除了爱尔兰之外最难对付的国家所得的薪俸中节余下来的钱还要多一些,那这样的人肯定是举世难觅的了......非得马上寻觅不可......不然生怕他跑掉了.我看,要是把他对第一件事的巨大兴趣转移到保护第二件事上来,那对我来说就是发了大财了.
我把韦伯斯特安置在一家公司里......叫做韦伯斯特出版公司......还把他安排在统一广场下边(我记不得在什么地方了)一座楼房的三楼几间写字间里,租金很公道.还配了助手,一个是女孩,还有一个男的伙计,薪水是八百块钱左右.韦伯斯特一度还有过另一个助手.此人长期于征订书籍这个行当,精通业务,能够教一教韦伯斯特......后来也确实教了......学费可是我付的.我说的是一八八四年年初的事.我把一笔足够的资金给了韦伯斯特,与此同时,还给了他《赫克贝里.芬》的手稿.韦伯斯特的任务是担任总经纪人.指定全国各地的经纪人,那是他的事.当时有十六个代办所.他们手下有推销员,专干推销的行当.在纽约市,韦伯斯特自己兼任经纪人.
在上面所说的这些具体规划付诸实施以前,细心的韦伯斯特主张在真正干起来以前,先订一个合同,签好字,盖好印.这仿佛是头脑清楚的做法,虽然我自己竟然没有想到这一些......我是说这是头脑清楚的做法,因为我自己并没有想到这一些.这样,韦伯斯特找他自己的律师起草了一个合同.我当时开始非常欣赏韦伯斯特,并且事情正在进行之中,我那个慷慨大度的脾气又发作起来了.我还没有仔细思量,就想除了薪水外无偿地给他公司所获利润的十分之一.韦伯斯特立刻谢绝了......当然照例表示了感谢的意思.这就使我越发赏识他了.我自己是很清楚的,我这就是给他一份合伙的股金,在九个月之内,他就可以收入两三倍于薪水的钱,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我曾预言,《赫克贝里.芬》具有很高的商业价值,对这个预言,韦伯斯特冷静地.也是明智地打了一个折扣.这又是一个新的证据,说明我找到韦伯斯特,是找到了一颗明珠,找到了一个不会激动的人,一个不会失去理智的人,一个谨慎的人,一个不会在他不熟悉的领域内冒风险的人.我意思是说,除非在牺牲别人利益的条件之下.
正如我说的,合同是由一位年轻律师起草的.他是纽约州的敦科克人,这个地方出了他,出了韦伯斯特,这里至今还是那样一个风气.惠特福德享有那份光荣,可以签上"亚历山大和格林公司"这样的字样.亚历山大和格林公司生意做得大,又赚钱,就是天理良心方面差点儿劲,不让自己受点损失......上个月发生地震就是个突出的事实证明,当时地震把三大人寿保险公司的五脏六腑都震出来了(写于一九○六年五月二十六日.......原编者注).亚历山大和格林公司设在互济大厦.他们出钱养一批廉价的律师,共二十五人,惠特福德便是其中的一个.此人脾气好,对人亲切,而极端无知,他的愚蠢的程度,小而言之可以绕地球四周.
第一个合同一切太平,没有发生什么事.合同把所有的义务.所有的开支.所有的负担.所有的责任都放在我的身上,认为孩子归我负责.
韦伯斯特和他的律师是结合得很愉快的一对.对我来说,这两个人无知的程度,加在一起,真是令人可怕到万分,就如同亲眼看到银河垮下来,一片片.一块块地穿过天空一般.遇到真正需要勇气,不论道义上的或生理上的勇气的时候,他们便不行了.在生意方面,韦伯斯特胆子小得什么险都不敢冒,除非有律师保证他不会吃官司.他老是去请教律师,以致律师简直成为一个工作人员,如同那个姑娘和征订专家一般.不过既然韦伯斯特和他对管钱都没有什么亲身的经验,他的律师费用就不算太大,虽然他也许以为费用还不少哩.
到秋天,我和乔治.威.凯布尔出发到东部和西部朗诵旅行四个月......这是我在本国最后一次演讲旅行了.我当时下定决心,再也不愿以演讲掠夺老百姓了,除非经济困难逼得我非干不可.十一年以后,为经济困难所迫,我这才在全球各地作了演讲旅行.
事情过去了十年.在这段时间里,我只为了公共慈善事业作演讲,不收费.上个月十九日,我公开地.正式地宣布离开讲台......这是我过去从没有做过的......我是在罗帕特.富尔顿纪念碑基金捐献演讲会上这么讲的.
我这样讲,仿佛和韦伯斯特以及惠特福德的事离题相当远了,不过这没有什么.这是远距离观赏景物愈加显得迷人的一例吧.韦伯斯特经营《赫克贝里.芬》很成功,一年以后,把公司的支票五万四千五百块钱交给了我,其中包括我原来给他的资金一万五千元.
我再一次经历了一次新生.据我看,我再生的次数比任何人都要多些,只是除了讫哩什那(讫哩什那,印度神话,是印度教三大神之一维什努的第八化身.).
韦伯斯特有个想法,认为是他发现我,把我介绍给这个世界的,不过他对此还比较地谦和.和韦布和布利斯比起来,韦伯斯特在孵蛋时咯咯咯的唠叨声要少得多.
$$$$第四十六章
除了出我自己的书以外,我从没有想到出别人的书.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使我离开了这个明智的宗旨,那便是格兰特将军的值得纪念的书.一八八四年十一月第一周的一个晚上,我在奇克林大厦演讲结束之后步行回家.那是个雨天,路上见不到几个人.在两盏路灯之间的黑影里,有两个模糊的身影出了大门,走在我的前面.我听到其中一个说:"你听说吧,格兰特将军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写回忆录出版了?他今天这么说的,说的话还不少呢."
我听到的便是这一些......正是这段话......依我看,我能无意中听到这段话,这是大大的运气.
早上,我出门去拜访格兰特将军.我到他书房里见了他,他正和他的儿子弗雷德.格兰特上校在一起.将军说的话主要是:"请坐下来,不用作声,等我把一个合同签好字."......还说,这是为了他正在写的一本书.
弗雷德.格兰特显然是在最后亲自审阅合同.他认为合同是叫人满意的.他也对他父亲这么说了.他父亲走到桌子边,拿起笔来.要是我听任他自己爱怎么做便怎么做也许要好一些,可是我没有这样.我说,"不要签.让弗雷德上校先读给我听一下."
弗雷德上校读了一遍.我说,我很高兴及时赶来干预这件事.世纪公司是合同的另一方.它建议给将军版税百分之十.当然这是瞎说......不过这个建议是出于无知,倒不是由于不老实.规模宏大的世纪公司对出版杂志的事是内行的.谁也没有资格就这一行来教训他们.不过在那时候,对于征订出版图书这件事,他们是没有经验的.除了零售,他们心中大概什么经验也没有.甚至在零售方面,他们也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经验.不然的话,他们也不至于按照对待一位不知名或没有声望的作者那样的版税办法来要求格兰特将军写书了.
我进一步说明了为什么这些条文不行,是整个儿错了,是整个儿不公正.不公道的.我说:"划掉了百分之十,改为百分之二十.最好是改为纯利的百分之七十五."
将军不以为然,而且很坚决.他说,他们绝不肯出这个价的.
