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兵也非要跟着参谋主任走,说带上他们,主任的吃喝拉撒睡,自己全不用操一点儿心,他们绝对是训练有素的老兵,会把主任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孙营长说他给二舅挑的两个兵,本事好生了得,一个是镇上澡堂的伙计,搓澡推拿全在行,还有修脚手艺,更绝的是还会说书,刷子一拍,张嘴便是“穆桂英戏擒杨宗保,魏司令招亲华阳镇”;另一个是松树岭挖药的药工,熟悉山林,懂得草药,秦岭山的沟沟岔岔,纵横交错,匪兽频出,真有不测,跟着他能躲能藏,保准性命无忧。两个亲兵都是能吃苦,有本事,用得着的人,有了他们,许忠德闲时想听《吕布戏貂蝉》就听《吕布戏貂蝉》,想听《赵匡胤千里送京娘》就听《赵匡胤千里送京娘》,绝不会寂寞;万一有什么头疼脑热,有了红伤蛇咬什么的,不用吩咐,药工就会把治病的药找来。这两个人是他百里挑一给二舅挑出来的,他绝对知道什么样的人有用,什么样的人没用。
许忠德还是不要,说他既不爱听“千里送京娘”,也不会挨枪子儿遭蛇咬,他就想利利索索的一个人,他不愿意跟台上的戏子似的,扯些个打旗呐喊的龙套,走到哪儿呼呼啦啦打狼一般。孙营长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二舅你怎参不透这些龙套的意思,他们当了你的龙套就顶了丁,家里也少了丁税,魏老爷的壮丁抽得狠,三抽二,老少不论,谁都愿意给当官的当护兵,当了护兵不用出操,就在镇里转。当官的命值钱,不会出去打仗,当官的不打仗当护兵的就不打仗,这两个人虽然只是小小的二等传令兵,都是屋里的重要人物,一个是独生子,叫沈良佐,一个是四个孩儿的爹,叫王成……
许忠德说,又是搓澡的又是挖药的,魏司令的队伍里真热闹。
孙营长说,不热闹怎的叫民团哩!
现在两个二等传令兵,搓澡的和挖药的,独生子和孩儿爹,背着长枪,人五人六地跟在少校参谋主任后头,神情比少校还少校,昂首挺胸走进了富堂中学。
富堂中学门口有大槐树,有宽广的门,迎着门是大礼堂,白石头立柱,巴洛克式的浮雕,高高的落地大窗。这座建筑一开青木川建筑的先河,让山里的百姓大开了眼界。如此考究的厅舍,别说在汉中,就是在西安也是少见的。大礼堂和教师办公楼,是校长谢静仪从上海请来工匠修建的,1945年始建,1947年竣工,整整建了两年。新建的礼堂典雅端庄,体现着高台教化的神圣,许忠德踏上礼堂那光滑宽敞的台阶,不自主地产生一种天将降大任的使命之感,高大的廊柱催动着他的血朝上涌,使他想到“国家栋梁”这样很神圣的词汇。他记得,礼堂奠基那天,他和青木川几个将到成都读书的青年后生站在未来礼堂的基址上,由魏富堂给他们披红戴花,鞭炮声中,谢校长给他们每个人送上魏老爷的馈赠——沉甸甸的一个包,那是他们一个学年的费用。魏老爷许诺过了,来年用学习成绩单换取下一年的资助,考得好的格外有奖。
虽然得了魏富堂的救济,但许忠德心里感激的还是谢校长,没有谢校长的动员,没有谢校长的劝说,魏富堂会拿这笔钱又买了枪,扩充了他的民团。魏富堂喜欢枪,也买了不少好枪,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如果让魏富堂自己来掂量,枪比学问重要,有枪就有了一切,学问再大,人家的扳机一扣,照样得闭眼倒地,屁事不顶。可是魏富堂听从谢静仪的话,谢校长那不紧不慢,慢条斯理的平和语气,甭管说什么,都如清凉的风,使魏老爷满身的躁气和粗野在瞬间土崩瓦解。魏富堂说,谢校长是有文化,见过大世面的人,她是真心实意为了青木川好,对谢校长的话,我魏富堂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谢校长说青木川要盖学校,就盖学校,谢校长说要资助青木川子弟上学,就资助上学,魏富堂对校长的指示不打一点儿磕绊。谢校长跟魏富堂说话从来是直截了当,有时话说得很难听,魏富堂也不恼。谢校长说魏富堂的钱是卖大烟挣来的,不是干净的钱。魏富堂用这钱盖了学校,资助了家乡子弟,这钱就是清水一般的净了。
施秀才说,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世间的物件都是相生相克的,火怕水,水怕土,一物降一物,天地的安排,公允之极。魏老爷在青木川虽然顶天立地,却有能管住他的人,这个人就是谢校长。
许忠德走进学校,操场上正打篮球的学生们都停止了活动,他们惊奇地看着不同凡响的几个人,目光随着许忠德转。几个年纪大的学生认出了他,高声地喊叫“许老二”、“许老二”!许忠德向他的小师弟们挥了挥手,学生们受了鼓舞般,一齐大声喊“许老二”。
亲兵沈良佐,就是搓澡的,将枪一端,枪栓哗啦哗啦一通扳弄,拿腔拿调地喝道,小的们退下,休得无礼!
许忠德一愣,以为沈良佐要说书,他赶紧打住沈良佐话头,让两个传令兵到校门外等待,说到晚上睡觉以前都没他们什么事了。两个也乐得出去,一个说骑二旅的长官要去洗澡,他得回去照应;一个说要到林子里挖些猪苓,最近集场上的猪苓价格看涨。
许忠德说既是这样大家还是各自方便的好,自己到学校来是看望校长,不必这样死死活活地相跟着。
两个兵走了,沈良佐临走还没忘了给学生们下命令,让“孩儿们继续操练”!
学生们哪里肯散,嘻嘻哈哈一阵哄笑,再不打球,有的过来摸许忠德的衣裳,有的问那扣子是不是铜的;还有的要摘他的大盖帽,如一群淘气的猴子将少校主任团团围住。许忠德紧紧护着腰里的枪,急不是恼不是,尴尬极了。
黄金义抱着一摞作业本路过,将孩子们喝住了。黄金义看着全副武装的许忠德说,穿得这样整齐,是不是来给学生们训话?
许忠德立刻满脸通红,说他昨天才回来,现在来看望校长。黄金义问许忠德还走不走。许忠德说肯定要走,学业还没有结束,他跟学校请了一个学期的假,是魏老爷把他叫回来的。黄金义问成都形势怎么样。许忠德说乱糟糟的,街上净是兵。黄金义让许忠德晚上到他的宿舍来聊聊,他很想知道山外头的情形。
上课铃响了,黄金义向教室走去,回头对许忠德说,晚上我再约几个老师,咱们聚一聚!
