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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未至

_12 郭敬明(当代)
立夏看了看表,已经快八点了,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回过头去看到遇见跑过来。立夏突然觉得很感动。于是用力地抱了抱遇见。
“好了,我们去化妆间等小司吧,他来了肯定要急着化妆做造型,”遇见拍了拍立夏的肩膀,“现在不是我们软弱的时候,撑过今天上午,然后我让你大哭一场。”
两个人等在化妆间里。时间从身边不动声色地奔跑过去。甚至可以听到空气里秒针转动发出的滴答声。立夏心里越来越惶恐,感觉像是站在高高的悬崖上被大风一直吹来吹去。
手机突兀地响起来,立夏吓了一跳,看到屏幕上“陆之昂”三个字赶快接起来,然后,手机里传出陆之昂的声音,那种声音是立夏以前听到过的,充满着兴奋和喜悦,他说:
小司已经进来了,马上到化妆间,你们快点准备!
立夏挂了电话冲出房间,转过头,看到走廊尽头,傅小司气宇轩昂的脸。
在那一瞬间,我看到走廊尽头穿着黑色西装扎着领带的傅小司,像是感觉到了春天在一瞬间就迫近了我的身旁。他眼中闪烁的光芒,我高三那年在上海看他领人生中第一个美术大奖的候曾经看到过。于是我知道,他没有让我失望。
他再也不是那个软弱的小男孩了。他是那个带领着人们冲破悲剧的黑暗之神。
再疼的伤痛,都在这一瞬间平息他完美的笑容,和清晰而明亮的眼睛里。
——2003年立夏
化好妆,弄完头发,刚好八点五十,九点新闻开始。
傅小司在展览中心的保安带领下朝着展台走去。立夏和陆之昂还有遇见走在后面。可是,当所有人出现在展区的时候,每个人一瞬间都像是被闪电击中一样丧失了语言。
在傅小司展台后面的巨大喷绘海报旁边,是另外一张海报和横幅,上面写着“著名画家冯晓翼最新力作《忧伤的缘分》首发式”。
立夏在一瞬间有点手足无措,转过去对着小司说,怎么会这样……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的……说到后来都急得要哭了。
傅小司抓过立夏的手用力地捏了捏,低下头来小声地说,不要慌,没关系,这没什么要紧的,我会处理的。
遇见带着立夏到第一排坐下来,身后是早就在等候的记者。陆之昂和傅小司也在台上坐下来。傅小司面前是几瓶香槟,旁边是垒成金字塔形的玻璃杯。傅小司在入座的时候朝旁边看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冯晓翼这个人。细小的眼睛从眼镜后面发出微小的光芒来,紧闭的嘴唇,还有尖尖的下巴。傅小司看了看之后有礼貌地一笑,然后就把头转过来再也没往那边看过去。
傅小司先生,请问这次的新作主要内容是什么?因为画集的名字《冬至》,所以,是讲一个冬天的里的故事,用了很多雪里的午樟树来表现。因为我自己从小到大的城市,特别是我的高中校园里,有特别多的香樟树。
稳定的语气。完美的笑容。优雅的举止。
傅小司先生,请问你对于冯晓翼小姐的新画集会和您选择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举行有什么看法。
这个我和我公司所有的工作人员之前都不知道,我们也是风刚刚从里面出来的时候,才看到布置好的现场。不知道冯小姐是否清楚我的会是在今天的这个时候,不过我们很早就了消息,我想冯小姐或者她公司的人应该能看到吧。
成熟的回答。适当的反击。
立夏看着台上应对自如的小司,心里都想要哭起来了。谁能相信,这是个在几个钟头之前还缩在沙发上流眼泪的男生呢?谁能相信他现在承受着的压力足够让一个人崩溃呢?
