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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切重来

马克·李维(法)
如果一切重来
作者:[法]马克·李维
译者: 张怡
献词页
献给路易、乔治以及波琳娜
人若能如弃绝他者一般自我信赖,必将幸福。
——杜芳夫人
1.遇刺
隐藏于人海之中,扮演着这个奇怪的角色,无人知晓,无人注意。
临时找到一套跑步运动装,为的只是不引人注意。早晨7点,沿河滨公园一线,满眼都是跑步的人。在一个分秒必争、神经紧绷的城市里,所有人都奔跑着,为了锻炼身体,也为了消除昨夜放纵的痕迹,准备迎接新一天的压力。
一张长椅;一边将脚搁在椅子上系鞋带,一边等目标靠近。额前压低的帽檐有些阻挡视线,但也可以将自己的脸隐藏起来。正好趁机平复呼吸,免得手抖。流汗倒是无所谓,没有人会注意,它也不会泄露什么,在这里,所有人都在流汗。
当他出现的时候,先让他跑过去,过一会儿自己再小步重新开始跑。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时机成熟。
同样的场景已经发生过七次。每个早晨,同样的时间。每次,行动的诱惑都比前一次更加强烈。但是成功只属于精心准备的人。没有发生错误的余地。
他出现了,沿着查尔斯街跑步,这是他的日常路线。然后等红绿灯变红色,穿过高速公路西侧辅路的前四个路口。车辆鱼贯着向城市的西边驶去,人们赶着奔赴工作地点。
他跑到斑马线旁。红绿灯上发光的小人儿已经开始闪烁。翠贝卡和金融街方向,车子一辆接一辆地开过斑马线,他依然我行我素。和往常一样,他举起拳头,中指向上,回应汽车的喇叭声,然后左转,跑上沿哈得逊河的人行道。
他将和其他跑步者一同再跑过二十个街区,愉快地把体能不及自己的人远远抛在身后,同时诅咒超过自己的人。他们没什么厉害的,只是比他年轻十岁或二十岁而已。在他十八岁的时候,城市的这片街区尚没有什么人来,他属于来这里跑步的第一批人。用木桩建成的码头,现在已无迹可寻,过去常散发出铁锈和鱼腥味。血的味道。他所在的城市好像在二十年间改变了许多,它变得更年轻,也更漂亮;而他,岁月已经开始在他的脸上刻下痕迹。
在河的另一岸,霍博肯的霓虹灯随着白天的来临一一熄灭,随后是泽西城。
别让他从眼皮底下溜掉;当他跑到格林尼治街的十字路口时,他会跑离人行道。必须在这之前行动。那个早晨,他没有跑去星巴克,像往常一样点一杯热摩卡。
在4号防波堤上,一直暗地里跟着他的黑影会在那里和他相遇。
还有一个街区。加速,跑入常在这里会集的人群中,因为道路变窄,跑得慢的人必然会挡住跑得快的。长针在衣袖里悄悄滑下,手掌坚定地握住它。
在腰椎与骶骨之间的位置下手。只要干脆的一下,深深地刺穿肾脏,再向上划破腹部动脉。拔出长针时,它会在人体内留下无法愈合的伤口,等有人注意到发生了什么而前来救助,把他送入医院推进手术室时,一切都已成定局。在这个早高峰的时候去医院并不容易,即使有鸣笛开道,但路况太糟糕,救护车司机也无计可施。
若是两年前,他大概还有机会活命。但自从政府为了拓宽道路关闭了圣万森医院,最近的急救中心就是和河滨公园反向、城市东面的那个。大出血,他将很快因失血过多而死。
他不会感到痛苦,至少不会感到特别痛苦。天气寒冷,而且会越来越冷。他会发抖,四肢逐渐失去知觉,牙关咬紧无法说话,而且他能说些什么呢?说他感到背部被狠狠地刺了一下?好极了!警察们能得出些什么结论?
