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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维罗尼卡·罗斯-分歧者3:忠诚者

_6 维罗尼卡(美)
  “我们必须回去。”他道,“马修不是说过我们可以给人们接种疫苗以对记忆血清产生免疫吗?我们回去,给尤莱亚的家人接种这种疫苗,然后把他们带来基因局见他最后一面。必须明天就走,不然就来不及了。”他顿了下,继续说道,“克里斯蒂娜,你也可以给你的家人接种。告诉齐克和哈娜的任务怎么也得交给我。”
  克里斯蒂娜微微点了点头,我捏了捏她的胳膊,告诉她一切还好。“我也要去,”皮特道,“不然我就跑到大卫那边把你们的计划和盘托出。”我们都看着他,不知他回城市里是想干什么,不过我敢打包票,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绝不能让大卫知道我们的计划,尤其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更不能出什么岔子。
  “好,”托比亚斯道,“不过你要是添乱,我有权把你揍晕,然后关进废弃的屋子里任你自生自灭。”
  皮特给了他一个白眼。
  “我们怎么去?”克里斯蒂娜问,“他们肯定不会让人随便借车。”
  “我可以让艾玛尔载你们,”我道,“他今天还告诉我他经常自愿到处巡逻呢,他肯定有门路搞到车,也肯定乐意帮尤莱亚和他的家人这个忙。”
  “那我现在就去问他。这边还要有人看着尤莱亚……确保医生不会收回先前的话。不能是皮特,克里斯蒂娜,你留下。”托比亚斯揉了揉他的后脖颈,用手抓了抓身上刺的无畏派象征,好像要把这个图案撕扯下来,“我呢,就好好想想怎么把这个噩耗告诉尤莱亚的家人吧,我本应该好好照顾他,却把人给照顾没了。”
  “托比亚斯——”我刚开口,却被他伸出的一只手拦住。
  他迈开脚步离开:“再说了,他们肯定不会让我去见妮塔。”
  有些时候,照顾他人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情。我目送皮特和托比亚斯离去——两个人刻意避开对方很远——我总觉得托比亚斯需要一个人来挽留他,他这一生中,人们总是放他走,任他退却。可他说得对:他得亲自跟齐克解释,我也该和妮塔好好谈谈。
  “走吧。”克里斯蒂娜道,“探访时间快结束了,我们该去看尤莱亚了。”
  我起先没有去关押妮塔的屋子——那屋子应该很好认,门口坐着守卫的那间就是了。我先在尤莱亚的屋子里待了一会儿,克里斯蒂娜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椅子上的褥子被她的腿压得有些皱巴。
  我好久没和她作为朋友谈心了,我们似乎也有好长时间没在一起大声笑过了。在基因局的重重迷雾中,在自我归属的探寻中,我已迷失了自我。
  我走到他身旁,看着他。他脸上有几道口子,几处擦伤,但是没有任何致命的伤。我侧过头看着他耳朵后面的蛇文身。我知道躺在这里的人就是他,可没有那灿若朝阳的笑容,没有那双明亮警觉的深色眸子,他怎么都不像我认识的那个尤莱亚。