而且,一直都没有记者询问官司的结果问题。看来还没有人知道那个消息。
空气里硬生生插进的一个问题,在那一瞬间,让所有人都停止了说话。立夏回过头,看到傅小司在一瞬间变得苍白的脸,和坐在他旁边表情严肃的陆之昂。
那个发问的记者站在第三排,手中的话筒还没放下去,空气里还一直悬浮着他的那个问题:外界传说您的新画集《冬至》是抄袭去年畅销的另一本画集《香樟树》,请问您对这个有什么看法?
“我……没有看过《香樟树》,”傅小司的语气开始游移起来,立夏可以看到他脸上渗出的细密的汗,“所以,我也……不太清楚……”
“画了香樟就是抄袭《香樟树》啊?”遇见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转过身去,面对着那个记者,把立夏吓一跳,“那是不是画了梧桐就抄袭了《梧桐雨》啊?要是他还一不小心画了白鸽和橄榄枝,那是不是还要告他抄袭了毕加索啊?你有没有脑子啊?”
遇见极快的语速让那个记者一句话也插不进来,反倒是全场的人都被说得笑起来,搞得那个记者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遇见坐下来之后,立夏在旁边小声地说,“我崇拜你啊,偶像。”
台上的傅小司和陆之昂也冲遇见发出赞赏的目光,陆之昂甚至还把手放到下面竖起大拇指比划了一下。
就在所有的人都以为这个新闻会就要平静地结束了的时候。对面的冯晓翼突然站起来,对着这边的人说,对面的朋友,我这里有一份关于傅小司抄袭我的画集《春花秋雨》的材料,想听的可以顺便听一下。
“洪州市中级人民法院2003年3月22日判决,被告傅小司的《花朵燃烧的国度》系抄袭原告冯晓翼的画集《春花秋雨》。判决《花朵燃烧的国度》停止发行,并赔偿原告11万人民币。”
人群安静了三秒钟之后突然爆炸起来。
那一瞬间,立夏觉得世界黑暗无边。
慌乱中朝着展台前挤的记者举高了话筒想要听到傅小司的回答,拿着照相机的记者混乱抢着拍摄的角度,甚至外围的读者也纷纷朝里面挤进来。陆之昂不得不拿过主席合上的话筒宣布今天的新闻会到此结束。可是,所有的人都围在一起了,场面像是失去控制的暴动。
谁都没有看清楚那个拿着矿泉水瓶的男人是怎么:中到傅小司前面的,谁也没有看清楚他是怎么将一大瓶装好的污水从傅小司头上倒下去,当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的时候,当所有人回过头的时候,只看见傅小司站在边上一动不动,头发上西装上都是肮脏透顶的污水,那些肮脏的垃圾挂在他的头发上,领口上,那些水沿着他的头发、额头、鼻梁朝下面流下来,散发着让人难堪的臭味。
这一刻,世界无比的安静。只剩下那些滴答的水声,那些水从傅小司身上流下来,流到地面上,迅速地汇成了一摊水。
傅小司的眼圈红红的,不知道是因为哭了,还因为脏水流进去,刺得眼睛发痛。
人群里最先回过神来的是遇见,她骂了一句“我X你妈!”后一拳就过去了,重重地打在那个男的下巴上,那个男的一下子没站稳摔在地上,吐出一口血。
而这个时候,遇见才看清楚,原来过来闹的人并不只是这一个男的,人群里突然闪出三四个男人,一齐朝着遇见冲过来,展台上的陆之昂跳下来,把遇见朝身后拉去,然后冲上去开始和他们打起来。
那些愤怒积累在心里已经很久了。
像是那些从很早以前就开始流淌的河水。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没有来由的仇恨,很多没有来由的嫉妒,没有来由的怀疑。没有来由的愤怒,这些,都在人性美好的一面下暗自滋长着,等待着有一天美好的表层被捅出一个口子,然后,这些黑暗而肮脏的东西就会喷涌而出,一瞬间占领整个世界。