我说,那不会的,因为在美国,没有一个名声好的出版商不乐意出这笔钱的.
将军还是直摇头.他还是想照合同原来的条文签字.
我指出,按照合同原来的条文,在百分之十中还有一项叫人不快的细节,就是最不知名的作者的合同,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样规定......这个合同不光是对格兰特将军这样的巨人规定了百分之十的版税,而且还要求在这百分之十中得扣除一些杂七杂八的费用,像办事员工钱.房租.清洁费以及其他的胡说八道.我说,他应该得利润的四分之三,至于平常的开支应由出版商从其余的四分之一中支付.
这个想法使格兰特将军颇为烦恼.他认为,这么一来,他自己就被置于掠夺者的地位了......成了出版商的掠夺者了.我说,要是他认为这是一桩罪过,那是因为他受的教育有限.我说这不是罪过,这在天上总是要以两轮光圈相酬报的.要是真有这样的事的话,准定会这么酬报的.
将军还是无动于衷,他要我点出愿意跟他办这件高尚事的出版商的名字.我点了哈特福德的美国出版公司.他要求我能不能证实我的说法.我说,我可以通过电报,在六小时内提出证据......我发报到哈特福德用三小时,然后由布利斯兴高采烈地回电接受,也用三小时......还说,要是他希望更快得到答复,我可以到哈特福德跑一趟,亲自去拿.
将军还在坚持.不过,弗雷德.格兰特开始被说服了.他主张把世纪公司的合同往桌上放二十四小时,在这段时间里,不妨把情况研究一下,讨论一下.他说,这不是动感情的事,这是纯粹的搞生意,只应该从这个观点来考虑.他有关感情的这句话起了作用.原因是这样,格兰特和沃德经纪行......包括格兰特将军.沃德先生(一度被称为"金融界的小拿破仑")和沃德的同伴菲什......已经把格兰特将军在世上所有的钱诈骗得连一分钱也不剩了.有一个时候,当他不知道哪里才能找到面包吃的时候,世纪公司的头头罗斯韦尔.史密斯要他给四家杂志写关于内战中某些战役的文章,每篇五百块钱.对正在绝望之中的老英雄来说,这样一个提议就像溺水的人见到的传说中的那根稻草.他非常感激地接受了这个提议,写了文章,交给了他们.这些文章可以值一万块钱一篇,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在他看来,随便写一写,轻松愉快,还值每篇五百块钱,那简直是神话般的价钱了.
他如今非常不愿意背弃他这些大恩人.对他受过训练的军人的心理来说,这仿佛是对人不忠诚.要是我的记忆不错的话,他的第一篇文章就使得世纪公司的征订册数从十万册增至二十二万册.拿那个月来说,就使得世纪公司刊登广告的那几页比过去任何一个月要增值一倍以上.据我估算,那个月主顾的增加就值八千块钱.这是可靠的估价,保守的估价.
那个月实现的增订户增加了一倍这样一个趋势,肯定会持续好多年,肯定会使这家杂志的广告收入在六年内每月增加八千至一万块钱.我说过,格兰特将军的文章,每篇值一万块钱,而不是值五百块钱.我还可以说,他的四篇文章每篇可以值二万五千块钱,而且并不过分.
我开始死乞百赖地为美国出版公司游说.我争论说,这家公司是同行里第一个要求出版格兰特的回忆录的,也许理应比世纪公司优先出价.这对于格兰特将军来说仿佛是个新闻.不过我提醒他说,在格兰特和沃德公司生意兴隆的那些日子里,有一天,我曾到他私人办公室去看过他,陪着他把他那顿午餐吃下去,还求他写回忆录,交给美国出版公司.当时他谢绝了,而且很坚决,说他不需要钱用,说他不是个文人,不会写什么回忆录.
我们把合同的事暂时搁一搁,到第二天上午再提出来.在那段时间里,我想得很多.我深切地知道,美国出版公司非常乐于搞到格兰特将军的回忆录,四分之三利润归他,其余四分之一归他们.我也确实知道,全国没有一家出版商......我是说懂得征订出版这一行的出版商......会不愿意按这样的条件把书接下来的.我本希望立即把这本书交给美国出版公司的弗兰克.布利斯,让那帮爬虫发发财.可是转念一想,这家公司掠夺我已经好多年了,用那个钱造起了神学的工厂,如今该是我出出气的时候了.
我第二次跟将军和弗雷德商量的时候,将军表现出了相当谦逊的态度,这本是他的天性.谢尔曼将军已经出版了他两卷集的回忆录,由斯克里布纳公司出版.那本书的出版已成为有名的事件.格兰特将军说:
"谢尔曼跟我说,他那本书的利润是两万五千块钱.你相信我的书也能收入这么多么?"
我说,我不光是相信,而且是确实知道他的收益会大得多......谢尔曼的书是出版后零售的;那本书原本适宜于征订发行,原本应该按这个办法出版的.适宜于这样出版的书并不是很多的,不过像谢尔曼和格兰特这样著名的人物的回忆录,特别适宜这种办法.我说,一本书,如果其中的材料适合于用这种办法出版的话,通过征订出版收入的钱,比之出版后零售,要高八倍到十倍.
将军对于自己的回忆录能收入两万五千块钱这件事还是很怀疑.我问他为什么怀疑.他说他已经试验过了,已经找到了证明与结论了.我不知道他从哪里能找到这些证据与结论,他便进行了解释.他说,他曾向罗斯韦尔.史密斯提出把他的回忆录全部卖给他,作价两万五千块钱,这个提议把史密斯简直吓坏了,吓得他连气都喘不匀,连拒绝的话也几乎说不出来.
我这时想到了一个主意.我突然想到我自己便是个出版商啊.我早先偏偏没想到这一点.我说,"将军,把回忆录卖给我.我就是个出版商.我可以出加倍的价钱.我口袋里有一张支票,你马上可以把我五万块钱的支票拿去,让我们订个合同吧."
对此,格兰特将军马上谢绝,就像罗斯韦尔.史密斯拒绝那一次的提议一样.他说,他不爱听这类事.他说,我们是朋友,要是我不能从这本书收回这笔钱的话......他的话说到这里为止,他说不需要细说了,他反正不愿意让一个朋友冒这样的风险.
我就说:"按我刚才说的要世纪公司接受的条件把书交给我吧......也就是抽版税百分之二十,或者换个说法,出版后利润的百分之七十五归你,所有日常费用,例如薪水之类,由我的四分之一开支."
他为之大笑,问我,这样一来,还能剩下多少利润呢?我说,六个月内十万块钱.
他是在跟一个文人打交道.按照传统观念,他知道文人轻浮.罗曼蒂克.不切实际,在生意经方面,不懂得该如何躲避风雨.他没有说我的忽发奇想没有什么价值,这是因为他为人太仁厚,不愿说伤感情的话.其实,他不妨说出来,因为他那个神情非常坚决,而神情是能充分说明问题的.据我看,也许只是为了把话说下去吧,他问我这个梦想的根据是什么......如果我还有什么根据的话.
我说,"我根据的是你和我两人的作品在商业价值方面的差异.我最早两本书各卖出了十五万册......布装本每册三块五,精装本更贵一些......每册四块钱,平均十五万块钱.我知道你的作品在商业上的价值比我至少多四倍.因此,你的书能出售六十万册,你可得纯利五十万元,我可得纯利十万元,那是完全保险的估算."