完美犯罪的确存在,最出色的警察在退休后也会告诉你,没有侦破的案件始终是他们良心上的重负。
他过来了。这个动作已经对着沙袋重复练习了上千次,但把长针刺入人体的感觉该是与之完全不同。关键是不要刺到骨头。如果碰到一块腰椎骨,那就意味着彻底的失败。长针应该深深刺入,然后很快收入衣袖中。
之后,继续按照先前的步伐节奏跑开,不要回头看,混入跑步的人群,不留痕迹。
如此久的准备只为了几秒的行动。
彻底死亡需要更多的时间,也许是在一刻钟之后。但是这个早晨,7:30左右,他必死无疑。
2.偶遇
2011年5月
安德鲁·斯迪曼是《纽约时报》的记者。二十三岁以计件稿酬记者的身份入行,随后步步高升。拥有世界知名日报之一的记者证是安德鲁自少年时代起的梦想。每天早晨,在跨进第八大道860号的双重大门前,他都会允许自己愉快地抬头看一眼拱门上装饰的铭文,告诉自己他的办公室就在这里,在这个新闻界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殿内。数以万计的码字人梦想着能够参观这里,哪怕只有一次。
在成为《今日手册》讣告版的助理撰稿人之前,安德鲁做过四年的资料整理工作。他的前任因为下班急着回家签收UPS1快递员送来的床上用品,结果在公共汽车的轮子下去见自己平日服务的客户了。生活就是这样无法预料!
对于安德鲁·斯迪曼而言,这意味着他要开始另外五年默默无闻的高强度工作。讣告版的撰稿人没有署名权,逝者对于他而言,区别只是讣告栏里葬礼日期的不同而已。五年来,每天只能为这些已经过世、只活在他人回忆里的人而写,不论这回忆是好是坏。一千一百二十五天,一个夜晚接一个夜晚,在40大街的马里奥特酒吧,晚上19:30—20:15,他大约喝下了六千杯马蒂尼干红。
每杯里放三个橄榄,每个橄榄核都吐入塞满烟蒂的烟灰缸内,安德鲁将当天所写的关于逝者的文字一一从脑海中删除。也许就是这种每日与逝者相伴的生活,使安德鲁在酒精中越陷越深。在他为讣告版工作的第四年,马里奥特酒吧的侍者每晚就得为他们忠实的客人斟满六次,方能令他满意。安德鲁每天早晨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时常脸色苍白,眼皮沉重,领子胡乱耷拉着,外套皱得不成样子;幸好衬衣笔挺、西装领带并不是报纸撰稿人工作时的着装要求,尤其是他所服务的部门。
不知是他文笔优美凝练,还是那个夏天出奇炎热的缘故,总之他负责的版面一时间业务量猛然上升,很快就占满了整整两内页。当报社总结第三季度的业绩时,财务部门一位热衷统计的分析师注意到讣告版的收入大大攀升。服丧期间的家庭总愿意讣告写得更长一些以显示他们的伤痛之重。这些数据,尤其是当它们有利的时候,很快便传到了报社高层的耳中。在秋初召开的领导委员会会议上,人们讨论了这些数据,并决定奖励从现在起小有名气的这位撰稿人。安德鲁·斯迪曼被任命为正式撰稿人,还待在同一个版面的办公室,但这次是负责婚庆部分,因为这一部分的业绩在过去的一个季度里十分糟糕。
安德鲁从来不缺点子,有时他也会选择不去自己常去的酒吧,而是去其他街区的深受同性恋者青睐的小资酒吧转转。在他自己也数不清是第几杯的马蒂尼干红里与陌生人相识,他正好借机群发名片,并向愿意倾听的客人解释他负责的版面很乐意刊登任何一种新婚通告,包括大部分报纸拒绝刊登的那种。同性恋婚姻在纽约州尚未合法化,远远没有,但是报纸有权利刊登所有私人范围内的祝福,总之,只有祝福动机是重要的。
在三个月内,《今日手册》周末版的婚庆版面扩展到了四页,而安德鲁的薪水也明显地再创新高。
于是他决定缩减酒精的消费,倒不是为了他的肝脏考虑,而是为了一辆达特桑240Z,这是他从孩童时代起梦寐以求的款型。最近警察抓酒驾越来越严。所以,饮酒还是开车……身为老式车狂热粉丝的安德鲁做出了选择。如果他再踏足马里奥特酒吧,那么一次也不能超过两杯。只有周四除外。
就是在一个周四,几年后的一个周四,走出马里奥特酒吧时,安德鲁偶然撞上了瓦莱丽·兰塞。她与他一样,都醉了。她撞到一个报箱,一下子向后跌倒在人行道上,然后忍不住大笑起来。