所有的人都挤在一起,围成一团,保安被挤在外面无法进来,那些记者没有一个人劝阻,所有的人都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举着话筒摄像机和照相机站在旁边安静地抓着新闻,立夏看着这些人的嘴脸一瞬间觉得那些从前自己一直深深相信的人性,也许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闪光灯下的陆之昂流血的手背,是遇见被别人扯住的头发,是傅小司自己挡掉的拳手,是陆之昂摔在那些男的身上的椅子,是遇见敲碎在那些人头上的瓶子。可是这一切,在立夏的眼睛里面却是安静地发生着,像是一出音频出了问题的安静无声的电影,立夏产生了微微恍惚的感觉,眼前的一切就像是闹剧一样。
而唯一清晰的声音,就是从身后传来的冯翼嘲讽的语气,她面对着记者微笑着说,如果我是抄袭者的话,我早就回家开始忏悔,根本没有脸面站在这里还开始新书会……
而之后,谁都没有看清楚展台上的香樟怎么会突然的少了一瓶,谁都没有看到陆之昂怎么就冲出了拥挤得连保安都无法挤进去的人群,就连冯晓翼都没有看清楚陆之昂是怎么就翻过了两个展台中间的栏杆。
而当所有的人都看清楚了的时候,冯翼已经倒在了地上。现场安静而无声,陆之昂面无表情的脸是无声的,冯晓翼扭曲痛苦的脸是无声了。
立夏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甚至微微地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因为太过荒唐,她想,这是梦吧,肯定是场梦,等下肯定会有人过来捅我一刀的,然后这个梦就醒了。
而这次最先清醒过来的是傅小司,那声哭着吼出来的“你他妈的在做什么啊广告,在所有的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拉着陆之昂朝门外跑了,之后遇见也反应过来,越过栏杆跳出展区迅速地追了出去。
傅小司扯着陆之昂飞快地出了展区的大门,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清醒了,这是杀人啊,是杀人啊,不再是简单的打架了。
遇见清醒过来了。
立夏也清醒过来了。
会展中心所有的保安都清醒过来了。
在傅小司和陆之昂跑出大门的瞬间,遇见用力地把两扇门关起来,在关上的瞬间对傅小司吼了句“一定要帮他跑出去”之后,遇见就死死地堵在那里。保安过来拉扯着她,可是她的手还是死死地抓着门。因为她知道,现在是最麻烦的时候,帮他们多争取一秒钟,也就多一秒可以跑出去的希望。
可是保安越来越多,因为是刑事案件的关系,保安直接拿出了警棍,遇见最后的感觉是头上被重重地敲了一下,然后死死地拉着大门的手就没力了。大门被猛地拉开。
立夏跑过去把遇见抱起来的时候,看到遇见头发里流出来的黏稠的血,立夏心里像是有无数千万重的锤子在一下一下地敲打下来。
遇见抓了抓立夏的手,示意她靠近,在她的耳朵边上小声地说了句,叫陆之昂有多远跑多远……然后就在立夏的怀里昏过去了。那些眼泪源源不断地从立夏眼睛里涌出来,大颗大颗地掉在遇见脸上,流下来的血被泪水冲开来,变得不再黏稠。
周围的记者还在不断拍着照片,闪光灯不断地晃着立夏的眼睛。
立夏摸出电话,哆嗦着打给段桥,电话还没有接通,立夏就开始语无伦次地边哭边说,段桥,快点叫救护车,快点啊,遇见流了好多血!段桥你帮帮小司他们啊!段桥遇见在这里啊你快点过来啊!段桥你快点来啊,我好害怕啊!遇见她听不到我说话啊!
那些哭声喊夹杂在话语里,带着抽泣的声音通过手机的信号传递出去,而那些嘶哑的哭声,回荡在会展中心高高的穹顶上。
所有的保安都已经去追傅小司和陆之昂了,留在现场的,只有那些记者。
有几个女记者已经不下去悄悄地离开了。而那些喜欢着小司的读者都哭了。立夏看着他们的脸,已经麻木到没有任何的感觉了。只是那一天,所有人都听到了立夏回响在空荡荡的展厅里的哭泣,那是所有人一听过,就再也不会忘记的伤痛,和愤怒。
傅小司拉着陆之昂发疯一样地朝外面冲,脑子里无数混乱的想法,只有一个是最清晰的,那就是遇见在关上门的刹那他吼的那句“一定要帮他跑出去”。
一定要帮他跑出去!