我们就这件事讨论了很久.最后,格兰特将军打电报给他的好朋友费城《纪事报》的乔治.威.蔡尔兹,要他到纽约来,提供意见.蔡尔兹来了.我说服了他,使他相信韦伯斯特的印刷机.印刷能力是绰绰有余的,机器是完整无损的.然后蔡尔兹作出了裁决:"把书交给克莱门斯."弗雷德.格兰特上校支持这个裁决,重复了一遍:"把书交给克莱门斯."于是,就签订了合同,而韦伯斯特马上掌管了这项新的业务.
$$$$第四十七章
我第一次见到格兰特将军是在一八六六年的秋天或者冬天,是在华盛顿的一次招待会上.当时他是陆军五星上将.我只是随着一大群人见他一见,握一握手,并没有和他谈话.也是在那儿,我第一次见到了谢里登将军(谢里登将军(1831—1888),美国南北战争中著名将领.).
我第二次见到格兰特将军是在他第一任总统任内.内华达的参议员比尔.斯图尔特提议带我去看看总统.我们见他穿着办公的服装,披一件又旧又短的亚麻布避灰外衣,上面满是点点墨水的痕迹.我曾在纽约《论坛报》上写了几篇通讯,报道我搭乘"教友市号"周游世界的见闻,因而有点儿名气.我跟他握了握手,接着沉默了片刻.我想不到该说些什么.因此我只是默默地望了望将军坚毅的神色.这样有一刻儿工夫.然后我说,"总统先生,我有点儿窘.你呢?"他微微一笑,这神态如果能见之于铁铸的塑像,对塑像也不算是辱没的事.我对他连珠炮般提了一连串问题,然后才告辞.
后来有十年没有再见到他.在这段时间里,我的名气也更大了些.
然后是一八七九年,将军在他的欧亚之行以后刚刚回来.他从旧金山往东部来的时候,一路上不断地受到欢呼.田纳西州的陆军退伍军人......他所指挥的第一军......准备在芝加哥宴请他.事前的准备工作搞得和这次宴请的重要性相当.祝词委员会打了电报给我,要我参加盛会,并对女士们致祝词.我回电说,祝词已经老掉了牙.至于在宴会上对女士们致祝词,凡是能说的,过去都已经说过了.不过社会上还有一个阶层在这样的场合往往被忽略了,要是他们同意的话,我可以为这个阶层致祝词......为婴儿们致祝词.他们表示同意,因此我把祝词准备好了,便动身前往芝加哥.
要进行大规模的游行.格兰特将军准备在检阅台上检阅.检阅台是为了这个节目特为修建.修建的帕尔默大厦二层楼的阳台上.检阅台上铺了地毯,还张挂着旗帜之类的东西.
要看游行队伍,最好的地方自然是检阅台了.因此,我趁台上还空荡荡的时候,便逛了过去,希望人家能准许我坐在那儿.这里确实相当显眼,因为大众的眼睛盯着这里,而下面的群众又是人山人海的.隔了一会儿,有两位绅士从旅馆沿窗的那儿出来,走到了检阅台上,又往前走,走到了正前方.下面广大的人群里响起了一大片欢呼声,我认出了两人中有一位是格兰特将军,另一位是芝加哥市长卡特.哈里森,此人我也是认识的.他看到了我,走了过来,还说要不要把我介绍给将军.我说要的.他就跟我一起走过去说:"将军,请让我介绍一下克莱门斯先生."我们握了手,照例沉默了片刻.然后将军说,"我倒不窘,你呢?"
这说明了,他对一些小事的记忆像对大事的记忆一样好.
这次宴会是我参加过的最出名的一次宴会,有六百人到场,主要是田纳西州的退伍军人.光这一点就足以使得这次宴会成为我参加过的最出名的一次庆祝会了.不过,还有别的事使宴会为之增色不少.谢尔曼将军,以及内战中几乎所有还活着的将军,都一律围着格兰特将军坐在贵宾席上.
致词的人都是特别著名之士和才能出众的人.
那晚上我第一次听到一句土话,这句土话当时已经很流行,可是我过去还从没有亲自听到人家讲过.
致词在十点钟左右开始,我就离桌走到大宴会厅的正前方,在那里可以一眼望见全场.除了其他人以外,维拉斯上校也要致祝词,还有能言善辩的异教徒英格索尔上校,此人是从伊利诺斯起家的.他在那里非常受人欢迎.维拉斯是威斯康星人,是个著名的演说家.他为在这个场合致词作了非常好的准备.
致祝词的十五人名单上,维拉斯是第一个致词的人,鲍勃.英格索尔是第九个.
我在军乐队前面的台阶上占了个位置,由于站得高,可以清楚地望得见全场.不久,我注意到了我边上有个样子朴实的年轻人,穿着士兵服装,别了田纳西州陆军的符号,身子靠着墙.他似乎为了什么事有点儿不安.一会儿,当第二个人致词的时候,这个年轻人说,"你认识维拉斯上校么?"我说,人家介绍我认识过他了.他坐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人家说,他激动起来,就不顾死活!"
我说,"怎么个激动法?你是什么意思?"
"演讲!演讲!人家说他真像闪电."
"是的,"我说,"我听说他是个大演说家."
那个年轻人有一会儿工夫坐得很不安生,然后他说,"你估计,他能胜过鲍勃.英格索尔么?"
我说,"那倒不知道."
又停了一会儿.遇到一位演讲的人站起来的时候,我们两人都一起鼓掌,不过这位年轻人仿佛是无意识地鼓掌.
他又说,"在这里,在伊利诺斯,我们认为,谁也赶不上鲍勃.英格索尔."
我说,"是这样么?"
他说,"是的,我们认为谁也超不过鲍勃.英格索尔."接着,他有点儿忧郁地说,"不过,人家确实说维拉斯也差不多不顾死活的."
终于维拉斯站起来致词了.这位年轻人劲头十足,急得什么似的.维拉斯说得兴奋起来,人们便开始鼓掌.他说了一句警句,人们就大声地叫:"站到桌子上!站到桌子上!在桌子上站起来!我们看不到你!"于是有许多站在那里的人把维拉斯推了上去,让他站在桌子上,给全场听众看个清楚,然后他继续讲下去.那个年轻人跟别的人一起鼓掌,我能听到那位年轻人嘴里嘟嘟囔囔的,只是听不清他说些什么话.不过,一会儿,维拉斯抛出了什么精彩的话,全场掌声雷动,这位年轻人便带点儿绝望的调子说:
"没有办法,鲍勃爬不到这么高!"
在下面一个钟点里,他保持着他那靠着墙的姿势,仿佛走了神一般,显然已忘掉了身在何处.后来,英格索尔上了台,他的这位崇拜者也不过是显得全神贯注的样子罢了,并没有明显地表现出对他抱多大希望.
英格索尔肤色漂亮,长得英俊,举止大方,看起来委实是一表人才.
