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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榜

_9 海宴(当代)
萧景睿早就看惯了好友的做派,根本就当没瞧见,只俯身在梅长苏耳边道:“再下面就是百里奇出场了。”
梅长苏微微颔首,捧起茶盅喝了几口。这时言豫津已志满意得地走了进来,大声地问他们是否看清了他台上的威风。
“你那也叫威风?”萧景睿忍不住玩笑道,“我看你的对手分明是被你的扇子晃花了眼,自己失足掉下来的。”
“你那是嫉妒我,”言豫津撇嘴不理他,径直走到梅长苏身边,把谢弼挤了开去,“苏兄看着怎么样?我比景睿有资质吧?”
“没错,”梅长苏笑道,“就是玩性大了些,明明五十八招可以解决的事情,你偏要拖到第六十三招,就为了让我看看你的‘落英缤纷’?”
言豫津愣了一下,眸中掠过一抹惊佩之色:“苏兄真是好眼力。可惜我的对手不是个艳若桃李的美貌佳人,否则中招后翩跹坠地的样子,才是真正的落英缤纷呢。”
萧景睿哼了一声道:“若你的对手是个美貌佳人,只怕翩跹坠地的人就是你了!”
“别闹了,出来人了,这是百里奇不?”谢弼敲了敲桌子道。
大家抬头一看,果然下一轮的对战者都已站在台上。其中一个蜂腰猿臂,青衣结束,腰系软甲,手执一柄方天槊,看兵器是军旅中适合马战的人,竟也能闯入这最终决胜,可见确非一般。他对面的人壮硕非常,一身的肌肉纠结,虽在衣下也可看到那块块鼓起,空手巨掌,并无执刃,自然就是昨天一战惊人的百里奇。
“如此粗蛮之人,面目又丑陋,断非郡主良配,”第一次看到百里奇的谢弼自然要更激动些,立即道,“何况还是北燕外族,无论如何也要想法子把他击退了才是。”
“那个人是谁?”
“我查查看,”谢弼翻了翻手中的资料,“是神武营的一名副将,名叫方天槊……咦,居然跟他的兵器一个名字……”
“二弟,苏兄不是问的这个,”萧景睿推了他一把,这才转身对梅长苏道:“那是云南穆府新承爵的小王爷,大约也是昨天得报,担心姐姐,坐到外面来想看清楚一些。”
“景睿,苏兄问的也不是这个,”言豫津嗤笑道,“他一身银龙团袍坐在穆字华盖下,是人都看得出他是穆小王爷。苏兄问的是穆小王爷身后站的那个人。”
“你知道吗?”梅长苏侧过头来。
“不知道。”
“不知道你多什么嘴?”萧景睿站起身来,“我出去打听打听。”
梅长苏伸手拉住他,“不用了,那人气度不俗,我随口问问而已。想来应该是穆府中什么重要的将领,不必打听得那么仔细。”
“那一位是敝府的长孙将军。”一个声音突然在棚口响起,萧景睿立即闪身挡在了前面。
一个身着绯衣官服,颔下三绺美须的中年人现身出来,躬腰施礼:“冒昧来访,若是惊了各位,在下赔罪。”
“原来是穆王府的洗马大人,”谢弼虽不认识来者,但看服饰也能猜着几分,起身回礼,“大人到此有何贵干啊?”
来者还未答言,言豫津猛地叫了一句:“啊,败下来了。”
梅长苏看着台上面无表情,在众人闲谈过程中就将对手击倒的百里奇,摇头叹了口气。今日此战虽非一招致胜,但过程也是一面倒。百里奇身法并无奇妙之处,就是浑厚扎实,对方以技博力,根本无从下手,一个防卫空隙,便惨败了下来。
绯衣中年人趁机道:“在下穆王府洗马魏静庵,就是为了此事来求见苏先生。”
“别客气了,你人都进来了,还说什么求见。来者是客,坐吧坐吧。”言豫津大大咧咧的,好象他就是宁国侯锦棚里的主人一样,拖过张椅子来。
“多谢。”魏静庵果然不客气,在椅上坐下,开门见山地道:“对于这择婿大会,普天下最殷殷关切的人,莫过于我云南穆府,百里奇昨日一鸣惊人,虽然郡主安之若素,但小王爷却甚感不安,所以特命在下来见苏先生,请问是不是该有所行动啊?”
