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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惊奇

凌濛初(明)
初刻拍案惊奇
明·凌濛初
  卷一 转运汉遇巧洞庭红 波斯胡指破鼍龙壳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
  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
  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见在。
  这首词乃宋朱希真所作,词寄《西江月》。单道着人生功名富贵,总有天数,不如图一个见的怜活。试看往古来今,一部十六史中,多少英雄豪杰,该富的不得富,该贵的不得贵。能文的倚马千言,用不着时,几张纸盖不完酱瓿。能武的穿杨百步,用不着时,几竿箭煮不熟饭锅。极至那痴呆懵董生来的有福分的,随他文学低浅,也会发科发甲,随他武艺庸常,也会大请大受。真所谓时也,运也,命也。俗语有两句道得好:"命若穷,掘得黄金化作铜;命若富,拾着白纸变成布。"总来只听掌命司颠之倒之。所以吴彦高又有词云:"造化小儿无定据,翻来覆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僧晦庵亦有词云:"谁不愿黄金屋?谁不愿千钟粟?算五行不是这般题目。枉使心机闲计较,儿孙自有儿孙福。"苏东坡亦有词云:"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于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这几位名人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总不如古语云:"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说话的,依你说来,不须能文善武,懒惰的也只消天掉下前程;不须经商立业,败坏的也只消天挣与家缘。却不把人间向上的心都冷了?看官有所不知,假如人家出了懒惰的人,也就是命中该贱;出了败坏的人,也就是命中该穷,此是常理。却又自有转眼贫富出人意外,把眼前事分毫算不得准的哩。
  且听说一人,乃宋朝汴京人氏,姓金,双名维厚,乃是经纪行中人。少不得朝晨起早,晚夕眠迟,睡醒来,千思想,万算计,拣有便宜的才做。后来家事挣得从容了,他便思想一个久远方法:手头用来用去的,只是那散碎银子若是上两块头好银,便存着不动。约得百两,便熔成一大锭,把一综红线结成一绦,系在锭腰,放在枕边。夜来摩弄一番,方才睡下。积了一生,整整熔成八锭,以后也就随来随去,再积不成百两,他也罢了。金老生有四子。一日,是他七十寿旦,四子置酒上寿。金老见了四子跻跻跄跄,心中喜欢。便对四子说道:"我靠皇天覆庇,虽则劳碌一生,家事尽可度日。况我平日留心,有熔成八大锭银子永不动用的,在我枕边,见将绒线做对儿结着。今将拣个好日子分与尔等,每人一对,做个镇家之宝。"四子喜谢,尽欢而散。
  是夜金老带些酒意,点灯上床,醉眼模糊,望去八个大锭,白晃晃排在枕边。摸了几摸,哈哈地笑了一声,睡下去了。睡未安稳,只听得床前有人行走脚步响,心疑有贼。又细听着,恰象欲前不前相让一般。床前灯火微明,揭帐一看,只见八个大汉身穿白衣,腰系红带,曲躬而前,曰:"某等兄弟,天数派定,宜在君家听令。今蒙我翁过爱,抬举成人,不烦役使,珍重多年,宴数将满。待翁归天后,再觅去向。今闻我翁目下将以我等分役诸郎君。我等与诸郎君辈原无前缘,故此先来告别,往某县某村王姓某者投托。后缘未尽,还可一面。"语毕,回身便走。金老不知何事,吃了一惊。翻身下床,不及穿鞋,赤脚赶去。远远见八人出了房门。金老赶得性急,绊了房槛,扑的跌倒。飒然惊醒,乃是南柯一梦。急起桃灯明亮,点照枕边,已不见了八个大锭。细思梦中所言,句句是实。叹了一日气,硬咽了一会,道:"不信我苦积一世,却没分与儿子们受用,倒是别人家的。明明说有地方姓名,且慢慢跟寻下落则个。"一夜不睡。
  次早起来,与儿子们说知。儿子中也有惊骇的,也有疑惑的。惊骇的道:"不该是我们手里东西,眼见得作怪。"疑惑的道:"老人家欢喜中说话,失许了我们,回想转来,一时间就不割舍得分散了,造此鬼话,也不见得。"金老见儿子们疑信不等,急急要验个实话。遂访至某县某村,果有王姓某者。叫门进去,只见堂前灯烛荧煌,三牲福物,正在那里献神。金老便开口问道:"宅上有何事如此?"家人报知,请主人出来。主人王老见金老,揖坐了,问其来因。金老道:"老汉有一疑事,特造上宅来问消息。今见上宅正在此献神,必有所谓,敢乞明示。"王老道:"老拙偶因寒荆小恙买卜,先生道移床即好。昨寒荆病中,恍惚见八个白衣大汉,腰系红束,对寒荆道:"我等本在金家,今在彼缘尽,来投身宅上。"言毕,俱钻入床下。寒荆惊出了一身冷汗,身体爽快了。及至移床,灰尘中得银八大锭,多用红绒系腰,不知是那里来的。此皆神天福佑,故此买福物酬谢。今我丈来问,莫非晓得些来历么?"金老跌跌脚道:"此老汉一生所积,因前日也做了一梦,就不见了。梦中也道出老丈姓名居址的确,故得访寻到此。可见天数已定,老汉也无怨处,但只求取出一看,也完了老汉心事。"王老道:"容易。"笑嘻嘻地走进去,叫安童四人,托出四个盘来。每盘两锭,多是红绒系束,正是金家之物。金老看了,眼睁睁无计所奈,不觉扑簌簌吊下泪来。抚摩一番道:"老汉直如此命薄,消受不得!"王老虽然叫安童仍旧拿了进去,心里见金老如此,老大不忍。另取三两零银封了,送与金老作别。金老道:"自家的东西尚无福,何须尊惠!"再三谦让,必不肯受。王老强纳在金老袖中,金老欲待摸出还了,一时摸个不着,面儿通红。又被王老央不过,只得作揖别了。直至家中,对儿子们一一把前事说了,大家叹息了一回。因言王老好处,临行送银三两。满袖摸遍,并不见有,只说路中掉了。却元来金老推逊时,王老往袖里乱塞,落在着外面的一层袖中。袖有断线处,在王老家摸时,已在脱线处落出在门槛边了。客去扫门,仍旧是王老拾得。可见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不该是他的东西,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两也得不去。该是他的东西,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两也推不出。原有的倒无了,原无的倒有了,并不由人计较。
  而今说一个人,在实地上行,步步不着,极贫极苦的,渺渺茫茫做梦不到的去处,得了一主没头没脑的钱财,变成巨富。从来稀有,亘古新闻。有诗为证,诗曰:
  分内功名匣里财,不关聪慧不关呆。
  果然命是财官格,海外犹能送宝来。
  话说国朝成化年间,苏州府长州县阊门外有一人,姓文名实,字若虚。生来心思慧巧,做着便能,学着便会。琴棋书画,吹弹歌舞,件件粗通。幼年间,曾有人相他有巨万之富。他亦自恃才能,不十分去营求生产,坐吃山空,将祖上遗下千金家事,看看消下来。以后晓得家业有限,看见别人经商图利的,时常获利几倍,便也思量做些生意,却又百做百不着。
  一日,见人说北京扇子好卖,他便合了一个伙计,置办扇子起来。上等金面精巧的,先将礼物求了名人诗画,免不得是沈石出、文衡山、祝枝山拓了几笔,便值上两数银子。中等的,自有一样乔人,一只手学写了这几家字画,也就哄得人过,将假当真的买了,他自家也兀自做得来的。下等的无金无字画,将就卖几十钱,也有对合利钱,是看得见的。拣个日子装了箱儿,到了北京。岂知北京那年,自交夏来,日日淋雨不晴,并无一毫暑气,发市甚迟。交秋早凉,虽不见及时,幸喜天色却晴,有妆晃子弟要买把苏做的扇子,袖中笼着摇摆。来买时,开箱一看,只叫得苦。元来北京历却在七八月,更加日前雨湿之气,斗着扇上胶墨之性,弄做了个"合而言之",揭不开了。用力揭开,东粘一层,西缺一片,但是有字有画值价钱者,一毫无用。剩下等没字白扇,是不坏的,能值几何?将就卖了做盘费回家,本钱一空,频年做事,大概如此。不但自己折本,但是搭他非伴,连伙计也弄坏了。故此人起他一个混名,叫做"倒运汉"。不数年,把个家事干圆洁净了,连妻子也不曾娶得。终日间靠着些东涂西抹,东挨西撞,也济不得甚事。但只是嘴头子诌得来,会说会笑,朋友家喜欢他有趣,游耍去处少他不得;也只好趁日,不是做家的。况且他是大模大样过来的,帮闲行里,又不十分入得队。有怜他的,要荐他坐馆教学,又有诚实人家嫌他是个杂板令,高不凑,低不就。打从帮闲的、处馆的两项人见了他,也就做鬼脸,把"倒运"两字笑他,不在话下。
  一日,有几个走海泛货的邻近,做头的无非是张大、李二、赵甲、钱乙一班人,共四十余人,合了伙将行。他晓得了,自家思忖道:"一身落魄,生计皆无。便附了他们航海,看看海外风光,也不枉人生一世。况且他们定是不却我的,省得在家忧柴忧米的,也是快活。"正计较间,恰好张大踱将来。元来这个张大名唤张乘运,专一做海外生意,眼里认得奇珍异宝,又且秉性爽慨,肯扶持好人,所以乡里起他一个混名,叫张识货。文若虚见了,便把此意一一与他说了。张大道:"好,好。我们在海船里头不耐烦寂寞,若得兄去,在船中说说笑笑,有甚难过的日子?我们众兄弟料想多是喜欢的。只是一件,我们多有货物将去,兄并无所有,觉得空了一番往返,也可惜了。待我们大家计较,多少凑些出来助你,将就置些东西去也好。"文若虚便道:"谢厚情,只怕没人如兄肯周全小弟。"张大道:"且说说看。"一竟自去了。
  恰遇一个瞽目先生敲着"报君知"走将来,文若虚伸手顺袋里摸了一个钱,扯他一卦问问财气看。先生道:"此卦非凡,有百十分财气,不是小可。"文若虚自想道:"我只要搭去海外耍耍,混过日子罢了,那里是我做得着的生意?要甚么贵助?就贵助得来,能有多少?便宜恁地财爻动?这先生也是混帐。"只见张大气忿忿走来,说道:"说着钱,便无缘。这些人好笑,说道你去,无不喜欢。说到助银,没一个则声。今我同两个好的弟兄,拼凑得一两银子在此,也办不成甚货,凭你买些果子,船里吃罢。日食之类,是在我们身上。"若虚称谢不尽,接了银子。张大先行,道:"快些收拾,就要开船了。"若虚道:"我没甚收拾,随后就来。"手中拿了银子,看了又笑,笑了又看,道:"置得甚货么?"信步走去,只见满街上箧篮内盛着卖的:
  红如喷火,巨若悬星。皮未皲,尚有余酸;霜未降,不可多得。元殊苏并诸家树,亦非李氏千头奴。较广似曰难况,比福亦云具体。
  乃是太湖中有一洞庭山,地暖土肥,与闽广无异,所以广橘福橘,播名天下。洞庭有一样橘树绝与他相似,颜色正同,香气亦同。止是初出时,味略少酸,后来熟了,却也甜美。比福橘之价十分之一,名曰"洞庭红"。若虚看见了,便思想道:"我一两银子买得百斤有余,在船可以解渴,又可分送一二,答众人助我之意。"买成,装上竹篓,雇一闲的,并行李桃了下船。众人都拍手笑道:"文先生宝货来也!"文若虚羞惭无地,只得吞声上船,再也不敢提起买橘的事。
  开得船来,渐渐出了海日,只见银涛卷雪,雪浪翻银。湍转则日月似惊,浪动则星河如覆。三五日间,随风漂去,也不觉过了多少路程。忽至一个地方,舟中望去,人烟凑聚,城郭巍峨,晓得是到了甚么国都了。舟人把船撑入藏风避浪的小港内,钉了桩撅,下了铁锚,缆好了。船中人多上岸。打一看,元来是来过的所在,名曰吉零国。元来这边中国货物拿到那边,一倍就有三倍价。换了那边货物,带到中国也是如此。一往一回,却不便有八九倍利息,所以人都拚死走这条路。众人多是做过交易的,各有熟识经纪、歇家。通事人等,各自上岸找寻发货去了,只留文若虚在船中看船。路径不熟,也无走处。
  正闷坐间,猛可想起道:"我那一篓红橘,自从到船中,不曾开看,莫不人气蒸烂了?趁着众人不在,看看则个。"叫那水手在舱板底下翻将起来,打开了篓看时,面上多是好好的。放心不下,索性搬将出来,都摆在甲板上面。也是合该发迹,时来福凑。摆得满船红焰焰的,远远望来,就是万点火光,一天星斗。岸上走的人,都拢将来问道:"是甚么好东西呵?"文若虚只不答应。看见中间有个把一点头的,拣了出来,掐破就吃。岸上看的一发多了,惊笑道:"元来是吃得的!"就中有个好事的,便来问价:"多少一个?"文若虚不省得他们说话,船上人却晓得,就扯个谎哄他,竖起一个指头,说:"要一钱一颗。"那问的人揭开长衣,露出那兜罗锦红裹肚来,一手摸出银钱一个来,道:"买一个尝尝。"文若虚接了银钱,手中等等看,约有两把重。心下想道:"不知这些银子,要买多少,也不见秤秤,且先把一个与他看样。"拣个大些的,红得可爱的,递一个上去。只见那个人接上手,颠了一颠道:"好东西呵!"扑的就劈开来,香气扑鼻。连旁边闻着的许多人,大家喝一声采。那买的不知好歹,看见船上吃法,也学他去了皮,却不分囊,一块塞在口里,甘水满咽喉,连核都不吐,吞下去了。哈哈大笑道:"妙哉!妙哉!"又伸手到裹肚里,摸出十个银钱来,说:"我要买十个进奉去。"文若虚喜出望外,拣十个与他去了。那看的人见那人如此买去了,也有买一个的,也有买两个、三个的,都是一般银钱。买了的,都千欢万喜去了。
  元来彼国以银为钱,上有文采。有等龙凤文的,最贵重,其次人物,又次禽兽,又次树木,最下通用的,是水草:却都是银铸的,分两不异。适才买橘的,都是一样水草纹的,他道是把下等钱买了好东西去了,所以欢喜。也只是要小便宜肚肠,与中国人一样。须臾之间,三停里卖了二停。有的不带钱在身边的,老大懊悔,急忙取了钱转来。文若虚已此剩不多了,拿一个班道:"而今要留着自家用,不卖了。"其人情愿再增一个钱,四个钱买了二颗。口中晓晓说:"悔气!来得迟了。"旁边人见他增了价,就埋怨道:"我每还要买个,如何把价钱增长了他的?"买的人道:"你不听得他方才说,兀自不卖了?"
  正在议论间,只见首先买十个的那一个人,骑了一匹青骢马,飞也似奔到船边,下了马,分开人丛,对船上大喝道:"不要零卖!不要零卖!是有的俺多要买。俺家头目要买去进克汗哩。"看的人听见这话,便远远走开,站住了看。文若虚是伶俐的人,看见来势,已瞧科在眼里,晓得是个好主顾了。连忙把篓里尽数倾出来,止剩五十余颗。数了一数,又拿起班来说道:"适间讲过要留着自用,不得卖了。今肯加些价钱,再让几颗去罢。适间已卖出两个钱一颗了。"其人在马背上拖下一大囊,摸出钱来,另是一样树木纹的,说庄"如此钱一个罢了。"文若虚道:"不情愿,只照前样罢了。"那人笑了一笑,又把手去摸出一个龙凤纹的来道:"这样的一个如何?"文若虚又道:"不情愿,只要前样的。"那人又笑道:"此钱一个抵百个,料也没得与你,只是与你耍。你不要俺这一个,却要那等的,是个傻子!你那东西,肯都与俺了,俺再加你一个那等的,也不打紧。"文若虚数了一数,有五十二颗,准准的要了他一百五十六个水草银钱。那人连竹篓都要了,又丢了一个钱,把篓拴在马上,笑吟吟地一鞭去了。看的人见没得卖了,一哄而散。
  文若虚见人散了,到舱里把一个钱秤一秤,有八钱七分多重。秤过数个都是一般。总数一数,共有一千个差不多。把两个赏了船家,其余收拾在包里了。笑一声道:"那盲子好灵卦也!"欢喜不尽,只等同船人来对他说笑则个。
  说话的,你说错了!那国里银子这样不值钱,如此做买卖,那久惯漂洋的带去多是绫罗缎匹,何不多卖了些银钱回来,一发百倍了?看官有所不知:那国里见了绫罗等物,都是以货交兑。我这里人也只是要他货物,才有利钱,若是卖他银钱时,他都把龙凤、人物的来交易,作了好价钱,分两也只得如此,反不便宜。如今是买吃口东西,他只认做把低钱交易,我却只管分两,所以得利了。说话的,你又说错了!依你说来,那航海的,何不只买吃口东西,只换他低钱,岂下有利?反着重本钱,置他货物怎地?看官,又不是这话。也是此人偶然有此横财,带去着了手。若是有心第二遭再带去,三五日不遇巧,等得希烂。那文若虚运未通时卖扇子就是榜样。扇子还放得起的,尚且如此,何况果品?是这样执一论不得的。
  闲话休题。且说众人领了经纪主人到船发货,文若虚把上头事说了一遍。众人都惊喜道:"造化!造化!我们同来,到是你没本钱的先得了手也!"张大便拍手道:"人都道他倒运,而今想是运转了!"便对文若虚道:"你这些银钱此间置货,作价不多。除是转发在伙伴中,回他几百两中国货物,上去打换些土产珍奇,带转去有大利钱,也强如虚藏此银钱在身边,无个用处。"文若虚道:"我是倒运的,将本求财,从无一遭不连本送的。今承诸公挚带,做此无本钱生意,偶然侥幸一番,真是天大造化了,如何还要生钱,妄想甚么?万一如前再做折了,难道再有洞庭红这样好卖不成?"众人多道:"我们用得着的是银子,有的是货物。彼此通融,大家有利,有何不可?"文若虚庄"一年吃蛇咬,三年怕草索。说到货物,我就没胆气了。只是守了这些银钱回去罢。"众人齐拍手道:"放着几倍利钱不取,可惜!可惜!"随同众人一齐上去,到了店家交货明白,彼此兑换。约有半月光景,文若虚眼中看过了若干好东好西,他已自志得意满,下放在心上。
  众人事体完了,一齐上船,烧了神福,吃了酒,开洋。行了数日,忽然间天变起来。但见:
  乌云蔽日,黑浪掀天。蛇龙戏舞起长空,鱼查惊惺潜水底。艨艟泛泛,只如栖不定的数点寒鸦;岛屿浮浮,便似及不煞的几双水。舟中是方扬的米簸,舷外是正熟的饭锅。总因风伯大无情,以致篙师多失色。
  那船上人见风起了,扯起半帆,不问东西南北,随风势漂去。隐隐望见一岛,便带住篷脚,只看着岛边使来。看看渐近,恰是一个无人的空岛。但见:
  树木参天,草莱遍地。荒凉径界,无非些兔迹狐踪:坦迤土壤,料不是龙潭虎窟。混茫内,未识应归何国辖;开辟来,不知曾否有人登。
  船上人把船后抛了铁锚,将桩橛泥犁上岸去钉停当了,对舱里道:"且安心坐一坐,侯风势则个。"那文若虚身边有了银子,恨不得插翅飞到家里,巴不得行路,却如此守风呆坐,心里焦燥。对众人道:"我且上岸去岛上望望则个。"众人道:"一个荒岛,有何好看?"文若虚道:"总是闲着,何碍?"众人都被风颠得头晕,个个是呵欠连天,不肯同去。文若虚便自一个抖擞精神,跳上岸来,只因此一去,有分交:十年败壳精灵显,一介穷神富贵来。若是说话的同年生,并时长,有个未卜先知的法儿,便双脚走不动,也拄个拐儿随他同去一番,也不在的。
  却说文若虚见众人不去,偏要发个狠板藤附葛,直走到岛上绝顶。那岛也苦不甚高,不费甚大力,只是荒草蔓延,无好路径。到得上边打一看时,四望漫漫,身如一叶,不觉凄然吊下泪来。心里道:"想我如此聪明,一生命蹇。家业消亡,剩得只身,直到海外。虽然侥幸有得千来个银钱在囊中,知他命里是我的不是我的?今在绝岛中间,未到实地,性命也还是与海龙王合着的哩!"正在感怆,只见望去远远草丛中一物突高。移步往前一看,却是床大一个败龟壳。大惊道:"不信天下有如此大龟!世上人那里曾看见?说也不信的。我自到海外一番,不曾置得一件海外物事,今我带了此物去,也是一件希罕的东西,与人看看,省得空日说着,道是苏州人会调谎。又且一件,锯将开来,一盖一板,各置四足,便是两张床,却不奇怪!"遂脱下两只裹脚接了,穿在龟壳中间,打个扣儿,拖了便走。
  走至船边,船上人见他这等模梓,都笑道:"文先生那里又跎跑了纤来?"文若虚道:"好教列位得知,这就是我海外的货了。"众人抬头一看,却便似一张无柱有底的硬床。吃惊道:"好大龟壳!你拖来何干?"文若虚道:"也是罕见的,带了他去。"众人笑道:"好货不置一件,要此何用?"有的道:"也有用处。有甚么天大的疑心事,灼他一卦,只没有这样大龟药。"又有的道:"医家要煎龟膏,拿去打碎了煎起来,也当得几百个小龟壳。"文若虚道:"不要管有用没用,只是希罕,又不费本钱便带了回去",当时叫个船上水手,一抬抬下舱来。初时山下空阔,还只如此:舱中看来,一发大了。若不是海船,也着不得这样狼逾东西。众人大家笑了一回,说道:"到家时有人问,只说文先生做了偌大的乌龟买卖来了。"文若虚道:"不要笑,我好歹有一个用处,决不是弃物。"随他众人取笑,文若虚只是得意。取些水来内外洗一洗净,抹干了,却把自己钱包行李都塞在龟壳里面,两头把绳一绊,却当了一个大皮箱子。自笑道:"兀的不眼前就有用处了?"众人都笑将起来,道:"好算计!好算计!文先生到底是个聪明人。"
  当夜无词。次日风息了,开船一走。不数日,又到了一个去处,却是福建地方了。才住定了船,就有一伙惯伺侯接海客的小经纪牙人,攒将拢来,你说张家好,我说李家好,拉的拉,扯的扯,嚷个不住。船上众人拣一个一向熟识的跟了去,其余的也就住了。
  众人到了一个波斯胡大店中坐定。里面主人见说海客到了,连忙先发银子,唤厨户包办酒席几十桌。分付停当,然后踱将出来。这主人是个波斯国里人,姓个古怪姓,是玛瑙的"玛"字,叫名玛宝哈,专一与海客兑换珍宝货物,不知有多少万数本钱。众人走海过的,都是熟主熟客,只有文若虚不曾认得。抬眼看时,元来波斯胡住得在中华久了,衣服言动都与中华不大分别。只是剃眉剪须,深眼高鼻,有些古怪。出来见了众人,行宾主礼,坐定了。两杯茶罢,站起身来,请到一个大厅上。只见酒筵多完备了,且是摆得济楚。元来旧规,海船一到,主人家先折过这一番款待,然后发货讲价的。主人家手执着一副法浪菊花盘盏,拱一拱手道:"请列位货单一看,好定坐席。"
  看官,你道这是何意?元来波斯胡以利为重,只看货单上有奇珍异宝值得上万者,就送在先席。余者看货轻重,挨次坐去,不论年纪,不论尊卑,一向做下的规矩。船上众人,货物贵的贱的,多的少的,你知我知,各自心照,差不多领了酒杯,各自坐了。单单剩得文若虚一个,呆呆站在那里。主人道:"这位老客长不曾会面,想是新出海外的,置货不多了。"众人大家说道:"这是我们好朋友,到海外耍去的。身边有银子,却不曾肯置货。今日没奈何,只得屈他在末席坐了。"文若虚满面羞惭,坐了末位。主人坐在横头。饮酒中间,这一个说道我有猫儿眼多少,那一个说我有祖母绿多少,你夸我退。文若虚一发默默无言,自心里也微微有些懊悔道:"我前日该听他们劝,置些货物来的是。今在有几百银子在囊中,说不得一句说话。"又自叹了口气道:"我原是一些本钱没有的,今已大幸,不可不知足。"自思自忖,无心发兴吃酒。众人却猜掌行令,吃得狼藉。主人是个积年,看出文若虚不快活的意思来,不好说破,虚劝了他几杯酒。众人都起身道:"酒勾了,天晚了,趁早上船去,明日发货罢。"别了主人去了。
  主人撤了酒席,收拾睡了。明日起个清早,先走到海岸船边来拜这伙客人。主人登舟,一眼瞅去,那舱里狼狼逾逾这件东西,早先看见了。吃了一惊道:"这是那一位客人的宝货?昨日席上并不曾说起,莫不是不要卖的?"众人都笑指道:"此敝友文兄的宝货。"中有一人衬道:"又是滞货。"主人看了文若虚一看,满面挣得通红,带了怒色,埋怨众人道:"我与诸公相处多年,如何恁地作弄我?教我得罪于新客,把一个未座屈了他,是何道理!"一把扯住文若虚,对众客道:"且慢发货,客我上岸谢过罪着。"众人不知其故。有几个与文若虚相知些的,又有几个喜事的,觉得有些古怪,共十余人赶了上来,重到店中,看是如何。只见主人拉了文若虚,把交椅整一整,不管众人好歹,纳他头一位坐下了,道:"适间得罪得罪,且请坐一坐。"文若虚也心中糊涂,忖道:"不信此物是宝贝,这等造化不成?"
  主人走了进去,须臾出来,又拱众人到先前吃酒去处,又早摆下几桌酒,为首一桌,比先更齐整。把盏向文若虚一揖,就对众人道:"此公正该坐头一席。你每枉自一船货,也还赶他不来。先前失敬失敬。"众人看见,又好笑,又好怪,半信不信的一带儿坐下了。酒过三杯,主人就开口道:"敢问客长,适间此宝可肯卖否?"文若虚是个乖人,趁口答应道:"只要有好价钱,为甚不卖?"那主人听得肯卖,不觉喜从天降,笑逐颜开,起身道:"果然肯卖,但凭分忖价钱,不敢吝惜。"文若虚其实不知值多少,讨少了,怕不在行;讨多了,怕吃笑。忖了一忖,面红耳热,颠倒讨不出价钱来。张大使与文若虚丢个眼色,将手放在椅子背上,竖着三个指头,再把第二个指空中一撇,道:"索性讨他这些。"文若虚摇头,竖一指道:"这些我还讨不出口在这里。"却被主人看见道:"果是多少价钱?"张大捣一个鬼道:"依文先生手势,敢象要一万哩!"主人呵呵大笑道:"这是不要卖,哄我而已。此等宝物,岂止此价钱!"众人见说,大家目睁口呆,都立起了身来,扯文若虚去商议道:"造化!造化!想是值得多哩。我们实实不知如何定价,文先生不如开个大口,凭他还罢。"文若虚终是碍口说羞,待说又止。众人道:"不要不老气!"主人又催道:"实说说何妨?"文若虚只得讨了五万两。主人还摇头道:"罪过,罪过。没有此话。"扯着张大私问他道:"老客长们海外往来,不是一番了。人都叫你张识货,岂有不知此物就里的?必是无心卖他,莫落小肆罢了。"张大道:"实不瞒你说,这个是我的好朋友,同了海外玩耍的,故此不曾置货。适间此物,乃是避风海岛,偶然得来,不是出价置办的,故此不识得价钱。若果有这五万与他,勾他富贵一生,他也心满意足了。"主人道:"如此说,要你做个大大保人,当有重谢,万万不可翻悔!"遂叫店小二拿出文房四宝来,主人家将一张供单绵料纸折了一折,拿笔递与张大道:"有烦老客长做主,写个合同文书,好成交易。"张大指着同来一人道:"此位客人褚中颖,写得好。"把纸笔让与他。褚客磨得墨浓,展好纸,提起笔来写道:
  立合同议单张乘运等,今有苏州客人文实,海外带来大龟壳一个,投至波斯玛宝哈店,愿出银五万两买成。议定立契之后,一家交货,一家交银,各无翻悔。有翻悔者,罚契上加一。合同为照。
  一样两纸,后边写了年月日,下写张乘运为头,一连把在坐客人十来个写去。褚中颖因自己执笔,写了落未。年月前边,空行中间,将两纸凑着,写了骑缝一行,两边各半乃是"合同议约"四字。下写"客人文实主人玛宝哈",各押了花押。单上有名,从后头写起,写到张乘运道:"我们押字钱重些,这买卖才弄得成。"主人笑道:"不敢轻,不敢轻。"
  写毕,主人进内,先将银一箱抬出来道:"我先交明白了用钱,还有说话。"众人攒将拢来。主人开箱,却是五十两一包,共总二十包,整整一千两。双手交与张乘运道:"凭老客长收明,分与众位罢。"众人初然吃酒。写合同,大家撺哄鸟乱,心下还有些不信的意思如今见他拿出精晃晃白银来做用钱,方知是实。文若虚恰象梦里醉里,话都说不出来。呆呆地看。张大扯他一把道:"这用钱如何分散,也要文兄主张。"文若虚方说一句道:"且完了正事慢处。"只见主人笑嘻嘻的对文若虚说道:"有一事要与客长商议:价银现在里面阁儿上,都是向来兑过的,一毫不少,只消请客长一两位进去,将一包过一过目,兑一兑为谁,其余多不消兑得。却又一说,此银数不少,搬动也不是一时功夫,况且文客官是个单身,如何好将下船去?又要泛海回还,有许多不便处。"文若虚想了一想道:"见教得极是。而今却待怎样?"主人道:"依着愚见,文客官目下回去未得。小弟此间有一个缎匹铺,有本三千两在内。其前后大小厅屋楼房,共百余间,也是个大所在。价值二千两,离此半里之地。愚见就把本店货物及房屋文契,作了五千两,尽行交与文客官,就留文客官在此住下了,做此生意。其银也做几遭搬了过去,不知不觉。日后文客官要回去,这里可以托心腹伙计看守,便可轻身往来。不然小店支出不难,文客官收贮却难也。愚意如此。"说了一遍,说得文若虚与张大跌足道:"果然是客纲客纪,句句有理。"文若虚道:"我家里原无家小,况且家业已尽了,就带了许多银子回去,没处安顿。依了此说,我就在这里,立起个家缘来,有何不可?此番造化,一缘一会,都是上天作成的,只索随缘做去。便是货物房产价钱,未必有五千,总是落得的。"便对主人说:"适间所言,诚是万全之算,小弟无不从命。"
  主人便领文若虚进去阁上看,又叫张、褚二儿"一同去看看。其余列位不必了,请略坐一坐。"他四人进去。众人不进去的,个个伸头缩颈,你三我四说道:"有此异事!有此造化!早知这样,懊悔岛边泊船时节也不去走走,或者还有宝贝,也不见得。"有的道:"这是天大的福气,撞将来的,如何强得?"正欣羡间,文若虚已同张、褚二客出来了。众人都问:"进去如何了?"张大道:"里边高阁,是个土库,放银两的所在,都是捅子盛着。适间进去看了,十个大桶,每桶四千又五个小匣,每个一千,共是四万五千。已将文兄的封皮记号封好了,只等交了货,就是文兄的。"主人出来道:"房屋文书、缎匹帐目,俱已在此,凑足五万之数了。且到船上取货去。"一拥都到海船。
  文若虚于路对众人说:"船上人多,切勿明言!小弟自有厚报。"众人也只怕船上人知道,要分了用钱去,各各心照。文若虚到了船上,先向龟壳中把自己包裹被囊取出了。手摸一摸壳,口里暗道:"侥幸!侥幸!"主人便叫店内后生二人来抬此壳,分忖道:"好生抬进去,不要放在外边。"船上人见抬了此壳去,便道:"这个滞货也脱手了,不知卖了多少?"文若虚只不做声,一手提了包裹,往岸上就走。这起初同上来的几个,又赶到岸上,将龟壳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又向壳内张了一张,捞了一捞,面面相觑道:"好处在那里?"
