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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紫贝壳

_2 琼瑶(当代)
  “伯南不在家?”程步云问,望着面前这娴静幽雅的小妇人,她看来那样纯洁清丽,纤尘不染,心中暗暗为她抱屈,嫁给伯南,未免太委屈她了。
  “是的,他——一清早就出去了。”珮青说,坐在他的对面。程步云也坐了下来,有样东西在沙发上,他顺手掏出来,是一本书,他下意识的看了看封面,是:《遗失的年代》,他知道这本书,也欣赏这本书,它的作者是他所钟爱的夏梦轩。伯南会看这本书吗?他不相信,那么,看这本书的是眼前这个轻柔似水的女孩了。“噢,一本好书。”他笑笑说:“你在看?”“是的,”她陡然脸红了,更增加了几分女性的妩媚:“看了好几遍了,我喜欢它。”
  “知道作者是谁吗?”“是的,”她轻轻的说:“我在您家里见过他。”
  程步云有些意外,奇怪她竟知道“默默”和夏梦轩是同一个人,这事连梦轩很接近的朋友都不知道。但是,这与他来访的目的无关,犯不着去研究它。望着珮青,他说:
  “我有点事想告诉伯南,既然他不在,就请你转告他吧!”
  “是的,程先生。”“他昨天来我家,送了一份重礼来,希望我帮他和上面的主管疏通一下。但是,我退休已经两年了,和上面的人也无深交,而且,无功不受禄,伯南这份礼我实在不敢收,所以今天特地退回来,你留下来自己用吧。至于伯南的事,我只怕帮不上忙。”珮青望着桌上程步云所退回的礼物,是一只火腿,另外有一个精致的首饰盒,准是送给程太太的。她明白了,伯南想贿赂程步云!这是他一贯的登龙之术!她的脸又红了,为伯南感到羞耻,他以为每个高居上位的人都可以用钱买通吗?都和他是一样的材料吗?
  “好的,程先生,”她嗫嚅的说:“您放在这儿吧,我会转告他。”程步云看出了她的难堪和尴尬,那涨红的面颊是动人的。他喜欢这个年轻的女子!
  “总之,我很抱歉……”他想缓和她的难过。
  “该抱歉的是伯南,不是吗?”她立即接口说:“他一直会做些诸如此类的事。”他笑笑,她的境界和伯南差别了十万八千里!
  “到我们家来玩,怎样?我们老夫妻有时是很寂寞的。恕我问得不礼貌,你今年几岁?”
  “二十六。”“你和我的小女儿同年,”程步云愉快的说:“真的,有时间到我们家来玩吧,我太太自从上次见过你,就常常问起你呢!我的小女儿下个月回国,你们可以做做朋友,怎样?等她回来之后,我请你吃饭,一定要来,嗯?”
  “好的。”珮青顺从的说,心底却有无限的凄苦,下个月,下个月的自己会在何处?伯南要和她离婚,茫茫前途,自己尚不知何所依归。程步云站起身来告辞了,珮青送他到大门口。程步云走出了那条巷子,迎面有一辆小汽车开来,他一怔,那是梦轩的车子!他站住,汽车也煞住了,梦轩的头从车窗里伸了出来,他和程步云同样的诧异。
  “程伯伯,”他一直称程步云为程伯伯。“您从哪儿来?”
  “范家,范伯南家里。你要到哪里去?”
  “也是范家,”梦轩说,他的气色不好,神情有些奇怪。“范伯南在家?”“不,他不在,他太太在。”
  “那么,我就找他太太。”梦轩说,语气十分急促。他有什么要紧的事吗?程步云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迷惑,什么事会使他脸色这样苍白,神色这样不定?还是自己过分的敏感了?“那就去吧!”程步云说:“很要紧的事?”
  “不,不,并不要紧,”梦轩的神情更不自然,还有些惨淡。“我先送您回去吧!程伯伯。”
  “不用了,梦轩,去办你的事吧,我走出去就可以叫计程车。”程步云说,对梦轩挥挥手,“常来玩玩,梦轩,再见!”走出了巷子,他向大街上走去,心底有种朦胧的不安,听到梦轩的车子滑进那条巷子,他摇了摇头,梦轩是个稳重的人,但是,有什么事不对了?珮青在程步云走了以后,就把桌上那些退回的礼物收进了卧室。那首饰盒里是一串日本出产的养珠项链,伯南对事业上的钻营向来很舍得花钱,幸好他有个遗留了庞大财产的父亲。用手托着颐,她呆呆的坐在梳妆台前面,知道伯南回来后,一定会为了她收回这些礼物而大发脾气,她几乎已经看到他,怎样暴跳如雷的责骂她毫无用处。但是,让他骂吧!反正他要和她离婚了吗!吴妈又站到房门口:“小姐,又有客人,我已经请他到客厅里来了。”
  又有客人?今天何其热闹!
  珮青心神恍惚的走到客厅门口,一个修长的男人站在那儿,正翻弄着桌上那本《遗失的年代》。珮青站住了,用手扶住了门框,那男人也已闻声而抬起头来。他们两人静静的对视着,谁也不说话,两人的脸色都那么苍白,两人的眼睛都燃烧着火焰。天与地都在这对视中化为虚无,是两个星球相撞的刹那,有惊天动地般的震撼与爆发!
  “珮青!”他沙哑的喊。
  她奔了过来,投进了他的怀里,他紧紧的揽住了她。他的唇饥渴的寻着了她的,像要吻化她似的紧压着她。她的胳膊缠着他的脖子,身子贴紧了他的。两人缠绕着,喘息着,挤压着,彷佛都想在这一瞬间吞噬了对方,让两人汇合为一个。
  “昨夜我在你门口等到午夜,”他一面吻她,一面喘息的低语,嘴唇在她的唇边和面颊上摩擦。“我看到他回家,我没有办法来找你。”“我知道,”她也喘息着,嘴唇迎接着他。“我猜得到。”
  “我曾打过一个电话来,”他说。“是他接的,我挂断了。”
  “是吗?”“哦,珮青,”他用嘴唇揉着她,颤栗的喊:“我多么多么的爱你!”“我也是,梦轩,我也是。”她急切的响应着他。
  “我们出去吧,好吗?”
  “好的,好的,好的。”她一叠连声的回答,但是手臂仍然缠在他的脖子上。老吴妈捧着一杯茶走了出来,才到客厅门口,她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这位好心的老妇人以为自己的视线出了毛病,颤颤抖抖的把茶杯放在桌上,她揉了揉眼睛,再瞪大眼睛看了看,就双腿一软,倒进了沙发里,嘴里像中了邪般喃喃的叫着:“我的老天爷!我的老天爷!”
  珮青离开了梦轩的身边,回过头来,老吴妈还在自言自语的说:“我们小姐发疯了,我的老天爷,我们小姐发疯了!”
  珮青走了过来,笑着拥抱了老吴妈,带着个老吴妈五年都没有见到过的,那么甜蜜,那么喜悦,那么陶醉的表情,兴高采烈的说:“我的好吴妈,我是那么的快活!给我拿件风衣来吧,我要出去!”“小姐呵,”老吴妈哆哆嗦嗦的说:“你在做些什么呵!”
  “别说!吴妈!”珮青调皮的用手蒙住了吴妈的嘴,她又是老吴妈那个顽皮可爱的小姑娘了。老吴妈眼眶湿润,多久多久没有看到她的小姐这样开心了,站起身来,她走进了卧室,说什么呢?她的小姐这样高兴呵!
  “不要拿那件黑色的,也不要红的……”珮青嚷着,话还没有说完,老吴妈走了出来,手里捧着那件紫的。
  “哦,”珮青笑了:“你真是我最知心最知心的好吴妈。”
  吴妈眼眶发热,想哭。望着面前那个男人,那么温存,那么诚恳,她奇怪命运是怎样的东西,它为什么不把面前这个男人安排作她那好小姐的丈夫呢?这个人能让珮青笑,那个丈夫只能让她哭呵!“吴妈,再见!”珮青再拥抱了她一下,把面颊靠了靠她,就跟着梦轩走出了门外。吴妈目送他们消失,关上了门,她的理智回来了。跌坐在沙发里,她忧心忡忡的发起愁来:
  “这可是要闯大祸的呀!我的好小姐呀!”
  但是,昨夜那个丈夫曾经说什么来着?老吴妈不喜欢偷听,可是有关小姐的事不能不听呀!那个丈夫说要和珮青离婚,不是吗?离婚,现在的人都作兴离婚的!离婚?离婚又有什么不好呢?如果离了婚,她那好小姐就可以嫁给现在这个人了。嘿,离婚吧,小姐如果嫁给这个人呵,就不再会那样眼泪汪汪了。她兴奋了,用手抱住膝,她坐在一窗秋阳的前面,为她的好小姐一心一意的设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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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岸边耸立着巨大的礁石,礁石与礁石之间,是柔细的沙滩,海浪扑打着岩石,发出裂帛般的呼啸,沙子在海浪的前推后拥下被带来又被带走。珮青抓着梦轩的手臂,赤着脚在海浪中一步步的走着,那些白色的浪花在她脚背上化成许许多多的小泡沫。她抬起头来,对梦轩喜悦的微笑,高兴的说:“我是那么那么的爱海!它真神奇,不是吗?”
  “和你一样,”梦轩捧起她的脸来:“那样千变万化的——
  我从不知道,你是这样的爱笑!”他放低了声音,柔情万种的说:“多笑笑,珮青,你不知道你笑起来有多美!”
  珮青低下头去,脚趾在海浪中动来动去,像一条白色的银鱼。“爷爷在世的时候,”她低低的说:“我很喜欢笑。”叹了口气,她望了望无垠的大海:“我原来那么喜爱这个世界,几年来,我变得太多了!”“现在呢?”梦轩问。“像你说的,”她望着他:“一种再生,一种复活。”
  他揽住她的腰,他们在海滩上并肩而行。一个海浪卷上来,差点溅湿了她的衣裙,她尖叫着,笑着跑上岸去,站在海浪所不及的地方大笑,没缘由的笑着,彷佛只为了她想笑而笑,风衣下摆上全被海浪所湿透。绕过一块岩石,她忽然失去了踪迹,梦轩追了过去,刚刚看到一抹紫色的背影,她就又绕向了另一边。梦轩再追过去,她又隐在另一块岩石的后面了。就这样,他们在岩石与岩石之间兜着圈子,沿着海岸线向前奔跑。那紫色的影子忽隐忽现,忽前忽后,夹带着难以压抑的轻笑,像一朵飘浮的、淡紫色的云。梦轩脱下了鞋袜,把它们远远的踢在沙滩上,就放开脚步,从后面冲过去捕捉她。她大笑着,不再和他捉迷藏,而向沙滩上狂奔,他跑过去,抓住了她,两人一齐滚倒在沙滩上面,喘着气,笑着,叫着。然后,一下子,两个人都不再笑了,只是深深的、深深的凝望着对方。梦轩把她的双手压在沙子里,身子倒在沙滩上,她的脸离他只有一□之遥,黑黑的眼珠浸在蒙蒙的雾里,他的喉咙发痛,心脏收紧,半天半天,才低低的说了一句:“珮青,我爱你爱得心都痛了。”
  俯下头去,他用额头顶着她的额头,眼睛对着她的眼睛:“什么时候学得这么顽皮?”他问。
  “不知道。”“我要罚你。”“罚什么?”“闭起眼睛来。”“我不,你会使坏。”“不会,你放心。”
  她阖上眼睛,他凝视着她,然后轻轻轻轻的把嘴唇落在她的睫毛上,又滑下来,停在她的唇上。
  一吻之后,他们安静了,并坐在沙滩上面,他们低低的谈着话。她握了满手的沙子,再让它从指缝里流下去,她身边就这样用沙子堆了一个小沙丘。没有抬起头来,她轻声说:
  “他要和我离婚了。”“什么?”他一惊。没有听清楚。
  “伯南要和我离婚。”她把沙丘再堆高了一层。
  “真的?”他有些发愣,这消息太突然,一时间,他无法整理自己的思想,也无法分析这消息带来的是喜悦还是忧愁。“为什么?他知道我们的事了?”
