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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集

_13 龙应台(当代)
较愿意出批评的书。它告诉有能力写评论的作者:批评是可以有读者的,使
作者愿意写大家都认为吃力不讨好的评论。它更告诉读者:文学批评并不一
定枯燥可厌。
我迫切地、迫切地希望多一点人来加入我的工作:写严格精确的小说
批评、诗评、戏剧评,甚至于乐评、画评。中国人的客气与虚假不能带到艺
术创作里来。
你的批评很受文坛的敬重,可是也有不少人说。龙应台这么敢直言,
因为她是女的——大家对女性还是“宽容”一点。或说,因为她不会在台湾

生根,人事关系就比较不重要。或说,因为她不认识文坛中人,所以没有人
情负担。更有人说,她有博士学位可恃,当然理直气壮。你认为呢?第一点
不能成立。我写了颇长一段时间,大家都以为我是男的;没有什么“宽容”
可言。
生根,人事关系就比较不重要。或说,因为她不认识文坛中人,所以没有人
情负担。更有人说,她有博士学位可恃,当然理直气壮。你认为呢?第一点
不能成立。我写了颇长一段时间,大家都以为我是男的;没有什么“宽容”
可言。
会因为我的专业批评而恨我的人,我不会作为朋友;胸襟开阔的人可
以作为朋友,也就不会被我得罪。道理很单纯。
至于说我有博士学位可恃——对呀!作文学批评,我所“恃”的就是
我背后十年的学术训练,不恃这个,我就只有肤浅的直觉与不负责任的感觉
可言,怎么能写批评呢?博士学位没什么可耻。
总而言之,用各种情况来解释“为什么别人能写批评而我不能”,我觉
得,是一个软弱的借口。支持一个艺术家的,往往就是一个独立不移的个性,
对人情世故过分屈服,就不会有真正的艺术。
你很自负!
一点也不!柏杨在好几年前就写过一篇文章呼吁书评的重要。他说了
一个故事:几只小老鼠会讨论如何对付一只凶猫;最好的办法是在猫脖子上
挂个铜铃,那么猫一来铜铃就叮当作响,小鼠儿就可以躲起来。
主意是好极了。却行不通——谁去往猫脖子上挂铜铃?!
我只是个自告奋勇去挂铜铃的老鼠——这有什么了不起?更何况,我
不是井底之蛙,以为天只有这么大。严格的文学批评在欧美根本是理所当然
的稀松常事。我做的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有自负的理由。
因为你受的是西方的学术训练;如果有人说你是以西方的文学理论模
式套在中国的作品上。同意这种说法吗?完全不同意。
首先,以我的英文博士学位而断定我的批评模式必然是西方的,这犯
了逻辑上的错误。任何对我作品的论断必须以我写的白纸黑字为凭,不能以
我外在的头衔或背景下理所当然的结论。
至于我是不是以西方观点来评论中国文学,或者更精确地说,以西方
理论模式“套”在中国作品上究竟有没有意义——这个问题不那么简单。
我认为,用西方的某些理论来注释中国古典文学,譬如用心理分析中
的象征来读李商隐的诗,确实可以偶尔另辟蹊径,但总是末流,不重要。如
果以它来“评价”古典作品,那就毫无意义,因为文学批评的标准离不开文
化传统的架构。东西文化差异太大,以西方理论来判定中国古典作品的优劣
就好像用金发碧眼三围的标准来要求宋朝的美女一样不合理。
可是现代作品就不同了。当代的中国台湾作家——看看白先勇、张系
国或马森,甚至于所谓“乡土”的王祯和、黄春明或陈映真;哪一个没听过
什么叙事观点或意识流,谁不熟悉所谓“存在的意义”或“现代人的孤绝感”?