他要对"志愿军"致祝词,而他的第一.第二句话便显示了他的能耐.第三句话刚说出口,全场掌声雷动,我的这位士兵显得高兴起来,第一次显出了有希望的神情.不过只因为刚才担心得太厉害了,所以并没有跟大家一起鼓掌.一会儿,英格索尔讲到那么一段,说这些志愿军流了鲜血,冒了生命危险,为的是让做妈妈的能不至于失掉自己的孩子.这话说得太好了,不管具体是怎么说的(我已经记不住了),加上演讲的姿态又好,因此全场群众刹那间像一个人一样忽地站了起来,欢呼啊,跺脚啊,还纷纷挥舞揩嘴布,仿佛雪片飞舞一般.这样大场面的欢呼持续了一两分钟,英格索尔站在那里,等着欢呼声平息下来.这时,我刚好看了那个士兵一眼.他正在跺脚.鼓掌.欢呼.打手势,好像真的疯了似的.后来,再一次安静下来的时候,他眼泪汪汪地望着我说:
"啊!他没有被打败!"
我自己的演说荣幸地被安排在极受优待的地位,是名单上最后一个讲话;这个荣誉也许是从没有人追求过的.要到清晨两点钟才轮到.不过,当我站起来的时候,我知道无论如何有一点是对我有利的:我的演讲一定能得到在场的男子中十分之九的人的同情,以及挤在门口的每个已婚或未婚的女子的同情.
我预料我的演讲会顺利的,结果确实是顺利的.
在演讲中,我抓住了谢里登将军不久生了双胞胎以及各种各样别的事大做文章,力争使演讲能旗开得胜.其中只有一点是我很担心的,而且即使万一发生什么不幸,这句话也是决不能去掉的.
那就是演讲的最后一句话.
我描绘了五十年后人口达两亿的美国.我说在这个未来的伟大时代中,做总统的.做海军上将的等等人物,如今一个个都正躺在摇篮里,分散在这个国家广大的国境内.我接着说,"在这个时刻,在美国国旗下的一个地方的摇篮里,美国军队将来的显赫的总司令并没有为了将来的威严与责任发什么愁,而是正在把他那种充满战略思想的心整个儿放在如何把他的大脚趾头伸进他的嘴巴里去......这并不是对今晚显赫的贵宾有什么不敬,而是说,五十六年以前,他正在把全部注意力放在这个上面."
说到这里,正如我所预料的,笑声停了下来,但见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因为这样说实在太过头了些.
我等了一会儿,让这个沉默深入人心,然后转过来对着将军,我补充说:
"如果说,儿童不过是人类之父,那么只有极少数人才会怀疑他的成功."
这句话让全场放下了心,因为他们看到将军笑得像什么似的,他们也就大为兴奋,跟着他的榜样学了.
$$$$第四十八章
依照跟韦伯斯特订的合同,他每年的薪水只有两千五百块钱.对于无偿给他公司利润的事,他表示谢绝,因为他是个谨慎的人,不喜欢担什么风险.如今,我建议要无偿送他公司利润十分之一......至于合同中其他各项细节仍旧不变.作为反建议,他态度谦逊地提出:他的薪水提高到每年三千五百元,从格兰特的书所获的利润中给他百分之十,而所有资金则由我提供,利息是百分之七.
我说,对这个安排我表示满意.
然后他叫来他的同伴惠特福德,由他起草了合同.我不懂得这个合同......任何合同我都不懂得......我就请我的内兄兰登将军这位有经验的生意人替我看一看这个合同.他读了一下,说这没有什么.因此我们就签了字,盖了印.后来发现这个合同给了韦伯斯特从格兰特的书所获利润的百分之十以及整个儿营业利润的百分之十......而对可能遇到的亏损则只字未提.
消息传了开去,说格兰特将军要写回忆录,由查尔斯.勒.韦伯斯特公司出版.这个新闻在全国引起了轰动.全国人民很高兴,这个心情在所有的报纸上都有表现.昨天,年轻的韦伯斯特还是个不知名的人,仿佛还没有出生的婴儿;今天,他成了大名鼎鼎的人物.他的名字上了美国每一家报纸.他年轻,他具有人类的常情,自然把他自己一时的名气误解为声望卓著,结果是帽子非得越戴越高才行.看到年轻人那么爱好虚荣,煞是好玩.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搬出比较朴素的住处,找了更好的住处,以便能配得上他作为国内最显赫的出版商这样的重要地位.
他的新居在一座高楼的第三或第四层.这座高楼正面对着统一广场这个商界豪华的所在.他原来的住处是两个开间不小的房间,如今的新居占了整个儿一层楼.韦伯斯特真正需要的是在一条后街上的一个小房间,附带能容得下起锚上锚架的滑车......长形的滑车就行了,这间小屋还可兼做办公室.他不需要什么储藏室.地下室.那本伟大的回忆录的印刷者.装订者会替我们管好纸张和本本的,他负责收保管和保险的费用,了不起的书并不需要阔绰的地方.格兰特将军的出版者躲不到哪儿去,推销员.经纪人不会找不到他.因此,一个小房间足够了.几乎所有的业务都可以通讯办理.通讯是和十六位经纪人通讯,并不是和一万名推销员通讯.
然而,我们把门面搞得那么宽敞,那么显眼,倒也不错,这样使人印象深刻......就是说,门前十分开阔,毫无遮挡.据我看,这样一个地方,那外表容易叫乡下人上当,把人家吓走.我曾建议,为保险起见,可在门内写明:"请进,这里并非走索卖艺之处."  
跟韦伯斯特搞挖苦,这是个错误.这伤了他的虚荣心.在他的武器库里,并没有什么知识可作为武器来反击别人.我这样祭起智力方面的武器,来进攻这样一个智力上毫无武装的人,实在不符合豪侠风度.我也曾试图改变一下,可就是改不了.我本该宽宏大度地容忍他的虚荣心,可是我并没有这样做.我容忍自己的虚荣心,也往往并不容易啊.再说,他有一个弱点,最叫我愤怒,因为我自己并没有这个弱点.只要提到一件他所不懂的事,他不仅不会说他对这个不熟悉,从而保护住自己,反倒连保持缄默这种慎重态度都不懂.他总会说些什么,让听者误以为他对这个问题是懂得一些的......这样的情况其实很少,因为他的无知,活像一张遮遍整个儿地球的大毯子,毯子上连一个洞眼都没有.有一次,在一家制造私人卧铺车的公司里,有的人谈到了乔治.埃利奥特(乔治.埃利奥特(1819—1880),英国女作家,著有《亚当.贝特》等.)和她的文学作品.我看到韦伯斯特又想发议论了.实在没有办法,要是能用一块砖头,或是一本《圣经》,或是别的什么东西,能打中他的脑袋,把他打昏过去,从而搭救他一下,那就好了.可是如果那样做,又太引人注目......因此我只好眼看他出丑.人家话音一停,他就出了丑.他洋洋得意地插嘴说,"由于成见关系,我从没有看过他的书."
在新的地方安顿下来以前,韦伯斯特建议取消原来的合同,改签一个新合同.这很好,也就照办了.我大概从来也没有看过这个新合同,也没有叫任何人看过.我也许只是签了字,就不再理会这件事了.依照前一个合同,韦伯斯特是我出钱雇的用人;依照新的合同,我是他的奴隶,他的彻彻底底的奴隶,而且还不给薪水.我握有公司股份的百分之九十.我提供了全部资金.我承担了全部损失,一切归我负责.可是韦伯特斯是唯一的主人.这个新的情况,加上我喜欢挖苦这个特点,使得整个儿气氛都变了样.我不能像早先那样发命令了.我甚至难于提出很可能被接受的主张了.