他此言一出,不要说别人,就连梅长苏自己也不禁微露讶异之色。
这棚中数人聚在这里,确是在商量百里京之事,但那不过是身为一个大梁人,因敬重霓凰郡主而生出的关切之情,可听魏静庵的说法,好象这事儿本来就应该梅长苏来管似的。
“魏洗马,”梅长苏想了想,很谨慎地道,“难道小王爷觉得苏某应该有所行动不成?”
“还用不着行动么?”魏静庵挑了挑眉,“莫非先生觉得那百里奇根本不足以成为威胁?”
“这个在下尚不敢妄言。不过在下觉得奇怪的是……小王爷为什么会想起来要问我?”
魏静庵也有些吃惊,睁大了眼睛道:“先生不是已经跟我家郡主约好了,这次大会只是为了遵从皇命,其实一个人都不会选吗?”
这句话比刚才那句还要让人下巴落地,几个年轻人呆呆地,全都眼睛发直地瞧着梅长苏。
自入京后,梅长苏也只跟霓凰郡主单独交往了那么一小会儿,没想到动作如此之快,连这样的约定都谈好了,亏他居然沉得住气,看着大家为了择婿大会忙得团团转,竟一个字也不说。
当然,同时被惊吓住的还有梅长苏本人,刚要开口声辩又因为吸了一口冷气咳起来,萧景睿面沉似水地在一旁瞧着,但别扭了一会儿还是心软过来为他拍背顺气。
“魏洗马,苏某虽然不知此言从何而起,但还是要烦你回禀小王爷,”梅长苏喝口热茶润了润嗓子,“郡主确实有事情吩咐我替她处理,但内容与你所说的大不相同。我想小王爷恐怕是有些误会吧。”
“误会?”魏静庵怔了怔,“那郡主托您的是何事啊?”
“郡主只是担心皇上劳累,委托我参与入围十人的文试,替她稍稍排定一下座次罢了,其他的话一句也没有。”
魏静庵看他的样子不象虚言,再说对方也没有对自己说谎的必要,一时有些无措。郡主与小王爷之间是怎么沟通的他不知道,但单从小王爷今天的吩咐来看,这个苏哲应是郡主极为信任中意之人,所以刚才进来看第一眼时,还觉得他虽然风采清雅,可身体病弱,不太配得上自家英姿天纵的郡主呢,如今他说不是也好。
“在下鲁莽了,苏先生勿怪。”魏静庵礼数周全地拱了拱手,“不过即便如此,郡主肯把如此重要的文试勘选之事托付先生,也是已把先生视为朋友。想必百里奇之事,先生也不会袖手旁观吧?”
“苏某敢不尽心力。也请小王爷不要过于操心,想郡主何等人物,什么大风大浪都能定于无形,断不至于在终身大事上有所差池,苏某想这桩事也必然可以迎刃而解。”
“如此承先生吉言了。”魏静庵行事爽落,话到此处,当无须再多客套,与棚中诸人行了礼,便退出离去了。
“今天飞流不在啊?”言豫津瞧着他远去的背影道,“虽然外面本就人来人往的让我们没有留心,但竟让他直接到棚口听我们说话……”
“东墟今日有市集,我让飞流去那里玩了。”梅长苏笑道,“不过洗马本是文职,他却有这份儿轻功,实在难得。再看看随侍在小王爷身边那个长孙将军的气度,这云南穆府实在是人才济济,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大藩镇。”
“而且这么大一个择婿大会,云南却没有一个人报名。可见郡主对于他们而言实在是高山仰止,不敢妄想啊。”谢弼也插言道。
“景睿,怎么不高兴呢?”梅长苏发现身边年轻人的异样表情,不由问了一声。
萧景睿绷着脸,咕哝着道:“郡主托你执掌文试,你怎么都没跟我说?”
谢弼奇道:“怎么苏兄应该向你禀报吗?”
“景睿,”梅长苏却没有嘲笑,反而耐心地温言解释道,“郡主提此请求,我当然要答应。只不过执掌文试这样的大事,岂是郡主相邀就可以的?总得要圣上钦准。这几日并没有听到什么旨意,我想多半是圣上不准,所以便没有跟你们提起。”
“没提也是正常的啊,苏兄是多稳重的人,当然不会还没定准的事情就到处嚷嚷,”谢弼哈哈一笑,“我奇怪的是大哥你生的哪门子气呢。”
萧景睿细想也觉得自己没道理,小小的脸红了一下。
言豫津也捂着嘴笑了一阵,调侃道:“景睿喜欢苏兄嘛,总觉得苏兄是他请到金陵来的,当然应该跟他最亲近才对。现在发现有其他人也跟苏兄要好他却不知道,当然要吃醋啦。”
“谁……谁吃醋了?!”