后面的保安的脚步声已经可以听得到了,而面前是走廊通向外面的大门,傅小司拉开门然后把陆之昂丢了出去,大声吼着,快跑!有多远跑多远!
外面的陆之昂回过头来,眼泪弄脏了他年轻而英俊的脸。那些伤心的表情在瞬间被放大定格,是世界唯一剩下的情绪。
X你妈的,你快点跑啊!快跑啊!
傅小司把门用力地合上,回过头,走廊的那边十多个保安拿着警棍跑过来。傅小司安静地站了三秒钟,然后把眼睛一闭,双手用力地抓紧了门的把手。
之昂,我不知道可以拉住这扇门多久,可是,你一定要跑,你一定要逃得越远越好。
傅小司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倒在了刚才那扇门边上,头顶发出剧痛,伸手摸上去一脑袋的血,思绪乱成一片,甚至有点想不起己为什么躺在这里,刚刚还在新闻会,立夏和遇见还会在下面,陆之昂还坐在旁边……陆之昂!
脑子里发出剧痛。傅小司站起来朝外跑。
他也不知道朝哪里跑,脚下却无法停下来。陆之昂,你在哪儿?
冲过车流汹涌的路口,无数的红绿灯,无数的行人匆忙的身影麻木的面容。陆之昂,你在哪儿?
转过街角,绕过围墙。无数的便利店,一两个书店。一家卖早点的铺子关上了门。陆之昂,你在哪儿?
跑得全身像失去了力气。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中间,周围是喧闹的霓虹和光涌的人群。整个城市繁忙地运转着。傅小司看着周围陌生的景象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多年前发过的“不再哭泣”的誓言不知道抛了多远,身体里的悲伤像是汹涌的潮水一样升起来。水拉线突破“异常”、“危险”,逐渐逼近警戒线。
陆之昂你她妈大傻B啊!
你以前说过长生不老是个多么可怕的词话,因为心爱的人和好朋友都不在人世了,活着也很无趣。可是现在,你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以后的日子,如同长出不老般,漫长的日子,没有你和我打架斗嘴,谁要去过啊!
一个站在路中间流眼泪的大男人有多恶心?非常恶心!可是也管不了,那些荣辱和面子与陆之昂比较起来,完全不值得一提。泪水一行一行地滚下来,喉咙被人抓紧,发不出声音,呼吸断断续续。傅小司呆呆地站在路口,觉得淹没自己的泪水像是一条流淌在身上的悲伤的河,从身体流向地面,把整个城市淹没起来。水面越来越高,那些城市喧嚣的声音就埋在水面下渐渐消失,整个城市越来越安静,最后变得鸦雀无声。
整个世界只剩下一句又一句哽咽的呼唤在小声地重复着,带着山谷的回音回响在城市暗红色的天空上丰——
小昂,你在哪儿啊……
小昂,你在哪儿……
我累了,找不动了,你出来吧……
算我输了你快点出来吧……好吗……
你不要消失不见啊……不要不见啊……让我打到你吧……
不要离开,你已经离开那么多年了,你好意思再离开一次么……
小昂,我站累了,你在哪儿……
回到工作室的时候已经深夜了,还没走到门口就看到门口站着的两个警察。傅小司正想揉一下淤血的眼角,冰凉的手铐瞬间就铐上了自己的手腕。
拘留所里,傅小司一进去就看到了头上包着纱布的遇见。
“你没事吧?”
“没事,”遇见站起来,低声说,“你呢?”
傅小司做了个“没有抓住”的表情。然后就坐下来。旁边还有那几个闹事的人。
先是对那些闹事的人的问话:
你们为什么要去挑衅傅小司?
有人给我们一人五百块,叫我们负责去闹场子就行。给你们钱的人是谁?
不知道,电话里是个女的。钱是放在我们住的楼下信箱里的。不记得电话号码?
