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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伯乐

_7 萧红(当代)
  谈来谈去,总是谈得很连贯的,马伯乐偶尔把眼情扫了那蛋卷一下,就又想要动手,就又想要张口。恰好那女工又送上来一盘热的,是刚从锅底上煎出来的。
  马伯乐一看,心里就想:
  “这回可不能吃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当那蛋卷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回避说:
  “够了,够了。”
  可是女工仍旧把那碟子放在他的旁边。
  马伯乐想:
  “可别吃,可别吃。”
  连眼睛往那边也不敢望,只是王老先生问他一句,他就回答一句。不过一个人的眼光若没有地方放,却总是危险的。于是写伯乐就把眼光放在王老先生说话时那一动一跳的胡子上。
  王老先生那胡子不很黑,是个黄胡子,是个一字胡,很直很厚,一跳一跳的,看了好半天,怪有趣儿的。一个人的身上,若专选那一部分去细看,好比专门看眼睛或者专门去看一个人的耳朵,那都会越看越奇怪的;或者是那耳垂特别大,好像观音菩萨似的;或者是那耳垂特别尖,好像烙铁嘴似的,会觉得很有趣儿的。
  马伯乐正看得王老先生那黄胡子看得有趣的时候,那王老先生一张嘴把个蛋卷从胡子下边放进嘴里去了。
  马伯乐受了一惊:
  “怎么的,吃起来了!”
  马伯乐也立刻被传染了,同时也就吃了起来。
  一个跟着一个的,这回并没有塞住,而是随吃随咽的。因为王老先生也在吃着,没得空问他什么,自然他也就用不着回答,所以让他安安详详地把一盘蛋卷吃光了。
  这一盘蛋卷吃得马伯乐的嘴唇以外还闪着个油圈。
  吃完了。王老先生问他:
  “搬到武昌来不呢?…
  马伯乐说:
  “搬的,搬的。”
  好像说:
  “有这么好吃的蛋卷,哪有不搬的道理。”
  回到旅馆里,太太问他:
  “武昌那房子怎么样?”
  他说:
  “武昌那蛋卷才好吃呢!”
  太太在搬家的一路上就生着气,把嘴撅着。当上了轮渡过江的时候,江风来了,把她的头发吹蓬得像个小蘑菇似的,她也不用手来压一压,气得和一个气球似的,小脸鼓溜溜的,所以在那过江的轮渡上,她一句话不讲。
  小雅格喊着:
  “妈妈,看哪!那白鸽子落到水上啦,落到水上啦。”小雅格喊完了之后,看看妈妈冷冷落落地站着,于是雅格就牵着妈妈的衣襟,又说:
  “妈妈,这是不是咱家那白鸽子飞到这儿来啦?”
  大卫在一边听了就笑了。说:
  “这是水鸟啊,这不是白鸽子。”
  约瑟说:
  “那还用你说,我也认识这是水鸟。”
  大卫说:
  “你怎么认识的?”
  约瑟说:
  “你怎么认识的?”
  大卫说:
  “我在书上看图认识的。”
  约瑟说:
  “我也从书上看图认识的。”
  大卫瞧不起约瑟的学问。约瑟瞧不起大卫的武力。
  大卫正要盘问约瑟:
  “你在哪本书上看过?”
  还没来得及开口,约瑟就把小拳头握紧了,胸脯向前挺着,叫着号:
  “儿子,你过来。”
  马伯乐看着这两孩子就要打起来了,走过去就把他们两个给分开了。同时跟太太说:
  “也不看着点,也不怕人家笑话。”
  太太一声不响,把眼睛向着江水望着。马伯乐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子事,还在一边谈着风雅:
  “武汉有龟、蛇两山,隔江相望,长江汉水汇合于此,旁有大冶铁矿、汉阳兵工厂,此吾国之大兵工厂也……”
  太大还没有等他把这一段书背完,就说:
  “我不知道。”
  马伯乐还不知大太是在赌气,他说:
  “地理课本上不是有吗?”
  太太说:
  “没有。”
  马伯乐说:
  “你忘记啦,你让孩子给闹昏啦。那不是一年级的本国地理上就有?”
  马伯乐和太太嚷完了,一回头,看见大卫和约瑟也在那里盘道呢!
  大卫问约瑟说:
  “你说这江是什么江。”
  约瑟说:
  “黄河。”
  大卫说:
  “不对了,这是扬子江。地理上讲的,你还没有念过呢。”
  约瑟吃了亏了,正待动手要打,忽然想起一首抗战歌来:
  “……黄河……长江……”
  原来约瑟把黄河和长江弄混了,并非不知道,而是没弄清楚。现在想起来了。
  约瑟说:
  “长江……”
  大卫说:
  “不对,这是扬子江。”
  小雅格在旁边站着,小眼睛溜圆的,因为她刚刚把水鸟认错了,到现在她还不好意思,她自言自语地:
  “什么水鸟!鸽子鸟。”
  这时江上的水鸟,展着翅子从水面上飞去了。飞到远处绕了一个弯子,有的飞得不见了,有的仍旧落在水上,看那样子,像是在坐着似的,那水鸟胖胖的,真好像是白鸽子。
  这过江的小轮船,向前冲着,向前挣扎着,突突地响着。看样子是很勇敢的,其实它也不过摆出那么一副架儿来,吓唬吓唬江上的水鸟。
  遇到了水鸟,它就冲过去,把水鸟冲散了。遇到了波浪,它就打了横,老老实实的,服服帖帖地装起孙子来。
  这渡江的小轮,和那马伯乐从南京来到汉口的那只小船是差不多的,几乎就是一样的了,船身吱吱咯咯地响着。
  所差的就是不知道这船是否像载来马伯乐的那船似的已经保了险。若没有保险,那可真要上当了,船翻了淹死几个人倒不要紧,可惜了这一只小船了。
  但从声音笑貌上看来,这小船和载来马伯乐的那只小船完全是一母所生。没有第二句话,非兄弟,即姊妹,固为它们的模样儿是一模一样的,那声音是突突地,那姿态歪歪着,也是完全相同。
  这船上的人们,都好像马匹一样,是立着的,是茫然不知去向的,心中并没有期待,好像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目的地。甚或他们自己也真变成一匹马了,随他的便吧,船到哪里去就跟着到哪里去吧。
  因为是短途,不一会工夫也就到了。从汉口到武昌,也就是半点钟的样子。
  黄鹤楼就在眼前了。
  马伯乐觉得一切都妥当了,房子也有得住了,逃难也逃完了,也逃到地方了,太太也带来了。
  太太一带来,经济就不成问题。马伯乐觉得一切都“OK”,一高兴,就吟了一首黄鹤楼的诗,“诗曰”,刚一开头,马怕乐想不起来了,只记住了后两句:
  黄鹤一去不复返,
  此地空余黄鹤楼。
  太太站在这里一声不响,她的心境,非常凝炼,她不为一切所惑,静静地站着,什么水鸟,黄鹤楼之类,她连看也未看在眼里。她心里想着武昌那房子到底是个怎么样的,越想越想不出来。想来想去,窗子向哪面开着,门向哪面开着,到底因为她没有看过,连个影子也想不出来。
  “到底是几间房子,是一间,还是两间?”