  “不是,他只是不满意我,我们从结婚那天起,就像处在地球的两极,我想,他早就对我不耐烦了。”
  “他说要离婚?”他有些不信任。
  “早上他留条子说,去找律师了,他是不会开玩笑的。”
  梦轩用手抱住膝,面对着大海沉思起来,海浪涛涛滚滚,汹汹涌涌,他心中的思潮也此起彼伏,忽喜忽忧。终于,他握住了她的手臂,让她面对着自己,对她说:
  “听着,珮青,这是个好消息。”
  “是吗?”她怀疑的望着他。
  “和他离婚吧,珮青,”他陡的兴奋了起来:“每次想到你生活在他的身边,他有权利接触你,看着你,甚至于……我就嫉妒得要发狂。和他离婚,珮青,然后,我要得到你,我要娶你。”“娶我?”她的眼光闪了闪:“做你的小老婆?做你的姨太太?”“珮青!”他责备的喊。
  但是,她从沙滩上跳了起来,奔跑到岩石旁边,脚踩在海浪里,用手掬了海水,她望着海水从指缝里流下去,就像刚刚玩沙一样。梦轩追了过来,喊着说:
  “珮青!你以为……”
  “别说了吧!”她抬起头来,一绺长发飘荡在胸前,紫色的衣衫迎风飞舞,有种说不出来的飘逸和高洁。“我们暂时别谈那问题,好吗?难得有这样一天,像在梦里一样,何必去破坏它呢?真实的岁月里,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呵!”
  他不能再说什么了,他知道这紫色的小仙女虽然柔弱,却不愚蠢,除非他能拿出具体的办法来,否则,等于只是欺骗她罢了。走过去,他们手牵着手,沿着海浪走,两人的脚步踩碎了海浪。“看这海浪,”珮青说:“像是给沙滩镶上了一条白色的木耳花边。”“看!”梦轩突然在涌上来的海浪中发现了什么:“那儿有一粒紫色的贝壳!和你一样美!”伸出双手,他对迅疾上卷的海浪扑了过去,两手捧了一大把沙子、海水、和贝壳的碎片站起来,胸前的衬衫全被海浪所湿透,他望着手中的东西,他没有抓住那粒紫贝壳。“它不在,它又被海浪带走了。”他怅怅然的望着海水。“别傻了,”珮青用一条小手绢,徒劳的想弄干他身上的水。“你把浑身都弄湿了。”
  “你不知道那有多美,一粒小小的紫贝壳,就像你!”梦轩说着,猛然又大叫了起来:“在那儿,在那儿,海浪又把它带上来了,你看!”真的,迎着日光,一粒紫色的小贝壳在海浪中呈显出诱人的颜色,几乎像星星般发着光,一颗紫色的小星星,跟着海浪卷上了沙滩,梦轩再度扑了过去,他必须和海浪比快,如果不能及时抓住它,它又会被海浪带回大海里去了。他几乎栽进了海水里,那“呼”的一声涌上来的大浪把他的袖子,肩膀,裤管……全淹了过去,连他的头发和鼻尖上全沾了海水,但是,当他直起腰来的时候,他手中的一大把沙里,像宝石般嵌着那粒莹莹然的紫贝壳,在阳光下,那紫贝壳上的水光闪烁着,彷佛那颗贝壳是个紫颜色的发光体。
  “噢!”珮青惊喜的望着他掌心中的紫贝壳:“多么美呀!世界上竟有这么美丽的东西!”
  “这就是你,你知道吗?”梦轩神往的说,感到自己像掉进一个童话似的梦里。“你就是这颗紫贝壳,所有你身边的人,全像这些沙子,我也是沙子中的一粒。”
  “噢!你不是沙子!”珮青稚气的喊。
  “那么,我是这个,”梦轩从沙子中挑出一粒小石子:“比沙子稍微大一点点。”“不,你是这个,”珮青把他的手掌阖拢,握住他的手说:“你是那只握着紫贝壳的手。”
  他深深的望进她的眼底。
  “你肯让我这样握着吗?”
  “是的。”“永远?”“永远。”“哦,珮青!”他低喊,揽紧了她。“我怎么会这样发狂的爱你!跟你在一起,我好像才重新认识生命了。”
  “我也是。”两人对视良久,都默默不语,一任海水在他们脚下喧嚣呼啸,推前攘后。他们不再注意任何东西了,他们的世界就在对方的眼底。然后,梦轩把那粒小小的紫贝壳放在珮青的手中,说:“送给你,是今天的纪念。”
  珮青把那粒紫贝壳放在掌心中,衬着她白皙的皮肤,那粒小小的贝壳更显得柔弱动人。贝壳是椭圆形的,背部隆起来成为一圈紫色,中心最深,越到边缘颜色越淡,最旁边的一圈已淡成了纯白色,像是有意加上的白色花边。珮青看着看着,两滴泪珠滚落了下来,滴在掌心中,滴在贝壳上。他轻轻的拥住她,“怎么了?好好的又哭了?”
  珮青把头靠在他为海水所湿的肩膀上,低低的说:
  “有一天,我会真的变成一颗紫贝壳。”
  “你在说什么呵!”梦轩温和的打断她。“我知道,你的小脑袋里又在胡思乱想一些怪念头了。记住,珮青,你在我的手心里,我不会让你飘流到别的地方去。”
  珮青轻轻叹息了一声。
  “这一刻,我真满足,”她说:“只是……”
  “只是什么?”“只恐小聚幽欢,翻作别离情绪!”她低低的说,握紧了手里的紫贝壳。
  珮青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一走进大门,她就直觉的感到气氛有些不对,给她开门的老吴妈,在她耳畔匆匆的说了一句:“先生下午就回来了,因为你不在家,他大发了脾气,我没有说你是和别人一起出去的。”
  走进了客厅,伯南正沉坐在沙发里,满房间烟雾氤氲,伯南一脸怒容,用阴阴郁郁的眼光迎接着珮青,咧开嘴,他冷冷的说:“回来了?玩得痛快吗?”
  珮青吃了一惊,心虚的望着伯南,难道……难道他已经知道了?伯南丢掉了手里的烟蒂,慢吞吞的再燃上了一支烟,阴沉的说:“你说出来吧,到哪里去了?”
  “只是……”珮青嗫嚅着:“只是……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伯南的眼睛眯了眯,目光尖锐的审视着她,然后,突然间,他一翻手捉住了她的手臂,用力的抓紧了她,从齿缝里低低的说:“你别在我面前玩花样,你给我说出来吧,那个男人是谁?”“什么男人?”珮青惊吓的想抽出自己的手来,但伯南把她扣得死死的,她胆怯的望着他,后者的眼光阴郁而残忍。“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勉强的说。
  “不知道?”伯南把香烟揿灭了,用手托起珮青的脸来,强迫她面对着自己,注视着她说:“珮青,你知道吗?你是不善于撒谎的,你的眼睛和表情,掩藏不住丝毫的秘密,你去照照镜子吧!你的脸为什么发红?你的眼睛为什么发光?你周身都不对劲了。你怕我吗?为什么像个受惊的小猫似的要把自己蜷起来?现在,说吧,你这个小淫妇,那个男人是谁?”
  珮青的眼睛前面蒙上一层泪雾,不为了恐惧,不为了怕揭穿事实,只为了伯南那“小淫妇”三个字,她突然发现,即使是最清高的感情,也需要世俗的承认。她再也逃避不了侮辱与损伤了。“你放开我吧,好吗?”她哀求似的说:“你并不注意我,你也不在意我,而且……你想打发我走的,不是吗?你何必管我呢?你要离婚,我们就离婚吧,我不要你一个钱。别再折磨我了吧!”“嘿,离婚?”伯南脸色变得更难看了,是的,他并不喜欢她,也不错,他是准备跟她离婚。但是,她竟会有另外一个男人!他并不能肯定她会有男友,谁知一套问之下,她居然不否认,那么,她是真的有男友了!怪不得她要离婚呢!他不能容忍这个,他忍不下这口气!珮青,这么个怯生生、笨兮兮的女人,居然会在他的面前玩花样!简直是太欺侮人了,没想到他范伯南竟会栽在这个一向被他藐视的妻子手里!离婚?他这么便宜就和她离婚?他要查出那个男人来,他要弄得他们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瞪着珮青,他无法压制自己的怒火,而且,而且,一旦恋爱之后,这张平凡的小脸竟会焕发出那样的光辉来,几乎是可恶的美丽了!他拧折着她的手腕,咬牙切齿的说:“离婚!你想跟我离婚对吧?离了婚你可以和那个男人双宿双飞,是不是?我告诉你,没有这么便宜!你现在趁早给我说出来,那是谁?!”
  他扭转她的手臂,痛得她叫了起来,含着眼泪,她挣扎的说:“我没有做过什么坏事,真的,伯南,你饶了我吧!你又不爱我,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哎哟!你放了我吧!如果你是男子汉,你不要打我!”
  “我不爱你!我是不爱你!”伯南大吼,把她的手臂更加扭折过去。“但是,我也不许别人爱你,你想给我戴绿头巾,你就给我死!原来你浑身没有丝毫热气,是因为你另外有男人!”越想越气,他劈手给了她一耳光:“你今天不给我说出来,我就不放你,你说不说?说不说?”
  珮青的手臂尖锐的痛楚起来,她从没料到伯南会用暴力来对付她,而且,又把她和梦轩的感情讲得那么秽亵,情感上的痛楚和肉体上的痛楚双方面袭击着她,她哭叫了起来,徒劳的和伯南挣扎:“你放开我!哎哟!你不能打我!哎哟!”
  冷汗从她额上滚落,痛楚使她的脑子昏沉,她不是爷爷面前那个柔柔弱弱的小菱角花,她也不是梦轩怀抱里那颗梦似的紫贝壳。如今,她是块俎上肉,任凭宰割。她啜泣着,羞于向伯南乞怜,也不屑于向他解释。老吴妈闻声而至,哆哆嗦嗦的跑了过来,她一把抓住伯南的手臂,气喘吁吁的嚷着说:“啊呀,先生,你可不能这样呀!你不能打人呀,先生!先生!快放手呀!”伯南用手臂格开了吴妈,破口大骂的说:
  “滚你的蛋!吴妈,今天你就给我收拾东西走路!太太偷人,八成是你这个老王八在帮她忙!你说是不?”一把抓住吴妈胸前的衣服,他吼着:“这是我的家,你懂不懂?你说,太太跟谁出去了?你不说,你就马上给我滚!”把吴妈狠狠向前一送,吴妈老迈龙钟,差点摔了一大跤,踉跄站定。珮青已经用哀声在喊:“吴妈!”吴妈知道珮青的意思,她不要她说出那男人来,事实上,她也不知道那男人是何许人呀!
  “没有男人吗,我告诉你没有吗,就小姐一个人!”
  “放屁!”伯南喊,又给了珮青一个耳光,盯着珮青说:“你不会讲出来,是吧?但是我会查出来的,查出来之后,我告你和他通奸!我要让他好看!”
  “我没有,”珮青哭着说:“我没有做任何坏事,伯南,你相信我吧!你饶了我吧!何苦呢?我同意离婚,你何必再折磨我呢?”“离婚?”伯南冷笑了,狠狠的扭转她的手臂,痛得她大叫,然后,他把她摔倒在地下,说:“我现在不和你离婚了,我们还要继续做夫妻呢!做一对最恩爱的夫妻,哼!”他满面阴狠之色:“我不会舍得你的,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永远像个处女般娇羞脉脉,嗯?我不和你离婚,珮青,你放心!”
  珮青倒在地下,心惊胆战,她不知道伯南是什么意思,不知道他肚子里有些什么鬼主意。但是,她明白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了。“吴妈!”伯南厉声喊:“过来!”
  吴妈战战兢兢的走了过去。“收拾你的东西,我给你算工钱,你马上滚!”
  “先生!”吴妈颤抖的喊。
  “伯南,”珮青抓住了伯南的衣服,跪在地下,哽咽的说:“求求你!伯南,留下吴妈吧!求求你!”
  “先生,”老吴妈双腿一软,也跪了下来,忍不住老泪纵横了。“我不要工钱,我什么都不要,你让我伺候我的小姐吧!我什么都不要!”“不行!”伯南毫不留情的说:“我叫你滚!”
  珮青勉强的站了起来,摇摇欲坠的扶着墙,咽了一口口水,咬咬嘴唇说:“好吧,吴妈,这里是住不得了,我们一起走吧!”
  “你敢!”伯南把她拉了回来:“你是我的太太,你得留在我的家里!”“吴妈走,我也走,”她的嘴唇发颤,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你留不住我,我也要去法院告你,告你虐待和伤害,我身上有伤痕为证!”