难道你在说,现代的中国台湾没有自己独特的文化?不是。譬如张系国的《游
子魂》系列处理的就是中国台湾人特有的难题,还有其他作家的作品。我的
意思是说,现代的中国台湾作家与西方的知识分子有一个共通的“语言”,
他们所认知的世界不再是一个与外界绝缘的世界。中国台湾作家所用的写作
技巧——譬如象征,譬如内心的独白等等(想想王文兴的《背海的人》)—

—也为西方作家所用。而西方作家所关切的主题——海明威的个人尊严或卡
夫卡的孤绝感等等——也为中国台湾作家所感。
—也为西方作家所用。而西方作家所关切的主题——海明威的个人尊严或卡
夫卡的孤绝感等等——也为中国台湾作家所感。
那么你现在所用的理论够用吗?就我短程的目标来说,够用。短程的
目标就是先把真正凶猛的批评风气打出来,一部一部作品来琢磨针砭。希望
更多的人来写批评。但是就长程目标来说,当然不够。台湾必须树立起独具
一格的批评理论,用来容纳东西共同语言之外独属中国的情愫。也就是说,
中国终究要发展出一套自己的批评体系来。这,恐怕要许多人十年不断的共
同的努力。
你会出第二本批评吗?不知道。
一方面,责任感的督促使我觉得必须一篇一篇写下去。另一方面,我
觉得很疲倦。
一篇书评要消耗我很多的时间,很大的精力,实在辛苦极了。有一次
一位编辑对我说:“你要多写一点,因为大部分的作家都有工作,没时间写
书评!”我哑然失笑。他忘了我也有“工作”;写作只是我的副业,我的正业
是教书、带学生、作学术研究..报酬也很低,不是吗?对。稿费低不说。
台湾有各形各色的小说奖、戏剧奖、诗奖,甚至于文艺理论奖,就是没有批
评奖!我现在写批评除了一点责任感的驱使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推力要我继
续。我很希望有两件事发生:第一是有人设置一个批评奖,用很重的奖金来
鼓励批评的兴起。其二是有人给我一笔学术经费(grant),与我定个契约,
专门让我写书评。我可以用这个钱来买书,找资料,用助手等等。
要有这种实际的力量来支持我(或者其他有能力,有心献身批评的人),
这件事情才真正做得起来。靠一点个人的“责任感”,太不可靠了。
胡美丽与龙应台在公开场合,你为什么从来不承认你和我胡美丽是至
交好友,是知心的伴侣?我并不完全喜欢你。你有女人的虚荣心:喜欢美丽
的衣裙,喜欢男人,喜欢男人的爱慕。你的文章完全以女性的观点为出发点,
而且语言泼辣大胆,带点骄横。我写文章的时候,并不自觉是“女性”,而
是一个没有性别、只有头脑的纯粹的“人”在分析事情。
笑话!我才看不惯你那个道德家、大教授的派头。难道写《野火集》
的人就不会有优柔寡断的一面?多愁善感的一面?柔情似水的一面?愚蠢幼
稚的一面?你不肯承认我,恐怕是我太真了,太了解你的内在,你在隐藏自
己吧?!
或许。随你怎么说。
原载一九八五年九月《新书月刊》
行万里路
龙应台出国十年后,在纽约辞了职,卖了家当回台湾,朋友惊讶地问:

真的回去?为什么?我知道为什么。不是为了爱台湾爱人民,也不为什么服
务乡梓,造福社会;一个文学教授有多大能耐我没有把握,热情的高调唱来
也不好意思。回台湾,只是很温情主义地想念夏日里恍惚飘漾的茉莉花香。
真的回去?为什么?我知道为什么。不是为了爱台湾爱人民,也不为什么服
务乡梓,造福社会;一个文学教授有多大能耐我没有把握,热情的高调唱来
也不好意思。回台湾,只是很温情主义地想念夏日里恍惚飘漾的茉莉花香。
巴伐利亚在西德,我是常客了。每一回从美国飞来——不管是从平野
辽阔的中西部或十里红尘的纽约市——一离开法兰克福机场,进入郊区。就
冲动地想说:哎,德国怎么这么漂亮?!