许忠德说一定过来,又问校长最近可好。黄金义说校长就在她的办公室,身体不太好,人有些消瘦。
许忠德来到校长室门口,小学生一样喊了报告,里面有柔和的声音让他进去。推开门,校长谢静仪正坐在藤椅上看书,桌上瓶里插着几枝隔年的干苇花,一杯清茶,在铺着花格桌布的小桌上悠悠散着热气,为房内增添了些许温馨。见许忠德进来,谢校长高兴地站起来,招呼他坐。许忠德不失时机地敬了礼,竟然也敬得有模有样,无可挑剔。校长问他成都学校的情形,问他的学业,他一一回答了。他一动弹衣服就响,把他窘得脸色通红,浑身冒汗,坐在那儿手脚没处放。好在校长对他这身装束视而不见,并不关注,只是笑眯眯地歪着脑袋看着她的学生。许忠德谈到了回青木川的初衷,想得到校长的支持,校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淡淡地说,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你回来未必好,他们没回来也未必不好……
等于是什么也没说。
校长的屋里有淡淡的药香,墙角小泥炉上正煎着中药,药汁还没有沸腾,干枯的草药浮在水上头还没有完全浸透。许忠德问校长是不是病了,校长说也没什么大毛病,最近胸腹胀满,常常的多梦,夜里睡不踏实。许忠德说煎药这样的事情可以让学校杂役来干,校长不必自己亲自动手。谢校长说,煎药是件安神养性的事,她不在乎喝那碗苦涩的药汤子,她在乎煎药的过程,看着棕红的药汤缓慢地在砂锅里翻滚,不动声色地将草的精气神一一滗出,渐渐地变稠变浓,人的心也静下来了。谢校长说着用小细茶壶给许忠德倒了一杯茶,说是北平吴裕泰的茉莉花茶。许忠德知道谢校长祖籍北方,和故乡的联系也只有这花茶,每天早晨校长的第一件事就是喝茶,这已经成了习惯。每天早晨的阳光带着窗外紫藤的绿阴洒进房间内,校长都会坐在藤椅上慢慢品着茉莉花茶。茉莉花的香气和紫藤的香气浸润着校长的小屋,浸润着书架上一本本厚重的烫金洋文书,那情景真是一幅好看的画。谢校长喜欢在喝茶的时候叫学生到她的房间说话,有时候还让他们品尝点心。无论花茶还是点心,于山里的孩子们来说,都是很细腻的东西。大家都羡慕谢校长,觉得这样的日子才是校长应该有的日子,才是读书人追求的日子。在孩子们零零碎碎的梦中,常常也梦见小点心,梦见花茶和有桌布的小桌,梦里的主人当然不是校长,而是他们自己。
许忠德的记忆中,谢校长来青木川以后再没出过山。校长来青木川好像很随意,好像是兴之所至,说来就来了,就停下不走,并且心安理得地住下来,当起了教书先生。他记得很清楚,校长来的那天他正和大伙用石头平整镇街有限的道路,好让魏老爷的汽车行驶起来少些颠簸。他一抬头远远看见校长骑着马和魏富堂走进了青木川,校长披着葡萄紫的披风,由远到近,夺尽了修路人的眼光。见到光鲜清丽的谢校长,不少人以为魏富堂又娶了新夫人,那时魏老爷的夫人大赵和小赵已经离开了,魏家内宅正空虚。
在众人的目光下,魏富堂在自家门口搀着谢校长下了马,进了魏家大宅。人们从魏老爷谦恭的态度上猜测,这一定是魏老爷新娶的洋派夫人,看魏老爷那副小心的模样,这个夫人是有来头的,其来头之大,远在进士门第的大小赵之上。
魏富堂与谢校长的关系一直是个谜,这个问题青木川人众说纷纭,之所以莫衷一是,是因为魏家大宅厚重的大门一关,里面发生的事情是谁也看不到的。谢校长在魏家住了两年,据“青川楼”厨子张海泉说,他给魏老爷送肘子,亲眼看见过魏老爷跟谢校长在一个桌上吃饭,那情景完全跟两口子一样,对谢校长是魏老爷的新夫人,他没有一点儿怀疑。
谢校长在魏家大院住下来后,第一个举动是撤了施秀才的学馆,将文昌宫改了新派学校,自己画图样,着木匠做了成套桌椅,制了黑板,然后挨家挨户动员孩子们去学校读书。施秀才的私塾教授的只是镇上几个家境富裕子弟,新派的学校却是要求所有适龄的孩子都去上学。青木川的穷人没人愿意让孩子去瞎耽误工夫,动员了几天,除了跟着施秀才念书的三五个学生外,只动员来两个学生,有一个还是拉着两只羊来的,上学兼顾放羊,穷人家的孩子,不能坐在那儿让时间白白地流过去。校长去各户家访,乡民们表现十分冷淡。魏富堂知道了情况,就派了一个班,拿枪逼着,押解俘虏一样把孩子们从家里抠出来,押进教室。不大的教室很快坐满了学生。像许忠德这些跟着施秀才读过几年,有一定基础的,另加了数学、几何、历史、国文,课本都是让魏富堂从汉中购来,又高薪聘请了先生,一时文昌宫内书声琅琅,成了正规学校。老师在课堂上讲课,窗户外头有兵背枪站岗,谁也不许私自走动,不许半截逃跑,老师讲课时学生连茅房也不让上,个个规矩坐着。谢校长里里外外随时监视,虽不比背枪的厉害,也是一样的不肯通融。施老秀才说,谢校长有本事,愣是把一群马蜂拢住了,比我打手板子效果显著。
魏漱孝的爹魏富明是魏富堂的本家,魏富明家生活穷困,加之本人脾气牛犟,便活得很没人缘。校长动员他儿子去上学,魏富明说家里农活重,连嘴也顾不上,把娃儿们都弄去念书,顶不得饭吃,没啥子用!校长说读了书才能当明白人,当了明白人就有了挣钱养家的本事。魏富明说,明白啥子哟,将来就是天上下纱帽,也下不到我们这样的人头上。校长说娃娃去念书,学费全由魏老爷负担,不要交一文钱。魏富明让校长不要抬出魏老爷压人,儿子是他的,不是魏老爷的,他不让儿子念书,一百个魏老爷动员也不行。
校长还要说什么,魏富堂让孙营长把魏富明五花大绑绑了,说魏富明不把孩子送学校就把他关进地牢。魏富明院里一阵骚乱,魏家生病的婆婆从门里奔出来,抱着儿子的腿死活不让带走,几个娃儿哭成一片,喊爹喊妈声声凄惨,魏富明的老婆直挺挺地横陈在门口,以死相抗。哪里是送孩子去上学,分明是捍卫一个家庭的生死存亡。
末了是孙营长朝天打了一排枪解决了问题,大的小的立刻住了声。
牛犟的魏富明还是嘴硬,说就是打死了也不让孩子去读那龟儿子的鸡巴书。魏富堂说,不让娃儿上学就关他!
魏漱孝的爹在魏老爷的烟库里整整被关了十天,烟库是座半地下建筑,为防潮防盗,全用水泥建筑,厚铁门一关,里面比牢房还牢房。魏富堂释放魏富明的条件很简单,什么时候答应送娃儿去上学,什么时候放他出来。家里的地荒着,老娘病着,老婆终日地哭,魏富明再倔强,也倔不过日子,十天后只得答应把儿子送学校去读“龟儿子的鸡巴书”。有了爹的屈服,魏漱孝才得以走进教室,一直念到中学毕业,他的成绩名列前茅。要不是娶了媳妇,生了儿女,还能一直往上念……1950年民主选举,那些委员的名单都是魏漱孝一个一个抄在大红纸上的,他虽然不是委员,但是比委员还神气,人们围着他,看着他写字,夸他有文化,那会儿他心里感念的只有魏富堂。没有魏老爷的枪逼着,没有那座后来被人们反复控诉的“地牢”对他老子的关押,他不会去读书,当然也就没有当众写字的风光。对抄写委员名单,魏元林有不同看法,魏元林一直坚持名单是他抄的,魏漱孝不过是站在旁边帮着抻纸,并没有实际操作。但魏漱孝说名单绝对是他抄写的,要不他不会有那种当众写字的神圣感觉,并且将这种感觉记了一辈子。
魏漱孝的爹对魏富堂关押他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忘记了关押的初衷,只记得关押的事实。枪毙魏富堂的罪证之一是“私设牢房,关押迫害革命群众”,魏富明的证言很是起了作用。“文革”时候,魏家大院成了阶级教育宣传基地,许多外地革命群众坐着大汽车跋山涉水到这儿来接受教育,每每看到地牢,听到老眼昏花的魏富明站在地牢口的控诉,无不激动得喊口号,要打倒土匪恶霸魏富堂,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魏富明外表老眼昏花心里却不老眼昏花,在一遍一遍不断重复,不断完善,不断加工,不断精彩的控诉中,他从没提过一句魏富堂关押他的原因,革命领导小组的人也不让他提原因。那样一来,接受教育的效果会大打折扣,群众就不会喊口号了,就不会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了。为了坚定魏富明的宣讲信心,领导教育他说,魏富堂关了你没有,关了,这就是事实,魏富堂为什么能关你,因为魏富堂是恶霸,是我们的敌人,现在为什么没人能关你,因为你是国家的主人……魏富明想,让魏富堂关押的事的确没有妄说,就心安理得,理直气壮地讲解了。那时候魏富明每接待一拨参观者,也就是说他站在地牢前每控诉一次,给他记三分工,一个壮劳力每天的报酬是十分,魏富明的接待量十分饱满,他挣得远比青壮小伙多,魏富堂十天的关押,使魏富明受益匪浅。
很快,谢静仪的学校越办越有声色,方圆十里八乡都知道青木川有了好老师,好学校,四川、甘肃的家长也把孩子送了来。学生越来越多,文昌宫容纳不下了,谢校长就撺掇魏富堂盖学校。魏富堂也不含糊,拿出当年大烟收成的七成,让校长使用,资金雄厚,学校就盖得很有气魄,加之女校长的眼力、见识,愣在深山老林里弄出了一片不同凡响的建筑,让谁见了都不能忘却。学校落成后谢校长立刻从魏家大院搬了过来,在这座带游廊的木头小楼上,为自己辟出一个精致套间,精心布置,有种寻到归宿的满足和舒展。
穿着少校军服的许忠德跟校长说了不少话,他将重要的留在了最后,他提到了在凤凰山遇到的女子。他认为这样的事情,作为同样山外来的校长,应该知情。可是谢校长对这件事情表现淡漠,许忠德在谈及那个女子用英文骂人的时候,校长只是淡淡地说了个“是吗”,再没有接续下去的意思。许忠德强调说,凤凰山袭击解放军,肯定与山上女人有关,不知是哪里来的,该不会给青木川带来麻烦吧?
