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元林说,就是胡整,那时候大家都胡整,正常的人没几个,老万是残渣余孽,我是小爬虫,残渣余孽只让人关了一个晚上就抹了脖子,自绝于人民。小爬虫脸皮厚,好死不如赖活着,就活到了幸福的今天。
冯明看着嚼酸萝卜的老婆说,这么说,这位就是……老万的……夫人……
万老婆说,啥子夫人,一个穷老婆子罢了,连批个房基也要低三下四的!
冯明就想那老万,挺结实挺实诚的一个汉子,从赵家坝跑到青木川只用了十几分钟……消灭青木川政治土匪,老万立了大功,是青木川英雄谱上应该记载的第一人,有功的“第一人”却落了抹脖子的下场,不由得叹了口气。
魏元林说,你在想念老万。
冯明说他在想老万戴着大红花,在台上给大伙作报告的情景,台下头不断地鼓掌,把个老万激动得也跟着一块儿鼓。有女学生上去给他献花,他把花都拿回家,给他老婆。老婆说献花不如献袋米,这些人怎的这么不会办事情。
魏元林指着万老婆说,让土匪破了相,小孩子们见了她吓得扭头就跑。现在老了,脸上的褶子多了,疤倒不怎么突出了,就是太自私,没人缘。
万老婆说,哪个太自私?我也是为革命流过血的,丢了七颗牙,我吃饭大半是在吞,你们哪个也吞一回试试。
张保国说,少了七颗牙还能把酸萝卜嚼得嚓嚓响,伟大极了。
冯明看着那房,仍旧是过去的模样,只是屋前多了肮脏的猪圈,多了四处游逛的鸡和满地的鸡屎树叶。房子旁边荒草长得有人高,草里胡乱扔着破胶鞋、烂瓷碗一类,看得出万家的人不是勤快的角色。冯明努力地摒弃那些杂乱肮脏,慢慢地找回那被雪覆盖的宁静小屋,那被风刮得低迷缭乱的炊烟和那等待中的焦虑……
1951年冬天,下了一夜雪,一大早老万就跑到工作队报告,说李树敏和他老婆刘芳从山上下来了,在水磨坊猫着,让赶快去抓。
原来老万早晨起来到磨坊外头抱柴,看见李树敏和刘芳从林子里钻出来。两个人都很疲惫,衣裳也破了,掂着枪直奔水磨坊而来。想起广坪镇街上发生的事,老万扔了柴火,转身就跑。
李树敏喊住了他说,老万,你是我舅家的长工,我不难为你,我两口子在你这儿歇一会儿,你要把我们报告了,我就打死你老婆。
老万看眼前的李树敏,戴着棉帽子,腰里缠根布带子,将棉袍的一角高高地别在带子上,手里挥舞着一把银亮手枪,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老万沉住了气,说他不会干报告那样的事,再怎么说五少爷也是东家的外甥,东家的外甥也是东家,五少爷想做什么尽管吩咐就是了。说着把两个人往屋里让。
刘芳跟在李树敏身后,左右手各掂一把撸子,情绪有些低落,一双眼睛使劲朝着北边的林子里看。林子里雪雾迷蒙,一片昏暗。李树敏让她赶快进屋,她还是朝林子那边走……
老万说,除了一座坟,那边啥子也没有。
李树敏一把拉住她说,这大的雪,啥子也看不出,算了吧。
刘芳说,你懂什么……
李树敏说,我怎的不懂,我什么都懂,人死如灯灭,走便走了,想也没用。
让老万不解的是,在那一时刻,刘芳的脸上竟然有了些许柔软的东西溢出,眼睛也变得湿润,说话的声音也轻柔了许多。进了屋,刘芳脸立刻变了,呵斥着让老万老婆给做饭。老万老婆一见刘芳,如同见了吃人的夜叉,吓得直哆嗦,火也点不着了,大冷天,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刘芳踢了老万老婆一脚说,我也不开你的膛,你怕什么!