  主人仍拉了这十来个一同上去。到店里,说道:"而今且同文客官看了房屋铺面来。"众人与主人一同走到一处,正是闹市中间,一所好大房子。门前正中是个铺子,旁有一弄,走进转个弯,是两扇大石板门,门内大天井,上面一所大厅,厅上有一匾,题曰"来琛堂"。堂旁有两楹侧屋,屋内三面有橱,橱内都是绫罗各色缎匹。以后内房,楼房甚多。文若虚暗道:"得此为住居,王侯之家不过如此矣。况又有缎铺营生,利息无尽,便做了这里客人罢了,还思想家里做甚?"就对主人道:"好却好,只是小弟是个孤身,毕竟还要寻几房使唤的人才住得。"主人道:"这个不难,都在小店身上。"
  文若虚满心欢喜,同众人走归本店来。主人讨茶来吃了,说道:"文客官今晚不消船里,就在铺中住下了。使唤的人铺中现有,逐渐再讨便是。"众客人多道:"交易事已成,不必说了。只是我们毕竟有些疑心,此壳有何好处,值价如此?还要主人见教一个明白。"文若虚道:"正是,正是。"主人笑道:"诸公在了海上走了多遭,这些也不识得!列位岂不闻说龙有九子乎?内有一种是鼍龙,其皮可以幔鼓,声闻百里,所以谓之鼍鼓。鼍龙万岁,到底蜕下此壳成龙。此壳有二十四肋,按天上二十四气,每肋中间节内有大珠一颗。若是肋未完全时节,成不得龙,蜕不得壳。也有生捉得他来,只好将皮幔鼓,其肋中也未有东西。直待二十四肋完全,节节珠满,然后蜕了此壳变龙而去。故此是天然蜕下,气候俱到,肋节俱完的,与生擒活捉、寿数未满的不同,所以有如此之大。这个东西,我们肚中虽晓得,知他几时蜕下?又在何处地方守得他着?壳不值钱,其珠皆有夜光,乃无价宝也!今天幸遇巧,得之无心耳。"众人听罢,似信不信。只见主人走将进去了一会,笑嘻嘻的走出来,袖中取出一西洋布的包来,说道:"请诸公看看。"解开来,只见一团绵裹着寸许大一颗夜明珠,光彩夺目。讨个黑漆的盘,放在暗处,其珠滚一个不定,闪闪烁烁,约有尺余亮处。众人看了,惊得目睁口呆,伸了舌头收不进来。主人回身转来,对众客逐个致谢道:"多蒙列位作成了。只这一颗,拿到咱国中,就值方才的价钱了;其余多是尊惠。"众人个个心惊,却是说过的话又不好翻悔得。主人见众人有些变色,取了珠子,急急走到里边,又叫抬出一个缎箱来。除了文若虚,每人送与缎子二端,说道:"烦劳了列位,做两件道袍穿穿,也见小肆中薄意。"袖中摸出细珠十数串,每送一串道:"轻鲜,轻鲜,备归途一茶罢了。"文若虚处另是粗些的珠子四串,缎子八匹,道是:"权且做几件衣服。"文若虚同众人欢喜作谢了。
  主人就同众人送了文若虚到缎铺中,叫铺里伙计后生们都来相见,说道:"今番是此位主人了。"主人自别了去,道:"再到小店中去去来。"只见须臾间数十个脚夫拉了好些杠来,把先前文若虚封记的十桶五匣都发来了。文若虚搬在一个深密谨慎的卧房里头去处,出来对众人道:"多承列位挚带,有此一套意外富贵,感谢不尽。"走进去把自家包裹内所卖洞庭红的银钱倒将出来,每人送他十个,止有张大与先前出银助他的两三个,分外又是十个。道:"聊表谢意。"
  此时文若虚把这些银钱看得不在眼里了。众人却是快活,称谢不尽。文若虚又拿出几十个来,对张大说:"有烦老兄将此分与船上同行的人,每位一个,聊当一茶。小弟在此间,有了头绪,慢慢到本乡来。此时不得同行,就此为别了。"张大道:"还有一千两用钱,未曾分得,却是如何?须得文兄分开,方没得说。"文若虚道:"这倒忘了。"就与众人商议,将一百两散与船上众人,余九百两照现在人数,另外添出两股,派了股数,各得一股。张大为头的,褚中颖执笔的,多分一股。众人千欢万喜,没有说话。内中一人道:"只是便宜了这回回,文先生还该起个风,要他些不敷才是。"文若虚道:"不要不知足,看我一个倒运汉,做着便折本的,造化到来,平空地有此一主财爻。司见人生分定,不必强求。我们若非这主人识货,也只当得废物罢了。还亏他指点晓得,如何还好昧心争论?"众人都道:"文先生说得是。存心忠厚,所以该有此富贵。"大家千恩万谢,各各赍了所得东西,自到船上发货。
  从此,文若虚做了闽中一个富商,就在那里取了妻小,立起家业。数年之间,才到苏州走一遭,会会旧相识,依旧去了。至今子孙繁衍,家道殷富不绝。正是: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顽铁生辉。
  莫与痴人说梦,思量海外寻龟。
  卷二 姚滴珠避羞惹羞 郑月娥将错就错
  自古人心不同,尽道有如其面。
  假饶容貌无差,毕竟心肠难变。
  话说人生只有面貌最是不同,盖因各父母所生,千支万派,那能勾一模一样的?就是同父合母的兄弟,同胞双生的儿子,道是相象得紧,毕竟仔细看来,自有些少不同去处。却又作怪,尽有途路各别、毫无干涉的人,蓦地有人生得一般无二、假充得真的。从来正书上面说,孔子貌似阳虎以致匡人之围,是恶人象了圣人。传奇上边说,周坚死替赵朔以解下宫之难,是贱人象了贵人。是个解不得的道理。
  按《西湖志余》上面,宋时有一事,也为面貌相象,骗了一时富贵,享用十余年,后来事败了的。却是靖康年间,金人围困汴梁,徽、钦二帝蒙尘北狩,一时后妃公主被虏去的甚多。内中有一公主名曰柔福,乃是钦宗之女,当时也被掳去。后来高宗南渡称帝,改号建炎。四年,忽有一女子诣阙自陈,称是柔福公主,自虏中逃归,特来见驾。高宗心疑道:"许多随驾去的臣宰尚不能逃,公主鞋弓袜小,如何脱离得归来?"颁诏令旧时宫人看验,个个说道:"是真的,一些不差,"及问他宫中旧事,对答来皆合。几个旧时的人,他都叫得姓名出来。只是众人看见一双足,却大得不象样,都道:"公主当时何等小足,今却这等,止有此不同处。"以此回复圣旨。高宗临轩亲认,却也认得,诘问他道:"你为何恁般一双脚了?"女子听得,啼哭起来,道:"这些臊羯奴聚逐便如牛马一般。今乘间脱逃,赤脚奔走,到此将有万里。岂能尚保得一双纤足,如旧时模梓耶?"高宗听得,甚是惨然。颁诏特加号福国长公主,下降高世綮,做了附马都尉。其时江龙溪草制,词曰:
  "彭城方急,鲁元尝困于面驰;江左既兴,益寿宜充于禁脔。"那鲁元是汉高帝的公主,在彭城失散,后来复还的。益寿是晋驸马谢混的小名,江左中兴,元帝公主下降的。故把来比他两人甚为初当。自后夫荣妻贵,恩赍无算。
  其时高宗为母韦贤妃在虏中,年年费尽金珠求赎,遥尊为显仁太后。和议既成,直到绍兴十二年自虏中回銮,听见说道:"柔福公主进来相见。"太后大惊道:"那有此话?柔福在虏中受不得苦楚,死已多年,是我亲看见的。那得又有一个柔福?是何人假出来的?"发下旨意,着法司严刑究问。法司奉旨,提到人犯,用起刑来。那女子熬不得,只得将真情招出道:"小的每本是汴梁一个女巫。靖康之乱,有官中女婢逃出民间,见了小的每,误认做了柔福娘娘,口中厮唤。小的每惊问,他便说小的每实与娘娘面貌一般无二。因此小的每有了心,日逐将宫中旧事问他,他日日衍说得心下习熟了,故大胆冒名自陈,贪享这几时富贵,道是永无对证的了。谁知太后回銮,也是小的每福尽灾生,一死也不在了。"问成罪名。高宗见了招伏,大骂:"欺君贼婢!"立时押付市曹处决,抄没家私入官。总计前后锡赍之数,也有四十六万缗钱。虽然没结果,却是十余年间,也受用得勾了。只为一个客颜厮象,一时骨肉旧人都认不出来,若非太后复还,到底被他瞒过,那个再有疑心的?就是死在太后未还之先,也是他便宜多了。天理不容,自然败露。
  今日再说一个容貌厮象弄出好些奸巧希奇的一场官司来。正是:
  自古唯传伯仲偕,谁知异地巧安排。
  试看一样滴珠面,惟有人心再不谐。
  话说国朝万历年间,徽州府休宁县荪田乡姚氏有一女,名唤滴珠。年方十六,生得如花似玉,美冠一方。父母俱在,家道殷富,宝惜异常,娇养过度。凭媒说合,嫁与屯溪潘甲为妻。看来世间听不得的最是媒人的口。他要说了穷,石崇也无立锥之地。他要说了富,范丹也有万顷之财。正是:富贵随口定,美丑趁心生。再无一句实话的。那屯溪潘氏虽是个旧姓人家,却是个破落户,家道艰难,外靠男子出外营生,内要女人亲操井臼,吃不得闲饭过日的了。这个潘甲虽是人物也有几分象样,已自弃儒为商。况且公婆甚是狠戾,动不动出口骂詈,毫没些好歹。滴珠父母误听媒人之言,道他是好人家,把一块心头的肉嫁了过来。少年夫妻却也过得恩爱,只是看了许多光景,心下好生不然,如常偷掩泪眼。潘甲晓得意思,把些好话偎他过日子。
  却早成亲两月,潘父就发作儿子道:"如此你贪我爱,夫妻相对,白白过世不成?如何不想去做生意?"潘甲无奈,与妻滴珠说了,两个哭一个不住,说了一夜话。次日潘父就逼儿子出外去了。滴珠独自一个,越越凄惺,有情无绪。况且是个娇美的女儿,新来的媳妇,摸头路不着,没个是处,终日闷闷过了。潘父潘母看见媳妇这般模样,时常急聒,骂道:"这婆娘想甚情人?害相思病了!"滴珠生来在父母身边如珠似玉,何曾听得这般声气?不敢回言,只得忍着气,背地哽哽咽咽,哭了一会罢了。一日,因滴珠起得迟了些个,公婆朝饭要紧,粹地答应不迭。潘公开口骂道:"这样好吃懒做的淫妇,睡到这等一同才起来!看这自由自在的模样,除非去做娼妓,倚门卖俏,掩哄子弟,方得这样快活象意。若要做人家,是这等不得!"滴珠听了,便道:"我是好人家儿女,便做道有些不是,直得如此作贱说我!"大哭一场,没分诉处。到得夜里睡不着,越思量越恼,道:"老无知!这样说话,须是公道上去不得。我忍耐不过,且跑回家去告诉爹娘。明明与他执论,看这话是该说的不该说的!亦且借此为名,赖在家多住几时,也省了好些气恼。"算计定了。侵晨未及梳洗,将一个罗帕兜头紥了,一口气跑到渡口来。说话的,若是同时生、并年长晓得他这去不尴尬,拦腰抱住,僻胸扯回,也不见得后边若干事件来。
  只因此去,天气却早,虽是已有行动的了,人踪尚稀,渡口悄然。这地方有一个专一做不好事的光棍,名唤汪锡,绰号"雪里蛆",是个冻饿不怕的意思。也是姚滴珠合当悔气。撞着他独自个溪中乘了竹筏,未到渡口,望见了个花朵般后生妇人,独立岸边。又且头不梳裹,满面泪痕,晓得有些古怪。在筏上问道:"娘子要渡溪么?"滴珠道:"正要过去。"汪锡道:"这等,上我筏来。"一口叫:"放仔细些!"一手去接他下来。上得筏,一篙撑开,撑到一个僻静去处,问道:"娘子,你是何等人家?独自一个要到那里去?"滴珠道:"我自要到苏田娘家去。你只送我到溪一上岸,我自认得路,管我别管做甚?"汪锡道:"我看娘子头不梳,面不洗,泪眼汪汪,独身自走,必有跷蹊作怪的事。说得明白,才好渡你。"滴珠在个水中央了,又且心里急要回去,只得把丈夫不在家了、如何受气的上项事,一头说,一头哭,告诉了一遍。汪锡听了,便心下一想,转身道:"这等说,却渡你去不得。你起得没好意了,放你上岸,你或是逃去,或是寻死,或是被别人拐了去,后来查出是我渡你的,我却替你吃没头官司。"滴珠道:"胡说!我自是娘家去,如何是逃去?若我寻死路,何不投水,却过了渡去自尽不成?我又认得娘家路,没得怕人拐我!"汪锡道:"却是信你不过,既要娘家去,我舍下甚近,你且上去我家中坐了。等我走去对你家说了,叫人来接收去,却不两边放心得下?"滴珠道:"如此也好。"正是女流之辈,无大见识,亦且一时无奈,拗他不过。还只道好心,随了他来。上得岸时,转弯抹角,到了一个去处。引进几重门户,里头房室甚是幽静清雅。但见:
  明窗净几,锦帐文茵。庭前有数种盒花,座内有几张素椅。壁间纸画周之冕,桌上砂壶时大彬。窄小蜗居,虽非富贵王侯宅;清闲螺径,也异寻常百姓家。
  元来这个所有是这汪锡一个囤子,专一设法良家妇女到此,认作亲戚,拐那一等浮浪子弟、好扑花行径的,引他到此,勾搭上了,或是片时取乐,或是迷了的,便做个外宅居住,赚他银子无数。若是这妇女无根蒂的,他等有贩水客人到,肯出一注大钱,就卖了去为娼。已非一日。今见滴珠行径,就起了个不良之心,骗他到此。那滴珠是个好人家儿女,心里尽爱清闲,只因公婆凶悍,不要说日逐做烧火、煮饭、熬锅、打水的事,只是油盐酱醋,他也拌得头疼了。见了这个干净精致所在,不知一个好歹,心下到有几分喜欢。那汪锡见人无有慌意,反添喜状,便觉动火。走到跟前,双膝跪下求欢。滴珠就变了脸起来:"这如何使得?我是好人家儿女,你元说留我到此坐着,报我家中。青天白日,怎地拐人来家,要行局骗?若逼得我紧,我如今真要自尽了!"说罢,看见桌上有点灯铁签,捉起来望喉间就刺。汪锡慌了手脚,道:"再从容说话,小人不敢了。"元来汪锡只是拐人骗财,利心为重,色上也不十分要紧,恐怕真个做出事来,没了一场好买卖。吃这一惊,把那一点勃勃的春兴,丢在爪哇国去了。
  他走到后头去好些时,叫出一个老婆子来,道:"王奶奶,你陪这里娘子坐坐,我到他家去报一声就来。"滴珠叫他转来,说明了地方及父母名姓,叮嘱道:"千万早些叫他们来,我自有重谢。"汪锡去了,那老奶奶去掇盒脸水,拿些梳头家火出来,叫滴珠梳洗。立在旁边呆看,插一问道:"娘子何家宅眷?因何到此?"滴珠把上项事,是长是短,说了一遍。那婆子就故意跌跌脚道:"这样老杀才不识人!有这样好标致娘子做了媳妇,折杀了你,不羞?还舍得出毒口骂他,也是个没人气的!如何与他一日相处?"滴珠说着心事,眼中滴泪。婆子便问道:"今欲何往?"滴珠道:"今要到家里告诉爹娘一番,就在家里权避几时,待丈夫回家再处。"婆子就道:"官人几时回家?"滴珠又垂泪道:"做亲两月,就骂着逼出去了,知他几时回来?没个定期。"婆子道:"好没天理!花枝般一个娘子,叫地独守,又要骂他。娘子,你莫怪我说。你而今就回去得几时,少不得要到公婆家去的。你难道躲得在娘家一世不成?这腌臜烦恼是日长岁久的,如何是了?"滴珠道:"命该如此,也没奈何了。"婆子道:"依老身愚见,只教娘子快活享福,终身受用。"滴珠道:"有何高见?"婆子道:"老身往来的是富家大户公子王孙,有的是斯文俊俏少年子弟。娘子,你不消问得的,只是看得中意的,拣上一个。等我对他说成了,他把你象珍宝一般看待,十分爱惜。吃自在食,着自在衣,纤手不动呼奴使婢,也不枉了这一个花枝模样。强如守空房、做粗作、淘闲气万万倍了。"那滴珠是受苦不过的人,况且小小年纪,妇人水性,又想了夫家许多不好处,听了这一片活,心里动了,便道:"使不得,有人知道了,怎好?"婆子道:"这个所在,外人不敢上门,神不知,鬼不觉,是个极密的所在。你住两日起来,天上也不要去了。"滴珠道:"适间已叫那撑筏的,报家里去了。"婆子庄"那是我的干儿,恁地不晓事,去报这个冷信。"正说之间,只见一个人在外走进来,一手揪住王婆道:"好!好!青天白日,要哄人养汉,我出首去。"滴珠吃了一惊,仔细看来,却就是撑筏的那一个汪锡。滴珠见了道:"曾到我家去报不曾?"汪锡道:"报你家的鸟!我听得多时了也。王奶奶的言语是娘子下半世的受用,万全之策,凭娘子斟酌。"滴珠叹口气道:"我落难之人,走入圈套,没奈何了。只不要误了我的事。"婆子道:"方才说过的,凭娘子自拣,两相情愿,如何误得你?"滴珠一时没主意,听了哄语,又且房室精致,床帐齐整,恰便似:"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放心的悄悄住下。那婆子与汪锡两个殷殷勤勤,代替伏侍,要茶就茶,要水就水,惟恐一些不到处。那滴珠一发喜欢忘怀了。
  过得一日,汪锡走出去,撞见本县商山地方一个大财主,叫得吴大郎。那大郎有百万家私,极是个好风月的人。因为平日肯养闲汉,认得汪锡,便问道:"这几时有甚好乐地么?"汪锡道:"好教朝奉得知,我家有个表侄女新寡,且是生得娇媚,尚未有个配头,这却是朝奉店里货,只是价钱重哩。"大郎道:"可肯等我一看否?"汪锡道:"不难,只是好人家害羞,待我先到家与他堂中说话,你劈面撞进来,看个停当便是。"吴大郎会意了。汪锡先回来,见滴珠坐在房中,默默呆想。汪锡便道:"小娘子便到堂中走走,如何闷坐在房里?"王婆子在后面听得了,也走出来道:"正是。娘子外头来坐。"滴珠依言,走在外边来。汪锡就把房门带上了,滴珠坐了道:"奶奶,还不如等我归去休。"奶奶道:"娘子不要性急,我们只是爱惜娘子人材,不割舍得你吃苦,所以劝你。你再耐烦些,包你有好缘分到也。正说之间,只见外面闻进一个人来。你道他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一顶前一片后一片的竹简中儿,旁缝一对左一块右一块的蜜蜡金儿,身上穿一件细领大袖青绒道袍儿,脚下着一双低跟浅面红绫僧鞋儿。若非宋玉墙边过,定是潘安车上来。
  一直走进堂中道:"小汪在家么?"滴珠慌了,急掣身起,已打了个照面,急奔房门边来,不想那门先前出来时已被汪锡暗拴了,急没躲处。那王婆笑庄"是吴朝奉,便不先开个声!"对滴珠道:"是我家老主顾,不妨。"又对吴大郎道:"可相见这位娘子。"吴大郎深深唱个喏下去,滴珠只得回了礼。偷眼看时,恰是个俊俏可喜的少年郎君,心里早看上了几分了。吴大郎上下一看,只见不施脂粉,淡雅梳壮,自然内家气象,与那胭花队里的迥别。他是个在行的,知轻识重,如何不晓得?也自酥了半边,道:"娘子请坐。"滴珠终究是好人家出来的,有些羞耻,只叫王奶奶道:"我们进去则个。"奶奶道:"慌做甚么?"就同滴珠一面进去了。
  出来为对吴大郎道:"朝奉看得中意否?"吴大郎道:"奶奶作成作成,不敢有忘。"王婆道:"朝奉有的是银子,兑出千把来,娶了回去就是。"大郎道:"又不是行院人家,如何要得许多?"奶奶道:"不多。你看了这个标致模样,今与你做个小娘子,难道消不得千金?"大郎道:"果要千金,也不打紧。只是我大孺人狠,专会作贱人,我虽不怕他,怕难为这小娘子,有些不便,取回去不得。"婆子道:"这个何难?另租一所房子住了,两头做大可不是好?前日江家有一所花园空着,要典与人,老身替你问问看,如何?"大郎道:"好便好,只是另住了,要家人使唤,丫鬟伏侍,另起烟鬓,这还小事。少不得瞒不过家里了,终日厮闹,赶来要同住,却了不得。"婆子道:"老身更有个见识,朝奉拿出聘礼娶下了,就在此间成了亲。每月出几两盘缠,替你养着,自有老身伏侍陪伴。朝奉在家,推个别事出外,时时到此来住,密不通风,有何不好?"大郎笑道:"这个却妙,这个却妙!"议定了财礼银八百两,衣服首饰办了送来,自不必说,也合着千金。每月盘缠连房钱银十两,逐月支付。大郎都应允,慌忙去拿银子了。
  王婆转进房里来,对滴珠道:"适才这个官人,生得如何?"元来滴珠先前虽然怕羞,走了进去,心中却还舍不得,躲在黑影里张来张去,看得分明。吴大郎与王婆一头说话,一眼觑着门里,有时露出半面,若非是有人在面前,又非是一面不曾识,两下里就做起光来了。滴珠见王婆问他,他就随口问庄"这是那一家?"王婆道:"是徽州府有名的商山吴家,他又是吴家第一个财主'吴百万'吴大朝奉。他看见你,好不喜欢哩!他要娶你回去,有些不便处。他就要娶你在此间住下,你心下如何?"滴珠一了喜欢这个干净房卧,又看上了吴大郎人物。听见说就在此间住,就象是他家里一般的,心下到有十分中意了。道:"既到这里,但凭妈妈,只要方便些,不露风声便好。"婆子庄"如何得露风声?只是你久后相处,不可把真情与他说,看得低了。只认我表亲,暗地快活便了。
  只见吴大郎抬了一乘轿,随着两个俊俏小厮,捧了两个拜匣,竟到汪锡家来。把银子支付停当了,就问道:"几时成亲?"婆子道:"但凭朝奉尊便,或是拣个好日,或是不必拣日,就是今夜也好。"吴大郎道:"今日我家里不曾做得工夫,不好造次住得。明日我推说到杭州进香取帐,过来住起罢了。拣甚么日子?"吴大郎只是色心为重,等不得拣日。若论婚姻大事,还该寻一个好日辰。今卤莽乱做,不知犯何凶煞,以致一两年内,就拆散了。这是后话。
  却说吴大郎支付停当,自去了,只等明日快活。婆子又与汪锡计较定了,来对滴珠说:"恭喜娘子,你事已成了。"就拿了吴家银子四百两,笑嘻嘻的道:"银八百两,你取一半,我两人分一半做媒钱。"摆将出来,摆得桌上白晃晃的,滴珠可也喜欢。说话的,你说错了,这光棍牙婆见了银子,如苍蝇见血,怎还肯人心天理分这一半与他?看官,有个缘故。他一者要在滴珠面前夸耀富贵,买下他心。二者总是在他家里,东西不怕他走趱那里去了,少不得逐渐哄的出来,仍旧还在。若不与滴珠些东西,后来吴大郎相处了,怕他说出真情,要倒他们的出来,反为不美。这正是老虔婆神机妙算。
  吴大郎次日果然打扮得一发精致,来汪锡家成亲。他怕人知道,也不用傧相,也不动乐人。只托汪锡办下两桌酒,请滴珠出来同坐,吃了进房。滴珠起初害羞,不肯出来。后来被强不过,勉强略坐得一坐,推个事故走进房去,扑地把灯吹息,先自睡了,却不关门。婆子道:"还是女儿家的心性,害羞,须是我们凑他趣则个。"移了灯,照吴大郎进房去。仍旧把房中灯点起了,自家走了出去,把门拽上。吴大郎是个精细的人,把门拴了,移灯到床边,揭帐一看,只见兜头睡着,不敢惊动他。轻轻的脱了衣服,吹息了灯,衬进被窝里来。滴珠叹了一口气,缩做一团。被吴大郎甜言媚语,轻轻款款,板将过来,腾的跨上去,滴珠颤笃笃的承受了。高高下下,往往来来,弄得滴珠浑身快畅,遍体酥麻。元来滴珠虽然嫁了丈夫两月,那是不在行的新郎,不曾得知这样趣味。吴大郎风月场中接讨使,被窝里事多曾占过先头的。温柔软款,自不必说。滴珠只恨相见之晚。两个千恩万爱,过了一夜。明日起来,王婆、汪锡都来叫喜,吴大郎各各赏赐了他。自此与姚滴珠快乐,隔个把月才回家去走走,又来住宿,不题。
  说话的,难道潘家不见了媳妇就罢了,凭他自在那里快活不成?看官,话有两头,却难这边说一句,那边说一句。如今且听说那潘家。自从那日早起不见媳妇煮朝饭,潘婆只道又是晏起,走到房前厉声叫他,见不则声,走进房里,把窗推开了,床里一看,并不见滴珠踪迹。骂道:"这贱淫妇那里去了?"出来与潘公说了。潘公道:"又来作怪!"料道是他娘家去,急忙走到渡口问人来。有人说道:"绝大清早有一妇人渡河去,有认得的,道是潘家媳妇上筏去了。"潘公道:"这妮子!昨日说了他几句,就待告诉他爹娘去。恁般心性泼刺!且等他娘家住,不要去接他采他,看他待要怎的?"忿忿地跑回去与潘婆说了。
  将有十来日,姚家记挂女儿,办了几个盒子,做了些点心,差一男一妇,到潘家来问一个信。潘公道:"他归你家十来日了,如何到来这里问信?"那送礼的人吃了一惊,道:"说那里话?我家姐姐自到你家来,才得两月多,我家又不曾来接,他为何自归?因是放心不下,叫我们来望望。如何反如此说?"潘公道:"前日因有两句口面,他使个性子,跑了回家。有人在渡口见他的。他不到你家,到那里去?"那男女道:"实实不曾回家,不要错认了。"潘公炮燥道:"想是他来家说了甚么谎,您家要悔赖了别嫁人,故装出圈套,反来问信么?"那男女道:"人在你家不见了,颠倒这样说,这事必定跷蹊。"潘公听得"跷蹊"两字,大骂:"狗男女!我少不得当官告来,看你家赖了不成!"那男女见不是势头,盒盘也不出,仍旧挑了,走了回家,一五一十的对家主说了。姚公姚妈大惊,啼哭起来道:"这等说,我那儿敢被这两个老杀才逼死了?打点告状,替他要人去。"一面来与个讼师商量告状。
  那潘公、潘婆死认定了姚家藏了女儿,叫人去接了儿子来家。两家都进状,都准了。那休宁县李知县提一干人犯到官。当堂审问时,你推我,我推你。知县大怒,先把潘公夹起来。潘公道:"现有人见他过渡的。若是没河身死,须有尸首踪影,明白是他家藏了赖人。"知县道:"说得是。不见了人十多日,若是死了,岂无尸首?毕竟藏着的是。"放了潘公,再把姚公夹起来。姚公道:"人在他家,去了两月多,自不曾归家来。若是果然当时走回家,这十来日间潘某何不着人来问一声,看一看下落?人长六尺,天下难藏。小的若是藏过了,后来就别嫁人,也须有人知道,难道是瞒得过的?老爷详察则个。"知县想了一想,道:"也说得是。如何藏得过?便藏了,也成何用?多管是与人有奸,约的走了。"潘公道:"小的媳妇虽是懒惰娇痴,小的闺门也严谨,却不曾有甚外情。"知县道:"这等,敢是有人拐的去了,或是躲在亲眷家,也不见得。"便对姚公说:"是你生得女儿不长进;况来踪去迹毕竟是你做爷的晓得,你推不得干净。要你跟寻出来,同缉捕人役五日一比较。"就把潘公父子讨了个保,姚公时押了出来。姚公不见了女儿,心中已自苦楚,又经如此冤枉,叫天叫地,没个道理。只得帖个寻人招子,许下赏钱,各处搜求,并无影响。且是那个潘甲不见了妻子,没出气处,只是逢五逢十就来禀官比较捕人,未免连姚公陪打了好些板子。此事闹动了一个休宁县,城郭乡村,无不传为奇谈。亲戚之间,尽为姚公不平,却没个出豁。
  却说姚家有个极密的内亲,叫做周少溪。偶然在浙江衢州做买卖,闲游柳陌化街。只见一个娼妇,站在门首献笑,好生面染。仔细一想,却与姚滴珠一般无二。心下想道:"家里打了两年没头官司,他却在此!"要上前去问个的确,却又忖道:"不好,不好。问他未必青说真情。打破了网,娼家行径没根蒂的,连夜走了,那里去寻?不如报他家中知道,等他自来寻访。"元来衢州与徽州虽是分个浙、直,却两府是联界的。苦不多日到了,一一与姚公说知。姚公道:"不消说得,必是遇着歹人,转贩为娼了。"叫其子姚乙,密地拴了百来两银子,到衢州去赎身。又商量道:"私下取赎,未必成事。"又在休宁县告明缘由,使用些银子,给了一张广缉文书在身,倘有不谐,当官告理。姚乙听命,姚公就央了周少溪作伴,一路往衢州来。那周少溪自有旧主人,替姚乙另寻了一个店楼,安下行李。周少溪指引他到这家门首来,正值他在门外。姚乙看见果然是妹子,连呼他小名数声;那娼妇只是微微笑看,却不答应。姚乙对周少溪道:"果然是我妹子。只是连连叫他,并不答应,却象不认得我的。难道在此快乐了,把个亲兄弟都不招揽了?"周少溪道:"你不晓得,凡娼家龟鸨,必是生狠的。你妹子既来历不明,他家必紧防漏泄,训戒在先,所以他怕人知道,不敢当面认帐。"姚乙道:"而今却怎么通得个信?"周少溪道:"这有何难?你做个要嫖他的,设了酒,将银一两送去,外加轿钱一包,抬他到下处来,看个备细。是你妹子,密地相认了,再做道理。不是妹子,睡他娘一晚,放他去罢!"姚乙道:"有理,有理。"周少溪在衢州久做客人,都是熟路,去寻一个小闲来,拿银子去,霎时一乘轿抬到下处。那周少溪忖道:"果是他妹子,不好在此陪得。"推个事故,走了出去。姚乙也道是他妹子,有些不便,却也不来留周少溪。只见那轿里袅袅婷婷,走出一个娼妓来。但见:
  一个道是妹子来,双眸注望;一个道是客官到,满面生春。一个疑道:"何不见他走近身,急认哥哥?"一个疑道:"何不见他迎着轿,忙呼姐姐?"
  却说那姚乙向前看看,分明是妹子。那娼妓却笑容可掏,佯佯地道了个万福。姚乙只得坐了,不敢就认,问道:"姐姐,尊姓大名,何处人氏?"那娼妓答应"姓郑,小字月娥,是本处人氏。"姚乙看他说出话来一口衢音,声气也不似滴珠,已自疑心了。那郑月娥就问姚乙道:"客官何来?"姚乙庄"在下是徽州府休宁县苏田姚某,父某人,母某人。"恰象那查他的脚色,三代籍贯都报将来。也还只道果是妹子,他必然承认,所以如此。那郑月娥见他说话牢叨,笑了一笑道:"又不曾盘问客官出身,何故通三代脚色?"姚乙满面通红,情知不是滴珠了。摆上酒来,三杯两盏,两个对吃。郑月娥看见姚乙,只管相他面庞一会,又自言自语一会,心里好生疑惑。开口问道:"奴自不曾与客官相会,只是前口门前见客官走来走去,见了我指手点脚的,我背地同妹妹暗笑。今承宠召过来,却又屡屡机觑,却象有些委决不下的事,是什么缘故?"姚乙把言语支吾,不说明白。那月娥是个久惯接客,乖巧不过的人,看此光景,晓得有些尴尬,只管盘问。姚乙道:"这话也长,且到床上再说。"两个人各自收拾上床睡了,兔不得云情雨意,做了一番的事。
  那月娥又把前话提起,姚乙只得告诉他:家里事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因见你厮象,故此假做请你,认个明白,那知不是。"月娥道:"果然象否?"姚乙道:"举止外像一些不差,就是神色里边,有些微不象处。除是至亲骨肉终日在面前的,用意体察才看得出来,也算是十分象的了。若非是声音各别,连我方才也要认错起来。"月娥道:"既是这等厮象,我就做你妹子罢。"姚乙道:"又来取笑。"月娥道:"不是取笑,我与你熟商量。你家不见了妹子,如此打官司不得了结,毕竟得妹子到了官方住。我是此间良人家儿女,在姜秀才家为妾,大娘不容,后来连姜秀才贪利忘恩,竟把来卖与这郑妈妈家了。那龟儿、鸨儿,不管好歹,动不动非刑拷打。我被他摆布不过,正要想个讨策脱身。你如今认定我是你失去的妹子,我认定你是哥哥,两一同声当官去告理,一定断还归宗。我身既得脱,仇亦可雪。到得你家,当了你妹子,官事也好完了,岂非万全之算?"姚乙道:"是到是,只是声音大不相同。且既到吾家,认做妹子,必是亲戚族属逐处明白,方象真的,这却不便。"月娥道:"人只怕面貌不象,那个声音随他改换,如何做得谁?你妹子相失两年,假如真在衢州,未必不与我一般乡语了。亲戚族属,你可教导得我的。况你做起事来,还等待官司发落,日子长远,有得与你相处,乡音也学得你些。家里事务,日逐教我熟了,有甚难处?"姚乙心理先只要家里息讼要紧,细思月娥说话尽可行得,便对月娥道:"吾随身带有广缉文书,当官一告,断还不难。只是要你一口坚认到底,却差池不得的。"月娥道:"我也为自身要脱离此处,趁此机会,如何好改得口?只是一件,你家妹夫是何等样人?我可跟得他否?"姚乙道:"我妹夫是个做客的人,也还少年老实,你跟了他也好。"月娥道:"凭他怎么,毕竟还好似为娼。况且一夫一妻,又不似先前做妾,也不误了我事了。"姚乙又与他两个赌一个誓信,说:"两个同心做此事,各不相负。如有破泄者,神明诛之!"两人说得着,已觉道快活,又弄了一火,搂抱了睡到天明。
  姚乙起来,不梳头就走去寻周少溪,连他都瞒了,对他说道:"果是吾妹子,如今怎处?"周少溪道:"这行院人家不长进,替他私赎,必定不肯。待我去纠合本乡人在此处的十来个,做张呈子到太守处呈了,人众则公,亦且你有本县广缉滴珠文书可验,怕不立刻断还?只是你再送几两银子过去,与他说道:"还要留在下处几日。'使他不疑,我们好做事。"姚乙一一依言停当了。周少溪就合着一伙徽州人同姚乙到府堂,把前情说了一遍。姚乙又将县间广缉文书当堂验了。太守立刻签了牌,将郑家乌龟、老妈都拘将来。郑月娥也到公庭,一个认哥哥,一个认妹子。那众徽州人除周少溪外,也还有个把认得滴珠的,齐声说道:"是。"那乌龟分毫不知一个情由,劈地价来,没做理会,口里乱嚷。太守只叫:"拿嘴!"又研问他是那里拐来的。乌龟不敢隐讳,招道:"是姜秀才家的妾,小的八十两银子讨的是实,并非拐的。"太守又去拿姜秀才。姜秀才情知理亏,躲了不出见官。太守断姚乙出银四十两还他乌龟身价,领妹子归宗。那乌龟买良为娼,问了应得罪名,连姜秀才前程都问革了。郑月娥一口怨气先发泄尽了。姚乙欣然领回下处,等衙门文卷叠成,银子交库给主,及零星使用,多完备了,然后起程。这几时落得与月娥同眠同起,见人说是兄妹,背地自做夫妻。枕边絮絮叨叨,把说话见识都教道得停停当当了。
  在路不则一日,将到荪田,有人见他兄妹一路来了,拍手道:"好了,好了,这官司有结局了。"有的先到他家里报了的,父母俱迎出门来。那月娥装做个认得的模样,大刺刺走进门来,呼爷叫娘,都是姚乙教熟的。况且娼家行径,机巧灵变,一些不错。姚公道:"我的儿!那里去了这两年?累煞你爹也!"月娥假作硬咽痛哭,免不得说道:"爹妈这几时平安么?"姚公见他说出话来,便道:"去了两年,声音都变了。"姚妈伸手过来,拽他的手出来,抢了两抢道:"养得一手好长指甲了,去时没有的。"大家哭了一会,只有姚乙与月娥心里自明白。姚公是两年间官司累怕了,他见说女儿来了,心里放下了一个大疙瘩,那里还辨仔细?况且十分相象,分毫不疑。至于来踪去迹,他已晓得在娼家赎归,不好细问得。巴到天明,就叫儿子姚乙同了妹子到县里来见。
  知县升堂,众人把上项事,说了一遍。知县缠了两年,已自明白,问滴珠道:"那个拐你去的,是何等人?"假滴珠道:"是一个不知姓名的男子,不由分说,逼卖与衢州姜秀才家。姜秀才转卖了出来,这先前人不知去向。"知县晓得事在衢州,隔省难以追求,只要完事,不去根究了。就抽签去唤潘甲并父母来领。那潘公。潘婆到官来,见了假滴珠道:"好媳妇呵!就去了这些时。"潘甲见了道:"惭愧!也还有相见的日子。"各各认明了,领了回去。出得县门,两亲家两亲妈,各自请罪,认个悔气。都道一桩事完了。
  隔了一晚,次日,李知县升堂,正待把潘甲这宗文卷注销立案,只见潘甲又来告道:"昨日领回去的,不是真妻子。"那知县大怒道:"刁奴才!你累得丈人家也勾了,如何还不肯休歇?"喝令扯下去打了十板。那潘甲只叫冤屈。知县道:"那衢州公文明白,你舅子亲自领回,你丈人、丈母认了不必说,你父母与你也当堂认了领去的,如何又有说话?"潘甲道:"小人争论,只要争小人的妻,不曾要别人的妻。今明明不是小人的妻,小人也不好要得,老爷也不好强小人要得。若必要小人将假作真,小人情愿不要妻子了。"知县庄"怎见得不是?"潘甲道:"面貌颇相似,只是小人妻子相与之间,有好些不同处了。"知县道:"你不要呆!敢是做过了娼妓一番,身分不比良家了。"潘甲道:"老爷,不是这话。不要说日常夫妻间私语一句也不对,至于肌体隐微,有好些不同。小人心下自明白,怎好与老爷说得?若果然是妻子,小人与他才得两月夫妻,就分散了,巴不得见他,难道到说不是来混争闲非不成?老爷青天详察,主鉴不错。"知县见他说这一篇有情有理,大加惊诧,又不好自从断错,密密分忖潘甲道:"你且从容,不要性急。就是父母亲戚面前,俱且糊涂,不可说破,我自有处。"
  李知县分忖该房写告示出去遍贴,说道:"姚滴珠已经某月某日追寻到官,两家各息词讼,无得再行告扰!"却自密地悬了重赏,着落应捕十余人,四下分缉,若看了告示,有些动静,即便体察,拿来回话。不说这里探访。且说姚滴珠与吴大郎相处两年,大郎家中看看有些知道,不肯放他等闲出来,踪迹渐来得稀了。滴珠身伴要讨个丫鬟伏侍,曾对吴大郎说,转托汪锡。汪锡拐带惯了的,那里想出银钱去讨?因思个便处,要弄将一个来。日前见歙县汪汝鸾家有个丫头,时常到溪边洗东西,想在心里。
  一日,汪锡在外行走,闻得县前出告示,道滴珠已寻见之说。急忙里,来对王婆说:"不知那一个顶了缺,我们这个货,稳稳是自家的了。"王婆不信,要看个的实。一同来到县前,看了告示。汪锡未免指手划脚,点了又点,念与王婆听。早被旁边应捕看在眼里,尾了他去。到了僻静处,只听得两个私下道:"好了,好了,而今睡也睡得安稳了。"应捕魆地跳将起来道:"你们干得好事!今已败露了,还走那里去?"汪锡慌了手脚道:"不要恐吓我!且到店中坐坐去。"一同王婆,邀了应捕,走到酒楼上坐了吃酒。汪锡推讨嘎饭,一道烟走了。单剩个王婆与应捕处了多时,酒肴俱不见来,走下问时,汪锡已去久了。应捕就把王婆拴将起来道:"我与你去见官。"王婆跪下道:"上下饶恕,随老妇到家中取钱谢你。"那应捕只是见他们行迹跷蹊,故把言语吓着,其实不知甚么根由。怎当得虚心病的,露出马脚来。应捕料得有些滋味,押了他不舍,随去,到得汪锡家里叩门。一个妇人走将出来开了,那应捕一看,着惊道:"这是前日衢州解来的妇人!"猛然想道:"这个必是真姚滴珠了。"也不说破,吃了茶,凭他送了些酒钱罢了。王婆自道无事,放下心了。应捕明日竟到县中出首。知县添差应捕十来人,急命拘来。公差如狼似虎,到汪锡家里门口,发声喊打将进去。急得王婆悬梁高了。把滴珠登时捉到公庭。知县看了道:"便是前日这一个。"又飞一签令唤潘甲与妻子同来。那假的也来了,同在县堂,真个一般无二。知县莫辨,因令潘甲自认。潘甲自然明白,与真滴珠各说了些私语,知县唤起来研问明白。真滴珠从头供称被汪锡骗哄情由,说了一遍。知县又问:"曾引人奸骗你不?"滴珠心上有吴大郎,只不说出,但道:"不知姓名。"又叫那假滴珠上来,供称道:"身名郑月娥,自身要报私仇,姚乙要完家讼,因言貌象伊妹,商量做此一事。"知县急拿汪锡,已此在逃了。做个照提,叠成文卷,连人犯解府。
  却说汪锡自酒店逃去之后,撞着同伙程金,一同作伴,走到歙县地方。正见汪汝鸾家丫头在溪边洗裹脚,一手扯住他道:"你是我家使婢,逃了出来,却在此处!"便夺他裹脚,拴了就走。要扯上竹筏,那丫头大喊起来。汪锡将袖子掩住他口,丫头尚自呜哩呜喇的喊。程金便一把又住喉胧,又得手重,口头又不得通气,一霎鸣呼哀哉了。地方人走将拢来,两个都擒住了,送到县里。那歙县方知县问了程金绞罪,汪锡充军,解上府来。正值滴珠一起也解到。一同过堂之时,真滴珠大喊道:"这个不是汪锡?"那太守姓梁,极是个正气的,见了两宗文卷,都为汪锡,大怒道:"汪锡是首恶,如何只问充军?"喝交皂隶,重责六十板,当下绝气。真滴珠给还原夫宁家,假滴珠官卖。姚乙认假作真,倚官拐骗人口,也问了一个"太上老。"只有吴大郎广有世情,闻知事发,上下使用,并无名字干涉,不致惹着,朦胧过了。
  潘甲自领了姚滴珠仍旧完聚。那姚乙定了卫所,发去充军。拘妻签解,姚乙未曾娶妻。只见那郑月娥晓得了,大哭道:"这是我自要脱身泄气,造成此谋,谁知反害了姚乙?今我生死跟了他去,也不枉了一场话把。"姚公心下不舍得儿子,听得此话,即使买出人来,诡名纳价,赎了月娥,改了姓氏,随了儿子做军妻解去。后来遇赦还乡,遂成夫妇。这也是郑月娥一点良心不泯处。姑嫂两个到底有些厮象,徽州至今传为笑谈。有诗为证:
  一样良家走歧路,又同歧路转良家。
  面庞怪道能相似,相法看来也不差。
  卷三 刘东山夸技顺城门 十八兄奇踪村酒肆
  弱为强所制,不在形巨细。
  卿蛆带是甘,何曾有长喙?