“大哥从小就是这样小气的,喜欢什么就巴着不放,根本不许我沾手,怎么长大了还是这副德性啊?”
“你小子胡说什么?我巴着什么不肯给你了?”
“那匹红鬃马啊!”
“那马太烈,你一骑就摔,我当然不敢再给你骑了,摔傻了怎么办?”
“还有林殊哥哥!”言豫津也来添乱,“林殊哥哥教你射箭,你高兴成那样儿,后来第二天发现他也教了我,结果好几天没跟我说话!”
梅长苏觉得胸口一滞,仿佛全身的血液冷冷地一凝,面色突转苍白。
“怎么了?”萧景睿抢步上前,急道,“又不舒服了?你最近几天经常这样,荀先生的丸药怎么没有效啊?”
“世上哪有仙丹?”梅长苏勉强笑道,“已经比以前好多了,发作时不过绞痛一下,很快就能恢复。”
“这棚内太冷了,”言豫津抱了件皮裘过来,“我让他们再添一盆炭火。”
“还没立冬呢,不至于的。”梅长苏含笑瞧了瞧言谢二人,“你们两个平常就是这样合伙儿欺负景睿的吗?”
“是啊,”言豫津笑嘻嘻道,“欺负他很好玩的。苏兄,你要不要也加入进来?”
“喂,你……”
梅长苏回身按住萧景睿,轻声道:“这么多年朋友你还没看清他啊?越跟他搅和他越高兴,不要理他,他自己自然就玩不起来了。”
“哼,苏兄果然偏心景睿,”言豫津抗议道,“不过你教会了也没什么,我还能想出新办法来欺负他的。你怕不怕啊,景睿?”
萧景睿聪明人一教就会,这次理也不理言豫津,自顾自地与梅长苏低声谈笑。国舅公子一拳打在棉花上,颇感无聊,在棚子里转了几圈儿,又跑到外面不知玩什么去了。
第二卷 风云初动 第二十二章 梁帝
当日梅长苏一直看到最后一场才回去,因为疲累,晚餐也没吃几口,让萧景睿和飞流都很担心。可是接下来的两天挑战赛他还是坚持要去从头看到尾,说是不能有负郡主信任之意。
新增的挑战赛程果然还是有效用的,决战胜出的十人中有三人都是被挑战者击败被迫出局,最终的十名胜者饮了御酒,接受金花赏赐,休息三日,便要入宫文试。
“看苏兄的样子,对我们十个人都不太满意啊?”当晚在雪庐聚会时,言豫津手摇金花问道。
“也都算是顶尖儿的人物了。”梅长苏叹道,“可一想到霓凰郡主是那等仙姿神品,就觉得欠缺点什么。”
“我和景睿也缺吗?”言豫津大不服气,“论人品论才貌,我们也算京城里最讨人喜欢的了!”
梅长苏瞟了两人一眼,一口否决:“你们两个年纪太小。”
言豫津被堵得直翻白眼:“年纪小也怪我们,我们也不是自己愿意比郡主小几岁的啊!”
“你就别闹了,”萧景睿推他一把,“我们两个本来就是凑数的,为了替郡主多过滤些不够格的人而已。”
“喂,你自己想凑数别拉我好不好?我可是认真的!”言豫津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来。
“你活这么大什么时候认真过?就算认真也白搭,哪个女孩子会喜欢比自己年纪小的夫君啊?”
“哈,”言豫津怪笑道,“你还教训我呢,云姑娘可大你六岁,你自己算算追了她多少年?”