  她刚要说出口,心里一生气就又不问了。哪有这样的人呢!连自己要住的房子都不知几间。她越想越生气,她转着那又黑又大的眼睛,用白眼珠瞪着马伯乐。
  马伯乐一点也不自觉,把两只手插在裤袋里,他一高兴,就又把那黄鹤楼的两句诗,大诵了一遍:
  黄鹤一去不复返,
  此地空余黄鹤楼。
  因为他的声音略微大了一点,全船的眼睛,都往他这边闪光。
  马伯乐心里说:
  “真他妈的中国人,不懂得鉴赏艺术……
  不一会,船到了码头,就都心急如火起来,跳板还没有落下来,有的人竟从栏杆跳出去了。等那跳板一落,人们就一拥而出,年富力强的往前冲着,老的弱的被挤得连骂带叫。
  马伯乐抱着小雅格,他的脑子里一晃忽,觉得又像是来到了淞江桥。
  走到了岸上,他想:这可奇怪,怎么中国尽是淞江桥呢!
  马伯乐流了一头汗,鼻子上跌坏的那一块蒙着药布还没有好呢。
  但这仅仅是吓了马伯乐一下,实际上是并没有什么的,不一会工夫也就忘记了。何况逃难也逃到了终点,房子也有了,经济也不成问题了。
  所以不一会工夫,马伯乐就又活灵活现了起来,他叫洋车的时候,他就打了那车夫,因为从汉阳门码头到磨盘街本来是八分钱,现在要一毛二,这东西真可恶,不打他留着他嘛!
  “他发国难财呀,还有不打的嘛!”到了王公馆,马伯乐还这么嚷着。
  王老先生点头称是,并且说:
  “警告警告他们也是对的。”
  王老先生又说:
  “我前天囤了点煤碳,三天就赚五分,五天就是一毛钱的利……俺早晨起来,去打听打听市价,你说怎么样?俺叫了一个洋车,一开口就是一角半。平常是一角,现在是一角半啦,俺上去就是一个耳光子,打完了再说……”
  马伯乐在旁边叫着:
  “打的对,他发国难财呀。”
  马伯乐太太一进屋就看见客厅里摆着那尊铜佛了,她想,莫不是王先生已经不信耶稣教了吗?所以教友见了教友那一套应酬的话,太太一个字没敢提,只是心里想着,赶快到自己租的那房子去吧。
  太太和孩子们都坐在沙发上,只是约瑟是站着的,是在沙发上跳着的,把那蓝色的罩子,踩了一堆一堆小脚印。太太用眼睛瞪着约瑟,约瑟哪里肯听;太太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心里说:孩子大人都这么会气人。嘞嘞嘞嘞的,也不知嘞嘞些什么。她用眼睛瞪了马伯乐好几下。马伯乐还不明白,以为是茶洒在衣服上了,或是什么的,直是往自己西装的领上看着,看看到底也没有什么差错,于是还和王老先生谈着。
  一直谈到昨天所吃的那蛋卷又端上来了。于是马伯乐略微地吃了两个。
  吃完了,才告辞了王家,带着东西,往那现在还不知房子在什么地方的方向走去,只是王家的那男工在前边带领着。
  太太气得眉不抬,眼不睁。
  在那磨盘街的拐角上,那小院门前连着两块大石头,门里长着一棵批耙树,这就是马伯乐他们新祖的房子。
  在那二楼上,老鼠成群。马伯乐先跑上去看了一趟,一上楼就在楼口把头撞了一下。等上去,第一步就在脚下踩着一个死老鼠。
  这房子空空如也,空气倒也新鲜。只是老鼠太多了一点,但也不要紧,老鼠到底是怕人的。
  马伯乐一站在这地板中央,那小老鼠就不敢大模大样地跑了,就都缩着脖子在门口上转着滴溜溜的闪亮的眼睛,有五个都藏起身子来了。
  一共两间房。
  马伯乐对于这房子倒很喜欢,喜欢这房子又破又有老鼠,因为这正和他逃难的哲学相符,逃起难来是省钱第一。
  这时太太也上楼来了。太太的意见如何,怕是跟马怕乐要不一样的。
  第六章
  马伯乐每天早晨起来,都静静地向着窗口观望着那批粑树,很久很久地观望。久了,不单是观望,而是对那批粑树起了一种感情了。下雨天,那树叶滴滴嗒嗒地往下滴着水,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从树上滴下来的水滴似乎个个都有小碟那么大,打
  在地上啪嗒啪嗒的。
  马伯乐每天早晨起来,都是静静地观望那批粑树,有时手里拿了一本书,对着那窗口坐着。
  马伯乐觉得人生是幸福的。人生是多么幸福,要吃有吃,要喝有喝,窗外还有批粑树。
  马伯乐在这房子里已经是五六天过去了。太太虽然闹了几场,是因为这房子太坏。马伯乐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因为他想:已经来到汉口了,你可就跑不回去了。
  于是他心安理得地过起生活来。何况离他住的地方不远,就有一个“未必居”包子铺,他又可常常去买包子吃了。
  他每一次和太太怄气,就去买包子吃,吃了三五个回来,果然气就没有了。屡试屡验,非常之灵。
  “未必居”包子铺,转了两个小弯就可以到了,门口挂着一牌匾,白匾黑字,那块匾已经是古香古色的了,好像一张古雅的字画,误挂到大街上来了。
  “未必居”包子铺一向不登广告,门口也并没有什么幌子,只凭着”未必居”三个子,也看不出这三个字就有包子含在其中。但是它的名声远近皆知。住在汉口的,过到武昌来,若是风雅的君子,就要到“未必居”买上几个包子带回去,或是也不管肚子饿不饿,就站在那里吃上两个热的去,连吃连声说好。吃完了,把油手指往嘴唇上一抹,油亮亮地就走出来了。