安德鲁很快认出了瓦莱丽,不是因为她的样貌——她与二十年前他所认识的瓦莱丽完全不同——而是通过她的笑声。一种令人无法忘怀的笑声,让她的胸部起伏着。她的胸部一直在少年安德鲁的头脑中萦绕着,挥之不去。
他们是高中时期认识的。那时瓦莱丽刚刚被排挤出啦啦队——一群穿着本地足球队服颜色的性感服装、打扮诡异的小姑娘——因为她在更衣室里与一个捉弄她的姑娘大打出手。结果她只好加入了合唱团。而安德鲁则因为膝关节软骨萎缩,不得不放弃所有的体育活动,他为了一个喜爱跳舞的姑娘将手术推迟了好几年。由于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他也开始为同一个合唱团效力。
他在结束高中学业前一直与瓦莱丽保持着暧昧关系。从严格意义上说,他们之间并没有真正的身体上的关系。拉拉手,坐在他们最喜欢的学校长凳上说着永远不会腻的情话,充分享受瓦莱丽丰腴的身体,这就足够了。
但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性高潮仍应该归功于瓦莱丽。一个晚上,这对小情侣藏在空无一人的更衣室内,瓦莱丽终于答应把手伸入安德鲁的牛仔裤内。十五秒的晕眩,加上瓦莱丽伴随着胸脯起伏的大笑,这短暂的快感被极大地延长了。这是他永远无法忘怀的第一次。
“瓦莱丽?”斯迪曼结结巴巴地问道。
“本?”瓦莱丽同样吃了一惊。
在高中时,所有人都管他叫本,尽管完全想不起这样叫的原因;已经有二十年没有人这样叫他了。
为了缓解局面的尴尬,瓦莱丽解释说这是一个女性朋友间的聚会,她自从大学毕业后就再也没有喝醉过。安德鲁也同样尴尬,他说自己是因为升职,但是没有说明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谁说迟到的好消息就不能庆祝了呢?
“你在纽约做什么?”安德鲁问道。
“我住在这里。”瓦莱丽一边回答,一边由着安德鲁把她扶了起来。
“多久了?”
“有一阵子了,别问我具体多久了,我现在的状态根本算不清。你现在怎么样?”
“我有一份我一直梦寐以求的工作,你呢?”
“二十年的生活,这可是个很长的故事,你知道的。”瓦莱丽说着掸了掸裙子上的灰。
“九行。”安德鲁叹气道。
“什么九行?”
“二十年的生活,如果你让我来写,我可以用九行概括。”
“乱说。”
“你敢打赌吗?”
“赌什么?”
“一顿晚餐。”
“我身边已经有人了,安德鲁。”瓦莱丽马上回答道。
“我不是要你和我去酒店过一夜,就是一顿饺子,在乔伊的上海餐馆……你还喜欢吃饺子吧?”
“喜欢。”
“你只须告诉你男朋友,我是你的一个老朋友就行了。”
“但首先你得用九行字概括我这二十年的生活。”
瓦莱丽望着安德鲁,嘴角带着熟悉的微笑,这是属于安德鲁还被叫作本的时代的微笑,就和瓦莱丽过去约他去科学楼后面的工具棚见面时一模一样;微微一笑,没有任何皱纹的痕迹。
“一言为定,”她说,“再喝一杯,我就把我的故事告诉你。”
“换家酒吧吧,这里太吵了。”
“本,如果你以为今晚可以把我带回你家的话,那你就弄错对象了。”
“瓦莱丽,我根本没有这么想,仅仅是因为以我们现在的状态,去吃点儿什么并不奢侈,要不然,我会觉得这个赌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他没有说错。尽管瓦莱丽自从被他扶起后,双脚就没有离开过40大街肮脏的人行道,但她却一直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一艘船的甲板上摇晃着。去吃点儿什么不是个令人讨厌的主意。安德鲁拦下一辆出租车,将一家通宵营业的小酒馆的地址告诉了司机,他过去常去那里,就在索霍街区。一刻钟后,瓦莱丽坐在了餐桌旁,和他面对面。
瓦莱丽得到了印第安纳波利斯大学的奖学金。这是她申请的众多大学中首先给她回音的学校。虽然中西部从不是她少女时代梦想的一部分,但是她没有时间再等一个更好的回复了;如果失去这份奖学金,她的未来就得靠在波基普西的酒吧打工来维持,待在这个他们一同长大的充满虚情假意的城市。
八年后,她得到兽医的学位文凭,离开印第安纳州,和许多雄心勃勃的年轻女孩一样,在曼哈顿住了下来。
“你在印第安纳读完了兽医学校的所有课程,就是为了来纽约?”