见萧景睿被顶得一梗,梅长苏忙道:“景睿是至情至性之人,他再爱慕云姑娘,也未曾勉强纠缠,给她添一丝麻烦。这次你也该和他一样,让郡主自行决定,方不失为一个真正洒脱磊落的好男儿。”
言豫津捧着胸口,幽怨地道:“景睿,你现在算找着撑腰的人了,以后有苏兄护着,再想欺负你可就不容易了……”
见他唱做俱佳,大家都被逗得一笑,气氛顿时舒缓。
正在闲闲说笑之际,突然有家院慌慌张张地奔进来,喘着气道:“宫里来了个宣旨的公公,侯爷叫你们快去前厅……”
这几个都是见惯了圣旨的,并不张慌,纷纷起身,先与梅长苏作别。
“不……不是……”那家院急道,“主要是苏先生……苏先生去接旨……”
“我?”梅长苏一怔,但想来问那家院也问不出什么来,便也起身更衣,随大家一起来到前厅。
立于厅前的太监手中并没有拿着圣旨,只是等大家都跪下行礼后,一甩拂栉尖声道:“圣上口谕,召苏哲明日早朝后进宫面圣,钦此。”
众人谢恩起身,几个年轻人猜到定是霓凰郡主禀报了皇帝,并不觉得意外,莅阳长公主今晚则根本不在,所以觉得讶异的只有宁国侯谢玉一人。他一向埋首政务,不问闲事,故而对这位雪庐客人没太放在心上,自然不明白皇帝陛下怎么会突然想起要召见一个江湖人了,不过这话要是照实问来可就有些失礼,所以他想了想,很客气地道:“苏先生明日进宫,可知陛下是为了何事?本侯也可以事先替先生做些准备啊。”
梅长苏明白他的意思,淡淡道:“苏某无才,唯有一点眼力受人错爱。前日蒙霓凰郡主相邀,为她主持文试,我想陛下见召,多半就是为了这个了。”
谢玉虽然一愣,但想到江左梅郎的赫赫才名,倒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当下心中释然,略略尽礼,也就回后院了。
第二天一早,便有穆王府的车马来接,越发映证了众人的推测。几个贵公子虽说身份显赫,但皇宫毕竟不是菜市场,不能想陪着一起去就一起去的,所以尽管担心的担心,好奇的好奇,但终究还是只有梅长苏一人独自上车,还顺手把一件差事丢给了萧景睿——照顾飞流。
车行至宫城外,换了青罗小轿,梅长苏自觉心神有些激荡,急忙闭目凝思,恢复灵台清明。入了正仪门,下轿步行,看路线,应是去武英殿。刚到殿角下,恰好遇到另一队人从侧廊转出。
当中的少年,团龙王袍,丰神如玉,形容略有稚嫩却不失英气,很远就盯着梅长苏上上下下地看,满目好奇,见他回视过来,立即绽出一抹笑容,表情很是友善,宛然小舅子第一次见新姐夫,让梅长苏哭笑不得,可转眼看见霓凰郡主促狭的笑意,便知这位南境女帅一定是故意的。
“苏先生今天气色很好啊,”霓凰郡主步态悠然地走了过来,“来认识一下,这是舍弟。”
“在下参见穆王爷。”
穆青急忙伸手扶住。平时大家都觉得他年幼,称呼时都叫“穆小王爷”,梅长苏去了一个小字,令他十分高兴,何况又是姐姐中意之人,怎敢当着她的面拿架子,早已是满面堆笑:“先生之名,我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风采不凡。”
梅长苏苦笑一下,道:“残病之身,何当谬赞。”
“哟,靖王也到了?”霓凰郡主突然道。
梅长苏回身一见,果然是靖王萧景琰大踏步走了过来,两人目光略一接触,便彼此滑开。
“为了霓凰的薄面,耽搁靖王的时间了。”霓凰郡主笑道,听她话语之意,似乎靖王也是受她所邀而来的。
梅长苏看着并肩而立的两人,男子伟岸英朗,隐隐有龙虎气势,女子英姿勃勃,仿若烈羽彩凤,不由眼神微凝,心头一动。
靖王不是多言之人,只客气了一句,便默默立住了脚步。
“要在这里等人吗?”梅长苏问道。
“用不着了,看,都到了。”霓凰郡主嫣然一笑,“这两位倒是行动一致啊。”
梅长苏不用回头,就知她说的是何人。果然,只顷刻之间,便听到太子和誉王的笑声次第传来,仿佛是比着要扮大度雍容般,向殿脚诸人和气地打着招呼。