在美德之间每年来来去去,每一回都有这种感觉,却又说不上来为什
么。这一次,我用心看着,突然有了领会。
美国的壮阔得天独厚,自然景观从沙漠峡谷到鳄鱼丛林,变化无穷,
不是小小的西德所能比。但德国的美不在它粗犷原始的大自然——千年的耕
耘垦植,哪有“原始”的余地!德国的美表现在人们日常生活的环境里。
野生红艳的罂粟花沿着公路密密地长着,高挺挺地在风里摇曳。从车
里往外望。大地是一片绿色的绒毯,一波一波温柔地起伏。深绿的松树林衬
着青翠的麦田,壮硕的妇女骑着脚踏车打田埂过,车后载着竹篮。山坡凹处
就有个村落。先入眼帘的当然是教堂的尖塔。村屋红瓦的屋顶、白漆的墙,
三三两两围绕着教堂。走近点,看见家家户户明亮干净的玻璃窗,窗内挂着
雪白的纱帘,窗台上一盆盆火红耀眼的海棠花在绿丛中怒放。
走走看看,家家都是清亮透明的玻璃窗,窗窗都有热闹鲜艳的海棠花。
巴伐利亚的村落美得宁静,美得谐调。红顶的住家和山坡上的松林相
映衬,像一幅画里不可少的两抹颜色。文明和大自然和谐地构成一个整体。
美国的村镇一般就缺少这份谐调的美感。一片绵延的田野上会猛然冒
出一栋孤立的住宅,车行数里,又有一家。即使在密集的镇里,住屋也各形
各状,教堂三三两两的,格调不一。一体古色古香的老石屋旁,也许是座张
牙舞爪的现代派建筑。美国的历史背景似乎也反映在它村镇的面貌中;这些
村镇,就橡一群不同背景的人偶尔凑在一起,各造各的房子,各选各的家。
结果呢?房屋街道虽然划分整齐,因为色彩、格调的各自为政,看起来就像
一堆小孩玩过的积木,不经心洒了一地。
相反的,德国人受一两千年共同历史文化的熏陶,在教堂尖塔、红瓦
白墙和绕城的绿野中就现出一个整体的气质来。为了维持那份谐调的美感,
德国政府对建筑有非常严格的限制。古屋不能随意拆除或改建,建筑的格调
必须事先经过审核,在一个千年历史风格古典的村落里,譬如说,就不太能
出现一栋光怪陆离的现代作品,以免破坏谐调。
也因此,尽管经济、科技的发达,德国仍旧有许多城镇保留着中古世
纪的风貌;石板路狭窄曲折,城墙上青藤蔓爬,绿苔斑斑,古意可爱。
谁也买不到莱茵河这个国家环境的美好当然不是偶然的事。工业和都
市的发展对纯朴的自然造成很大的威胁。为了保护环境,防止都市无限的蔓
延扩张,德国人宁可牺牲一些个人自由。在住宅区外的绿野山林,即使属私
人所有,地主也没有建宅的权利。相对的,在美国的限制就小得多。郁郁森
林中买块地,谁都可以建造住屋。
也许哈得逊河与莱茵河是个很好的代表。哈河波澜壮阔,气魄超俗,
沿河却没有几段供人漫步赏河的小径。河滨主要是横七竖八的铁轨和黑漆漆
的工厂。幽美的河岸不是没有,却多变成私人的住宅别墅。偶尔被一条幽深

小径所吸引,踏青两分钟,林荫深处赫然已是侯门大院,“不许私闯”的牌
子后面是隐隐约约的水光山色。
小径所吸引,踏青两分钟,林荫深处赫然已是侯门大院,“不许私闯”的牌
子后面是隐隐约约的水光山色。
哪一个方式好呢?旅美的德国人批评美国人自私自利,不注重公众的
福利。留德的美国人却抱怨德国的方式不尊重个人权益。一个朋友说:“有
钱为的什么?就为了要买得起河边一块土地、一片森林,就是要凡夫俗子的
大众不能进去,有钱才有意义。以德国那种限制,钱再多也没有意思!”因
为我也是凡夫俗子中的一份,我不能不偏爱德国的环境。现代文明所制造的
污染和紧张,使青翠的大自然成为仅有的安慰。在德国,我可以随兴踏进深
邃的松林里,呼吸原始的气息;行到金黄色的麦田边,坐在青苔满布的石块
上,可以望尽风动的草原,感觉混沌的自然与蒙垢的我毕竟仍是息息相通的
一体。在我寻求野气的时候,我不愿看见“不许擅入”的木牌将山光占为己
有,更不愿有铁丝网挡住我沾满泥草的行脚。
台湾仍旧山明水秀吗?意大利出了德国南境,我们开进奥地利。奥国
的边境守卫永远是最和善可亲的;与世无争的国家,谁来都欢迎。
车子在阿尔卑斯山中蜿蜒而行,顺着淙淙的泉水。出了奥国,进入意
大利。
意国北角其实是德语区,一次大战前仍属奥地利,战后却被“送”给