谢校长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许久,自言自语地说,藤萝花谢了,明年不知还能不能开。
许忠德揣摩不透校长在想什么,总觉得校长的话说得怪。
炉子上的药锅潽了,许忠德赶忙蹲下去抢救,军装妨碍了他的举动,将一锅药汤洒了许多。校长说,这个衣裳不适合你,你还是穿长衫好看。
打那以后,许忠德再也没穿过那套军服,魏司令跟他发了几回脾气,也还是不穿。有时候实在抗不过了,打出谢校长的旗号,魏富堂也不好再说什么了。那身衣裳一直塞在箱子里,让虫子打了眼儿,在有布票的年代变了形式给儿子们改了,那双蹩脚的靴子“文革”的时候主动交了出去,换了一场批斗会,几顿暴打,半年牛棚。造反派还追问德国撸子的下落,他说跟魏富堂的枪械在1950年一块儿交了。造反派不信,派了十几个人来抄家,将屋里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连墙缝都拿通条探过了,什么没找着,算是桩疑案挂着,将许忠德定为土匪残渣余孽,属于坏分子系列。
当然,命是保住了。
3
根据李天河镇长的安排,许忠德领着冯小羽仔细游走了青木川。关于1949年回乡的事情,是在冯小羽不断的追问下,许忠德极不情愿地说出的。冯小羽问许忠德回到青木川后不后悔。许忠德说,后悔啥子哟,人一辈子许多事是悔不起的!谢校长那样的学问到山里都没有悔,我一个山里娃子有啥悔的。
冯小羽说,当年若不回来就不回来了,回来了就成了“运动员”,和土匪恶霸相提并论,运动来了,回回都要被运动一番。
许忠德说,被运动是以前,现在我是政协委员呢,也有了参政议政的权利,政府尊重我,该知足了。唯一遗憾的是对唐朝逃亡皇帝的研究,只能留待下辈子了。
说着话,他们走进了青木川中学,冯小羽看到了那块“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的石碑立在礼堂的前面。石碑很残旧了,边缘被敲打得很不齐整,只是字迹还清晰。许忠德说石碑“文革”时候先是被砸,后来拉去垫了茅房,去年才从厕所挖出来。让它重新立在这儿,是现任校长的主意。
青木川中学在大兴土木,这里那里堆着沙土砖头,泥水满地,卷扬机、推土机轰轰地轰鸣。一片嘈杂中,许忠德饶有兴致地指着碑旁边的树说是谢校长亲自栽的,冯小羽问是什么树,许忠德说是桂树,桂是吉木,校长盼的是青木川的学生们能攀云折桂,成为国家栋梁之材。冯小羽从来没见过这么高大的桂树,许忠德说是谢校长让魏富堂从汉中留坝的紫柏山移过来的大树。紫柏山有张良庙,冯玉祥、蒋介石都题过字,那里名贵树很多,本不让动一棵,魏富堂是花了大价钱的。谢校长要什么,魏富堂就给弄什么,就是要天上星星,也要想法子给摘下来。
青木川中学现在的校长姓邱,很年轻,听说作家来了,赶紧到礼堂门口来接,将冯小羽让到办公室,又是倒茶又是拿资料,一通忙活。邱校长很热情地介绍学校的基建情况和规划设计,诉说着跑资金的艰难,说虽然钱少,房屋的修缮仍旧要依着当年谢校长的设计风格,不破坏原本的风貌,体现出青木川中学独特的文化内涵……
教师办公楼是当年学校重要的一部分,现在还在使用,邱校长的办公室也是当年谢校长的办公室,是整座楼房位置最好最大的。许忠德很仔细地给冯小羽介绍,这里是谢校长放小桌子的地方,那里是书案的位置;这面墙上挂着北平北海白塔的油画,那边几把木椅,是学生们常坐的……冯小羽问谢校长的卧室在哪里,许忠德说在隔壁,原先是套间,现在封了,隔成了两间。冯小羽看墙,果然有门的痕迹,现在的校长办公室中部用书柜隔成里外间,里间有床有桌,是卧室兼办公,外间有沙发茶几,是会议和接待,紧凑而有条不紊。老旧与残破就在这有条不紊中显露了出来,木头的窗棂已经变形,一看便知道那些窗扇根本不可能关严;玻璃污得看不出外面的景色,有光射入,说不清阳光还是月光;墙壁潮湿掉皮,一块块水渍地图一样在上面洇开来,图形地域的变化取决于当年雨水的多少;木地板踩上去吱呀作响,脚步稍稍重一点儿整个楼房似乎都在摇晃……
冯小羽说,这房不行了。
邱校长说,是不行了,早晚要拆,一切都是凑合,关键是资金没着落,那点儿有限的钱先紧着教室和学生宿舍,老师们的事往后搁搁再说。
冯小羽说,房子老了,构造还是很洋气,就是现在,城里有些学校的办公楼也未必赶得上这个时髦,特别是这间南北有窗的房子,宽大得能当会议室用。
邱校长说,从青木川学校盖成那天起,这间屋一直就是各届校长的办公室,从谢静仪往下数,他是第十九任校长,就是说这间屋子待过十九个不同禀性、不同经历、不同心情、不同结局的教育界人士。
说话间,墙洞里钻出只老鼠,老鼠不畏人,如入无人之境般顺着墙溜达。见冯小羽关注那鼠,邱校长说,老鼠是这里的大爷,晚上常常成群结队在楼道里游行,开运动会,比赛谁跑得快。
冯小羽说这房是该拆了,一座危楼,不知什么时候就倒了。
邱校长说,方案提出许多,在镇政协会上就通不过,委员们说了,青木川中学别的房都可以拆,只有礼堂和校长办公楼不能动,当年是请上海人来盖的,巴洛克式的浮雕。
不用问冯小羽也知道邱校长说的“委员们”就是魏家大院门口坐着的许忠德、三老汉、魏漱孝这些人,许忠德在跟前,不便直说就是了。果然许忠德不满地说,哪里拦得住,眼瞅着青木川在旧貌换新颜呢,老房子一座一座地拆,贴着瓷片的小楼一幢接一幢地盖,家家弄得跟澡堂子似的,住在里头不觉得寒碜,还挺臭美,整天在澡堂子里晃来晃去,美什么呀!那座风雨桥,说是低了,要往高里整,上半年设计部门拿来了图纸,我一看,桥板是水泥的,柱子是水泥的,台阶是水泥的,连歇脚的凳子都是水泥的,风雨桥成了水泥桥,大礼堂、办公楼再成水泥的,青木川就不是青木川了,就彻底完了!
冯小羽说,抵制啊,政协就是干这号事儿的。
许忠德说,怎能不抵制,几个人写了个意见交上去了,上头说改,怎么改,水泥桥上假模假式地加了个棚子,把个桥弄得猴儿顶灯似的,说白了还是水泥!现在的人,除了水泥什么也不会使,所以,这礼堂和办公楼干脆就不要乱动,免得嫁接得谁也不认识了。
冯小羽知道,许忠德们护着办公楼和大礼堂不让拆,也是对女校长的怀念,在这个破烂的关不严的旧窗前,曾经坐过一个不俗的女人,那女人改变了青木川一帮穷苦农家子弟的命运,开拓了深山老林土豹子们的视野。女人将她的教养、文化,将她的优雅、从容展示给了山里人,而后无声无息地走了。女人走了,她的信息却留在了这里,准确地说是留在了这间办公室里,立刻冯小羽嗅到了一股微苦的草药气息……
邱校长说他确是在煮中药,神经衰弱,睡眠不好。校长说,住在这间屋里的人无一例外都睡眠不好,半夜里常常突然地醒来,莫名其妙的极其清醒,总想找谁说点儿什么,从被窝里爬出来干点儿什么。
许忠德说,这是校长们住的屋,校长们心里头装的事情多,晚上自然睡不好。
冯小羽走到窗前往下看,没有藤萝架,只有从窗口丢弃的生活垃圾,破塑料拖鞋、没了底的搪瓷盆、葱叶子菜帮子外加一地炉灰,熬剩下的药渣子也面目不清地层层堆积,看得出校长是病得久了。这一切,让她怎么也无法和吴裕泰的茉莉花茶,和小点心,和铺着桌布的小桌,和灿烂的早晨的阳光联系起来。
校长办公室旁边,即当年与办公室相通的卧室锁着,锁上长了锈,看来是许久没有开启过了,从发乌的玻璃往里看,什么也看不见。邱校长看冯小羽对这间破堆房有兴趣,让人拿来钥匙开了门。随着门的吱呀推开,一股灰尘扑面而来,呛得人有些招架不住。满是灰尘的房里堆着许多巨大匾额,邱校长说是学校早先留下的,被老师们弄去当了床板,去年他把这些匾收集了,将来作为校史展览用得着。冯小羽看那些横七竖八的匾,有“培育英才”,有“厦庇群英”,有“提高文化”等等,大部分是民国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三年中附近绅士们送给校长谢静仪的,以魏富堂本人送的居多。而楼下的操场旁边,伫立着学校新立的现代水泥标语,上面用红漆写着“普及教育、振兴中华”。楼上堆房内的和楼下操场边的话语相隔了六十年,内容却是一脉相承的近似。土匪恶霸的理想与今日的教育方针有着不谋而合的沿袭,共同的内涵大概就是那个“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中华文化的大背景了。
冯小羽想知道女校长的卧室是如何布置的,回身寻找许忠德,发现老向导此时正在楼下靠着大石头缸抽烟,他早早地躲了,根本没有进入这个房间的意思。见冯小羽下来,许忠德说那间房里什么都没有,净是土,他的鼻子对尘土过敏,闻不得那个气息。冯小羽说那些匾额的字写得都很好,山里能有这样的好书法真是让人刮目相看。许忠德说青木川是藏龙卧虎之地,说着闪开身子让冯小羽看大石头缸上刻的娟秀小字:
洋洋乎津,乃漱乃濯,邈邈遐景,载欣载瞩。
人亦有言,称心意足,挥兹一觞,陶然自乐。
字迹齐整,一笔一画都极到位,许忠德告诉她,这字是当年的小赵写的。谢校长在魏家住着,见墙上挂着小赵的字,对其中“人亦有言”、“陶然自乐”很是喜爱,让石匠把字刻在石缸上,摆在学校办公楼前头作为点缀。虽然内容跟学校不太搭界,但校长还是很满意。
冯小羽问谢校长是哪一年来的,邱校长说是1945年,这在他们的校史上可以查到。
冯小羽问几月,许忠德说年初,天气还冷,他记得他的姐夫正在堂屋糊灯笼,应该是快过正月十五的时候,他们一些人正在镇街上修路,校长骑着马进了镇街。冯小羽说,地区的学校校长应该由上边教育局任命,谢静仪应该是由宁羌县派下来的了?