  “嘿嘿,”伯南冷笑:“那我会说出你的丑事,你和别人通奸!”“我没有,”珮青说:“你也没有证据,法院不会听你的一面之辞!而我有你和舞女酒女来往的证据!好吧,我们走,吴妈!”“回来!”伯南拉住了珮青,脑子里风车一般的转着念头。是的,珮青说的倒是实情,他没有她任何的证据,而他却劣迹昭彰。嘴边浮起一个阴阴沉沉的微笑,他说:“好吧!吴妈,你就留下,以后你再和太太串通好了来蒙骗我,你就当心!”拉着珮青向卧室走去,他仍然带着那个不怀好意的微笑,说:“跟我来!”“你要干什么?”珮青防备的站在卧室里。
  “享受丈夫的权利!”伯南冷冷的说,解着她的衣钮。
  “伯南!”她喊,想跑,但是她跑不掉。望着伯南那阴沉的笑脸,她的心化为水,化为冰,化为碎片。她知道,以后她将要迎接和面对的,只是一长串的凌辱。

  范伯南不是一个笨人,相反的,他非常聪明,也有极高的颖悟力和感应力。和珮青生活了五年,他对于她的个性和思想从没有深研过,但是,对于她的生活习惯却非常了解。他知道她是一只胆怯的蜗牛,整日只是缩在自己的壳里,见不得阳光也受不了风暴。他也习惯于她那份带着薄薄的倦意似的慵懒和落寞。因此,当珮青的触角突然从她的壳里冒了出来,当她的脸上突然焕发着光采,当她像一个从冰天雪地里解冻出来的生物般复苏起来,他立刻敏感到有什么事情不对了。起先,他只是怀疑,并没有兴趣去深究和探索。可是,她的眼睛光亮如星了,她学会抗议和申辩了,她逗留在外,终日不归了……他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他有被欺骗和侮辱的感觉。是的,他并不喜欢珮青,不过,这是一样他的所有物,如果他不要,别人捡去就捡去了,他也不在乎。而在他尚未抛弃以前,竟有人要从他手里抢去,这就不同了。他那“男性的自尊”已大受打击,在他的想像里,珮青应该哭哭啼啼的匐伏在他脚下,舍不得离开他才对,如今她竟自愿离婚,而且另有爱人,这岂不是给他的自尊一个响亮的耳光?他,范伯南,女性崇拜的偶像,怎能忍受这个侮辱?何况侮辱他的,是他最看不起的珮青!“我要找出那个男人来,”他对自己说:“我要慢慢慢慢的折磨她,一直到她死!”
  珮青有一个被泪水浸透的、无眠的长夜,当黎明染白了窗子,当鸟声啼醒了夜,当阳光透过了窗纱,她依然睁着一对肿涩的眼睛,默默的望着窗棂。身边的伯南重重的打着鼾,翻了一个身,他的一只手臂横了过来,压在她的胸前。她没有移动,却本能的打了个冷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的手摸索着她的脸,嘴里呓语呢喃的叫着莉莉还是黛黛,她麻木的望着窗纱,太阳是越爬越高了,鸟声也越鸣越欢畅,今天又是个好晴天。她的脸蓦然被扳转了过去,接触到伯南清醒而阴鸷的眸子,使她怀疑刚刚的鼾声和呓语都是他装出来的。咧开嘴,他给了她一个狞恶的笑,戏弄的说:
  “早,昨夜睡得好吧?”
  她一语不发,静静的望着他,一脸被动的沉默。
  “你并不美啊!”他望着她:“早晨的女人应该有清新的媚态,你像一根被晒干了的稻草!”解开了她的睡衣,他剥落她的衣服。“你,你到底要干什么?”她忍无可忍的问。
  “欣赏我的太太啊!”他嘲弄的说,打量着她的身体。
  她一动也不动,闭上了眼睛,一任自己屈辱的暴露在他的面前,这是法律给予他的权利呵!两颗大大的泪珠沿着眼角滚下来,亮晶晶的沾在头发上。他撇开了她,站起身来,心中在暗暗的咒骂着,见鬼!他见过比这个美丽一百倍的胴体,这只是根稻草而已!但是,那两颗泪珠使他动怒,他发现她依然有动人的地方,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她……她的不知道什么,就像泪水、娇弱、和那沉默及被动的神情。他为自己那一线恻隐之心而生气,走到盥洗间,他大声的刷牙漱口,把水龙头放得哗哗直响。珮青慢慢的起了床,系好睡衣的带子。今天不会有计划,不会有诗,不会有梦。今天是一片空白。她不知道面前横亘着的是什么灾难,反正追随着自己的只有一连串的愁苦。伯南换好了衣服,在客厅里兜了几圈,吃了早餐,他对珮青冷冷的笑笑,嘲讽的说:“别想跑出去,你顶好给我乖乖的待在家里,还有吴妈,哼,小心点吧!”他去上班了,珮青瑟缩的蜷在沙发里,还没有吃早餐。吴妈捧着个托盘走了进来,眼泪汪汪的看着珮青,低低的喊了声:“小姐!”“拿下去吧,”珮青的头放在膝上,一头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半个脸:“我什么都不要吃!”
  “小姐呵!”老吴妈把托盘放在茶几上,走过来挨着珮青坐下,拂开她的长发,望着那张惨白的、毫无生气的脸庞,昨天她还曾嬉笑着像个天真的孩子呢!“东西多少要吃一点,是不是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呵!”
  “生命的火已经要熄灭了,全世界的青山也没用啊!”珮青喃喃的说。“来吧,小姐,”吴妈抓住珮青的手:“有你爱吃的湖南辣萝卜干呢!”接着,她又叫了起来:“小姐,你的手冷得像冰呢,还不加件衣服!”珮青把睡袍裹紧了一些,坐正了身子,觉得自己的思想散漫,脑子里飘浮着一些抓不住的思绪。握着吴妈的手臂,她愁苦的说:“先生走了吗?”“是的,早走了。”“我要——”他模糊的说:“我要做一件事情。”
  “是的,小姐?”吴妈困惑的望着她,把她披散的头发聚拢来,又拉好了她的衣服。“你要做什么呢?”
  “对了,我要打个电话。”她记得梦轩给过她他办公厅的电话号码,走到电话机旁,她拨了号,没有打通,接连拨了好几次,都打不通,她才猛然明白过来,伯南书房里有一架分机,一定是听筒被取下来了,走到书房门口,她推了推门,如她所料,门已经上了锁,这是伯南临走所做的!她呆呆的瞪着电话机,然后,她反而笑了起来,抓住吴妈,她笑着说:“他防备得多么紧呵!吴妈!他连电话都封锁了呢!”把头埋在老吴妈那粗糙的衣服里,她又哭了起来,啜泣着喊:“吴妈!吴妈!我怎么办呢?”“小姐,小姐呵!”老吴妈拍着她的背脊,除了和她相对流泪之外,别无他法。她那娇滴滴的小姐,她那曾经终日凝眸微笑,不知人间忧愁的小姐啊!
  珮青忽然站正了身子,走到门边,又折了回来,匆匆的说:“他封锁得了电话,他封锁不了我啊,我有脚,我为什么不走呢?”
  老吴妈打了个冷战,她没念过书,没有深刻的思想。但她比珮青多了几十年的人生经验,多一份成熟和世故。拦住了珮青,她急急的说:“小姐,这样是不行的,你走到哪里去呀?”
  珮青呆了呆,走到那里去?去找梦轩?找到了又怎样呢?吴妈拉住了她的衣袖,关怀的问:
  “那位先生,可是说过要娶你呀?”
  他说过吗?不!人家有一个好妻子,有一对好儿女!他没有权利说!他也不会说!吴妈注视着她,继续问:
  “你这样走不了的呀,好小姐,先生会把你找回来的,他会说你是……是……是什么汉奸呀!”
  是通奸!是的,她走不了!她翻不出伯南的手心,冒昧从事,只会把梦轩也拖进陷阱,闹得天翻地覆。她有何权去颠覆另外一个家庭呢?是的,她不能走,她也走不了!坐回到沙发里,她用手蒙住了脸。
  “好小姐,”吴妈嗫嚅着说:“还是……还是……还是吃一点东西吧!”“我不想吃,我也不要吃!”
  “唉!”吴妈叹了口气,喃喃的说:“造孽呀!”
  珮青蜷在沙发深处,禁不住又泪溢满眶了,头靠在沙发扶手上,她神志迷茫的说:
  “吴妈,还记得以前吗?还记得西湖旁边我们家那个大花园吗?那些木槿,那些藤萝,还有那些菱角花。”
  是的,菱角花!吴妈不自禁的握着珮青的手,悠然神往了,那些花开起来,一片紫色,浮在水面上。小姐穿一身紫色的小衣裤,在湖边奔跑着,也像一朵菱角花!珮青长长的叹息一声,说:“吴妈,人为什么要长大?如果我还是那么一点点大多好!”有样东西在沙发上,她摸了出来,是梦轩写的那本《遗失的年代》,随手翻开来,那上面有她用红笔勾出的句子:“我们这一生遗失的东西太多了,有我们的童年,我们那些充满欢乐的梦想,那些金字塔,和那些内心深处的真诚和感情,还有什么更多的东西可遗失呢?除了我们自己。”她望着望着,一遍又一遍,心底有某种感情被勾动又被辗碎了,梦轩那对深思的眸子,梦轩那份沉静的神态,还有,他的智慧和思想……像海浪一样,涌上来,涌上来,涌上来……而又被带走了,带走了……带走得那样遥远,她脑中只剩下一片白色的泡沫。提起一支笔来,她在那书页的横楣上写下一阕前人的词:
  
  “恹恹闷,沉沉病,
   小楼深闭谁相询?
   冷多时,暖多时,
   可怜冷暖于今只自知!
  
  一身长寄愁难寄,独夜凄凉何限事?住难留,去谁收?问君如此天涯愁吗愁?”
  写完,她再思前想后,就更忍不住泪下如雨了。
  中午的时候,出乎意料之外的,伯南回来了。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带了一个三十余岁的、瘦削的、眼光锐利的女佣回来。把那女佣带到珮青的面前,他一脸阴鸷的笑容:
  “珮青,我给你物色了一个贴身女佣,她夫家姓金,就叫她金嫂吧!金嫂,这就是太太。”
  “太太,”金嫂弯了弯腰,眼睛却肆无忌惮的在珮青脸上、身上打量着。“女佣?”珮青愣了愣,愕然的说:“我不需要什么女佣,有吴妈就足够了。”“胡说!”伯南武断的:“吴妈已经老了,让她做做厨房工作吧!至于金嫂,她专管伺候你,饮食起居啦、化妆衣服啦,她的人细巧,一定做得不错。是不是?金嫂?”
  “是的,先生。”金嫂恭敬的说,她的皮肤十分白皙,姿色也还不弱,上嘴唇上有一道疤痕,珮青不喜欢那疤痕,那使她看来阴沉难测。“好吧,就这样了,”伯南说:“金嫂,你下午就去把东西搬来。珮青,让吴妈搬出来,把房间让给金嫂住。”
  “那——吴妈住到哪儿去?”
  “吴妈?”伯南打鼻子里哼了哼:“让她在厨房里搭帆布床吧!”“伯南!”珮青喊了一声,又咽住了,她知道,这就是伯南的第一步,这个金嫂不是她的女佣,而是她的监视者,这以后,他还会玩出什么花样来?可怜的老吴妈!她坐回沙发里,低着头默默无语。伯南,他是怎样一个硬心肠的人,他完全知道,怎么做可以伤害她!
  下午,这个金嫂就搬进了吴妈的房间,吴妈被赶进了厨房里。立即,金嫂就有一番改革工作,她先把珮青的衣橱整个翻了身,所有衣服都以华丽的程度分了等级,而有一批服装,被认为过分陈旧的,都堆在一起,金嫂很有道理的说:
  “像太太这样有钱,穿这种衣服是失面子的!”
  “留下来!”珮青冷冷的说,那几乎全是她心爱的服装,紫色的衬衫、长裤,紫色的小袄、洋装,紫色的风衣、旗袍!