  “一直以来我和他也不算熟,”她道,“只有……最后这段日子,因为他失去了所爱的人,我也一样……”“我知道,你帮了他很多很多。”我道。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她身边。她紧握着尤莱亚的手,而他的手无力地瘫在被单上。“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她说。“你没失去卡拉,也没失去托比亚斯。克里斯蒂娜,我也在你身旁,你永远永远不会失去我。”
  她转过身朝向我,在悲痛的笼罩下,我们紧紧地搂在一起,像当初她原谅我射杀威尔时那样,拥抱中带着绝望。我们两个人的友谊承受了巨大的重量,承受了我射杀她爱的人的重量,承受了许多许多失去的重量。若是换了别的感情,恐怕是会散的,可我们的友谊却撑了下来。
  我们紧紧地抱着,抱了许久,直到心中的绝望散去。“谢谢,”她说,“你也不会失去我。”“我敢确定,要是会失去,我早就已经失去你了。”我浅笑着说道,“听着,我想告诉你几件事。”
  我把我们阻止实验重置的计划一一说给她听,一边说着,我脑中一边想着她不想失去的人——她的父亲母亲和妹妹——她与他们之间所有的联系与牵绊,都有可能只因为“基因纯净”就被永远改变,甚至被斩断。
  “对不起,”我说完后补了句,“我知道你可能想帮我们,可是……”“没什么对不起的,”她凝神看着尤莱亚道,“我还是很乐意去城市里的。”她点了几下头,“你一定能阻止他们的计划,一定能。”我倒希望她这话说对了。
  到了关押妮塔的屋子,离探视时间结束仅剩十分钟。门口的警卫从书本中抬起头,单眉上扬盯着我。“我能进去吗?”“其实我们不该放人进去的。”他说。“是我拿枪射的她,你觉得这有没有说服力?”“好吧,”他耸耸肩说道,“只要你发誓别再拿枪射她,十分钟后出来就行。”“没问题。”他让我脱下夹克衫,看我没有携带枪械,之后就放我进了屋子。妮塔一下子警觉起来——不过她这副模样也没法动弹。她半个身子都打着石膏,一只手用手铐铐在床上,好像她这样子想逃还能逃得了似的。眼前的她头发蓬乱,有些打结,当然了,她还是很漂亮。
  “你来这儿干什么?”她问。我没有理她——只是环视着屋子,看角落里有没有安装摄像头,果然在一个角落中找到一个,摄像头正好对着妮塔的床。“这边没有传声器,他们不会在这种地方安的。”她道。“很好。”我抓起一把椅子,坐在她身后,“我来这里是要问你些问题。”
  “想说的我都说了,”她怒视着我,“没有别的了,更别提你还给过我一枪。”
  “我不开枪射你,怎么能获取大卫的信任,又怎么能成为他的心腹?又怎么探听得到他们的消息?”我时不时瞟一下门,这个举动倒不是怕门口有人窃听,更多的是因为我的偏执,“我、马修还有托比亚斯定了新计划,但我们必须闯进武器实验室。”
  “那你觉得我能帮你什么?”她摇着头道,“你忘了我自己都进不去啊。”“我想知道那里的安全措施是怎样的,大卫是不是唯一知道密码的人?”“不像是……唯一的知情人,”她说,“他们不会笨到这个程度。他的上司应该也知道,不过,大卫却是基因局里唯一的知情人。”“好,那备用安全措施具体指的什么?就是你炸掉门会激活的那个系统?”
  她紧抿着嘴,几乎把嘴唇全都藏起来了,眼睛直直地盯着打着石膏的半个身子。“是死亡血清,”她道,“喷雾状的死亡血清,几乎没有什么办法能阻止它的作用,即使穿着无菌服,也只是推迟渗入的时间而已,血清还是会慢慢渗进人的体内。起码实验室的报告中是这么说的。”