这两位身份尊贵,大家都上前见礼。誉王前几日因献挑战赛之计,颇得皇帝欢心,所以此刻见了梅长苏,自然是眉花眼笑。太子虽然心中不快,却也知道原委怪不得苏哲,只怪自己在他身边没有耳目,当然也要表现一下自己并无芥蒂。梅长苏一面与他们闲谈,一面还要照应着不冷落了霓凰郡主与穆青,竟是长袖善舞,面面俱到,萧景琰在旁冷眼看着,眸中不禁露出厌恶之色。
几人会齐,同时入殿。室内早已置办好酒馔果菜,排定宴席。因皇帝未到,依礼不能入席,大家便三三两两站着随意聊天。
太子和誉王为了较劲儿,谁也不愿放对方与梅长苏单独一起,所以这三人反而聚在一处。穆青一向仰慕靖王的战功,兼之觉得男人就要谈铁血的话题,便向萧景琰请教军旅之事。霓凰郡主一会儿这边听听,一会儿那边聊聊,反而最是轻松。
大约一刻钟后,殿外金磬轻响,司礼官高呼道:“皇上驾到——”
殿内顿时一静,大家依礼站好,梅长苏却步退至角落处,等那道黄袍身影在殿上正位落坐后,方随着众人一起行山呼之礼。
大梁皇帝已过花甲之年,两鬓斑白,面有皱纹,但行动气势,仍是雄威尚在,没有半点龙钟老态。降谕平身后,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在最远处的梅长苏身上。
对于九五至尊的皇帝陛下而言,什么江左盟宗主,什么江湖第一大帮,统统都是距离高贵庙堂太远的事情,他之所以对梅长苏有兴趣,也不过是因为有了跟穆青一样的误会,以为他定是霓凰郡主私心暗选的人。
第一眼看去,此人容颜清秀,气质飘逸,举止毫无羞缩之态,难怪郡主中意。
第二眼再看,面色过于苍白,轻裘下身形单薄,恐非福寿之人,略有不足之感。
第三眼细看,那双眼眸宁静无波,似清澈又似幽深,虽默默垂着,宛若禅定,却灵气逼人。
梁帝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暗暗点头,叫了一声:“苏哲。”
“草民在。”
“郡主向朕举荐,说你才冠群伦,太子与誉王也对你大加赞赏。朕这里有三篇时论文章,你且看来,向朕指出较优的那篇。”
“草民遵旨。”
梅长苏从内侍手中接过文章,几乎一目十行般草草看了一遍,便道:“回禀陛下,《论中枢治》篇最优。”
“哦,何以见得?”
“此文帝王气质,草民怎敢点评?”
梁帝仰天大笑,容色愉悦,赞道:“果然有眼力。郡主的文试,就委于你了。既为朝廷效力,虽无职份,也当有客卿之尊,不必再以草民自称了。”
梅长苏微微沉吟了一下,方道:“臣遵旨。”这三个字语气冷淡,浑似没有把这圣眷恩宠放在心上,只是恪尽礼节罢了。
“来人,郡主位下,与苏先生设座。”
“谢陛下。”
梅长苏行礼入坐,郡主立即朝他一笑,惹得殿中众人都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这时禁军统领蒙挚出现在殿门口,他是驾前近臣,无须通报,径直就上得殿来,禀道:“回陛下,大渝北燕两国使臣与十名入围胜者均已进宫,在殿外候旨。”
梅长苏虽然早就得到消息,说今日之宴,并非只是为了见见自己,更重要的是为了提前品察郡马候选者,但直到此刻才算确定无误,胸中自然微喜。
正沉吟间,梁帝已下旨宣见。蒙挚领命回身,在眼神滑动的瞬间,他不为人察觉地向梅长苏轻轻点了一下头。
知他行动顺利,梅长苏心头微松,但面上仍是分毫不露,安然坐着。少顷,黄门官传报景宁公主到,梁帝露出笑容,待小女儿进来后立即问道:“宁儿,你昨天闹着要来参宴,怎么今日来迟啊?”
景宁公主秀眉紧锁,额前阴云沉沉,面色极是郁郁,行罢朝见之礼后,闷闷地回道:“女儿过来的路中,见到一只雪白的长毛猫,随后追赶,就误了时间。”
“你呀,就是爱猫。可是因为没有抓到,所以不高兴啊?”