  话说天地间,有一物必有一制,夸不得高,恃不得强。这首诗所言"卿蛆"是甚么?就是那赤足蜈蚣,俗名"百脚",又名百足之虫。这"带"又是甚么?是那大蛇。其形似带一般,故此得名。岭南多大蛇,长数十丈,专要害人。那边地方里居民,家家蓄养蜈蚣,有长尺余者,多放在枕畔或枕中。若有蛇至,蜈蚣便喷喷作声。放他出来,他鞠起腰来,首尾着力,一跳有一丈来高,便搭住在大蛇七寸内,用那铁钩也似一对钳来钳住了,吸他精血,至死方休。这数十丈长、斗来大的东西,反缠死在尺把长、指头大的东西手里,所以古语道"卿蛆甘带",盖谓此也。
  汉武帝延和三年,西胡月支国献猛兽一头,形如五六十日新生的小狗,不过比狸猫般大,拖一个黄尾儿。那国使抱在手里,进门来献。武帝见他生得猥琐,笑道:"此小物何谓猛兽?"使者对曰:"夫威加于百禽者,不必计其大小。是以神麟为巨象之王,凤凰为大鹏之宗,亦不在巨细也。"武帝不信,乃对使者说:"试叫他发声来朕听。"使者乃将手一指,此兽舐唇摇首一会,猛发一声,便如平地上起一个霹雳,两目闪烁,放出两道电光来。武帝登时颠出亢金椅子,急掩两耳,颤一个不住。侍立左右及羽林摆立仗下军士,手中所拿的东西悉皆震落。武帝不悦,即传旨意,教把此兽付上林苑中,待群虎食之。上林苑令遵旨。只见拿到虎圈边放下,群虎一见,皆缩做一堆,双膝跪倒。上林苑令奏闻,武帝愈怒,要杀此兽。明日连使者与猛兽皆不见了。猛悍到了虎豹,却乃怕此小物。所以人之膂力强弱。智木长短,没个限数。正是:强中更有强中手,莫向人前夸大口。
  唐时有一个举子,不记姓名地方。他生得膂力过人,武艺出众。一生豪侠好义,真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进京会试,不带仆从,恃着一身本事,鞲着一匹好马,腰束弓箭短剑,一鞭独行。一路收拾些雉兔野昧,到店肆中宿歇,便安排下酒。
  一日在山东路上,马跑得快了,赶过了宿头。至一村庄,天已昏黑,自度不可前进。只见一家人家开门在那里,灯光射将出来。举子下了马,一手牵着,挨近看时,只见进了门,便是一大空地,空地上有三四块太湖石叠着。正中有三间正房,有两间厢房,一老婆子坐在中间绩麻。听见庭中马足之声,起身来问。举子高声道:"妈妈,小生是失路借宿的。"那老婆子道:"官人,不方便,老身做不得主。"听他言词中间,带些凄惨。举子有些疑心,便问庄"妈妈,你家男人多在那里去了?如何独自一个在这里?"老婆子道:"老身是个老寡妇,夫亡多年,只有一子,在外做商人去了。"举子道:"可有媳妇?"老婆子蹙着眉头道:"是有一个媳妇,赛得过男子,尽挣得家住。只是一身大气力,雄悍异常。且是气性粗急,一句差池,经不得一指头,擦着便倒。老身虚心冷气,看他眉头眼后,常是不中意,受他凌辱的。所以官人借宿,老身不敢做主。"说罢,泪如雨下。举子听得,不觉双眉倒竖,两眼圆睁道:"天下有如此不平之事!恶妇何在?我为尔除之。"遂把马拴在庭中太湖石上了,拔出剑来。老婆子道:"官人不要太岁头上动土,我媳妇不是好惹的。他不习女工针指,每日午饭已毕,便空身走去山里寻几个獐鹿兽兔还家,腌腊起来,卖与客人,得几贯钱。常是一二更天气才得回来。日逐用度,只霏着他这些,所以老身不敢逆他。"举子按下剑入了鞘,道:"我生平专一欺硬怕软,替人出力。谅一个妇女,到得那里?既是妈妈霏他度日,我饶他性命不杀他,只痛打他一顿,教训他一番,使他改过性子便了。"老婆子道:"他将次回来了,只劝官人莫惹事的好。"举子气忿忿地等着。
  只见门外一大黑影,一个人走将进来,将肩上叉口也似一件东西往庭中一摔,叫道:"老嬷,快拿火来,收拾行货。"老婆子战兢兢地道:"是甚好物事呵?"把灯一照,吃了一惊,乃是一只死了的斑谰猛虎。说时迟,那时快,那举子的马在火光里,看见了死虎,惊跳不住起来。那人看见,便道:"此马何来?"举子暗里看时,却是一个黑长妇人。见他模样,又背了个死虎来,伺道:"也是个有本事的。"心里先有几分惧他。忙走去带开了马,缚住了,走向前道:"小生是失路的举子,赶过宿头,幸到宝庄,见门尚未阖,斗胆求借一宿。"那妇人笑道:"老嬷好不晓事!既是个贵人,如何更深时候,叫他在露天立着?"指着死虎道:"贱婢今日山中,遇此泼花团,争持多时,才得了当。归得迟些个,有失主人之礼,贵人勿罪。"举子见他语言爽恺,礼度周全,暗想道:"也不是不可化诲的。"连应道:"不敢,不敢。"妇人走进堂,提一把椅来,对举子道:"该请进堂里坐,只是妇姑两人,都是女流,男女不可相混,屈在廊下一坐罢。"又掇张桌来,放在面前,点个灯来安下。然后下庭中来,双手提了死虎,到厨下去了。须臾之间,烫了一壶热酒,托出一个大盘来,内有热腾腾的一盘虎肉,一盘鹿脯,又有些腌腊雉兔之类五六碟,道:"贵人休嫌轻亵则个。"举子见他殷勤,接了自斟自饮。须臾间酒尽肴完,举子拱手道:"多谢厚款。"那妇人道:"惶愧。"便将了盘来收拾桌上碗盏。
  举子乘间便说道:"看娘子如此英雄,举止恁地贤明,怎么尊卑分上觉得欠些个?"那妇人将盘一搠,且不收拾,怒目道:"适间老死魅曾对贵人说些甚谎么?"举子忙道:"这是不曾,只是看见娘子称呼词色之间,甚觉轻倨,不象个婆媳妇道理。及见娘子待客周全,才能出众,又不象个不近道理的,故此好言相问一声。"那妇人见说,一把扯了举子的衣袂,一只手移着灯,走到太湖石边来道:"正好告诉一番。"举子一时间挣紥不脱,暗道:"等他说得没理时,算计打他一顿。"只见那妇人倚着太湖石,就在石上拍拍手道:"前日有一事,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是我不是,是他不是?"道罢,便把一个食指向石上一划道:"这是一件了。"划了一划,只见那石皮乱爆起来,已自抠去了一寸有余深。连连数了三件,划了三划,那太湖石便似锥子凿成一个"川"字,斜看来又是"三"字,足足皆有寸余,就象馋刻的一般。那举子惊得浑身汗出,满面通红,连声道:"都是娘子的是。"把一片要与他分个皂白的雄心,好象一桶雪水当头一淋,气也不敢抖了。妇人说罢,擎出一张匡床来与举子自睡,又替他喂好了马。却走进去与老婆子关了门,息了火睡了。举子一夜无眠,叹道:"天下有这等大力的人!早是不曾与他交手,不然,性命休矣。"巴到天明,备了马,作谢了,再不说一句别的话,悄然去了。自后收拾了好些威风,再也不去惹闲事管,也只是怕逢着车庶似他的吃了亏。
  今日说一个恃本事说大话的,吃了好些惊恐,惹出一场话柄来。正是:
  虎为百兽尊,百兽伏不动。
  若逢狮子吼,虎又全没用。
  话说国朝嘉靖年间,北直隶河间府交河县一人姓刘名嵚,叫做刘东山,在北京巡捕衙门里当一个缉捕军校的头。此人有一身好本事,弓马熟娴,发矢再无空落,人号他连珠箭。随你异常狠盗,逢着他便如瓮中捉查,手到拿来。因此也积攒得有些家事。年三十余,觉得心里不耐烦做此道路,告脱了,在本县去别寻生理。
  一日,冬底残年,赶着驴马十余头到京师转卖,约卖得一百多两银子。交易完了,至顺城门(即宣武门)雇骡归家。在骡马主人店中,遇见一个邻舍张二郎入京来,同在店买饭吃。二郎问道:"东山何往?"东山把前事说了一遍,道:"而今在此雇骡,今日宿了,明日走路。"二郎道:"近日路上好生难行,良乡、郸州一带,盗贼出没,白日劫人。老兄带了偌多银子,没个做伴,独来独往,只怕着了道儿,须放仔细些!"东山听罢,不觉须眉开动,唇齿奋扬。把两只手捏了拳头,做一个开弓的手势,哈哈大笑道:"二十年间,张弓追讨,矢无虚发,不曾撞个对手。今番收场买卖,定不到得折本。"店中满座听见他高声大喊,尽回头来看。也有问他姓名的,道:"久仰,久仰。"二郎自觉有些失言,作别出店去了。
  东山睡到五更头,爬起来,梳洗结束。将银子紧缚裹肚内,紥在腰间,肩上挂一张弓,衣外跨一把刀,两膝下藏矢二十簇。拣一个高大的健骡,腾地骑上,一鞭前走。走了三四十里,来到良乡,只见后头有一人奔马赶来,遇着东山的骡,便按辔少驻。东山举目觑他,却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美少年,且是打扮得好。但见:
  黄衫毡笠,短剑长弓。箭房中新矢二十余枝,马额上红缨一大簇。裹腹闹装灿烂,是个白面郎君;恨人紧辔喷嘶,好匹高头骏骑!
  东山正在顾盼之际,那少年遥叫道:"我们一起走路则个。"就向东山拱手道:"造次行途,愿问高姓大名。"东山答应"小可姓刘名嵚,别号东山,人只叫我是刘东山。"少年道:"久仰先辈大名,如雷贯耳,小人有幸相遇。今先辈欲何往?"东山道:"小可要回本藉交河县去。"少年道:"恰好,恰好。小人家住临淄,也是旧族子弟,幼年颇曾读书,只因性好弓马,把书本丢了。三年前带了些资本往京贸易,颇得些利息。今欲归家婚娶,正好与先辈作伴同路行去,放胆壮些。直到河间府城,然后分路。有幸,有幸。"东山一路看他腰间沉重,语言温谨,相貌俊逸,身材小巧,谅道不是歹人。且路上有伴,不至寂寞,心上也欢喜,道:"当得相陪。"是夜一同下了旅店,同一处饮食歇宿,如兄若弟,甚是相得。
  明日,并辔出汀州。少年在马上问道:"久闻先辈最善捕贼,一生捕得多少?也曾撞着好汉否?"东山正要夸逞自家手段,这一问揉着痒处,且量他年小可欺,便侈口道:"小可生平两只手一张弓,拿尽绿林中人,也不记其数,并无一个对手。这些鼠辈,何足道哉!而今中年心懒,故弃此道路。倘若前途撞着,便中拿个把儿你看手段!"少年但微微冷笑道:"元来如此。"就马上伸手过来,说道:"借肩上宝弓一看。"东山在骡上递将过来,少年左手把住,右手轻轻一拽就满,连放连拽,就如一条软绢带。东山大惊失色,也借少年的弓过来看。看那少年的弓,约有二十斤重,东山用尽平生之力,面红耳赤,不要说扯满,只求如初八夜头的月,再不能勾。东山惺恐无地,吐舌道:"使得好硬弓也!"便向少年道:"老弟神力,何至于此!非某所敢望也。"少年道:"小人之力,可足称神?先辈弓自太软耳。"东山赞叹再三,少年极意谦谨。晚上又同宿了。
  至明日又同行,日西时过雄县。少年拍一拍马,那马腾云也似前面去了。东山望去,不见了少年。他是贼窠中弄老了的,见此行止,如何不慌?私自道:"天教我这番倒了架!倘是个不良人,这样神力,如何敌得?势无生理。"心上正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没奈何,迍迍行去。行得一二铺,遥望见少年在百步外,正弓挟矢,扯个满月,向东山道:"久闻足下手中无敌,今日请先听箭风。"言未罢,飓的一声,东山左右耳根但闻肃肃如小鸟前后飞过,只不伤着东山。又将一箭引满,正对东山之面,大笑道:"东山晓事人,腰间骡马钱快送我罢,休得动手。"东山料是敌他不过,先自慌了手脚,只得跳下鞍来,解了腰间所系银袋,双手捧着,膝行至少年马前,叩头道:"银钱谨奉好汉将去,只求饶命!"少年马上伸手提了银包,大喝道:"要你性命做甚?快走!快走!你老子有事在此,不得同儿子前行了。"掇转马头,向北一道烟跑,但见一路黄尘滚滚,霎时不见踪影。
  东山呆了半响,捶胸跌足起来道:"银钱失去也罢,叫我如何做人?一生好汉名头,到今日弄坏,真是张天师吃鬼迷了。可恨!可恨!"垂头丧气,有一步没一步的,空手归交河。到了家里,与妻子说知其事,大家懊恼一番。夫妻两个商量,收拾些本钱,在村郊开个酒铺,卖酒营生,再不去张弓挟矢了。又怕有人知道,坏了名头,也不敢向人说着这事,只索罢了。过了三年,一日,正值寒冬天道,有词为证:
  霜瓦鸳鸯,风帘翡翠,今年早是寒少。矮钉明窗,侧开朱户,断莫乱教人到。重阴未解,云共雪商量不了。青帐垂毡要密,红幕放围宜小。调寄《天香》。
  却说冬日间,东山夫妻正在店中卖酒,只见门前来了一伙骑马的客人,共是十一个。个个骑的是自备的高头骏马,鞍辔鲜明。身上俱紧束短衣,腰带弓矢刀剑。次第下了马,走入肆中来,解了鞍舆。刘东山接着,替他赶马归槽。后生自去剿草煮豆,不在话下。内中只有一个未冠的人,年纪可有十五六岁,身长八尺,独不下马,对众道:"弟十八自向对门住休。"众人都答应一声道:"咱们在此少住,便来伏侍。"只见其人自走对门去了。
  十人自来吃酒,主人安排些鸡、豚、牛、羊肉来做下酒。须臾之间,狼飨虎咽,算来吃勾有六七十斤的肉,倾尽了六七坛的酒,又教主人将酒肴送过对门楼上,与那未冠的人吃。众人吃完了店中东西,还叫未畅,遂开皮囊,取出鹿蹄、野雉、烧兔等物,笑道:"这是我们的乐道,可叫主人来同酌。"东山推逊一回,才来坐下。把眼去逐个瞧了一瞧,瞧到北面左手那一人,毡签儿垂下,遮着脸不甚分明。猛见他抬起头来,东山仔细一看,吓得魂不附体,只叫得苦。你道那人是谁?正是在雄县劫了骡马钱去的那一个同行少年。东山暗想道:"这番却是死也!我些些生计,怎禁得他要起?况且前日一人尚不敢敌,今人多如此,想必个个是一般英雄,如何是了?"心中忒忒的跳,真如小鹿儿撞,面向酒杯,不敢则一声。众人多起身与主人劝酒。坐定一会,只见北面左手坐的那一个少年把头上毡笠一掀,呼主人道:"东山别来无恙么?往昔承挈同行周旋,至今想念。"东山面如土色,不觉双膝跪下道:"望好汉恕罪!"少年跳离席间,也跪下去,扶起来挽了他手道:"快莫要作此状!快莫要作此状!羞死人。昔年俺们众兄弟在顺城门店中,闻卿自夸手段天下无敌。众人不平,却教小弟在途间作此一番轻薄事,与卿作耍,取笑一回。然负卿之约,不到得河间。魂梦之间,还记得与卿并辔任丘道上。感卿好情,今当还卿十倍。"言毕,即向囊中取出千金,放在案上,向东山道:"聊当别来一敬,快请收进。"东山如醉如梦,呆了一响,怕又是取笑,一时不敢应承。那少年见他迟疑,拍手道:"大丈夫岂有欺人的事?东山也是个好汉,直如此胆气虚怯!难道我们弟兄直到得真个取你的银子不成?快收了去。"刘东山见他说话说得慷慨,料不是假,方才如醉初醒,如梦方觉,不敢推辞。走进去与妻子说了,就叫他出来同收拾了进去。
  安顿已了,两人商议道:"如此豪杰,如此恩德,不可轻慢。我们再须杀牲开酒,索性留他们过宿顽耍几日则个。"东山出来称谢,就把此意与少年说了,少年又与众人说了。大家道:"即是这位弟兄故人,有何不可?只是还要去请问十八兄一声。"便一齐走过对门,与未冠的那一个说话。东山也随了去看,这些人见了那个未冠的,甚是恭谨。那未冠的待他众人甚是庄重。众人把主人要留他们过宿顽耍的话说了,未冠的说道:"好,好,不妨。只是酒醉饭饱,不要贪睡,负了主人殷勤之心。少有动静,俺腰间两刀有血吃了。"众人齐声直"弟兄们理会得。"东山一发莫测其意。众人重到肄中,开怀再饮,又携酒到对门楼上。众人不敢陪,只是十八兄自饮。算来他一个吃的酒肉,比得店中五个人。十八兄吃阑,自探囊中取出一个纯银笊篱来,煽起炭火做煎饼自啖。连啖了百余个,收拾了,大踏步出门去,不知所向。直到天色将晚,方才回来,重到对门住下,竞不到刘东山家来。众人自在东山家吃耍。走去对门相见,十八兄也不甚与他们言笑,大是倨傲。
  东山疑心不已,背地扯了那同行少年问他道:"你们这个十八兄,是何等人?"少年不答应,反去与众人说了,各各大笑起来。不说来历,但高声吟诗曰:"杨柳桃花相间出,不知若个是春风?"吟毕,又大笑。住了三日,俱各作别了结束上马。未冠的在前,其余众人在后,一拥而去。东山到底不明白,却是骤得了千来两银子,手头从容,又怕生出别事来,搬在城内,另做营运去了。后来见人说起此事,有识得的道:"详他两句语意,是个'李'字;况且又称十八兄,想必未冠的那人姓李,是个为头的了。看他对众的说话,他恐防有人暗算,故在对门,两处住了,好相照察。亦且不与十人作伴同食,有个尊卑的意思。夜间独出,想又去做甚么勾当来,却也没处查他的确。"
  那刘东山一生英雄,遇此一番,过后再不敢说一句武艺上头的话,弃弓折箭,只是守着本分营生度日,后来善终。可见人生一世,再不可自恃高强。那自恃的,只是不曾逢着狠主子哩。有诗单说这刘东山道:
  生平得尽弓矢力,直到下场逢大敌。
  人世休夸手段高,霸王也有悲歌日。
  又有诗说这少年道:
  英雄从古轻一掷,盗亦有道真堪述。
  笑取千金偿百金,途中竟是好相识。
  卷四 程元玉店肆代偿钱 十一娘云冈纵谭侠
  赞曰:
  红线下世,毒哉仙仙。隐娘出没,跨黑白卫。香丸袅袅,游刃香烟。崔妾白练,夜半忽失。侠妪条裂,宅众神耳。贾妻断婴,离恨以豁。解洵娶妇,川陆毕具。三鬟携珠,塔户严扃。车中飞度,尺余一孔。
  这一篇《赞》,都是序着从前剑侠女子的事。从来世间有这一家道木,不论男女,都有习他的。虽非真仙的派,却是专一除恶扶善。功行透了的,也就借此成仙。所以好事的,类集他做《剑侠传》。又有专把女子类成一书,做《侠女传》。前面这《赞》上说的,都是女子。
  那红线就是潞州薛嵩节度家小青衣。因为魏博节度田承嗣养三千外宅儿男,要吞并潞州,薛蒿日夜忧闷。红线闻知,弄出剑木手段,飞身到魏博,夜漏三时,往返七百里,取了他床头金盒归来。明日,魏博搜捕金盒,一军忧疑,这里却教了使人送还他去。田承嗣一见惊慌,知是剑侠,恐怕取他首级,把邪谋都息了。后来,红线说出前世是个男子,因误用医药杀人,故此罚为女子,今已功成,修仙去了。这是红线的出处。
  那隐娘姓聂,魏博大将聂锋之女。幼年撞着乞食老尼,摄去教成异术。后来嫁了丈夫,各跨一蹇驴,一黑一白。蹇驴是卫地所产,故又叫做"卫"。用时骑着,不用时就不见了,元来是纸做的。他先前在魏帅左右,魏帅与许帅刘昌裔不和,要隐娘去取他首级。不想那刘节度善算,算定隐娘夫妻该入境,先叫卫将早至城北侯他。约道:"但是一男一女,骑黑白二驴的便是。可就传我命拜迎。"隐娘到许,遇见如此,服刘公神明,便弃魏归许。魏帅知道,先遣精精儿来杀他,反被隐娘杀了。又使妙手空空儿来。隐娘化为蠛蠓,飞入刘节度口中,教刘节度将于阗国美玉围在颈上。那空空儿三更来到,将匕首项下一划,被玉遮了,其声慳然,划不能透。空空儿羞道不中,一去千里,再不来了。刘节度与隐娘俱得免难。这是隐娘的出处。
  那香丸女子同一侍儿住观音里,一书生闲步,见他美貌心动。旁有恶少年数人,就说他许多淫邪不美之行,书生贱之。及归家与妻言及,却与妻家有亲,是个极高洁古怪的女子,亲戚都是敬畏他的。书生不平,要替他寻恶少年出气,未行,只见女子叫侍儿来谢道:"郎君如此好心,虽然未行,主母感恩不尽。"就邀书生过去,治酒请他独酌。饮到半中间,侍儿负一皮袋来,对书生道:"是主母相赠的。"开来一看,乃是三四个人头,颜色未变,都是书生平日受他侮害的仇人。书生吃了一惊,怕有累及,急要逃去。侍儿道:"莫怕,莫怕!"怀中取出一包白色有光的药来,用小指甲桃些些弹在头断处,只见头渐缩小,变成李子大。侍儿一个个撮在口中吃了,吐出核来,也是李子。侍儿吃罢,又对书生道:"主母也要郎君替他报仇,杀这些恶少年。"书生谢道:"我如何干得这等事?"侍儿进一香丸道:"不劳郎君动手,但扫净书房,焚此香于炉中,看香烟那里去,就跟了去,必然成事。"又将先前皮袋与他道:"有人头尽纳在此中,仍旧随烟归来,不要惧怕。"书生依言做去,只见香烟袅袅,行处有光,墙壁不碍。每到一处,遇恶少年,烟绕颈三匝,头已自落,其家不知不觉,书生便将头入皮袋中。如此数处,烟袅袅归来,书生已随了来。到家尚未三鼓,恰如做梦一般。事完,香丸飞去。侍儿已来取头弹药,照前吃了。对书生道:"主母传语郎君:这是畏关。此关一过,打点共做神仙便了。"后来不知所往。这女子、书生都不知姓名,只传得有《香丸志》。
  那崔妾是:唐贞元年间,博陵崔慎思应进士举,京中赁房居住。房主是个没丈夫的妇人,年止三十余,有容色。慎思遣媒道意,要纳为妻。妇人不肯,道:"我非宦家之女,门楣不对,他日必有悔,只可做妾。"遂随了慎思。二年,生了一子。问他姓氏,只不肯说。一日崔慎思与他同上了床,睡至半夜,忽然不见。崔生疑心有甚奸情事了,不胜忿怒,遂走出堂前。走来走去,正自彷徨,忽见妇人在屋上走下来,白练缠身,右手持匕首,左手提一个人头,对崔生道:"我父昔年被郡守枉杀,求报数年未得,今事已成,不可久留。"遂把宅子赠了崔生,逾墙而去。崔生惊惶。少顷又来,道是再哺孩子些乳去。须臾出来,道:"从此永别。"竟自去了。崔生回房看看,儿子已被杀死。他要免心中记挂,故如此。所以说"崔妾白练"的话。
  那侠妪的事,乃元雍妾修容自言:小时,里中盗起,有一老妪来对他母亲说道:"你家从来多阴德,虽有盗乱,不必惊怕,吾当藏过你等。"袖中取出黑绫二尺,裂作条子,教每人臂上系着一条,道:"但随我来!"修容母子随至一道院,老枢指一个神像道:"汝等可躲在他耳中。"叫修容母子闭了眼背了他进去。小小神像,他母子住在耳中,却象一间房中,毫不窄隘。老枢朝夜来看,饮食都是他送来。这神像耳孔,只有指头大小,但是饮食到来,耳孔便大起来。后来盗平,仍如前负了归家。修容要拜为师,誓修苦行,报他恩德。老妪说:"仙骨尚微。"不肯收他,后来不知那里去了。所以说"侠妪神耳"的说话。
  那贾人妻的,与崔慎思妾差不多。但彼是余干县尉王立,调选流落,遇着美妇,道是元系贾人妻子,夫亡十年,颇有家私,留王立为婿,生了一子。后来,也是一日提了人头回来,道:"有仇已报,立刻离京。"去了复来,说是"再乳婴儿,以豁离恨。"抚毕便去。回灯寨帐,小儿身首已在两处。所以说"贾妻断婴"的话,却是崔妻也曾做过的。
  那解洵是宋时的武职官,靖康之乱,陷在北地,孤苦零落。亲戚怜他,替他另娶一妇为妻。那妇人壮奁丰厚,洵得以存活。偶逢重阳日,想起旧妻坠泪。妇人问知欲归本朝,便替他备办,水陆之费毕具,与他同行。一路水宿山行,防闲营护,皆得其力。到家,其兄解潜军功累积,已为大帅,相见甚喜,赠以四婢。解洵宠爱了,与妇人渐疏。妇人一日酒间责洵道:"汝不记昔年乞食赵魏时事乎?非我,已为饿莩。今一旦得志,便尔忘恩,非大丈夫所为。"洵已有酒意,听罢大怒,奋起拳头,连连打去。妇人忍着,冷笑。洵又唾骂不止。妇人忽然站起,灯烛皆暗,冷气袭人,四妾惊惶仆地。少顷,灯烛复明,四妾才敢起来,看时,洵已被杀在地上,连头都没了。妇人及房中所有,一些不见踪影。解潜闻知,差壮勇三千人各处追捕,并无下落。这叫做"解洵娶妇"
  那三鬟女子,因为潘将军失却玉念珠,无处访寻,却是他与朋侪作戏,取来挂在慈恩寺塔院相轮上面。后潘家悬重赏,其舅王超问起,他许取还。时寺门方开,塔户尚锁,只见他势如飞鸟,已在相轮上,举手示超,取了念珠下来,王超自去讨赏。明日女子已不见了。
  那车中女子又是怎说?因吴郡有一举子入京应举,有两少年引他到家,坐定,只见门迎一车进内,车中走出一女子,请举子试技。那举子只会着靴在壁上行得数步。女子叫坐中少年,各呈妙技:有的在壁上行,有的手撮椽子行,轻捷却象飞鸟。举子惊服,辞去。数日后,复见前两少年来借马,举子只得与他。明日,内苑失物,唯收得驮物的马,追问马主,捉举子到内侍省勘问。驱入小门,吏自后一推,倒落深坑数丈。仰望屋顶七八丈,唯见一孔,才开一尺有多。举子苦楚间,忽见一物,如鸟飞下,到身边,看时却是前日女子。把绢重系举子胳膊讫,绢头系女子身上,女子腾身飞出宫城。去门数十里乃下,对举子云:"君且归,不可在此!"举人乞食寄宿,得达吴地。这两个女子,便都有些盗贼意思,不比前边这几个报仇雪耻,救难解危,方是修仙正路。然要晓世上有此一种人,所以历历可纪,不是脱空的说话。
  而今再说一个有侠术的女子,救着一个落难之人,说出许多剑侠的议论,从古未经人道的,真是精绝。有诗为证:
  念珠取却犹为戏,若似车中便累人。
  试听韦娘一席话,须知正直乃为真。
  话说徽州府有一商人,姓程名德瑜,表字元玉。禀性简默端重,不妄言笑,忠厚老成。专一走川、陕做客贩货,大得利息。一日,收了货钱,待要归家,与带去仆人收拾停当,行囊丰满,自不必说。自骑一匹马,仆人骑了牲口,起身行路。来过文、阶道中,与一伙做客的人同落一个饭店,买酒饭吃。正吃之间,只见一个妇人骑了驴儿,也到店前下了,走将进来。程元玉抬头看时,却是三十来岁的模样,面颜也尽标致,只是装束气质,带些武气,却是雄纠纠的。饭店中客人,个个颠头耸脑,看他说他,胡猜乱语,只有程元玉端坐不瞧。那妇人都看在眼里,吃罢了饭,忽然举起两袖,抖一抖道:"适才忘带了钱来,今饭多吃过了主人的,却是怎好?"那店中先前看他这些人,都笑将起来。有的道:"元来是个骗饭吃的。"有的道:"敢是真个忘了?"有的道:"看他模样,也是个江湖上人,不象个本分的,骗饭的事也有。"那店家后生,见说没钱,一把扯住不放。店主又发作道:"青天白日,难道有得你吃了饭不还钱不成!"妇人只说:"不带得来,下次补还。"店主道:"谁认得你!"正难分解,只见程元玉便走上前来,说道:"看此娘子光景,岂是要少这数文钱的?必是真失带了出来。如何这等逼他?"就把手腰间去模出一串钱来道:"该多少,都是我还了就是。"店家才放了手,算一算帐,取了钱去。那妇人走到程元玉跟前,再拜道:"公是个长者,愿闻高姓大名,好加倍奉还。"程元玉道:"些些小事,何足挂齿!还也不消还得,姓名也不消问得。"那妇人道:"休如此说!公去前面,当有小小惊恐,妾将在此处出些力气报公,所以必要问姓名,万勿隐讳。若要晓得妾的姓名,但记着韦十一娘便是。"程元玉见他说话有些尴尬,不解其故,只得把名姓说了。妇人道:"妾在城西去探一个亲眷,少刻就到东来。"跨上驴儿,加上一鞭,飞也似去了。
  程元玉同仆人出了店门,骑了牲口,一头走,一头疑心。细思适间之话,好不蹊跷。随又忖道:"妇人之言,何足凭谁!况且他一顿饭钱,尚不能预备,就有惊恐,他如何出力相报得?"以口问心,行了几里。只见途间一人,头带毡笠,身背皮袋,满身灰尘,是个惯走长路的模样,或在前,或在后,参差不一,时常撞见。程元玉在马上问他道:"前面到何处可以宿歇?"那人道:"此去六十里,有杨松镇,是个安歇客商的所在,近处却无宿头。"程元玉也晓得有个杨松镇,就问道:"今日晏了些,还可到得那里么?"那人抬头把日影看了一看道:"我到得,你到不得。"程元玉道:"又来好笑了。我每是骑马的,反到不得,你是步行的,反说到得,是怎的说?"那人笑道:"此间有一条小路,斜抄去二十里,直到河水湾,再二十里,就是镇上。若你等在官路上走,迂迂曲曲,差了二十多里,故此到不及。"程元玉道:"果有小路快便,相烦指示同行,到了镇上买酒相谢。"那人欣然前行道:"这等,都跟我来。"
  那程元玉只贪路近,又见这厮是个长路人,信着不疑,把适间妇人所言惊恐都忘了。与仆人策马,跟了那人前进。那一条路来,初时平坦好走。走得一里多路,地上渐渐多是山根顽石,驴马走甚不便。再行过去,有陡峻高山遮在面前。绕山走去,多是深密村子,仰不见天。程元玉主仆俱慌,埋怨那人道:"如何走此等路?"那人笑道:"前边就平了。"程元玉不得已,又随他走,再度过一个冈子,一发比前崎岖了。程元玉心知中计,叫声"不好!不好!"急掣转马头回走。忽然那人唿哨一声,山前涌出一干人来:
  狰狞相貌,劣撅身躯。无非月黑杀人,不过风高放火。盗亦有道,大曾偷习儒者虚声;师出无名,也会剽窃将家实用。人间偶而中为盗,世上于今半是君。
  程元玉见不是头,自道必不可脱。慌慌忙忙,下了马,躬身作揖道:"所有财物,但凭太保取去,只是鞍马衣装,须留下做归途盘费则个。"那一伙强盗听了说话,果然只取包裹来,搜了银两去了。程元玉急回身寻时,那马散了缰,也不知那里去了。仆人躲避,一发不知去向。凄凄惶惶,剩得一身,拣个高冈立着,四围一望。不要说不见强盗出没去处,并那仆马消息,杳然无踪。四无人烟,且是天色看看黑将下来,没个道理。叹一声道:"我命休矣!"