格兰特将军是个病人,不过写起回忆录来就像个好人一样,而且取得长足的进步.
韦伯斯特在他那个走索卖艺般的屋子里登上了宝座.他从美国十六个地方召集了十六个经纪人来签订合同.他们来了.他们聚齐了.韦伯斯特就仿佛在西奈山上那样(西奈山上,见《旧约.出埃及》,耶和华在西奈山上给摩西以《十诫》.)给他们颁发了律令.他们按捺住了性子,没有发牌气,这真是了不起.他们提供了需要的债券.他们签了合同,各自走了.按照一般情况,他们对年轻人那种傲慢劲儿会表示不满的,不过这一回的事非同一般.对每一个经纪人来说,合同值好几千块钱.这一点他们是懂得的,而这就足以使他们把怨恨之心给压下去了.
惠特福德也在场.他总是在韦伯斯特身边.韦伯斯特没有法律方面的参谋是什么事也不敢做的.如今凡是他所需要的法律方面的参考意见,他不愁听不到,因为他已经常年雇佣了惠特福德.他付给他一年一万块钱,而这是从我的口袋里掏去的.惠特福德也确实值点儿钱......值二百分之一的钱.这是他第一回能赚到数目还说得出口的钱,他也就心满意足了."数目还说得出口"这句话是多余的.惠特福德从没有赚过什么钱.惠特福德注定了永远不会赚到什么钱的.这一万块钱,或是这个数目的几分之几,都不是花了力气赚来的.在两件事情上,他的工作使公司在经济方面受到了损失.至于别的工作,那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凡是管账的都会做.
这儿不是咒骂韦伯斯特的时间和地点,可是咒骂是必须咒骂的,这是无可推卸的责任.让我们讲下去.在这本记载历史的书上,我的目的不是要对任何人表示什么恶意.我已经不是活着的人了.我死了.这一点我希望向读者说个明白.我要是还活着的话,我便会按照通常那一套来写自传.我会对韦伯斯特怀恨,就像我此时此刻的态度一样......虽说我是死了......不过我不会如实地.自由地说出来,而是会试图掩盖起来:试图欺骗读者而又总是欺骗不成功.他会读到我字里行间的怀恨心情,因而对我就不表赞同.要是我把我的怀恨心情一五一十表达出来的话,那就是再糟不过的事了.我从坟墓里向外说话的唯一的原因,就是为了在有的时候能把心里的话一一讲出来,而不是要把高兴的事一个个收藏起来,光给自己享用.我从坟墓里向外说话,能够比多数历史学家说得更加坦白些,因为他们不可能有死的体验,不论他们多么想也不行,而我却能够做到.对他们来说,那是假装死了.对我来说,那不是装假.他们任何时候都会以一种说得过去的方式体会到,那在坟墓里代表着他们的,是个有知觉的实体,能意识到自己在议论着别人;是个能感到羞耻的实体;是个不肯一五一十讲实话的实体;因为他们还信仰灵魂不灭.他们认为,死亡只是睡一觉,然后很快便会醒过来.他们的灵魂会意识到这儿下界正发生着什么事,会对他们所爱的和不爱的生者的欢乐与忧愁继续表示关切.
不过我早已抛掉灵魂不灭的信念......甚至对这个说法本身,已经丝毫不感兴趣了.我如今能说出我活着的时候不能说出的话......能说出那些使人听了震惊的事,也是我活着的时候所不能说的事,因为在那时候我自己便会感受到那种震惊,因此就必然会让自己免受这样的痛苦.当我们相信灵魂不灭的时候,我们总是有个什么理由的,倒并非有什么真凭实据,或者以貌似有理的事作为根据,因为这些我们都没有.我们所以愿意相信这种梦幻,原因还在于,由于我们所不懂得的某种缘故,我们总是希望灵魂不灭.不过我倒并没有这种希望.我经历过了今生,这就够了;至于来生,那是另一次的实验了.还不是跟这一回一模一样,换汤不换药.我对之不存多大希望.要是我能幸免参加这另一次试验,那就谢天谢地.毁灭对我来说并不可怕,因为在我出生以前我早就试验过了......一亿年前......而且在今生的一个钟点里,我所遭到的痛苦,要比一亿年中的痛苦加起来还要厉害.世界上另有一种太平.一种宁静.一种无忧无虑.无愁.无烦恼.无困惑,一种对一亿年才有的节日的欣喜与满足之情.对此,我无限地向往和渴望,希望机会一到,便能再享受一次.
可以理解的是,当我从坟墓中向世人说话的时候,这并不是一个灵魂在说话;一切是虚无,一切是空虚,一切是浑浑噩噩;既没有什么感觉,也没有什么意识,更不知道正在说些什么;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在说话.因此便可以老老实实随随便便地讲讲,因为无法知道是在引起什么痛苦.不安或者冒犯.
我一无拘束地谈到韦伯斯特,因为我预期我将来的编辑们会有充分的判断力与充分的慈悲心肠,把本书早一些版本中的所有那些章节一律不予发表,在以后的一个个版本中都不予发表,一直到可能因此而感到痛苦的人全部在坟墓中安息的那一天.不过在这以后,还是要印出来的.这便是我的愿望.到那时候,日子已经离得那么远了,再也不会对人造成什么伤害了.
$$$$第四十九章
在美国历史上,只有一个军官拥有一个最高的.庄严的.只是一个词的称号:"将军".也可能有两个军官.我记不得了.从美国革命到我们的内战这段漫长的岁月中,还没有过这样的称号.这是性质特殊的职称.它不属于我们军衔的范围.这只是根据国会通过的法案,根据法案中特别提到的名字才授予的,是不能继承的,不能由提升而取得的.
这个称号授予了格兰特将军.但是他放弃了这个称号,成了总统.他如今生命垂危,全国人民同声哀悼......只要他肯表达他的希望,人们什么都乐于给他,以表达全国人民对他的感谢.他的朋友们知道,他心底深处的希望是作为将军死去.在阿瑟先生任期的最后一天(阿瑟先生,指切斯特.艾伦.阿瑟(1830—1886),美国第二十一任总统(1881—1885).),在国会开会的最后一天,在快结束的时候,提出了授予这个称号的法案.时间很紧迫.派人匆匆赶往白宫.阿瑟先生匆匆赶到国会大厦.但见一片激奋与紧张的气氛.这些热心的事毕竟搞得太迟了.在法案投票声中,国会的任期满了.不,已经满了......幸亏有个细心人把时钟倒拨了半个钟点,法案通过了!阿瑟先生马上签署,终于派上了用场.这个消息马上用电报通知了格兰特将军.这份电报交到他手里的时候,我和其他几个人在场.每一张脸上都露出了兴奋与激动......除了一个人,那就是格兰特将军自己.他看了那份电报,但是在他铁一般的面容上毫无一点地表情.他感情激动的深度,要比所有在场的人加起来还要深.但是他能控制,没有表现出来.