“有什么不可以的吗?”瓦莱丽反问道。
“你的梦想不是为卷毛狗听诊吗?”
“你太傻了,安德鲁!”
“我不想打击你,可是我们得承认在曼哈顿并没有太多动物生活。如果再除去曼哈顿西北边的老太太们养的卷毛狗,你的客人还剩下谁?”
“在一个有两百万单身人士的城市里,伴侣宠物所扮演的角色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你的想象。”
“我明白了,你还可以照顾仓鼠、猫咪和金鱼。”
“我是骑警大队的兽医。他们的马匹以及警犬大队的警犬都由我负责,其中并没有卷毛狗,只有负责搜寻尸体的纽芬兰拾獚犬、几只快退休的德国牧羊犬、搜寻毒品的巡回犬和负责找出爆炸物的短腿小猎犬而已。”
安德鲁挑了挑眉毛,先是左边,接着是右边。这是他在读新闻的时候学来的一个办法,可以常常把谈话人弄得相当窘迫。在他和某人面谈的时候,只要他开始怀疑对方所说的事情的真实性,他就会玩儿这个眉毛舞的把戏,根据他的“客户”的反应来判断他是否在说谎。但是这次瓦莱丽的面部没有任何表情。
“说真的,”他略带吃惊地说道,“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但现在你究竟是属于警队系统,还是仅仅只是兽医而已?好吧,我的意思是,你有警官证吗,你身上带枪吗?”
瓦莱丽定定地看着他,突然大笑起来。
“我发现你比从前成熟了许多,我的本。”
“你这是在开我玩笑吧?”
“不,我说真的,不过你刚刚的表情让我回想起你读书时候的样子。”
“你成了兽医,我倒一点儿都不惊讶,”安德鲁接上瓦莱丽的话头,“你一直都很喜欢小动物,我还记得有一天晚上你打电话到我父母家叫我马上去找你;我那时以为你突然想我了,但事实上根本不是。你在放学的路上捡到一条被压断了爪子的臭烘烘的老狗,你是叫我去把它抱回去的。我们在兽医诊所里待了整整一夜。”
“你还记得这件事,安德鲁·斯迪曼?”
“我记得我们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瓦莱丽·兰塞。好了,现在轮到你来告诉我,从我在波基普西电影院门口空等了你一回的那个下午到今晚你又重新出现,这中间到底还发生了些什么?”
“那天早晨我收到了印第安纳波利斯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一天都不想再等了,于是马上打包了行李。多亏之前存了暑假打工和照管小孩的收入,我才能当天就离开家和波基普西。我很高兴终于可以不用再夹在父母的争执之间,他们连陪我去车站都不愿意,你想想吧!好了,既然你只能给你的老朋友留下九行的空间,大学生活的其余细节就省略了吧。刚到纽约的时候,我在不同的兽医诊所之间打打零工。直到有一天我看到警队的招聘启事,就这样成了那里的兽医助理,我是两年之后转正的。”
安德鲁让刚刚从自己身边经过的侍者帮他们再上两杯咖啡。
“我很喜欢你做警队兽医这份工作。虽然我写过很多讣告和婚庆通知,甚至远比你想象的还要多,但是我还从未在工作中和兽医打过交道。我甚至没有想到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职业。”
“但很显然,世上就是有这样一种职业。”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怨你。”
“为什么?”
“为你当初的不辞而别。”
“你是这世上我在走之前只要可以就一定会提前通知的唯一朋友。”
“好吧,我那时一点儿都没觉得你的话是这个意思。直到你现在说了,我才反应过来。”
“那你还怨我吗?”瓦莱丽打趣道。
“我也许应该怨你,但我想埋怨也是有时效性的。”
“对了,你现在真的是一名记者?”
“你怎么知道的?”
“我刚刚问你现在做什么,你回答说‘一份我一直梦寐以求的工作’,那时候你一直想做一名记者。”
“你还记得这些,瓦莱丽·兰塞?”
“我记得所有事,安德鲁·斯迪曼。”
“好吧,你现在是单身吗?”