李树敏问老万,解放军是不是常上这儿来。老万说解放军从来没到磨坊来过,这儿太偏,离镇还有段距离,他也不是积极分子,人家根本没把他当个人物,连开会都极少叫他。
李树敏说这就好,我就在这儿暖和暖和,吃碗热乎饭,睡一觉,外头雪太大了。
刘芳穿了一身碎花棉袄棉裤,包着头巾,好像在生病。李树敏跟老万说话的时候她坐在火塘边,从怀里摸出五把细长锋利尖刀,刀尾拴着棕红色的细绳,刀尖呈着杏黄,如一条条细长的黄鳝。老万知道,他遇到了“黄鳝尾”的人。“黄鳝尾”是近来活跃在老林里最凶残的一股土匪势力,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货色,他们的标志就是匪首善用飞刀,那些刀的尖端都是蘸过毒药的,就是说,只要刀碰上了人的皮肉,扎不死也要毒死。坐在火塘边的女人是魏富堂的外甥媳妇,更是狠毒暴戾的匪首“黄鳝尾”,是在广坪制造反革命暴乱的国民党特务。
刘芳将刀子在腿上依次排开,顺手拽过老万扔在床上的头帕,仔细地一把一把擦拭。刀子发着湛蓝的光,线条柔和秀气却寒气逼人,老万知道,刘芳亮出此物,是在警示他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刘芳将刀子擦拭完了,一只只顺在袖口里,并不抬眼看老万一眼,好像屋里没有老万这个人。
李树敏那天是饿坏了,累极了,饭还是半生,就迫不及待往嘴里填,狼吞虎咽地吃了半锅。刘芳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捂着胸口半闭着眼靠墙坐着,塘里的火光在她的脸上跳跃,吊罐里的水发出噗噗的声音,刘芳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咳嗽。老万两口子缩在墙角不敢动弹,李树敏说了,老万只要迈出房门半步,他的枪就会响。
李树敏和刘芳低声商量着什么,明显的,刘芳的体力不支,病得不轻。李树敏问老万家有没有细辛,他知道作为烹调的作料青木川家家备有晾干的细辛。偏偏老万家没有,老万家既不打荷包蛋也不做红烧肉。
刘芳对李树敏说,要penicillin(盘尼西林)。
李树敏说在这样的地方哪里去找 penicillin,甭说宁羌,就是汉中也未见得有。
老万听着他们说外国话,老万不是许忠德,他对penicillin完全是陌生,虽然到后来给他老婆治伤用了不少penicillin,可他并不知道老婆用的penicillin就是刘芳在最后时刻想得到的penicillin。
李树敏让老万到镇上去找草药。李树敏说他现在放老万出去是没有法子的法子,他的生死全押在了老万身上,他走到了这一步,也是山穷水尽了。李树敏拿出一块怀表,交给老万,说他身上值钱的就是这个了,让老万收着,说这块表抵得上五亩水田。老万不要那表,老万这个时候万分的清醒,他拍着胸脯让李树敏放心,说老婆在五少爷手里,他是一点儿风声也不敢走漏的,他老婆肚里怀着五个月的孩子,两条性命,全交给五少爷,他老万对五少爷是绝对忠心耿耿。
刘芳对李树敏说,这个人肯定会去告发。
李树敏说,听天由命吧。
老万冒着大雪往镇上跑,没有一点儿犹豫,径直进了工作队驻地。他不傻,他明白,就是把药给李树敏搞回去,成全了这两口子,老婆和他自己的性命也不能保全,那个心狠手辣的刘芳,百分之百会杀人灭口。那块表是什么呀,是稳住他不去报告的诱饵,土匪能白白送给老百姓东西,骗谁呀!
现在新闻界最时髦,最没有实际意义,最不能说明问题的名词就是“第一时间”,第一时间被用滥了,反而让人不知第一时间究竟怎么计算。冯明的三营倒真的是在“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迅速包围了水磨坊。那是一种水泄不通的包围,大树上,草丛里,连河对岸也埋伏了人,李树敏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插翅难逃。
寒风里的磨坊静得出奇,瓦楞间有淡淡的炊烟冒出,不是老万报告,谁也不会想到房屋中藏匿着与新政权不共戴天的敌人。刘志飞开始向房内喊话,里面没有回应,老万担心敌酋害他老婆,使劲地喊他老婆小名,他老婆在里面答应,说是李树敏还在,李树敏说了让解放军撤退,放他回山,大家都方便。刘志飞让李树敏放人,缴枪,顽抗到底死路一条。里面没有声响,双方在僵持,风在山林上空盘旋,吹起了阵阵飞雪,几只寒鸦掠过河面,太阳从云层中探出了头,人们的手脚冻得丝丝拉拉地疼。这样的情景对生活在21世纪的人是相当熟悉的,“人质劫持事件”在全球每天都有发生,电视现场直播让当代人对所有的“人质劫持”都不陌生,都能提出应对的办法一二三。但是在1951年的冬天,这种战术还相当不普及,以至刘志飞问冯明,李树敏不战不走是什么意思,下一步该怎么办。冯明突然醒悟,说不能等了,李树敏在有意地拖延时间,必须尽快结束战斗。在冯明指挥下,包围圈缩小,几个身手矫健的战士上了房顶,开始揭瓦。老万怕他的老婆有什么意外,不住地喊叫,他喊一声,他老婆在里头应一声。老万对着屋内大声喊,五少爷,你不要杀我老婆!解放军不是我领来的,是他们在我后头跟来的!
就是这句很权宜的话,几十年后成了置老万于死地的罪证,使英雄的老万成了罪恶的土匪。如果老万当时有此预见,一定会缄口不语或是高喊革命口号,可惜老万没有这个预见。
房顶很快被掀开一个洞,几支枪同时对准房内,战士们在上头高声喊:缴枪不杀!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磨坊的门猛地开了,刘芳拿枪顶着老万老婆的头颅出现在门口。刘芳背靠着门板,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说话。
冯明喊,放下枪!