在比较次要的一次值得纪念的场合,我曾见到格兰特将军掩饰其激动情绪的能耐有多高.那是在一八七九年,在芝加哥,他环球旅行胜利归来,由芝加哥各界人士以及他指挥过的第一军......田纳西军......欢宴三天.在一座剧院的舞台上,我的座位很靠近他,剧院里挤满了这个军活着的英雄们以及他们的夫人.当格兰特将军在内战中的一些显赫的将军们陪同下走到前面来就坐的时候,全场起立,欢呼声震耳欲聋,持续达两三分钟之久.台上的战士没有一个不是深为感动的,只除了一个,就是那个被欢迎的人......格兰特.他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
然后颂辞开始.谢尔曼在场,谢里登在场,谢菲尔德.洛根以及半打军界著名人物在场.演说家总是把种种光荣像尼亚加拉瀑布一样倾泻在格兰特身上.他们总是走过来,站在他身边,近距离地把荣誉的尼亚加拉瀑布从上而下地往他身上倒.但是他仍然无动于衷,仿佛一尊铜像.每一个演说者总是逐个从格兰特谈到谢尔曼,然后谈到谢里登以及其他一些人,把一桶桶炽热的颂扬之词往他们身上倒.在这种场合,仿佛总是演讲人把一团团火往别人身上倒,而牺牲者总是在烈焰中辗转挣扎.通过小望远镜,在三英里路外,还可以望得见谁是牺牲者.在烈焰般的一片颂扬声中,没有一个人能坐得住,只除了一个人,那就是格兰特.每十五分钟,就有尼亚加拉瀑布一般的颂辞往他身上倒,如是者达两个半小时.可是一直到这场考验完了,他还是保持着刚开始就坐时的姿势.手.脚.头或是身上其他任何部分,从未移动过.亲眼看到一个人在这么长时间里坐着一动也不动,心里什么都不想,也没有什么能打动他,没有什么能激动他,这真是令人非常惊奇的事.一个人在这样可怕的迫害之下,能两个半钟点坐着不动,这真是了不起.要不是我亲眼看到,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校样或修改稿送给格兰特将军的时候,也送了一份给我.这是格兰特知道的.我有的时候偶尔翻翻校样,不过没有看具体内容.后来他家属中有一个人对我说,将军因为我从没有对回忆录的文笔表示过意见而颇为不安与失望,还说,只要我说一句鼓励的话,便会对他大有帮助.我大为诧异,就像哥伦布的厨师得知哥伦布要他讲讲该怎样航行因而大为诧异一样.我从来没有想到,格兰特将军做的事,别人的帮助与鼓励还能起什么作用.他是个非常谦逊的人,这便是又一个例子.他在试着干新的行当,正行驶在陌生的海上,需要听到鼓励的话,如同每一个凡人一样.他居然想听听我的意见,希望能听到我的意见,这对我是莫大的敬重.我一有机会便把谈话巧妙地引到这个方面,既把意见提出来,又不显出扯住耳朵往里灌的样子.
有一回我偶然把回忆录跟恺撒(恺撒(公元前101—公元前44),罗马帝国的奠基者.)的《纪事》作了个比较,从而使自己有条件作些判断.我恳切地说,两本书都有很大的特点......明晰.直率.朴素,没有装腔作势,诚实,对朋友.对敌人都很公正,具有战士的直率.坦白和朴质无华.我认为两本书的水平之高不相上下,我至今还是这个意见.我后来获悉,格兰特将军对我这个判断很高兴.这表明他正如其人,一个具有人性的人,一个作家.一个作家对赞扬的话总是很看重的,即使说的人是否有资格这么说还值得研究.
格兰特将军虽然病情越来越重,他仍然英勇地坚持写下去,后来全书终于大功告成.他被赶到了麦克格雷戈尔山,气息奄奄,危在旦夕;到后来,他已经说不出话了,需要说什么的时候,用笔写在小纸条上.
在他临终前,我有一次到他那里去看他,他用笔写下来,显然很操心地问我:他的书能否对他的家庭有所帮助.
我说,推销工作正在大力进行之中;征订的,寄钱来的,正不断涌来.如今推销运动一半还没有完成......等到全部完成,他家里可以收进二十万元.他用笔写下了感谢之情.
我进屋的时候,看见南军的将军巴克纳正在离去.巴克纳和格兰特在西点军校是同学,那大致是在一八四○年.稍迟一个时候,他们一起参加了墨西哥战役.这次战争过后,格兰特(当时是正规军的一名上尉)奉命到俄勒冈去任军职.不久他辞职到东部来,在纽约时他身无分文.在街上,他遇见了巴克纳,从他那里借了五十块钱.一八六二年二月,巴克纳负责指挥多纳尔森要塞的南军.格兰特攻占了要塞,俘虏了一万五千人.在这以后,这两个士兵从没有见过面,直到二十三年以后,在麦克格雷戈尔山那一天.
有几位客人在场,便说笑开了,有的话是取笑巴克纳的.
巴克纳将军最后说,"我对格兰特非常钦佩.这要追溯到我们当士官生的时代.他和我的任何熟人一样有很多优点和品德,但是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在借钱方面他是个不可救药的人.他借钱的时候,只知道一个限度......那就是凡是你有的他都要借去.我穷的时候,他借了我五十块钱;我富的时候,他借了我一万五千元."
七月二十三日,格兰特将军死于麦克格雷戈尔山.九月或者十月,他的回忆录付印.制了几个版子,分给几家大印刷厂承印.大批蒸汽印刷机日夜赶印这本书.几个大装订厂忙着装订.书是两卷本的,大的八开本.布面本九块钱,精装更贵些.两手套木纹小牛皮面本每套二十五块钱.
十二月十日,书公开发行,结果不出我的所料.开头我跟格兰特将军说,他的书会销行六十万册,结果正是这样,卖了三十万套.给格兰特夫人的第一张支票是二十万元.几个月以后,第二张支票是十五万元.后来的那些支票是多少我记不得了.不过据我看,付给格兰特夫人的总数大致有五十万块钱左右.
这正是韦伯斯特得意的时候.在他默默无闻的时候,他的帽子是六又四分之一号.到后来得意的时候,他的脑袋连一只桶也套不进去了.他喜欢滔滔不绝地数说这本书的奇迹.他喜欢列举统计数字.他喜欢说,印书皮上的烫金字用了十三英里长的金箔.他喜欢讲三十万套书重多少千吨.当然,老毛病就跟着来了:韦伯斯特认为正是他把书推销出去的.他认为格兰特将军的大名是有关系的,不过,书之所以取得巨大成功,主要原因是由于他本人.这说明了,韦伯斯特不过是个常人,是个出版商.所有的出版商都是哥伦布,而成功的作家便是他们的新大陆.至于他们......像哥伦布一样......并没有发现他们所期望发现的东西,并没有发现他们出发时期望发现的东西.可是,这些他们都毫不烦心.他们只记得他们发现了新大陆.他们忘掉了,他们出发的时候,是本想要发现印度的一片土地或者印度的一个角落的.
早先挑选经纪人的时候,韦伯斯特挑中了一个人担任西部最好的经纪人.那是个过去做过牧师的人,一个职业福音传教士,是上帝鉴于衣阿华州犯过这样那样的罪孽,才特为把他安顿在衣阿华州的.所有经纪人的其他候选人都警告过韦伯斯特,叫他不要去沾他的边.他们告诉他说,不论是惠特福德或是别的什么人,他们再聪明,也敌不过这位福音传教士天生偷盗的本性.他们劝说无效.韦伯斯特挑他做经纪人.我们把书给了他.他生意做得兴旺.他总共收到三万六千块钱,而韦伯斯特连一分钱也没有拿到.