  正急得没出豁,只听得林间树叶荤荤价声响。程元玉回头看时,却是一个人板藤附葛而来,甚是轻便。走到面前,是个女子,程元玉见了个人,心下已放下了好些惊恐。正要开口问他,那女子忽然走到程元玉面前来,稽首道:"儿乃韦十一娘弟子青霞是也。吾师知公有惊恐,特教我在此等候。吾师只在前面,公可往会。"程元玉听得说韦十一娘,又与惊恐之说相合,心下就有些望他救答意思,略放胆大些了。随着青霞前往,行不到半里,那饭店里遇着的妇人来了。迎着道:"公如此大惊,不早来相接,甚是有罪!公货物已取还,仆马也在,不必忧疑。"程元玉是惊坏了的,一时答应不出。十一娘道:"公今夜不可前去。小庵不远,且到庵中一饭,就在此寄宿罢了。前途也去不得。"程元玉不敢违,随了去。
  过了两个冈子,前见一山陡绝,四周并无联属,高峰插于云外。韦十一娘以手指道:"此是云冈,小庵在其上。"引了程元玉,攀萝附木,一路走上。到了陡绝处,韦与青霞共来扶掖,数步一歇。程元玉气喘当不得,他两个就如平地一般。程元玉抬头看高处,恰似在云雾里;及到得高处,云雾又在下面了。约莫有十数里,方得石磴。磴有百来级,级尽方是平地。有茅堂一所,甚是清雅。请程元玉坐了,十一娘又另唤一女童出来,叫做缥云,整备茶果。山簌、松醪,请元玉吃。又叫整饭,意甚殷勤。程元玉方才性定,欠身道:"程某自不小心,落了小人圈套。若非夫人相救,那讨性命?只是夫人有何法木制得他,讨得程某货物转来?"十一娘道:"吾是剑侠,非凡人也。适间在饭店中,见公修雅,不象他人轻薄,故此相敬。及看公面上气色有滞,当有忧虞,故意假说乏钱还店,以试公心。见公颇有义气,所以留心,在此相侯,以报公德。适间鼠辈无礼,已曾晓谕他过了。"程元玉见说,不觉欢喜敬羡。他从小颇看史鉴,晓得有此一种法木。便问道:"闻得剑术起自唐时,到宋时绝了。故自元朝到国朝,竟不闻有此事。夫人在何处学来的?"十一娘道:"此术非起于唐,亦不绝于宋。自黄帝受兵符于九天玄女,便有此术。其臣风后习之,所以破得蚩尤。帝以此术神奇,恐人妄用,且上帝立戒甚严,不敢宣扬。但拣一二诚笃之人,口传心授。故此术不曾绝传,也不曾广传。后来张良募来击秦皇,梁王遣来刺袁盎,公孙述使来杀来、岑,李师道用来杀武元衡,皆此术也。此术既不易轻得,唐之藩镇羡慕仿效,极力延致奇踪异迹之人,一时罔利之辈,不顾好歹,皆来为其所用,所以独称唐时有此。不知彼辈诸人,实犯上帝大戒,后来皆得惨祸。所以彼时先师复申前戒,大略:不得妄传人、妄杀人;不得替恶人出力害善人;不得杀人而居其名。此数戒最大。故赵元昊所遣刺客,不敢杀韩魏公;苗傅、刘正彦所遣刺客,不敢杀张德远,也是怕犯前戒耳。"程元玉道:"史称黄帝与蚩尤战,不说有术;张良所募力士,亦不说术;梁王、公孙述、李师道所遣,皆说是盗,如何是术?"十一娘道:"公言差矣!此正吾道所谓不居其名也。蚩尤生有异像,且挟奇术,岂是战阵可以胜得?秦始皇万乘之主,仆从仪卫,何等威焰?且秦法甚严,谁敢击他?也没有击了他,可以脱身的。至如袁盎官居近侍,来、岑身为大帅,武相位在台衡,或取之万众之中,直戕之辇毂之下,非有神术,怎做得成?且武元衡之死,并其颅骨也取了去,那时慌忙中,谁人能有此闲工夫?史传元自明白,公不曾详玩其旨耳。"程元玉道:"史书上果是如此。假如太史公所传刺客,想正是此术?至荆轲刺秦王,说他剑术疏,前边这几个刺客,多是有术的了?"十一娘道:"史迁非也。秦诚无道,亦是天命真主,纵有剑术,岂可轻施?至于专诸、聂政诸人,不过义气所使,是个有血性好汉,原非有术。若这等都叫做剑术,世间拼死杀人,自身不保的,尽是术了!"程元玉道:"昆仑摩勒如何?"十一娘道:"这是粗浅的了。聂隐娘、红线方是至妙的。摩勒用形,但能涉历险阻,试他矫健手段。隐娘辈用神,其机玄妙,鬼神莫窥,针也可度,皮郛中藏,倏忽千里,往来无迹,岂得无术?"
  程元玉道:"吾看《虬髯客传》,说他把仇人之首来吃了,剑术也可以报得私仇的?"十一娘道:"不然。虬髯之事寓言,非真也。就是报仇,也论曲直。若曲在我,也是不敢用术报得的。"程元玉道:"假如术家所谓仇,必是何等为最?"十一娘道:"仇有几等,皆非私仇。世间有做守令官,虐使小民的,贪其贿又害其命的,世间有做上司官,张大威权,专好谄奉,反害正直的;世间有做将帅,只剥军晌,不勤武事,败坏封疆的;世间有做宰相,树置心腹,专害异己,使贤奸倒置的;世间有做试官,私通关节,贿赂徇私,黑白混淆,使不才侥幸,才士屈仰的。此皆吾木所必诛者也!至若舞文的滑吏,武断的士豪,自有刑宰主之;忤逆之子,负心之徒,自有雷部司之,不关我事。"程元玉曰:"以前所言几等人,曾不闻有显受刺客剑仙杀戮的。"十一娘笑道:"岂可使人晓得的?凡此之辈,杀之之道非一:重者或径取其首领及其妻子,不必说了;次者或入其咽,断其喉,或伤其心腹,其家但知为暴死,不知其故;又或用术慑其魂,使他颠蹶狂谬,失志而死;或用术迷其家,使他丑秽迭出,愤郁而死;其有时未到的,但假托神异梦寐,使他惊惧而已。"程元玉道:"剑可得试令吾一看否?"十一娘道:"大者不可妄用,且怕惊坏了你。小者不妨试试。"乃呼青霞、缥云二女童至,吩咐道:"程公欲观剑,可试为之。就此悬崖旋制便了。"二女童应诺。十一娘袖中模出两个丸子,向空一掷,其高数丈,才坠下来,二女童即跃登树枝梢上,以手接着,毫发不差。各接一丸来,一拂便是雪亮的利刃。程元玉看那树枝,翏曲倒悬,下临绝壑,深不可测。试一俯瞰,神魂飞荡,毛发森竖,满身生起寒粟子来。十一娘言笑自如,二女童运剑为彼此击刺之状。初时犹自可辨,到得后来,只如两条白练,半空飞绕,并不看见有人。有顿饭时候,然后下来,气不喘,色不变。程无玉叹道:"真神人也!"
  时已夜深,乃就竹榻上施衾褥,命程在此宿卧,仍加以鹿裘覆之。十一娘与二女童作礼而退,自到石室中去宿了。时方八月天气,程元玉拥裘伏衾,还觉寒凉,盖缘居处高了。天未明,十一娘已起身,梳洗毕。程元玉也梳洗了,出来与他相见,谢他不尽。十一娘道:"山居简慢,恕罪则个。"又供了早膳。复叫青霞操弓矢下山寻野昧作昼馔。青霞去了一会,无一件将来,回说:"天气早,没有。"再叫缥云去。坐谭未久,缥云提了一雉一兔上山来。十一娘大喜,叫青霞快整治供客。程元玉疑问道:"雉兔山中岂少?何乃难得如此?"十一娘道:"山中元不少,只是潜藏难求。"程元玉笑道:"夫人神术,何求不得,乃难此雉兔?"十一娘道:"公言差矣!吾术岂可用来伤物命以充口腹乎?不唯神理不容,也如此小用不得。雉兔之类,原要挟弓矢,尽人力取之方可。"程元玉深加叹服。
  须臾,酒至数行。程元玉请道:"夫人家世,愿得一闻。"十一娘沉吟道:"事多可愧。然公是忠厚人,言之亦不妨。妾本长安人,父母贫,携妻寄寓平凉,手艺营生。父亡,独与母居。又二年,将妾嫁同里郑氏子,母又转嫁了人去。郑子佻达无度,喜侠游,妻屡屡谏他,遂至反目。因弃了妻,同他一伙无籍人到边上立功去,竟无音耗回来了。伯子不良,把言语调戏我,我正色拒之。一日,潜走到我床上来,我提床头剑刺之,着了伤走了。我因思我是一个妇人,既与夫不相得,弃在此间,又与伯同居不便,况且今伤了他,住在此不得了。曾有个赵道姑自幼爱我,他有神术,道我可传得。因是父母在,不敢自由,而今只索没他去。次日往见道姑,道姑欣然接纳。又道:'此地不可居。吾山中有庵,可往住之。'就挈我登一峰颠,较此处还险峻,有一团瓢在上,就住其中,教我法术。至暮,径下山去,只留我独宿,戒我道:'切勿饮酒及淫色。'我想道:'深山之中,那得有此两事?'口虽答应,心中不然,遂宿在团瓢中床上。至更余,有一男子逾墙而入,貌绝美。我遽惊起,问了不答,叱他不退。其人直前将拥抱我,我不肯从,其人求益坚。我抽剑欲击他,他也出剑相刺。他剑甚精利,我方初学,自知不及,只得丢了剑,哀求他道:'妾命薄,久已灰心,何忍乱我?且师有明戒誓不敢犯。'其人不听,以剑加我颈,逼要从他。我引颈受之,曰:'要死便死,吾志不可夺!'其人收剑,笑道:'可知子心不变矣!'仔细一看,不是男子,原来是赵道姑,作此试我的。因此道我心坚,尽把术来传了。我术已成,彼自远游,我便居此山中了。程元玉听罢,愈加钦重。
  日已将午。辞了十一娘要行。因问起昨日行装仆马,十一娘道:"前途自有人送还,放心前去。"出药一囊送他,道:"第岁服一丸,可保一年无病。"送程下山,直至大路方别。才别去,行不数步,昨日群盗将行李仆马已在路旁等候奉还。程元玉将银钱分一半与他,死不敢受。减至一金做酒钱,也必不肯。问是何故?群盗道:"韦家娘子有命,虽千里之外,不敢有违。违了他的,他就知道。我等性命要紧,不敢换货用。"程元玉再三叹息,仍旧装束好了,主仆取路前进,此后不闻十一娘音耗,已是十余年。
  一日,程元玉复到四川。正在栈道中行,有一少妇人,从了一个秀士行走,只管把眼来瞧他。程元玉仔细看来,也象个素相识的,却是再想不起,不知在那里会过。只见那妇人忽然道:"程丈别来无恙乎?还记得青霞否?"程元玉方悟是韦十一娘的女童,乃与青霞及秀士相见。青霞对秀士道:"此丈便是吾师所重程丈,我也多曾与你说过的。"秀士再与程叙过礼。程问青霞道:"尊师今在何处?此位又是何人?"青霞道:"吾师如旧。吾丈别后数年,妾奉师命嫁此士人。"程问道:"还有一位缥云何在?"青霞道:"缥云也嫁人了。吾师又另有两个弟子了。我与缥云,但逢着时节,才去问省一番。"程又问道:"娘子今将何往?"青霞道:"有些公事在此要做,不得停留。"说罢作别。看他意态甚是匆匆,一竟去了。
  过了数日,忽传蜀中某官暴卒。某官性诡谲好名,专一暗地坑人夺人。那年进场做房考,又暗通关节,卖了举人,屈了真才,有象十一娘所说必诛之数。程元玉心疑道:"分明是青霞所说做的公事了。"却不敢说破,此后再也无从相闻。此是吾朝成化年间事。秣陵胡太史汝嘉有《韦十一娘传》。诗云:
  侠客从来久,韦娘论独奇。双丸虽有术,一剑本无私。
  贤佞能精别,恩仇不浪施。何当时假腕,刬尽负心儿!
  卷五 感神媒张德容遇虎 凑吉日裴越客乘龙
  诗曰:每说婚姻是宿缘,定经月老把绳牵。
  非徒配偶难差错,时日犹然不后先。
  话说婚姻事皆系前定,从来说月下老赤绳系足,虽千里之外,到底相合。若不是姻缘,眼面前也强求不得的。就是是因缘了,时辰来到,要早一日,也不能勾。时辰已到,要迟一日,也不能勾。多是氤氲大使暗中主张,非人力可以安排也。
  唐朝时有一个弘农县尹,姓李。生一女,年已及笄,许配卢生。那卢生生得炜貌长髯,风流倜傥,李氏一家尽道是个快婿。一日,选定日子,赘他入宅。当时有一个女巫,专能说未来事体,颇有应验,与他家往来得熟,其日因为他家成婚行礼,也来看看耍子。李夫人平日极是信他的,就问他道:"你看我家女婿卢郎,官禄厚薄如何?"女巫道:"卢郎不是那个长须后生么?"李母道:"正是。"女巫道:"若是这个人,不该是夫人的女婿。夫人的女婿,不是这个模样。"李夫人道:"吾女婿怎么样的?"女巫道:"是一个中形白面,一些髭髯也没有的。"李夫人失惊道:"依你这等说起来,我小姐今夜还嫁人不成哩!"女巫道:"怎么嫁不成?今夜一定嫁人。"李夫人道:"好胡说!既是今夜嫁得成,岂有不是卢郎的事?"女巫道:"连我也不晓得缘故。"道言未了,只听得外面鼓乐喧天,卢生来行纳采礼,正在堂前拜跪。李夫人拽着女巫的手,向后堂门缝里指着卢生道:"你看这个行礼的,眼见得今夜成亲了,怎么不是我女婿?好笑!好笑!"那些使数养娘们见夫人说罢,大家笑道:"这老妈妈惯扯大谎,这番不谁了。"女巫只不做声。
  须臾之间,诸亲百眷都来看成婚盛礼。元来唐时衣冠人家,婚礼极重。合卺之夕,凡属两姓亲朋,无有不来的。就中有引礼、赞礼之人,叫做"傧相",都不是以下人做,就是至亲好友中间,有礼度熟闲、仪客出众、声音响亮的,众人就推举他做了,是个尊重的事。其时卢生同了两个傧相,堂上赞拜。礼毕,新人入房。卢生将李小姐灯下揭巾一看,吃了一惊,打一个寒襟,叫声"呵呵!"往外就走。亲友问他,并不开口,直走出门,跨上了马,连加两鞭,飞也似去了。宾友之中,有几个与他相好的,要问缘故。又有与李氏至戚的,怕有别话错了时辰,要成全他的,多来追赶。有的赶不上罢了,那赶着的,问他劝他,只是摇手道:"成不得!成不得!"也不肯说出缘故来,抵死不肯回马。众人计无所出,只得走转来,把卢生光景,说了一遍。那李县令气得目睁口呆,大喊道:"成何事体!成何事体!"自思女儿一貌如花,有何作怪?今且在众亲友面前说明,好教他们看个明白。因请众亲戚都到房门前,叫女儿出来拜见。就指着道:"这个便是许卢郎的小女,岂有惊人丑貌?今卢郎一见就走,若不教他见见众位,到底认做个怪物了!"众人抬头一看,果然丰姿冶丽,绝世无双。这些亲友也有说是卢郎无福的,也有说卢郎无缘的,也有道日子差池犯了凶煞的,议论一个不定。李县令气忿忿的道:"料那厮不能成就,我也不伏气与他了。我女儿已奉见宾客,今夕嘉礼不可虚废。宾客里面有愿聘的,便赴今夕佳期。有众亲在此作证明,都可做大媒。"只见傧相之中,有一人走近前来,不慌不忙道:"小子不才,愿事门馆。"众人定睛看时,那人姓郑,也是拜过官职的了。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下颏上真个一根髭须也不曾生,且是标致。众人齐喝一声采道:"如此小姐,正该配此才郎!况且年貌相等,门阀相当。"就中推两位年高的为媒,另择一个年少的代为傧相,请出女儿,交拜成礼,且应佳期。一应未备礼仪,婚后再补。是夜竟与郑生成了亲。郑生容貌果与女巫之言相合,方信女巫神见。
  成婚之后,郑生遇着卢生,他两个原相交厚的,问其日前何故如此。卢生道:"小弟揭巾一看,只见新人两眼通红,大如朱盏,牙长数寸,爆出口外两边。那里是个人形?与殿壁所画夜叉无二。胆俱吓破了,怎不惊走?"郑生笑道:"今已归小弟了。"卢生道:"亏兄如何熬得?"郑生道:"且请到弟家,请出来与兄相见则个。"卢生随郑生到家,李小姐梳壮出拜,天然绰约,绝非房中前日所见模样,懊悔无及。后来闻得女巫先曾有言,如此如此,晓得是有个定数,叹往罢了。正合着古话两句道: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而今再说一个唐时故事:乃是乾元年间,有一个吏部尚书,姓张名镐。有第二位小姐,名唤德容。那尚书在京中任上时,与一个仆射姓裴名冕的,两个往来得最好。裴仆射有第三个儿子,曾做过蓝田县尉的,叫做裴越客。两家门当户对,张尚书就把这个德容小姐许下了他亲事,已拣定日子成亲了。
  却说长安西市中有个算命的老人,是李淳风的族人,叫做李知微,星数精妙。凡看命起卦,说人吉凶祸福,必定断下个日子,时刻不差。一日,有个姓刘的,是个应袭赁子,到京理荫求官,数年不得。这一年已自钻求要紧关节,叮嘱停当,吏部试判已毕,道是必成。闻西市李老之名,特来请问。李老卜了一封,笑道:"今年求之不得,来年不求自得。"刘生不信,只见吏部出榜,为判上落了字眼,果然无名。到明年又在吏部考试,他不曾央得人情,仰且自度书判中下,未必合式,又来西市问李老。李老道:"我旧岁就说过的,君官必成,不必忧疑。"刘生道:"若得官,当在何处?"李老道:"禄在大梁地方。得了后,你可再来见我,我有话说。"吏部榜出,果然选授开封县尉。刘生惊喜,信之如神,又去见李老。李老道:"君去为官,不必清俭,只消恣意求取,自不妨得。临到任满,可讨个差使,再入京城,还与君推算。"刘生记着言语,别去到任。那边州中刺史见他旧家人物,好生委任他。刘生想着李老之言,广取财贿,毫无避忌。上下官吏都喜欢他,再无说话。到得任满,贮积千万。遂见刺史,讨个差使。刺史依允,就教他部着本租税解京。到了京中,又见李老。李老道:"公三日内即要迁官。"刘生道:"此番进京,实要看个机会,设法迁转。却是三日内,如何能勾?况未得那升迁日期,这个未必准了。"李老道:"决然不差,迁官也就在彼郡。得了后,可再来相会,还有说话。"刘生去了,明日将州中租赋到左藏库交纳。正到库前,只见东南上诺大一只五色鸟飞来库藏屋顶住着,文彩辉煌,百鸟喧噪,弥天而来。刘生大叫:"奇怪!奇怪!"一时惊动了内官宫监。大小人等,都来看嚷。有识得的道:"此是凤凰也!"那大鸟住了一会,听见喧闹之声,即时展翅飞起,百鸟渐渐散去。此话闻至天子面前,龙颜大喜。传出敕命来道:"那个先见的,于原身官职加升一级改用。"内官查得真实,却是刘生先见,遂发下吏部,迁授浚仪县丞。果是三日,又就在此州。刘生愈加敬信李老,再来问此去为官之方。李老云"只须一如前政。"刘生依言,仍旧恣意贪取,又得了千万。任满赴京听调,又见李老。李老曰:"今番当得一邑正官,分毫不可取了。慎之!慎之!"刘生果授寿春县宰。他是两任得惯了的手脚,那里忍耐得住?到任不久,旧性复发,把李老之言,丢过一边。偏生前日多取之言好听,当得个谨依来命;今日不取之言迂阔,只推道未可全信。不多时上官论刻追赃,削职了。又来问李老道:"前两任只叫多取,今却叫不可妄取,都有应验,是何缘故?"李老道:"今当与公说明,公前世是个大商,有二千万资财,死在汴州,财散在人处。公去做官,原是收了自家旧物,不为妄取,所以一些无事。那寿春一县之人,不曾欠公的,岂可过求?如今强要起来,就做坏了。"刘生大伏,惭悔而去。凡李老之验,如此非一,说不得这许多,而今且说正话。
  那裴仆射家拣定了做亲日期,叫媒人到张尚书家来通信道日。张尚书闻得李老许多神奇灵应,便叫人接他过来,把女儿八字与婚期,教他合一合看,怕有什么冲犯不宜。李老接过八字,看了一看,道:"此命喜事不在今年,亦不在此方。"尚书道:"只怕日子不利,或者另改一个也罢,那有不在今年之理?况且男女两家,都在京中,不在此方,便在何处?"李道:"据看命数已定,今年决然不得成亲,吉日自在明年三月初三日。先有大惊之后,方得会合,却应在南方。冥数已定,日子也不必选,早一日不成,迟一日不得。"尚书似信不信的道:"那有此话?"叫管事人封个赏封,谢了去。见出得门,裴家就来接了去,也为婚事将近,要看看休咎。李老到了裴家占了一卦道:"怪哉!怪哉!此封恰与张尚书家的命数,正相符合。"遂取文房四宝出来,写了一柬:三月三日,不迟不疾。水浅舟胶,虎来人得。惊则大惊,吉则大吉。
  裴越客看了,不解其意,便道:"某正为今年尚书府亲事只在早晚,问个吉凶。这'三月三日'之说,何也?"李老道:"此正是婚期。"裴越客道:"日子已定了,眼见得不到那时了。不准,不准!"李老道:"郎君不得性急。老汉所言,万无一误。"裴越客道:"'水浅舟胶,虎来人得。'大略是不祥的说话了。"李老道:"也未必不祥,应后自见。"作别过了。
  正待要欢天喜地指日成亲,只见补阙拾遗等官,为选举不公,文章论刻吏部尚书。奉圣旨:谪贬张镐为定州司户,即日就道。张尚书叹道:"李知微之言,验矣!"便教媒人回复裴家,约定明年三月初三,到定州成亲。自带了家眷,星夜到贬处去了。元来唐时大官廖谪贬甚是消条,亲眷避忌,不十分肯与往来的,怕有朝廷不测,时时忧恐。张尚书也不把裴家亲事在念了。裴越客得了张家之信,吃了一惊,暗暗道:"李知微好准卦!毕竟要依他的日子了。"真是到手佳期却成虚度,闷闷不乐过了年节。一开新年,便打点束装,前赴定州成婚。那越客是豪奢公子,规模不小。坐了一号大座船,满载行李辎重,家人二十多房,养娘七八个,安童七八个,择日开船。越客恨不得肋生双翅,脚下腾云,一眨眼就到定州。行了多日,已是二月尽边,皆因船只狼逾,行李沉重,一日行不上百来里路,还有搁着浅处,弄了几日才弄得动的,还差定州三百里远近。越客心焦,恐怕张家不知他在路上,不打点得,错过所约日子。一面舟行,一面打发一个家人,在岸路驿中讨了一匹快马,先到定州报信。家人星夜不停,报入定州来。那张尚书身在远方,时怀忧闷,况且不知道裴家心下如何,未知肯不嫌路远来赴前约否。正在思忖不定,得了此报,晓得裴郎已在路上将到,不胜之喜。走进衙中,对家眷说了,俱各欢喜不尽。
  此时已是三且初二日了,尚书道:"明日便是吉期。如何来得及?但只是等裴郎到了,再定日未迟。"是夜因为德容小姐佳期将近,先替他簪了髻,设宴在后花园中,会集衙中亲丁女眷,与德容小姐添妆把盏。那花园离衙斋将有半里,定州是个山深去处。虽然衙斋左右多是些丛林密箐,与山林之中无异,可也幽静好看。那德容小姐同了衙中姑姨姊妹,尽意游玩。酒席既阑,日色已暮,都起身归衙。众女眷或在前,或在后,大家一头笑语,一头行走。正在喧哄之际,一阵风过,竹林中腾地跳出一个猛虎来,擒了德容小姐便走。众女眷吃了一惊,各各逃窜。那虎已自跳入翳荟之处,不知去向了。众人性定,奔告尚书得知,合家啼哭得不耐烦。那时夜已昏黑,虽然聚得些人起来,四目相视,束手无策。无非打了火把,四下里照得一照,知他在何路上可以救得?干闹嚷了一夜,一毫无干。到得天晓,张尚书噙着眼泪,点起人夫,去寻骸骨。漫山遍野,无处不到,并无一些下落。张尚书又恼又苦,不在话下。
  且说裴越客已到定州界内石阡江中。那江中都是些山根石底,重船到处触碍,一发行不得。已是三月初二日了,还差几十里。越客道:"似此行去,如何赶得明日到?"心焦背热,与船上人发极嚷乱。船上人道:"是用不得性的!我们也巴不得到了讨喜酒吃,谁耐烦在此延挨?"裴越客道:"却是明日吉期,这等担阁怎了?"船上人道:"只是船重得紧,所以只管搁浅。若要行得快,除非上了些岸,等船轻了好行。"越客道:"有理,有理。"他自家着了急的,叫住了船,一跳便跳上了岸,招呼人家人起来。那些家人见主人已自在岸上了,谁敢不上?一定就走了二十多人起来,那船早自轻了。越客在前,人家人在后,一路走去。那船好转动,不比先前,自在江中相傍着行。行得四五里,天色将晚。看见岸旁有板屋一间,屋内有竹床一张,越客就走进屋内,叫仆童把竹床上扫拂一扫拂,尘了歇一歇气再走。这许多僮仆,都站立左右,也有站立在门外的。正在歇息,只听得树林中飕飕的风响。于时一线月痕和着星光,虽不甚明白,也微微看得见,约莫风响处,有一物行走甚快。将到近边,仔细看去,却是一个猛虎背负一物而来。众人惊惶,连忙都躲在板屋里来。其虎看看至近,众人一齐敲着板屋呐喊,也有把马鞭子打在板上,振得一片价响。那虎到板屋侧边,放下背上的东西,抖抖身子,听得众人叫喊,象似也有些惧怕,大吼一声,飞奔入山去了。
  众人在屋缝里张着,看那放下的东西,恰象个人一般,又恰象在那里有些动。等了一会,料虎去远了,一齐捏把汗出来看时,却是一个人,口中还微微气喘。来对越客说了,越客分忖众人救他,慌忙叫放船拢岸。众人扛扶其人上了船,叫快快解了缆开去,恐防那虎还要寻来。船行了半响,越客叫点起火来看。舱中养娘们各拿蜡烛点起,船中明亮。看那人时,却是:
  眉湾杨柳,脸绽芙蓉。喘吁吁吐气不齐,战兢兢惊神未定。头垂发乱,是个醉扶上马的杨妃;目闭唇张,好似死乍还魂的杜丽。面庞勾可十六八,美艳从来无二三。
  越客将这女子上下看罢,大惊说道:"看他容颜衣服,决不是等闲村落人家的。"叫众养娘好生看视。众养娘将软褥铺衬,抱他睡在床上,解看衣服,尽被树林荆刺抓破,且喜身体毫无伤痕。一个养娘替他将乱发理清梳通了,挽起一髻,将一个手帖替他紥了。拿些姜汤灌他,他微微开口,咽下去了。又调些粥汤来灌他。弄了三四更天气,看看苏醒,神安气集。忽然抬起头来,开目一看,看见面前的人一个也不认得,哭了一声,依旧眠倒了。这边养娘们问他来历、缘故及遇虎根由,那女子只不则声,凭他说来说去,竟不肯答应一句。
  渐渐天色明了,岸上有人走动,这边船上也着水夫上纤。此时离州城只有三十里了。听得前面来的人,纷纷讲说道:"张尚书第二位小姐,昨夜在后花园中游赏,被虎扑了去,至今没寻尸骸处。"有的道:"难道连衣服都吃尽了不成?"水夫闻得此言,想着夜来的事,有些奇怪,商量道:"船上那话儿莫不正是?"就着一个下船来,把路上人来的说话,禀知越客。越客一发惊异道:"依此说话,被虎害的正是这定下的娘子了。这船中救得的,可是不是?"连忙叫一个知事的养娘来,分忖他道:"你去对方才救醒的小娘子说,问可是张家德容小姐不是。"养娘依言去问,只见那女子听得叫出小名来,便大哭将起来,道:"你们是何人,晓得我的名字?"养娘道:"我们正是裴官人家的船,正为来赴小姐佳期,船行的迟,怕赶日子不迭,所以官人只得上岸行走,谁知却救了小姐上船,也是天缘分定。"那小姐方才放下了心,便说:"花园遇虎,一路上如腾云驾雾,不知行了多少路,自拼必死,被虎放下地时,已自魂不附体了。后来不知如何却在船上。"养娘把救他的始未说了一遍。来复越客道:"正是这个小姐。"越客大喜,写了一书差一个人飞报到州里尚书家来。
  尚书正为女儿骸骨无寻,又且女婿将到,伤痛无奈,忽见裴家苍头有书到,愈加感切。拆开来看,上写道:
  趋赴嘉札,江行舟涩。从陆倍道,忽遇虎负爱女至。惊逐之顷,虎去而人不伤。今完善在舟,希示进止!子婿裴越客百拜。
  尚书看罢,又惊又喜。走进衙中说了,满门叹异。尚书夫人便道:"从来罕闻奇事。想是为吉日赶不及了,神明所使。"今小姐既在裴郎船上,还可赶得今朝成亲。"尚书道:"有理,有理。"就叫牵一匹快马,带了仪从,不上一个时辰,赶到船上来。翁婿相见,甚喜。见了女儿,又悲又喜,安慰了一番。尚书对裴越客道:"好教贤婿得知,今日之事,旧年间李知微已断定了,说成亲毕竟要今日。昨晚老夫见贤婿不能勾就到,道是决赶不上今日这吉期,谁想有此神奇之事,把小女竟送到尊舟?如今若等尊舟到州城,水路难行,定不能勾。莫若就在尊舟,结了花烛,成了亲事,明日慢慢回衙,这吉期便不错过了。"裴越客见说,便想道:"若非岳丈之言,小婿几乎忘了。旧年李知微题下六句。首二句道:'三月三日,不迟不疾。'若是小婿在舟行时,只疑迟了,而今虎送将来,正应着今日。中二句道:'水浅舟胶,虎来人得。'小婿起初道不祥之言,谁知又应着这奇事。后来二句:'惊则大惊,吉则大吉。'果然这一惊不小,谁知反因此凑着吉期。李知微真半仙了!"张尚书就在船边分派人,唤起傧相,办下酒席,先在舟中花烛成亲,合卺饮宴。礼毕,张尚书仍旧骑马先回,等他明日舟到,接取女儿女婿。
  是夜,裴越客遂同德容小姐就在舟中共入鸳帏欢聚。少年夫妇,极尽于飞之乐。明日舟到,一同上岸,拜见丈母诸亲。尚书夫人及姑姨姊妹、合衙人等,看见了德容小姐,恰似梦中相逢一般。欢喜极了,反有堕下泪来的。人人说道:"只为好日来不及,感得神明之力,遣个猛虎做媒,把百里之程顷刻送到。从来无此奇事。"这话传出去,个个奇骇,道是新闻。民间各处,立起个"虎媒之祠"。但是有婚姻求合的,虔诚祈祷,无有不应。至今黔峡之间,香火不绝。于时有六句口号:
  仙翁知微,判成定数。虎是神差,佳期不挫。如此媒人,东道难做。
  卷六 酒下酒赵尼媪迷花 机中机贾秀才报怨
  诗曰:色中饿鬼是僧家,尼扮繇来不较差。
  况是能通闺阁内,但教着手便勾叉。
  话说三姑六婆,最是人家不可与他往来出入。盖是此辈功夫又闲,心计又巧,亦且走过干家万户,见识又多,路数又熟,不要说那些不正气的妇女,十个着了九个儿,就是一些针缝也没有的,他会千方百计弄出机关,智赛良、平,辨同何、贾,无事诱出有事来。所以宦户人家有正经的,往往大张告示,不许出入。其间一种最狠的,又是尼姑。他借着佛天为由,庵院为囤,可以引得内眷来烧香,可以引得子弟来游耍。见男人问讯称呼,礼数毫不异僧家,接对无妨。到内室念佛看经,体格终须是妇女,交搭更便。从来马泊六、撮合山,十桩事到有九桩是尼姑做成、尼庵私会的。
  只说唐时有个妇人狄氏,家世显宦,其夫也是个大官,称为夫人。夫人生得明艳绝世,名动京师。京师中公侯戚里人家妇女,争宠相骂的,动不动便道:"你自逞标致,好歹到不得狄夫人,乃敢欺凌我!"美名一时无比,却又资性贞淑,言笑不苟,极是一个有正经的妇人。于时西池春游,都城士女欢集,王侯大家,油车帘幕,络绎不绝。狄夫人免不得也随俗出游。有个少年风流在京侯选官的,叫做滕生。同在池上,看见了这个绝色模样,惊得三魂飘荡,七魄飞扬,随来随去,目不转睛。狄氏也抬起眼来,看见膝生风流行动,他一边无心的,却不以为意。争奈膝生看得痴了,恨不得寻口冷水,连衣服都吞他的肚里去。问着旁边人,知是有名美貌的狄夫人。车马散了,膝生怏怏归来,整整想了一夜。自是行忘止,食忘飨,却象掉下了一件甚么东西,无时无刻不在心上。熬煎不过,因到他家前后左右,访问消息,晓得平日端洁,无路可通。滕生想道:"他平日岂无往来亲厚的女眷?若问得着时,或者寻出机会来。"仔细探访,只见一日他门里走出一个尼姑来。滕生尾着去,问路上人,乃是静乐院主慧澄,惯一在狄夫人家出入的。滕生便道:"好了,好了。"连忙跑到下处,将银十两封好了,急急赶到静乐院来。问道:"院主在否?"慧澄出来,见是一个少年官人,请进奉茶。稽首毕,便问道:"尊姓大名?何劳贵步?"滕生通罢姓名,道:"别无他事,久慕宝房清德,少备香火之资,特来随喜。"袖中取出银两递过来。慧澄是个老世事的,一眼瞅去,觉得沉重,料道有事相央,口里推托"不当!"手中已自接了。谢道:"承蒙厚赐,必有所言。"滕生只推没有别话,表意而已,别了回寓。慧澄想道:"却不奇怪!这等一个美少年,想我老尼什么?送此厚礼,又无别话。"一时也委决不下。