刘芳嗓子里哼了一声,似乎微微地一笑。
几十支枪口对准了刘芳,谁也不知道这个女人下一步想干什么,谁都在担心她手里的枪会响。屋里还藏着一个李树敏,那是个更加阴险的人物。
没提防这个时候老万像只豹子一样窜了过去,老万在抓住老婆的刹那,刘芳的枪响了,子弹将老万老婆腮帮击穿,老万老婆来不及哼一声就滑落在雪地上。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刘芳手一扬,一道闪电,甩出五把尖刀,三个战士应声倒下,紧接着刘芳对着自己的头颅扣动了扳机。
顾不得死鬼刘芳,众人冲进屋里,水磨坊里空寂无人,哪里有李树敏的影子。
老谋深算的李树敏其实早做了准备,在老万离开磨坊不久,他便相继离去,刘芳在房内的拖延,是在为李树敏的逃跑争取时间。刘芳知道最终的结局是什么,跟着李树敏一同亡命山林,疾病、冻饿,不出两天,她的生命就将终结在荒山野岭,与其这样,不如拼个鱼死网破,让李树敏逃出一条性命。在刘芳的意识中,对在这里结束自己似乎是命运的安排,这里是她的归宿……
刘芳在磨坊外射杀老万老婆,甩出袖笼里的尖刀到最后开枪自毙,一连串举动总共没有几秒钟,动作娴熟准确,干净利落。只是由于老万干扰,他老婆张嘴呐喊,枪弹才从口内穿出,否则老万老婆那天是必死无疑的。刘芳结束自己的那一枪是从右太阳穴进入,从左颈下穿出,击断了颈动脉,血喷如注。对刘芳的死,说法不一,有人说刘芳不是自己开枪打死自己的,是她甩出“黄鳝尾”尖刀之时,刘志飞的枪,击中了她的头部。也有人说是众人乱枪齐发,对着刘芳猛射,刘芳中弹无数,血人般倒下。冯明比较倾向后一种说法,在以后的工作汇报和宣判布告,各样场合的言论以及文字,包括县志记载,谈到刘芳的死都是“被解放军击毙”。
刘芳的尸体被埋葬在磨坊北边的树林里,那是她死前凝望过的地方。老万事后想,刘芳使劲朝树林里看,莫不是有了一种死亡的预感,她已经感觉到,那里将成为她的最终归宿。
其实老万想错了。
大雪后的山林让李树敏无论走到哪里都留下了踪迹,三天后,三营在广坪附近吴家山山洞里擒获了缩成一团的李树敏,他在吃袍子里的棉絮。抓到他的时候他还在狡辩:“你们凭什么抓我?”
冯明说,你凭什么跑?
李树敏说,我知道是因了广坪的事件抓我,那是我老婆干的,我对解放军缺乏了解。
冯明说,能说这话就说明你对解放军很了解。
现在,老万的老婆从张保国嘴里知道了来“视察”的首长就是当年救她的解放军教导员,抓住冯明的衣裳就不撒手,悲切地哭着,一口一个“请首长为老万做主”,说她的日子过得多么多么艰难,老的去了,儿子窝囊,孙子不争气,当年还不如让“黄鳝尾”一枪把她打死。
张保国似乎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和颜悦色地说,万家婆婆,前几年不是已经给万叔平反了吗?你老人家就不要再提这个事了,说得人心里很不受用。
老万老婆眼一瞪,像换了个人,尖着嗓子说,给了几百块钱,那也叫平反?老万一条命,就值几百?
张保国说,那钱也是看万叔当过武装委员才给补的,要是一般人,几百也没有,不管怎么说万叔是自己走的……
万老婆一蹦多高地说,你们不打他逼他,他能自己走?
张保国说,瞧您说的,怎么是“我们”打,我们谁打了?
万老婆说,打他的人现在在镇上吃香的喝辣的,还开着砖厂,活得比谁都滋润!
冯明问是哪一个,万老婆说,除了那个脑袋后头扎辫子的不男不女还能是哪一个!
张保国说老婆说的是佘鸿雁,佘鸿雁“文革”时是造反派,行动过激了点儿,不能说是坏人。万老婆说,你说他不是坏人,他可是李树敏的亲儿子,他拿皮带打贫下中农,到现在也没人算这笔账,就苦了我们孤儿寡母,连块新庄基地也批不来,老头子当年的功劳全让你们给抹了。
张保国说,万婆婆,这就是你不讲理了,批庄基地得村委会集体通过,镇上也不能干预,你有眼下这庄基,有儿有孙,还愁将来没好日子过?
万老婆说,你儿子在西安军校念书,出来是军官,你当然不愁,你要是有个缺心眼的儿子你比我还愁。我屋里的事我不出头,靠老蔫和他那三个混账儿子下辈子也解决不了。
冯明问老蔫是谁。魏元林说是老万的儿子,在娘肚子里就让土匪劫持了的,是个半傻,除了吃饭操女人,什么都不会。万老婆说是吓的,没生出来就吓傻了,也是为革命做出了贡献的。
冯明深知道农村批准新庄基地之艰难,人们大眼瞪小眼地盯着,稍有差池,都会引出一堆事端,但是他还是对张保国说,让村里开个会研究研究老万家的庄基,住在河边,总是有些……冯明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他不希望在老万屋前再纠缠下去,老万老婆见首长发了话,面有得意之色,对张保国说,首长可是都答应了的。
张保国没说话,只是笑。
魏元林对万老婆说,首长说研究研究,知道什么是研究研究吗?
万老婆说,就是让村里商量商量给我批地。
魏元林说,你等着吧!
几个人转到村北边,冯明看到太阳底下,钟一山趴在滚烫的石板地上,屁股撅得老高,一拱一拱地不知在干什么,一个小个子站在他旁边,替他撑着伞遮太阳。更远处的树阴底下,夺尔手插在腰上乘凉。
张保国说,那个博士在看蚂蚁打架吗?
冯明说,见鬼,玩的什么花样?