不记得,每次电话号码都不一样,应该是换着公用电话打的吧。
……
而对于傅小司和遇见的问话,一直围绕着“陆之昂去了哪里”来进行。说了无数遍不知道之后,警察也问烦了,撂下一句“拘留二十四小时”就出去了。
傅小司和遇见从拘留所里出来,一跨出大门,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等了一整天的立夏和段桥。两个人的眼睛都红红的。
其实,四个人的眼睛都布满血丝。
遇见被段桥紧紧地抱在怀里,脖子里是他流进来的滚烫的眼泪。遇见闻到段桥头上熟悉的味道,眼泪就忍不住地流了下来。而立夏,站在傅小司的面前,看着他头上还没有及清理的脏东西,看着他被脏水湿的西装发出恶臭的味道,立夏觉得比有人在拿刀捅自己都难受。
傅小司看着立夏,眼里泪光慢慢地浮现出来,他哽咽着说,我也好想抱抱你,可是,我太脏了。
浴室里一直响着哗哗的水声。
立夏看了看表,已经洗了两小时了。立夏走到浴室门外敲门,可是里面除了水声什么声音都没有。立夏心里发慌,声音颤抖地问,小司,你在干吗?
没人回答。
小司?
那些曾经在脑海里留下的种种画面在一瞬间浮现出来。立夏吓得踢开了门。
眼前,傅小司蜷缩着蹲在墙角,抱着膝盖,手中的花洒一直往外喷着水。
傅小司抬起头,是那张记忆里十六岁时的脸,像个受伤的孩子一样,他喃喃地说,洗不干净了,太脏了。
洗不干净了。
太脏了。
立夏静静地关上门。两行眼泪流下来。
回到工作室的房间,手机震动起来。
立夏,我是七七。
嗯。七七,什么事?
小司的事,我刚刚看新闻了……
七七,我好想哭……
立夏……你现在可以出来和我谈谈么?
改天好么?现在我想陪陪小同。
最好就今天吧。因为也是关于小司的事情。
什么事?很急么?
嗯。也算比较急吧。因为我现在肚子里,有傅小司的孩子。
第二部分 2003夏至·芦苇·短松冈(1)
那些盛开在记忆里的夏天,
在年华里撒落了一整片的花朵。
所有的歌声都在一瞬间失去音符,世界从此丧失听觉。
所有的色彩都在一瞬间褪去光泽,世界从此失去视觉。
而你依然站立在安静的黑白映画。
那些匆忙跑远的岁月,
它们又重新回来了。
可是匆忙跑远的你,
却从此消失在我的世界。
他们说的那些传奇,
是你么?
他们讲的那些故事,
是你么?
那些香樟的阴影里铭记的眼泪和年华,
是年少而冲动的我们么?
2003夏至芦苇短松冈。
咖啡吧里,七七坐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靠着街边的落地窗。看到立夏走进来,她站起来朝立夏挥手。
眼前的七七年轻漂亮,而立夏在坐下来的时候,甚至都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脑子里还是回荡着电话里她最后的那句"我现在肚子里,有傅小司的孩子"。这句话像是魔咒一样,瞬间将立夏的声带剥夺,张着口,却无声发出任何声音。
在张了好多次口之后,那一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突兀地出现在空气里。立夏自己听到都觉得可笑,完全像是另一个人在说话。"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这句话仔细想来都让立夏觉得肮脏。
"就是在《屿》的第三本画集首发式的时候,那个时候你提前去了武汉,那天晚上正好我找小司喝酒。他因为正在为抄袭的事情烦心,所以就喝多了,"七七低着头,也听不出话里是什么口气,"而那天……我也喝多了,所以,后来就一起去了酒店……"
"够了。"不想再听下去。心里涌起一阵一阵的恶心。
"立夏你恨我吗?"七七抬起头,眼里已经有了泪水。
立夏看着她,心里一片空白。恨七七吗?还是应该恨傅小司?或者谁都不恨?又或者,应该恨自己?