  只见滕生每日必来院中走走,越见越加殷勤,往来渐熟了。慧澄一口便问道:"官人含糊不决,必有什么事故,但有见托,无不尽力。"滕生道:"说也不当,料是做不得的。但只是性命所关,或者希冀老师父万分之一出力救我,事若不成,挟个害病而死罢了。"慧澄见说得尴尬,便道:"做得做不得,且说来!"滕生把西池上遇见狄氏,如何标致,如何想慕,若得一了凤缘,万金不惜,说了一遍。慧澄笑道:"这事却难,此人与我往来,虽是标致异常,却毫无半点暇疵,如何动得手?"滕生想一想,问道:"师父既与他往来,晓得他平日好些什么?"慧澄道:"也不见他好甚东西。"滕生又道:"曾托师父做些甚么否?"慧澄道:"数日前托我寻些上好珠子,说了两三遍。只有此一端。"滕生大笑道:"好也!好也!天生缘分。我有个亲戚是珠商,有的是好珠。我而今下在他家,随你要多少是有的。"即出门雇马,乡飞也似去了。
  一会,带了两袋大珠来到院中,把与慧澄看道:"珠值二万贯,今看他标致分上,让他一半,万贯就与他了。"慧澄道:"其夫出使北边,他是个女人,在家那能凑得许多价钱?"滕生笑道:"便是四五千贯也罢,再不,千贯数百贯也罢。若肯圆成好事,一个钱没有也罢了。"慧澄也笑道:"好痴话!既有此珠,我与你仗苏、张之舌,六出奇计,好歹设法来院中走走。此时再看机会,弄得与你相见一面,你自放出手段来,成不成看你造化,不关我事。"滕生道:"全仗高手救命则个。"
  慧澄笑嘻嘻地提了两囊珠子,竟望狄夫人家来。与夫人见礼毕,夫人便问:"囊中何物?"慧澄道:"是夫人前日所托寻取珠子,今有两囊上好的,送来夫人看看。"解开囊来,狄氏随手就囊中取起来看,口里啧啧道:"果然好珠!"看了一看,爱玩不已。问道:"要多少价钱?"慧澄道:"讨价万贯。"狄氏惊道:"此只讨得一半价钱,极是便宜的。但我家相公不在,一时凑不出许多来,怎么处?"慧澄扯狄氏一把道:"夫人,且借一步说话。"狄氏同他到房里来。慧澄说道:"夫人爱此珠子,不消得钱,此是一个官人要做一件事的。"说话的,难道好人家女眷面前,好直说道送此珠子求做那件事一场不成?看官,不要性急,你看那尼姑巧舌,自有宛转。当时狄氏问道:"此官人要做何事?"慧澄道:"是一个少年官人,因仇家诬枉,失了宜职,只求一关节到吏部辨白是非,求得复任,情愿送此珠子。我想夫人兄弟及相公伯叔辈,多是显要,夫人想一门路指引他,这珠子便不消钱了。"狄氏道:"这等,你且拿去还他,等我慢慢想丁想,有了门路再处。"慧澄道:"他事体急了,拿去,他又寻了别人,那里还捞得他珠子转来?不如且留在夫人这里,对他只说有门路,明日来讨回音罢。"狄氏道:"这个使得。"慧澄别了,就去对滕生一一说知。滕生道:"今将何处?"慧澄道:"他既看上珠子,收下了,不管怎的,明日定要设法他来看手段!"滕生又把十两银子与他了,叫他明日早去。
  那边狄氏别了慧澄,再把珠子细看,越看越爱。便想道:"我去托弟兄们,讨此分上不难,这珠眼见得是我的了。"原来人心不可有欲,一有欲心被人窥破,便要落入圈套。假如狄氏不托尼姑寻珠,便无处生端;就是见了珠子,有钱则买,无钱便罢,一则一,二则二,随你好汉,动他分毫不得。只为欢喜这珠子,又凑不出钱,便落在别人机彀中,把一个冰清玉洁的弄得没出豁起来。却说狄氏明日正在思量这事,那慧澄也来了,问道:"夫人思量事体可成否?"狄氏道:"我昨夜为他细想一番,门路却有,管取停当。"慧澄道:"却有一件难处,动万贯事体,非同小可。只凭我一个贫姑,秤起来,肉也不多几斤的。说来说去,宾主不相识,便道做得事来,此人如何肯信?"狄氏道:"是到也是,却待怎么呢?"慧澄道:"依我愚见,夫人只做设斋到我院中,等此官人只做无心撞见,两下觌面照会,这使得么?"狄氏是个良人心性,见说要他当面见生人,耳根通红起来,摇手道:"这如何使得!"慧澄也变起脸来道:"有甚么难事?不过等他自说一段缘故,这里应承做得,使他别无疑心。方才的确。若夫人道见面使不得,这事便做不成,只索罢了,不敢相强。"狄氏又想了一想道:"既是老师父主见如此,想也无妨。后二日我亡兄忌日,我便到院中来做斋,但只叫他立谈一两句,就打发去,须防耳目不雅。"慧澄道:"本意原只如此,说罢了正话,留他何干?自不须断当得。"慧澄期约已定,转到院中,滕生已先在,把上项事一一说了。滕生拜谢道:"仪、秦之辨,不过如此矣!"巴到那日,慧澄清早起来,端正斋筵。先将滕生藏在一个人迹不到的静室中,桌上摆设精致酒肴,把门掩上了。慧澄自出来外厢支持,专等狄氏。正是:
  安排扑鼻香芳饵,专等鲸鲵来上钩。
  狄氏到了这日哺时果然盛妆而来。他恐怕惹人眼目,连童仆都打发了去,只带一个小丫鬟进院来。见了慧澄,问道:"其人来未?"慧澄道:"未来。"狄氏道:"最好。且完了斋事。"慧澄替他宣扬意旨,祝赞已毕,叫一个小尼领了丫鬟别处顽耍。对狄氏道:"且到小房一坐。"引狄氏转了几条暗弄,至小室前,搴帘而入。只见一个美貌少年独自在内,满桌都是酒肴,吃了一惊,便欲避去。慧澄便捣鬼道:"正要与夫人对面一言,官人还不拜见!"滕生卖弄俊俏,连忙趋到跟前,劈面拜下去。狄氏无奈,只得答他。慧澄道:"官人感夫人盛情,特备一后酒谢夫人。夫人鉴其微诚,万勿推辞!"狄氏欲待起身,抬起眼来,原来是西池上曾面染过的。看他生得少年,万分清秀可喜,心里先自软了。带着半羞半喜,呐出一句道:"有甚事,但请直说。"慧澄挽着狄氏衣袂道:"夫人坐了好讲,如何彼此站着?"滕生满斟着一杯酒,笑嘻嘻的唱个肥诺,双手捧将过来安席。狄氏不好却得,只得受了,一饮而尽。慧澄接着酒壶,也斟下一杯。狄氏会意,只得也把一杯回敬。眉来眼去,狄氏把先前矜庄模样都忘怀了。又问道:"官人果要补何官?"滕生便把眼瞅慧澄一眼道:"师父在此,不好直说。"慧澄道:"我便略回避一步。"跳起身来就走,扑地把小门关上了。
  说时迟,那时快,滕生便移了己坐,挨到狄氏身边,双手抱住道:"小子自池上见了夫人,朝思暮想,看看等死,只要夫人救小子一命。夫人若肯周全,连身躯性命也是夫人的了,甚么得官不得官放在心上?"双膝跪将下去。狄氏见他模样标致,言词可怜,千夫人万夫人的哀求,真个又惊又爱。欲要叫喊,料是无益。欲要推托,怎当他两手紧紧抱住。就跪的势里,一直抱将起来,走到床前,放倒在床里,便去乱扯小衣。狄氏也一时动情,淫兴难遏,没主意了。虽也左遮右掩,终久不大阻拒,任他舞弄起来。那滕生是少年在行,手段高强,弄得狄氏遍体酥麻,阴精早泄。原来狄氏虽然有夫,并不曾经着这般境界,欢喜不尽。云雨既散,挈其手道:"子姓甚名谁?若非今日,几虚做了一世人。自此夜夜当与子会。"滕生说了姓名,千恩万谢。恰好慧澄开门进来,狄氏羞惭不语。慧澄道:"夫人勿怪!这官人为夫人几死,贫道慈悲为本,设法夫人救他一命,胜造七级浮图。"狄氏道:"你哄得我好!而今要在你身上,夜夜送他到我家来便罢。"慧澄道:"这个当得。"当夜散去。
  此后每夜便开小门放滕生进来,并无虚夕。狄氏心里爱得紧,只怕他心上不喜欢,极意奉承。滕生也尽力支陪,打得火块也似热的。过得数月,其夫归家了,略略踪迹稀些。然但是其夫出去了,便叫人请他来会。又是年余,其夫觉得有些风声,防闲严切,不能往来。狄氏思想不过,成病而死。本来好好一个妇人,却被尼姑诱坏了身体,又送了性命。然此还是狄氏自己水性,后来有些动情,没正经了,故着了手。而今还有一个正经的妇人,中了尼姑毒计,到底不甘,与夫同心合计,弄得尼姑死无葬身之地。果是快心,罕闻罕见。正合着:《普门品》云:
  咒诅诸毒药,所欲害身者。
  念彼观音力,还若于本人。
  话说婆州一个秀才,姓贾,青年饱学,才智过人。有妻巫氏,姿容绝世,素性贞淑。两口儿如鱼似水,你敬我爱,并无半句言语。那秀才在大人家处馆读书,长是半年不回来。巫娘子只在家里做生活,与一个侍儿叫做春花过日。那娘子一手好针线绣作。曾绣一幅观音大士,绣得庄严色相,俨然如生。他自家十分得意,叫秀才拿到裱褙店里接着,见者无不赞叹。裱成画轴,取回来挂在一间洁净房里,朝夕焚香供养。只因一念敬奉观音,那条街上有一个观音庵,庵中有一个赵尼姑,时常到他家来走走。秀才不在家时,便留他在家做伴两日。赵尼姑也有时请他到庵里坐坐,那娘子本分,等闲也不肯出门,一年也到不得庵里一两遭。
  一日春间,因秀才不在,赵尼姑来看他,闲话了一会,起身送他去。赵尼姑道:"好天气,大娘便同到外边望望。"也是合当有事,信步同他出到自家门首,探头门外一看,只见一个人谎子打扮的,在街上摆来,被他劈面撞见。巫娘子连忙躲了进来,掩在门边,赵尼姑却立定着。原来那人认得赵尼姑的,说道:"赵师父,我那处寻你不到,你却在此。我有话和你商量则个。"尼姑道:"我别了这家大娘来和你说。"便走进与巫娘子作别了,这边巫娘子关着门,自进来了。
  且说那叫赵尼姑这个谎子打扮的人,姓卜名良,乃是婆州城里一个极淫荡不长进的。看见人家有些颜色的妇人,便思勾搭上场,不上手不休。亦且淫滥之性,不论美恶,都要到手,所以这些尼姑,多是与他往来的。有时做他牵头,有时趁着绰趣。这赵尼姑有个徒弟,法名本空,年方二十余岁,尽有姿容。那里算得出家?只当老尼养着一个粉头一般,陪人歇宿,得人钱财,但只是瞒着人做。这个卜良就是赵尼姑一个主顾。当日赵尼姑别了巫娘子赶上了他,问道:"卜官人,有甚说话?"卜良道:"你方才这家,可正是贾秀才家?"赵尼姑道:"正是。"卜良道:"久闻他家娘子生得标致,适才同你出来掩在门里的,想正是他了。"赵尼姑道:"亏你聪明,他家也再无第二个。不要说他家,就是这条街上,也没再有似他标致的。"卜良道:"果然标致,名不虚传!几时再得见见,看个仔细便好。"赵尼姑道:"这有何难!二月十九日观音菩萨生辰,街上迎会,看的人,人山人海,你便到他家对门楼上,赁门房子住下了。他独自在家里,等我去约他出来,门首看会,必定站立得久。那时任凭你窗眼子张着,可不看一个饱?"卜良道:"妙,妙!"
  到了这日,卜良依计到对门楼上住下,一眼望着贾家门里。只见赵尼姑果然走进去,约了出来。那巫娘子一来无心,二来是自己门首,只怕街上有人瞧见,怎提防对门楼上暗地里张他?卜良从头至尾,看见仔仔细细。直待进去了,方才走下楼来。恰好赵尼姑也在贾家出来了,两个遇着。赵尼姑笑道:"看得仔细么?"卜良道:"看到看得仔细了,空想无用,越看越动火,怎生到得手便好?"赵尼姑道:"阴沟洞里思量天鹅肉吃!他是个秀才娘子,等闲也不出来。你又非亲非族,一面不相干,打从那里交关起?只好看看罢了,"一头说,一头走到了庵里。卜良进了庵,便把赵尼姑跪一跪道:"你在他家走动,是必在你身上想一个计策,勾他则个。"赵尼姑摇头道:"难,难,难!"卜良道:"但得尝尝滋昧,死也甘心。"赵尼姑道:"这娘子不比别人,说话也难轻说的。若要引动他春心与你往来,一万年也不能勾!若只要尝尝滋昧,好歹硬做他一做,也不打紧,却是性急不得。"卜良道:"难道强奸他不成?"赵尼姑道:"强是不强,不由得他不肯。"卜良道:"妙计安在?我当筑坛拜将。"赵尼姑道:"从古道'慢橹摇船捉醉鱼',除非弄醉了他,凭你施为。你道好么?"卜良道:"好到好,如何使计弄他?"赵尼姑道:"这娘子点酒不闻的,他执性不吃,也难十分强他。若是苦苦相劝,他疑心起来,或是喧怒起来,毕竟不吃,就没奈他何。纵然灌得他一杯两盏,易得醉,易得醒,也脱哄他不得。"卜良道:"而今却是怎么?"赵尼姑道:"有个法儿算计他,你不要管。"卜良毕竟要说明,赵尼姑便附耳低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你道好否?"卜良跌脚大笑道:"妙计,妙计!从古至今,无有此法。"赵尼姑道:"只有一件,我做此事哄了他,他醒来认真起来,必是怪我,不与我往来了,却是如何?"卜良道:"只怕不到得手,既到了手,他还要认甚么真?翻得转面孔?凭着一昧甜言媚语哄他,从此做了长相交也不见得。倘若有些怪你,我自重重相谢罢了。敢怕替我滚热了,我还要替你讨分上哩。"赵尼姑庄"看你嘴脸!"两人取笑了一回,各自散了。
  自此,卜良日日来庵中问信,赵尼姑日日算计要弄这巫娘子。隔了几日,赵尼姑办了两盒茶食来贾家探望巫娘子,巫娘子留她吃饭。赵尼姑趁着机会,扯着些闲言语,便道:"大娘子与秀才官人两下青春,成亲了多时,也该百喜信生小官人了。"巫娘子道:"便是呢!"赵尼姑道:"何不发个诚心,祈求一祈求?"巫娘子道:"奴在自己绣的观音菩萨面前,朝夕焚香,也曾暗暗祷祝,不见应验。"赵尼姑道:"大娘年纪小,不晓得求子法。求子嗣须求白衣观音,自有一卷《白衣经》,不是平时的观音,也不是《普门品观音经》。那《白衣经》有许多灵验,小庵请的那卷,多载在后边,可惜不曾带来与大娘看。不要说别处,只是我婆州城里城外,但是印施的,念诵的,无有不生子,真是千唤千应,万唤万应的。"巫娘子道:"既是这般有灵,奴家有烦师父替我请一卷到家来念。"赵尼姑道:"大娘不曾晓得念,这不是就好念得起的。须请大娘到庵中,在白衣大士菩萨面前亲口许下卷数。等贫姑通了诚,先起个卷头,替你念起几卷,以后到大娘家,把念法传熟了,然后大娘逐日自念便是。"巫娘子道:"这个却好。待我先吃两日素,到庵中许愿起经罢。"赵尼姑道:"先吃两日素,足见大娘虔心。起经以后,但是早晨未念之先,吃些早素,念过了吃荤也不妨的。"巫娘子道:"元来如此,这却容易。"巫娘子与他约定日期到庵中,先把五钱银子与他做经衬斋供之费。赵尼姑自去,早把这个消息通与卜良知道了。
  那巫娘子果然吃了两日素,到第三日起个五更,打扮了,领了丫鬟春花,趁早上人稀,步过观音庵来。看官听着,但是尼庵、僧院,好人家儿女不该轻易去的。说话的,若是同年生、并时长,在旁边听得,拦门拉住,不但巫娘子完名全节,就是赵尼姑也保命全躯。只因此一去,有分教:旧室娇姿,污流玉树;空门孽质,血染丹枫。这是后话,且听接上前因。
  那赵尼姑接着巫娘子,千欢万喜,请了进来坐着。奉茶过了,引他参拜了白衣观音菩萨。巫娘子自己暗暗地祷祝,赵尼姑替他通诚,说道:"贾门信女巫氏,情愿持诵《白衣观音》经卷,专保早生贵子,吉样如意者!"通诚已毕,赵尼姑敲动术鱼,就念起来。先念了《净口业真言》,次念《安土地真言》。启请过,先拜佛名号多时。然后念经,一气念了二十来遍。说这赵尼姑奸狡,晓得巫娘子来得早,况且前日有了斋供,家里定是不吃早饭的。特地故意忘怀,也不拿东西出来,也不问起曾吃不曾吃。只管延挨,要巫娘子忍这一早饿对付地。那巫娘子是个娇怯怯的,空心早起。随他拜了佛多时,又觉劳倦,又觉饥饿,不好说得。只叫丫鬟春花,与他附耳低言道:"你看厨下有些热汤水,斟一碗来!"赵尼姑看见,故意问道:"只管念经完正事,竟忘了大娘曾吃饭未?"巫娘子道:"来得早了,实是未曾。"赵尼姑道:"你看我老昏么!不曾办得早饭。办不及了,怎么处?把昼斋早些罢。"巫娘子道:"不瞒师父说,肚里实是饥了。随分甚么点心,先吃些也好。"赵尼姑故意谦逊了一番,走到房里一会,又走到灶下一会,然后叫徒弟本空托出一盘东西、一壶茶来。巫娘子已此饿得肚转肠鸣了。摆上一台好些时新果品,多救不得饿,只有热腾腾的一大盘好糕。巫娘子取一块来吃,又软又甜,况是饥饿头上,不觉一连吃了几块。小师父把热茶冲上,吃了两口,又吃了几块糕,再冲茶来吃。吃不到两三口,只见巫氏脸儿通红,天旋地转,打个呵欠,一堆软倒在椅子里面。赵尼姑假意吃惊道:"怎的来!想是起得早了,头晕了,扶他床上睡一睡起来罢。"就同小师父本空连椅连人杠到床边,抱到床上放倒了头,眠好了。
  你道这糕为何这等利害?元来赵尼姑晓得巫娘子不吃酒,特地对付下这个糕。乃是将糯米磨成细粉,把酒浆和匀,烘得极干,再研细了,又下酒浆。如此两三度,搅入一两样不按君臣的药未,馆起成糕。一见了热水,药力酒力俱发作起来,就是做酒的酵头一般。别人且当不起,巫娘子是吃糟也醉的人,况且又是清早空心,乘饿头上,又吃得多了,热茶下去,发作上来,如何当得?正是: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洗脚水。
  赵尼姑用此计较,把巫娘子放翻了。那春花丫头见家主婆睡着,偷得浮生半日闲,小师父引着他自去吃东西顽耍去了,那里还来照管?赵尼姑忙在暗处叫出卜良来道:"雌儿睡在床上了,凭你受用去!不知怎么样谢我?"那卜良关上房门,揭开帐来一看,只见酒气喷人。巫娘两脸红得可爱,就如一朵醉海棠一般,越看越标致了。卜良淫兴如火,先去亲个嘴,巫娘子一些不知。就便轻轻去了裤儿,露出雪白的下体来。卜良腾地爬上身去,急将两腿挨开,把阳物插入牝中,乱抽起来。自夸道:"惭愧,也有这一日也!"巫娘子软得身体动弹不得,朦胧昏梦中,虽是略略有些知觉,还错认做家里夫妻做事一般,不知一个皂白,凭他轻薄颠狂了一会。到得兴头上,巫娘醉梦里也哼哼卿卿。卜良乐极,紧紧抱住,叫声"心肝肉,我死也!"一泄如注,行事已毕,巫娘子兀自昏眠未醒,卜良就一手搭在巫娘子身上,做一头偎着脸。
  睡下多时,巫娘子药力已散,有些醒来。见是一个面生的人一同睡着,吃了一惊,惊出一身冷汗。叫道:"不好了!"急坐起来,那时把害的酒意都惊散了。大叱道:"你是何人?敢污良人!"卜良也自有些慌张,连忙跪下讨饶道:"望娘子慈悲,恕小子无礼则个。"巫娘子见裤儿脱下,晓得着了道儿,口不答应,提起裤儿穿了,一头喊叫春花,一头跳下床便走。卜良恐怕有人见,不敢随来,元在房里躲着。巫娘子开了门,走出房又叫春花。春花也为起得早了,在小师父房里打盹,听得家主婆叫响,呵欠连天,走到面前。巫娘子骂道:"好奴才!我在房里睡了,你怎不相伴我?"巫娘子没处出气,狠狠要打,赵尼姑走来相劝。巫娘子见了赵尼姑,一发恼恨,将春花打了两掌,道:"快收拾回去!"春花道:"还要念经。"巫娘子道:"多嘴奴才!谁要你管!"气得面皮紫涨,也不理赵尼姑,也不说破,一径出庵,一口气同春花走到家里。开门进去,随手关了门,闷闷坐着。
  定性了一回,问春花道:"我记得饿了吃糕,如何在床上睡着?"春花道:"大娘吃了糕,呷了两口茶,便自倒在椅子上。是赵师父与小师父同扶上床去的。"巫娘子道:"你却在何处?"春花道:"大娘睡了,我肚里也饿,先吃了大娘剩的糕,后到小师父房里吃茶。有些困倦,打了一个盹,听得大娘叫,就来了。"巫娘子道:"你看见有甚么人走进房来?"春花道:"不见甚么人,无非只是师父们。"巫娘子默默无言,自想睡梦中光景,有些恍惚记得,又将手模模自己阴处,见是粘粘涎涎的。叹口气道:"罢了,罢了,谁想这妖尼如此好毒!把我洁净身体与这个甚么天杀的点污了,如何做得人?"噙着泪眼,暗暗恼恨,欲要自尽,还想要见官人一面,割舍不下。只去对着自绣的菩萨哭告道:"弟子有恨在心,望菩萨灵感报应则个。"祷罢,硬硬咽咽,思想丈夫,哭了一场,没情没绪睡了,春花正自不知一个头脑。
  且不说这边巫娘子烦恼。那边赵尼姑见巫娘子带着怒色,不别而行,晓得卜良着了手。走进房来,见卜良还眠在床上,把指头咬在口里,呆呆地想着光景。赵尼姑见此行径,惹起老骚,连忙骑在卜良身上道:"还不谢媒人!"连踳是踳蹾将起来,伸手去模他阳物。怎奈卜良方才泄得过,不能再举。老尼急了,把卜良咬了一口道:"却便宜了你,倒急煞了我!"卜良道:"感恩不尽,夜间尽情陪你罢,况且还要替你商量个后计。"赵尼姑道:"你说只要尝滋昧,又有甚么后计?"卜良道:"既得陇,复望蜀,人之常情。既尝着滋味,如何还好罢得?方才是勉强的,毕竟得他欢欢喜喜,自情自愿往来,方为有趣。"赵尼姑道:"你好不知足!方才强做了他,他一天怒气,别也不别去了。不知他心下如何,怎好又想后会?直等再看个机会,他与我愿不断往来,就有商量了。"卜良道:"也是,也是。全仗神机妙算。"是夜卜良感激老尼,要奉承他欢喜,躲在庵中,与他纵其淫乐,不在话下。
  却说贾秀才在书馆中,是夜得其一梦。梦见身在家馆中,一个白衣妇人走人门来,正要上前问他,见他竟进房里。秀才大踏步赶来,却走在壁间挂的绣观音轴上去了,秀才抬头看时,上面有几行字。仔细看了,从头念去,上写道:
  口里来的口里去,报仇雪耻在徒弟。
  念罢,掇转身来,见他娘子拜在地下。他一把扯起,撒然惊觉。自想道:"此梦难解,莫不娘子身上有些疾病事故,观音显灵相示?"次日就别了主人家,离了馆门,一路上来,详解梦语不出,心下忧疑。到得家中叫门,春花出来开了。贾秀才便问:"娘子何在?"春花道:"大娘不起来,还眠在床上。"秀才道:"这早晚如何不起来?"春花道:"大娘有些不快活,口口叫着官人啼哭哩!"秀才见说,慌忙走进房来。只见巫娘子望见官人来了,一毂辘跳将起来。秀才看时,但见蓬头垢面,两眼通红。走起来,一头哭,一头扑地拜在地上。秀才吃了一惊道:"如何作此模样?"一手扶起来。巫娘子道:"官人与奴做主则个。"秀才道:"是谁人欺负你?"巫娘子打发丫头灶下烧茶做饭去了,便哭诉道:"奴与官人匹配以来,并无半句口面,半点差池。今有大罪在身,只欠一死。只等你来,说个明白,替奴做主,死也暝目。"秀才道:"有何事故,说这等不祥的话?"巫娘子便把赵尼姑如何骗他到庵念经,如何哄他吃糕软醉,如何叫人乘醉奸他说了,又哭倒在地。
  秀才听罢,毛发倒竖起来,喊道:"有这等异事!"便问道:"你晓得那个是何人?"娘子道:"我那晓得?"秀才把床头剑拔出来,在桌上一击道:"不杀尽此辈,何以为人!但只是既不晓得其人,若不精细,必有漏脱。还要想出计较来。"娘子道:"奴告诉官人已过。奴事已毕,借官人手中剑来,即此就死,更无别话。"秀才道:"不要短见,此非娘子自肯失身。这里所遭不幸,娘子立志自明。今若轻身一死,有许多不便。"娘子道:"有甚不便,也顾不得了。"秀才道:"你死了,你娘家与外人都要问缘故。若说了出来,你落得死了,丑名难免,仰且我前程罢了。若不说出来,你家里族人又不肯干休于我,我自身也理不直,冤仇何时而报?"娘子道:"若要奴身不死,除非妖尼、奸贼多死得在我眼里,还可忍耻偷生。"秀才想了一会道:"你当时被骗之后见了赵尼,如何说了?"娘子道:"奴着了气,一径回来了,不与他开口。"秀才道:"既然如此,此仇不可明报。若明报了,须动官司口舌,毕竟难掩真情。人口喧传,把清名点污。我今心思一计,要报得无些痕迹,一个也走不脱方妙。"低头一想,忽然道:"有了,有了。此计正合着观世音梦中之言。妙!妙!"娘子道:"计将安出?"秀才道:"娘子,你要明你心事,报你冤仇,须一一从我。若不肯依我,仇也报不成,心事也不得明白。"娘子道:"官人主见,奴怎敢不依?只是要做得停当便好。"秀才道:"赵尼姑面前,既是不曾说破,不曾相争,他只道你一时含羞来了,妇人水性,未必不动心。你今反要去赚得赵尼姑来,便有妙计。"附耳低言庄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此乃万全胜算。"巫娘子道:"计较虽好,只是羞人。今要报仇,说不得了。"夫妻计议已定。
  明日,秀才藏在后门静处。巫娘子便叫春花到庵中去请赵尼姑来说话。赵尼姑见了春花,又见说请他,便暗道:"这雌儿想是尝着甜头,熬不过,转了风也。"摇摇摆摆,同春花飞也似来了。赵尼姑见了巫娘子,便道:"日前得罪了大娘,又且简慢了,休要见怪!"巫娘子叫春花走开了,捏着赵尼姑的手轻问道:"前日那个是甚么人?"赵尼姑见有些意思,就低低道:"是此间极风流底卜大郎,叫做卜良,有情有趣,少年女娘见了,无有不喜欢他的。他慕大娘标致得紧,日夜来拜求我。我怜他一点诚心,难打发他,又见大娘孤单在家,未免清冷。少年时节便相处着个把,也不虚度了青春。故此做成这事。那家猫儿不吃荤?多在我老人家肚里。大娘不要认真,落得便快活快活。等那个人菩萨也似敬你,宝贝也似待你,有何不可?"巫娘子道:"只是该与我熟商量,不该做作我。而今事已如此,不必说了。"赵尼姑道:"你又不曾认得他,若明说,你怎么肯?今已是一番过了,落得图个长往来好。"巫娘子道:"枉出丑了一番,不曾看得明白,模样如何?情性如何?既然爱我,你叫他到我家再会会看。果然人物好,便许他暗地往来也使得。"赵尼姑暗道中了机谋,不胜之喜,并无一些疑心。便道:"大娘果然如此,老身今夜就叫他来便了。这个人物尽着看,是好的。"巫娘子道:"点上灯时,我就自在门内等他,咳嗽为号,领他进房。"
  赵尼姑千欢万喜,回到庵中,把这消息通与卜良。那卜良听得头颠尾颠,恨不得金乌早坠,玉兔飞升。到得傍晚,已自在贾家门首探头探脑,恨不得就将那话儿拿下来,望门内撩了进去。看看天晚,只见扑的把门关上了。卜良疑是尼姑捣鬼,却放心未下。正在踌躇,那门里咳嗽一声,卜良外边也接应咳嗽一声,轻轻的一扇门开了。卜良咳嗽一声,里头也咳嗽一声,卜良将身闪入门内。门内数步,就是天并。星月光来,朦胧看见巫娘子身躯。卜良上前当面一把抱住道:"娘子恩德如山。"巫娘子怀着一天愤气,故意不行推拒,也将两手紧紧抠着,只当是拘住他。卜良急将口来亲着,将舌头伸过巫娘子口中乱搅巫娘子两手越抠得紧了,咂吮他舌头不住。卜良兴高了,阳物翘然,舌头越伸过来。巫娘子性起,吃踔一口,咬住不放。卜良痛极,放手急挣,已被巫娘子啃下五七分一段舌头来。卜良慌了,望外急走。
  巫娘子吐出舌尖在手,急关了门。走到后门寻着了秀才道:"仇人舌头咬在此了。"秀才大喜。取了舌头,把汗巾包了。带了剑,趁着星月微明,竟到观音庵来。那赵尼姑料道卜良必定成事,宿在贾家,已自关门睡了。只见有人敲门,那小尼是年纪小的,倒头便睡,任人擂破了门,也不会醒。老尼心上有事,想着卜良与巫娘子,欲心正炽,那里就睡得去?听得敲门,心疑卜良了事回来,忙呼小尼,不见答应,便自家爬起来开门。才开得门,被贾秀才拦头一刀,劈将下来。老尼望后便倒,鲜血直冒,呜呼哀哉了。贾秀才将门关了,提了剑,走将进来寻人。心里还想道:"倘得那卜良也在庵里,一同结果他。"见佛前长明灯有火点着,四下里一照,不见一个外人。只见小尼睡在房里,也是一刀,气便绝了。连忙把灯掭亮,即就灯下解开手巾,取出那舌头来,将刀撬开小尼口,将舌放在里面。打灭了灯火,拽上了门,竟自归家。对妻子道:"师徒皆杀,仇已报矣。"巫娘子道:"这贼只损得舌头,不曾杀得。"秀才道:"不妨,不妨!自有人杀他。而今已后,只做不知,再不消提起了。"
  却说那观音庵左右邻,看见日高三丈,庵中尚自关门,不见人动静,疑心起来。走去推门,门却不拴,一推就开了。见门内杀死老尼,吃了一惊。又寻进去,见房内又杀死小尼。一个是劈开头的,一个是砍断喉咙的。慌忙叫了地方访长、保正人等,多来相视看验,好报官府。地方齐来检看时,只见小尼牙关紧闭,噙着一件物事,取出来,却是人的舌头。地方人道:"不消说是奸情事了。只不知凶身是何人,且报了县里再处。"于是写下报单,正值知县升堂,当堂递了。知县说:"这要挨查凶身不难,但看城内城外有断舌的,必是下手之人。快行各乡各图,五家十家保甲,一挨查就见明白。"出令不多时,果然地方送出一个人来。
  原来卜良被咬断舌头,情知中计,心慌意乱,一时狂走,不知一个东西南北,迷了去向。恐怕人追着,拣条僻巷躲去。住在人家门檐下,蹲了一夜。天亮了,认路归家。也是天理合该败,只在这条巷内东认西认,走来走去,急切里认不得大路,又不好开口问得人。街上人看见这个人踪迹可疑,已自瞧科了几分。须臾之间,喧传尼庵事体,县官告示,便有个把好事的人盘问他起来。口里含糊,满牙关多是血迹。地方人一时哄动,走上了一堆人,围住他道:"杀人的不是他是谁?"不由分辨,一索子捆住了,拉到县里来。县前有好些人认得他的,道:"这个人原是个不学好的人,眼见得做出事来。"县官升堂,众人把卜良带到。县官问他,只是口里呜哩呜喇,一字也听不出。县官叫掌嘴数下,要他伸出舌头来看,已自没有尖头了,血迹尚新。县官问地方人道:"这狗才姓甚名谁?"众人有平日恨他的,把他姓名及平日所为奸盗诈伪事,是长是短,一一告诉出来。县官道:"不消说了,这狗才必是谋奸小尼。老尼开门时,先劈倒了。然后去强奸小尼,小尼恨他,咬断舌尖。这狗才一时怒起,就杀了小尼。有甚么得讲?"卜良听得,指手划脚,要辨时那里有半个字囫囵?县官大怒道:"如此奸人,累甚么纸笔?况且口不成语,凶器未获,难以成招。选大样板子一顿打死罢!"喝教:"打一百!"那卜良是个游花插趣的人,那里熬得刑住?打至五十以上,已自绝了气了。县官着落地方,责令尸亲领尸。尼姑尸首,叫地方盛贮烧埋。立宗文卷,上批云:
  卜良,吾舌安在?知为破舌之缘;尼姑,好颈谁当?遂作刎颈之契。毙之足矣,情何疑焉?立案存照。
  县官发落公事了讫,不在话下。
  那贾秀才与巫娘子见街上人纷纷传说此事,夫妻两个暗暗称快。那前日被骗及今日下手之事,到底并无一个人晓得。此是贾秀才识见高强,也是观世音见他虔诚,显此灵通,指破机关。既得报了仇恨,亦且全了声名。那巫娘子见贾秀才干事决断,贾秀才见巫娘子立志坚贞,越相敬重。后人评论此事,虽则报仇雪耻,不露风声,算得十分好了,只是巫娘子清白身躯,毕竟被污;外人虽然不知,自心到底难过。只为轻与尼姑往来,以致有此。有志女人,不可不以此为鉴。诗云:
  好花零落损芳香,只为当春漏隙光。
  一句良言须听取,妇人不可出闺房。
  卷七 唐明皇好道集奇人 武惠妃崇禅斗异法
  诗曰: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
  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
  这一首诗,乃是唐朝玄宗皇帝时节一个道人李遐周所题。那李遐周是一个有道术的,开元年间,玄宗召入禁中,后来出住玄都观内。天宝末年,安禄山豪横,远近忧之:玄宗不悟,宠信反深。一日,遐周隐遁而去,不知所往,但见所居壁上,题诗如此如此。时人莫晓其意,直至禄山反叛,玄宗幸蜀,六军变乱,贵妃缢死,乃有应验。后人方解云:"燕市人皆去"者,说禄山尽起燕蓟之人为兵也。"函关马不归"者,大将哥舒潼关大败,匹马不还也。"若逢山下鬼"者,"山下鬼"是"嵬"字,蜀中有"马嵬驿"也。"环上系罗衣"者,贵妃小字玉环,马嵬驿时,高力士以罗巾缢之也。道家能前知如此。盖因玄宗是孔升真人转世,所以一心好道,一时有道术的,如张果、叶法善、罗公远诸仙众异人皆来聚会。往来禁内,各显神通,不一而足。那李遐周区区算术小数,不在话下。
  且说张果,是帝尧时一个侍中。得了胎息之道,可以累日不食,不知多少年岁。直到唐玄宗朝,隐于恒州中条山中。出入常乘一个白驴,日行数万里。到了所在,住了脚,便把这驴似纸一般折叠起来,其厚也只比张纸,放在巾箱里面。若要骑时,把水一噀,即便成驴。至今人说八仙有张果老骑驴,正谓此也。
  开元二十三年,玄宗闻其名,差一个通事舍人,姓裴名晤,驰驿到恒州来迎。那裴晤到得中条山中,看见张果齿落发白,一个掐搜老叟,有些嫌他,末免气质傲慢。张果早已知道,与裴晤行礼方毕,忽然一交跌去,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已自命绝了。裴晤看了忙道:"不争你死了,我这圣旨却如何回话?"又转想道:"闻道神仙专要试人,或者不是真死也不见得,我有道理。"便焚起一炉香来,对着死尸跪了,致心念诵,把天子特差求道之意,宣扬一遍。只见张果渐渐醒转来,那裴晤被他这一惊,晓得有些古怪,不敢相逼,星夜驰驿,把上项事奏过天子。玄宗愈加奇异,道裴晤不了事,另命中书舍人徐峤赍了玺书,安车奉迎。那徐峤小心谨慎,张果便随峤到东都,于集贤院安置行李,乘轿入宫。见玄宗。玄宗见是个老者,便问道:"先生既已得道,何故齿发哀朽如此?"张果道:"衰朽之年,学道未得,故见此形相。可羞!可羞!今陛下见问,莫若把齿发尽去了还好。"说罢,就御前把须发一顿捋拔干净。又捏了拳头,把口里乱敲,将几个半残不完的零星牙齿,逐个敲落,满口血出。玄宗大惊道:"先生何故如此?且出去歇息一会。"张果出来了,玄宗想道:"这老儿古怪。"即时传命召来。只见张果摇摇摆摆走将来,面貌虽是先前的,却是一头纯黑头发,须髯如漆,雪白一口好牙齿,比少年的还好看些。玄宗大喜,留在内殿赐酒。饮过数杯,张果辞道:"老臣量浅,饮不过二升。有一弟子,可吃得一斗。"玄宗命召来。张果口中不知说些甚的,只见一个小道士在殿檐上飞下来,约有十五六年纪,且是生得标致。上前叩头,礼毕,走到张果面前打个稽首,言词清爽,礼貌周备。玄宗命坐。张果道:"不可,不可。弟子当侍立。"小道士遵师言,鞠躬旁站。玄宗愈看愈喜,便叫斟酒赐他,杯杯满,盏盏干,饮勾一斗,弟子并不推辞。张果便起身替他辞道:"不可更赐,他加不得了。若过了度,必有失处,惹得龙颜一笑。"玄宗道:"便大醉何妨?恕卿无罪。"立起身来,手持一玉觥,满斟了,将到口边逼他。刚下口,只见酒从头顶涌出,把一个小道士冠儿涌得歪在头上,跌了下来。道士去拾时,脚步跟跄,连身子也跌倒了,玄宗及在旁嫔御,一齐笑将起来。仔细一看,不见了小道士,止有一个金榼在地,满盛着酒。细验这榼,却是集贤院中之物,一榼止盛一斗。玄宗大奇。
  明日要出咸阳打猎,就请张果同去一看。合围既罢,前驱擒得大角鹿一只,将忖庖厨烹宰。张果见了道:"不可杀!不可杀!此是仙鹿,已满千岁。昔时汉武帝元狩五年,在上林游猎,臣曾侍从,生获此鹿。后来不忍杀,舍放了。"玄宗笑道:"鹿甚多矣,焉知即此鹿?且时迁代变,前鹿岂能保猎人不擒过,留到今日?"张果道:"武帝舍鹿之时,将铜牌一片,紥在左角下为记,试看有此否?"玄宗命人验看,在左角下果得铜牌,有二寸长短,两行小字,已模糊黑暗,辨不出了。玄宗才信。就问道:"元狩五年,是何甲子?到今多少年代了?"张果道:"元狩五年,岁在癸亥。武帝始开昆明池,到今甲戌岁,八百五十二年矣。"玄宗命宣太史官相推长历,果然不差。于是晓得张果是千来岁的人,群臣无不钦服。
  一日,秘书监王回质、太常少卿萧华两人同往集贤院拜访,张果迎着坐下,忽然笑对二人道:"人生娶妇,娶了个公主,好不怕人!"两人见他说得没头脑,两两相看,不解其意。正说之间,只见外边传呼:"有诏书到!"张果命人忙排香案等着。原来玄宗有个女儿,叫做玉真公主,从小好道,不曾下降于人。盖婚姻之事,民间谓之"嫁",皇家谓之"降";民间谓之"娶",皇家谓之"尚"。玄宗见张果是个真仙出世,又见女儿好道,意思要把女儿下降张果,等张果尚了公主,结了仙姻仙眷,又好等女儿学他道术,可以双修成仙。计议已定,颁下诏书。中使赍了到集贤院张果处,开读已毕,张果只是哈哈大笑,不肯谢恩。中使看见王、萧二公在旁,因与他说天子要降公主的意思,叫他两个撺掇。二公方悟起初所说,便道:"仙翁早已得知,在此说过了的。"中使与二公大家相劝一番,张果只是笑不止,中使料道不成,只得去回复圣
  玄宗见张果不允亲事,心下不悦。便与高力士商量道:"我闻堇汁最毒,饮之立死。若非真仙,必是下不得口。好歹把这老头儿试一试。"时值天大雪,寒冷异常。玄宗召张果进宫,把堇汁下在酒里,叫宫人满斟暖酒,与仙翁敌寒。张果举觞便饮,立尽三卮,醇然有醉色。四顾左右,咂咂舌道:"此酒不是佳味!"打个呵欠,倒头睡下。玄宗只是瞧着不作声。过了一会,醒起来道:"古怪古怪!"袖中取出小镜子一照,只见一口牙齿都焦黑了。看见御案上有铁如意,命左右取来,将黑齿逐一击下,随收在衣带内了。取出药一包来,将少许擦在口中齿穴上,又倒头睡了。这一觉不比先前,且是睡得安稳,有一个多时辰才爬起来,满口牙齿多已生完,比先前更坚且白。玄宗越加敬异,赐号通玄先生,却是疑心他来历。
  其时有个归夜光,善能视鬼。玄宗召他来,把张果一看,夜光并不见甚么动静。又有一个邢和璞,善算。有人问他,他把算子一动,便晓得这人姓名,穷通寿夭,万不失一。玄宗一向奇他,便教道:"把张果来算算。"和璞拿了算子,拨上拨下,拨个不耐烦,竭尽心力,耳根通红,不要说算他别的,只是个寿数也算他不出。其时又有一个道士叫法善,也多奇术。玄宗便把张果来私问他。法善道:"张果出处,只有臣晓得,却说不得。"玄宗道:"何故?"法善道:"臣说了必死,故不敢说。"玄宗定要他说。法善道:"除非陛下免冠跣足救臣,臣方得活。"玄宗许诺。法善才说道:"此是混沌初分时一个白蝙蝠精。"刚说得罢,七窍流血,未知性命如何,已见四肢不举。玄宗急到张果面前,免冠跣足,自称有罪。张果看见皇帝如此,也不放在心上,慢慢的说道:"此儿多口过,不谪治他,怕败坏了天地间事。"玄宗哀请道:"此朕之意,非法善之罪,望仙翁饶恕则个。"张果方才回心转意,叫取水来,把法善一喷,法善即时复活。
  而今且说这叶法善,表字道元,先居处州松阳县,四代修道。法善弱冠时,曾游括苍、白马山,石室内遇三神人,锦衣宝冠,授以太上密旨。自是诛荡精怪,扫馘凶妖,所在救人。入京师时,武三思擅权,法善时常察听妖祥,保护中宗、相王及玄宗,大为三思所忌,流窜南海。玄宗即位,法善在海上乘白鹿,一夜到京。在玄宗朝,凡有吉凶动静,法善必预先奏闻。一日吐番遣使进宝,函封甚固。奏称:"内有机密,请陛下自开,勿使他人知之。"廷臣不知来息真伪,是何缘故,面面相觑,不敢开言。惟有法善密奏道:"此是凶函,宣令番使自开。"玄宗依奏降旨。番使领旨,不知好歹,扯起函盖,函中驽发,番使中箭而死。乃是番家见识,要害中华天子,设此暗机于函中,连番使也不知道,却被法善参透,不中暗算,反叫番使自着了道儿。
  开元初,正月元宵之夜,玄宗在上阳宫观灯。尚方匠人毛顺心,巧用心机,施逞技艺,结构彩楼三十余间,楼高一百五十尺,多是金翠珠玉镶嵌。楼下坐着,望去楼上,满楼都是些龙凤螭豹百般鸟兽之灯。一点了火,那龙凤螭豹百般鸟兽,盘旋的盘旋,跳脚的跳脚,飞舞的飞舞,千巧万怪,似是神工,不象人力。玄宗看毕大悦,传旨:"速召叶尊师来同赏。"去了一会,才召得个叶法善楼下朝见。玄宗称夸道:"好灯!"法善道:"灯盛无比。依臣看将起来,西凉府今夜之灯也差不多如此。"玄宗道:"尊师几时曾见过来?"法善道:"适才在彼,因蒙急召,所以来了。"玄宗怪他说得诧异,故意问道:"朕如今即要往彼看灯,去得否?"法善道:"不难。"就叫玄宗闭了双目,叮嘱道:"不可妄开。开时有失。"玄宗依从。法善喝声道:"疾!"玄宗足下,云冉冉而起,已同法善在霄汉之中。须臾之间,足已及地。法善道:"而今可以开眼看了。"玄宗闪开龙目,只见灯影连亘数十里,车马骄阗,士女纷杂,果然与京师无异。玄宗拍拿称盛,猛想道:"如此良宵,恨无酒吃。"法善道:"陛下随身带有何物?"玄宗道:"止有镂铁如意在手。"法善便持往酒家,当了一壶酒、几个碟来,与玄宗对吃完了,还了酒家家火。玄宗道:"回去罢。"法善复令闭目,腾空而起。少顷,已在楼下御前。去时歌曲尚未终篇,已行千里有余。玄宗疑是道家幻术障眼法儿,未必真到得西凉。猛可思量道:"却才把如意当酒,这是实事可验。"明日差个中使,托名他事到凉州密访镂铁如意,果然在酒家。说道:"正月十五夜有个道人,拿了当酒吃了。"始信看灯是真。
  是年八月中秋之夜,月色如银,万里一碧。玄宗在宫中赏月,笙歌进酒。凭着白玉栏杆,仰面看着,浩然长想。有词为证:
  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夜凉如洗。风泛须眉透骨寒,人在水晶宫里。蛇龙偃蹇,观阙嵯峨,缥缈笙歌沸。霜华遍地,欲跨彩云飞起。调寄《醉江月》
  玄宗不觉襟怀旷荡,便道:"此月普照万方,如此光灿,其中必有非常好处。见说嫦娥窃药,奔在月宫,既有宫殿,定可游观。只是如何得上去?"急传旨宣召叶尊师,法善应召而至。玄宗问道:"尊师道术可使朕到月宫一游否?"法善道:"这有何难?就请御驾启行。"说罢,将手中板笏一掷,现出一条雪链也似的银桥来,那头直接着月内。法善就扶着玄宗,踱上桥去,且是平稳好走,随走过处,桥便随灭。走得不上一里多路,到了一个所在,露下沾衣,寒气逼人,面前有座玲拢四柱牌楼。抬头看时,上面有个大匾额,乃是六个大金字。玄宗认着是"广寒清虚之府"六字。便同法善从大门走进来。看时,庭前是一株大桂树,扶疏遮荫,不知覆着多少里数。桂树之下,有无数白衣仙女,乘着白鸾在那里舞。这边庭阶上,又有一伙仙女,也如此打扮,各执乐器一件在那里奏乐,与舞的仙女相应。看见玄宗与法善走进来,也不惊异,也不招接,吹的自吹,舞的自舞。玄宗呆呆看着,法善指道:"这些仙女,名为'素娥',身上所穿白衣,叫做'霓裳羽衣',所奏之曲,名曰《紫云曲》。"玄宗素晓音律,将两手按节,把乐声一一默记了。后来到宫中,传与杨太真,就名《霓裳羽衣曲》,流于乐府,为唐家希有之音,这是后话。
  玄宗听罢仙曲,怕冷欲还。法善驾起两片彩云,稳如平地,不劳举步,已到人间。路过潞州城上,细听谯楼更鼓,已打三点。那月色一发明朗如昼,照得潞州城中纤毫皆见。但只夜深入静,四顾悄然。法善道:"臣侍陛下夜临于此,此间人如何知道?适来陛下习听仙乐,何不于此试演一曲?"玄宗道:"甚妙,甚妙。只方才不带得所用玉笛来。"法善道:"玉笛何在?"玄宗庄"在寝殿中。"法善道:"这个不难。"将手指了一指,玉笛自云中坠下。玄宗大喜,接过手来,想着月中拍数,照依吹了一曲;又在袖中模出数个金钱,洒将下去了,乘月回宫。至今传说唐明皇游月宫,正此故事。那潞州城中,有睡不着的,听得笛声嘹亮,似觉非凡。有爬起来听的,却在半空中吹响,没做理会。次日,又有街上抬得金钱的,报知府里。府里官员道是非常祥瑞,上表奏闻。十来日,表到御前。玄宗看表道:"八月望夜,有天乐临城,兼获金钱,此乃国家瑞儿,万千之喜。"玄宗心下明白,不宽大笑。自此敬重法善,与张果一般,时常留他两人在宫中,或下棋,或斗小法,赌胜负为戏。
  一日,二人在宫中下棋。玄宗接得鄂州刺史表文一道,奏称:"本州有仙童罗公远,广有道术。"盖因刺史迎春之日,有个白衣人身长丈余,形容怪异,杂在人丛之中观看,见者多骇走。旁有小童喝他道:"业畜!何乃擅离本处,惊动官司?还不速去!"其人并不敢则声,提起一把衣服,乡飞走了。府吏看见小童作怪,一把擒住。来到公燕之所,具白刺史。刺史问他姓名,小童答应"姓罗,名公远。适见守江龙上岸看春,某喝令回去。"刺史不信道:"怎见得是龙?须得吾见真形方可信。"小童道:"请待后日。"至期,于水边作一小坑,深才一尺,去江岸丈余,引江水入来。刺史与郡人毕集,见有一白鱼,长五六寸,随流至坑中,跳跃两遍,渐渐大了。有一道青烟如线,在坑中起,一霎时,黑云满空,天色昏暗。小童道:"快都请上了津亭。"正走间,电光闪烁,大雨如泻。须臾少定,见一大白龙起于江心,头与云连,有顿饭时方灭。刺史看得真实,随即具表奏闻,就叫罗公远随表来朝见帝。
  玄宗把此段话与张、叶二人说了,就叫公远与二人相见。二人见了大笑道:"村童晓得些甚么?"二人各取棋子一把,捏着拳头,问道:"此有何物?"公远笑道:"都是空手。"及开拳,两人果无一物,棋子多在公远手中。两人方晓得这童儿有些来历。玄宗就叫他坐在法善之下,天气寒冷,团团围炉而坐。此时剑南出一种果子,叫作"日熟子",一日一熟,到京都是不鲜的了。张、叶两人每日用仙法,遣使取来,过午必至,所以玄宗常有新鲜的到口。是日至夜不来,二人心下疑惑,商量道:"莫非罗君有缘故?"尽注目看公远。元来公远起初一到炉边,便把火箸插在灰中。见他们疑心了,才笑嘻嘻的把火箸提了起来。不多时使者即到,法善诘问:"为何今日偏迟?"使者道:"方欲到京,火焰连天,无路可过。适才火息了,然后来得。"众人多惊伏公远之法。
  却说当时杨妃未入宫之时,有个武惠妃专宠。玄宗虽崇奉道流,那惠妃却笃及佛教,各有所好。惠妃信的释子,叫做金刚三藏,也是个奇人,道术与叶、罗诸人算得敌手。玄宗驾幸功德院,忽然背痒。罗公远折取竹枝,化作七宝如意,进上爬背。玄宗大悦,转身对三藏道:"上人也能如此否?"三藏道:"公远的幻化之术,臣为陛下取真物。"袖中模出一个六宝如意来献上。玄宗一手去接得来,手中先所执公远的如意,登时仍化作竹枝。玄宗回宫与武惠妃说了,惠妃大喜。
  玄宗要幸东洛,就对惠妃说道:"朕与卿同行,却叫叶罗二尊师、金刚三藏从去,试他斗法,以决两家胜负,何如?"武惠妃喜道:"臣妄愿随往观。"传旨排鉴驾。不则一日,到了东洛。时方修麟趾殿,有大方梁一根,长四五丈,径头六七尺,眠在庭中。玄宗对法善道:"尊师试为朕举起来。"法善受诏作法,方木一头揭起数尺,一头不起。玄宗道:"尊师神力,何乃只举得一头?"法善奏道:"三藏使金刚神众押住一头,故举不起。"原来法善故意如此说,要武妃面上好看,等三藏自逞其能,然后胜他。果然武妃见说,暗道佛法广大,不胜之喜。三藏也只道实话,自觉有些快活。惟罗公远低着头,只是笑。玄宗有些不服气,又对三藏道:"法师既有神力,叶尊师不能及。今有个操瓶在此,法师能咒得叶尊师入此瓶否?"三藏受诏置瓶,叫叶法善依禅门法,敷坐起来,念动咒语,未及念完,法善身体敛敛就瓶。念得两遍,法善已至瓶嘴边,翕然而入。玄宗心下好生不悦。过了一会,不见法善出来,又对三藏道:"法师既使其人瓶,能使他出否?"三藏道:"进去烦难,出来是本等法。"就念起咒来,咒完不出,三藏急了,不住口一气数遍,并无动静。玄宗惊道:"莫不尊师没了?"变起脸来。武妃大惊失色,三藏也慌了,只有罗公远扯开口一味笑。玄宗问他道:"而今怎么处?"公远笑道:"不消陛下费心,法善不远。"三藏又念咒一会,不见出来。正无计较,外边高力士报道:"叶尊师进。"玄宗大惊道:"铜瓶在此,却在那里来?"急召进问之。法善对道:"宁王邀臣吃饭,正在作法之际,面奏陛下,必不肯放,恰好借入瓶机会,到宁王家吃了饭来。若不因法师一咒,须去不得。"玄宗大笑。武妃、三藏方放下心了。
  法善道:"法师已咒过了,而今该贫道还礼。"随取三藏紫铜钵盂,在围炉里面烧得内外都红。法善捏在手里,弄来弄去,如同无物。忽然双手捧起来,照着三藏光头扑地合上去,三藏失声而走。玄宗大笑。公远道:"陛下以为乐,不知此乃道家末技,叶师何必施逞!"玄宗道:"尊师何不也作一法,使朕一快?"公远道:"请问三藏法师,要如何作法术?"三藏道:"贫僧请收固袈裟,试令罗公取之。不得,是罗公输;取得,是贫僧输。"玄宗大喜,一齐同到道场院,看他们做作。
  三藏结立法坛一所,焚起香来。取袈裟贮在银盒内,又安数重木函,木函加了封锁,置于坛上。三藏自在坛上打坐起来。玄宗、武妃、叶师多看见坛中有一重菩萨,外有一重金甲神人,又外有一重金刚围着,圣贤比肩,环绕甚严。三藏观守,目不暂舍。公远坐绳床上,言笑如常,不见他作甚行径。众人都注目看公远,公远竟不在心上。有好多一会,玄宗道:"何太迟迟?莫非难取?"公远道:"臣不敢自夸其能,也未知取得取不得,只叫三藏开来看看便是。"玄宗开言,便叫三藏开函取袈裟。三藏看见重重封锁,一毫未动,心下喜欢,及开到银盒,叫一声:"苦!"已不知袈裟所向,只是个空盒。三藏吓得面如土色,半响无言。玄宗拍手大笑,公远奏道:"请令人在臣院内,开柜取来。"中使领旨去取,须臾,袈裟取到了。玄宗看了,问公远道:"朕见菩萨尊神,如此森严,却用何法取出?"公远道:"菩萨力士,圣之中者。甲兵诸神,道之小者。至于太上至真之妙,非术士所知。适来使玉清神女取之,虽有菩萨金刚,连形也不得见他的,取若坦途,有何所碍?"玄宗大悦,赏赐公远无数。叶公、三藏皆伏公远神通。
  玄宗欲从他学隐形之术,公远不肯,道:"陛下乃真人降化,保国安民,万乘之尊,学此小术何用?"玄宗怒骂之,公远即走入殿柱中,极口数玄宗过失。玄宗愈加怒发,叫破柱取他。柱既破,又见他走入玉碣中。就把玉碣破为数十片,片片有公远之形,却没奈他何。玄宗谢了罪,忽然又立在面前。玄宗恳求至切,公远只得许之。别则传授,不肯尽情。玄宗与公远同做隐形法时,果然无一人知觉。若是公远不在,玄宗自试,就要露出些形来,或是衣带,或是幞头脚,宫中人定寻得出。玄宗晓得他传授不尽,多将金帛赏赍,要他喜欢。有时把威力吓他道:"不尽传,立刻诛死。"公远只不作准。玄宗怒极,喝令:"绑出斩首!"刀斧手得旨,推出市曹斩讫。
  隔得十来月,有个内官叫做辅仙玉,奉差自蜀道回京,路上撞遇公远骑驴而来。笑对内官道:"官家非戏,忒没道理!"袖中出书一封道:"可以此上闻!"又出药一包寄上,说道:"官家问时,但道是'蜀当归'。"语罢,忽然不见。仙玉还京奏闻,玄宗取书览看,上面写是"姓维名厶这",一时不解。仙玉退出,公远已至。玄宗方悟道:"先生为何改了名姓?"公远道:"陛下曾去了臣头,所以改了。"玄宗稽首谢罪,公远道:"作戏何妨?"走出朝门,自此不知去向。直到天宝未禄山之难,玄宗幸蜀,又于剑门奉迎銮驾。护送至成都,拂衣而去。后来肃宗即位灵武,玄宗自疑不能归长安,肃宗以太上皇奉迎,然后自蜀还京。方悟"蜀当归"之寄,其应在此。与李遐周之诗,总是道家前知妙处。有诗为证:
  好道秦王与汉王,岂知治道在经常?
  纵然法术无穷幻,不救杨家一命亡。
  卷八 乌将军一饭必酬 陈大郎三人重会
  诗曰:每讶衣冠多资贼,谁知资贼有英豪?
  试观当日及时雨,千古流传义气高。
  话说世人最怕的是个"强盗"二字,做个骂人恶语。不知这也只见得一边。若论起来,天下那一处没有强盗?假如有一等做官的,误国欺君,侵剥百姓,虽然官高禄厚,难道不是大盗?有一等做公子的,倚霏父兄势力,张牙舞爪,诈害乡民,受投献,窝赃私,无所不为,百姓不敢声冤,官司不敢盘问,难道不是大盗?有一等做举人秀才的,呼朋引类,把持官府,起灭词讼,每有将良善人家拆得烟飞星散的,难道不是大盗?只论衣冠中,尚且如此,何况做经纪客商、做公门人役?三百六十行中人尽有狼心狗行,狠似强盗之人在内,自不必说。所以当时李涉博士遇着强盗,有诗云:
  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
  相逢何用藏名姓?世上于今半是君。
  这都是叹笑世人的话。世上如此之人,就是至亲切友,尚且反面无情,何况一饭之恩,一面之识?倒不如《水浒传》上说的人,每每自称好汉英雄,偏要在绿林中挣气,做出世人难到的事出来。盖为这绿林中也有一贫无奈,借此栖身的。也有为义气上杀了人,借此躲难的。也有朝廷不用,沦落江湖,因而结聚的。虽然只是歹人多,其间仗义疏财的,到也尽有。当年赵礼让肥,反得栗米之赠:张齐贤遇盗,更多金帛之遗:都是古人实事。
  且说近来苏州有个王生,是个百姓人家。父亲王三郎,商贾营生,母亲李氏。又有个婶母杨氏,却是孤孀无子的,几口儿一同居住。王生自幼聪明乖觉,婶母甚是爱惜他,不想年纪七八岁时,父母两口相继而亡。多亏得这杨氏殡葬完备,就把王生养为己子,渐渐长成起来,转眼间又是十八岁了。商贾事体,是件伶俐。
  一日,杨氏对他说道:"你如今年纪长大,岂可坐吃箱空?我身边有的家资,并你父亲剩下的,尽勾营运。待我凑成千来两,你到江湖上做些买卖,也是正经。"王生欣然道:"这个正是我们本等。"杨氏就收拾起千金东西,支付与他。王生与一班为商的计议定了,说南京好做生意,先将几百两银子置了些苏州货物。拣了日子,雇下一只长路的航船,行李包裹多收拾停当。别了杨氏起身,到船烧了神福利市,就便开船。一路无话。
  不则一日,早到京口,趁着东风过江。到了黄天荡内,忽然起一阵怪风,满江白浪掀天,不知把船打到一个甚么去处。天已昏黑了,船上人抬头一望,只见四下里多是芦苇,前后并无第二只客船。王生和那同船一班的人正在慌张,忽然芦苇里一声锣响,划出三四只小船来。每船上各有七八个人一拥的跳过船来。王生等喘做一块,叩头讨饶。那伙人也不来和你说话,也不来害你性命,只把船中所有金银货物,尽数卷掳过船,叫声"聒噪",双桨齐发,飞也似划将去了。满船人惊得魂飞魄散,目睁口呆。王生不觉的大哭起来,道:"我直如此命薄!"就与同行的商量道:"如今盘缠行李俱无,到南京何干?不如各自回家,再作计较。"卿卿哝哝了一会,天色渐渐明了。那时已自风平浪静,拨转船头望镇江进发。到了镇江,王生上岸,往一个亲眷人家借得几钱银子做盘费,到了家中。
  杨氏见他不久就回,又且衣衫零乱,面貌忧愁,已自猜个八九分。只见他走到面前,唱得个诺,便哭倒在地。杨氏问他仔细,他把上项事说了一遍。杨氏安慰他道:"儿罗,这也是你的命。又不是你不老成花费了,何须如此烦恼?且安心在家两日,再凑些本钱出去,务要趁出前番的来便是。"王生道:"已后只在近处做些买卖罢,不担这样干系远处去了。"杨氏道:"男子汉千里经商,怎说这话!"住在家一月有余,又与人商量道:"扬州布好卖。松江置买了布到扬州就带些银子氽了米豆回来,甚是有利。"杨氏又凑了几百两银子与他。到松江买了百来筒布,独自买了一只满风梢的船,身边又带了几百两氽米豆的银子,合了一个伙计,择日起行。
  到了常州,只见前边来的船,只只气叹口渴道:"挤坏了!挤坏了!"忙问缘故,说道:"无数粮船,阻塞住丹阳路。自青年铺直到灵口,水泄不通。买卖船莫想得进。"王生道:"怎么好!"船家道:"难道我们上前去看他挤不成?打从孟河走他娘罢。"王生道:"孟河路怕恍惚。"船家道:"拼得只是日里行,何碍?不然守得路通,知在何日?"因遂依了船家,走孟河路。果然是天青日白时节,出了孟河。方欢喜道:"好了,好了。若在内河里,几时能挣得出来?"正在快活间,只见船后头水响,一只三橹八桨船,飞也似赶来。看看至近,一挠钩搭住,十来个强人手执快刀、铁尺、金刚圈,跳将过来。元来盂河过东去,就是大海,日里也有强盗的,惟有空船走得。今见是买卖船,又悔气恰好撞着了,怎肯饶过?尽情搬了去。怪船家手里还捏着橹,一铁尺打去,船家抛橹不及。王生慌忙之中把眼瞅去,认得就是前日黄天荡里一班人。王生一里喊道:"大王!前日受过你一番了,今日加何又在此相遇?我前世直如此少你的!"那强人内中一个长大的说道:"果然如此,还他些做盘缠。"就把一个小小包裹撩将过来,掉开了船,一道烟反望前边江里去了。王生只叫得苦,拾起包裹,打开看时,还有十来两零碎银子在内。噙着眼泪冷笑道:"且喜这番不要借盘缠,侥幸!侥幸!"就对船家说道:"谁叫你走此路,弄得我如此?回去了罢。"船家道:"世情变了,白日打劫,谁人晓得?"只得转回旧路,到了家中。杨氏见来得快,又一心惊。天生泪汪汪地走到面前,哭诉其故。难得杨氏是个大贤之人,又眼里识人,自道侄儿必有发迹之日,并无半点埋怨,只是安慰他,教他守命,再做道理。
  过得几时,杨氏又凑起银子,催他出去,道:"两番遇盗,多是命里所招。命该失财,便是坐在家里,也有上门打劫的。不可因此两番,堕了家传行业。"王生只是害怕。杨氏道:"侄儿疑心,寻一个起课的问个吉凶,讨个前路便是。"果然寻了一个先生到家,接连占卜了几处做生意,都是下卦,惟有南京是个上上卦。又道:"不消到得南京,但往南京一路上去,自然财爻旺相。"杨氏道:"我的儿,'大胆天下去得,小心寸步难行。'苏州到南京不上六七站路,许多客人往往来来,当初你父亲、你叔叔都是走熟的路,你也是悔气,偶然撞这两遭盗。难道他们专守着你一个,遭遭打劫不成?占卜既好,只索放心前去。"王生依言,仍旧打点动身。也是他前数注定,合当如此。正是:
  箧底东西命里财,皆由鬼使共神差。
  强徒不是无因至,巧弄他们送福来。
  王生行了两日,又到扬子江中。此日一帆顺风,真个两岸万山如走马,直抵龙江关口。然后天晚,上岸不及了,打点湾船。他每是惊弹的鸟,傍着一只巡哨号船边拴好了船,自道万分无事,安心歇宿。到得三更,只听一声锣响,火把齐明,睡梦里惊醒。急睁眼时,又是一伙强人,跳将过来,照前搬个磬尽。看自己船时,不在原泊处所,已移在大江阔处来了。火中仔细看他们抢掳,认得就是前两番之人。王生硬着胆,扯住前日还他包裹这个长大的强盗,跪下道:"大王!小人只求一死!"大王道:"我等誓不伤人性命,你去罢了,如何反来歪缠?"王生哭道:"大王不知,小人幼无父母,全亏得婶娘重托,出来为商。刚出来得三次,恰是前世欠下大王的,三次都撞着大王夺了去,叫我何面目见婶娘?也那里得许多银子还他?就是大王不杀我时,也要跳在江中死了,决难回去再见恩婶之面了。"说得伤心,大哭不住。那大王是个有义气的,觉得可怜。他便道:"我也不杀你,银子也还你不成,我有道理。我昨晚劫得一只客船,不想都是打捆的苎麻,且是不少,我要他没用,我取了你银子,把这些与你做本钱去,也勾相当了。"王生出于望外,称谢不尽。那伙人便把苎麻乱抛过船来,王生与船家慌忙并叠,不及细看,约莫有二三百捆之数。强盗抛完了苎麻,已自胡哨一声,转船去了。船家认着江中小港门,依旧把船移进宿了。侯天大明。王生道:"这也是有人心的强盗,料道这些苎麻也有差不多千金了。他也是劫了去不好发脱,故此与我。我如今就是这样发行去卖,有人认出,反为不美,不如且载回家,打过了捆,改了样式,再去别处货卖么!"仍旧把船开江,下水船快,不多时,到了京口闸,一路到家。
  见过婶婶,又把上项事一一说了。杨氏道:"虽没了银子,换了诺多苎麻来,也不为大亏。"便打开一捆来看,只见一层一层。解到里边,捆心中一块硬的,缠束甚紧。细细解开,乃是几层绵纸,包着成锭的白金。随开第二捆,捆捆皆同。一船苎麻,共有五千两有余。乃是久惯大客商,江行防盗,假意货苎麻,暗藏在捆内,瞒人眼目的。谁知被强盗不问好歹劫来,今日却富了王生。那时杨氏与王生叫声:"惭愧!"虽然受两三番惊恐,却平白地得此横财,比本钱加倍了,不胜之喜。自此以后,出去营运,遭遭顺利。不上数年,遂成大富之家。这个虽是王生之福,却是难得这大王一点慈心。可见强盗中未尝没有好人。
  如今再说一个,也是苏州人,只因无心之中,结得一个好汉,后来以此起家,又得夫妻重会。有诗为证:
  说时侠气凌霄汉,听罢奇文冠古今。
  若得世人皆仗义,贪泉自可表清心。
  却说景泰年间,苏州府吴江县有个商民,复姓欧阳,妈妈是本府崇明县曾氏,生下一女一儿。儿年十六岁,未婚。那女儿二十岁了,虽是小户人家,到也生得有些姿色,就赘本村陈大郎为婿,家道不富不贫,在门前开小小的一爿杂货店铺,往来交易,陈大郎和小勇两人管理。他们翁婿夫妻郎勇之间,你敬我爱,做生意过日。忽遇寒冬天道,陈大郎往苏州置些货物,在街上行走,只见纷纷洋洋,下着国家祥瑞。古人有诗说得好,道是:
  尽道丰年瑞,丰年瑞若何?
  长安有贫者,宜瑞不宜多!