  “赏给你!”伯南对金嫂说。
  “伯南!”珮青喊。“你不缺钱,你可以再做新的!”伯南打断了她。
  “这是——残忍的!”珮青说。
  “哈哈!”伯南冷笑:“你别做出那股小器样子来,让下人看不起你!”“她不会——看得起我的。”珮青低声说,把头转向一边。泪水又往眼眶里冲了上来,不为那些紫色的衣服,为丧失的自尊。“晚上我们去赴宴会,”伯南不轻不重的说:“程步云家里每星期六晚上都有定期的餐聚,以后我们每次都去。”
  “不!”珮青本能的一惊,她了解伯南的用意,他想在聚餐中找出那个男人来,他已经敏感的推测到她唯一接触外界的机会就是赴宴,那个男人必定是她在宴会中结识的,他不笨,他很聪明!“我不去,他没有请我们!”
  “程家的宴会是不需要请就可以去的,而且,去的也都是你认识的人!”“我不去!”她软弱的说。
  “你非去不可!”伯南命令的说。“金嫂,给太太准备赴宴会的服装!”“是的,先生。”金嫂那尖细的声音立即响了,她像个影子般站在珮青的身后。珮青去了,她不能不去。在程家的大客厅里,她如坐针毡,时刻都担心着梦轩的出现,却又有一种下意识的期盼。吃的是自助餐,来的客人还真不少,起码有二十个人以上。伯南周旋在客人之间,彷佛和每个人都熟,和每个人都亲热。珮青端着她的盘子,瑟缩在客厅的一个不受人注意的角落里,她不愿别人发现她,也不愿和任何人攀谈,只想把自己藏起来,深深深深的藏起来。程步云走了过来,在她的身边坐下了,他没有忽略她,事实上,他注意她已经好一会儿了。那忧郁的眼神,那寂寞的情绪,那份瑟缩和那份无可奈何,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这小妇人何等沉重啊!他坐在她身边,温和的说:
  “你吃得很少,范太太。”
  “不,”珮青仓卒的回答:“已经很多了。”
  “别骗我,”程步云笑了笑。“你几乎什么都没有吃。”
  “我——我吃不下。”珮青低低的说,说给自己听。
  “不合胃口吗?”“不,不是的,”珮青的脸红了:“我一直都吃得很少。”
  “别太客气,嗯?”程步云和蔼的望着她,他喜欢这个娇娇怯怯的小妇人。“很多年轻人都把我这儿当自己的家一样,你如果常常来,也一定会发现我们老夫妻是不会和人客套的。”“我——知道。”珮青扬起睫毛来,用一对坦白的眸子看着他,带着股近乎天真的神情。“我……只是很不习惯于到人多的地方来。”“你应该习惯呵,”程步云笑着:“你还那么年轻呢!年轻人都应该是爱热闹的、活泼的、嘻嘻哈哈的!告诉你,范太太,”他热心的说:“在能够欢笑的年龄,应该多多欢笑。”
  珮青笑了,不是欢笑,是苦笑。
  “只怕已失去了欢笑的资格。”她低声的说,说给自己听。
  “你不对,范太太,”程步云摇着他满是白发的头:“没有人会失去这个资格,或者你的生活太严肃了……”他还想说什么,一眼看到门口的一个人,就喜悦的站了起来:“哈!他总算来了,这孩子,好久没露面了。”
  珮青看了过去,她的心立刻化为云,化为烟,化为轻风,从窗口飞走了。她的手发冷,胸口发热,头脑发昏,眼前的人影杯光全凝成了薄雾。好久好久,她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没有世界,没有宇宙,也没有自我。当她的意识终于回复,已经不知道时间溜走了多久,那个“他”正挨近她的身边。“我不知道你会来。”他用很低的声音说,坐在她的身边,他燃起打火机的手泄露秘密的颤抖着。
  “你最好走开,”她也低声说,不敢抬起头来,“他已经怀疑到了,他在侦察我。”“他不是要离婚吗?”“现在他不要了,你走开吧!”珮青恳求的。
  “不行,我要见你,”他的声音平平板板的,但是,带着炙人的痛苦。“你家的电话打不通,这两天,几千百个世纪都过去了。”“他防备得很严,你懂吗?别再打电话来,也别再找我了,好吗?”“你是说这样就结束了?”
  “是的。”“你以为可以吗?”他猛抽了一口烟,嘴角痉挛了一下:“你的丈夫过来了。”真的,伯南停在他们的面前,眼光锐利的望着珮青。
  “在谈什么?”他嘻笑着问:“你们谈得很开心哦?”
  “没什么。”珮青的喉咙干干的。“我们可以回去了吗?伯南,我不大舒服。”“你又不舒服了?”伯南转向梦轩:“我这个太太是个小林黛玉,风吹一吹都会不舒服的。”
  梦轩想挤出一个笑容,但是,他失败了,他甚至讲不出一句话来,只感到胃里像爬满了虫子,说不出来有多难过。伯南仍然堆满了一脸笑,脑子里却在急速的转着念头,是这个人吗?夏梦轩?满身铜臭的小商人?不!似乎不太可能!但是,这是珮青整晚所讲过话的第二个人,总不会是头发都白了的程步云吧!伯南挨着珮青的另一边坐了下来,用手摸摸她的额,故作关怀的说:“怎么了?没有发烧吧?”
  珮青缩了缩身子,他的手从她头上落下来,盖在她的手背上,立即惊讶的说:“真的,你是在生病了,你的手怎么冷得像冰一样?”望着梦轩,他说:“我太太就是身体不大好!”又转向珮青:“你一定穿少了,你的披肩呢?”拿起披肩,他殷勤的为她披上,一股呵护备至的样子。梦轩猝然的站了起来,脸色非常苍白,正想走开,程步云带着一位客人走了过来,满脸高兴的笑容,对那客人说:“让我介绍你认识一个人,夏梦轩。你别小看梦轩,他写过一本书呢,遗失的年代,你看过吗?”
  遗失的年代!伯南像触电了一般,立即把眼光尖锐的射向珮青,珮青一听到程步云提起那本书,就知道什么都完了,伯南的眼光残酷而森冷,她脑中轰轰然的响着,四肢软弱而无力,眼前模糊,冷汗从背脊上冒了出来。伯南站起来了,他的声音像钢锯锯在石头上一般刺耳:
  “噢!夏先生!原来你就是《遗失的年代》的作者,这对我可是新闻啊!我对你真该刮目相看呢!”
  珮青虚弱的低低的呻吟了一声,身子就不由自主的往沙发下溜去,伯南和梦轩都本能的一把扶住了她,她面如白纸,嘴唇是灰色的,冷汗聚在额上。两个男人彼此看了一眼,两人的脸色也都十分难看。然后,伯南挽住了珮青,程步云已及时送上一杯白兰地,关切的说:
  “试一试,伯南,酒对于昏晕一向有效。”
  喝了一点酒,珮青似乎稍微恢复了一些,伯南帮她把披肩披好,体贴的抱着她的腰,对程氏夫妇说:“我必须告辞了,内人身体一向不好,我需要送她回去休息。”“是的,是的,”程太太说:“可能是贫血,你该请医生给她看看。”伯南半搂半抱的把珮青扶了出去,微蹙着眉,似乎无限焦灼。程太太目送他们的汽车开走,叹了口气,对程步云说:
  “这对小夫妻真难得,感情很不坏啊。”
  “是吗?”程步云沉思的说:“我看正相反呢!”折回客厅,他用研究的眼光望着夏梦轩,心底有一个索炼,正一个环节一个环节的套了起来。什么因素让梦轩那样激动不安?他太阳穴的血管跳动得那样厉害!
  “客人散了之后,你留下来,梦轩,我有话和你谈。”他说。梦轩看了那个老外交官一眼,沉默的点了点头。

  对珮青而言,这段突发的感情像生命里的一阵狂飙,带来的是惊天动地的骤风急雨。凭她,一朵小小的、飘浮在池塘中的小菱角花,风雨飒然而至,似乎再也不是她微弱的力量可以承担的了。伯南带着她沉默的回到了家里,整晚,他就坐在沙发里一支接一支的抽着烟,一句话也不说。空气里酝酿着风暴,珮青寒凛的、早早的就上了床,彷佛那床薄薄的棉被可以给她带来什么保护似的。伯南很容易的找到了那本《遗失的年代》,也立即发现了珮青题在上面的那阕词,事实很明显的放在他的面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娶了一个不解世事的圣女,如今,这圣女竟把他变成个被欺骗的丈夫!大口大口的喷着烟,他一时之间,除了强烈的愤怒之外,想不出该如何来处理这件事。午夜的时候,他走进卧室,一把掀开了珮青的棉被。珮青并没有睡着,虽然阖着眼睛,但她每个毛孔都是醒觉的,她知道伯南不会放过她,而在潜意识的等待着那风暴的来临。棉被掀开了,珮青小小的身子在睡衣中寒颤,伯南冷冷的望着她,把烧红的烟头揿在她胸前的皮肤上面。珮青直跳了起来,她没有叫,只是张着大大的眼睛,恐惧而又忍耐的望着他。这目光更加触怒伯南,好像他在她眼睛里是一只非洲的猩猩或是亚马逊河的大鳄鱼。“你做的好事!”伯南咬着牙说。那烧着的烟头在她白皙的皮肤下留下一个清楚的灼痕。举起手来,他给了她两个清脆而响亮的耳光,珮青一怔,禁不住发出一声轻喊。他再给了她两个耳光,打得她头昏眼花。拥住棉被,她啜泣了起来。她知道,他以后将永远习惯于打她了。“滚出去!滚到客厅里去睡!”他吼着说:“你这个肮脏、下流的东西!”
  珮青一语不发,含泪抱起了棉被,走进客厅里,老吴妈已闻声而至,站在客厅门口,她愕然的说:
  “小,小姐!”伯南走了过来,对吴妈厉声说:
  “滚回厨房里去!我告诉你!以后你不许离开厨房。”抬高了声音,他喊:“金嫂!金嫂!”
  金嫂穿着件睡衣,慵慵懒懒的走了过来:
  “是的,先生!”“以后房里的事都归你管,吴妈只许待在厨房里,你懂吗?”“懂,先生,”“好了,都去睡!”吴妈和金嫂都退了出去。坐在炉子前面,吴妈流泪到天亮。同样的,珮青在沙发上蜷了一夜,也流泪到天亮。苦难的日子来临了,第二天是星期天,伯南一早就出去了,金嫂寸步不离的守在珮青的身边,当电话铃响了起来,金嫂抢先接了电话,珮青只听到她说:
  “范太太?对不起,范太太不在家!”
  珮青张大眼睛望着她,金嫂只是耸耸肩说:
  “先生交代的!”没有什么话好说,珮青默默的承受着一切。
  中午,伯南回来了,他带回一个体态丰满,穿着件大红色紧身缎子衣服的女人。红大衣,配着个黑皮领子,粗而黑的眉毛下有对大而媚的眸子,鼻梁很短,厚厚的嘴唇性感丰润。走进客厅,伯南挽着她的腰,高声的喊:
  “珮青,珮青!我们有客人!”
  珮青望着面前这个女人,心底迷迷惘惘的。
  “你不来见见?这就是黛黛,我的老相好!”他放肆的对那女人面颊上吻了吻,女的向后躲,发出一连串的笑声。伯南说:“你别介意我太太,她顶大方了,绝不会对你吃醋!是不是?珮青?”珮青难堪的别转头,想退到卧室里去,但,伯南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别走!珮青!来陪我们一起玩!”
  珮青被动的停住了脚步,伯南拥着黛黛坐进沙发里,强迫珮青也坐在他们的身边,扬着声音,他喊来金嫂。
  “告诉吴妈,今天中午要加菜,五个菜一个汤,做得不合胃口当心我拿盘子砸她!”
  金嫂下去了,这儿,伯南干脆把黛黛抱在膝上,肆行调笑起来,黛黛一边笑着,一边躲避,一边娇声嚷:
  “不行!不行!你太太要笑的!”“她才不会呢!”伯南说着,把头埋进了黛黛的衣领里,黛黛又是一阵喘不过气来的、咯咯咯咯的笑声。珮青如坐针毡,有生以来,她没有面临过这样难堪的局面。当他们的调笑越来越不成体统的时候,珮青忍不住悄悄的站了起来,可是,伯南并没有忽略她,一把拉下她的身子,他一边和黛黛胡闹,一边说:“你别跑!让黛黛以为你吃醋呢!”
  他吻过黛黛的嘴唇凑向了她,她跳了起来,哀求的说:
  “伯南!”“怎么,别故作清高哦!”伯南说,用手摸索着她的衣领:“你打骨子里就是个小淫妇!”