魏元林说,这个人在这块地方转了好几天了,听说是从日本回来的,大概是替鬼子找地雷和地道入口。
走过去,钟一山抬头瞄了他们一眼,继续专心地辨认抄写地面上的字。仔细看,这是一片由上百块石碑铺就的打谷场,张保国告诉冯明,是“文革”时候,将山场上的石碑拆下来,铺在了这里,作为公众集会用,更多的是放电影,开批判会。夏天坐上去,滑滑的,凉凉的,舒服极了。冯明看那些碑,以墓碑为多,间或夹杂着一些记事碑,有嘉靖的《赵姓三源迁徙碑》,有道光的《水患减赋碑》,有光绪的《禁赌禁烟碑》……看钟一山誊抄的是《青木道拓展碑》,拓展碑在众多碑中年代最早,是明朝洪武年。冯明问青木道是哪里,张保国说是从青木川到木鱼坝,是奔四川的主要道路之一。
再看阳光下的钟一山,被太阳晒得一身油汗,被石头蒸腾得满脸通红,跪在地上逐字逐句地抄。汗珠滴在石碑上,很快蒸发干净,一只马蜂在他的脖项后翩翩飞舞,也全然不觉。
张保国说,人家科学工作的精神就是可嘉,咱们有这样的一半就成了劳模。
魏元林插嘴说,不是劳模,是傻×,他拿手里的数码机子一照,什么都进去了,还用趴在这儿晒太阳?
他们说话的时候那个打伞的就定定地站在那儿举着伞,伞下那块有限的阴影既不遮着钟一山也不遮着他,完全成了摆设。冯明问打伞的是谁,魏元林说,这站相,这窝囊,除了万家的傻儿子还能是谁!
第六章
1
冯小羽几次让许忠德带她去拜访解苗子,许忠德都说,老太婆糊涂了,身体不好,还是不要去打搅她好。
到青木川不接触实质人物,作家岂能心甘,她约钟一山跟她一块儿去,钟一山不去,钟一山说冯小羽研究的那个土匪老婆不会比他的杨贵妃更清晰。
下午,父亲和张保国约好出去,钟一山要拜访川大历史系肄业生许忠德,冯小羽觉得这是个见解苗子的机会,她决定自己去。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出门之前冯小羽对着镜子仔细地收拾了一下自己,扑了粉,涂了淡淡的唇红,套了件鲜亮的鹅黄T恤,想了想,又将披在肩上的头发束起来,在脑后挽了一个蓬松的髻。立刻,一个明丽的女子出现在穿衣镜里,冯小羽想,以这个形象应对当年女子师范毕业生,应该是拿得出手,应该是毫不逊色的。
在冯小羽的思路里,青木川应该是有过一个叫解苗子的女人,解苗子在魏家大院做了数年停留,在解放初期便已故去,目前存在的,是另外一个女子。冯小羽问过他的父亲,枪毙魏富堂那天在桥上等待的女人是不是穿旗袍,父亲说是;问那女人是不是金发碧眼,父亲说不是。但父亲肯定地说那女子就是魏富堂的老婆,这点他不会搞错。在那样敏感的时刻,以他敏锐的阶级眼光他不可能认错人。后来他和这个女子也打过交道,她的名字叫解苗子。
冯小羽相信父亲的记忆,就是说在魏富堂最后的日子中,夫人已经偷偷由谢静仪替代。人种的差异是不会因了岁月的改变而改变的。桥上女人穿旗袍,血统纯正,除了谢静仪,再不会是别人。
去魏家大院,冯小羽心里颇为忐忑,她要面对的是一个有学识,有教养,有品位,见过世面的女子。几十年来这个女子隐姓埋名,淡泊存活,缓慢地打发着残留的日月。是冯小羽发现了她,六十年前陈旧报纸上那个发了霉,一碰即碎,糟烂得提不起来的程立雪,今天下午将活生生地站立在自己的面前,六十年前没有下文,无人知晓的谜,破解就在今日。一想到这儿,冯小羽就很兴奋,她要单刀直入地跟老太太谈论程立雪,谈论谢静仪,谈论六十年前的那次教育视察,她甚至有目的地准备了几个关键英文单词,比如“不要回避”,比如“真实的你”,比如“历史的本来面貌”等等。她知道,将老太太追问得没有一点儿回旋余地,是很残酷的事。可是不残酷怎么能将历史闹明白。行将就木的老太太难道还要带着沉重的包袱度过最后的日月,与那个面目同样不清晰的丈夫相见于地下?