  那陈大郎冒雪而行,正要寻一个酒店暖寒,忽见远远地一个人走将来,你道是怎生模样?但见:
  身上紧穿着一领青服,腰间暗悬着一把钢刀。形状带些威雄,面孔更无细肉。两颊无非"不亦悦",遍身都是"德辅如"。
  那个人生得身长七尺,膀阔三停。大大一个面庞,大半被长须遮了。可煞作怪,没有须的所在,又多有毛,长寸许,剩却眼睛外,把一个嘴脸遮得缝地也无了。正合着古人笑话:"髭髯不仁,侵扰乎其旁而不已,于是面之所余无几。"陈大郎见了,吃了一惊,心中想道:"这人好生古怪!只不知吃饭时如何处置这些胡须,露得个口出来?"又想道:"我有道理,拼得费钱把银子,请他到酒店中一坐,便看出他的行动来了。"他也只是见他异样,耍作个耍,连忙躬身向前唱诺,那人还礼不迭。陈大郎道:"小可欲邀老丈酒楼小叙一杯。"那人是个远来的,况兼落雪天气,又饥又寒,听见说了,喜逐颜开。连忙道:"素昧平生,何劳厚意!"陈大郎捣个鬼道:"小可见老丈骨格非凡,心是豪杰,敢扳一话。"那人道:"却是不当。"口里如此说,却不推辞。两人一同上酒楼来。
  陈大郎便问酒保打了几角酒,回了一腿羊肉,又摆上些鸡鱼肉菜之类。陈大郎正要看他动口,就举杯来相劝。只见那人接了酒盏放在桌上,向衣袖取出一对小小的银紥钩来,挂在两耳,将须毛分开紥起,拔刀切肉,恣其饮啖。又嫌杯小,问酒保讨个大碗,连吃了几壶,然后讨饭。饭到,又吃了十来碗。陈大郎看得呆了。那人起身拱手道:"多谢兄长厚情,愿闻姓名乡贯。"陈大郎道:"在下姓陈名某,本府吴江县人。"那人一一记了。陈大郎也求他姓名,他不肯还个明白,只说:"我姓乌,浙江人。他日兄长有事到敝省,或者可以相会。承兄盛德,必当奉报,不敢有忘。"陈大郎连称不敢。当下算还酒钱,那人千恩万谢,出门作别自去了。陈大郎也只道是偶然的说话,那里认真?归来对家中人说了,也有信他的,也有疑他说谎的,俱各笑了一场。不在话下。
  又过了两年有余。陈大郎只为做亲了数年,并不曾生得男女,夫妻两个发心,要往南海普陀洛伽山观音大士处烧香求子,尚在商量未决。忽一日,欧公有事出去了,只见外边有一个人走进来叫道:"老欧在家么?"陈大郎慌忙出来答应,却是崇明县的褚敬桥。施礼罢,便问:"令岳在家否?"陈大郎道:"少出。"褚敬桥道:"令亲外太妈陆氏身体违和,特地叫我寄信,请你令岳母相伴几时。"大郎闻言,便进来说与曾氏知道。曾氏道:"我去便要去,只是你岳父不在,眼下不得脱身。"便叫过女儿、儿子来,分忖道:"外婆有病。你每好弟两人,可到崇明去伏侍几日。待你父亲归家,我就来换你们便了。"当下商议己定,便留褚敬桥吃了午饭,央他先去回复。又过了两日,姊弟二人收拾停当,叫下一只膛船起行。那曾氏又分忖道:"与我上复外婆,须要宽心调理。可说我也就要来的。虽则不多日路,你两人年小,各要小心。"二人领诺,自望崇明去了。只因此一去,有分教:
  绿林此日逢娇冶,红粉从今遇险危。
  却说陈大郎自从妻、舅去后十日有余,欧公已自归来,只见崇明又央人寄信来,说道:"前日褚敬桥回复道叫外甥们就来,如何至今不见?"那欧公夫妻和陈大郎,都吃了一大惊。便道:"去已十日了,怎说不见?"寄信的道:"何曾见半个影来?你令岳母到也好了,只是令爱、令郎是甚缘故?"陈大郎忙去寻那载去的船家问他,船家道:"到了海滩边,船进去不得,你家小官人与小娘子说道:'上岸去,路不多远,我们认得的,你自去罢。'此时天色将晚,两个急急走了去,我自摇船回了,如何不见?"那欧公急得无计可施,便对妈妈道:"我在此看家,你可同女婿探望丈母,就访访消息归来。"他每两个心中慌忙无措,听得说了,便一刻也迟不得,急忙备了行李,雇了船只。第二日早早到了崇明,相见了陆氏妈妈,问起缘由,方知病体已渐痊可,只是外甥儿女毫不知些踪迹。那曾氏便是"心肝肉"的放声大哭起来。陆氏及邻舍妇女们惊来问信的,也不知陪了多少眼泪。
  陈大郎是个性急的人,敲台拍凳的怒道:"我晓得,都是那褚敬桥寄甚么鸟信!是他趁伙打劫,用计拐去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忿气走到褚家。那褚敬桥还不知甚么缘由,劈面撞着,正要问个来历,被他劈胸揪住,喊道:"还我人来!还我人来!"就要扯他到官。此时已闹动街访人,齐拥来看。那褚敬桥面如土色,嚷道:"有何得罪,也须说个明白!"大郎道:"你还要白赖!我好好的在家里,你寄甚么信,把我妻子、舅子拐在那里去了?"褚敬桥拍着胸膛道:"真是冤天屈地,要好成歉。吾好意为你寄信,你妻子自不曾到,今日这话,却不知祸从天上来!"大郎道:"我妻、舅已自来十日了,怎不见到?"敬桥道:"可又来!我到你家寄信时,今日算来十二日了。次日傍晚到得这里以后,并不曾出门。此时你妻、舅还在家未动身哩!我在何时拐骗?如今四邻八舍都是证见,若是我十日内曾出门到那里,这便都算是我的缘故。"众人都道:"那有这事!这不撞着拐子,就撞着强盗了。不可冤屈了平人!"
  陈大郎情知不关他事,只得放了手,忍气吞声跑回曾家。就在崇明县进了状词;又到苏州府进了状词,批发本县捕衙缉访。又各处粉墙上贴了招子,许出赏银二十两。又寻着原载去的船家,也拉他到巡捕处,讨了个保,押出挨查。仍旧到崇明与曾氏共住二十余日,并无消息。不觉的残冬将尽,新岁又来,两人只得回到家中。欧公已知上项事了,三人哭做一堆,自不必说。别人家多欢欢喜喜过年,独有他家烦烦恼恼。
  一个正月,又匆匆的过了,不觉又是二月初头,依先没有一些影响。陈大郎猛然想着道:"去年要到普陀进香,只为要求儿女,如今不想连儿女的母亲都不见了,我直如此命蹇!今月十九日呈观音菩萨生日,何不到彼进香还愿?一来祈求的观音报应;二来看些浙江景致,消遣闷怀,就便做些买卖。"算讨已定,对丈人说过,托店铺与他管了。收拾行李,取路望杭州来。过了杭州钱塘江,下了海船,到普陀上岸。三步一拜,拜到大士殿前。焚香顶礼已过,就将分离之事通诚了一番,重复叩头道:"弟子虔诚拜祷,伏望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使夫妻再得相见!"拜罢下船,就泊在岩边宿歇。睡梦中见观音菩萨口授四句诗道:
  合浦珠还自有时,惊危目下且安之。
  姑苏一饭酬须重,人海茫茫信可期。
  陈大郎飒然惊觉,一字不忘。他虽不甚精通文理,这几句却也解得。叹口气道:"菩萨果然灵感!依他说话,相逢似有可望。但只看如此光景,那得能勾?"心下但快,那一饭的事,早已不记得了。
  清早起来,开船归家。行不得数里,海面忽地起一阵飓风,吹得天昏地暗,连东西南北都不见了。舟人牢把船舵,任风飘去。须臾之间,飘到一个岛边,早已风恬日朗。那岛上有小喽罗数目,正在那里使枪弄棒,比箭抡拳,一见有海船飘到,正是老鼠在猫口边过,如何不吃?便一伙的都抢下船来,将一船人身边银两行李尽数搜出。那多是烧香客人,所有不多,不满众意,提起刀来吓他要杀。庞大郎情急了,大叫:"好汉饶命!"那些喽罗听是东路声音,便问道:"你是那里人?"陈大郎战兢兢道:"小人是苏州人。"喽罗们便说道:"既如此,且绑到大王面前发落,不可便杀。"因此连众人都饶了,齐齐绑到聚义厅来。陈大郎此时也不知是何主意,总之,这条性命,一大半是阎家的了。闭着泪眼,口里只念"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只见那厅上一个大王,慢慢地踱下厅来,将大郎细看了一看。大惊道:"元来是吾故人到此,快放了绑!"陈大郎听得此话,才敢偷眼看那大王时节,正是那两年前遇着多须多毛。酒楼上请他吃饭这个人。喽罗连忙解脱绳索,大王便扯一把交椅过来,推他坐了,纳头便拜道:"小孩儿每不知进退,误犯仁兄,望乞恕罪!"陈大郎还礼不迭,说道:"小人触冒山寨,理合就戮,敢有他言!"大王道:"仁兄怎如此说?小可感仁兄雪中一饭之恩,于心不忘。屡次要来探访仁兄,只因山寨中多事不便。日前曾分付孩儿们,凡遇苏州客商,不可轻杀,今日得遇仁兄,天假之缘也。"陈大郎道:"既蒙壮土不弃小人时,乞将同行众人包裹行李见还,早回家乡,誓当衔环结草。"大王道:"未曾尽得薄情,仁兄如何就去?况且有一事要与仁兄慢讲。"回头分忖小喽罗:宽了众人的绑,还了行李货物,先放还乡。众人欢天喜地,分明是鬼门关上放将转来,把头似捣蒜的一般,拜谢了大王,又谢了陈大郎,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脚,如飞的开船去了。
  大王便叫摆酒与陈大郎压惊。须臾齐备,摆上厅来。那酒肴内,山珍海味也有,人肝人脑也有。大王定席之后,饮了数杯,陈大郎开口问道:"前日仓卒有慢,不曾备细请教壮士大名,伏乞详示。"大王道:"小可生在海边,姓乌名友。少小就有些膂力,众人推我为尊,权主此岛。因见我须毛太多,称我做乌将军。前日由海道到崇明县,得游贵府,与仁兄相会。小可不是铺啜之徒,感仁兄一饭,盖因我辈钱财轻义气重,仁兄若非尘埃之中,深知小可,一个素不相识之人,如何肯欣然款纳?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仁兄果为我知己耳!"大郎闻言,又惊又喜,心里想道:"好侥幸也!若非前日一饭,今日连性命也难保。"又饮了数杯,大王开言道:"动问仁兄,宅上有多少人口?"大郎道:"只有岳父母、妻子、小舅,并无他人。"大王道:"如今各平安否?"大郎下泪道:"不敢相瞒,旧岁荆妻、妻弟一同往崇明探亲,途中有失,至今不知下落。"大王道:"既是这等,尊嫂定是寻不出了。小可这里有个妇女也是贵乡人,年貌与兄正当,小可欲将他来奉仁兄箕帚,意下如何?"大郎恐怕触了大王之怒,不敢推辞。大王便大喊道:"请将来!请将来!"只见一男一女,走到厅上。大郎定睛看时,元来不别人,正是妻子与小舅,禁不住相持痛哭一场。大王便教增了筵席,三人坐了客位,大王坐了主位,说道:"仁兄知道尊嫂在此之故否?旧岁冬间,孩儿每往崇明海岸无人处,做些细商道路,见一男一女傍晚同行,拿着前来。小可问出根由,知是仁兄宅眷,忙令各馆别室,不敢相轻。于今两月有余。急忙里无个缘便,心中想道:"只要得邀仁兄一见,便可用小力送还。"今日不期而遇,天使然也!"三人感谢不尽。那妻子与小舅私对陈大郎说道:"那日在海滩上望得见外婆家了,打发了来船。好弟正走间,遇见一伙人,捆缚将来,道是性命休矣!不想一见大王,查问来历,我等一一实对,便把我们另眼相看,我们也不知其故。今日见说,却记得你前年间曾言苏州所遇,果非虚话了。"陈大郎又想道:"好侥幸也!前日若非一饭,今日连妻子也难保。"
  酒罢起身,陈大郎道:"妻父母望眼将穿。既蒙壮士厚恩完聚,得早还家为幸。"大王道:"既如此,明日送行。"当夜送大郎夫妇在一个所在,送小舅在一个所在,各歇宿了。次日,又治酒相饯,三口拜谢了要行。大王又教喽罗托出黄金三百两,白银一千两,彩缎货物在外,不计其数。陈大郎推辞了几番道:"重承厚赐,只身难以持归。"大王道:"自当相送。"大郎只得拜受了。大王道:"自此每年当一至。"大郎应允。大王相送出岛边,喽罗们己自驾船相等。他三人欢欢喜喜,别了登舟。那海中是强人出没的所在,怕甚风涛险阻!只两日,竟由海道中送到崇明上岸,海船自去了。
  他三人竟走至外婆家来,见了外婆,说了缘故,老人家肉天肉地的叫,欢喜无极。陈大郎又叫了一只船,三人一同到家,欧公欧妈,见儿女、女婿都来,还道是睡里梦里!大郎便将前情告诉了一遍,各各悲欢了一场。欧公道:"此果是乌将军义气,然若不遇飓风,何缘得到岛中?普陀大士真是感应!"大郎又说着大士梦中四句诗,举家叹异。
  从此大郎夫妻年年到普陀进香,都是乌将军差人从海道迎送,每番多则千金,少则数百,必致重负而返。陈大郎也年年往他州外府,觅些奇珍异物奉承,乌将军又必加倍相答,遂做了吴中巨富之家,乃一饭之报也。后人有诗赞曰:
  胯下曾酬一饭金,谁知剧盗有情深
  世间每说奇男女,何必儒林胜绿林!
  卷九 宣徽院仕女秋千会 清安寺夫妇笑啼缘
  诗曰:闻说氤氲使,专司夙世缘。岂徒生作合,惯令死重还。
  顺局不成幻,逆施方见权。小儿称造化,于此信其然。
  话说人世婚姻前定,难以强求,不该是姻缘的,随你用尽机谋,坏尽心术,到底没收场。及至该是姻缘的,虽是被人扳障,受人离间,却又散的弄出合来,死的弄出活来。从来传奇小说上边,如《倩女离魂》,活的弄出魂去,成了夫妻。如《崔护渴浆》,死的弄转魂来,成了夫妻。奇奇怪怪,难以尽述。
  只如《太平广记》上边说,有一个刘氏子,少年任侠,胆气过人,好的是张弓挟矢、驰马试剑、飞觞蹴鞠诸事。交游的人,总是些剑客、博徒、杀人不偿命的无赖子弟。一日游楚中,那楚俗习尚,正与相合。就有那一班儿意气相投的人,成群聚党,如兄若弟往来。有人对他说道:"邻人王氏女,美貌当今无比。"刘氏子就央座中人为媒去求聘他。那王家道:"虽然此人少年英勇,却闻得行径古怪,有些不务实,恐怕后来惹出事端,误了女儿终身。"坚执不肯。那女儿久闻得此人英风义气,到有几分慕他,只碍着爹娘做主,无可奈何。那媒人回复了刘氏子,刘氏子是个猛烈汉子,道:"不肯便罢,大丈夫怕没有好妻!愁他则甚?"一些不放在心上。
  又到别处闲游了几年。其间也就说过几家亲事,高不凑,低不就,一家也不曾成得,仍旧到楚中来。那邻人王氏女虽然未嫁,已许下人了。刘氏子闻知也不在心上。这些旧时朋友见刘氏子来了,都来访他,仍旧联肩叠背,日里合围打猎,猎得些樟鹿雉兔,晚间就烹炮起来,成群饮酒,没有三四鼓不肯休歇。一日打猎归来,在郭外十余里一个村子里,下马少憩。只见树木阴惨,境界荒凉,有六七个坟堆,多是雨淋泥落,尸棺半露,也有棺木毁坏,尸骸尽见的。众人看了道:"此等地面,亏是日间,若是夜晚独行,岂不怕人!"刘氏子道:"大丈夫神钦鬼伏,就是黑夜,有何怕惧?你看我今日夜间,偏要到此处走一遭。"众人道:"刘兄虽然有胆气,怕不能如此。"刘氏子道:"你看我今夜便是。"众人道:"以何物为信?"刘氏子就在古墓上取墓砖一块,题起笔来,把同来众人名字多写在上面,说道:"我今带了此砖去,到夜间我独自送将来。"指着一个棺木道:"放在此棺上,明日来看便是。我送不来,我输东道,请你众位;我送了来,你众位输东道,请我。见放着砖上名字,挨名派分,不怕少了一个。"众人都笑道:"使得,使得。"说罢,只听得天上隐隐雷响,一齐上马回到刘氏子下处。又将射猎所得,烹宰饮酒。
  霎时间雷雨大作,几个霹雳,震得屋宇都是动的。众人戏刘氏子道:"刘兄,日间所言,此时怕铁好汉也不敢去。"刘氏子道:"说那里话?你看我雨略住就走。"果然阵头过,雨小了,刘氏子持了日间墓砖出门就走。众人都笑道:"你看他那里演帐演帐,回来捣鬼,我们且落得吃酒。"果然刘氏子使着酒性,一口气走到日间所歇墓边,笑道:"你看这伙懦夫!不知有何惧怕,便道到这里来不得。"此时雷雨已息,露出星光微明,正要将砖放在棺上,见棺上有一件东西蹲踞在上面。刘氏子模了一模道:"奇怪!是甚物件?"暗中手捻捻看,却象是个衣衾之类裹着甚东西。两手合抱将来,约有七八十斤重。笑道:"不拘是甚物件,且等我背了他去,与他们看看,等他们就晓得,省得直到明日才信。"他自恃膂力,要吓这班人,便把砖放了,一手拖来,背在背上,大踏步便走。
  到得家来,已是半夜。众人还在那里呼五叫六的吃酒,听得外边脚步响,晓得刘氏子已归,恰象负着重东西走的。正在疑虑间,门开处,刘氏子直到灯前,放下背上所负在地。灯下一看,却是一个簇新衣服的女人死尸。可也奇怪,挺然卓立,更不僵仆。一座之人猛然抬头见了,个个惊得屁滚尿流,有的逃躲不及。刘氏子再把灯细细照着死尸面孔,只见脸上脂粉新施,形容甚美,只是双眸紧闭,口中无气,正不知是甚么缘故。众人都怀俱怕道:"刘兄恶取笑,不当人子!怎么把一个死人背在家里来吓人?快快仍背了出去!"刘氏子大笑道:"此乃吾妻也!我今夜还要与他同衾共枕,怎么舍得负了出去?"说罢,就裸起双袖,一抱抱将上床来,与他做了一头,口对了口,果然做一被睡下了。他也只要在众人面前卖弄胆壮,故意如此做作。众人又怕又笑,说道:"好无赖贼,直如此大胆不怕!拚得输东道与你罢了,何必做出此渗濑勾当?刘氏子凭众人自说,只是不理,自睡了,众人散去。刘氏子与死尸睡到了四鼓,那死尸得了生人之气,口鼻里渐渐有起气来,刘氏子骇异,忙把手模他心头,却是温温的。刘氏子道:"惭愧!敢怕还活转来?"正在疑惑间,那女人四肢已自动了。刘氏子越吐着热气接他,果然翻个身活将起来,道:"这是那里?我却在此!"刘氏子问其姓名,只是含羞不说。
  须臾之间,天大明了。只见昨晚同席这干人有几个走来道:"昨夜死尸在那里?原来有这样异事。"刘氏子且把被遮着女人,问道:"有何异事?"那些人道:"原来昨夜邻人王氏之女嫁人,梳壮已毕,正要上轿,猛然急心疼死了。未及殡殓,只听得一声雷响,不见了尸首,至今无寻处。昨夜兄背来死尸,敢怕就是?"刘氏子大笑道:"我背来是活人,何曾是死尸!"众人道:"又来调喉!"刘氏子扯开被与众人看时,果然是一个活人。众人道:"又来奇怪!"因问道:"小姐子谁氏之家?"那女子见人多了,便说出话来,道:"奴是此间王家女。因昨夜一个头晕,跌倒在地,不知何缘在此?"刘氏子又大笑道:"我昨夜原说道是吾妻,今说将来,便是我昔年求聘的了。我何曾吊谎?"众人都笑将起来道:"想是前世姻缘,我等当为撮合。"
  此话传闻出去,不多时王氏父母都来了,看见女儿是活的,又惊又喜。那女儿晓得就是前日求亲的刘生,便对父母说道:"儿身已死,还魂转来,却遇刘生。昨夜虽然是个死尸,已与他同寝半夜,也难另嫁别人了,爹妈做主则个。"众人都撺掇道:"此是天意,不可有违!"王氏父母遂把女儿招了刘氏子为婿,后来偕老。可见天意有定,如此作合。倘若这夜不是暴死、大雷,王氏女已是别家媳妇了。又非刘氏子试胆作戏,就是因雷失尸,也有何涉?只因是夙世前缘,故此奇奇怪怪,颠之倒之,有此等异事。
  这是个父母不肯许的,又有一个父母许了又悔的,也弄得死了活转来。一念坚贞,终成夫妇。留下一段佳话,名曰《秋千会记》。正是: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贞心不寐,死后重谐。
  这本话乃是元朝大德年间的事。那朝有个宣徽院使叫做孛罗,是个色目人,乃故相齐国公之子。生在相门,穷极富贵,第宅宏丽,莫与为比。却又读书能文,敬礼贤士,一时公卿间,多称诵他好处。他家住在海子桥西,与金判奄都刺、经历东平王荣甫三家相联,通家往来。宣徽私居后有花园一所,名曰杏园,取"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之意。那杏园中花卉之奇,亭榭之好,诸贵人家所不能仰望。每年春,宣徽诸妹诸女,邀院判、经历两家宅眷,于园中设秋千之戏,盛陈饮宴,欢笑竟日。各家亦隔一日设宴还答,自二月末至清明后方罢,谓之"秋千会"。
  于时有个枢密院同佥帖木儿不花的公子,叫做拜住,骑马在花园墙外走过。只闻得墙内笑声,在马上欠身一望,正见墙内秋千竞就,欢哄方浓。遥望诸女,都是绝色。拜住勒住了马,潜身在柳阴中,恣意偷觑,不觉多时。那管门的老园公听见墙外有马铃响,走出来看,只见有一个骑马郎君呆呆地对墙里觑着。园公认得是同佥公子,走报宣徽,宣徽急叫人赶出来。那拜住才撞见园公时,晓得有人知觉,恐怕不雅,已自打上了一鞭,去得远了。
  拜住归家来,对着母夸说此事,盛道宣徽诸女个个绝色。母亲解意,便道:"你我正是门当户对,只消遣媒求亲,自然应允,何必望空羡慕?"就央个媒婆到宣徽家来说亲。宣微笑道:"莫非是前日骑马看秋千的?吾正要择婿,教他到吾家来看看。才貌若果好,便当许亲。"媒婆归报同佥,同佥大喜,便叫拜住盛饰仪服,到宣徽家来。
  宣徽相见已毕,看他丰神俊美,心里已有几分喜欢。但未知内蕴才学如何,思量试他,遂对拜住道:"足下喜看秋千,何不以此为题,赋《菩萨蛮》一调?老夫要请教则个。"拜住请笔砚出来,一挥而就。词曰:
  红绳画板柔荑指,东风燕子双双起。夸俊要争高,更将裙系牢。牙床和困睡,一任金钗坠。推枕起来迟,纱窗月上时。
  宣徽见他才思敏捷,韵句铿锵,心下大喜,分付安排盛席款待。筵席完备,待拜住以子侄之礼,送他侧首坐下,自己坐了主席。饮酒中间,宣徽想道:"适间咏秋千词,虽是流丽,或者是那日看过秋千,便已有此题咏,今日偶合着题目的。不然如何恁般来得快?真个六步之才也不过如此。待我再试他一试看。"恰好听得树上黄莺巧啭,就对拜住道:"老夫再欲求教,将《满江红》调赋《莺》一首。望不吝珠玉,意下如何?"拜住领命,即席赋成,拂拭剡藤,挥洒晋字,呈上宣徽,词曰:
  嫩日舒晴,韶光艳、碧天新霁。正桃腮半吐,莺声初试。孤枕乍闻弦索悄,曲屏时听笙簧细。爱绵蛮柔舌韵东风,愈娇媚。幽梦醒,闲愁泥。残杏褪,重门闭。巧音芳韵,十分流丽。入柳穿花来又去,欲求好友真无计。望上林,何日得双栖?心迢递。
  宣徽看见词翰两工,心下已喜,及读到未句,晓得是见景生情,暗藏着求婚之意。不觉拍案大叫道:"好佳作!真吾婿也!老夫第三夫人有个小女,名唤速哥失里,堪配君子。待老夫唤出相见则个。"就传云板请三夫人与小姐上堂。当下拜住见了岳母,又与小姐速哥失里相见了,正是秋千会里女伴中最绝色者。拜住不敢十分抬头,已自看得较切,不比前日墙外影响,心中喜乐不可名状。相见罢,夫人同小姐回步。却说内宅女眷,闻得堂上请夫人、小姐时,晓得是看中了女婿。别位小姐都在门背后缝里张着,看见拜住一表非俗,个个称羡。见速哥失里进来,私下与他称喜道:"可谓门阑多喜气,女婿近乘龙也。"合家赞美不置。
  拜住辞谢了宣徽,回到家中,与父母说知,就择吉日行聘。礼物之多,词翰之雅,喧传都下,以为盛事。谁知好事多磨,风云不测,台谏官员看见同佥富贵豪宕,上本参论他赃私。奉圣旨发下西台御史勘问,免不得收下监中。那同佥是个受用的人,怎吃得牢狱之苦?不多几日生起病来。元来元朝大臣在狱有病,例许题请释放。同佥幸得脱狱,归家调治,却病得重了,百药无效,不上十日,呜呼哀哉,举家号痛。谁知这病是惹的牢瘟,同佥既死,阖门染了此症,没几日就断送一个,一月之内弄个尽绝,止剩得拜住一个不死。却又被西台追赃入官,家业不勾赔偿,真个转眼间冰消瓦解,家破人亡。
  宣徽好生不忍,心里要收留拜住回家成亲,教他读书,以图出身。与三夫人商议,那三夫人是个女流之辈,只晓得炎凉世态,那里管甚么大道理?心里佛然不悦。元来宣徽别房虽多,惟有三夫人是他最宠爱的,家里事务都是他主持。所以前日看上拜住,就只把他的女儿许了,也是好胜处。今日见别人的女儿,多与了富贵之家,反是他女婿家里凋弊了,好生不伏气,一心要悔这头亲事,便与女儿速哥失里说知。速哥失里不肯,哭谏母亲道:"结亲结义,一与定盟,终不可改。儿见诸姊妹家荣盛,心里岂不羡慕?但寸丝为定,鬼神难欺。岂可因他贫贱,便想悔赖前言?非人所为。儿誓死不敢从命!"宣徽虽也道女儿之言有理,怎当得三夫人撒娇撒痴,把宣徽的耳朵掇了转来,那里管女儿肯不肯,别许了平章阔阔出之子僧家奴。拜住虽然闻得这事,心中懊恼,自知失势,不敢相争。
  那平章家择日下聘,比前番同佥之礼更觉隆盛。三夫人道:"争得气来,心下方才快活。"只见平章家,拣下言期,花娇到门。速哥失里不肯上娇,众夫人,众妹妹各来相劝。速哥失里大哭一场,含着眼泪,勉强上娇。到得平章家里,傧相念了诗赋,启请新人出轿。伴娘开帘,等待再三,不见抬身。攒头轿内看时,叫声:"苦也!"元来速哥失里在轿中偷解缠脚纱带,缢颈而死,已此绝气了。慌忙报与平章,连平章没做道理处,叫人去报宣徽。那三夫人见说,儿天儿地哭将起来,急忙叫人追轿回来,急解脚缠,将姜汤灌下去,牙关紧闭,眼见得不醒。三夫人哭得昏晕了数次,无可奈何,只得买了一副重价的棺木,尽将平日房奁首饰珠玉及两夫家聘物,尽情纳在棺内入殓,将棺木暂寄清安寺中。
  且说拜住在家,闻得此变,情知小姐为彼而死。晓得枢寄清安寺中,要去哭他一番。是夜来到寺中,见了棺枢,不觉伤心,抚膺大恸,真是哭得三生诸佛都垂泪,满房禅侣尽长叮。哭罢,将双手扣棺道:"小姐阴灵不远,拜住在此。"只听得棺内低低应道:"快开了棺,我已活了。"拜住听得明白,欲要开时,将棺木四周一看,漆钉牢固,难以动手。乃对本房主僧说道:"棺中小姐,元是我妻屈死。今棺中说道已活,我欲开棺,独自一人难以着力,须求师父们帮助。"僧道:"此宣徽院小姐之棺,谁敢私开?开棺者须有罪。"拜住道:"开棺之罪,我一力当之,不致相累,况且暮夜无人知觉。若小姐果活了,放了出来,棺中所有,当与师辈共分。若是不活,也等我见他一面,仍旧盖上,谁人知道?"那些僧人见说共分所有,他晓得棺中随殓之物甚厚,也起了利心;亦且拜住兴头时与这些僧人也是门徒施主,不好违拗。便将一把斧头,把棺盖撬将开来。只见划然一声,棺盖开处,速哥失里便在棺内坐了起来。见了拜住,彼此喜极。拜住便说道:"小姐再生之庆,果是真数,也亏得寺僧助力开棺。"小姐便脱下手上金训一对及头上首饰一半,谢了僧人,剩下的还直数万两。拜住与小姐商议道:"本该报宣徽得知,只是恐怕百变。而今身边有财物,不如瞒着远去,只央寺僧买些漆来,把棺木仍旧漆好,不说出来。神不知,鬼不觉,此为上策。"寺僧受了重贿,无有不依,照旧把棺木漆得光净牢固,并不露一些风声。拜住挈了速哥失里,走到上都寻房居住。那时身边丰厚,拜住又寻了一馆,教着蒙古生数人,复有月俸,家道从容,尽可过日。夫妻两个,你恩我爱,不觉已过一年。也无人晓得他的事,也无人晓得甚么宣徽之女,同佥之子。
  却说宣徽自丧女后,心下不快,也不去问拜住下落。好些时不见了他,只说是流离颠沛,连存亡不可保了。一日旨意下来,拜宣徽做开平尹,宣徽带了家眷赴任。那府中事体烦杂,宣徽要请一个馆客做记室,代笔札之劳。争奈上都是个极北夷方,那里寻得个儒生出来?访有多日,有人对宣徽道:"近有个士人,自大都挈家寓此,也是个色目人,设帐民间,极有学问。府君若要觅西宾,只有此人可以充得。"宣徽大喜,差个人拿帖去,快请了来。拜住看见了名帖,心知正是宣徽。忙对小姐说知了,穿着整齐,前来相见,宣徽看见,认得是拜住,吃了一惊,想道:"我几时不见了他,道是流落死亡了,如何得衣服济楚,容色充盛如此?"不觉追念女儿,有些伤感起来。便对拜住道:"昔年有负足下,反累爱女身亡,惭恨无极!今足下何因在此?曾有亲事未曾?"拜住道:"重蒙垂念,足见厚情。小婿不敢相瞒,令爱不亡,见同在此。"宣徽大惊道:"那有此话!小女当日自就缢,今尸棺见寄清安寺中,那得有个活的在此间?"拜住道:"令爱小姐与小婿实是夙缘未绝,得以重生。今见在寓所,可以即来相见,岂敢有诳!"
  宣徽忙走进去与三夫人说了,大家不信。拜住又叫人去对小姐说了,一乘轿竟抬入府衙里来。惊得合家人都上前来争看,果然是速哥失里。那宣徽与三夫人不管是人是鬼,且抱着头哭做了一团。哭罢,定睛再看,看去身上穿戴的,还是殓时之物,行步有影,衣衫有缝,言语有声,料想真是个活人了。那三夫人道:"我的儿,就是鬼,我也舍不得放你了!"只有宣徽是个读书人见识,终是不信。疑心道:"此是屈死之鬼,所以假托人形,幻惑年少。"口里虽不说破,却暗地使人到大都清安寺问僧家的缘故。僧家初时抵赖,后见来人说道已自相逢厮认了,才把真心话一一说知。来人不肯便信,僧家把棺木撬开与他看,只见是个空棺,一无所有。回来报知宣徽道:"此情是实。"宣徽道:"此乃宿世前缘也!难得小姐一念不移,所以有此异事。早知如此,只该当初依我说,收养了女婿,怎见得有此多般?"三夫人见说,自觉没趣,懊悔无极,把女婿越看待得亲热,竟赘他在家中终身。
  后来速哥失里与拜住生了三子。长子教化,仕至辽阳等处行中省左丞。次子忙古歹,幼子黑厮,俱为内怯薛带御器械。教化与忙古歹先死,黑厮直做到枢密院使。天兵至燕,元顺帝御清宁殿,集三宫皇后太子同议避兵。黑厮与丞相失列门哭谏道:"天下着,世祖之天下也,当以死守。"顺帝不听,夜半开建德门遁去,黑厮随入沙漠,不知所终。
  平章府轿抬死女,清安寺漆整空棺。若不是生前分定,几曾有死后重欢!
  卷十 韩秀才乘乱聘娇妻 吴太守怜才主姻簿
  诗曰:嫁女须求女婿贤,贫穷富贵总由天。
  姻缘本是前生定,莫为炎凉轻变迁!
  话说人生一世,沧海变为桑田,目下的贱贵穷通都做不得准的。如今世人一肚皮势利念头,见一个人新中了举人、进士,生得女儿,便有人抢来定他为媳,生得男儿,便有人捱来许他为婿。万一官卑禄薄,一旦夭亡,仍旧是个穷公子、穷小姐,此时懊悔,已自迟了。尽有贫苦的书生,向富贵人家求婚,便笑他阴沟洞里思量天鹅肉吃。忽然青年高第,然后大家懊悔起来,不怨怅自己没有眼睛,便嗟叹女儿无福消受。所以古人会择婿的,偏拣着富贵人家不肯应允,却把一个如花似玉的爱女,嫁与那酸黄齑、烂豆腐的秀才,没有一人不笑他呆痴,道是:"好一块羊肉,可惜落在狗口里了!"一朝天子招贤,连登云路,五花诰、七香车,尽着他女儿受用,然后服他先见之明。这正是: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只在论女婿的贤愚,不在论家势的贫富。当初韦皋、吕蒙正多是样子。
  却说春秋时,郑国有一个大夫,叫做徐吾犯。父母已亡,止有一同胞妹子。那小姐年方十六,生得肌如白雪,脸似樱桃,鬃若堆鸦,眉横丹凤。吟得诗,作得赋,琴棋书画,女工针指,无不精通。还有一件好处:那一双娇滴滴的秋波,最会相人。大凡做官的与他哥哥往来,他常在帘中偷看,便识得那人贵贱穷通,终身结果,分毫没有差错,所以一发名重当时。却有大夫公孙楚聘他为妇,尚未成婚。
  那公孙楚有个从兄,叫做公孙黑,官居上大夫之职。闻得那小姐貌美,便央人到徐家求婚。徐大夫回他已受聘了。公孙黑原是不良之徒,便倚着势力,不管他肯与不肯,备着花红酒礼,笙箫鼓乐,送上门来。徐大夫无计可施,次日备了酒筵,请他兄弟二人来,听妹子自择。公孙黑晓得要看女婿,便浓妆艳服而来,又自卖弄富贵,将那金银彩缎,排列一厅。公孙楚只是常服,也没有甚礼仪。旁人观看的,都赞那公孙黑,暗猜道:"一定看中他了。"酒散,二人谢别而去。小姐房中看过,便对哥哥说道:"公孙黑官职又高,面貌又美,只是带些杀气,他年决不善终。不如嫁了公孙楚,虽然小小有些折挫,久后可以长保富贵。"大夫依允,便辞了公孙黑,许了公孙楚。择日成婚已毕。
  那公孙黑怀恨在心,奸谋又起。忽一日穿了甲胄,外边用便服遮着,到公孙楚家里来,欲要杀他,夺其妻子。已有人通风与公孙楚知道,疾忙执着长戈起出。公孙黑措手不及,着了一戈,负痛飞奔出门,便到宰相公孙侨处告诉。此时大夫都聚,商议此事,公孙楚也来了。争辨了多时,公孙侨道:"公孙黑要杀族弟,其情未知虚实。却是论官职,也该让他;论长幼,也该让他。公孙楚卑幼,擅动干戈,律当远窜。"当时定了罪名,贬在吴国安置。公孙楚回家,与徐小姐抱头痛哭而行。公孙黑得意,越发耀武扬威了。外人看见,都懊怅徐小姐不嫁得他,就是徐大夫也未免世俗之见。小姐全然不以为意,安心等守。
  却说郑国有个上卿游吉,该是公孙侨之后轮着他为相。公孙黑思想夺他权位,日夜蓄谋,不时就要作起反来。公孙侨得知,便疾忙乘其未发,差官数了他的罪恶,逼他自缢而死。这正合着徐小姐"不善终"的话了。
  那公孙楚在吴国住了三载,赦罪还朝,就代了那上大夫职位,富贵已极,遂与徐小姐偕老。假如当日小姐贪了上大夫的声势,嫁着公孙黑,后来做了叛臣之妻,不免守几十年之寡。即此可见目前贵贱都是论不得的。说话的,你又差了,天下好人也有穷到底的,难道一个个为官不成?俗语道得好:"赊得不如现得。"何如把女儿嫁了一个富翁,且享此目前的快活。看官有所不知,就是会择婿的,也都要跟着命走。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却毕竟不如嫁了个读书人,到底不是个没望头的。
  如今再说一个生女的富人,只为倚富欺贫,思负前约,亏得太守廉明,成其姻事。后来妻贵夫荣,遂成佳话。有诗一首为证:
  当年红拂困闺中,有意相随李卫公。
  日后荣华谁可及?只缘双目识英雄。
  话说国朝正德年间,浙江台州府天台县有一秀才,姓韩名师愈,表字子文。父母双亡,也无兄弟,只是一身。他十二岁上就游库的,养成一肚皮的学问,真个是:
  才过子建、貌赛潘安。胸中博览五车,腹内广罗千古。他日必为攀桂客,目前尚作采芹人。
  那韩子文虽是满腹文章,却不过家道消乏,在人家处馆,勉强糊口。所以年过二九,尚未有亲。一日遇着端阳节近,别了主人家回来,住在家里了数日。忽然心中想道:"我如今也好议亲事了。据我胸中的学问,就是富贵人家把女儿匹配,也不免屈了他。却是如今世人谁肯?"又想了一回道:"是便是这样说,难道与我一样的儒家,我也还对他的女儿不过?"当下开了拜匣,称出束修银伍钱,做个封筒封了。放在匣内,教书潼拿了随着,信步走到王媒婆家里来。
  那王媒婆接着,见他是个穷鬼,也不十分动火他的。吃过了一盏茶,便开口问道:"秀才官人,几时回家的?甚风推得到此?"子文道:"来家五日了。今日到此,有些事体相央。"便在家手中接过封筒,双手递与王婆道:"薄意伏乞笑纳,事成再有重谢。"王婆推辞一番便接了,道:"秀才官人,敢是要说亲么?"子文道:"正是。家下贫穷,不敢仰攀富户,但得一样儒家女儿,可备中馈。延子嗣足矣。积下数年束修,四五十金聘礼也好勉强出得。乞妈妈与我访个相应的人家。"王婆晓得穷秀才说亲,自然高来不成,低来不就的,却难推拒他,只得回复道:"既承官人厚惠,且请回家,待老婢子慢慢的寻觅。有了话头,便来回报。"那子文自回家去了。一住数日,只见王婆走进门来,叫道:"官人在家么?"子文接着,问道:"姻事如何?"王婆道:"为着秀才官人,鞋子都走破了。方才问得一家,乃是县前许秀才的女儿,年纪十六岁。那秀才前年身死,娘子寡居在家里,家事虽不甚富,却也过得。说起秀才官人,到也有些肯了。只是说道:"我女儿嫁个读书人,尽也使得。但我们妇人家,又不晓得文字,目令提学要到台州岁考,待官人考了优等,就出吉帖便是。'"子文自恃才高,思忖此事十有八九,对王婆道:"既如此说,便待考过议亲不迟。"当下买几杯白酒,请了王婆。自别去了。
  子文又到馆中,静坐了一月有余,宗师起马牌已到。那宗师姓梁,名士范,江西人。不一日,到了台州。那韩子文头上戴了紫菜的巾,身上穿了腐皮的衫,腰间系了芋艿的绦,脚下穿了木耳的靴,同众生员迎接入城。行香讲书己过,便张告示,先考府学及天台、临海两县。到期,子文一笔写完,甚是得意。出场来,将考卷誉写出来,请教了几个先达、几个朋友,无不叹赏。又自己玩了几遍,拍着桌子道:"好文字!好文字!就做个案元帮补也不为过,何况优等?"又把文字来鼻头边闻一闻道:"果然有些老婆香!"