“天不早了,”瓦莱丽叹了口气,“我得回家了。还有,如果今天我告诉你太多事情,你恐怕就没有办法在九行内写完啦。”
安德鲁狡黠地笑了笑。
“这么说你答应了一起去乔伊的上海餐馆吃晚餐?”
“如果你赢了这次赌约的话,我是一个守信的人。”
两人一言不发地沿着索霍区空无一人的街道一直走到第六大道。安德鲁挽起瓦莱丽的手臂,带她穿过城市古老街区中铺着不规则石板的街道。
他拦下一辆上行的出租车,为瓦莱丽打开车门。她坐到出租车后排的座位上。
“能够再见到你,可真是一个甜蜜的惊喜,瓦莱丽·兰塞。”
“我也是,本。”
“我的九行散文,应该寄到哪里给你呢?”
瓦莱丽在手提包中摸索了一阵,翻出她的眉笔,让安德鲁翻过手背露出手心。她在安德鲁的手上写下了她的手机号码。
“九行,你可以发短信给我。晚安,本。”
安德鲁看着出租车向北边开去。等车子消失在夜色中,安德鲁继续走着,他的公寓离这里只有十五分钟的步行路程。他需要一些新鲜空气。尽管只要一眼他就能记住瓦莱丽用眉笔写在他手心里的号码,但安德鲁一路上还是小心翼翼地张开着手掌。
3.相约
用几行字概括别人的一生,安德鲁已经有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工作了。两年前他调到了报社的“国际事务部”。安德鲁一直对生活和全球秩序特别好奇,连带着对所有具有异域情调的事务都倍感兴趣。
当电脑屏幕代替了排字工人的工作台后,撰写组的每个成员都可以看到第二天将要见报的文章内容。有好几次,安德鲁都注意到国际版面的文章里出现了一些分析或常识性的错误。他在所有记者都参加的每周编委会议上一一指出,使报社好几次免于收到怒气冲冲的读者的来信,也避免了事后刊登更正启事的尴尬。安德鲁的能力慢慢显露出来,在年终奖和新的晋升之间,安德鲁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
现在想到自己又要重操旧业再写一次“生平专栏”——他喜欢这样称呼自己过去的工作,安德鲁的心潮忽然又澎湃起来;开始为瓦莱丽书写的时候,他甚至感到一丝怀旧的温情。
两个小时后他手里有了八行半的文字。他将它们输入手机,发给当事人。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安德鲁尝试着再写一篇讨论叙利亚人起义可能性的文章,然而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徒劳。起义的发生,他的同事们觉得几乎不太可能,如果不说完全不可能的话。
他没法儿集中注意力,他的目光始终在电脑屏幕与安安静静的手机间游移。直到快5点的时候,手机屏幕终于亮了起来,安德鲁急忙一把抓起手机。空欢喜一场,是洗衣店通知他衬衣已经洗好了。
等他收到以下短信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下周四,19:30。瓦莱丽。”
他马上回复说:“你知道地址吗?”
几秒之后他收到一个简单的“是”,安德鲁有些为自己的冒失感到遗憾了。
安德鲁重新投入工作,在接下来的七天内他生活节制,滴酒不沾,当然前提是人们都像他那样认为啤酒的酒精度数太低,所以不应该算在其中。
周三那天,他去洗衣店取回前一天送去的外套,然后又去买了一件白衬衣,顺便再去理发师那里刮了胡子、清洗脖子。和每周三晚上一样,安德鲁在快21点的时候去一家小酒馆里找他最好的朋友西蒙,这家小酒馆虽然看起来不怎么样,但那里的鱼是西村最好吃的。安德鲁住得不远,每当他加班晚归时,这家小酒馆的厨房就成了他的食堂,这样的情况一周中会有许多次。西蒙一如既往地在饭桌上猛烈抨击共和党人阻挠总统实施民众已经投票通过的改革事项。安德鲁的思绪跑得很远,他挠过玻璃窗看着走在街上的行人与游客。
“还有,我可以告诉你一桩真正劲爆但是来源很可靠的新闻,贝拉克·奥巴马的心可能已经被安格拉·默克尔俘获了。”
“她是长得蛮漂亮的。”安德鲁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如果你是因为最近的一桩大新闻而忙得恍恍惚惚,我可以原谅你,但如果你是因为遇到了什么姑娘,那你必须马上告诉我!”西蒙生气了。
“两者都不是,”安德鲁回答道,“不好意思,我有点儿累了。”
“别骗我了!自从你不再和那个比你高一头的姑娘约会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你好好刮过胡子了。她应该叫萨莉,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是苏菲,不过没有关系,这正好证明你对我的谈话是多么感兴趣。我怎么能因为你忘了她的名字而埋怨你呢,谁让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最多也不过一年半!”