出门的时候冯小羽特意带上了宁羌的核桃馍和两包奶粉。
院里阳光很好,黄狗趴在豆豉上打盹,青女戴着眼镜给她孙女剪脚指甲。冯小羽说,你们家的狗又进了豆豉了。
青女说,它喜欢那儿。
青女问冯小羽到哪儿去,冯小羽说她去魏家大院看解苗子。青女说魏老太太成天在黑屋子里窝着,身子骨不好。又嘱咐说老太太怕累,动辄就会晕过去。她告诉冯小羽,老太太晕过去也不要慌张,一会儿自己就会醒过来。
冯小羽答应着往外走,想着“晕过去”的话,觉着这实在是一种聪明的策略,绕不过去就“晕过去”,就跟“动物世界”里的甲虫似的,遇到危险装死,借以逃脱,有意思极了。
从青女家径直往西,远远就瞅见了魏家大门,广梁的大街门,上头有雕花的门楣,空着长方形的一块,涂着白灰,隐隐透出“魏公馆”字样。门口有宽阔的石头台阶,有刻着海水江牙的大石鼓,有上马石,拴马桩……那块平展的石头地面该是魏富堂当年汽车的停放之处,每天他就是从这儿上车,将车子开到办公楼去“办公”。现在,平展之处晾晒着菜籽,一个老汉用连枷噗噗地拍打,那声响与汽车嗡嗡的发动声不可同日而语。
正门旁边还有另一个院落,两院门口有青砖砌就的小桥连接,桥下是荷花鱼池,应的是前有活水后依青山风俗,景致绝美。现在雕着精致荷花的鱼池上加盖了顶棚,用老砖加高了围栏,两口肥猪在里面拱来拱去,幸福而快乐。那些雕刻的花在粪泥中开放,是真正的出污泥而不染了。
门洞里习习地吹出穿堂风,一股大葱炝锅的香味随风而来,某个角落里传出小女孩尖厉的拉着长调的哭声,一口气涤荡而悠长,不知何处是止境;花猫悄没声儿地蹿过石板,钻进下水沟眼,那里面有只探头的小鼠;蜻蜓落在铁丝晾晒的花裤上,扇动着翅膀欲飞不飞;花格窗后面有眼睛在向院中窥视,窗户纸发出窸窣的声响,一声惊天动地的喷嚏,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磨砖对缝的影壁上挂着粪叉、锄头,钉着几只长尾松鼠的皮,墙根是一堆沾满黄泥的烂鞋,台阶上晒着干豆角,该是花栏的地方生长着一片茂盛的菠菜和红辣椒……自己搭盖的小屋使院落变得诸葛亮八卦阵般的迂回复杂,这里那里堆着碎砖烂瓦,有的在拆,有的在建,屋前的地面真正变做了寸土寸金,不做充分利用便是对不起天地良心。“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在这里变得异常具体,异常生动。
庞大的院落内容充实,充满了人的气息。
当年这院是小赵的住处,那个寂寞单调的女子绝想不到几十年后同一地点的繁荣昌盛,想不到清冷的大院里还有人满为患的危机。那个开着汽车,使着快枪的魏富堂,风筝一样地抖起来,又落下去了……好在历史已经反复地教会了人们能很平常地看待这一切,也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些又会恢复原样,成为光鲜的旅游景点,任着山外来的闲散游人指指点点。
宅院太深了,冯小羽几次走错了路,转到死巷里又顺原路退回。西墙根有个娘儿们,正转动着小铁片,以极快的速度削刮着洋芋,冯小羽走过去,问解苗子的住处,娘儿们不答话,翻着眼睛使劲儿朝冯小羽看。冯小羽以为她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她抖了抖身上的洋芋皮,慢腾腾地问,你找她做啥子?
冯小羽说,不做啥子……就是看望一下。
娘儿们说,一个地主小老婆,成名人了,看她的人多得很,往后得收门票。
冯小羽说,门票倒是可以收,交给解苗子也是一笔收入,你说得交多少吧。
娘儿们见冯小羽认了真,便说,你是哪儿来的?
冯小羽嫌她打听,故意地说是从上边来。娘儿们说,上边是哪里,镇上也是上边,国务院也是上边。
冯小羽说,是作协的。
娘儿们说,那就是鞋厂了,是不是要拿老婆子的小脚做广告?告诉你,老婆子那双脚可是天下无敌,过去是穿皮鞋的。娘儿们说镇上将解苗子交给她了,要见解苗子需经过她同意。冯小羽说,那你到底同意不同意呢。
娘儿们不说话,只是看着冯小羽,意思再明确不过。冯小羽递过五十块钱,让娘儿们给解苗子买些必用的东西。娘儿们接了钱,装进兜里,用铁片点了点身后说,后院,东屋。又补充一句,留神传染!
冯小羽往后走,穿过一个狭长的夹道,拐了两个弯,来到一个去处。四周几片断墙,一棵巨大的皂角树遮护得院落一片阴森,一口水井,许久不用了,井上生着青苔,充满了“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的诗意,小风掠过,荒草刷拉拉地响,萤飞鼠窜,狐影蛰鸣,前面的人气在这里消失殆尽,时光仿佛一下子倒退百年。冯小羽想,在这里拍电视剧“聊斋”倒是现成的绝好场地,不用改变什么,一切都可以入镜。
一庭荒草,两间破房。
破房挂着白门帘,门帘上用机器绣着拙劣的牡丹花图案,想必那就是解苗子的住处了。
冯小羽走过去,隔着门帘问有人没有。里面没人应声,传出一声紧似一声的咳嗽。
门是敞着的,冯小羽探身向里面张望。屋内光线很暗,一抹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内,变做暗红的光柱,射在北墙的一片水渍上,有尘在光线中浮动,升腾沉落,飘飘忽忽,变化莫测。房内气味浑浊,潮湿黏稠,使她想起六十年前的那些旧报纸……