  却说那梁宗师是个不识文字的人,又且极贪,又且极要奉承乡官及上司。前日考过杭、嘉、湖,无一人不骂他的,几乎吃秀才们打了。曾编着几句口号道:"道前梁铺,中人姓富,出卖生儒,不误主顾。"又有一个对道:"公子笑欣欣,喜弟喜兄都入学;童生愁惨惨,恨祖恨父不登科。"又把《四书》几语,做着几股道:"君子学道公则悦,小人学道尽信书。不学诗,不学礼,有父兄在,如之何其废之!诵其诗,读其书,虽善不尊,如之何其可也!"那韩子文是个穷儒,那有银子钻刺?十日后发出案来,只见公子富翁都占前列了。你道那韩师愈的名字却在那里?正是:"似'王'无一竖,如'川'却又眠。"曾有一首《黄莺儿》词,单道那三等的苦处:
  无辱又无荣,论文章是弟兄,鼓声到此如春梦。高才命穷,庸才运通,廪生到此便宜贡。且从容,一边站立,看别个赏花红。
  那韩子文考了三等,气得目睁口呆。把那梁宗师乌龟亡八的骂了一场,不敢提起亲事,那王婆也不来说了。只得勉强自解,叹口气道: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发落已毕,只得萧萧条条,仍旧去处馆,见了主人家及学生,都是面红耳热的,自觉没趣。
  又过了一年有余,正遇着正德爷爷崩了,遗诏册立兴王。嘉靖爷爷就藩邸召入登基,年方一十五岁。妙选良家子女,充实掖庭。那浙江纷纷的讹传道:"朝廷要到浙江各处点绣女。"那些愚民,一个个信了。一时间嫁女儿的,讨媳妇的,慌慌张张,不成礼体。只便宜了那些卖杂货的店家,吹打的乐人,服侍的喜娘,抬轿的脚夫,赞礼的傧相。还有最可笑的,传说道:"十个绣女要一个寡妇押送。"赶得那七老八十的,都起身嫁人去了。但见十三四的男儿,讨着二十四五的女子。十二三的女子,嫁着三四十的男儿。粗蠡黑的面孔,还恐怕认做了绝世芳姿;宽定宕的东西,还恐怕认做了含花嫩蕊。自言节操凛如霜,做不得二夫烈女;不久形躯将就木,再拚个一度春风。当时无名子有一首诗,说得有趣:
  一封丹诏未为真,三杯淡酒便成亲。
  夜来明月楼头望,唯有嫦娥不嫁人。
  那韩子文恰好归家,见民间如此慌张,便闲步出门来玩景。只见背后一个人,将子文忙忙的扯一把。回头看时,却是开典当的徽州金朝奉。对着子文施个礼,说道:"家下有一小女,今年十六岁了,若秀才官人不弃,愿纳为室。"说罢,也不管子文要与不要,摸出吉帖,望子文袖中乱摔。子文道:"休得取笑。我是一贫如洗的秀才,怎承受得令爱起?"朝奉皱着眉道:"如今事体急了,官人如何说此懈话?若略迟些,恐防就点了去。我们夫妻两口儿,只生这个小女,若远远的到北京去了,再无相会之期,如何割舍得下?官人若肯俯从,便是救人一命。"说罢便思量要拜下去。
  子文分明晓得没有此事,他心中正要妻子,却不说破。慌忙一把搀起道:"小生囊中只有四五十金,就是不嫌孤寒,聘下令爱时,也不能够就完姻事。"朝奉道:"不妨,不妨。但是有人定下的,朝廷也就不来点了。只须先行谢言之礼,等事平之后,慢慢的做亲。"子文道:"这到也使得。却是说开,后来不要翻悔!"那朝奉是情急的,就对天设起誓来,道:"若有翻悔,就在台州府堂上受刑。"子文道:"设誓倒也不必,只是口说无凭,请朝奉先回,小生即刻去约两个敝友,同到宝铺来。先请令爱一见,就求朝奉写一纸婚约,待敝友们都押了花字,一同做个证见。纳聘之后,或是令爱的衣裳,或是头发,或是指甲,告求一件,藏在小生处,才不怕后来变卦。那朝奉只要成事,满担应承道:"何消如此多疑!使得,使得。一唯尊命,只求快些。"一头走,一头说道:"专望!专望!"自回铺子里去了。
  韩子文便望学中,会着两个朋友,乃是张四维、李俊卿,说了缘故,写着拜帖,一同望典铺中来。朝奉接着,奉茶寒温已罢,便唤出女儿朝霞到厅。你道生得如何?但见:
  眉如春柳,眼似秋波。几片夭桃脸上来,两枝新笑裙间露。即非倾国倾城色,自是超群出众人。
  子文见了女子的姿客,已自欢喜。一一施礼已毕,便自进房去了。子文又寻个算命先生合一合婚,说道:"果是大吉,只是将婚之前,有些闲气。"那金朝奉一味要成,说道:"大吉便自十分好了,闲气自是小事。"便取出一幅全帖,上写道:
  立婚约金声,系徽州人。生女朝霞,年十六岁,自幼未曾许聘何人。今有台州府天台县儒生韩子文礼聘为妻,实出两愿。自受聘之后,更无他说。张、李二公,与闻斯言。嘉靖元年月日。立婚约金声。
  同议友人张安国、李文才。
  写罢,三人都画了花押,付子文藏了。这也是子文见自己贫困,作此不得已之防,不想他日果有负约之事,这是后话。
  当时便先择个吉日,约定行礼。到期,子文将所积束修五十余金,粗粗的置几件衣服首饰,其余的都是现银,写着:"奉申纳市之敬,子婿韩师愈顿首百拜。"又送张、李二人银各一两,就请他为媒,一同行聘,到金家铺来。那金朝奉是个大富之家,与妈妈程氏,见他礼不丰厚,虽然不甚喜欢,为是点绣女头里,只得收了,回盘甚是整齐。果然依了子文之言,将女儿的青丝细发,剪了一镂送来。子文一一收好,自想道:"若不是这一番哄传,连妻子也不知几时定得,况且又有妻财之分。"心中甚是快活不题。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署往寒来,又是大半年光景。却是嘉清二年,点绣女的讹传,已自息了。金氏夫妻见安平无事,不舍得把女儿嫁与穷儒,渐渐的懊悔起来。那韩子文行礼一番,已把囊中所积束修用个磬尽,所以还不说起做亲。
  一日,金朝奉正在当中算帐,只见一个客人跟着个十六八岁孩子走进铺来,叫道:"妹夫姊姊在家么?"原来是徽州程朝奉,就是金朝奉的舅子,领着亲儿阿寿,打从徽州来,要与金朝奉合伙开当的。金朝奉慌忙迎接,又引程氏、朝霞都相见了。叙过寒温,便教暖酒来吃。程朝奉从容问道:"外甥女如此长成得标致了,不知曾受聘未?不该如此说,犬子尚未有亲,姊夫不弃时,做个中表夫妻也好。"金朝奉叹口气道:"便是呢,我女儿若把与内侄为妻,有甚不甘心处?只为旧年点绣女时,心里慌张,草草的将来许了一个什么韩秀才。那人是个穷儒,我看他满脸饿文,一世也不能够发迹。前年梁学道来,考了一个三老官,料想也中不成。教我女儿如何嫁得他?也只是我女儿没福,如今也没处说了。"程朝奉沉吟了半响,问道:"妹夫姊姊,果然不愿与他么?"金朝奉道:"我如何说谎?"程朝奉道:"好夫若是情愿把甥女与他,再也休题。若不情愿时,只须用个计策,要官府断离,有何难处?"金朝奉道:"计将安出?"程朝奉道:"明日待我台州府举一状词,告着姊夫。只说从幼中表约为婚姻,近因我羁滞徽州,妹夫就赖婚改适,要官府断与我儿便了。犬子虽则不才,也强如那穷酸饿鬼。"金朝奉道:"好便好,只是前日有亲笔婚书及女儿头发在彼为证,官府如何就肯断与你儿?况且我先有一款不是了。"程朝奉道:"姊夫真是不惯衙门事体!我与你同是徽州人,又是亲眷,说道从幼结儿女姻,也是容易信的。常言道:'有钱使得鬼推磨。'我们不少的是银子,匡得将来买上买下。再央一个乡官在太守处说了人情,婚约一纸,只须一笔勾消。剪下的头发,知道是何人的?那怕他不如我愿!既有银子使用,你也自然不到得吃亏的。"金朝奉拍手道:"妙哉!妙哉!明日就做。"当晚酒散,各自安歇了。
  次日天明,程朝奉早早梳洗,讨些朝饭吃了。请个法家,商量定了状词。又寻一个姓赵的,写做了中证。同着金朝奉,取路投台州府来。这一来,有分教:
  丽人指日归佳士,诡计当场受苦刑。
  到得府前,正值新太守呈公弼升堂。不逾时抬出放告牌来,程朝奉随着牌进去。太守教义民官接了状词,从头看道:
  告状人程元,为赖婚事,万恶金声,先年曾将亲女金氏许元子程寿为妻,六礼已备。讵恶远徒台州,背负前约。于去年月间,擅自改许天台县儒生韩师愈。赵孝等证。人伦所系,风化攸关,恳乞天合明断,使续前姻。上告。原告:程元,徽州府系歙县人。被犯:金声,徽州府歙县人;韩师愈,台州府天台县人。干证:赵孝,台州府天台县人。本府大爷施行!
  太守看罢,便叫程元起来,问道:"那金声是你甚么人?"程元叩头庄"青天爷爷,是小人嫡亲姊夫。因为是至亲至眷,恰好儿女年纪相若,故此约为婚姻。"太守道:"他怎么就敢赖你?"程元道:"那金声搬在台州住了,小的却在徽州,路途先自遥远了。旧年相传点绣女,金声恐怕真有此事,就将来改适韩生。小的近日到台州探亲,正打点要完姻事,才知负约真情。他也只为情急,一时错做此事。小人却如何平白地肯让一个媳妇与别人了?若不经官府,那韩秀才如何又肯让与小人?万乞天台老爷做主!"太守见他说得有些根据,就将状子当堂批准。分付道:"十日内听审。"程元叩头出去了。
  金朝奉知得状子已准,次日便来寻着张、李二生,故意做个慌张的景象,说道:"怎么好?怎么好?当初在下在徽州的时节,妻弟有个儿子,已将小女许嫁他,后来到贵府,正值点绣女事急,只为远水不救近火,急切里将来许了贵相知,原是二公为媒说合的。不想如今妻弟到来,已将在下的姓名告在府间,如何处置?"那二人听得,便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骂道:"不知生死的老贼驴!你前日议亲的时节,誓也不知罚了许多!只看婚约是何人写的?如今却放出这个屁来!我晓得你嫌韩生贫穷,生此奸计。那韩生是才子,须不是穷到底的。我们动了三学朋友去见上司,怕不打断你这老驴的腿!管教你女儿一世不得嫁人!"金朝奉却待分辨,二人毫不理他,一气走到韩家来,对子文说知缘故。
  那子文听罢,气得呆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又定了一会,张、李二人只是气愤愤的要拉了子文,合起学中朋友见官。到是子文劝他道:"二兄且住!我想起来,那老驴既不愿联姻,就是夺得那女子来时,到底也不和睦。吾辈若有寸进,怕没有名门旧族来结丝萝?这一个富商,又非大家,直恁希罕!况且他有的是钱财,官府自然为他的。小弟家贫,也那有闲钱与他打官司?他年有了好处,不怕没有报冤的日子。有烦二兄去对他说,前日聘金原是五十两,若肯加倍赔还,就退了婚也得。"二人依言。
  子文就开拜匣,取了婚书吉帖与那头发,一同的望着典铺中来。张、李二人便将上项的言语说了一遍。金朝奉大喜道:"但得退婚,免得在下受累,那在乎这几十两银子!"当时就取过天平,将两个元宝共兑了一百两之数,交与张、李二人收着,就要子文写退婚书,兼讨前日婚约、头发。子文道:"且完了官府的事情,再来写退婚书及奉还原约未迟。而今官事未完,也不好轻易就是这样还得。总是银子也未就领去不妨。"程朝奉又取二两银子,送了张、李二生,央他出名归息。二生就讨过笔砚,写了息词,同着原告、被告、中证一行人进府里来。
  吴太守方坐晚堂,一行人就将息词呈上。太守从头念一遍道:
  劝息人张四维、李俊卿,系天台县学生。切微人金声,有女已受程氏之聘,因迁居天台,道途修阻,女年及笄,程氏音讯不通,不得已再许韩生,以致程氏斗争成讼。兹金声愿还聘礼,韩生愿退婚姻,庶不致寒盟于程氏。维等忝为亲戚,意在息争,为此上禀。
  原来那吴太守是闽中一个名家,为人公平正直,不爱那有"贝"字的"财",只爱那无"贝"字的"才"。自从前日准过状子,乡绅就有书来,他心中已晓得是有缘故的了。当下看过息词,抬头看了韩子文风采堂堂,已自有几分欢喜。便教:"唤那秀才上来。"韩子文跪到面前,太守道:"我看你一表人才,决不是久困风尘的。就是我招你为婿,也不枉了。你却如何轻聘了金家之女,今日又如何就肯轻易退婚?"那韩子文是个点头会意的人。他本等不做指望了,不想着太守心里为他,便转了口道:"小生如何舍得退婚!前日初聘的时节,金声朝天设誓,尤恐怕不足不信,复要金声写了亲笔婚约,张、李二生都是同议的。如今现有'不曾许聘他人'句可证。受聘之后,又回却青丝发一缕,小生至今藏在身边,朝夕把玩,就如见我妻子一般。如今一旦要把萧郎做个路人看待,却如何甘心得过?程氏结姻,从来不曾见说。只为贫不敌富,所以无端生出是非。"说罢,便噙下泪来。恰好那吉帖、婚书、头发都在袖中,随即一并呈上。
  太守仔细看了,便教把程元、赵孝远远的另押在一边去。先开口问金声道:
  "你女儿曾许程家么?"金声道:"爷爷,实是许的。"又问道:"既如此,不该又与韩生了。"金声道:"只为点绣女事急,仓卒中,不暇思前算后,做此一事,也是出于无奈。"又问道:"那婚约可是你的亲笔?"金声道:"是。"又问道:"那上边写道:'自幼不曾许聘何人',却怎么说?"金声道:"当时只要成事,所以一一依他,原非实话。"太守见他言词反复,已自怒形于色。又问道:"你与程元结亲,却是几年几月几日?"金声一时说不出来,想了一回,只得扭捏道是某年某月某日。
  太守喝退了金声,又叫程元上来问道:"你聘金家女儿,有何凭据?"程元道:"六礼既行,便是凭据了。"又问道:"原媒何在?"程元道:"原媒自在徽州,不曾到此。"又道:"你媳妇的吉帖,拿与我看。"程元道:"一时失带在身边。"太守冷笑了一声,又问道:"你何年何月何日与他结姻的?"程元也想了一回,信口诌道是某年某月某日。与金声所说日期,分毫不相合了。太守心里已自了然,便再唤那赵孝上来问道:"你做中证,却是那里人?"赵孝道:"是本府人。"又问道:"既是台州人,如何晓得徽州事体?"赵孝道:"因为与两家有亲,所以知道。"太守道:"既如此,你可记得何年月日结姻的?"赵孝也约莫着说个日期,又与两人所言不相对了。原来他三人见投了息词,便道不消费得气力,把那答应官府的说话都不曾打得照会。谁想太爷一个个的盘问起来,那些衙门中人虽是受了贿赂,因惮太守严明,谁敢在旁边帮衬一句!自然露出马脚。
  那太守就大怒道:"这一班光棍奴才,敢如此欺公罔法!且不论没有点绣女之事,就是愚民惧怕时节,金声女儿若果有程家聘礼为证,也不消再借韩生做躲避之策了。如今韩生吉帖、婚书并无一毫虚谬;那程元却都是些影响之谈。况且既为完姻而来,岂有不与原媒同行之理?至于三人所说结姻年月日期,各自一样,这却是何缘故?那赵孝自是台州人,分明是你们要寻个中证,急切里再没有第三个徽州人可央,故此买他出来的。这都只为韩生贫穷,便起不良之心,要将女儿改适内侄。一时通同合计,遭此奸谋,再有何说?"便伸手抽出签来,喝叫把三人各打三十板。三人连声的叫苦。韩子文便跪上禀道:"大人既与小生做主,成其婚姻,这金声便是小生的岳父了。不可结了冤仇,伏乞饶恕。"太守道:"金声看韩生分上,饶他一半;原告、中证,却饶不得。"当下各各受贵,只为心里不打点得,未曾用得杖钱,一个个打得皮开肉绽,叫喊连天。那韩子文、张安国、李义才三人在旁边,暗暗的欢喜。这正应着金朝奉往年所设之誓。
  太守便将息词涂坏,提笔判曰:
  韩子贫惟四壁,求淑女而未能,金声富累千箱,得才郎而自弃。只缘择婿者,原乏知人之鉴,遂使图婚者,爰生速讼之奸。程门旧约,两两无凭;韩氏新姻,彰彰可据。百金即为婚具,幼女准属韩生。金声、程元、赵孝构衅无端,各行杖警!
  判毕,便将吉帖、婚书、头发一齐付了韩子文。一行人辞了太守出来。程朝奉做事不成,羞惭满面,却被韩子文一路千老驴万老驴的骂,又道:"做得好事!果然做得好事!我只道打来是不痛的。"程朝奉只得忍气吞声,不敢回答一句。又害那赵孝打了屈棒,免不得与金朝奉共出些遮羞钱与他,尚自喃喃呐呐的怨怅。这教做"赔了夫人又折兵"。当下各自散讫。
  韩子文经过了一番风波,恐怕又有甚么变卦,便疾忙将这一百两银子,备了些催装速嫁之类,择个吉日,就要成亲。仍旧是张李二生请期通信。金朝奉见太守为他,不敢怠慢;欲待与舅子到上司做些手脚,又少不得经由府县的,正所谓敢怒而不敢言,只得一一听从。花烛之后,朝霞见韩生气宇轩昂,丰神俊朗,才貌甚是相当,那里管他家贫。自然你恩我爱,少年夫妇,极尽颠鸾倒凤之欢,倒怨怅父亲多事。真个是: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自此无话。
  次年,宗师田洪录科,韩子文又得吴太守一力举荐,拔为前列。春秋两闱,联登甲第,金家女儿已自做了夫人。丈人思想前情,惭悔无及。若预先知有今日,就是把女儿与他为妾也情愿了。有诗为证:
  蒙正当年也困穷,休将肉眼看英雄!
  堪夸仗义人难得,太守廉明即古洪。
  卷十一 恶船家计赚假尸银 狠仆人误投真命状
  诗曰:杳杳冥冥地,非非是是天。
  害人终自害,狠计总徒然。
  话说杀人偿命,是人世间最大的事,非同小可。所以是真难假,是假难真。真的时节,纵然有钱可以通神,目下脱逃宪网,到底天理不容,无心之中,自然败露;假的时节,纵然严刑拷掠,诬伏莫伸,到底有个辨白的日子。假饶误出误入,那有罪的老死牖下,无罪的却命绝于囹圄、刀锯之间,难道头顶上这个老翁是没有眼睛的么?所以古人说得好: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举意已先知。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说话的,你差了。这等说起来,不信死囚牢里,再没有个含冤负屈之人?那阴间地府也不须设得枉死城了!看官不知,那冤屈死的,与那杀人逃脱的,大概都是前世的事。若不是前世缘故,杀人竟不偿命,不杀人倒要偿命,死者、生者,怨气冲天,纵然官府不明,皇天自然鉴察。千奇百怪的巧生出机会来了此公案。所以说道:"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又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古来清官察吏,不止一人,晓得人命关天,又且世情不测。尽有极难信的事,偏是真的;极易信的事,偏是假的。所以就是情真罪当的,还要细细体访几番,方能够狱无冤鬼。如今为官做吏的人,贪爱的是钱财,奉承的是富贵,把那"正直公平"四字撇却东洋大海。明知这事无可宽客,也轻轻放过,明知这事有些尴尬,也将来草草问成。竟不想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那亲动手的好徒,若不明正其罪,被害冤魂何时暝目?至于扳诬冤枉的,却又六问三推,千般锻炼。严刑之下,就是凌迟碎剐的罪,急忙里只得轻易招成,搅得他家破人亡。害他一人,便是害他一家了。只做自己的官,毫不管别人的苦,我不知他肚肠阁落里边,也思想积些阴德与儿孙么?如今所以说这一篇,专一奉劝世上廉明长者:一草一术,都是上天生命,何况祖宗赤子!须要慈悲为本,宽猛兼行,护正诛邪,不失为民父母之意。不但万民感戴,皇天亦当佑之。
  且说国朝有个富人王甲,是苏州府人氏。与同府李乙,是个世仇。王甲百计思量害他,未得其便。忽一日,大风大雨。鼓打三更,李乙与妻子蒋氏吃过晚饭,熟睡多时。只见十余个强人,将红朱黑墨搽了脸,一拥的打将入来。蒋氏惊谎,急往床下躲避。只见一个长须大面的,把李乙的头发揪住,一刀砍死,竟不抢东西,登时散了。蒋氏却在床下,看得亲切,战抖抖的走将出来,穿了衣服,向丈夫尸首嚎啕大哭。此时邻人已都来看了,各各悲伤,劝慰了一番。蒋氏道:"杀奴丈夫的,是仇人王甲。"众人道:"怎见得?"蒋氏道:"奴在床下,看得明白。那王甲原是仇人,又且长须大面,虽然搽墨,却是认得出的。若是别的强盗,何苦杀我丈夫,东西一毫不动?这凶身不是他是谁?有烦列位与奴做主。"众人道:"他与你丈夫有仇,我们都是晓得的。况且地方盗发,我们该报官。明早你写纸状词,同我们到官首告便是,今日且散。"众人去了。蒋氏关了房门,又硬咽了一会。那里有心去睡?苦刚刚的捱到天明。央邻人买状式写了,取路投长洲县来。正值知县升堂放告,蒋氏直至阶前,大声叫屈。知县看了状子,问了来历,见是人命盗情重事,即时批准。地方也来递失状。知县委捕官相验,随即差了应捕捕捉凶身。
  却说那王甲自从杀了李乙,自恃搽脸,无人看破,扬扬得意,毫不提防。不期一伙应捕,拥入家来,正是疾雷不及掩耳,一时无处躲避。当下被众人索了,登时押到县堂。知县问道:"你如何杀了李乙?"王甲道:"李乙自是强盗杀了,与小人何干?"知县问蒋氏道:"你如何告道是他?"蒋氏道:"小妇人躲在床底看见,认得他的。"知县道:"夜晚间如何认得这样真?"蒋氏道:"不但认得模样,还有一件事情可推。若是强盗,如何只杀了人便散了,不抢东西?此不是平日有仇的却是那个?"知县便叫地邻来问他道:"那王甲与李乙果有仇否?"地邻尽说:"果然有仇!那不抢东西,只杀了人,也是真的。"知县便喝叫把王甲夹起,那王甲是个富家出身,忍不得痛苦,只得招道:"与李乙有仇,假妆强盗杀死是实。"知县取了亲笔供招,下在死囚牢中。王甲一时招承,心里还想辨脱。思量无计,自忖道:"这里有个讼师,叫做邹老人,极是奸滑,与我相好,随你十恶大罪,与他商量,便有生路。何不等儿子送饭时,教他去与邹老人商量?"
  少顷,儿了王小二送饭来了。王甲说知备细,又分付道:"倘有使用处,不可吝惜钱财,误我性命!"小二一一应诺,径投邹老人家来,说知父亲事体,求他计策谋脱。老人道:"令尊之事亲口供招,知县又是新到任的,自手问成。随你那里告辨,出不得县间初案,他也不肯认错翻招。你将二三百两与我,待我往南京走走,寻个机会,定要设法出来。"小二道:"如何设法?"老人道:"你不要管我,只交银子与我了,日后便见手段,而今不好先说得。"小二回去,当下凑了三百两银子,到邹老人家支付得当,随即催他起程。邹老人道:"有了许多白物,好歹要寻出一个机会来。且宽心等待等待。"小二谢别而回,老人连夜收拾行李,往南京进发。
  不一日来到南京,往刑部衙门细细打听。说有个浙江司郎中徐公,甚是通融,仰且好客。当下就央了一封先容的荐书,备了一副盛礼去谒徐公。徐公接见了,见他会说会笑,颇觉相得。彼此频频去见,渐厮熟来。正无个机会处,忽一日,捕盗衙门时押海盗二十余人,解到刑部定罪。老人上前打听,知有两个苏州人在内。老人点头大喜,自言自语道:"计在此了。"次日整备筵席,写帖请徐公饮酒。不逾时酒筵完备,徐公乘轿而来,老人笑脸相迎。定席以后,说些闲话。饮至更深时分,老人屏去众人,便将百两银子托出,献与徐公。徐公吃了一惊,问其缘故。老人道:"今有舍亲王某,被陷在本县狱中,伏乞周旋。"徐公道:"苟可效力,敢不从命?只是事在彼处,难以为谋。"老人道:"不难,不难。王某只为与李乙有仇,今李乙被杀,未获凶身,故此遭诬下狱。昨见解到贵部海盗二十余人,内二人苏州人也。今但逼勒二盗,要他自认做杀李乙的,则二盗总是一死,未尝加罪,舍亲王某已沐再生之恩了。"徐公许诺,轻轻收过银子,亲放在扶手匣里面。唤进从人,谢酒乘轿而去。
  老人又密访着二盗的家属,许他重谢,先送过一百两银子。二盗也应允了。到得会审之时,徐公唤二盗近前,开口问道:"你们曾杀过多少人?"二盗即招某时某处杀某人;某月某日夜间到李家杀李乙。徐公写了口词,把诸盗收监,随即叠成文案。邹老人便使用书房行文书抄招到长洲县知会。就是他带了文案,别了徐公,竟回苏州,到长洲县当堂投了。知县拆开,看见杀李乙的已有了主名,便道王甲果然屈招。正要取监犯查放,忽见王小二进来叫喊诉冤。知县信之不疑,喝叫监中取出王甲,登时释放,蒋氏闻知这一番说话,没做理会处,也只道前日夜间果然自己错认了,只得罢手。却说王甲得放归家,欢欢喜喜,摇摆进门。方才到得门首,忽然一阵冷风,大叫一声,道:"不好了,李乙哥在这里了!"蓦然倒地。叫唤不醒,霎时气绝,呜呼哀哉。有诗为证:
  胡脸阎王本认真,杀人偿命在当身。
  暗中取换天难骗,堪笑多谋邹老人!
  前边说的人命是将真作假的了,如今再说一个将假作真的。只为些些小事,被好人暗算,弄出天大一场祸来。若非天道昭昭,险些儿死于非命。正是:
  福善祸淫,昭彰天理。欲害他人,先伤自己。
  话说国朝成化年间,浙江温州府永嘉县有个王生,名杰,字文豪。娶妻刘氏,家中止有夫妻二人。生一女儿,年方二岁。内外安童养娘数口,家道亦不甚丰富。王生虽是业儒,尚不曾入泮,只在家中诵习,也有时出外结友论文。那刘氏勤俭作家,甚是贤慧,夫妻彼此相安。忽一日,正遇暮春天气,二三友人扯了王生往郊外踏青游赏。但见:
  迟迟丽日,拂拂和风。紫燕黄莺,绿柳丛中寻对偶;狂峰浪蝶,夭桃队里觅相知。王孙公子,兴高时无日不来寻酒肆;艳质娇姿,心动处此时未免露闺容。须教残醉可重扶,幸喜落花犹未扫。
  王生看了春景融和,心中欢畅,吃个薄醉,取路回家里来。只见两个家童正和一个人门首喧嚷。原来那人是湖州客人,姓吕,提着竹篮卖姜。只为家童要少他的姜价,故此争执不已。王生问了缘故,便对那客人道:"如此价钱也好卖了,如何只管在我家门首喧嚷?好不晓事!"那客人是个憨直的人,便回话道:"我们小本经纪,如何要打短我的?相公须放宽洪大量些,不该如此小家子相!"王生乘着酒兴,大怒起来,骂道:"那里来这老贼驴!辄敢如此放肆,把言语冲撞我!"走近前来,连打了几拳,一手推将去。不想那客人是中年的人,有痰火病的,就这一推里,一交跌去,一时闷倒在地。正是:
  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
  原来人生最不可使性,况且这小人卖买,不过争得一二个钱,有何大事?常见大人家强梁潼仆,每每借着势力,动不动欺打小民,到得做出事来,又是家主失了体面。所以有正经的,必然严行惩戒。只因王生不该自己使性动手打他,所以到底为此受累。这是后话。却说王生当日见客人闷倒,吃了一大惊,把酒意都惊散了。连忙喝叫扶进厅来眠了,将茶汤灌将下去,不逾时苏醒转来。王生对客人谢了个不是,讨些酒饭与他吃了,又拿出白绢一匹与他,权为调理之资。那客人回嗔作喜,称谢一声,望着渡口去了。若是王生有未卜先知的法术,慌忙向前拦腰抱住,扯将转来,就养他在家半年两个月,也是情愿,不到得惹出飞来横祸。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双手撒开金线网,从中钓出是非来。
  那王生见客人已去,心头尚自跳一个不住。走进房中与妻子说了,道:"几乎做出一场大事来。侥幸!侥幸!"此时天已晚了,刘氏便叫丫鬟摆上几样菜蔬,烫热酒与王生压惊。饮过数杯,只闻得外边叫门声甚急,王生又吃一惊,拿灯出来看时,却是渡头船家周四,手中拿了白绢、竹篮,仓仓皇皇,对王生说道:"相公,你的祸事到了。如何做出这人命来?"唬得王生面如土色,只得再问缘由。周四道:"相公可认得白绢、竹篮么?"王生看了道:"今日有个湖州的卖姜客人到我家来,这白绢是我送他的,这竹篮正是他盛姜之物,如何却在你处?"周四道:"下昼时节,是有一个湖州姓吕的客人,叫我的船过渡,到得船中,痰火病大发。将次危了,告诉我道被相公打坏了。他就把白绢、竹篮支付与我做个证据,要我替他告官;又要我到湖州去报他家属,前来伸冤讨命。说罢,暝目死了。如今尸骸尚在船中,船已撑在门首河头了,且请相公自到船中看看,凭相公如何区处!"
  王生听了,惊得目睁口呆,手麻脚软,心头恰象有个小鹿儿撞来撞去的,口里还只得硬着胆道:"那有此话?"背地教人走到船里看时,果然有一个死尸骸。王生是虚心病的,慌了手脚,跑进房中与刘氏说知。刘氏道:"如何是好?"王生道:"如今事到头来,说不得了。只是买求船家,要他乘此暮夜将尸首设法过了,方可无事。"王生便将碎银一包约有二十多两袖在手中,出来对船家说道:"家长不要声张,我与你从长计议。事体是我自做得不是了,却是出于无心的。你我同是温州人,也须有些乡里之情,何苦到为着别处人报仇!况且报得仇来与你何益?不如不要提起,待我出些谢礼与你,求你把此尸载到别处抛弃了。黑夜里谁人知道?"船家道:"抛弃在那里?倘若明日有人认出来,根究根原,连我也不得干净。"王生道:"离此不数里,就是我先父的坟茔,极是僻静,你也是认得的。乘此暮夜无人,就烦你船载到那里,悄悄地埋了。人不知,鬼不觉。"周四道:"相公的说话甚是有理,却怎么样谢我?"王生将手中之物出来与他,船家嫌少道:"一条人命,难道只值得这些些银子?今日凑巧,死在我船中,也是天与我的一场小富贵。一百两银子须是少不得的。"王生只要完事,不敢违拗,点点头,进去了一会,将着些现银及衣裳首饰之类,取出来递与周四道:"这些东西,约莫有六十金了。家下贫寒,望你将就包容罢了。"周四见有许多东西,便自口软了,道:"罢了,罢了。相公是读书之人,只要时常看觑我就是,不敢计较。"王生此时是情急的,正是得他心肯日,是我运通时。心中已自放下几分,又摆出酒饭与船家吃了。随即唤过两个家人,分付他寻了锄头、铁耙之类。内中一个家人姓胡,因他为人凶狠,有些力气,都称他做胡阿虎。当下一一都完备了,一同下船到坟上来。拣一块空地,掘开泥土,将尸首埋藏已毕,又一同上船回家里来。整整弄了一夜,渐渐东方已发动了,随即又请船家吃了早饭,作别而去。王生教家人关了大门,各自散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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