  因为这包子铺是不设座位的,愿意吃不吃,愿意买不买,做的是古板正传的生意,全凭悠久历史的自然昭彰。所以要想吃热的就得站着吃。绝没有假仁假意招待了一番后讨小账的事情。
  这生意做得实在古板,来了顾客不但不加以招呼,反而非常冷淡,好像你买不买也不缺你这个买主。
  你走进去说:
  “买包子。”
  那在面案上正弄着两手面粉的老板娘只把眼睛微微地抬了抬:
  “等一下”
  她说完了,手就从面案上拾起一张擀好的包子皮来,而后用手打着那馅子盆上的姣绿姣绿的苍蝇,因为苍蝇把馅子盆占满了,若不打走几个,恐怕就要杀生的,就要混到馅子里,包成了包子把那苍蝇闷死了。
  买包子的站在一边等着,等到老板娘包了三五个包子之后,而后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一路赶着落在她鼻子上的苍蝇,一路走过来。百般地打,苍蝇百般地不走。等老板娘站稳的时候,苍蝇到底又落在她的鼻子尖上了。
  老板娘说:
  “要几个?”
  这时候,那锅上的蒸笼还是盖着的。
  买包子的人说,要三个,或是要五个。说完了老板娘就把手伸出去,把那包子钱先拿过来,而后才打开蒸笼。包子是三分钱一个。若没有零钱,就交上了“毫票”。这时候蒸笼的盖还是不开的,,老板娘又到钱篓子里找零钱去了。
  等一切手续都办理清楚了,才能打开蒸笼。打开蒸笼一看,包子只剩了孤单单的一个了。
  于是又退钱,又打着落在她鼻子上的那一个苍蝇。实在费工夫,这一个包子出了蒸笼。”
  但是买主不但不觉得不耐烦,反而觉得这包子更好吃,于是非常珍贵地用荷叶托着。临出门口的时候,还回头问着:
  “等一下有吧?”
  只听那里边回说:
  “下半天来吧,现在不卖了。”
  买包子的人,也不想一想,包子铺是为着卖包子的,为什么一会卖一会就不卖了呢?只是人人都说:
  “‘未必居’那包子铺的架子才大呢,一去晚了就没有。”
  不但晚了没有,来早了也是没有的,一天就是上半天有那么一阵,下半天有那么一阵,其余的时间就是有他也不卖。
  买包子的人也知他明明有:他就是不卖的。因为有也不卖,人们就更佩服它的特殊的性格了。
  下雨天,姑娘撑着伞去买包子,老人拄着杖子去买包子。包子就是买不到,人们就是越觉得满意,困为这包子是非常珍贵难得的。物以稀为贵,于是就觉得“未必居”的包子越发的好。
  马伯乐早晨起来,拿它当点心吃。到了下午四五点钟,又觉得肚子里边空,于是一天两次去买包子。不单是买,而且还站在那里看,看到底是怎么做法。将来离开了武昌,到别的地方去,哪里还有这‘未必居,呢?不如赶早学着点,将来自己下手做。
  这包子和普通的包子一样是发面的,做起来圆圆的带着榴,不过发面里略微加点糖,吃起来甜丝丝的。里边也是肉馅,唯有这肉馅有些不同,是猪肉馅,肉连切也不切,先是整个大块放进大锅里去煮,煮好了取出来再切。切碎了还不能够成为包子的馅,至少要再炒一遍,炒的时候,还要放些个豆酱,其余的什么也不要了,葱,蒜都不要。
  这就是“未必居”包子的要诀。
  马伯乐到王公馆去,就向王老先生宣传,因为王老先生也是最喜欢吃“未必居”的包子的。马伯乐之所以认识这包子还是由于王老先生介绍的。
  马伯乐说那包子一点稀奇没有,面里边放一点糖,猪肉炒一炒就是了。
  王家大小姐是一个斯斯文文的大姑娘,她抢着说:
  “看花容易,绣花难。若是我们也会做,人家还开包子铺做什么。”
  王家大小姐,素性斯文,虽然与马伯乐自幼在一起玩,但是因为十年不见,各自都长大了。尤其是王小姐,离开青岛的时候,才十三岁,现在已经二十三岁了。
  所以当她说完了这句话,就觉得有点不大得体,羞得满脸发烧,转回身就从客厅跑出去了。
  因为特别慌张,在那红线绣着金花的门帘上,还把头发给碰乱了。王大姑娘的头发是新近才烫卷着的,对着镜子去修饰去了。
  不曾想,在那镜子里边,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头发,而是自己红得可怕的脸色,那脸好像在下雨的夜里,打闪时被闪光所炫耀得那么红。
  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很可怕的,连她自己也不敢看了。心里头非常害怕,想不到,怎么镜子里边是那么一张脸呢?从来没有见过,可是从来不认识的。
  于是她离开那镜子了,头发也并没有梳理,就到自己装饰得很好的小沙发上坐下了。坐在那里越想越生气,而也越想越冤枉,而又越想越委屈。不知道是为什么,就好像受了人家的欺侮了一般,而这欺侮又偏偏是没有什么事实的,不能对任何人去讲说的。若是在小孩子的时候,就要到母亲那里去哭一场。可是现在已经长大了,母亲并不是随时都在身边的,若说这么大的姑娘,特别遣人把母亲请来,好坐在母亲的旁边哭一场,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何况什么因由也没有呢。