好一会儿,她的眼睛才适应了房内的昏暗,看见一个老人歪在太师椅上,正幽幽地看着她。老人脸上有病态的潮红,戴着一顶黑色的绒帽,嘴唇苍白没有血色,从面相上看,辨不出年轻时美还是不美。她的背后是古老的雕花隔扇,隔扇上雕着二十四孝,木头的浮雕是粘上去的,卧冰的王祥半个身子已经脱落,丁蓝的一条胳膊也残缺不全。桌子腿只剩下两条,空缺的部分用砖头垫着。桌上,矿泉水塑料瓶里插着几棵垂着头的狗尾草,这草无疑就近取自庭院,使人感到主人是个懂得审美,品位不俗的人。
解苗子穿了件铁锈红的毛坎肩,坎肩使她的脸有了些许生动。一双被削洋芋的娘儿们说的“天下无敌”的脚,确是周正匀称,脚上套着黑布鞋,鞋上绣着一朵鲜艳的石榴花。
的确,乡间的八十老妇没有这样的打扮。
冯小羽在那张满脸皱纹的脸上没有找到高鼻深眼,金发碧眼的痕迹,帽下露出的散发洁白如雪,年轻时是金是黑已无从辨别,眼睛蓊翳混沌,看不出是黑是黄是灰,没有一丝蓝色。在这并不出色的老妇身上,根本寻不到一点儿意大利的遗传。冯小羽很激动,毋庸置疑,她已经将座椅上的老妇人和报纸上的程立雪联系起来,她坚信,从那张没有牙的瘪嘴里说出来的一定是标准的官话,还有英语。
冯小羽说了她的来由,说了她要询查的人,希望能从解苗子这儿得到帮助。说话的时候,冯小羽注意观察着解苗子的表情,企图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
解苗子静静地坐着,低头专心地烤着火,天气还不冷,她的近旁已经安置了火盆,几块木炭在盆里半死不活地燃烧着,使得屋内空气更加污浊,使得她一声声地咳嗽,每声咳嗽都是来自胸腔的深处。
冯小羽问解苗子能不能听懂她的话。
解苗子抬起头说,我老了,有病,耳朵背。
能够应答问话,说明她耳朵不背,尽管有些答非所问。冯小羽问她记不记得有个叫程立雪的女子,六十年前来到青木川的事。解苗子说她快要死了,太阳一天比一天凉了,墙角的虫子每天来看她几遍,喊她到土里去和它们做伴。
对方标准的国语让冯小羽振奋,真正的程立雪,就应该是这副腔调,事情明摆着,解苗子不属于青木川,她要是会说当地土话,那才是见鬼!冯小羽问解苗子什么时候嫁到青木川的。解苗子说,八月就这样的冷,气候不对头。川里的鹭鸶待不住,往南飞去了,往常十月才走,如今提早飞了。
冯小羽问她怎知道鹭鸶走了,解苗子说鹭鸶走时跟她打了招呼,说明年不一定来了,这块地方的鱼少了,水也浅了。冯小羽让她谈谈女校长谢静仪。解苗子说,谢静仪得了病,整天吃药也没见好,肠子全烂完了,卫生所的大夫来过了,说是结核病,肚子里积满了水,没得救了。
冯小羽以作家的机敏,立刻抓住了解苗子诉说的核心,重复说,谢静仪整天吃药,后来怎么样了?
解苗子说,不是告诉你了吗,肠子烂完了。
冯小羽说,那就是死了?
解苗子说,我说死了吗?
冯小羽说,没有,您没有说死。
解苗子说,我是不会说死的,谁要死也不那么容易,上帝管着人的生死,人不能自己决定生死,自杀是绝不可以的,天堂不会接受……可是现在,我是真的要死了,活不过下个礼拜,你是来给我送葬的,从你一进门,我就知道了……
冯小羽说,现在跟解放以前不一样,结核病是普通病,治愈的人很多。
解苗子说,在城里可以治,在山里治好是不可能的,还是要吃中药,青木川的细辛好,烟土也好,细辛败火,烟土止痛,都是好东西。我还有肝病,我的肝都硬成石头了……
这些话说明她头脑不糊涂,一问一答,至少没有跑题太远。
冯小羽问她知不知道赵家姐俩。
解苗子说,那对姊妹花得了忧郁症,回西安去了。
问什么时候回去的。
解苗子说,昨天晚上,顶着月亮走的,十几匹马驮着东西,二十几个人跟着,还有快枪,一直送到西安。
对赵家姐俩的归宿,解苗子说得极其清楚,除了时间,其他细节应该是准确的。冯小羽问老太太解苗子是谁,老太太说,我就是解苗子。
老太太闭了嘴,眼睛看着院落发直。冯小羽问她看什么,她说看见大赵坐在井沿上梳头,小赵在旁边转凳子。冯小羽说,您见过赵家姐俩吗?
解苗子说,没有,我来时她们已经走了,留下些唱戏的行头。
冯小羽说,那行头不是赵家姐俩的,是朱美人的。魏富堂先娶了刘家女子,后娶了朱美人,朱美人死了以后娶了赵家姐俩,姐俩回西安以后娶了解苗子,解苗子死了,您顶替了她,您是魏富堂第六位夫人。
解苗子说,我是个苦命的人。
冯小羽问解苗子娘家在哪儿。解苗子说,南边,太真坪。
冯小羽问老太太是不是还有另外的名字,比如程立雪,比如谢静仪。解苗子说,去年雷殛北面山坡,点着了一大片松树林子,百十号人进去救火,没有出来,谢静仪也在里头。
冯小羽说,这么说谢静仪是死了,死在北面山坡?
解苗子说,我没说她死了,我是说她进了北面山坡。
冯小羽说,再没出来?
解苗子说,没出来。
冯小羽说,在北面山坡一呆五十年?
解苗子说,怎是五十年,我刚才告诉你了,是去年的事情。
冯小羽说有人看见谢静仪离开了青木川,从大青树底下骑着青骡子走的,青女的妈和许多人都见到了,谢静仪还跟大伙挥手告别,说 I will be with you forever 。
解苗子说骑青骡子走的是赵家姐俩,送的人也不是青女的妈,是金玉她爹。
冯小羽问解苗子会不会说英语。解苗子说不会说英语,她会说鸟语,能跟川里的鸟说话,要不鹭鸶走了怎么会告诉她。冯小羽继续追问程立雪的事,老太太茫然地看着火盆,开始沉默。冯小羽拿出笔,在本子上大大地写了“程立雪”三个字,推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躲闪着那个本子,如同躲闪着一块燃烧的木炭,嘴里不住地说,我不识字,不识字!