对我来说,格兰特夫人能从这本书收到五十万块钱,这并不是值得大惊小怪的事.这本书并没有害得她负债那倒是奇迹哩.对她来说,幸运的是我们只有一个韦伯斯特.我没有另外再找一个像他那样的人,那是我不应有的疏忽.
$$$$第五十章
让我把这个叫人痛苦的事写完吧.有一件事正在日日夜夜毒害着韦伯斯特的心灵,那就是这日益恼人的情况:他,查尔斯.韦伯斯特是个伟大的出版商......出版商中最伟大的一个......虽然在哪里也没有见到我作为公司成员的名字,可是公众却总是认为我是这家公司的实体,而韦伯斯特只是个影子.凡是有书要出版的总是找到我,不是找韦伯斯特.我接了几本好书,可是韦伯斯特一一拒绝了.他才是主人.可是,如果有人拿书来找他,把他奉承得忘乎所以,他便看也不看就把书接了下来.他找不到一本能站得住的书.
乔.杰斐逊写信给我说,他已经写好了他的自传,希望由我出版.当然我要那本书.我把他的信转给了韦伯斯特,要他把事情安排一下.韦伯斯特没有拒绝接受这本书.他只是不理,把这件事一点儿也没有放在心上.他接受了.并出版了两三本有关内战的书,没有赚到什么钱.他还接受了另一本,为此而把经纪合同分寄出去,规定了价钱(布面本三块半钱),还同意在某一天把书提前两三个月印好.有一天我到纽约去,到了店里,要求看一看书.我问韦伯斯特这书有多少万字.他说他不知道.我要他粗估一下字数.他估了.我说,"字数跟书价和大小不相称,差五分之四呢,非得垫一块砖才行.看来我们非得办一个砖厂,而且马上就办,因为自已造砖比在市上买要便宜得多."
这句话害得他发火了.像这样一桩小事,却也会产生这样的效果.他是我所见到过的最敏感的人,天生具有这种气质.
他手上有几本没有什么价值的书.他接了下来,因为这些书是向他推荐的,而不是向我推荐的.我发现,这些书有多少字,他一本也没有数过.他看也不看一下便接了下来.韦伯斯特是个好经纪人,可就是对出版一窍不通,有关这方面的本事,他一点也学不进去.隔了一阵,我发现他已经同意把亨利.沃德.比彻的《耶稣的一生》宣告复活.我建议他应该试试搞有关拉扎勒斯(拉扎勒斯,见《圣经》的《约翰福音》和《路加福音》.也指乞丐.穷人.)的著作,因为这是曾经一度试过了的,我们有把握能搞好.这就又一次触怒了他.他当然是最敏感的人,是生性如此.比彻先生当时经济情况不佳,他给比彻预付了版税五千块钱,由比彻先生把原书修订好......据我看,还不如说是把书写完.我看,他先发表的是两卷中的第一卷,后来发生了要命的丑闻,出版计划遭到了破坏.据我看,第二卷还没有写哩,现在比彻先生正着手写第二卷.要是在规定时间内写不成,就得把钱退回.后来他没有写成,钱终于退回了.
韦伯斯特把我的一本书《亚瑟王宫廷里的康涅狄格美国佬》尽可能地扣住不发,后来终于偷偷摸摸地印了出来,害得人家花两三年时间才弄明白究竟有没有这样的书.由豪厄尔斯和我汇编的《幽默丛书》也给他扣了下来,扣得很久,后来印的时候也是偷偷摸摸的.我很怀疑,美国有没有人知道有这么一本书.
威廉.姆.拉芬告诉我说,巴尔的摩的沃尔特斯先生准备搞一本精美的书,把他收藏的珍品用插图作细致的介绍.说他准备从巴黎请来最优秀的画家作插图.书由他亲自负责,使之能完全符合他的艺术风格.为此他准备花二十五万块钱.他希望发行时价钱也要定很高......书华美,书价相应地也贵.至于书的收入,他分文不要.出版商别无他事,只是发行和收下全部利润.
拉芬说,"马克,你可以就此发一笔财,什么麻烦也没有,也不冒什么风险,不要什么开支."
我说我准备派韦伯斯特马上去巴尔的摩.我试图搞好这件事,可是始终没有做成功.韦伯斯特对这事碰也不碰,如果沃尔特斯想出版的是平庸的书,他只需要跟韦伯斯特说一声就行了.韦伯斯特会亲自去巴尔的摩办理这件事.可是沃尔特斯先生接洽错了人.韦伯斯特才能不足,傲慢有余.
韦伯斯特的脑袋神经痛得很厉害.他服德国新出的一种药,叫做非那西汀的来止痛.医生对服药是有规定的,但是韦伯斯特有办法大量地搞到.在我们这种自由制度的国家,任何人只要高兴,只要肯花钱,就能自己毒害自己.他服用这个药,次数越来越增加,剂量也越来越大.药物把他麻醉了,把他弄得如同在梦中一般.他平常不上班了,只是隔一阵才来一次.他一来,便肯定要行使权威,叫营业遭害.像他这种情况,他其实也无法对他所干的事负责.
总得想个办法才好.据惠特福德说,没有别的办法能去掉这一危险因素,除非出钱让韦伯斯特放弃那个地位.可是这事怎么办呢?韦伯斯特对于该是他的钱总是赶紧收下来的.至于我的书款......十万块钱,早已被他浪费掉了.生意做得奄奄一息,快断气了.全部生意不值一块半钱.那么,以股金的十分之一计,我该付多少钱才算公道呢?经过反复磋商.反复通信商量,透出了一个风,说韦伯斯特愿意以一万二千元将就了结,离开公司.我便开了支票.
韦伯斯特有一个候补者,担任了一段时间经理,是个年轻人,名叫弗雷德里克.杰.霍尔,又是一个邓科克人.我们的人才都来自邓科克的种马场.可怜的霍尔用心是好的,就是根本不称职.他仗着年轻人的敢作敢为,干了一阵子,可是有一项障碍迟早非叫他失败不可.那就是:
诗人斯特德曼几年前搞了一个集子叫做《美国文学丛书》......是九卷或者十卷的八开本.辛辛那提州的一个出版商曾试图把这个买卖搞成功,结果把出版商本人以及全家的钱全都吃光了.如果斯特德曼要我出这本书,我会说:"靠征订以及分批的办法出书,从这本书的内容来看,版税无法超过百分之四,而事实上,不论版税多少,我们都得给拖垮,因为这样的书,需得现款几十万元作为资金,可我们连十万元也没有."
可是斯特德曼并没有把书拿来找我.他去找了韦伯斯特.韦伯斯特认为有了面子,很高兴.他接受了书,版税百分之八,从而确保了查尔斯.勒.韦伯斯特公司的慢性自杀.背上了这要命的重包袱,我们挣扎了两三年.在韦伯斯特以后,可怜的小霍尔拖了下去,不能不到惠特福德担任董事的一家银行去借钱......凭我担保的期票借钱,动不动便要求延期偿还.这些期票不时寄到意大利来,要求我延长期限.我看也不看,一一签了字寄回美国.到后来,我发现借款数目又增加了,可事前没有告诉我,也没有得到我的同意.我开始发愁了.我为此写信给霍尔,说我需要一个有关营业情况的详细报告.下一批邮件到时,寄来了详细的报告,根据报告,企业的资产与负债相抵,尚余九万二千元.这样,我觉得好受些.可是还不是可以好受些的时机,因为那报告应该倒过来读.可怜的霍尔不久来信说,需要更多的钱,而且立刻需要钱,不然的话,公司便要垮了.