景宁公主默然沉思了半晌,方低声道:“不是……女儿追着那只猫,无意间到了掖幽庭,见到那里的人劳役凄苦,十分悲惨,故而心里有些不忍……”
听她提到掖幽庭,靖王心头一颤,飞快地看了梅长苏一眼,却只看到他神色平静,仿佛根本没听见一般。
梁帝的脸色微微阴沉了一下,责道:“你身为公主,怎么去那种地方?再说掖幽庭中都是罪人,受劳役之苦是应该的,不必如此恻隐。”
“父皇教训的是。”景宁公主低头道,“只是那里面还有未成年的幼童,孱弱可怜。女儿想,他们那般小小年纪,能有什么罪……”
“不必多说了!”梁帝断喝一声,“真是宠坏你了,也不看看什么场合,提那些罪人做什么?快入座吧,使臣们都快进来了,你要时刻记着公主的身份,看看你霓凰姐姐,那是何等的持重有气度……”
“陛下过奖了,”霓凰郡主立即笑道,“景宁是娇养的小公主,若是真象霓凰一样沙场血战,陛下才舍不得呢。”
梁帝目露慈爱之色,道:“朕又何尝舍得你这般风霜劳苦?此番青儿已承爵,只要再为你择一佳婿,朕就放心了。”
“陛下深恩厚义,不要说霓凰感涕在心,就是家父在泉下,也必然深感皇恩难报。”霓凰郡主统理云南多年,自然不是仅仅靠着一腔豪烈,连这一句普普通通的谢恩之言,都被她说的极是真挚动听。
梁帝温和一笑。这时大渝北燕的使臣已持节上殿,见礼归坐。接着进来的便是十名入围胜者,一个个服饰各异,有些还面带惶惑不安之色,显然是一大早被临时召来,根本没有任何准备。
相比之下,惯熟进宫的萧景睿与言豫津当然轻松许多,一进来就在殿中四处游目,找到梅长苏后,虽没敢出言招呼,却齐齐向他露出笑容。
第二卷 风云初动 第二十三章 挑战
待众人谢恩坐定,梁帝便命宫女为各桌斟满美酒,先赐饮了三杯,方道:“此次盛会群英云集,高手如林,各位能最终胜出,可见都是青年英豪。朕今日赐宴,实为嘉勉之意。唯真英雄是酒豪,诸位可再饮一杯。”
十名候选者忙举杯起身,一饮而尽。
梁帝又转向客席上的两国正使道:“大渝北燕都不愧是英杰辈出之地,这些少年英雄们远道而来,竟也战绩不俗,只是朕都不怎么认得,贵使可否向朕介绍一下呢?”
两位使臣忙起身施礼道:“是!”可等他们直起身子刚要开口时,,却又发现了一个问题。两国都有人最终入选,可梁帝只说让“介绍一下”,并没指定谁先介绍谁后介绍。本来先说后说也不算什么大事,但在这种隆重的宴会上,大家总是要互相别别苗头的,何况大渝和北燕也不是什么友好邦邻之国,平时撕破脸互抓互挠的次数可也不少,谁也不愿意平白示弱。
愣了片刻后,两个正使觉得这样僵着也不是办法,只好一齐将目光投向东道主,结果却只看到那老皇帝一脸不厚道的笑容,摆明是要他们自己去解决这个顺序问题。
“我们大渝这次共有两名勇士入选……”大渝正使立即道。言下之意是我们有两个,你们只有一个,所以我们先说。
“可惜这十人之间互相没机会比了,我们的百里勇士还觉得意犹未尽呢。”北燕正使不甘示弱。意思是你们家两个也比不上我们家这一个厉害,凭什么你们先说。
“其实敝国还有不少勇士有能力参与争锋,只不过想到这是在向郡主求亲,总要才貌双全才好,因此事先还细选过的。”大渝正使满眼鄙夷之色,摆明讽刺百里奇相貌丑陋,郡主肯定看不上。
“古语有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郡主是何等超凡脱俗之人,怎么会青眼相加于那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北燕正使同样牙尖齿利,立即顶了回去。
梁帝这才哈哈一笑,从中劝和道:“今日三国交好,仍是喜事,何必拘泥于细节呢。两位且请坐下,这介绍之事,让蒙挚代劳了吧。”
蒙挚立即闪身出席,一声“臣遵旨”后,返身就先到了大渝入选的其中一人身旁,礼貌地以手掌指引,道:“这位大渝勇士,姓游名广之,二十八岁,父亲官居二品中书,曾订婚胡氏,三个月前退婚。”接着又来到北燕席旁,道:“这位北燕勇士,姓百里名奇,三十岁,北燕四皇子家将,除这次以外,从未离开过四皇子半步,未婚。”之后他又回大渝这边,道:“这位大渝勇士,姓郑名成,二十七岁,大渝二皇子内弟,曾娶妻曾氏,半年前以恶语罪逐出仳离。”
梁帝默默听着,嗯了一声。
大渝使臣没想到大梁竟将这些候选者的底细打听的这样清楚,心中有些发虚,忙解释道:“陛下,这两位都是我国中英才,品貌端方,曾有的婚约绝对已结束干净,不敢委屈郡主。”
北燕使臣冷笑道:“结束的还真是时候呢!”
“总比贵国将家奴都送来的好。你们到底知不知道这是在向郡主求亲?”大渝正使怒道。
“郡主要嫁的是人,不是门第。本来嘛,以郡主的身份,哪里还用得着在乎什么门第?”
“自古贵贱有别,岂能轻忽?”