意大利,种下祸根。这些奥人不与意人认同,激进分子更采取暴力行动与意
政府作对。许多男人胸前系着蓝布褂,外人看起来,还以为满街都是屠夫菜
贩,其实那块蓝布是抗议的标志。
我们的车子被一队全副武装、神情凶狠紧张的警察拦了下来,检查护
照。华德告诉我:“他们在搜恐怖分子。”坐在啤酒店里,胖嘟嘟,系着围裙
的女房东正在擦酒杯。
“你喜欢意大利人吗?”我问她。
她嗤之以鼻,用乡音很重的德语说:“谁喜欢他们?意大利人都是贼,
又脏,住到哪,垃圾就到哪,乱七八糟..谁跟他们一流?!”在加油站碰
到一个德国学生,正要到希腊去。
“为什么不在意大利留几天呢?”他摇摇头:“没意思!到处都脏乱,我
看了浑身不舒服。他们在公共场所讲话又大声,吵死了。到处都是脏、乱、
噪音,受不了——”是德国人对意大利的偏见吧?!我想,意国也属高度开
发国家,怎么会“脏乱”呢?离开冷泉淙淙的山区,进入真正意大利区了,
交通突然拥挤起来,华德专心开车,我专心看窗外的景致,细细和德国比较
——怎么愈看愈觉得像回到了台湾,意大利怎么倒跟台湾的景观相似呢?德
国和奥国的公路上难得见到一株干枯的死树。他们有所谓“树医”,专门照
顾生了病的树,死木破坏美感,所以大概一发觉就拔除了。进入意大利,马
上注意到夹道的绿荫丛中一两株枯黄僵硬的树尸,大概站在路边也很久了,
灰蒙蒙的。
然后注意到垃圾:夹道的树下不是青翠的芳草,而是肮脏的塑胶袋、
废纸、压扁的空罐头,在风里从路这头吹到那头。走近乡镇,发觉小河小塘

里没有雪白的天鹅,只有积垢的死水,蚊蚋丛生。随便踏进路边的餐馆,嗡
嗡的苍蝇爬在桌子上。挥走了又来。
里没有雪白的天鹅,只有积垢的死水,蚊蚋丛生。随便踏进路边的餐馆,嗡
嗡的苍蝇爬在桌子上。挥走了又来。
很明显的,意国的建屋限制和分区(ZoningLaw)大概不太严格,使都
市肆无忌惮地往郊区延伸,且是没有计划地延伸,结果呢?放眼看去,看不
见整片青翠连绵的旷野,也不见谐调美好的村落,只见张牙舞爪的都市建筑
把田野割碎,一片很碍眼的杂乱——我突然发觉意大利和台湾貌似的原因
了。
意国的一些著名古城——罗马、佛罗伦斯,或是出了罗密欧与朱莉叶

Verona,都保存得非常完美,水城威尼新的灵秀更令人心仪;为什么现
代所建的环境却如此杂乱粗俗、如此缺乏美感和气质?悠久的文化对现代的
意大利人没有潜移默化的效用吗?大家来跳舞地中海的水平静而温暖,我们
在沙滩上扎营。夜空里,星星一个个低垂下来,我们到街上走走,看意大利
人晚上做些什么!
很多人家都有葡萄架,月光里坐着人,葡萄架阴影里也坐着人,隔着
篱笆和邻人说话,笑声像风铃似的在窄窄的巷子里高高低低。巷子暗暗的,
家家户户的灯火却照亮一点生活片断:正在洗碟子的母亲,哭得惊天动地的
小儿,跷着腿看报的男人,钩毛衣的老妇人。每一家门都是关的,好像隔邻
的朋友随时会闯进来串门儿;借盐巴。
这个热络的气氛在干净的德国却是没有的。公婆的房子——也就是华
德长大的家,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总计有三十个门,三十个门都是关的;
随手关门是每个人的习惯。
门关了,保障了个人隐私。朋友要闯进来串门儿、借盐巴,可也就不
那么容易。
到了一个鼓乐沸腾的广场,挤满了人。拉风琴的小伙子热烈地奏着轻
快的舞曲,一对对男女——漂亮的、肥的、丑的——在水泥地上凑着节拍就
跳起舞来。一个秃了顶的矮老头索性跳到桌子上,夸张地扭起腰来,惹来一
阵疯狂的掌声。舞曲突然一变,成为优雅的探戈,却也没难倒这些意大利人,
就跳起探戈来。
我无限惊异地看着这群乐陶陶的人:这些都是小镇的村民,也许是卖
菜的小贩、切肉的屠夫、做面包的师傅、清垃圾的工人——他们怎么这么会
创造生活的情趣?我想到台湾的村民;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他们在做什么?