“她这人闷得要死,我从没有听她笑过。”西蒙又开口道。
“因为她从来不觉得你的冷笑话好笑。快点儿吃吧,我想回去睡觉。”安德鲁叹了口气。
“如果你不告诉我你烦恼的原因,我就一份甜点接一份地继续点餐,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
安德鲁直直地盯着他朋友的眼睛。
“你的少年时代有没有遇到过一个令你神魂颠倒的姑娘?”他边问边向侍者示意埋单。
“我就知道你这个鬼样子根本不是为了工作!”
“别这样说,我手头正在写一个特别讨厌的题目,内情卑劣得令人反胃。”
“什么题目?”
“职业秘密!”
西蒙结了账站起身。
“我们出去走走吧,我想呼吸点儿新鲜空气。”
安德鲁从衣帽架上取下雨衣,几步追上已经在人行道上等他的朋友。“凯西·斯坦贝克。”西蒙嘟嘟囔囔地说道。
“凯西·斯坦贝克?”
“令少年时代的我神魂颠倒的那个姑娘,五分钟前你刚刚向我提了这个问题,你已经忘记了吗?”
“你从没有和我提过她。”
“你也从没有问过我这个问题。”西蒙回答说。
“瓦莱丽·兰塞。”安德鲁说。
“原来你根本没兴趣知道凯西·斯坦贝克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会令少年时代的我神魂颠倒的。你这么问我,不过是为了方便你自己谈你的瓦莱丽罢了。”
安德鲁搂住西蒙的肩膀,拉着他又往前走了几步。三级台阶正好通向一栋砖砌小房子的地下室。他推开费多拉酒吧的门,过去曾有一批年轻艺术家,如贝西伯爵、纳京高、约翰·克特兰、迈尔斯·戴维斯、比莉·哈乐黛、莎拉·沃恩等,在这里表演。
“你觉得我只关心我自己吗?”安德鲁问道。
西蒙没有回答。
“你应该根据现实这么说,由于长年致力于总结各类默默无闻的人的生活,我终于确信人们会对我感兴趣的一天必定是我自己出现在我撰写的讣告专栏那天。”
安德鲁举起杯子,提高声音大喊起来:
“安德鲁·斯迪曼,生于1975年,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为著名的《纽约时报》工作……你看,西蒙,这就是为什么那些医生没法儿自己给自己看病,轮到自己是病人的时候,任谁的手都会颤抖。然而,这是业内的基本常识,修饰语应该完全留给死去的人们。我再来……生于1975年,安德鲁·斯迪曼与《纽约时报》有着长期的合作关系。他令人目眩的晋升令他于2020年初出任撰稿主任一职。正是因为他的不懈推动,报社才重获新生,并一跃成为全球最值得尊敬的日报之一……这么写也许有些过头了,不是吗?”
“你不会打算再从头来一次吧?”
“耐心点儿,让我说完,我也会帮你写一份,你会发现这可有趣了。”
“你计划在多大岁数的时候过世,我可以算算这个噩梦还要持续多久?”
“要知道随着医学技术的进步……我刚刚说到哪儿了?啊,对了,正是因为他的不懈推动,等等,等等,报社重新找回昔日的荣光。安德鲁·斯迪曼于2021年获得了普利策奖,凭借其关于……呃,好吧,我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我可以随后再细化补充。他的第一部专著也由此诞生,该书广受好评,并将多项奖金纳入囊中,至今仍是所有知名高校研究的对象。”
“这部杰作的题目是《论记者的谦逊品质》。”西蒙哧哧地笑起来,“在多大岁数的时候你获得了诺贝尔奖?”
“在六十二岁的时候吧……在七十一岁的时候,斯迪曼不再担任报社总负责人的职位,他就这样结束了他辉煌的职业生涯,并于次年……”
“……因故意杀人罪被逮捕,因为他无聊的谈话将他最忠实的朋友活活闷死了。”
“你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
“我应该同情什么?”