  珮青的牙齿深深的咬进了嘴唇,耻辱的感觉遍布她的全身,她眼前凝成一团雾气,四肢冰冷,头脑昏昏然。她依稀听到黛黛那放浪的笑声,依稀感到伯南的手在她身上摸索,依稀觉得周遭的秽语喧腾,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像几百个蜜蜂在头脑里飞旋……然后,她听到吴妈哭着奔进了客厅,嚷着说:“小姐!我这里的事不能做了,真的不能做了!”
  她愕然的望着吴妈,无法集中脑子里的思想,伯南厉声斥骂着:“谁许你跑到客厅来!一点规矩都没有,滚出去!”
  老吴妈擦着眼泪,哭着说:
  “我吴妈是老妈子,我伺候我的主人,可不伺候老妈子!那个金嫂太欺侮我了!我是小姐的人,不是金嫂的老妈子呀!”
  “你就是金嫂的老妈子!”伯南冷冷的说:“她要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不愿意做,你可以走哦!”
  “是的,是的,我可以走!”吴妈拿围裙蒙着脸,哭着喊:“我的小姐呀!”“他妈的!”伯南把桌子狠狠的一拍:“你在客厅里哭叫些什么?金嫂!金嫂!把她拉出去!她不做,叫她滚!”
  金嫂走了进来,拉着吴妈就向外面拖,吴妈摔开了她,挺直了背脊,说:“我走,我就走,不要你碰我!小姐,我可是不能不走了呀!”珮青脑子里那些蜜蜂越来越多了,眼前的一切也越来越模糊,用手捧着她那可怜的、要炸裂般的头颅,她喃喃的说:
  “吴妈!不!吴妈!”“滚滚滚!”伯南喊:“马上给我滚!”
  吴妈哭着向后面跑去,珮青衷心欲裂,跟着走了两三步,她向前面伸着手,软弱的喊:
  “吴妈!你到哪里去?吴妈!”
  “别丢人了!”伯南把她拉了回来:“一个老妈子,走就走吧,别扫了我们的兴!”那个黛黛又在咯咯咯的笑了,每一个笑声都像一根针一般刺进珮青的脑子里。那淫亵的笑语、那放浪的形骸,人类已经退化到茹毛饮血的时代了,珮青呻吟了一声,终于笔直的倒在地板上,晕倒了过去。
  珮青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她发现自己孤独的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茶几上一灯荧然,窗外繁星满天。她的意识仍然是朦胧的,只觉得浑身滚烫,而喉咙干燥。掀开棉被,她试着想起来,才发觉自己身软如绵,竟然力不从心,倒在沙发上,她喃喃的唤着:“吴妈!吴妈!”这才想起,吴妈好像已经走了。走了?吴妈怎么会走呢?在她的生命里,从有记忆起,就有吴妈,可是,吴妈走了,被伯南逼走了。伯南,伯南做了些什么?于是,她听到卧室传来的声音了,亵语、笑浪,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正清晰的传了出来。那个黛黛居然还没有走,置她的生死于不顾,他们仍然寻找他们的快活!珮青麻木了,好像这对她已不再是什么耻辱,伯南是有意用黛黛来凌辱她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地位本来就不比黛黛高,黛黛是被伯南用钱包来的,她是被他用婚约包来的,这之间的差别是那么微小!她只是伤心吴妈的离去。伤心自己失去了太多的东西:那些曾经爱护过她的亲人们,那些对人生的憧憬和梦想,那些对爱情的渴求,那些自尊……全体丧失了!没有泪,没有哭泣,但她的心在绞痛,在流血。她周身都在发着烧,手心滚烫,渴望能有一杯水喝,但是没有。她翻身,觉得自己每根骨头都痛。咬着牙,她不愿意呻吟,因为没有人会来照顾她。望着天花板,那些纹路使她头昏,沙发上有粒石子,她摸了出来,不是石子,是一粒小小的紫贝壳,从她的袋里滚出来的紫贝壳!她的紫贝壳!握着紫贝壳,她彷佛又看到了海浪、潮水和沙滩!她终于哭了,捧着她的紫贝壳哭了。而卧室里,那两个人已经睡着了,他们的鼾声和她的哭声同时在夜色里传送。
  早晨,她昏昏沉沉的朦胧了一阵子,然后,她听到他们起床了,金嫂给他们倒洗脸水,送早餐进卧室里去吃,笑语喧哗,好不热闹。她的头重得像铁,无法抬起来,喉咙更干了,心中燃烧着。接着,大门响,有人在敲门,是谁?金嫂去开了门,一阵争执在大门外发生,伯南窜到了门口,没好气的大声问:“是谁?”“吴妈,她又回来了。”金嫂说。
  “叫她滚!”伯南嚷着。
  “我不吵了,我什么都做,”吴妈哭泣的声音:“我只是……只是……离不开我那苦命的小姐呀!”
  “你没有小姐!你趁早给我滚!”
  大门“砰”然一声碰上了。珮青费力的把自己的身子支了起来,嘶哑的喊了两声:
  “吴妈!吴妈!”噢,她那可怜的老吴妈呀!倒回到枕头上,她又昏然的失去了知觉。梦轩有一两天神思恍惚的日子,像梦游症的患者一样,终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他所有打到珮青那儿去的电话,都被一个恶声恶气的女人所回绝了。他自己也知道,即使电话通了,也不能解决问题。但是,他放不下珮青,他每根神经,每个意识,每刹那的思想,都离不开她。在程家目睹她晕倒,他的手无法给她扶持,眼看她憔悴痛苦,他也无法给她帮助,一个男人,连自己所爱的女性都不能保护,还能做什么呢?
  为什么是这样的?谁错了,每当他驾着车子在街上驰行,他就会不断的自问着。社会指责一切不正常的恋爱,尤其是有夫之妇与有妇之夫的恋情,这是“畸恋”!这是“罪恶”!但是,一纸婚书就能掩蔽罪恶吗?多少丈夫在合法的情况下凌辱着妻子!多少妻子与丈夫形同陌路!婚约下的牺牲者有千千万万,而神圣的恋情却被指责为罪恶!但是,别管它吧!罪恶也罢,畸恋也罢,爱情已经发生了,就像被无数缠缠绵绵的丝所包裹,再也无法突围出去了。那天晚上,他曾经向程步云坦陈这段恋爱,他记得程步云最后叹息着说的几句话:
  “法律允许她的丈夫折磨她,但是,不允许你去爱她或保护她,梦轩,这是人的社会呵!”
  人的社会!人制订了法律,它保障了多少人,也牺牲了多少人!保障的是有形的,牺牲的是无形的。
  “不过,人还是离不开法律呀!”程步云说。
  当然,人离不开!法律毕竟维护了社会的安定,人类所更摆脱不掉的,是一些邪恶的本性和传统的观念!
  程家宴会后的第三天,梦轩的焦躁已经达到了极点,一种疯狂般的欲望压迫着他,他无法做任何一件事情,甚至无法面对妻子和孩子,他要见她!在那强烈的、焦灼的切盼下,他发现自己必须面对现实了。
  晚上,他驾车到了伯南家门口。在那巷子中几经徘徊,他终于不顾一切的按了范家的门铃。
  来开门的不是吴妈,是一个下巴尖削的年轻女佣。
  “你找谁?”金嫂打量着他。
  “范先生在家吗?”他问。
  “是的。”“我来看他!”“请等一等。”一会儿之后,伯南来到了门口,一眼看到他,伯南怔了怔,接着,就咧开了嘴,冷笑着说:
  “哈哈!是你呀,夏先生!真是稀客呢!”
  “我能不能和你谈一谈?”梦轩抑制着自己,痛苦的说。
  “当然可以,但是,我家里不方便。”
  “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
  “好吧!”到了附近一家“纯吃茶”的咖啡馆,叫了两杯咖啡,他们坐了下来。梦轩满怀郁闷凄苦,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开口,伯南则一腔愤怒疑惑,冷冷的等待着梦轩启齿。两人对坐了片刻,直到第二支香烟都抽完了,梦轩才委曲求全的、低声下气的说:“我想,你也明白我的来意,我是为了珮青。”
  “哦?”伯南故意装糊涂。“珮青?珮青有什么事?”
  梦轩用牙齿咬紧了烟头,终于,废然的叹了一口气,开门见山的说了出来:“伯南,你并不爱她,你就放掉她吧!”
  “什么?”伯南勃然变色:“你是什么意思?”
  “放掉她,伯南!”梦轩几乎是祈求的望着伯南,生平没有对人如此低声下气过。“她继续跟着你,她会死去的,伯南。她是株脆弱的植物,需要人全力的爱惜呵护,别让她这样憔悴下去,她会死,别让她死,伯南。”
  “你真是滑稽!”伯南愤愤的抛掉了烟蒂:“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吗?”“是的,”梦轩忍耐的说:“和她离婚吧,这对你并没有害处,也没有损失。”“笑话!你有什么资格来管这档子闲事!”伯南瞪着他:“我生平没有见过想拆散别人婚姻的朋友!”
  “我没有资格,”梦轩仍然沉住气,只是一个劲猛烈的抽着烟。“只因为我爱她。”“哈哈哈哈!”伯南大笑,指着梦轩说:“你来告诉一个丈夫,你爱他的妻子?你大概写小说写得太多了!”把脸一沉,他逼视着他,严厉的说:“我告诉你!夏梦轩,你别再转我太太的念头,如果我有证据,我就告你妨害家庭!珮青是我的太太,她活着有我养她,她死了有我葬她,关你姓夏的什么事?要我离婚?我想你是疯了,你为什么不和你太太离婚呢?”
  夏梦轩被堵住了口,是的,他是真的有点疯了,竟会来祈求伯南放掉珮青!望着伯南那冷酷无情的脸,他知道他绝不会放过珮青了。他的来访,非但不会给珮青带来好处,反而会害她更加受苦,这想法使他背脊发冷,额上冒出了冷汗,猛抽了一口烟,他仓卒的说:
  “还有一句话,伯南,那么,你就待她好一点吧!”
  “哈哈哈哈!”伯南这笑声使梦轩浑身发冷,他那小珮青,就伴着这样一个人在过日子吗!“夏先生,你管的闲事未免太多了!”伯南抛掉了烟蒂,站起身来,扬长而去,对梦轩看都不再看一眼。梦轩呆在那儿,有好一会儿,只是懵懵懂懂的呆坐着。然后,他就深深的懊悔起自己的莽撞来,找伯南谈判!多么滑稽的念头!爱情使他做出怎样不可思议的傻事来!现在,他该怎么办呢?回到珮青的家门口,他在那巷子里徘徊又徘徊,夜静更深,街头的灯火逐渐稀少,寒风瑟瑟,星星在夜色里颤抖。他不知道这样徘徊下去有什么用处,只是,那围墙里关着珮青,他却被隔在墙外!一辆计程车滑了过来,车子中走下一个妆着入时的少女,浓艳照人,一看而知是那种欢场女子。她迳直走向范伯南的家门口,立即,她被延请了进去。梦轩站在那儿,满腹惊疑,可是,门里传出了笑语,传出了欢声,隔着围墙,梦轩都几乎可以看到他们的戏谑!