我赶往纽约.我把靠笔杆赚来的两万四千块钱倒进了钱柜.我往四周看了看,看从哪里能借到钱.一处也没有.当时正是一八九三年可怕的经济危机年代.我赶到哈特福德去告贷......可是一分钱也没有借到.我提出,拿我们的房子.地皮.家具作抵押,以便借一笔小款子.房产值十六万七千元,借笔小款子该够了吧.亨利.鲁宾逊说,"克莱门斯,我给你个话,凭这份产业作抵,你三千块钱也借不到."好吧,我明白了,要是这样的话,即使凭一篮子政府公债,我也借不到钱.
韦伯斯特公司倒闭了.公司欠我大约六万块钱,是向我借的钱.还欠克莱门斯夫人六万五千元钱,是向她借的钱.还欠九十六位债权人平均每人一千块钱左右.经济恐慌一来,我妻子的收入全没有了.我的书的收益也没有了.我们在银行里只有九千元钱存款.我们没有分文去偿还韦伯斯特公司的债权人.亨利.鲁宾逊说,"把韦伯斯特公司所有的东西全部交给债权人,要求他们同意以此清偿欠债吧.人家会同意的.你看好了,人家会同意的.人家知道,这些债务不应该由你个人负责,作为一家公司,应该由公司负责."
对这样来摆脱困境,我没有多加考虑.我跟克莱门斯夫人说的时候,她连听也不肯听.她说,"这房子是我的房子.应该偿还给债权人.你的书是你的财产......把书交给债权人.你要千方百计偿还债务,能够多还些便多还些,只要你人还在,便能再干起来,把余下的欠款赚回来,还清它.不用害怕,欠下的每一块钱,我们准备偿还它一百分."
这是一段说得很有理的预言.正在这时候,罗杰斯先生(指亨利.赫.罗杰斯.......原编者注)出来规劝那些债权人.他说,他们决不能要克莱门斯太太的房子......说她应该是优先的债权人.说六万五千块钱的韦伯斯特公司期票,那笔从她那里借来的钱,应该放弃.他说,他们不能要我的书,我的书并非韦伯斯特公司的资产.说凡是属于韦伯斯特公司的东西,他们都有份.说我借给公司的六万块钱应该一笔勾销.说我当前的任务是尽可能地赚钱来偿还韦伯斯特公司其余的债务.如果可能,每一块钱偿还一百分......不过决不能把这当作诺言看待.
$$$$第五十一章
罗杰斯先生逝世已经几个月了(写于一九○九年.......原编者注),可是要用适当的语言来表达我对他的感情和对他的评价,我仍然觉得力不从心.因为他离我们还是太近了些.他的精神对我们的影响太强烈了.
我平生最容易上那些小气鬼冒险家的当.这样的人来了,撒了谎,掠夺了一把,溜了.紧接着来了另一个,把前一个所剩下的东西刮了去.十六年前,我上了这样一个人的圈套,正是罗杰斯先生搭救了我.我们遇见的时候还是陌生人,半个钟头以后,我们分手的时候已是朋友.会见是偶然的机会,是没有预料到的,可是对我来说,这是值得怀念的,是我交上好运.他那一回把我搭救了,而且第二次又拉了我一把......那是一两年以后......那第二个人比前一个还要狠.罗杰斯干这些好事时,既不损害我的自爱,又不挫伤我的自尊.是啊,他干得这么艺术,如同是由我自己干的一般.他从没有一点儿痕迹,从没有一点儿暗示,从没有一句话透露一点点儿有恩于我的意思.我自己也从没有这么伟大过,而这么伟大的人我也从没有见过.我从没有达到这个水平,这是属于人类最崇高的品质.我们这个世界,你自己两手空空,人家对你也不理不睬.不论买什么东西,都得多付百分之五十.你受到了恩惠,就得付出一千.事实上,受到了恩惠,也就负了一笔债,这笔债常常越积越高,仿佛遭到了敲诈勒索,你越付,债越高.早晚你会体会到人家给你的好处只是害了你,你但愿从没有过这回事才好.你会发现,自己仿佛像若干年前我朋友的朋友W先生所处的境况那样.此人既有钱,又好心,又有眼力.他妻子的那条命是一家杂货店的一个年轻人搭救的.她骑的马狂奔起来,是由他拖住了的.她的丈夫感激得非言语所能形容.他以为感激是一种感情,他并不知道这有个价钱,并且不是他能够决定这个价钱的.可是,慢慢地他懂得了.然后他对杂货店的年轻人说,"这五百块钱你拿去,走你的路.你和你这一伙我驮在背上三年啦.要是还有一个人救我老婆这条命,他需得买个棺材,好给他用."
罗杰斯先生是个伟大的人.对他这人的评价,没有人否定过.他是在很多方面伟大的人......这些很多方面,也有别的伟大的人,他不是唯一的人,不过在我所说的特性方面,他是伟大得独特的.他几乎是独一无二.无法匹敌的.要是对性格崇高的人能给予勋章的话,我看这个人应该毫无疑问地被授予嘉德勋章和金羊毛勋章.
不过,我要对不熟悉他的人说明的,是他的心地.
九十年代初韦伯斯特出版公司垮台的时候,负债超过资产百分之六十六.我在道义上对此负有责任,尽管不是在法律上有责任.经济恐慌正闹得凶,到处有企业倒闭,债权人纷纷瓜分资产......有多少,分多少......其余的再说.同行业的老朋友对我说,"生意是生意,感情是感情......而这是生意.把资产交给债权人,就这样了结,人家别处的债权人还捞不回百分之三十三哩."罗杰斯先生当然是个生意人......这谁也不怀疑.凡是光靠铅印的报告来了解他的人,准以为他对这事会采取什么个态度.那他们就错了.他站在我妻子这一边.他是唯一能看清形势的人,他看出了这一回的事和类似的情况有不同之处.他的意思实质上是说:"生意有生意的法则.习惯,那是对的,不过文人的名誉是他的生命.他不妨在钱上面穷一些,可是不能在品德方面差分毫,你务必一分一毫赚回来,把欠债还清爽."我的侄儿,已故的塞缪尔.伊.莫菲特......他本是个文人......也是这么看的,那也是很自然的事.我提到他,只是为了回忆起他那句传遍了全球的名言:"荣誉不是法令所管得到的."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我不能再闲散下去了,必须重新干起来.我必须写出一本书来.我也必须重新回到讲坛去.我妻子说我能在四年中把背的债还清.罗杰斯先生更谨慎些,更保守些,更大方些.他说,我愿意多少年便多少年......开头的话,不妨是七年.这是他说笑话.他要是不开玩笑的话,那是他睡着了.我私下想,他所说的七,也许比克莱门斯夫人的四更切合实际些.
有一天,我吓了一跳......这一吓,吓得我很不轻.我无意中听到罗杰斯先生和两个有经验的实干家简短的对话:
第一位实干家:"克莱门斯多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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