冯小羽收起本子,单刀直入地说,您甭躲了,我早看出来,您就是程立雪。
老太太突然尖叫着说,程立雪在水磨坊自己打了自己的脑袋!
老太太喊出了程立雪的名字,说明了她对这个人物的熟稔。冯小羽不失时机地让老太太谈谈程立雪自己打自己的细节。解苗子说,啊呀,我的头好昏,房子全转起来了!
老太太说着就闭了眼,脑袋靠在椅背上,睡着了一般。冯小羽摸了摸她的脉搏,未见什么异常,那鼻息也还平稳,想起青女交代的“动辄就晕倒”的话,便不再打扰,任着她闭眼。
房子是里外间,里面是解苗子的卧室,床上有简陋的铺盖,棉被倒还干净,褥子却是烂污不堪。那床原本是个很讲究的美人榻,紫檀雕花,一头微微翘起,为的是支应美人的臂弯,现在就势当了枕头,于是整个床就如同医院里的活动床,一头高一头低。这样的床土改的时候大概没人愿意要,太窄又不平,让地主婆子睡这样的床是一种惩罚,再合适不过,倒让冯小羽产生了无限怜悯,真不知解苗子几十年是怎么在美人榻上睡过来的。墙上挂有色彩极其鲜艳的塑料贴画,画上是阳光明亮的早餐餐桌,牛奶、餐巾、刀叉、糖缸,两片抹了半截黄油的面包,一杯插着柠檬片的红茶,几颗散落在盘子旁边的红樱桃……安宁、和谐、富足、幸福,能引起人的食欲,这样的画多在小餐馆的墙上出现,以弥补餐馆气氛的不足。细看,画的旁边有字,是镇政府在重阳节“敬老日”送给镇上老寿星的礼物。解苗子将这幅拙劣的画挂在床前,日日看着,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床头堆着印有“雪碧”字样的纸箱子,箱子的底部被水泡过,变了形,随时可以坍塌的模样。箱子上铺着报纸,搁着罐头盒做的痰盂,罐头盒旁边是一块干得翘了边的糍粑,一望便知至少是半个月以上的物件。一根藤皮编就的拐杖,亮着黑红的紫,反射出润泽的光,华贵含蓄,不露声色地靠在门后的角落里,应该是魏家的留存,贫下中农是不屑使用拐杖的,跟美人榻的命运一样,落到了解苗子手里……
歪着脑袋的解苗子长长地呼了口气,说口渴,要喝水。冯小羽拿起桌上的暖瓶,暖瓶是那种竹编外壳的老古董,拿起来吱嘎响,好像要散架。往外倒水,才发现里面的水冰凉陈旧,问哪里可以找到开水,解苗子说用小铁罐在炭火上烧就可以。找了半天,冯小羽才知道,解苗子说的小铁罐原来是个装了铁丝的罐头盒,和纸箱子上装痰的罐头盒属于同一系列。冯小羽将那个罐头盒半截埋在炭火里,静等着水烧开,解苗子的眼睛随着冯小羽的举动而动,带有监视的意味。冯小羽夸赞解苗子的毛背心和绣花鞋漂亮,解苗子很得意,用手摩挲着衣服说是张保国媳妇给她织的,张保国的媳妇是好媳妇,贤惠、仁义,常想着她,做了好吃的就给端过来。又说脚上的鞋是青女做的,青女会绣花,她原本穿皮鞋,金玉爹一死,没人给买皮鞋了,只有做鞋穿,她从脱了皮鞋至今,脚上的鞋都是青女给做的,她的纸箱里还留了一双水绿的,绣的是莲花,那是她将来要穿着上路的鞋。冯小羽想,这个青女真有意思,当着新政权的干部还给地主婆偷偷做鞋,一做就是一辈子,这些他父亲肯定不知道,青女自然也不会说。
水很快就开了,出来,炭火腾起了灰。解苗子猛烈地咳嗽,脸憋得青紫,冯小羽端下水赶紧给老太太捶背,看见桌上摆着一本英文版的《圣经》,书的边角已经磨烂,她好奇地拿起它来……
解苗子说,你不能动那个,那是非常神圣的。
解苗子用了“神圣”这个词,使冯小羽想起了许忠德的“Good night”,这些语言的积累,应该不是一天两天。
削土豆的女人端着一碗烂面进来了,来给老太太送饭。解苗子见女人进来,眼神里流露出感激和巴结,赔出笑脸双手接过碗来。女人见冯小羽还没有走,解释说解苗子属于无儿无女的孤寡户,镇上规定,由她负责老人的日常起居,当然,也由她领取政府给老太太的基本生活费。女人说,现在啥子都要钱,镇上给这点儿钱连嘴都顾不住,谁摊上这样的事谁倒霉。言外之意她伺候解苗子是很义务、很雷锋的。
解苗子在女人跟前现出的感恩之情让冯小羽心里很不自在。
女人对解苗子说,这几日忙,没有弄菜,凑合吧!