"那……孩子,你准备怎么办?打掉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立夏突然对自己极度厌恶。这样的话竟然是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的,那一瞬间立夏讨厌极了这样的自己。可是要自己平静地说出"生下来吗"这样的句子,那不是太残忍了吗?
"立夏,"七七的手覆盖在自己的手背上,是冰凉的温度,"我可以生下来吗?可能你一直不知道,我,喜欢傅小司七年了。"
立夏在那一刻听到有什么东西从高处摔下来,掉落在自己的心里摔得粉碎的声音。满心房的玻璃碎片,琳琅满目,反射着杂乱的光芒。而之后,又像是谁在手在自己的心脏上用力地捏了一把,于是那些碎片就全部深深地插进心脏里面去。
是痛吗?连痛字都觉得形容不了。
这已经不是什么酒后性的事情了。这也不再是单纯的肉体出轨的事情了。立夏望着七七,心里绝望地想,你现在告诉我你喜欢了他七年,又算什么呢?而我,又算什么呢?
"立夏,求你了,"七七的手像冰一样的冷,"让我生下来吧,我喜欢小司的程度,一点都不比你少。如果你愿意让给我的话,我发誓一定给他幸福。如果你不愿意,也没有关系,我会悄悄地把孩子养大,就当是小司给我的礼物吧……"
"别说了,"立夏突然站起来,指着泪流满面的七七,"程七七,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可是,你如果要继续说下去的话,我会觉得很恶心。"
连立夏都很奇怪自己竟然会如此平静地讲出这些话,对面泪流满面的七七和自己,到底谁才是被伤害的角色呢?连立夏自己都有点糊涂了。
"对不起,你别生气,"七七有点慌,拉着立夏坐下来,"我没有要炫耀什么的意思。"
立夏看着眼前的七七,是啊,你从来没有想过要炫耀什么,那是因为你从小到大什么东西都比别人好,根本不需要炫耀。
擦了擦眼泪,七七坐直了一些,她看着立夏,考虑了一会儿,然后一字一句地说,立夏,你想过小司现在的情况么?我可以帮他度过现在的困境。比如我可以叫公司找小司和我一起代言一两个公益广告,我可以让公司配合立通传媒封杀关于小司的负面新闻,谁都知道立通传媒最大的敌人就是我的公司华力唱片啊。立夏,我可以做的事情,比起你能帮他做的事情,要多太多了。
立夏站起来,摔开七七的手。她说,你让我考虑一下吧。然后转身走出了咖啡厅。
看着立夏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面,七七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刘医生,我上次约的堕胎手术帮我安排在下周做吧。麻烦你了。
走出咖啡厅,眼泪在瞬间就流下来。
七七,我以前从来没有讨厌过你,现在也没有。我讨厌的是自己。我讨厌这个什么都不能做的自己。
那些各种各样的事情纷乱地在脑海里出现,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甚至连一些具体的气味都出现在立夏的脑海里,立夏差点蹲在路边吐起来。胃疼得难受,坐在马路上,春天的风还是很冷。立夏突然想到呕吐不是现在七七应该做的事情吗,于景哈哈大笑起来。
那些带着滚滚而下的泪水的笑容,是这一生里最难忘的笑容吧。
回到工作室的时候,傅小司已经从浴室里出来了。新换的衣服散发着干净的洗衣粉味道。
可是,现在的小司还干净吗?
立夏看着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小司,眼睛里涌起的泪水在黑暗里没有人看到。以前一直觉得小司像是一个天使一样,甚至连自己和他接吻,都会格外紧张,甚至觉得这样会弄脏这个干净漂亮的男孩子,可是现在,自己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告诉自己她有了面前这个自己曾经以为是天使的男人的孩子。
立夏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小司和七七亲热的镜头,可是,那些画面源源不断地从脑海里冒出来,傅小司身上的味道,七七女生光滑的皮肤,傅小司从来不让人随便摸的头发,七七精心护理的手……所有的东西都纠缠在一起,甚至可以听到傅小司低沉的呼吸和七七的,胃里恶心的感觉越来越浓。立夏紧闭着嘴,怕自己忍不住吐出来。
小司,我去武汉的时候,你和七七去喝酒了吧。
第二部分 2003夏至·芦苇·短松冈(2)
嗯。
一个字。很平常的语气。自己从高中开始就习惯了他的这个"嗯"字。可是在现在,还是只能得到这个字而已。似乎这么多年的感情,并没有让他对自己改变一样。从前是一个嗯字,现在依然是。
然后七七带你去的酒店?