  “天哪!”梦轩踉跄的退回了汽车里,把头仆在方向盘上。“这是残忍的!”他那个柔弱的珮青,他那个易于受伤的珮青!他那个纯洁雅致的珮青呵!现在,她到底在过着怎样的日子呢?发动了车子,他没有回家,他没有心情回家,他满心颤栗,满怀怆恻。不知不觉的,他把车子停在程步云的家门口,那是个智慧而经验丰富的老人,或者,他有办法处理这件事!无论如何,他现在渴望能面对一个人,好好的谈一谈。
  下了车,他按了程家的门铃。
10
  珮青病得很厉害,有两三天,她根本就神志昏昏,什么都朦朦胧胧的。唯一清晰感觉出来的,是那份孤独。这两三天里,她始终就躺在沙发上,在高烧下昏然静卧。伯南白天都不在家,晚上也很少在家,在家的时候就和那个黛黛缠在一起,他知道珮青生病,不过,他并不重视,他认为她在装死,在矫情。有时,他会狠狠的在她身上拧一下,说:
  “如果你想对我撒娇,那你就错了,我可不吃你这一套!你趁早给我爬起来吧!”珮青被他拧痛了,会恍惚的张开大大的眼睛,茫茫然的瞪着他,眼睛里盛着的是完全的空白。
  “装死!”伯南愤愤的诅咒,把烧红的烟头任意的揿在她的皮肤上面,她惊跳起来,恐惧的注视他,那对眼睛依旧那么空洞茫然,像个被吓愣了的孩子。
  梦轩的来访使伯南更加愤怒,梦轩居然敢来找他!未免太藐视他这个丈夫的尊严了!但他一时拿梦轩无奈何,既抓不住他的把柄,又因为他和程步云有深交,投鼠忌器,他还不敢得罪对他前途有影响的人。回到家里,他把这一腔怨气完全出在珮青身上,把她从沙发上捉了起来,他强迫她坐正身子,对她吼着说:“你这个贱妇!别对我做出这副死相来,如果你坐不直哦,我可有办法对付你!”一连的七八下耳光,使珮青眼前金星乱跳,但神志也彷佛清楚了一些。伯南审视着她,一个歹毒的念头使他咧开了嘴,带着个恶意的笑,他说:
  “告诉你,你那个夏梦轩来过了。”
  夏梦轩,这名字像一道闪光,闪过了珮青空洞的头脑,闪过了她昏睡的心灵,她抬起了眼睛,可怜兮兮的、热烈的、而又哀求的望着伯南。“你想嫁给他?嗯?”伯南盯着她,阴阴沉沉的问。
  珮青一语不发,只是瞪着她那凄苦无告的眸子。
  “可是,别人并不要你呀!”伯南冷笑着说:“你的夏梦轩来找我,向我道歉,他说和你只是逢场作戏,他有个很好的家庭,无意于为你牺牲,他要我转告你,叫你忘记他,你懂吗?他的太太比你美一百倍,你算什么?人家可不像你这样痴情呀!”珮青的眼睛闪了闪,仍然一语不发。
  “你听明白了没有?”伯南恶声恶气的吼着,她的沉默使他冒火,抓住她的肩膀,他揉着她的身子,揉得她浑身的骨头都作响,彷佛整个人都会被摇散开来。然后,他把她摔在沙发上,咬着牙,恨恨的说:“这就是最可恶的地方,永远像一座雕像!”珮青就势倒在沙发中,她半躺半靠的倚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眼睛空洞迷惘的望着窗子。那个黛黛又来了,满屋子的嬉笑喧闹,珮青恍如未闻,就那样坐着。夜深了,她还是坐着,黎明来了,她还是坐着,那个黛黛走了,她还是坐着。始终没有移动,也没有改变姿势,眼睛定定的望着窗子。伯南要去上班了,金嫂才说了句:
  “先生,我看太太不大好了呢!”
  “见鬼!她装死!随她去!”伯南说,自顾自的打着领带,穿上西装上衣。“先生,她是真的不大好了呢!”金嫂犹豫的说,她到这儿来,是赚钱来的,只要有钱拿,她什么事都可以不管,但是人命关天,她可不愿意牵涉到人命案里去。“太太已经两天没有吃过东西了!”伯南有些迟疑了,事实上,他也感觉到珮青不太对头,再恨她,再不喜欢她,再讨厌她……也不至于真要置她于死地。他固然心狠,还没有狠到这一步,走到珮青面前,他审视着她。她靠在那儿,完全像一个蜡人,那样苍白、瘦弱,而又呆呆定定的。“珮青!”伯南喊了一声。
  珮青不动,恍如未闻。
  “嗨,珮青,你可别对我装死哦!”伯南说,有些不安了。“你听到我吗?”珮青依然不动,伯南沉吟了一下,把她抱了起来,放到卧室的床上,珮青也就这样仰躺着。如果她要死,还是让她死在床上好些,伯南想。摸摸她的额,在发烧,但并不严重,或者只是一时的昏迷。让她去吧,人不会那么容易死掉的!反正,这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他的心又硬了起来,总之,娶了这么一个太太是倒了十八辈子的楣!要死就死吧,他还可以堂而皇之的再续弦,总比有个活僵尸的太太好些!
  “让她去,她死不了!”伯南对金嫂说:“我去上班,如果她真要断气,你再打电话给我!”走出了大门,他漠然的发动了汽车。他,范伯南,不是个轻易会动怜悯心,或者有恻隐之心及妇人之仁的人,尤其对珮青,那个一无用处,却会欺骗丈夫的女人!“如果她死了,还是她的造化呢!”他揉灭了烟蒂,把车子加快了速度。
  珮青就这样躺在床上,她的意识始终是朦朦胧胧的,眼前是一团散不开的浓雾,浓雾里,依稀彷佛飘浮着那么一个不成形的影子。海边、浪潮,风呼呼的吹,云是紫色的,天是紫色的,海浪也是紫色的……浪来了,浪又来了,浪花带来了紫贝壳,又带走了紫贝壳……浪来了,浪又来了……。
  金嫂捧着一碗稀饭走了进来,心中在嘀咕着,她丝毫也不关怀珮青,但她害怕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死亡,尤其房子里只有她和珮青两个人。站在床前面,她大声说:
  “太太!吃点东西吧!”
  珮青不言不动,那些浪花呵,海呵,风呵,云呵……都在她眼前浮动,海浪涌上她的脚背了,又退走了,退走了,又涌上来了,涌上来了……浪花呵,海呵,风呵,云呵,紫贝壳呵……。“太太,你到底吃不吃啊?”金嫂心中更嘀咕了。“我喂你吧,人只要吃东西,就死不了!”耸耸肩,她拿起小匙,把稀饭送到珮青的嘴边,珮青轻轻的推开了她,轻轻的转开了头,嘴里呢呢哝哝的说了些什么。金嫂把一匙稀饭灌进了她的嘴里,她又吐了出来,金嫂只得用毛巾擦去了饭汁,耸着肩膀说:“算了,算了,人要死也救不了,不该死的话,怎么都死不了。”有人按门铃,不会是先生回来了吧?金嫂到门口去开了门,门外,是一个她所不认识的老先生,满头花白的头发,一脸的斯文和庄严。“范先生不在家?”来的是程步云,他料定伯南这个时候不会在家。“不在。”“太太呢?”“太太?”金嫂迟疑了一下。“太太在睡觉!”
  “告诉她程先生来看她!”程步云带点命令的语气说,不等金嫂答覆,就径直走了进去。金嫂有些失措,这位程先生的样子不太好惹,看样子来头不小,金嫂伺候过的人不少,深知哪一种人是可以得罪的,哪一种人是不能得罪的。跟着程步云走进客厅,她在围裙里搓了搓手,有点碍口的说:
  “我们太太……现在……现在不大好见客!”
  “什么意思?”程步云瞪着她,他不喜欢这个眼光锐利的女佣,原来那个慈祥的老妇人何处去了?
  “我们太太……在生病呢!”金嫂说。
  “生病?”程步云吃了一惊,想起珮青怎样昏倒在他家的沙发上,是不是从那一天起就病了?“病了多久了?”
  “有好几天了。”“看医生了没有?”“这——这是先生的事,我不知道!”金嫂乖巧的说。
  程步云狠狠的瞪了金嫂一眼。
  “原来那个——那个吴妈哪里去了?”
  “哦,吴妈,她不做了,走了!”
  程步云心中已经了解了几分,一种义愤使他不再顾到那些世俗的顾忌。他来这儿,并不是完全因为梦轩的倾诉和请求,主要还是因为他喜欢那个珮青!他知道范伯南这种人,知道他会用什么手段来对付珮青。站起身来,他用不容人反驳的口气,严肃的说:“卧室在那儿?带我去看太太!”
  “这——这——”金嫂乱了辙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还不快一点?难道让她死吗?”程步云怒叱着说。
  “好吧!”金嫂带他走向卧室,推开了门。这不是她能负责任的事情,她让程步云走进去,她退到客厅里,拨了伯南办公厅的电话号码。程步云站在珮青的床前面,珮青的样子使他大吃了一惊,她那里还像一个活人,她已经死掉一半了!整个脸庞上没有丝毫血色,头发凌乱的纷披着,嘴唇发灰,空洞的大睁着一对无神的眸子。放在被外的手苍白细弱,手指神经质的抓紧了被面。而最触目惊心的,是她手腕上、脖子上、和衣领敞开的地方,都遍布灼痕。程步云不忍的转开了头,有几秒钟根本没有勇气再看她。然后,他掉过头来,把手温和的放在她的肩膀上,喊了声:“范太太!”珮青依旧瞪着她那空洞无神的大眼睛,凝视着虚空中的一些什么,嘴里喃喃的说着些听不清楚的话。程步云试着喊她的名字:“珮青!看着我,珮青!是程步云,你知道吗?”
  珮青把眼光调到他的脸上来了,苦恼的凝视着他,徒劳的收集着涣散的思想。程步云立即看出她根本认不得他了,而且,她整个神志都不清楚。病得这么厉害,居然无人过问!程步云胸中涌上一股怒气,拍拍珮青的肩膀,他急急的说:
  “你放心,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奔到客厅里,金嫂刚好挂断电话。程步云知道她准是通知伯南。不理会她,他立即打了一个电话给一家他所熟悉的私人医院,让他们派一辆救护车来。折回卧室,他对金嫂说:
  “收拾一箱太太的衣服,我要送她去医院!”
  “噢!这个……”金嫂面有难色。
  “快一点!你们先生那儿有我负责任!”
  金嫂无可奈何,只得去收拾东西。程步云仔细注视珮青,才发现她浑身伤痕累累,想必,那心灵上的伤痕更多了。他痛心的望着她,这是那样一个柔弱善良的小女孩呀,她对任何人都没有恶意,温柔沉静,与世无争,为什么她该遭遇这些伤害呢!他原来并不同意梦轩和她的恋爱,但是,现在不同了,咬咬牙,他对珮青低声说:
  “我要撮合你们,你和夏梦轩!但是,你得好好的活下去!”
  听到夏梦轩三个字,珮青扬起她的睫毛,苦恼而热烈的望着他,似乎要询问什么。那眼光看得人心酸,程步云忍不住长叹了一声,握住那纤弱的手。他试着想唤回她的神志:
  “你不用烦恼,嗯?珮青?梦轩会来看你的,世界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是不是?只是你要有勇气来作战呀,你要活下去来享受后一半的生命呀!你懂吗?珮青?你能听懂我的话吗?”珮青愣愣的看着他,夏梦轩,夏梦轩,好熟悉的几个字呀!海浪,沙滩,岩石,风呵,云呵……潮水呵……她喃喃的,哀愁的问:“海水带了什么来了?”
  程步云一怔,这是什么答覆呢?珮青怔怔的望向窗子,神思恍惚的、自言自语的说:
  “那些海浪里都漂浮着花,菱角花,紫颜色的,一朵一朵,一朵一朵……爷爷不在了,海浪把他带走了,海浪也把菱角花带走了,我就不再做梦了。海浪带什么来呢?那天的风好大,他捉住一个紫贝壳……”她打了个寒噤,茫然的把眼光从窗口收回,恐惧的望着程步云,口齿不清的说:“紫贝壳,我的紫贝壳呢?伯南把它砸碎了,他用锤子砸碎它……”拥紧了棉被,她把自己的身子缩成了一团,似乎那幻觉的锤子正砸在她的身上,她向程步云伸出一只求救的手:“不要他靠近我,不要让他靠近我!”
  程步云的血液发冷了,她精神失常了?还是只是一时的昏迷?无论如何,她需要马上送医院,她的病显然比他所预料的还要重!握住她的手,他急迫的、安慰的拍着她,抚慰的说:“别怕!没有人会伤害你!我只要有一口气,也绝不再让他伤害你!”救护车和伯南同时赶到了门口,伯南跑了进来,愕然的看着程步云,那位古道热肠的老外交官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气愤填膺的喊:“伯南!你的行为像个男子汉吗?凡是有骨气的男人,绝不会虐待太太,珮青犯了什么大错,你硬要置她于死地?你看看她,还像个人吗?”伯南挺直了背脊,生硬的说:
  “对不起,希望你别过问我的家务事!”