许忠德说,校长来的时候青木川还没有学校,是她创办了学校,私立的学校用不着公家派校长。
邱校长说,魏富堂是青木川的土皇上,学校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他可以任命任何人,连他的人民自卫队总司令也是自己任命的。后来自卫队改叫民团,团长也还是他,他委任谁是校长谁就是校长,虽然谢校长没有政府的正式任命,但谁也不能否认她在青木川的实绩。一个城里的女知识分子主动到山里教书,献身山区教育事业,可敬可佩,可惜没有人表彰她。
许忠德说,怎么没人表彰,被你堆在房子里的匾就是表彰,青木川老人们心里都给校长留着地方,时刻想着她,这就是最好的表彰。
一个教师拿着摄像机给搭了脚手架的教室摄像,邱校长让他过来给大家照个合影。许忠德不愿意照,邱校长说作家来了,应该在学校留下影像,学校以前的缺憾是什么资料也没留下。从第一任校长到第十八任,谁也没留下照片,历届毕业生竟然一届也没照过毕业合影,这在城里中学简直是不能想象的。现在他很注意收集资料,包括学校建房、学生毕业、运动会、文艺演出,都要摄像,要让青木川中学一步一个脚印有记录地往前走。
许忠德说,青木川中学以前就没一个脚印,是在天上飞吗?
邱校长知道老头子有意在抬杠,不再说什么。谢校长手下毕业的这些老爷子们很少到学校来,来了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对学校的一切都有看法,都不满意,他们把谢校长当做了尺子,无论什么都是“如果是谢校长就会怎么怎么的”,违背了他们的做法就是违背了谢校长的做法,就是荒腔走板。那个六十年前的女校长对她的学生影响简直大极了!
教室里传来优美的钢琴声,传来志愿者教师王晓妮教唱英文歌曲的声音,冯小羽听那词曲,竟是十分陌生。许忠德说他们唱的是谢校长写的歌曲《青川之风》,这首歌里暗含了26个英语字母顺序,会唱了也就会背了,谢校长是个好教育家。新来的王老师喜欢这首歌,教了孩子们唱,校长留下来的老琴,六七十年了,音色竟然一点儿没变。
《青川之风》在一遍遍重复,王晓妮教得认真,孩子们学得也很努力,一时让许忠德听得有些走神。冯小羽说王晓妮的发音很好,许忠德说没有谢校长说得自然。冯小羽说,大城市的女孩在深山当志愿者,很不容易了。
许忠德说,国家有政策,王晓妮只要在这儿当志愿者够两年,回去不用考试就能上研究生。
话让许忠德这样一说立刻没了兴味,冯小羽问王晓妮正在弹的钢琴是不是魏富堂特意为谢静仪买的。许忠德说是魏富堂为大小赵置办的,由山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进来后从没人弹过,后来被校长拿来用了。冯小羽问大小赵是哪年走的,说是1945年,问校长是哪一年来的,回答仍旧是1945年,问解苗子呢,回答还是1945……
1945,在冯小羽脑海中成了一个挥之不去的数字,关键的问题是这个外来的女校长后来去了哪里。冯小羽向许忠德提出这一问题,许忠德回答是“西去山外,不知所终”。
冯小羽说,怎么可能!
许忠德说,怎么不可能,那时候也没有户口限制,谁想上哪儿都可以。
冯小羽问他知道不知道有程立雪这样一个女子,许忠德摇摇头说,从来没听说过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冯小羽突发奇想,问校长谢静仪和魏富堂的六夫人解苗子是什么关系,今天的解苗子会不会就是当年的谢静仪。许忠德纠正说,解苗子是魏富堂的第五位夫人,不是第六;解苗子的“解”是“解放”的“解”,读作“谢”音,谢静仪的“谢”是“感谢”的“谢”;解苗子是个从不抛头露面,善良胆小的人。
冯小羽说她觉得谢静仪和解苗子就是一个人,这个人叫程立雪。
许忠德说,怎么可能,谢校长大家都见过,解苗子大家也见过,明明是两个人。
冯小羽说她来青木川的目的就是要印证这两个人其实就是一个人。许忠德说冯小羽是把明白的事情往糊涂里整,大凡作家都是这样的,让大家越懵懂越是艺术。
冯小羽不甘地说,“文革”时内查外调,就没查出过谢静仪的来龙去脉?也没查出那个程立雪的下落?解苗子到底是哪儿娶来的,她怎的没有娘家亲戚来往?
许忠德笑笑说,魏富堂死了,他要是不死,或许说得清。
冯小羽说,其实你知道谢校长的结局,就是不说罢了。
许忠德说,冯同志,你不要编故事套我,我这把老骨头可是再经不住敲打了,你还是让我清清静静过几年吧。
冯小羽说,我是搞文学的,文学是什么,文学就是人学,是专门研究人的。
许忠德说,我是学历史的,历史是什么,历史就是真实,用事实说话,要说谁怎么的,就必须拿出证据来。
冯小羽说,一听这话的口气,就知道您是身经百战的老“运动员”了,现在都是什么时代了,社会进步得拨个电话号可以满地球转,那些陈年的老旧也该到了水落石出的时候,干吗还要捂着盖着。
许忠德说,水落了石也不会出。
冯小羽问为什么。
许忠德说,就没有石。
两人说着来到学校食堂后头,在一堆荒草中,冯小羽见到了魏富堂的“汽车”。那是一堆再连缀不起来的破烂,从那堆生满黄锈的烂铁上,根本无法寻觅出“车”的痕迹,只有一条方形的弯曲,可以依稀看出是车窗的一部分。她想不来这堆破烂怎样载着一个呼风唤雨的司令在小镇三百米的街上跑动,成为青木川瞩目的中心。许忠德说魏富堂的车子讲究得很,座子是丝绒的,转盘是化学的,车灯是黄铜的,喇叭是镀金的……又说,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钢铁尚且如此,何况是人。
冯小羽说佘家要请她的父亲去坐一坐,她约许忠德一块儿去。许忠德连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说他和这家人是从不往一张桌上坐的。冯小羽问为什么,许忠德说不是一路人。
4
夺尔的父亲佘鸿雁五十多岁,脑后头扎了一个马尾巴,着一件粗布对襟小褂,蹬一双黄牛底尖口布鞋,整个装扮传统、艺术,又不失新潮,就是到了北京上海,也是个夺人眼球的艺术家。冯明到的时候,佘鸿雁已经早早在门口候着了。佘鸿雁见了冯明,远远伸过手来,将冯明手握住,不住摇晃,没有松开的意思。佘鸿雁的手掌湿漉漉汗津津的,搞得冯明十分的不舒服。看着眼前热情万丈的佘鸿雁,冯明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眉目嘴脸,隐隐地像一个人……佘鸿雁见钟一山在后头站着,又放下冯明去握钟一山的手,同样地拉住不放,同样地使劲摇晃。
佘家人簇拥着冯明父女和钟一山进了院子。院里青石铺地,花木精致,房檐的雕花滴水瓦长满绿苔,游廊的栏柱新刷了红漆,几株荷花,在庭院的太平池里开得正艳,一只画眉在笼子里婉转歌喉。冯明只觉得院子很熟悉,及至拐进二门,看见那直奔厅堂的大长台阶才记起,这里过去是青木川的芙蓉烟馆,是魏富堂利润最高的产业之一。
想起那个直通后面山坡的暗道,冯明径直走到后院,看见地道仍在,壁上的砌石也还结实,几十年过去,竟然没有一点儿改变。冯明还想往深处走,佘鸿雁说里面太潮,没有灯,还是到堂屋喝茶吧。冯小羽看见洞里堆了不少模具,佘鸿雁说都是他没事消磨时间的玩意儿,他喜欢浇铸。
进到正屋,佘鸿雁招呼着家人给冯明上好茶,又端来山上的野李子让冯明尝,说李子虽然个儿小不中看,却是绿色天然,没有农药和化肥。他知道现在城里人买菜都是挑有虫子眼儿的,在城里要想找没有污染的东西真是凤毛麟角一样的稀少,连那空气都是让毒药涮过几遍的。
冯明咬了一口“没有污染”的李子,也没吃出怎样的特殊。他记得,当年的烟馆是作为魏富堂的剥削财产没收,以后拨给了武装部使用,没有作为胜利果实分给个人,不知怎的今日却到了佘鸿雁门下。他想不起来,这个陌生的佘姓和青木川有着怎样的瓜葛,为什么佘家的老祖母偏偏地要见他。
正叙闲话,夺尔搀着一个老太太,颤颤巍巍从后头转出来。老太太白净面庞,满头银发,着一件团花织锦缎夹袄,雍容富态,见了冯明,推开夺尔,紧走两步到了冯明跟前,叫了一声恩人,不容分说就要往下跪,慌得冯明赶忙拦住。佘鸿雁将他的母亲接过去。老太太缓缓落座,接过媳妇送上的盖碗茶,用碗盖将茶叶抿了,很优雅地呷了一小口,举手投足无不显出了大家出身的做派,只让冯小羽想起《红楼梦》里的贾母来。
佘老太太对冯明说,冯教导,我的变化难道真的这么大,竟让您认不出了?