对,你问这些过去的事情干什么!
不耐烦的语气,厌恶的神色,这些东西像是撒在心上的图钉,被人一颗一颗地用力踩进心脏里去。
没什么……我就是刚和七七聊了一下,随便问问……你还在担心,陆之昂的事么?
我现在不想讲话!你不要再来烦我了!
你不要再来烦我了。
我不会。再来烦你了。
流了一晚上的眼泪,也已经流到尽头了。现在眼睛干得流不出任何东西。立夏收拾着行李,把工作室里那些自己用习惯了的东西顺便放进包里。
用习惯了的那支钢笔,是小司高中的钢笔。
有习惯了的那个计算器,是小司陪着一起去买的。
用习惯了的那个白色的杯子,和小司的蓝色的杯子是一对。
用习惯了的那个坐椅靠垫,上面有小司最喜欢的音速小子。
好想带走所有可以带走的东西,可是我的包不够大。如果早知道有一天我要这样默默地离开,如果早知道有一天你会对我说"不要再来烦我",我就会买一个很大很大的包,大得可以装下所有的回忆,装下桌子椅子,甚至大床。像一个蜗牛一样,背着自己的房子去别的地方。一路走,一路带着自己的家。
立夏悄悄打开傅小司的门,月光正好照在傅小司熟睡的脸上。两条泪痕依然挂在他英俊而瘦削的面容上。立夏看着傅小司熟睡的脸上。两条泪痕依然挂在他英俊而瘦削的面容上。立夏看着傅小司熟睡的面容,眼泪又流下来。本来以为眼睛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流了,可是现在,泪水又重新漫上眼底。
小司,我好想认真地和你道别。我好想抱着你大哭一场,然后再离开,哪怕以后的人生里,再也没有傅小司三个我曾以为是全世界最重要的字,让我在离开前趴在你的肩膀上痛哭一场也好啊。那些电影里,小说里,故事里,所有认真相爱过的人,都会有着最伤感的别离。可是,我没想到,我们之间最后的一句话,竟然是你对我说的"你不要再来烦我了"。
我每次想到这里,都会止不住地伤心。
小司,你说这些话的时候,都没有觉得我会难过吗?我以前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都会想,我这样做,小司会不开心吗?因为我以前在生命里,我真觉得,傅小司,就是眼前的你,就是这样站在我面前的那个英俊而面容冷落的人,就是我全部的,唯一的世界。
直到现在,我依然这么想,只是,前面需要加上一个"曾经"了。曾经是我全部的唯一的世界——
2005年立夏
火车离开北京。
立夏坐在车窗边上,汽笛呜响。立夏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走了。甚至连遇见都没有告诉。
拿到手机,找到七七的号码,然后发了条短消息:"请你照顾傅小司。拜托了。"
然后立夏从手机里取出SIM卡,朝窗外扔出去。
空中闪过一丝金属的光泽。以后,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找到立夏。
如同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存在过立夏这个人一样。
遇见在打电话打了三天一直找不到立夏之后,跑到工作室去。一开始遇见以为没有人,黑黑的,没开灯,可是门没锁,直到打开了日光灯,才看到坐在角落里的傅小司。
胡子参差不齐地长在下巴和嘴唇上。头发胡乱地翘着。
小司……你怎么……傅小司抬起头,看着遇见很久,然后才突然像是一般冲过来,抓着遇见的手,眼泪刷地流下来,"遇见,有没有看到立夏?有没有看到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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