“我国百里勇士临行前已与四皇子结为兄弟,这贵贱二字,也不过是应时运而变的。”
“你……”大渝使臣正待还要再辩,他身旁已有一人暗中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道:“郡主如何选婿已有章程,争之无益。”
那大渝正使也不笨,片言提醒,立即明白过来,更何况出言阻止的人又是他的副使,琅琊榜上成名的高手金雕柴明,焉有不听之理,当下哼了一声,便坐了下来。
梁帝冷眼旁观他们争执,也不作声,直到双方都暂息烽烟后方缓缓道:“大家都是英才,不必强争。可惜的是朕朝政繁忙,未曾得每场比试都看,对这几位勇士都还陌生得很呢。”
“儿臣有一建议,”誉王生性最是伶俐,加之信息灵敏,早知父皇的意思,趁机道,“不如趁着今日宴饮,让这十位勇士切磋一下,也不失为一桩佳谈。”
梁帝微微沉吟,抚须道:“不知各位的意思如何呢?”
“儿臣以为誉王这个建议有些欠考虑了,”太子忙道,“父皇驾临在此,朝堂之上岂容刀光剑影,万一惊了……”话音至此,眼尾突然扫见梅长苏一面举杯在手赏玩,一面轻轻摇着头,心里登时咯噔一下,急速改口,“这也只是儿臣对父皇的一点担心……不过转念一想,忆起父皇当年匡定内乱时那般英武,又有蒙统领侍立在旁,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故而儿臣建议,大家切磋可以,但要点到为止,见血不吉。”
他临到半途改变话意,倒也显出一番急智,誉王因为没有看到梅长苏的暗示,不明白这人怎么突然之间开了窍,心中有些失望,冷冷哼一声。
“两位皇儿的建议都甚合朕意,”梁帝笑道,“那大家就随便挑战,不必再定什么规则了。”
此言一出,摆明他确实是想看众人比试的,太子心中暗道好险,不由将感激的目光投向梅长苏,可后者却正俯身听霓凰郡主低声私语,根本没看见。
虽说是自由挑战,但大家都是千辛万苦挣来的这个资格,又当着郡主的面,谁也不愿意贸然出场,怕风光没出成反而丢了丑,一时之间互相衡量着,局面有了短暂的冷场。
“还是我先来吧。”随着一声长笑振衣而起的,当然是轻飘飘什么都不在乎的言豫津。来到中庭向梁帝行礼后,他悠然回身,扬起下巴:“在下言豫津,挑战萧大公子。”
萧景睿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但也只得站起身来。见到他两人对面站着相互抱拳,庭上诸人中有好几个都不禁笑了起来。这两小子从小撕咬到大,还没学会走路呢就曾经在彼此的小脸上留下过牙印,但要说正正经经地对打,竟还真的从没看见过。
可当大家满怀期待之心凝望着两人开打后,没过几招全体观战者就已忍不住在心里“切~~”了一声。这哪里是重要的对战?分明是场表演赛。萧景睿倒还罢了,一惯的中规中矩,可言豫津却是铁了心要显摆,把他最有型最好看的身法全亮了出来,象只花蝴蝶似的满场翩飞,有时萧景睿的攻势不小心挡了他准备要展示的招术时,他还要瞪人家一眼,百忙之中尚不忘了要选择角度向郡主露出迷人的微笑,害得霓凰郡主笑得直不起腰来,喘着气摆手道:“小……小津啊……够了够了……我知道的……你从小就最帅……”
这样一场开幕战后,现场的气氛自然一下子轻松到了极点。很快就有人陆续出场请战,一时间精彩场面不断,倒也确是一个个身手不凡,各有长处。
大约四五场之后,最大的黑马百里奇终于站起了身,向已胜了一场,但中途也已休息过一场的一位大梁人抱了抱拳。在如此场合,不可能犹疑,对方当然立即站了出来。
“这个人不是京城本地的,你认识他吗?”言豫津凑近好友耳边问道。
“李逍是武当本代最杰出的弟子,卓爹爹常对他赞誉有加,内功极是扎实,倒也算是百里奇的一个对手。”萧景睿低声道。
两人窃窃私语时,场中已交上了手。武当历代高手不绝,其内功心法、招数身法,自然都有其超众之处,面对百里奇这样的高手,李逍攻守得当,一招一式拙朴中蕴含威力,转眼数十招过去,竟未呈败象。
然而就在众人为李逍使出的一招绝妙的“此消彼长”叫好之际,霓凰郡主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同时蒙挚运气大喝一声:“不可!”余音未消,李逍的身子已飞了出去,被蒙挚闪身接住,扶坐于地,再看时他已满额冷汗,面色惨白。蒙挚握住他软绵绵的右臂微一探查,眉头便紧皱了起来。虽然幸得刚才运出十分内力的一声喝阻所护,百里奇未能震断他臂上所有筋脉,但臂骨已断,主筋也伤得严重,虽然那年轻人咬牙未曾呻吟,但从那惨然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已明白自己今日这一伤,只怕日后修为再难精进。
“这是寒医荀珍先生所制的断续膏,连敷三日,半月内不使力,便可痊愈如初,”梅长苏不知何时已静悄悄从侧边绕了过来,将一盒药膏塞进李逍的衣袋里,轻声道,“你要信得过荀先生,安心休养,不会有什么后遗症的。”
荀珍的断续膏是江湖上可遇而不可求的绝世奇药,一个都不怎么认识的青年竟送了整盒给自己,李逍震惊感激之下竟连伤痛也忘了,呆呆地瞧着梅长苏说不出话来。
蒙挚向梅长苏略略点了个头,招人将李逍抬了下去。百里奇这时已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仍是目光漠然,仿佛刚才的痛下辣手根本不算什么。
“戚使臣大人,”太子因为刚才提议点到为止,此时觉得大没面子,第一个发怒道,“大家善意切磋,贵国的武者怎么如此没有仁心,太过分了!”