也在瓜篷下话桑麻,在谷场上婆娑起舞吗?希腊带着朝圣的心情来到这个充
满荒山石砾的古国。世上有多少民族像古希腊人那样,一方面一派天真地创
造出奇如天马行空的神话,一方面又深沉睿智地写下无可奈何的悲剧?到雅
典、奥林匹克、斯巴达缅怀膜拜之余,最想看的还是二十世纪的希腊。和中
国一样,它有光荣的过去;和中国一样,它也有历史的包袱。跋涉万里,我
想知道:现代的希腊脏吗?乱吗?人民有气质吗?文化精致吗?从德国、奥
国,南下到意大利、希腊,经济上,愈南,国民所得愈低,愈南,也愈脏。
希腊的垃圾比意大利又多了一层。每一棵橄榄树下都有野餐后抛弃的空罐、

纸袋;海滩上到处是露营的人前一夜留下来的污秽;咬了一半的西瓜招来一
头一脑的苍蝇,每丛树后大概都有几团排泄的污秽和揉皱的卫生纸,在火辣
的太阳里蒸腾。
纸袋;海滩上到处是露营的人前一夜留下来的污秽;咬了一半的西瓜招来一
头一脑的苍蝇,每丛树后大概都有几团排泄的污秽和揉皱的卫生纸,在火辣
的太阳里蒸腾。
手编的羊毛地毯及毛毯是特产之一。美丽的色彩织成协调的图案,凹
凸不平的结,可以想见葡萄架下劳动的双手。现代的希腊人显然尚未放弃传
统的乡土艺术,尚未急功近利地去拥抱塑胶和尼龙的世界。
店主微笑地走近来,只请我进去看看,却不饶舌推销。转身离去时,
他也许有点失望,却很文雅地说:“没关系,多看几家也好,喜欢再回头。”
我想起意大利的小贩,不但漫天开价,而且咄咄逼人,相形之下,这些低姿
态的希腊人显得那么可爱温厚。我一口气买了五条。
希腊的贩夫走卒,我发觉,也有不俗的气质。泥灰造的房子也许简陋,
前庭攀爬的绿萌红花,在风里摇曳,却平添几分逸趣。海边的空地,或许没
钱盖观光饭店,铺上一层鹅卵石,搁上几张旧桌椅,却也成为喝酒赏月的好
地方。

Agamemnon的古城边有个简单的营地,种满了柠檬树。营主人留着
两撇俾斯麦式的胡子,没受过什么高等教育,也不会任何外国语,却能背上
几段荷马的《奥德赛》。我们“手谈”投机,同桌喝了几杯酒,他就就着月
光和柠檬丝丝的清香,敲着桌子大声唱起歌来。唱了一个晚上。
在一条荒野路上,一个古稀老头骑头灰驴子摇摇晃晃而来,看见我们,
骨碌溜下驴背,过来搭讪,比手划脚的,还带股刺鼻的酒味。华德被逼着读
过九年的古希腊文,现在正派上用场。大概老头要我们到他的橄榄园里去吃
晚饭。我们不能赴约,他倒也不在意,摇摇摆摆又跨上驴子,一转身却听“碰”
的一声,驴子把老头摔个四脚朝天,一头的灰。赶忙扶他起来.他也不在意;
醉态可掬的,亲了亲灰驴的大眼睛,又摇摇晃晃挣扎上去,对我们挥挥手,
蹄声嘀帝哒哒,消失在野路尽头。
裸泳的人看过希腊的山水,才恍然大悟它为什么有那样的神话:也只
有这么神秘、这么粗犷原始的山水,才孕育得出那么出神入化的想象。烟雾
蒙蒙的山从广邈的海面陡然升起,不见山的面貌。山却更显得深不可侧。嶙
峋的山峰切向海面,形成无数个幽隐的岩岸,岩岸中的水特别清澈,成为裸
泳的天堂。
在鹅卵石上铺着睡袋,傍着海水和满天摇摇欲坠的星子而眠。清晨醒
来,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海里浮沉。光着身子涉进水里,成群结队,花花
绿绿的鱼也赤裸地在水里游荡。四周只有天、水、鱼与长着青苔的岸石。水,
温柔而清凉。
几个没穿衣服的人坐在石头上聊聊天,都是来自雅典的年轻医生;既
是知识分子,我就问个知识分子的问题:“希腊沦落过那么多次,又受土耳
其统治四百年,文化和种族都变了很多——你们还自认是苏格拉底的后代
吗?”李奥是精神科医生,有一头漂亮的黑发,他说:“希腊政府和一些老
学究当然坚持我们是苏格拉底直接下的蛋——”他抽了口烟。