冯小羽听得出,女人的话是说给她的,女人也知道这顿饭让外人看见了寒碜。看冯小羽正在翻《圣经》,女人没话找话地说,一本破书,整天翻,装得跟真的似的,其实她连自己的名字也识不得。
整天翻的“破书”却是英文。
冯小羽望着衰弱无力的解苗子,望着那碗粗劣简单的烂面,心里陡地冒出许多酸涩。许忠德说得对,还是尽量不要打搅她为好,甭管她是解苗子还是程立雪还是谢静仪,她是谁真的就那么重要?
解苗子吃了几口就停下了筷子,女人把碗朝解苗子跟前推了推说,再吃些,不要天还没黑又喊饿,我那儿还有一大家子人,没有那多时间专伺候你!
解苗子摇摇头,表示实在不想吃了,娘儿们也不再坚持,端上碗就走,回身对冯小羽说,在早老婆子吃饭可不是这样,有丫环站在后头给打扇,熏炉里终日点着檀香,吃的是人参汤燕窝粥,整天的鸡鸭鱼肉,就跟现在城里的县团级干部似的,都让肉汤给泡酥了。老天爷对谁都是公平的,人就那么大点儿福分,早享了晚没有,晚享了早没有,谁也别指望着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你说是吧。
看着这个敷衍了事的女人背影,冯小羽有点儿讨厌,一顿饭,连来带去没有五分钟,简单得如同饲养猪狗,也亏得她还有脸说这样的话。冯小羽将带来的奶粉用罐子烧的开水冲了,趁热递在解苗子手里,又将核桃馍打开,放在她的旁边。解苗子没有推辞,咬了口点心,小心地品着,出神地凝视着碗里乳白的液体,那神思分明已经走得很远。许久,她说,这是宁羌王家的核桃馍。
冯小羽说,难为您还记得,到今天,它还是宁羌的主打食品。
解苗子说,我爱吃。
冯小羽说,我听说校长谢静仪也爱吃,回回让人从宁羌往这边带。
解苗子说,都变了,就是这个味道没变。
冯小羽说,您尽管吃,这里还有,吃完了改天我再给您弄来。
核桃馍实在不是什么名贵吃食,现代年轻人谁也不肯光顾它了,宁羌山地盛产核桃,核桃馍是清油碎核桃和面,做成小饼,用炭火烘烤而成,比城里的芝麻烧饼更酥软香脆。在汉堡包们飞快发展的今天,城里对核桃馍多失了兴趣,不再问津。在这里,在大山深处的青木川,在解苗子的生活中,核桃馍仍保留着它的鲜活,保留着它的魅力,这是让冯小羽没有想到的。
一块核桃馍,使解苗子的眼神变得活泛。她说,我以前经常吃。是金玉她爹托人从宁羌买来的。
问及“金玉的爹”,解苗子说,都叫他响马,其实他是民团司令……民团……是民兵,有排长有连长,也打仗也种田,有人暗地里害他,把他往悬崖边上推,他就掉下去了……脑袋烂了……死时连口核桃馍也没吃上……核桃馍,我一辈子也不要吃这东西!
说着解苗子将手里的馍扔到脚底下,用绣着石榴花的鞋使劲儿碾。
老人态度瞬息的转变让冯小羽措手不及,她赶紧将剩下的点心包起来拿走,不料解苗子说,我还要吃,我要把它们都吃了,一个不剩!
冯小羽想,老太太是糊涂了。
院子里有人争执,从窗户往外看,是许忠德与红头发青年在论说,红头发正把一嘟噜东西用绳子往井里放。许忠德让红头发把绳子拉上来,红头发不干,许忠德朝红头发踹了一脚,红头发很不情愿地嘟囔着,嫌许忠德管得太宽,红头发说豹子钻山,猴子上树,各有各的手段,各有各的路数,谁也不要学谁,谁也不要干涉谁。许忠德说,少干些坑蒙拐骗的勾当,多积点儿阴德,不要让人家戳脊梁骨!红头发不听,照样将绳子往下放。许忠德气得将绳子头抢过来,全扔进井里。
红头发说,你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许忠德说,让你长记性。
红头发说,东西也不是我的,你让我怎么交代。
许忠德说,该怎么交代就怎么交代!
红头发说,我是靠这个挣钱。
许忠德说,挣钱也不能走歪道,想想你爷爷是怎么死的!
红头发说,我爷爷是让魏富堂杀害了的,他差一点儿算了革命烈士。
许忠德说,在魏家大院里说这话你不怕报应?你爷爷是抽大烟,抢人!
红头发说,我也没抢人。
许忠德说,跟抢人也差不多了。
红头发不甘心,仍围着井边转,许忠德说,挺大个人,什么营生不做,学了一身坏毛病,明儿个把个红脑袋变回来!
红头发说,这是新潮。
许忠德说,新潮?你能新得过魏老爷?人家40年代就玩汽车,你这算个屁!
红头发说,魏老爷新潮得把命也新没了,人各有志,我对汽车没兴趣,我只对钱有兴趣。
许忠德说,滚!我再看见你在井边转悠,连你一块儿塞进去!
红头发说,杀人偿命!
许忠德再没理他,拍着手上的土,朝解苗子住处走来。冯小羽觉着,这个许忠德,在某种程度比镇长李天河还厉害。
许忠德进来对冯小羽说,下午没见你在街上转,我猜你就在这里。见解苗子在吃核桃馍说,不能都给她,不知饥饱,见了好吃的管不住嘴,今年过年,吃了两碗饺子,差点儿没撑死。
解苗子接口道,那是有人下了毒!
许忠德说,哪个给你下毒?害你有啥子用嘛。说着将那些核桃馍包了,要放到匣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