其他候选者也都纷纷投来愤怒的目光。那北燕正使起身傲然道:“我们谨遵了太子的旨意,并未曾见血。何况比武较力,难免伤损,我国中一向崇敬强者,天下俱知。郡主乃军旅豪烈之人,当知战场之上,并无‘仁’字,我们百里勇士何错之有?”
梁帝面带不豫道:“朝堂并非战场,贵国勇士鲁莽了,下次不可。”
话虽如此说,但毕竟人家是在比试,梁帝也不好发怒惩处,落人口实,只能斥责一句,在对方恭声应诺后,暂且略过不提。
然而接下来,在北燕使臣冷冷的笑容中,大家发现百里奇的目的根本不是抓住机会展示武技而已,他一连挑战了包括两名大渝人在内的七名对手,虽然没有再下断骨之类的狠手,却也让他们多多少少带了些暗伤。最后只留下言豫津和萧景睿不予理会,不知是瞧不起他们呢,还是太瞧得起他们了。
第二卷 风云初动 第二十四章 智激敌使
眼看着百里奇再次获胜归坐后,并无再起身的意思,萧景睿面色凝重地站了起来,冷冷地向他一抱拳,道:“在下萧景睿,向百里勇士请教。”
百里奇今天是第一次被人挑战,眸中精芒一闪,可回头看了看本国的使臣,见他向自己摇了摇头,表情立时转为木然,摇头拒绝道:“我累了。”
萧景睿知道自己的名字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大梁的皇子,怀疑对方是因此而拒绝,忙补了一句道:“在下宁国侯谢玉之子,特来请教。百里勇士如果疲累,可以稍歇片刻,再行指点。”
百里奇又回头看了看,北燕使臣仍然摇头,于是他又道:“今天不打了。”
其实众所周知,萧景睿生性不爱争强斗胜,象比武这种事他一向认为无论输赢都不必结怨。可是今天百里奇所作所为实在过分,有时明明对方已经败退,他还非要硬追上彻底击倒不可,不由激起了这个温和青年的怒意,因此血气上涌,竟主动出场进行挑战,憋足了一口气,想要拼着受重伤,也非得挫一挫百里奇的戾气,没想到一开始就被软绵绵的挡了回来,偏偏那人又真的是连打了好几场,非要说他“装累避战”之类的话,以萧景睿温厚的性格又实在说不出口,竟只能气怔了半晌,方道:“那请百里勇士与我约一个时间,你我择日再战。”
百里奇喝了口茶,第三次摇了摇头,冷冷道:“改天还有什么再战的理由吗?这儿这么多人,你要实在想打,另挑一个好了。”
梁帝见他坚持拒绝,不由心头一动,侧头看了蒙挚一眼。禁军统领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忙俯身在他耳边道:“陛下切莫误会,北燕人并非示弱,只是知道景睿和豫津一定身份贵重,刚才又显然与郡主相熟,不想过于得罪大梁权贵罢了。其实景睿并不是百里奇的对手。”
梁帝闻言虽神色如常,但心里不免有些失望。百里奇今天如此逞能,身为大梁君主,他当然还是希望能有一个本国人挣回些颜面,可惜看这样子只怕难以如愿了。正心中郁闷之时,突然看见下方梅长苏不知在与郡主悄悄私语什么,霓凰听后一脸惊诧之色,不由问了一句:“霓凰,你与苏卿在说什么?”
霓凰郡主迟疑了一下,勉强笑道:“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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