冯明脑中迅速动用所有有关青木川的记忆信息,最终还是摇摇头。
夺尔在旁边忍耐不住,要将祖母的身世相告,被佘鸿雁拦住。佘鸿雁说,先让首长猜一猜,首长会想起来的。
佘老太太指着佘鸿雁说,他叫佘翻身,名字还是三营的刘志飞给取的……
冯明根本想不起刘志飞给哪个孩子取过名,看着眼前时髦的艺术家,只觉得深山里观念并不落后,这个叫“翻身”的山区汉子,与其说是翻身,不如说是翻跟头,一下子折到前头去了。
看冯明想不起来,老太太点着佘鸿雁说,他老子就是李树敏!老子上路那天他出生,是踩着毙他老子的枪子儿来的,跟他老子长得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在我的眼前晃,常常把我吓一跳,以为那死鬼又回来了。
佘鸿雁不失时机地说,土改时候,首长还要把我娘树成《白毛女》典型,我娘也是苦大仇深的人。
一点破,冯明立刻从佘老太太脸上窥出当年“斗南山庄”那个黄毛丫头的影子来,几十年不见,黄毛丫头出落成了“太夫人”,将李树敏母亲的地主婆做派一点儿不落,如数承袭下来。再看站在老太太身后的佘鸿雁,整个一个李树敏翻版,心里就很后悔,早知是这样,真不该来。
老太太是精明人,转了话题说冯明是佘家的救命恩人,没有冯明把握政策,给他们分了田地房屋,他们娘儿俩哪里会有今天。都知道翻身是大土匪的儿子,哪里知道他们受的那些罪,哪里知道他们和土匪魏富堂之间那不共戴天的仇恨。
钟一山听不明白了,插话问道,你们和孩子的父亲有仇恨?
佘鸿雁说,不但有仇,而且是血海深仇,我娘在旧社会是受剥削受压迫的穷人,跟着她的爹,逃荒来到广坪,租了李家的地,交不上地租,把我娘抵债卖进了李家。
钟一山还是不明白这和魏富堂有什么关系,佘鸿雁说他母亲的名字叫黄花,祖籍是镇巴县城。那年打春,他的外祖母说了犯忌讳的话,惹恼了土匪王三春,被铁血营杀害了,魏富堂是铁血营的营长,所以魏富堂与这桩血案有直接关系。冯小羽说,既然用了“直接”这个词,就得拿出证据,不能一概而论。
佘鸿雁说他当然有证据,杀人的是铁血营的,姓石。“镇反”时,姓石的被抓获,他在狱中交代,杀害佘家女人是魏富堂亲口交代的,他完全是服从命令,魏富堂说“杀了她”,他就把佘家女人杀了。
冯明奇怪在揭发斗争魏富堂的时候为什么没提这件事。佘鸿雁代他母亲回答说那时候还没得到姓石的口供,不敢妄说,加上李树敏的关系,害怕还来不及,怕给他们戴土匪家属的帽子,不出头,不张扬,能缩就尽量缩了。但是佘家人与铁血营,与魏富堂势不两立的坚定立场是不可改变的,魏富堂是他们佘家的仇人,这一点他要佘家的后代牢牢地记着。1952年,冯明代表政府枪毙了魏富堂,为佘家报仇雪恨,将他母亲从水深火热中解放出来,让他们获得了新生,这个恩情比天高、比地厚、比海深!几十年来,他母亲的最大愿望就是能再见恩人一面,否则一个心愿总搁不下。这回恩人回到了青木川,是老天安排,也是他老母亲的福气,把心里的话当面说给恩人听,是他们佘家人共同的心愿。
一席话说得冯小羽有些肉麻,但是冯明认为佘鸿雁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老百姓感激的不是他冯明,是共产党。
钟一山不想听魏富堂的故事,让夺尔陪着在院子里转悠。钟一山不欣赏太平大缸里盛开的荷花,却对粗糙的石缸赞不绝口;不欣赏歌喉婉转的画眉,却对装画眉的笼子和那个乾隆年的青花鸟食罐爱不释手。夺尔告诉钟一山,在青木川如果留心,可以找到不少过去的老玩意儿。钟一山说他关注的是唐朝,要是夺尔发现了唐朝的什么,一定要告诉他。
佘家预备了丰盛的筵席,佘老太太因为身体不好,就不陪了。临回房,拉着冯明的手,红着眼圈,说见了恩人的面,她死可瞑目,再没有遗憾。
酒席上,佘鸿雁对恩人冯明反而没了多少话语,说来说去只是两个字“感激”。冯明也觉得别扭,思想常常开小差,仿佛在饭桌上陪他喝酒的不是佘鸿雁而是李树敏。最后,只喝了一盅酒就告辞走了。
冯小羽留下来,是因为佘鸿雁说他了解魏富堂的历史,整个青木川,对魏富堂当土匪的细节,他是知道最清楚的,连那个现在充当导游角色的少校参谋主任跟他比也差着一截子。之所以对魏富堂的土匪经历知情,是因为他是“文革”中筹建“青木川阶级教育展览馆”成员之一,系统整理过魏富堂的反动资料。
交谈中,冯小羽知道佘鸿雁是省机械学校铸造专业60年代毕业生,毕业后分回宁羌县。“文革”期间,全国各地地主庄园都变成了“阶级教育展览馆”,这似乎也成了一种潮流,最精彩的是四川大邑安仁镇的刘文彩庄园。刘文彩庄园展出了地主阶级荒淫奢侈的腐朽生活和对贫下中农的残酷剥削,一时全国的造反派都到大邑去参观。
经组织安排,佘鸿雁也到大邑取了回经,到了大邑以后才知道人家对地主恶霸反动行为的挖掘是多么的深刻,他为青木川没有跟上这个形势而懊悔不迭。刘文彩宅院门口人挤人,红旗飞扬,口号震天,佘鸿雁和他的同伴们在义愤填膺的参观革命群众中排了四个小时队,总算进入了庄园内部。看了也并没有受到怎样的震撼,刘文彩的豪华宅院、汽车、花园什么的,青木川的魏富堂都有。刘文彩的老婆还没有魏富堂多,刘文彩的老婆不是妓女就是村里的穷丫头,魏富堂的老婆可都是正经闺秀,而且个个都比刘文彩的漂亮。魏富堂的硬件不比刘文彩差,可是刘文彩的地主庄园却搞得轰轰烈烈,全国都很有名,青木川的地主庄园则无人知晓,连学校学生造反也想不起到魏家大院来。最重要的差距在哪儿呢?最重要的差距是人家刘文彩的庄园有“收租院”泥塑展览,青木川什么也没有,如果青木川也有“收租院”,那么青木川与大邑安仁镇相比,就毫不逊色。佘鸿雁和他的同伴向革委会汇报了他们的参观学习体会,革委会决定也在魏家大院弄个泥塑“收租院”,以补地区的空白。具体工作由佘鸿雁负责,佘鸿雁是学铸造出身,泥塑和铸造在革命领导看来就是一回事,差不了多少。于是佘鸿雁从甘肃请来一支搞泥塑艺术的“红江山”战斗队,说是数次参加过“收租院”的复制工作,已经积累了相当的经验。但是“红江山”实际一操作,问题就来了,水平太差,他们塑出的魏富堂肥头大耳,坐在椅子上,衣服敞着,嘴咧着,肚子挺得很高,说是表现地主的贪婪与凶残,却更像大肚弥勒佛。魏富堂手下的连长旅长一类,虽然有了三老汉、沈良佐这些模特,却个个塑造得虎背熊腰,做作拿势,与四大金刚无异。非同一般的是魏富堂的少校参谋主任,这个人物的原型是许忠德,计划中要达到“收租院”里“账房先生”的效果。制造中许忠德也被叫到现场临摹了几回,还给照了全身照片,就这,出来的是大头细身,绿脸圆睛,不是主任,分明是庙里的东海龙王。“红江山”造出的老百姓更是表情怪异,胖瘦不匀,龇牙咧嘴,说是五百罗汉更贴切。仔细打问,原来一帮人是塑神像出身,“文革”不能造佛爷了,临时改名“红江山”战斗队,专给各地造主席像。主席像是有一定规制的,姿势也多是固定,造多了熟能生巧,只是来青木川造魏富堂,造他的喽啰、打手,造贫苦百姓,一切要自行设计施工,就露馅了。后来革委会考虑魏富堂收的不是稻谷,是大烟,觉得这在政策上不好把握,闹不好会将青木川的百姓都整成种大烟的烟民,混淆了阶级矛盾,只好作罢,将那些个雕塑好了的“神像”统统搬到观音岩的石窟里去住集体宿舍。改革开放以后,观音岩的香火一下旺盛起来,塑像都是现成的,让它们各就各位就是了。
佘鸿雁塑像没有成功,对魏富堂罪状资料的搜集可是相当丰富。所以,对冯小羽的调查,佘鸿雁多是有问必答,真实与否就是另一回事了。
问到女校长,佘鸿雁说那个女人跟魏富堂绝对有一腿,否则魏富堂不会对她那样百依百顺。谢静仪到青木川来的时候大小赵已经走了,空虚的魏家大院由谢静仪来填充是必然的,她娘亲眼见过谢静仪坐在魏富堂腿上,还见过两人腻腻地亲嘴。至于什么“清白如水”全是校长学生的说辞,他们是想给校长挣些脸面,让她更理想化一点儿。谈及大小赵,佘鸿雁的话语似乎更多更丰富,因为他的娘黄花在李树敏屋里当丫头,对内眷的情形了解更清楚。佘鸿雁说大小赵绝对是悲剧人物,要是有人会写戏,应该好好给她们写一出,保准让观众掉眼泪……
临走的时候夺尔兴奋地对佘鸿雁说,爹,钟老师是博士,日本留学回来的,一个月能挣八千块钱呢!
佘鸿雁说,你要争气,将来出息了也上日本留学,要能挣到八万块就算到家了。
夺尔就问钟一山到日本留学的手续,钟一山问夺尔的学历,夺尔说高中肄业,钟一山不再说话。夺尔知道自己的学历不够资格,就问“县作协会员”管不管用,钟一山说,不管用。
夺尔说,那要是“中国”的呢?