“可是谁在乎呢?古希腊的成就是古希腊人的光荣,我们若不是他们的
子孙,当然沾不了光;说我们是他们的后代,又怎么样呢?我们凭什么拿祖
宗的成就来沾沾自喜?现代的希腊人若要骄傲,就必须靠他自己的努力,以

他自己现在的成就而骄傲;硬攀着祖宗的光荣未免太没出息——老实说,我
真不在乎我是谁的后代..”安格拉是妇科医生,笑起来很有苏菲亚罗兰的
韵味。她转过来问我:“你们中国人呢?”中国人吗?我不能说,我离家太
久了,正要回去看看。
他自己现在的成就而骄傲;硬攀着祖宗的光荣未免太没出息——老实说,我
真不在乎我是谁的后代..”安格拉是妇科医生,笑起来很有苏菲亚罗兰的
韵味。她转过来问我:“你们中国人呢?”中国人吗?我不能说,我离家太
久了,正要回去看看。
传递这把火
龙应台是的,《野火集》出版成书了。
去年十一月,匆匆写下《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投给毫无渊源的中
国时报;原是不经心掷出的一点星星之火,却烧出燎原的《野火集》来。
燎原,因为往往文章一出现——譬如《生了梅毒的母亲》、《幼稚园大
学》、《不会‘闹事’的一代》——就有大学生拿到布告栏上去张贴,就有读
者剪下个三两份寄给远方的朋友,嘱咐朋友寄给朋友;中学者师复印几十份
作为公民课的讨论教材,社区团体复印几百份四处散发,我的邮箱里一把一
把读者来信..短短的一年中,这个专栏确实像一缕一缕野火向四方奔窜燃
烧起来。
可是,《野火集》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这只是一个社会批评,一个不戴
面具,不裹糖衣的社会批评。一般作者比较小心地守着中国的人生哲学:“得
饶人处且饶人”、“退一步海阔天空”、“温良恭俭让”等等,写出来的批评就
比较客气缓和,或者点到为止。谈教育缺失之前,最好先说“三十年来台湾
教育突飞猛晋”。指责行政错误之前,先要婉转地说,“三十年来,安和乐利,
国泰民安,领导英明..”。行文中间不能忘记强调自己爱乡爱人爱民的坚
定立场,强调自己虽然批评,却不是恶意攻讦,“别有用心”;最后,还要解
释“良药苦口”,请大家“包涵包涵”。
这就是一个四平八稳、温柔敦厚的批评,不伤和气,不损自尊,不招
怨恨。《野火集》却很苦很猛,因为我不喜欢糖衣,更不耐烦戴着面具看事
情、谈问题。习惯甜食的人觉得《野火集》难以下咽;对糖衣厌烦的人却觉
得它重重的苦味清新振奋。
赞美“野火”的人说它“过瘾”——不怕得罪人,“敢讲话”。我没有
三头六臂,得罪了人照样要付出代价;写了《野火集》的代价大概是:这一
辈子不会有人请我“学而优则仕”出来作官了,可是古人不是说“无欲则刚”
吗?既然没有作官的欲,这个代价或许也无所谓吧!至于“敢讲话”三个字,
与其说是对我的赞美,不如说是对我们这个社会的讽刺与指责——在一个自
称民主开放的社会里,为什么“敢讲话”是一个特殊的美德?它不是人人都
有的权利吗?对一个健康人,你拧拧他的手臂、掐掐他的腿,他不会起什么
激烈的反应。相反的,一个皮肤有病的——不管是蜜蜂叮咬的红肿,病菌感
染的毒瘤,或刀割的淌血的伤口——只要用手指轻轻一触就可能引起他全身
的痉挛。台湾如果是个真正开放的社会,什么问题都可以面对,任何事情都
可以讨论,人人都可以据理争辩,那么《野火集》再怎么“勇敢”也只是众
多火炬之一,不会引起特别的瞩目。是因为我们的社会有特别多的禁忌——
碰不得的敏感肿块,“野火”才显得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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