  “你的家务事!”程步云气得发抖:“这档子闲事我是管定了!伯南,你可以做一个刽子手!你是杀人不眨眼的呀!好吧!我带珮青走,我会请律师和你打官司,她浑身的伤痕都是证据!”程步云一面说,一面指挥工人用担架把珮青抬到车上去。范伯南不是一个笨人,他立即看出形势于自己大大的不利,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程步云会冒出来管这件事,如果真打官司,胜诉败诉倒是另外一件事,他的前途可能就此断送!无论如何,他的前途比珮青重要几百倍!聪明的人要识时务,能顺风转舵。他追到大门口,顿时堆下一脸的笑来,拉住程步云说。“我想您完全误会了,程先生,我天天忙着上班,不知道珮青病得这么厉害,幸亏您来了……”
  “我看我们不要演戏了吧,伯南,”程步云冷冷的打断了他:“你们夫妻感情不好,我早就知道的,你每天把舞女带到家里来,邻居都可以作证!现在珮青病成这样子,如果死了,你的良心何堪?我会管闲事管到底的,我看,事已至此,你和她离婚吧!离了婚,也就算了。否则,我就请律师来办交涉!”
  伯南冷笑了,说:“程先生,我只听说有撮合姻缘的人,还没看过劝人离婚的人!”“如果为了救命的话,劝人离婚又算什么!真打官司,你还该付赡养费呢!”这倒是实情,伯南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很快的衡量出了利害。但是,他多少还有些不甘心!阴沉的笑了笑,他说:“好吧,我会考虑你的建议!”
  “你是该好好的考虑一下,”程步云也话中有话:“我明天再来和你谈!”看了救护车一眼,他又加了一句:“我想你不必去探视你的太太了,让她多活几天吧!”
  救护车风驰电掣的到了医院,由于院长和医生都是程步云的熟人,她马上就被送进了急诊室。诊视之后,医生一时查不出实在的病源,但是,她身体的衰弱已达于极点,又发过高烧,受过刺激,神志始终不清,医生的答覆非常严重:
  “如果她侥幸能够复元,也不能担保她的脑子是不是可以和常人一样清楚,换言之,她可能会成为白痴,或者,她会一直神志不清下去。”程步云闭了闭眼睛,感到一阵晕眩,果真如此,就比死亡更坏!镇静了自己,他问:
  “完全治好的希望有多少?”
  “百分之二十。”安排好了珮青的病房(他让她住了头等病房),他才打电话给梦轩,梦轩几乎是立即就来了,快得令他怀疑,他是否插翅飞来的。在病房外面,他一把抓住程步云的衣服,喘息的问:“她,她怎样?”“她病得很厉害,”程步云先给他一个心理上的准备:“医生说她的性命不保。”“什么?”梦轩抓紧了他,身子摇摇欲坠,喊着说:“不!不!不!”靠在门框上,他痛苦的把头转向一边,心里在更大声的狂喊着:“不!不!不!”命运不该这样,不能残忍到这个地步!“去看她吧!”程步云扶着他的肩:“我相信她会好的!你要先冷静自己,或者你能给她生命的力量。”
  梦轩走到病床前面,一眼看到珮青,他的心脏就痉挛着痛楚起来,那样憔悴,那样了无生气,他的珮青呀!跪在病床前面,他含着泪喊:“珮青!我来了!我是梦轩!”
  珮青张着空洞无神的眼睛,直直的望着他。她的一只手被固定在床边,正吊着大瓶的盐水和葡萄糖,在注射着,那手上遍布伤痕。梦轩凝视着她,她正沉在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嘴里喃喃的说着一些毫无意识的话:
  “好大的风,一直吹呵,吹呵,把海浪吹来了,那些水珠里有什么呢?……他们叫我小菱角花,爷爷,爷爷哪里去了?……吴妈给我穿一件紫裙子,紫颜色的……那天的风全是紫颜色的,把梦都吹来了,又都吹跑了……菱角花不开了……水珠里全是菱角花……全是……全是……”她的额上沁出了冷汗,喘息着,她把头转向一边:“那些紫色的云,到处都是……堆满了紫色的云……我的紫贝壳呢?海浪把它带走了……海浪,好大的浪呵……”
  梦轩完全被她的样子所惊吓了,不信任的看着这一切,他用手捧住她被汗所湿的脸庞,凝视着那发烧的、昏乱的眸子,他在她脸上看到了死亡的阴影。她会被带走,被死神所带走,她已经聚不拢涣散的神志。他的每根神经都绞扭着,尖锐的痛楚起来,捧住她的脸,他喊着说:
  “珮青!珮青!我在这儿,你连我都不认得了吗?我是夏梦轩呀!”夏梦轩?她像被针刺了般挺了挺身子,眼睛迷惘的四面张望着,她的眼光掠过了他,她看不见他。带着种苦恼的热情,她的手在虚空里抓着,他接住了她的手,她就牢牢的握住他不放了,一面像做梦般低语:
  “他不来了……他走了……他要我忘记他……他在哪儿呢?”低低的,她的声音像一声绵邈的叹息:“他——在哪儿呢?”她的头乏力的侧倒在枕头上,眼睛困倦的阖了起来,握着他的手指也放松了,她昏迷了过去。完全没有听懂她的话,梦轩捉住了她的身子,死亡的暗影正清晰的罩在她的脸上,他心如刀剜,把嘴唇压在她的手上、脸上,他紧抓住她喊:
  “珮青!不行!你不能死!你得活下去!活下去让我来爱你!活下去来享受你以后的生命呀!珮青!这世界并不是这样残忍的,你要活下去,来证明它的美丽呀!”
  把头埋在她的胸前,他强劲的、沉痛的啜泣起来。
11
  这几天的日子是难挨的,梦轩始终没有离开医院,他分别打电话给公司里和家里,说他有要事去台南了,而整日整夜的守在珮青的床前。一连三天,珮青都在生死的边缘徘徊,有时她自言自语,有时就昏昏沉沉睡去,神志始终没有清醒过。梦轩坐在床边的靠椅里,尽管请了特别护士,他仍然宁愿自己喂她喝水和吃东西。倦极了,他会在靠椅里朦朦胧胧的睡去,每次都从恶梦里惊醒过来,浑身冷汗的仆向她的身边,以为她死去了。夜深的时候,他望着她昏睡的脸庞,在灯光下,她看起来那样沉静温柔,无怨无诉。他会含着泪抚摸她的脸,她的手臂,她那细弱的手指,对她低低的、祈祷般的说:“听着,珮青,你还那样年轻,别放弃你的生命,属于苦难的日子都过去了,只要你活着,我会让你的生活里充满了欢笑。你不是有很多的梦吗?它们都会实现的,只要你活着,珮青,只要你活着。”珮青平躺着、不言不动,她能听到他的话吗?她的意识和思想飘浮在什么境界里呢?
  第四天,她的热度退了,睡得很平稳。第五天,她的脉搏恢复了正常,她有了好胃口,也会对人迷迷茫茫的微笑了。她逃过了死神之手,但是,就像医生所预料的,她的神志没有恢复过来。这天,程步云到医院里面来,停在珮青床前,望着她。她穿着一件梦轩新为她买来的、紫色小花的睡袍,斜靠在床上,看起来清新可喜。只是,脸色仍然苍白憔悴,眼神也凝滞迷惘。程步云心底在叹息着。每看到梦轩为她所做的一切,他就忍不住要叹息,什么时候她的意识能够恢复过来,再知道“爱”和“被爱”?“她看起来很好,”他对梦轩说:“总算度过了危险。”
  “她会对我笑了,”梦轩痴痴的望着珮青,握住她的手:“我相信有一天她会完全恢复的。”
  “医生怎么说?”“静养和时间,”梦轩说:“她有希望复元。”
  “那么,”程步云坦白的看着梦轩说:“梦轩,你也该回家去看看了吧?别忘了你还是一个家庭的男主人呢!”
  “是的,”梦轩悚然而惊,多少天没有回家了?他几乎已经忘记属于自身的责任了。“我这就回去。”
  “另外,你该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程步云坐了下来,燃起一支烟。“我已经取得了范伯南的离婚证书,他毫不考虑的签了字,因为,他知道珮青的情形,他是个聪明人,绝不会给自己背上一个包袱,来赡养一个病妻。”
  “他该下地狱!”梦轩低低的说。
  “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人,”程步云喷出一口烟,微笑的说:“他也有一篇他自己的道理,在他,还觉得很委屈呢!他娶太太不是为了两情相悦,而是占有和利用,这种男人,社会上太多了,这种婚姻也太多了,不必过分去苛责他。”沉思了一会儿,他又说:“不过,梦轩,我要问你一句,这以后你做什么打算呢?”梦轩注视着珮青,她小巧的身子裹在紫色的睡袍里,即使是在病中,即使神志不清,她看来依然那样飘逸脱俗!也燃起一支烟,他慢慢的说:
  “我不再离开她。如果她一直是这样子,我就一直养着她,照顾她。如果她好了,我——和她同居。她不会在乎名份的,那是我无法给她的东西!不过我可以给她很多其他的:爱情和快乐!”程步云的眼眶有些发热,他欣赏的看着面前这个男人,模糊的想着他曾希望他成为自己的女婿的事情。这世界上,难得还有这样的感情,珮青何幸,珮青又何其不幸!
  “告诉我,梦轩,你为什么这样爱她?”
  “我不知道,”梦轩说:“见她的第一次我就被她吸引,她使我复活过来,在认识她以前,我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
  程步云了解那种感觉,注视着珮青,他不知道现在的她,算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她看起来那样安静,那样无欲无求,当梦轩握住她的手的时候,她也会抬起眼睛来看看他,对他迷茫的笑笑,这笑容足以鼓起梦轩的希望和快乐,他用充满信心的口气说:“她会好起来!她一定会好起来!因为我那么那么的爱她!”程步云忍不住又暗暗的叹息了。
  这天晚上,梦轩带着满身的疲倦回到家里。客厅中,和往常一般乱七八糟,美婵正和两个孩子一块儿看电视。一眼看到梦轩,小枫就直窜了过来,扑奔到梦轩的身边,一把抱住了父亲的腿。用她的小拳头捶着梦轩,她又哭又笑的喊着说:“爸爸,你到哪里去了?爸爸,你不要我们了吗?你讲都不讲一声就去台南了,你好坏!爸爸!你好坏!”
  那嚅嚅的童音,那软软的胳膊,那小脸蛋上晶莹的泪珠和笑靥……梦轩心中涌起一股歉意,把小枫抱了起来,他用面颊贴着她的小脸,揉着她,吻着她,用她来掩饰自己那份薄薄的不安。小枫躲开了脸,又叫着说:
  “爸爸!你没有刮胡子!好痛!”把头埋在父亲的怀里,她发出一串衷心喜悦的笑声。
  美婵站起身来,她依然带着她那种慵懒的笑和慵懒的美,走过来,她把手放在小枫身上,细声细气的说:
  “别闹爸爸啊,爸爸累了。”望着梦轩,她愉快的问:“你事情忙完了吗?怎么事情来得这么突然?”
  “是呀,”梦轩答非所问的:“家里没什么事吧?”
  “没有,只是姐姐和姐夫昨天晚上来过。”
  “哦?”梦轩抱着小枫,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小竹立刻拿一把小手枪比着他,要他举起手来,他笑着把儿子拖到面前来吻了吻,问:“他们有事吗?”
  “没有,”美婵笑嘻嘻的:“就是说你不可靠!”
  “阿姨说爸爸要讨小老婆了!”小枫嘴快的说,又接着问:“爸爸,什么叫小老婆?”
  梦轩皱拢了眉头,一阵厌烦的情绪压迫着他。
  “怎么,你那个姐姐每次来都要拨弄是非,你姐夫就会借钱,他们是怎么的?想给你另外作媒吗?”
  “瞧你,一句玩笑话就又生气了!”美婵说:“人家又不是恶意!台南怎么样?太阳很大吗?你好像瘦了不少!哦,对了,”她突然想了起来:“公司里张经理来了好多电话,问你回来了没有。”公司!他不能再不管公司的事了,他要有钱,才能够保护珮青呀!立即拨了张经理家中的电话,问了各方面的情形,幸好他有几个得力的助手,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条,谈了半小时的公事,小枫一直乖巧的倚在他的怀里,小竹则满屋子奔跑着放枪,一会儿自己是英雄,一会儿又成了强盗,英雄捉强盗,忙得不得了。美婵用手托着腮,津津有味的看着电视,不知道那是“宝岛之歌”还是“台北之夜”,一个满身缀着亮片片的女人正跟着鼓声在抖动,浑身的“鱼鳞”都在闪动着。他把手按在话筒上,对美婵说:
  “能把电视的声音弄小一点吗?”