钟一山说,也不管用。
夺尔问为什么,钟一山说,有个电视剧《篱笆、女人和狗》,里头那歌唱得好,“碾子是碾子,缸是缸,爹是爹来娘是娘”,说的就是作协会员不能当学历。
吃完饭,钟一山要跟夺尔再到太真坪去,说夺尔要带他去认识一个跟唐朝有关系的农民。冯小羽笑话钟一山,说在座的所有人都跟唐朝有关系,没有唐朝的爷爷就没有现在的孙子,他在青木川找到了一个小狗腿子。
5
冯小羽最大的收获是从佘鸿雁这儿得到了有关大小赵的信息,这是在历史档案中很难找到的。也亏了他那“喜儿”加“贾母”式的娘记忆还清晰,将魏富堂的第三次婚姻凸现出来。
回到家乡的魏富堂变得谨慎多疑,他吸取了王三春的教训,深居简出,固守深山,从不走出青木川。山外抗日战争进入艰苦的相持阶段,魏富堂在深山老林优哉游哉地过着他的美好岁月,闲暇中的魏富堂还附庸风雅地作过一首诗:
山外青山楼外楼,行人往复任勾留。
哪管中日战争事,闲居乐土度春秋。
诗写了,让秀才仔细改过了,竟也有了文绉绉的味儿,反复吟咏,尚不过瘾,自己用粗笔写了,让石匠刻在办公楼挂匾的位置,显示自己的文化。不伦不类的诗刻在了不伦不类的地方,这便是魏富堂的水平了。有外头来的人,看到魏富堂的诗,指指点点地笑,在司令面前并不掩饰他们在文化上的优越,于是魏富堂知道自己还“差得远”。
给魏富堂最大的触动是他父亲的死,卖油的老魏晚年称得上是荣华享尽,寿终正寝,丧事办得规模宏大,空前绝后。魏富堂所有亲兵都戴了孝,附近乡村都送了挽幛,魏家堆放的纸人纸马,花圈挽幛,从灵堂一直排出院落,占满了青木川一条长街。和尚、道士轮番诵经,经声绵绵不绝,更有本地哭嫁哭丧的专业人士唱丧歌《黑夜传》,音色嘹亮哀婉,如涌动中异峰突起的大浪,将丧事一次次推向了高潮。整个丧事在青木川大办七天,孝子以外,老秀才施喜儒是魏家过事的主要人物,从魏老爷子病重选吉地到倒头点主出殡,安排礼仪筹划日期,无不是秀才一手操办,魏富堂对施秀才的酬谢是一根金条二十亩山场。
但最终,魏富堂与施秀才却是以不快收场,秀才发了秀才脾气,退回了金条地契,这在当时确非是一般人能说得出做得出的。穷秀才有穷秀才的骨气,有着文人难拿的顶真和穷酸,他不在乎势力财产,他在乎做事的原则名分。究其原因,是魏老爷子墓碑戴令牌的问题。魏富堂以为,以他的势力和影响,他的父亲想修什么样的墓碑就修什么样的墓碑,甭说令牌,就是金龙绕柱,日月齐天,他要修谁敢拦?但秀才不干了,说魏富堂这样做是坏了乡规,遭人背后唾弃,超越了规制,魏老爷子坟前纵然跪了石羊石马,竖了石头牌坊,戴上高大令牌,也是不算数的,只能让亡人在阴间不安,背着虚名不得托生。魏富堂的意思是让秀才给个方便,睁只眼闭只眼,跟乡亲们通融一下未尝不可。秀才一听火了,说士可杀不可辱,拿一根金条二十亩山场买个令牌,魏富堂这样干不是欺负他施喜儒,是欺负青木川的老百姓。秀才的宣传工作做得很好,没有半天,青木川的男女老少都知道了魏富堂要给卖油的老魏修令牌碑的事情,都觉得好笑,说土匪的爹戴着老爷的帽儿,那帽儿怕要戴歪了哟。
势力归势力,拗不过习惯,魏富堂终于明白了在青木川给他爹修令牌碑根本不可能,心里恨恨的,不能说什么,但总是个心结。父亲没戴上令牌,他不能也戴不上,他将来不能跟父亲一样,碑顶上光秃秃的,像个和尚。他下定决心,自他而始,魏家的墓碑顶上要有雕刻精致的帽子,要辉煌、要高大、要受人景仰,要绝对的与众不同。这是什么,这就是根基。
魏家缺的就是这个。
改换魏家门风,改变遗传,他的后代再不能是个走街串巷卖油的,再不能是个扛枪钻山的响马,再不能是个贩卖大烟的草莽。他的后代得知书达理,得斯文高雅,得有名望地位,最不济也得像他的外甥李树敏那样,成为县一中的高才生。
他的女儿魏金玉聪慧漂亮,但毕竟是个女儿。他需要的是儿子,需要堂而皇之的魏家继承者,并因了这继承者的改变而使魏家门风大振,再无人能在背后称其为“土匪”,再无人能站在门口指着头顶的诗嘻嘻哈哈。
品种的改良得从根上改,女人的选择是极其重要的。
这就引出了以后的大赵小赵。
1941年,魏富堂破天荒离开青木川,上了西安。
魏富堂走得隐秘,没有谁知道他到哪里去了,知道底细的就是他的几个磕过头的弟兄。作伐的是在广元买枪的老乌,这次是在西安买女人。
西安是魏富堂一生唯一进过的大城市,那是他到过的最热闹最文明的地方。他带去五十根金条,一百两烟土,还有大量的绸缎细软,用四匹骡子驮进了西安城。魏富堂进了城,沿着南院门径直往北,走到鼓楼底下,抬头仰望,楼阁高立,落霞流丹,自是山内没有的气势,霎时有些气短,不敢停留,低着头跟着老乌直奔莲湖巷赵家而来。赵家是西安世家,祖父辈做过内阁学士,门楣上“进士及第”的匾额照耀得半条胡同都很明亮。到了西城,一问长安赵家,大人小孩都知道是挂金匾的人家。
魏富堂就是冲着这块匾来攀亲的,在青木川,他缺的就是挂匾的门楣,缺的就是金光闪耀的亲族。钱他有的是,可是光有钱不行,人们外表敬重他,服从他,而内里却如乞丐一样地小瞧他,再怎么折腾,他也跳不出那个卖油的出身和草寇的经历。和“进士及第”的赵家攀亲与娶朱美人不同,朱美人跳上马随他而去,简单直接,率性快捷,虽然照样能生儿育女,中间毕竟少了些什么。赵家是世家,赵家的千金是名门闺秀,魏富堂一切得按规矩进行,不能草率,不能露出山野的粗鲁无知,将来生出的儿子从根上是用规矩制造出来的,每一个环节都无可挑剔,把施秀才那些龟儿子们的嘴牢牢封死!