  “这么说来,所有不输入密码就进入实验室的人都会死?”“怎么?很奇怪吗?”“不奇怪。”我把胳膊肘稳在双膝上,“除了拿到大卫手中的密码,我们别无他法。”“你也知道,他肯定不会告诉你密码。”她接过话。“那有没有可能有些GP能抵住这血清呢?”我道。“不可能,完全不可能。”“那大多数GP也无法抵抗吐真血清,可我偏偏能。”“你要真想跟死神嬉戏,那请便。”她往后一仰,躺回枕头上,“我现在是不想干那个了。”
  “最后一个问题。”我问道,“比如说吧,我就是想跟死神嬉戏,那怎么才能找到炸开门的炸弹?”“别说得像我一定会给你说似的。”“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呢?我们的计划一旦成功,你就不必终身遭受监禁了,康复以后就会恢复自由身了。所以为自己考虑考虑,你肯定也是要帮我的。”她盯着我,神色中带着审视和掂量,那只被手铐铐着的手使劲往外拽着,在手上勒出一道印记。
  “雷吉那儿有炸药,”她道,“他会告诉你怎么引爆炸药,不过这小子的动手能力太差,就是说,你要不想当临时保姆照顾他,还是不要带着他为好。”
  “记住了。”我道。“还要顺便告诉他,炸开这道门需要炸其他门两倍的炸药量。这门特别厚。”我点了点头。手腕上表针已跳到了整点,我也该出去了。我站起身,把身下的椅子搬到了原来的角落。“谢谢你的帮助。”我说。“你要是不介意,”她说,“我想问你们的计划是什么啊?”我停了下,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最后还是说了出来:“这么说吧,计划一旦成功,‘基因受损’四个字将从人们的字典中彻底消失。”
  警卫推开门,大概是看我超时了,正想进来吼我,可我已朝门外走去。踏出门槛的一瞬间,我回头望过去,看到妮塔的嘴角挂着一抹浅笑。
  
  第四十章 托比亚斯 妙计
  
  艾玛尔很快就答应载我们去城市,我早就料到他想要冒险。我们商量好晚上一起吃饭,跟克里斯蒂娜、皮特还有乔治讨论一下计划,乔治答应帮我们去搞车。
  等和艾玛尔说完话,我径直走到宿舍,用枕头捂着脸,躺了好一阵子,一直在脑子中排练怎么告诉齐克这个噩耗:“很抱歉,我只是做了我觉得必须做的事,大家都有照顾尤莱亚,没想到……”
  人们进进出出,通气口排出的暖气也是开了又关,而我仍在想怎么跟齐克说,想出一个个理由,又一个个放弃,还想着该用怎样的语调,怎样的手势。最后恼了,就把脸上的枕头抓起来,扔到对面的墙上。正在抚平衬衫下摆的卡拉吓了一跳,一下子跳着转过身来。
  “我还以为你睡了呢。”她说。
  “不好意思。”
  她摸了摸头发,确保没有一根乱掉。卡拉向来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一切讲求精准,这让我想起友好派的琴师如何小心地拨弄班卓琴的琴弦。
  “我想问你个问题,有点私人化的问题。”
  “好,问吧。”她走到我对面,坐在了翠丝的床铺上。
  “你是怎么原谅翠丝的?毕竟你弟弟的事……当然,我只是假设你真的原谅了她。”
  “呃。”卡拉两只胳膊紧抱在胸前,“有时候吧,我觉得我已原谅了她,可有时候,又不太确定。我也不知怎样——这就像问别人,那个谁去世之后你是怎么生活的。生活还得继续,日复一日,就是这样。”
  “那她有没有……有没有做些什么或者说能做些什么,让你觉得好受些?”“你问这个干什么?”她伸出手放在我的膝盖上,“是不是尤莱亚的事?”