  于是她就在沙发上坐着,自己镇定着自己,企图把这种连自己也不情愿的伤心抑制下去。
  王小姐在武汉大学里念书。武汉大学就在武昌的瑶咖山上。
  王小姐是去年毕了业的,所以那边不常去了。
  但是那边东湖的碧油油清水,她每一想起来,她总起着无限的怀恋的心情,从前她每天在东湖上划船。宿舍就在湖水的旁边,从窗子就可以望见的。那时候也并不觉得怎样好。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时间快得就好像做梦似的,三四年的工夫匆匆地过去了。离开那学校已经一年有余了。
  王小姐过去在那学校里边是有一个恋人的,也许不是什么恋人而是朋友,不过同学们是好说这样的话的。
  昨天那王小姐的朋友还来看过她,并且还带来了一束紫色的就是那东湖上的野花给她。她把那花立刻找了一个花瓶,装了水,就插上了,而且摆在客厅的长桌上了。她本来有心立刻就拿到自己房里来的,但觉得有母亲看着不好意思那样。其实那花是她的朋友送给她的,她本来不必摆在客厅里,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勉强地摆在客厅里了。
  可是不一会,朋友一走,她就把花端到自己的房里来。因为她越看那花越漂亮,小小的花,小小的叶,紫花中间还有白心。
  现在这花就在她自己的镜台上摆着。
  听说他要订婚了,不知道是真的不?昨天他来的时候,她想要像说笑话似的,随便问他一声,后来不知怎么岔过去了。
  现在她坐在那为她自己而装饰的小沙发上。她看到那花瓶里的花,她就顺便想到昨天那件事情上去。她觉得真好笑,人家的事情,用咱这么费心来问他做什么?
  王小姐的这间小屋,窗台上摆着书,衣橱上也摆着书,但是并不零乱,都摆得非常整齐。她的这间小屋里,成年成月地没有人进来。但是看那样子,收拾得那么整洁,就好像久已恭候着一位客人地到来似的。
  尤其是那小沙发,蓝色的沙发套上缀着白色的花边,左手上一块,右手上一块,背后一块。花边是自己亲手用勾针打的,是透笼的,轻轻巧巧的,好像那沙发并不能坐人了,只为着摆在那里看着玩似的。
  现在她还在沙发上坐着,她已经坐了许久了。她企图克制着自己,但是始终不能够。她的眼里满含了眼泪,她不知从哪里来的悲哀。她看一看红红的灯伞,她觉得悲哀。她看一看紫色的小花,她觉得委屈。她听到客厅里的那些人连讲带说的欢笑声音,她就要哭了。
  不知为什么,每当大家欢笑的时候,她反而觉得寂寞。
  最后,她听那客厅的门口,马伯乐说:
  “明天来,明天来……”
  于是客厅不久就鸦雀无声了。接着全院子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好像一个人睡在床上,忽然走进梦境去了似的。
  王小姐听到马伯乐说“明天来,明天来”这声音,就好像十年前他们在一起玩,玩完了各自回家去所说的那“明天来”的声音一样。她还能够听得出来,那“来”字的语尾特别着重,至今未改。
  但那已经是十年前了,而现在是十年以后了,时间走的多么快,小孩子变成大人了。再过几年就老了,青春就会消失了的。
  一个人刚长到二十岁,怎么就会老呢?不过一般小姐们常常因为她们充满着青春,她们就特别骄傲。
  于是眼泪流下来,王小姐哭着。
  她想起了许多童年的事情,登着梯子在房檐上捉家雀,……下雨天里在水沟子里捉青蛙,……捉上来的青蛙,气得大肚子鼓鼓的,……
  王小姐一想到这里,又是悲哀,又是高兴,所以哭得眼睛滴着眼泪,嘴角含着微笑。
  她觉得保罗是跟从前一样的,只是各处都往大发展了一些,比方鼻子也大了一点,眼睛也长了一些,似乎是黑眼珠也比从前大了。
  她越想越觉得有意思,人是会忽然就长大了的。
  “不单长大,而且还会老呢!”
  王小姐心里边这样想着,一想到这里,忽然觉得保罗不单跟从前不一样了,而且完全不一样了,完全变了。
  眼睛从前是又黑又蓝的,而现在发黄了,通通发黄了,白眼珠和黑眼珠都发黄了。再说,那嘴唇也比从前厚了。
  一个人怎么完全会变了呢?真是可怕,头变大了,身子变长了。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那声音比从前不知粗了多少倍,好像原来是一棵小树枝而今长成了一个房梁了似的,谁还能说今天这房梁就是从前那棵树枝呢?是完全两样的了。
  马伯乐来到汉口不是一天的了,她并不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他,那么为什么她今天才考虑到他?似乎马伯乐在十年之中都未变,只是这一会工夫就长大了的样子。
  但是王小姐她自己并不自觉,因为这些日子她的思想特别灵敏,忽然想东,忽然想西。而且容易生气,说不吃饭了,就不吃饭了,说看电影就看电影去。
  这样下来已经有不少日子了。
  她这样的悲哀和焦躁,她自己也觉得没有什么中心主题。
  只不过,她常常想到,一个人为什么要“订婚”?