老乌事先已打点妥当,魏富堂出山迎亲,不过是走个形式,但魏富堂对这个形式很看重,做得很认真。
宣统皇上倒台多年,时代换了民国,1941年的赵家,实则早已没落,门口虽然挂着光绪年间的匾,内里一切都是虚的。三进的院落从后头拆着卖,卖得所剩无几,生计的来源全靠赵家二爷卖字维持,日子过得万分窘迫。让窘迫中的赵家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块空洞的“进士及第”竟然引来了秦岭的山大王……老乌单独来过几趟,对赵家说男方是山里做土产生意的财主,正经耕读人家,屋里有数百亩水田,十几架山场,每年仅党参的收获就得用百十担子往外担。赵家姑娘嫁过去,绝不会让姑娘受委屈,过门就当家,就当夫人供着。乌管家说得好,魏家老爷跟赵家结亲是为了改换门庭,让魏家的后人也能读书识礼,出些个状元榜眼探花;一下娶姐俩,是怕一个到山里孤寂想家,反正在家就是姐俩,嫁过去还是姐俩……
赵家人对十几架山场、数百亩水田没有概念,只是知道很偏远,很有钱。哥哥们有些犹豫,嫂子们却迫不及待,说姑娘大了不可留,留来留去成冤仇,两个小姑子大的二十五,小的二十三,已经不是一掐出水的嫩豇豆,不能再耽搁了,再耽搁就成了干菜。
赵家的父母都已过世,当家的是二儿子,人称二老爷。赵家大老爷抽大烟,烟瘾极大,一天抽四个泡,没时没晌永远卧在烟榻上。在老乌来提亲的前两天,赵家刚刚将后院的厢房售出,厢房售价两百块大洋。这两百块大洋要为大老爷换取烟土,为二老爷赎回御寒的棉袍,要买过冬的煤炭,要维持赵家上下十几口人的肚子,至于两百块花完以后再如何计较,那是太遥远的事情了。后院厢房是赵家姐俩的住房,小姐们的住房已经售出,就是说,两位小姐不嫁也得嫁了,是哥哥们的无能,也是嫂子们的绝情,在这家计艰难的时刻,谁也不愿意养活两个白吃白喝,一天到晚无所事事的小姐。
赵家兄弟一咬牙,答应了,说两个妹妹没有任何陪嫁。
不是哥哥心狠,是这个家庭根本拿不出。
老乌说魏家不在乎陪嫁,在乎人。
条件谈妥,魏富堂才出山。魏富堂来到赵家门口,正是深秋时日,秋高气爽,大雁南飞,站在赵家门楼的高台阶上,可以遥遥望到秦岭。秦岭屹立西安正南,苍劲朦胧,混沌如象,他就是从那里出来的,他是那座山里的一只老虎,现在山里的老虎来到了关中平原,这对他来说完全是个生疏的地界,一个充满危机,充满陷阱的地界。在这里,他必须藏头藏尾,收敛爪牙,装成一只喵喵的猫儿,速战速决地将“进士及第”家的姑娘弄进山去,而不出半点疏漏。
赵家两个小姐刚从八仙庵听道长讲经回来,道长讲的是“天命隐显,知行合一”。小姐们在门口见到南山来的粗黑的人,见到南飞的雁,想到道长刚刚论及的“无状之状,无象之象”,便朝站在门口等待通报的魏富堂微微点了点头,闪进门去了。只是一个侧影,一个点头,便将魏富堂的魂魄勾进了“进士及第”,他头一次领教了大家闺秀的做派,大家闺秀使用的不是语言,也不是眼神,而是,而是……那时候魏富堂还不会使用“魅力”、“气质”这些很文化很时髦的词汇,但是他已经学会并且懂得了欣赏,他自信这趟没有白来,赵家两个小姐,他是绝对地娶定了,这笔买卖没有做亏。
四匹高大的骡子拴在赵家门外的拴马桩上,骡子很主人地啃咬门口槐树的树皮,把“进士及第”门口弄得一塌糊涂。随魏老爷来的人一色是精壮汉子,穿戴齐整,极少言语。他们目光闪烁,机警诡秘,不待吩咐,将东西井然有序地往院里搬,不出一点儿声响,搬运完毕悄然退去,不见了踪影。麻利准确的举止,飘忽不定的眼神,明显地带有了军人的素质和狡黠的匪气,却没有被赵家人识破。赵家的两位嫂子站在院里,正细心地将聘礼一一过数,她们的欢愉是发自内心的,五十根金条是从没见过的,百两烟土更是厚礼。至于那些说不清的零碎,价值件件不菲,女婿虽然土,也还本分老实,没有多余话语,只是坐在厅房喝茶。
对魏富堂的到来,赵家的招待极其简单,甚至有些怠慢。
赵家大老爷躺在烟榻上,没精神跟陕南山里来的土鳖应酬,接待魏富堂的是赵家二老爷。二老爷对这位妹夫没有多少客套,喝过茶就领出去吃饭,也不商量,直接带进了巷子口的回回馆,请魏富堂吃羊肉泡馍。那是魏富堂头一回吃泡馍,泡馍的碗很大很重,像个小盆,汤很烫,泛着一层羊油,撂着两大块红澄澄的肉。一把粉丝,稍许鲜葱香菜。看着有些粗犷有些大大咧咧,不像进士家待客的招待,倒像是赶脚的吃食。魏富堂有些不快,想的是待女婿的头顿饭,在山里该是十六碟二十四碗,何等讲究,似这般呼噜呼噜,喝这稠乎乎的东西,嘴里甚不清爽。赵二老爷见魏富堂吃得勉强,就问妹夫是不是嫌羊肉腥膻,说着将一碟子糖蒜推过来,说就上这个味道就不一样了。魏富堂说羊肉倒不嫌,就是这般将大饼子生掰硬拽的泡汤吃法他还不习惯。但是二老爷告诉他,羊肉泡馍打秦始皇时候就有了,馍即锅盔,是古代军人用头盔做出来的,营帐外面,数人一堆,围着火,守着一大锅羊汤,边吃边唱,何等畅快。羊汤即羊羹也,五味之和,一碗羊羹看似单调,却是上古大礼之必不可少,周代大餐之礼,尚无酒而必有羊羹。《李白传》曰,白召见金銮殿,帝赐食,亲为调羹。说的是皇上李隆基亲手为李白做了顿羊肉泡……赵二老爷的一席话让魏富堂茅塞顿开,不敢小瞧,一碗简单的泡面饼竟有这么多学问在里头,赵家用皇上吃的东西来款待他,足见规格之高,对他之器重。一碗稠乎乎的连汤带水,抵过了青木川饭桌上一道道的鲜鱼腊肉、山菌木耳,有文化和没文化看起来就是不一样。
饭桌上,魏富堂说明天一大早就将两位姑娘接走,赶早不赶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二老爷说赵家的姑娘出阁要有排场,他不能不明不白、偷偷摸摸地将两个妹子送出门去。魏富堂点着头说那是当然,这方面他的管家已经做了安排,他们会把面子给赵家做足,不会让两个姑娘委屈。
那晚赵家无眠,破天荒地亮着大灯,那些黄的黑的,那些花花绿绿让他们惊异,让他们对未来充满幸福憧憬。这些钱够他们花几辈子了,他们到底也想不明白,这个秦岭山里的土豹子妹夫怎么会这么有钱。
厢房黑了灯,姐俩早早地睡了。
第二天,天刚亮,一辆黑色的美国“福特”小轿车停在赵家门口,吹鼓手吹出了“大团圆”,吹出了“百鸟朝凤”,穿礼服戴白手套的乐队吹打起了洋鼓洋号,万字不到头的小鞭噼里啪啦炸响,猩红大毡从院内铺出,直抵汽车门口。响声惊动了巷子里的街坊,看热闹的人立刻围了不少,大家对颓败得一塌糊涂的赵家出现的回光返照感到吃惊。让街坊们奇怪的是迎亲的是一色说南方话的壮汉,并无一个女眷。于是,热闹中就充满了生硬和夸张,更何况,热闹的迎亲仪式自始至终没见新郎谋面,只是一个瘦高的管家在张罗,让人不免心生疑团。赵二爷对新姑爷的突然离去也非常不满,认为是大失礼,没有诚意。乌管家说,昨晚魏老爷得到消息,母亲病危,怕是拖不过今日,魏老爷是个极孝的人,将娶亲的事托给他,自己当夜赶回去了,想的是或许能跟老娘见上一面。
赵二爷还是不能容忍,坚决不能答应两个妹妹就这样上车。“管家”掏出一块上好田黄,悄悄塞在二爷手里,说事情也是来得急,魏老爷走时留下话,改天带着两位夫人回来,当面向二老爷赔礼道歉。这块石头本是魏老爷昨天要送给二老爷的,忘了,交给他,说二老爷用它能刻个不错的章子。
金子有价田黄无价,似这样大块田黄,价值更是无法估算,文人赵二爷深知这块石头的贵重,捏在手心的石头抵得上屋内堆放的全部烟土。二爷再不说什么,“管家”一声令下,迎亲的乐曲吹奏出了“贺新郎”。
赵家大奶奶二奶奶穿了鲜亮的衣裳,大蝴蝶一样飞进飞出,仿佛是到了惊蛰的日子,蜷缩了一个冬天的虫子复苏了。赵家大爷依旧歪在烟榻上吞云吐雾,床底下充足的烟土够他受用到死……
两个面色苍白的小姐从院里走出来,身着退色的月白小袄,挎一个小包袱,没着嫁衣,没顶红盖头,淡泊得不像喜日子的主角。小姐们面无表情地上了车,上车时她们没有回头看一眼站在门口的二哥和花花绿绿的嫂子,没有看一眼这座生活了多年的宅院。倒是二老爷在人后偷偷抹了把眼泪,隔着车窗叫了两声姑娘的小名,让她们好自为之,多多保重。车里没有声响,姑娘们许是没有听见,许是觉得已经没有回应的必要。
赵家姑娘的陪嫁新颖昂贵,足以弥补了新郎没有出现的遗憾。来时的四个骡子背上驮满了嫁妆,有手摇的电话,有“百乐”柜式留声机和菲赛尔白色冰箱,最醒目的是八个人才能抬动的一架德国大钢琴,明白的人一眼就看出这些新潮是新姑爷的出资,赵家两个老姑娘确是嫁得很值。
在洋鼓洋号引领下,汽车缓缓地驶出了莲湖巷。嫁妆拴着彩绸,跟在汽车后面,汉子们的步子走得很齐整,精彩无比的迎亲队伍穿过鼓楼绕过钟楼,博得了沿途观众的喝彩。1941年深秋的西安市民真正地观赏到了一辆美国时髦车领头的马帮社火表演,这场表演至今在不少老西安人的记忆中仍旧印象深刻。
“福特”汽车开到西边的宝鸡就停下不走了,前面虽然有公路,是为了连接西安与抗战后方重庆而修的简易道路,越酒奠梁,过柴冠岭,道路坑洼颠簸,崎岖难行。娇贵的“福特”不能适应,于是,赵家姑娘弃车换滑竿,机械师将汽车拆成零件,连同那些电话、冰箱,用骡子驮进深山。进山行不远,魏富堂和他的弟兄们提枪列马,已在秦岭梁上等待了。所谓的母亲病危都是谎话,他的母亲在他跟着王三春打家劫舍的时代就已经故去,出其不意地提早抽身,是他常使的手段,多年土匪生涯使他永远感到危机四伏,周围永远暗藏敌人,生命随时处在生与死的关口。西安不是他游刃有余的地盘,虎落平原被犬欺,他必须在犬们还没有嗅出虎的气味,没有寻觅到虎的踪迹时迅速撤离。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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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富堂从西安接来的两位新夫人在广坪李家做短暂停留,给两位夫人房里分的丫头们也等在广坪,到了广坪,魏富堂悬着的心才缓解下来。佘鸿雁的娘佘黄花在李家亲眼目睹了两个西安神仙一般的女子,用佘鸿雁娘的话说,这两个人压根儿就不是凡间之物,她们轻易不说话,也不笑,安静得像池塘里的水,端庄得像庙里的娘娘。李家主母给两个弟妹一人一对赤金镏子作为见面礼,姐俩竟然谁也没往手上戴,说是木命,身子轻,托不住贵重的金,把李老太太弄得很是尴尬。
回青木川十几里山路,夫人们坐在颤巍巍的滑竿上,前后簇拥着丫头、亲兵,迎着秋日清风,面对绿水青山,应该是心旷神怡的,这大概是她们一生也没有过的轻松。过石门栈道,小赵突然要停下吟诗,魏富堂想吟诗是件很重要的事情,便让滑竿落下,亲手搀下小赵以便吟诵。小赵沿着石崖走了一趟又一趟,几十人大气儿不敢出,静静地候着,等了半天,并没听夫人吟出半句,魏富堂也不敢催,眼睛随着夫人来来回回地转,身上让太阳晒得燥热,直冒汗,摘下帽子使劲扇。老乌说新夫人莫不是要拉屎?魏富堂说老乌不懂文化……
磨蹭许久,小赵一声未出突然又爬上了滑竿,大家多少有些失望,知道文人也有作不出诗来的时候,就跟放屁似的,有时候响,有时候不响。
少年许忠德由青木川赶过来,说那边的酒宴已经安排多时,施秀才不见司令和夫人,怕耽搁了时辰,着他来催。许忠德说怕错过时辰的话,让魏富堂想起了自己入赘刘家的情景,那时他是有意,此时的小赵绝对是无心,不知怎的他心里有些不安,回头去望滑竿上的小赵。小赵朝他微微一笑,脱口吟出,“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的诗句。
魏富堂浑身有些发酥,他问魏金玉新妈说的是什么意思,魏金玉说她也不知道,许忠德说夫人吟的是陶渊明的诗,说的是山气归鸟使她陶醉,她喜欢这山,喜欢得不知说什么好了。魏富堂问陶渊明是哪个,许忠德说是晋代诗人。魏富堂问有多近,许忠德说有千多年了。魏富堂说千多年还近!