  “是。”我坚定地说,腿稍微移了下,让她放在我膝盖上的手滑落下去。我不是小孩,不喜欢被人轻拍着安慰,也不需要她用那微扬的眉毛、柔和的声音来骗我把原本抑制住的情绪释放出来。
  “好吧。”她直了直身子,声音也变回了往常那若无其事的语调,“我觉得,我原谅她,最重要的是我看到了她诚心的忏悔。承认和忏悔还是有些不同,所谓承认,还会找理由为根本无法逃避的罪责开脱;而忏悔呢,是把事实的严重性完整地说出来。而我需要的恰恰就是她的忏悔。”
  我点了点头。“你要先向齐克忏悔,”她说,“之后要给他一些时间独自消化这个事实,他想多长时间就多长时间,不要再去打扰他。就这样。”我又点了点头。“可是,老四,”她补了句,“杀死尤莱亚的人不是你,安置那些炸弹的人也不是你,你压根儿没参与那计划的制定。”“可我参与了整场计划。”“啊,拜托你别说了!”她语声柔柔,笑意盈盈,“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你确实不完美,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千万别把悲痛和愧疚掺和在一起。”我们又陷入了沉默,与空荡荡的宿舍里的孤寂为伴。我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让她的话沉在心底。
  那天晚上,我,还有艾玛尔、克里斯蒂娜、乔治和皮特在餐厅里一起吃饭,恰好坐在饮料柜台和垃圾桶之间的桌子旁。我眼前的肉汤还没喝完就已经凉了,里面还有泡着的饼干。
  艾玛尔先是把碰头的时间和地点告诉我们,又带我们到了厨房旁的走廊上。避开其他人,他拿出了一个盛着针头的小黑盒子,分给我、克里斯蒂娜和皮特,一人一个,又给了我们一人一个独立包装的消毒棉球,我觉得也只有艾玛尔会费这个心。
  “这是什么玩意儿?”克里斯蒂娜问,“我可不打算让不明液体注入到我的体内啊。”
  “好吧。”艾玛尔握起双手,“记忆血清病毒大规模洒开时,我们可能会还在城市里,你要是不想忘掉所有的事情,最好现在先接种疫苗。这也是你们要给你们的家人注射的疫苗,不必担心。”
  克里斯蒂娜伸出手,拍了拍胳膊肘内侧,直到拍出一条青筋。我则习惯性地把针头插进脖子一侧,重复着进入恐惧情境前的动作——我曾经一周做过好几次。艾玛尔也同样注射进了颈侧。
  可我发现皮特只是假装注射,他按下了针管活塞,血清却顺着他的脖子流了下来,他又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用袖子擦了擦脖子。
  不知道主动忘记一切是怎样的感觉。
  晚饭过后,克里斯蒂娜走到我身边:“我们得谈谈。”我们走下一段通往GD地下区域的长长台阶,膝盖随着一致的步子也动作一致,又穿过五颜六色的走廊。到了走廊的尽头,克里斯蒂娜双臂抱胸,鼻子和嘴角处都映着紫色的光。“艾玛尔还不知道我们要阻拦记忆重置?”她问。“不知道,他对基因局很忠诚,我觉得还是不要让他参与咱们的计划了。”
  “咱们的城市正处在内战爆发的前夕,”她脸上的紫光变成了蓝光,“基因局想重置我们的亲朋近邻的记忆也是为了阻止他们互相残杀。要是我们阻止记忆重置,忠诚者就会对伊芙琳发动进攻,伊芙琳就会拿出死亡血清,到时候会死大批的人。我虽然还在生你的气,可你肯定不希望看到这种场景,尤其不愿看你父母死去。”
  我轻叹道:“听真话吗?我不在乎他俩。”“你别开玩笑了,”她紧皱眉头道,“他们可是你的双亲。”“我没有开玩笑,”我道,“我只想把我对尤莱亚所做的一切告诉齐克和他妈妈,除此之外,我才不在乎伊芙琳和马库斯会怎样。”
  “你可以不在乎你那些糟糕到没救的家人,可其他人呢?你忍心看着他们送死吗?”她一只手用足力气抓住我的胳膊,把我身子扭向她,逼我看着她,“老四,我妹妹也在城市里头,要是伊芙琳和忠诚者组织互相攻击,她也会受伤,而我却没办法保护她。”
  在探亲日那天,我看到过克里斯蒂娜和她的家人,当时她在我眼里,还只是一个刚从诚实派转到无畏派爱夸夸其谈的人。我还记得她母亲脸上挂着自豪的笑容去整理克里斯蒂娜的衣领。若记忆血清病毒真的大规模散开,她就会从她母亲的记忆中被完全抹去,若血清没有散开,她的家人就会陷入波及整个城市的夺权内战中。