  而尤其是最近,那个朋友真是要订婚了吗?她早就打算随便问他一声,都总是一见了面就忘记,一走了就想起。有时当面也会想起来的,但总没有问。那是别人的事情问他做什么呢?
  可是一到了自己的房里,或是寂寞下来的时候,就总容易想到这回事情上去。
  一想到这回事情上去,也没有什么别的思想,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见解,只觉得一个好好的,无缘无故地订的什么婚?她只觉得有些奇怪就是了。
  近来王小姐的烦恼,也就是为这“奇怪”而烦恼。
  她的血液里边,似乎有新的血液流在里边了,对于一切事情的估量跟从前不一样,从前喜欢的,现在她反对了;从前她认为是一种美德的,现在她觉得那是卑鄙的,可耻的。
  从前她喜欢穿平底鞋,她说平底鞋对于脚是讲卫生的;可是现在她反对了,她穿起高跟鞋来。从前她认为一个女子斯斯文文的是最高雅的;现在她给下了新的评语,她说那也不过是卑微的,完全没有个性的一种存在罢了。
  不但这种事情,还有许许多多,总之,她这中间并没有过程,就忽然之间,是凡她所遇到的事物,她都用一种新的眼光,重新给估价了一遍。
  有一天下着小雨,她定要看电影去,于是穿着雨衣,举着雨伞就走了。她非常执拗,母亲劝她不住。走到街上来也不坐洋车,就一直走。她觉得一个人为什么让别人拉着?真是可耻。
  她走到汉阳门码头,上了过江的轮船。船上的人很拥挤。本来有位置她已经坐下了,等她看见一个乡下妇人,抱着一个小孩还站着,她就站起来把座位让给她了。她心里想:“中国人实在缺少同情心。”
  她在那儿站着的对候、她觉得背后有人说话,第一个使她感到,或许就是那同学,就是那要订婚的人。
  等回头一看,却是马怕乐。
  这想错了似乎把自己还给吓了一跳。
  马伯乐是自己一个人,没有带太太,也没有带孩子。
  本来他们小的时候在一起玩,那时候,谁还有太太,谁还有孩子呢?
  在马伯乐结婚的前一年,他们就已经分开了。所以今天在轮船上这样的相会,又好像从前在一起玩的时候的那种景象,非常自由,不必拘泥礼节。
  但是开初他们没有说什么,彼此都觉得生疏了,彼此只点了点头。好像极平凡的,只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并不是朋友的样子。过了几秒钟,马伯乐才开头说了第一句话,但是那话在对方听来,一听就听出来,那不是他所应该说的。那话是这样的:
  “过江去呀?”
  很简单,而后就没有了。
  这工夫若不是马伯乐有一个朋友,拍着肩膀把他叫到一边去了,那到后来,恐怕更要窘了。
  一直到下了轮船,他们没有再见。王小姐下船就跑了,她赶快走,好像跑似的。一路上那柏油马路不很平,处处汪着水,等她胡乱地跑到电影院去,她的鞋和袜子都打湿了。
  她站在那买票。那卖票人把票子放在她手里的时候,她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等第二个人把她挤开的时候,她才明白了,她是来看电影的。
  至于马伯乐那方面,刚刚从大痛苦中解脱出来,那就是说,受尽了千辛万苦的逃难,今天总是最后的胜利了。
  管他真胜利假胜利,反正旁边有“未必居”包子吃着。眼前就囫囵着这个局势。
  所以一天到晚洋洋得意,除了一天从窗口看一看那窗外的批粑树之外,其余就什么也不管了。
  太太同他吵,他就躲着,或是置之不理;再不然,他生起气来,他就说:
  “你们回青岛好啦!”
  他明知道她们是回不去了,所以他就特别有劲地嚷着,故意气他的太太。
  他的太太又来了她的老毛病,却总是好哭。在马伯乐看了,只觉得好笑。他想:哭什么呢?一个人为什么那么多的眼泪呢?
  太太的哭,显然他是不往心里去,也不觉得可怜,也不觉得可恨,他毫无感觉地漠视着她。
  早晨起来,他到“未必居”包子铺去买包子。下半天睡一觉,醒了还是去买包子。
  除了看批粑树买包子之外,他还常常到汉口那方面去探信,什么人来了,什么人走了。其中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但听了之后,大体上是满意的,因为人越来越多了,后来的连房子都找不到了。很少赶得上他那么幸福的。于是唯有他才是得天独厚的,万幸万幸。马伯乐从大痛苦中解放出来之后,他什么也不再需要了,非常饱满地过着日子。也许以后还有什么变动,不过暂时就算停在这里了。
  所以王小姐对他的那种相反的热情,他根本不能够考虑,他也根本不知道。
  但自从在船上的那次相会,马伯乐也或多或少的感到有点不大对,那就是当他下船的时候,他想要找到她,但是找不到了,看不见了,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分明记得她站着的那个地方,但是那地方没有她。
  没有看到也就算了。马伯乐慢慢地走着,他打算到一个刚刚从上海来的朋友那边去谈谈,听听或者有一些什么新的消息,听说“大场”那边打得最激烈,是不是中国兵有退到第二道防线的可能?去谈谈看。
  马伯乐一边想着一边慢慢地走。在岸上,一抬头,他又看见王小姐了。
  王小姐在前边跑着,撑着雨伞。
  他想要招呼住她,但又没有什么事情,竟这样地看着王小姐走远了。蓝色的雨衣,配着蓝色的雨伞,是很深沉的颜色。马伯乐看着她转弯了,才自己走他自己的路去了。
  第二天,马伯乐照样去买了“未必居”的包子来。本来觉得不饿,打算不去买了,但是几个孩子非拉着去买不可。他想既然成了习惯,也就陪着去了。可是买回来,他并没有吃,他把衣裳用刷子刷了一刷就走出去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小雅格手里还拿着两个包子说:
  “爸爸,这是你的。”
  下半天马伯乐又出去了。太太以为他又是到蛇山上去喝茶,让他把小雅格带着,觉得在家里闹。马伯乐没有带就走了。
  他到王家来了两次,似乎王小姐都不在家。本来他自己也不承认是来找王小姐的,于是就在客厅里坐着,陪着王老太太谈了一些时候。谈得久了一点,他就站起来走了。
  到了晚上,他又来了,恰巧客厅里边没有人,说是王老先生和王老太太都出去了,说是过江去看汉戏。
  马伯乐于是问:
  “大小姐在家吧?”