  美婵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情愿的扭弱了电视的声音,梦轩奇怪她怎么对电视会有这样大的兴趣。
  打完了电话,洗了一个热水澡,梦轩才发现他有多么疲倦,躺在床上,他每一个骨节都像被敲散了一般,又酸又痛。阖上眼睛,他就看到珮青,那样软弱无助的躺着。他不放心她,不知道护士会不会不负责任?又不知道她会不会突然恢复神志,对于自己的处境茫然不解。又担心那个范伯南,会不会找到医院里面去欺侮她?他就这样胡思乱想,心中七上八下,眼前摇来晃去,全是珮青的影子。美婵仍然在客厅里看电视,电视对她的吸引力一向比什么都大。小枫溜了进来,爬上了床,躺在梦轩的旁边。用小胳膊搂着梦轩的脖子,她悄悄的说:“爸爸,今天晚上我跟你一起睡,好吗?”
  “不好,乖,这么大的女孩子应该自己睡。”梦轩揽着她,吻着她的额角说。“爸爸,你不像以前那样爱我了吗?”
  “谁说的?”他惊异的望着她,小女孩也是如此多心的动物!用手揉揉她的头发,他把她紧拥在胸前。“爸爸爱你,小枫,只是爸爸太忙了,有时顾不了太多的事。你这几天乖不乖?功课都做了没有?想不想爸爸?”
  “想,”她只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我每天晚上都等你,后来等呀等的,就睡着了。爸爸,你怎么去这么久呢?”
  “噢,以后要早早睡,别再等爸爸了,知道吗?”他心中有着几分歉意:“爸爸喜欢你早早睡。”
  “爸爸,你爱我多少?有一个房子那么多吗?”
  “比十个房子还要多!”
  孩子笑了,满足了,揽着父亲的脖子,她给了他一连串的亲吻,然后,在他的耳边低声说:
  “你以后不要再去台南了,好不好?”
  梦轩笑了笑,说:“去睡吧!乖乖。”夜深的时候,孩子们都去睡了,美婵躺在他身边,倦意浓重的打着哈欠,翻了一个身,她忽然轻轻的笑了起来,梦轩问:“笑什么?”“姐姐,”她说:“他叫我审你呢!”
  “审吧!”他说。“不,用不着,”她把手放在他的胸前:“你是不会变心的,我从来就信任你。”“为什么不怀疑?”“你如果要变心,早就变了。”
  “假如我变了心呢?”“你不会。”“如果呢?”“我死。”“怎么说?”他一愣。“我自杀。”他打了个寒噤,她发出一串笑声,头发拂在她的面颊上,他感觉得到她身体的温暖,把头倚在他的肩上,她笑着说:
  “我们在说什么傻话呀,你又该笑我是小娃娃了。”伸了个懒腰,再打了个哈欠,她阖上眼睛,几乎立即就入睡了,梦轩在夜色里望着她,一时反而没有了睡意,美婵,她是个心无城府的女人,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但是,这是不是也正是她聪明的地方?坐起身子,他燃起一支烟,一口又一口的,对着黑暗的虚空,喷出一连串的烟圈。
  珮青身体上的疾病,是一天一天的好了,她已经起居如常,而且,逐渐的丰满起来,面颊红润了,眼睛清亮了。但是,她的精神始终在混乱的状态中。
  这天下午,梦轩从公司中到医院里来,走进病房,珮青正背对着门,脸对着窗子坐在那儿,一头长发柔软的披泻在背上,穿着那件紫色的睡袍,安安静静的。冬日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在她的头发上闪亮。她微侧着头,彷佛在沉思,整个的人像一幅图画。梦轩走了过去,站在她的身边,对她愉快的说:
  “嗨!珮青!”她没有抬起头来,他这才发现,她手中正握着一粒紫贝壳,她凝视着那粒紫贝壳,专心一致的对着它发愣。这贝壳是在金嫂给她收拾的衣箱中发现的,大概是从一件旧衣服的口袋中落出来的。这贝壳上有多少的记忆啊!它是不是也唤回了珮青某一种的回忆呢?梦轩蹲下身子,把她的手捧在自己手中,低低的说:“珮青,还记得我们在海边的时候吗?”
  她用陌生的、防备的眸子看着他。
  “还记得我给你捡这粒紫贝壳吗?”梦轩热心的说:“我把衣服都弄湿了,差一点被海浪卷走了,还记得吗?那天的太阳很好,我说你就像一粒紫贝壳。”
  她的眼睛迷迷茫茫的,有一些困惑,有一些畏缩,有一些苦恼。“想想看,珮青,想想看!”梦轩鼓励的、热烈的凝视着她,急促的说:“我说你像一粒紫贝壳,问你愿不愿意让我这样子握着?你说愿意,永远愿意!记得吗?那时候我多傻,我有许多世俗的顾虑,但是,现在这一切都不成问题了,我要你生活得像个小皇后,我用全心灵来爱你,照顾你,珮青,你懂吗?你懂吗?”珮青茫然的看着他,那神情像在做梦。
  “珮青,”梦轩叹了口气,吻着她的手指说:“你一点都记不得吗?我是夏梦轩呀!夏梦轩,你知道吗?”
  她瑟缩了一下,那名字彷佛触动了她某一根神经,但只是那么一刹那,她又显出那种嗒然若失的神情来,望着窗子,她轻轻的说:“太阳出来了。”太阳是出来了。雨季中少见的阳光!梦轩顺着她的口气,说:“等你再好一点,我们出去晒晒太阳?嗯?”
  珮青不语,嘴边带着个楚楚动人的微笑,眼睛深幽幽的闪着光,如同沉湎在一个美丽的、不为人知的梦里,她说:
  “菱角花开了,吴妈不许我站在湖边……”眉头微蹙着,她忽然抬起眼睛来看着梦轩,愣愣的问:“吴妈那里去了?她去找爷爷了吗?”吴妈!梦轩脑子里闪过一道灵光,最起码,她的记忆里还有吴妈,如果能把吴妈找回来,是不是可以唤回她的神志?这想法让他振奋,拍拍珮青的肩,他用充满希望的口吻说:
  “你放心,珮青,吴妈会回来的,我帮你把她找回来,怎样?你要吴妈回来吗?”但,她的思想已经不知道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不再关心吴妈和菱角花,望着窗子,她喃喃的说:“天上的星星都掉下来了,你看到没有?跌碎了好多好多……”她忽然发现手里的紫贝壳,大惑不解的瞪着它,迟迟疑疑的举了起来问:“这是什么?一颗星星吗?”
  “是的,一颗星星,”梦轩叹息的说,有泪水涌进了他的眼眶里,阖起她摊开的手掌,他困难的咽下了满腔愁苦:“一颗紫颜色的小星星,是一个好神仙送你的。”他尝试着对她微笑。她居然好像听懂了,点点头,她握着紫贝壳说:
  “我可以要它吗?”“当然,它是你的。”她喜悦的笑了,反覆的审视着紫贝壳,眼睛里闪烁着天真的、孩子气的光芒。不过,只一会儿,她就忘记了小星星这档子事,而对窗帘上的一串流苏发生了兴趣,说它是紫藤花的鬈须,徒劳的翻开窗帘,要找寻花朵在哪里。当梦轩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回床上去的时候,她也非常顺从,非常听话,要她睡就睡,要她吃就吃,像个不给人惹麻烦的孩子。这使梦轩更加心痛,仆伏在她的枕边,他咬着牙低语:
  “珮青,珮青,好起来吧!老天保祜你的,好起来吧!你那么善良,不该受任何处罚呀!”
  三天后,梦轩居然找回了吴妈,找到吴妈并不难,他料到她离开珮青之后,一定会到妇女会去找寻工作,要不然就是去佣工介绍所。他先从妇女会着手,竟然打听了出来,像她那样的、外省籍的老妇人并不多,他很快的得到她新主人的地址。他一直找到那家人家,把吴妈接了出来。
  站在病房门口,吴妈哭着重新见到了她的“小姐”,梦轩已经把珮青现在的情形都告诉了她。但她仍然不能相信她的“小姐”已经失去了意识。看到珮青,她哭着跑进来,仆伏在珮青脚前,喊着说:“小姐,小姐呵!”珮青坐在椅子里,愕然的瑟缩了一下,迷茫的看着吴妈,抬起头来对梦轩说:“她,她要什么?”“小姐,”吴妈注视着珮青,不信任的喊:“你连我都不认得了吗?我是吴妈呀!你的老吴妈呀!”
  “吴妈?”珮青重复了一句,困惑而神思不属,慢吞吞的又说了句:“吴妈?”然后,她看到窗玻璃上的雨滴了,雨珠正纷纷乱乱的敲着玻璃,叮叮咚咚的。她微侧着头,十分可爱的低语着说:“下雨了。”
  “啊,我的小姐呀!”吴妈用手蒙住脸,抑制不住的大哭起来。“谁让你变成这个样子的呀?好菩萨!他们对你做了些什么事呵!”珮青轻轻的拂开她,一心一意的凝视着窗子,对吴妈悄悄的说:“嘘!别闹,好多小仙人在窗子上跳舞,你要吓着他们了!”
  梦轩叹了口气,把双手按在珮青的肩膀上,摇摇头说:“即使你病了,还是病得那么可爱!让那些小仙人为你舞蹈吧,他们一定是一群好心的小仙人!”
  吴妈重新回来侍候她的小姐了,但是,医院并非久居的地方,医生和梦轩长谈了一次,表示珮青应该转到精神病院去。梦轩知道那个地方,所谓精神病院,也就是疯人院,他无法把珮青当一个疯子,她又不吵,又不闹,安安静静的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但,精神科的医生检查过她之后,对梦轩说:“让她住院,她有希望治好!在医院里,有医生照顾、治疗和作记录,她治好的希望就大,如果不住院,我们没有办法可以了解她的详细病情。”
  “据您看,治愈的可能性是百分之几?”梦轩问。
  “交给我,”那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医生:“我认为,有百分之五十!”“我能不能派人侍候她?”
  “可以,反正她不会打人,没有危险性,可以在病房里加一张床。”“我不惜任何代价,”梦轩说:“无论花多少钱都没关系,只要能把她治好!”就这样,珮青住进了精神病院,梦轩不愿她和别的病人同住,给她订了特等病房,一间窗明几净的小房间,还有一间小会客室。吴妈在病房中加了一张床,寸步不离的伺候着她的小姐。梦轩每天来探视她,和她谈话,逗她笑,用鲜花堆满她的房间,用深情填满她的生活,她的笑容增加了,懂得倾听他谈话(虽然她并不了解),也懂得期盼他的脚步声了。
  日子就这样滑过去,一天又一天。春天来了,带来满园花香,夏天,窗外的藤萝架爬满翠绿的叶子,秋风刚扫过窗前,雨季的细雨就又开始叮叮咚咚的敲击玻璃了。日子就这样滑过去,一天又一天,第二年的春天来了。
12
  这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一早,鸟声似乎就叫得特别嘹亮,云特别的高,天特别的蓝,阳光也特别的耀眼。不到九点钟,梦轩已经到了医院里。珮青正站在病房中间,穿着一件簇新的紫色旗袍,披着件白色的毛衣。一头长发,系着紫色的缎带,亭亭玉立,飘逸如仙。梦轩停在门口,凝视着她,她也静静的望着他。然后,他张开了手臂,用充满感情的声音喊:
  “珮青!”珮青奔了过来,投进他的怀里,他的嘴唇热烈的压在她的唇上、面颊上、和额角上。在她耳边低低的说:
  “你美得像个仙子。”她愉快的抬起头来,深深的望着他,问:
  “是吗?”“是的。”她满足的叹口气,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轻声的说:
  “我好高兴,好高兴,好高兴!”
  吴妈提着一个衣箱,站在他们的身后,用手揉着眼睛,一直忍不住又要哭又要笑,心底在喃喃的感谢着那救了小姐的好菩萨。眼看着面前这一对相爱的人儿,她鼻子里就酸酸楚楚的。她从没有看过一个男人,会痴情到夏梦轩那个的程度,幸好有他!如果没有他,小姐的病会好得这么快吗,现在,总算什么都好了,小姐已经完全恢复,那个范伯南再也欺侮不到她了,老天到底是有眼睛的!
  “好了,”她终于唤醒了那两个痴迷的人:“我们该走了吧?小姐!”梦轩笑着挽住珮青,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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