  我问:“那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办?”她放开我说:“应该有办法既避免大规模屠杀还不需要抹掉所有人的记忆。”“或许吧。”我妥协地说。说实在话,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我也一直觉得没有必要思考它,可怎么会没必要呢,“你有什么主意吗?”“其实主要是你父母在斗,”克里斯蒂娜道,“你能不能劝说一方放弃杀戮?”“我劝他们?开什么玩笑?他们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听别人劝?他们只做能让自己直接受益的事情。”“这么说你就束手无策了,你就要看着整个城市毁灭?”我低头盯着自己微微泛着绿光的鞋子,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思量着。我父母若是明事理,若是没那么容易被痛苦,被怒火,被复仇的欲望驱使,她这个点子可能会奏效,他们可能会听自己儿子的劝说。只是,很不幸,我没有那样的父亲,也没有那样的母亲。
  可是,如果我愿意,就可以让他们变成那样。办法很简单,只要在他们起床后喝的咖啡或晚上睡觉前喝的清水中加入记忆血清,他们就会成为完全不同的人,他们会有清白的、无一丝污点的历史,他们甚至需要被提醒才会知道有我这么个儿子,连我的名字都需要重新认识。
  既然我们可以用这种方法“修复”基因局,我们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修复”他们。我抬头看向克里斯蒂娜。“给我搞些记忆血清。”我说,“你、艾玛尔和皮特分别去找你们和尤莱亚的家人时,我可以去做这个。我可能没有时间搞定双方,可搞定一方就可以。”“那你怎么避开艾玛尔逃出去呢?”“我需要……不知道,我们要制造一些突发情况,这情况还需要一个人暂时离队。”
  “爆胎怎么样?”克里斯蒂娜道,“我们不是晚上出发吗?我可以找理由说去厕所什么的,趁机把车胎戳破,这样我们就可以分头行动了,你到时就负责为咱们找辆新车。”
  我细细思量了一会儿。其实,我倒可以把真相全盘告诉艾玛尔,可那样又得花很长的时间去解开基因局的宣传和谎言在他脑子里打下的死结,即使我可以做到,时间也不允许。
  但时间足够我们编造一个可信的谎言。艾玛尔知道我小时候跟父亲学过如何只用导线打火就能启动汽车,我若主动提出再去找一辆车,他绝不会有半点怀疑。
  “这主意可行。”我说。
  “很好,”她侧过头道,“你真打算抹掉你父亲或母亲的记忆吗?”
  “有这样威胁大众安全的父母,你还能怎么办?”我道,“只能重塑父母。如果他们中有一人卸下包袱,或许还能商讨和平协议什么的。”
  她紧锁眉头,盯了我一小会儿,似乎有话对我讲,却终是没有说出口,只是点了点头。
  
  第四十一章 翠丝 一条命的代价
  
  漂白剂的味道弄得我的鼻子有些刺痛,我站在地下室的一间储藏室里,拉着一把拖把,我刚刚告诉所有人,闯进武器实验室就是去送死,因为死亡血清的作用根本无法阻止。
  马修道:“问题是,这件事值得我们拿一条人命来换吗?”
  计划有变之前,马修、迦勒和卡拉正是在这间屋子里研发新型血清的,马修身前的实验桌上零散地放着瓶子、烧杯,还有写着潦草字母的笔记本。他嘴里咬着脖子上缠着的带子,一脸的漫不经心。
  托比亚斯倚在门上,双手抱在胸前。我记得在无畏派新生考验时,他就是这个姿势站在一旁看着我们格斗,那么高大强壮,当初我从未想过他会正眼瞧我。
  “这不是为了复仇,”我说,“这次任务和他们怎么对无私派无关,这是为了阻止他们对四个实验里的所有人下毒手,为了夺取他们那控制成千上万人生命的权力。”
  “的确值得我们这么做,”卡拉道,“一条性命搭进去,不是能拯救成千上万人吗?它不是还可以大大削弱基因局的权力吗?这么说来,这还是个问题吗?”
  我知道她这话的意思——她在掂量一条命和上万人的记忆与人生孰轻孰重,这是个再明显不过的选择。博学派思维和无私派思维在这个问题上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可我不知道此时我们需不需要这样的思维。一条人命和成千上万个人的记忆相比,答案显而易见,可这条命非得从我们这几个人里出吗?非得是我们几个人去行动吗?