  马伯乐到王家来,从来没有单独请问过她们的大小姐。于是那女工好像受了一惊似的,停了一停才说:
  “我去看看。”
  一出了客厅的门,那女工就在过道里问着一个小丫环:
  “大小姐说是跟老人家去看戏,去了没有?”
  那毛头小丫环还没有张开嘴,大小姐就从那枣红的厚门帘里走出来。她是出来倒水的,手里还拿着一个茶杯。显然她是在床上躺着的,头发有些乱了,领子上的钮扣开着,而且穿着拖鞋。
  “你们嚷嚷什么?老太太一出去,你们这回可造反啦。”
  她们说:
  “不是,马先生找你。”
  她想是什么马先生呢?她问:
  “电话吗?”
  女工说:
  “在客厅里。”
  王小姐把杯子放下了,放在了门旁的茶桌上。回头往客厅一看,从那门帘的缝中她看见了马伯乐。
  她说:
  “保罗!”
  因为她受了一点惊,她就这样说了出来。她本想回到房里去,把头发梳理一下,或是穿上一双鞋子,但是都没有做到,只把领子上的钮扣扣上了就向客厅里走去。因为她分明看见了,保罗从那开得很大的门帘缝中早就看见她了。又加上近来她认为一个女子太斯文了是不好的,于是就大大方方地走近客厅去。
  马伯乐看她来得这么痛快大方,就指着长桌上正在打开着一本书说:
  “这书我看过的,很好,翻译的也不坏。”
  王小姐把书拿到手里,合上了,看了看那封面:
  “不错,是我借来的,还没有看完。”
  于是就放在一边了。
  马伯乐说:
  “我打算借几本书看,你手头可有什么书吗?”
  王小姐说:
  “我乱七八糟有一些,你要看一看吗?”
  王小姐带着马伯乐就到她自己房里来。一边走着一边说:
  “一个人不读书是不行的。”
  马伯乐也说:
  “中国人,就是中国人不读书。全世界上的人,哪国人不读书?”
  等进了那小房间,马伯乐还说着:
  “人家外国女人,就是到公园去,手里也拿一本书。一边哄着孩子一边看书。”
  “真是不同啊,咱们中国人太落后了。一出了学堂的门,谁还念书呢!念书的真是傻子。”
  王小姐的屋里非常干净,书摆在窗台上。他们先去看了看那书,马伯乐随意选了几本而后才坐下来。校到这
  王小姐坐在沙发上,让马伯乐坐在镜台前边的那只小凳上。
  这屋子很好,就是小了点,初一看来好像一个模型似的,但也正因为它小,才有一种小巧玲珑的趣味。
  他们没有谈什么就又回到客厅里去了。在客厅里讲了一番武汉大学的情形,讲了各位教授。还有一个笑话,其中就有这么一位教授,对学生们说亡了国不要紧,只要好好地念书……
  他们谈得很愉快的,似乎他们是在社交的场合中似的,只是彼此尊敬,而不能触到任何人的情感的一面。
  女仆隔一会献一杯茶来。他们二位就都像客人似的坐在那里,或者以为这二位就都是这家的主人,一位是少爷,一位是小姐。
  谈到九点多钟,马伯乐才走了。
  二位老人家去看戏,还没有回来。
  王小姐想写两封信,但都没有写成,就倒在床上睡了。睡了一些时候,也没有睡着,就听母亲回来了。经过了客厅走到她自己的房里去了。很有意思的,她一边走着一边说那汉戏的丑角怎样怎样不同,鼻子上的那白色也抹得稀奇哩!
  王小姐是关了灯的,因为有月亮,屋里是白亮亮的。夜里不睡,是很有意思的,一听听得很远,磨盘街口上的洋车铃子,白天是听不见的,现在也听见了。夜里的世界是会缩小的。她翻了一个身,她似乎是睡着了。
  第七章
  从此以后,马伯乐天天到王家来。王小姐也因此常常候在家里,本来要看电影去或是做什么,因为一想到,说不定保罗要来的,于是也就不出去了。
  在客厅里常常像开晚会似的,谈得很晚。王老太太也是每晚陪着,王老先生若是没有什么事,也没有不陪着的。
  这样子过了很久,好像从前那种已经死灭了的,或者说已经被时间给隔离得完全不存在了的友情,又恢复了起来了。
  老太太常常指着女儿说,保罗哥小的时候这样,那样,说得似乎这些年来并没有离开过似的,有时那口语竟亲近得像对待她自己的儿子似的了。
  遇到了吃饭的时候,马伯乐就坐到桌子上来一起吃饭,就好像家里人一样的,方桌上常常坐着四个人,两位老人带着两个孩子。
  这样子过了很久。有一天晚上正在吃饭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电话,把大小姐叫出去了。
  那电话设在过道的一头上。大小姐跑出去听电话,一去就没有回来。女仆进来报告说:
  “大小姐不吃饭了。老太太去看看吧!”