“我正在经历一段奇特的时期,我的西蒙;孤独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这可不寻常,因为单身的我毫无办法享受生活。”
“那是因为你快四十岁了吧!”
“谢谢你,西蒙,我还有好几年才满四十岁呢。报社的气氛对身体很不好,”安德鲁重新开口说道,“达摩克利斯之剑2仿佛随时会在我们头上落下。我只是想让我的心稍稍多一些抚慰……谁是你的凯西·斯坦贝克?”
“我的哲学老师。”
“我没有想到她就是你那时候神魂颠倒的对象……但她不是个姑娘了。”
“生活似乎从来就没有按部就班过;二十岁的时候我为比我大十五岁的女人而神魂颠倒,到三十七岁的时候,又是比我小十五岁的姑娘令我晕头转向。”
“那是因为你脑子里还没有想明白,我的老朋友。”
“你能和我多说说你的瓦莱丽·兰塞吗?”
“我上周从马里奥特酒吧里出来的时候碰见她了。”
“这我知道。”
“不,你什么都不明白。我在读高中时曾疯狂地爱着她。当她像个小偷似的偷偷离开我们的家乡时,我曾花了好多年想办法去忘记她。坦白地说,我甚至在想我是不是已经完全忘记她了。”
“那又见到她,你是不是很失望?”
“完全相反,她身上有些东西是变了,但结果她比过去更让人意乱情迷了。”
“因为她已经是一个女人了,我改天给你解释!你刚刚的意思是你又开始恋爱了?安德鲁·斯迪曼,在40大街的人行道上一见钟情,多么惊人的消息啊!”
“我是说我觉得很迷惑,而这种情况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了。”
“你知道怎么再见到她吗?”
“我明晚和她一起吃晚饭,我居然和少年时一样有些胆怯。”
“说句心里话,我觉得这种胆怯的感觉其实从未离开过我们。妈妈去世十年后,我爸爸在一家超市里遇到一个女人。他那时候已经六十八岁了,他第一次约那个女人一起吃饭的前一天晚上,我开车送他去城里。他想买一件全新的外套。在服装店的试衣间里,他不断地向我重复着他在餐桌上将要和她说的话,并征求我的意见。那样子真糟糕。这个故事就是说,面对令我们意乱情迷的女人,我们总是会手足无措,这和年龄完全没有关系。”
“谢谢你,那我对明天放心了。”
“我和你这么说是想提醒你,你可能也会做一些蠢事,你可能会觉得你们之间的谈话傻透了,情况很可能是当你回家时,你也会咒骂自己这个晚上表现得太糟糕。”
“接着说,西蒙,有贴心朋友的感觉真好。”
“等一下,我只是想帮你确定一件事。明晚,尽可能地好好利用这个意想不到的机会吧。就做你自己,如果你讨她喜欢,她就会喜欢你的。”
“女人这种动物能这样统治和左右我们?”
“你只要转头看看我们周围,看看这个酒吧里的情况就足以说明问题了。好吧,改天再告诉你我和哲学老师的故事。对了,周五一起吃午饭吧,我要听最完整、最详细的版本。当然,也许没有你的讣告那么详细。”
当他们一同走出费多拉酒吧时,夜晚凉爽的空气令他们两人都神清气爽。西蒙跳上一辆出租车,留下安德鲁一人步行回家。
周五的时候,安德鲁告诉西蒙那个晚上果然就像他预言的那样,也许比他说的更糟糕些。安德鲁总结说,很可能他真的又一次爱上了瓦莱丽·兰塞,事情的进展很糟糕,因为他们没聊多久,瓦莱丽就开始反复说她身边已经有人了。第二天瓦莱丽没有给他打电话,之后的一周也没有。安德鲁觉得很沮丧。整个周六他都在报社工作,周日约了西蒙在第六大道和西休斯敦转角的篮球场打球。两人传了无数次的球,但一句话都没有说。
安德鲁的这个周日晚上过得就像以往的每个周日晚上那样郁闷。打电话叫了中餐馆的外卖,打开电视漫无目的地在重播电影、曲棍球比赛以及科学警探侦破卑鄙谋杀案的长篇警匪片之间换着频道。凄凉的一晚,直到快21点的时候,他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不是西蒙的短信,是瓦莱丽想要提前他们的约会,她有话对他说。
安德鲁马上直接回复她说他很愿意提前一点儿再见到她,并问她希望什么时候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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