  我知道自己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于是转而想另一个问题。若我们当中必须死一个,这个人该是谁呢?我的眼光掠过桌子后面站着的马修和卡拉,又扫了眼托比亚斯和胳膊搭在一个扫帚把上的克里斯蒂娜,最后锁定了迦勒。他。可瞬间之后,我又因为这个想法觉得自己恶心。“行了,直接说出来吧。”迦勒抬起头看向我,“你想让我去,你们都想让我去。”“没人这么说。”马修说着吐出了口中含着的带子。“你们都在盯着我看,”迦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只有我站错了队,和珍宁·马修斯狼狈为奸,你们也没一个人关心在乎我的死活,所以我就该是那个送死的人。”
  “那你觉得托比亚斯为什么把你从城市中救出来,不让他们处死你呢?”我声音冰冷,却异常平静,鼻子还是被漂白粉的味道呛得难受。“我不在乎你是死是活吗?我一点也不关心你吗?”
  我心中有一部分认为,他应该去送死。可另一部分又说,我不想失去他。我一时有些无措,不知道该信任哪一部分,不知道该相信哪一部分。“你以为我瞎吗,以为我看不见你的恨吗?”迦勒摇头道,“每次你看我的眼神,我都能读到恨意。当然了,你很少正眼瞧我。”
  他眼睛里闪烁着泪花。自打我上次从死亡线上逃回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深深地懊悔,而没有狡辩或是找理由为自己开脱,也是我第一次将他看作自己的哥哥,而不是那个把我卖给珍宁·马修斯的懦夫。
  一时间,我的嗓子竟有些干涩难忍。“如果我答应去送死……”他说。我摇头拒绝,他却举起手不让我说下去。“不用说了。”他道,“碧翠丝,我要是答应去……你能原谅我吗?”
  在我看来,若有人错误地对待了你,你们两个都要背上这错误的担子——那会让你们两个人都觉得痛苦。可若是谅解了,那这担子就全得由自己来承担了。我们兄妹两人共同承受着迦勒背叛的担子,既然事情是他做的,我一直希望他能替我背负这份重量。要我用一个人的肩膀扛起两个人的沉重,我有些力不从心,它太重,可我不够有力,不够伟大,不知能不能担起它。
  可他做好了向命运抗争的准备,我全看在了眼里,若他真想献出自己的生命,我知道自己必须变得足够强壮、变得足够伟大。我点点头,哽咽着说:“我能,可你不能因为这个就去送死。”“我有很多理由这么做,”迦勒道,“我会去的,我当然会去。”
  我不知道刚刚发生的事算什么。
  马修和迦勒留下了,马修帮迦勒制作合身的无菌服——穿着这件衣服,他就可以在闯入武器实验室后有足够的时间释放记忆血清。等其他人慢慢离去,我自己也朝宿舍走去,我只想自己一个人思考。
  换在几周之前,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去“送死”,我也确实这么干过,当时我不顾死亡的危险,自愿跑到博学派总部。可那和无私无关,和勇敢更无关,仅仅是因为我心有愧疚,我有点想抛开一切:伤心哀痛的我有点不再想活在这个世上了。此时迦勒会不会也是出于愧疚才做出这个选择?我该不该由着他只因为想要还我的债就去赴死?