  大家一听,果然是后边房间里有人在哭。
  王小姐伏在床上,把头发埋在自己的手里,眼睛和鼻子通通哭湿了。旁边的小小的台灯,从那朱红色的灯伞下边放射着光辉,因为那灯伞太小了一点,所以那灯光像似被灯伞圈住了似的,造成了铜黄色的特别凝练的光环。
  老太太问她哭什么,她一声不响。老太太也就放下那枣红的门帘口去了,好像对于女儿这样突然会哭了起来表示十分放心似的,她又回到客厅的桌上吃饭去了。
  王老先生也没有细问,仍旧跟马怕乐谈着关于前线上伤兵的问题。
  马怕乐说这一次打仗是中国全民族的问题,所以全国上下,钱的应该出钱,有力的应该出力;他还讲了他要当兵打日本的决心,他说:
  我已经给家去过信,征求父亲的同意我要当兵……”
  王老先生一听,似乎就不大同意,说:
  “当兵自然是爱国的男儿的本分,但是有钱出饯,有力出力也就够了,我想有钱的就不必出力了。”
  马伯乐一看,当兵这些话显得太热了点,怕是不大对王老先生的心思。于是就说:
  “当兵,像我们这样的知识分子人家也不要啊!不过是所谓当兵,就是到前方做救护工作。”
  王老先生觉得做救护工作还是一种激烈的思想,于是就劝阻着说:“我看这也不必的,要想为国家献身,何必一定到前方去。
  委员长说过,后方重于前方,后方也正需要人材的,比方物价评判委员会,我就在那边工作……民生是第一要紧。什么叫做民生?就是民食,尤其是在这抗战期间,物价是绝对不应该提高的。我们具有远大眼光的政府,有见于这一点,就不能不早做准备。物
价评判委员会,主要的就是管理民食的总机关。”
  说完了就问马怕乐:
  “你也愿意找一点工作吗?”
  出乎马怕乐意料之外的这一问,他立刻不知道怎样回答了,想了一下才说:“愿意。”
  “ 那么我可以安置你到物价评判委员会里去。”
  马伯乐赶快地间:
  “那里边不忙吗?”
  王老先生说:
  “本来是什么事也没有,会忙什么呢?也不过就是个半月开一次会,大家谈谈,讨论讨论。”
  刚说完了,就来了电话,电话铃子在过道里铃铃地响着,响了好半天才有人去接话。
  王老先生说:“她们一个一个的都做什么?慢慢地连电话也没人接了。”他显然说的是女仆们。
  这电话显然是有事情。王者先生到那边简单他说了几句就 转来了。
  坐到桌子边,很炔把半碗饭吃下去了。以前的半碗,半个钟头也没有吃完,现在一分钟就把剩下来的半碗吃完了。
  他站起来一边说,一边把吃饭时卷起来的长衫柏子放下。
  “我囤了点煤,现在趁着市价高,打算卖出去……谈着谈着,我把这桩事忘了。电话就是为这个。”
  一转身,王老先生戴起黑色呢帽,拿起手杖来,很稳重地走了。似乎国家的事情要不放在这样人的身上,是会靠不住的。
  王老先生走了之后,马伯乐也觉得应该走了,好像老太太一个人故意陪着似的,有点不太好。但几次想到这里,可是又都没有走,因为王小姐在那边,到现在始终没有声音。大概是不哭了,但为什么不出来呢?
  马伯乐很希望老太太能够进到小姐那屋子去一次。但是老太太像是把小姐哭的那回事给忘了似的。希望从老太太那里听
  一句她的情景,马伯乐几次故意往那上边提,说:
  “小姐她们那武汉大学风景真好,你老没有去逛一逛吗?”
  老太太说:
  “是的,我去逛过啦,夏天的时候还去来的,都是桂英(女儿的名)带着我……那水呀绿油油的,那山也是好看……”
  马伯乐看老太太叫桂英,他也就叫桂英了,他说:
  “桂英毕业之后,没有做点事吗?”
  老太太说:
  “没有呢,那孩子没有耐性,不像小的时候了,长大了脾气也长坏了。”
  马伯乐再想不出什么来说的了。想要走,又想要再坐一会;坐一会又没有什么再坐的必要,走又不情愿,于是就在客厅里一边犹豫着一边翻着报纸。
  一直到了很晚,王老先生都回来了,马伯乐才从那个带有一个小花园的院子走出来。
  他很颓唐的,他走在刺玫的架下,还让那刺玫带着针的茎子刺了脸颊一下。他用手摸时并没有刺破,而那手却摸到鼻子上那块在淞江桥跌坏的小疤痕。
  夜是晴朗的,大大的月亮照在头上。马伯乐走出小院去了。
  王家的男工人在他的背后关了门,并且对他说:
  “马先生,没有看见吗?又来了一批新的伤兵啊!”
  男工人是个麻子脸,想不到在夜里也会看的很清晰的呢,可见月亮是很大很亮的了。
  一走出胡同口,往那条大街上回头一看就是一个伤兵医院。那里边收容着六七百的伤兵:马伯乐是晓得那里边没有什么好看的,也不回头,简直走回家去了。
  想不到就在他住的磨盘街上,也开了伤兵医院了。那里一群兵在咕咕哝哝地说着话。
  他想这定是那新来的伤兵了。等经过了一看,并不是的,而是军人的临时宿舍,那些兵都穿得整整齐齐的,并没有受伤。
  马伯乐带着满身的月亮,敲着家门。因为那个院子住着很多人家,所以来给他开门的不是他的太太,而是楼下的一个女人。
  不一会马伯乐就登登上楼去了。
  太太在楼上还没有睡,手里拿着针线,不知在缝什么。
  马伯乐一看就生气,一天到晚地缝。
  “天不早了,怎么才回来呢?”