魏家宅院,几十桌酒饭已经在摆着了,亲兵们给魏老爷贺喜,魏富堂每人赏两块大洋。夫人的宴席摆在后堂,为了不显清冷,请了施秀才作陪。施秀才在饭桌上吃得高兴,大谈“天命显隐”,夫人们立刻应对“知行合一”;秀才谈“闲居深山,善养浩然之气”,夫人们说“事无逆顺,随缘即应,不留心中。”
酒席上,包括施秀才在内,对新夫人的谈吐学识无不刮目相看,秀才找到了知音和对手,将肚里的学问猛往外掏。新夫人们将秀才的每个话题都能滴水不漏地接住,一时魏家出现了从没有过的学术气氛。
秀才说话不耽搁吃喝,夫人们却是几乎没动筷子,一问原来是饭菜不合口,大片的条子肉,大盘的山猪腿,硕大的笋干,拳头大的肉丸,让美丽的进士的后代无从下嘴。问新夫人想吃什么,大赵说,一碗薄粥足矣。
没人知道什么是“薄粥”,秀才说就是稀饭。
魏家大宅院由两位西京名媛来填充,成为青木川历史的绝无仅有,人们称赵家姐俩为大赵和小赵,跟三国的大乔和小乔似的。大赵小赵分住在南北院,南北院是两座独立的建筑群,南院是西式,北院是中式,两院各有各的丫环,各有各的小灶,姐俩想见面了,后园有月亮门相通,不想见面,小门一关,自成一统。大赵会吹箫,能吹得一条川水凝滞不动;小赵善书法,写得一手好章草,连施秀才见了也“自愧弗如”。
魏富堂去了一趟西安,带回了两个会写诗填词的媳妇,还带回了不少有现代品位的用具。他不土了,他有电话机、留声机、电冰箱和汽车,外国人才具备的琴他也有,这些设备配上他的枪,可以和山外任何一个司令官媲美,可以和任何一种文明抗衡。
幸福美满的理想家庭再没有空缺,魏富堂应该是很知足了,他所做的,就是要制造出一个文明的后代了,这是无人能替代的。
新婚之夜,激情无限的魏富堂住在小赵这边,姐两个相比,他更喜欢小的这个,小的这个头发浓密乌黑,穿一条藕荷色绣花长裙,面白唇红,这让他想起了戏台上的朱美人,想起了朱美人柔软滑润的身体和她在床笫上的万种风情。洞房里,即将成为妇人的小赵依然沉静如水,她的情绪并不因夫君的逐渐激动而激动,慢腾腾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新郎魏富堂坐在床沿上耐心地等着,先是看着小赵将那头美发梳成了一条粗粗的辫子,用布套子套了;接着看小赵有条不紊地洗脸,一下一下,连耳朵里面都洗到了;又看着小赵脱下长裙换上白色睡衣,将衣服上每个皱褶都认真地摩挲一遍;将门插了,将帘子放了才表情平静地向着他走来……魏富堂觉得彼此角色有些颠倒,坐在床沿等待的应该是小赵而不是他,鬼知道怎么搞成了这样的局面。无论形式如何,最终的内容是一样的,魏富堂再不顾许多,一把搂过新夫人,翻在床上,压在身底下,一张大嘴严严地抵住那樱桃小口。胯下的物件配合默契,立刻壮硕无比,褪下裤子正要进家伙,却见夫人将他推开,起身将床下脚榻上的鞋规矩摆好,自己将衣服脱光,叠了,摆在枕边,赤条条平展展地仰身躺下,做出了一副顺从……的姿势。
桌上两盏红烛在无声燃烧,在昏黄的烛光下,小赵惨白的身躯,散乱的眼神,让魏富堂联想起一些久违了的场面。他见过无数尸体,也制造过无数尸体,那些女子最后的姿势大抵都是这副模样,所不同的是眼前的这个还有一丝悠悠的气息呼出。这一想,立刻兴致全无,兵败如山倒,被谁从内里抽了精气一般,眼瞅着心爱的兄弟由坚挺变做瘫软,再难硬得起来。一腔热血硬是闷了回去,魏富堂小腹憋得胀痛,腰身发酸,一身虚汗,长呼一口气,只是靠在床柱上发呆。想及当年与朱美人新婚,满屋飞扬的鞋,如浪翻滚的被,无所顾忌的呻吟调笑,竟是一去不复返了,现在他裆里的兄弟被他追求的文化彻底摧毁了。
魏富堂下了床,光着脚在屋里走动,看着自己的鞋整整齐齐地和小赵的绣花鞋摆放在床下脚榻上,如四只睡着的兔儿,不禁苦笑了,他知道自己面对了一个有文化的,按部就班,一丝不苟的女人。
魏富堂来到外屋,点起灯摆弄那留声机,买唱机的时候带了一张唱片《盗御马》,并不知道还需购买其他唱片,所以唱过来唱过去全是“将酒宴摆至在聚义厅上,某要与众贤弟叙一叙衷肠”。在反复的吟唱中,魏富堂拿起电话,喂了两声,全没有声响,倒是墙外一只狗,汪汪地做了回应。这让他更为恼火,憋下去的火冲腾到胸口,使他不能控制,三步两步地来到钢琴旁,狠命乱砸,砸出一通杂乱无章。
丫头们全被惊醒,披着衣裳站在庭院里发愣。
大赵的情形比小赵也没好到哪儿去,到大赵屋里去,大赵正在斋戒,不但戒房事,还戒一切荤腥。大赵坦诚地告诉他,自己对男人没有兴趣,魏老爷若要行夫妻之事,需提前三日打招呼,免得玷污了神灵。
总之,魏富堂的第三次婚姻是以失败告终的。追求文化给他带来希望也带来苦恼,归其原因,是他将文化想得过于简单,就如同他的那些留声机、电话以及那辆在青木川永远跑不起来的美国“福特”。
魏富堂是个轻易不肯放手的人,一方面他在努力地修正着自己,使自己向文化靠拢;另一方面他在赵家姐俩身上狠下功夫,一门心思要让两个女人给魏家生产出“文明后代”来。可惜两年过去,两个世家女子并未产出个一男半女,倒让魏富堂没了主意,不知毛病出在哪里。
从西安带回的电话在房内成了摆设,原因是还要架线,深山老林架电话线跟谁连呢?跟县上连,似乎没这个必要,他摆脱那帮官僚还来不及。留声机翻来覆去就是《盗御马》,听得多了,不光是魏富堂,连魏家院里的兵丁老妈子也听得耳朵起了茧子,青木川大人小孩张嘴都能唱“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至于汽车,机械师照图纸原样装好,也能开,所限的道路也只有从魏富堂家到办公楼不到三百米的石头路,离开这三百米就是小桥流水,盘旋山道,马能上,轿能过,汽车只有趴窝。所以,青木川的小街上,经常跑着一辆美国“福特”,机械师坐在助手位置上,司机是魏富堂本人。穿马靴的脚踩下去没有准头,嗡嗡嗡,汽车使劲叫唤,冒着黑烟,跑得很慢,每小时5公里,魏富堂二挡以上不会挂……车到街尽头,让司机调头,魏富堂接着再开,再冒黑烟。镇街两边是百姓们佩服的目光,后头追着一群嗷嗷叫的孩子,其中跟得最紧的是杜家坝杜老爷的儿子杜国瑞,他跟着汽车一趟又一趟在街上跑,汗流浃背,不知疲倦。郑培然也夹裹在其中。
这对美国“福特”虽然多少有些埋没,但是它在深山老林对山民视觉的开拓,心理的开拓是无法估量的。几十年过去,在青木川的后人中,不乏汽车制造业的精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