  马伯乐往他的小帆布床上一躺:
  “才回来,当兵去还回不来了呢!”
  太太非常莫明其妙,但一想也许又是在外边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于是没有理他,不一会就关了灯了。
  第八章
  不久马伯乐就陷进恋爱之中了。他们布置了一个很潦草的约会。
  约定了夜九点钟,在紫阳湖边上会见,王家的住宅就在紫阳湖上,没有多远。
  离九点钟还差十分钟,马伯乐就预先到了湖上的那个石桥上徘徊着。
  他想她也快来了。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着。他围绕着湖,看着湖的四周围的人家的灯光。
  不一会王小姐就来了。马伯乐在想着:她来的时候,第一句该说些什么呢?或者谈伤兵吧,或者谈前方的战事。但是王小姐来的时候,这些都没有谈,而且什么也没有谈,彼此都非常大方,
  一走拢来,就并肩向前走去了,好像他们是同学,下课之后,他们在操场散步似的。
  他们谁也不说什么。那条环湖路是很僻静的。很少有灯光,偶尔除了对面来了一部汽车,把他们晃得通体明亮,其余的时间,他们都在黑暗之中向前走着。好像他们故意选了一条黑暗的路似的。
  他们走了七八分钟,才遇到了一个有亮光的街道。但是一分钟就过去了。他们仍旧消失在那黑暗的夜里。因为他们俩都没有
  声音,所以那脚下的石子好像代替了他们在说话似的,总是嚓嚓地在响着。
  半点钟之后,他们走到一条很宽的大道上去。沿着那条道,如果再往前走,连人家的灯光也不多了。只有更远的几十里路之外,那地方有一片灯光。
  那或者是城郊的什么村镇吧?
  马伯乐如此地想着。
  他们又走了一段,在那野地上来了两只狗,向他们叫了一阵。
  他们并没有害怕,只是把脚步略略停了一停,似乎那狗是劝告他们;“你们回去吧!”于是他们就转回身来往回走了。
  路上仍旧是一句话不说。
  他们又走了半点钟的样子,就又回到了那桥上。他们都觉得这路是很短的,不值得一走,一走就走到了头了,很快地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于是又找了条新的路,也是灯光很少的。他们又走了半点钟。
  在没有灯光的地方,他们比较自由些;一到了有灯光的地方,他们两个就垂了头。他们是非常规矩的,彼此绝对不用眼光互相注视。彼此都不好意思,好像这世界上不应有这么多灯光。他们很快地回避开了。哪怕旁边有一条肮脏的小路,他们也就很快走上去了。
  到了一点钟了,他们来到了王家的门口了。王小姐在门口上停一停,站一站,似乎要说再见的了;但是她没有敲门,她向一边走去了。马伯乐也跟了上去。于是围着房子转了一周。而后又来到了门前。
  王小姐又在门口上停一停,站一站,似乎是要进去了;但是她没有那么办,她又走开了。马伯乐又跟上去。又围着房子转了一
周。这一次,一到那门口,王小姐走上前去就敲着门环。
  马伯乐也就站开了一点,表示着很尊敬的样子,回过身去,就先走了,免得让管家的人看见。
  听过了门上的门闩响过之后,马伯乐才像从梦中惊醒了似的。走在这小路上的仍旧是自己独自一个。这小石板路,年久了有的被踩平了,有的被踩出凹坑了,有的已经动动摇摇的了,被雨水不停地冲刷,已经改换了位置,或者自己压在了别人的身上。
  黑洞洞的,路灯都熄了。马伯乐摸索着在小路上走着。
  他听到了后边有什么人在跑着,并且在叫着他。这实在出其所料,他就把脚步停下,等一等。
  不一会,果然是刚刚被送进院子去的王小姐跑来了。她踏着小路上的石板格拉格拉地响着。
  她跑到了身边,马伯乐就问她:
  “你为什么又来了呢?”
  王小姐笑着。完全不是前一刻那沉静的样子。
  马怕乐说:
  “你不睡觉吗?”
  王小姐说:
  我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我不晓得。”
  马伯乐伸出手来,打算拥抱她。并且想要吻她的脸颊,或者头发。
  当时王小姐稍稍一举手,他就以为是要拒绝他的,于是他就没有那么做。
  过了一分钟之后,他们又是照着原样走了起来。有的时候并行着走;有的时候马伯乐走在前边,王小姐走在后边;有的时候,碰到了高低不平的路,马伯乐总是企图上前去挽着她。但是也总没有做到,因为他想王小姐大概是不愿意他那么做。
  这一夜散步之后,马伯乐一夜没有睡觉。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两点多钟了。
  再过一个钟头鸡就叫了,天色发白了。他睁着眼睛在床上躺着。全家人都睡的非常甜蜜,全院子所有的房间里的人,也都一点声音也没有。
  只有他一个陷入这不幸之中。
  第二天早晨一起来,马伯乐就写了一封信。那信的最后的署名,写了“你的保罗”。这是多么勇敢的行为。
  写完了,他本想亲自送去,但一想不大好,还是贴了邮票送信筒吧。
  这信王小姐读后大大地感动,因为实在写的太好了(马伯乐当年想要写小说的那种工夫没有用上,而今竞用在了这封信上了的原故。)
  他们很快地又布置了一个约会。在这约会上马伯乐换了很整齐的衣裳,而且戴了手套。他装扮得好像一个新郎似的了。
  王小姐无论说什么,马伯乐总是一律驳倒她。
  王小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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