  我穿过走廊中七彩的灯光,又蹬上楼梯。我甚至想不到其他任何方案——除了迦勒,我还想看到谁去送死?克里斯蒂娜、卡拉或马修?当然不行。实际上,比起失去迦勒,我更不愿失去他们,他们一直以来都是我的好朋友,而相比起来,迦勒很久以前就不是了,甚至在背叛我之前,他也丢下我选择了博学派。无畏派的考验期间,是我去看的他,他却一直纳闷我怎么会去博学派总部看他。
  现在我不想死了。我已准备好迎接愧疚和悲痛的挑战,面对人生给我设定的难题。有些日子就是要比平时难过一些,可我准备一天一天熬过去。这一次,我不能再牺牲自己了。
  我心底深处最诚实的那部分听到迦勒自愿去冒险,竟有些释然。
  突然间,我无法再去想这个问题。我走到旅馆入口处,往宿舍走去,本希望瘫倒在床上大睡一觉,却被站在走廊上的托比亚斯拦住。
  “你还好吧?”他问。
  “还好,不过我不该这么镇定自若。”我迅速用手碰了下额头,“我觉得我好像早已开始哀悼他了,在博学派总部看到他时,他在我心中就死了。你懂吧?”
  我那时便向托比亚斯说我已失去了所有家人,他安慰我说以后他就是我的家人。
  我们两个之间就是这样。所有感情交织在一起,友情、爱情、亲情,我有些分不清它们有什么区别。
  “无私派有这方面的教义,”他说,“告诉我们什么时候让他人为我们做出牺牲,不管这么做有多么自私。他们说,若牺牲性命是他们证明爱你的唯一途径,你应该放手让他们这么做。”他把一边的肩头倚在墙上,继续道,“在这个情况下,你放他去也算是给他的最好的礼物,就像你父母为了你牺牲掉性命一样。”
  “我真不确定他是因为爱才这么做的,”我闭上眼睛,“我觉得更像是出于愧疚。”
  “或许吧,”托比亚斯附和着说,“可他要是不爱你,他又为何因为背叛了你而心存愧疚?”我点点头,心里也知道迦勒是爱我的,即使他伤害我的时候,这种爱也从没停过。我知道自己也爱哥哥,可我还是感觉这样不对。要是父母还在,他们肯定会理解的,想到这儿,我心中有了片刻的安宁。“现在可能不是时候,可我还得跟你讲一些话。”我突然有些紧张,生怕他又说出我没被他人察觉的罪行,怕他向我忏悔将他侵蚀的消极想法,可他脸上的表情却有些难辨。
  “我只想谢谢你,”他声音有些低沉地说,“那些科学家说我基因有缺陷,说我身上有些毛病,还给咱们看了测试结果以佐证这一点,我甚至都慢慢信了。”
  他抚着我的脸颊,拇指掠过我的颧骨,眼睛紧紧盯着我,眼光中有热情,也有迫切。“可你一点也不信他们的话,一刻都没信他们的话。你还坚持说我……说我是……我是健全的。”我用手盖住他的手:“你本来就是健全的。”“可是从来没人跟我这么说过。”他柔声说道。“这句话是你应得的。”
  我坚定地说,眼睛却笼罩着一层雾气,“你是健全的,你值得别人爱,你是我认识的最好的人。”话音刚落,他凑过来吻住了我的唇。我也热烈地回吻着他,用力用到有些疼,我用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推着他走过了走廊,走到宿舍旁边一个家具很少的屋子。我用鞋跟蹬开了门。
  我一直对他的价值坚信不疑,他也一直坚信我有能力,在他眼里,我的能力比我自己以为的要强得多。我不需要任何人来告诉我,这就是爱的力量。爱得对,爱就会让你变得强大,变得超乎自己想象。
  我们的爱是对的。
  他的手指滑过我的头发,穿过我的发丝。我双手微微抖着,可并不在乎有没有被他看到,也不在乎他是否知道我心绪紧张。我攥起拳头,抓着他的衣服,把他拽向我,唇吻上他的唇,口中还轻唤着他的名字。
  一时间,我忘记了他是另外一个活生生的人,只觉他如我的心脏、眼睛和胳膊一样,是我的一部分,我把他的衣服向上撩起又脱下,两只手在他的背上上下滑动,就像手掌下是自己的皮肤一样。
  他的手也抓着我的衣服,我正想着脱下衣服,却突然想起自己矮小、平胸,还有病态发白的肤色,我一下推开了他。
  他看着我,可他不像是等着我解释,而是怀着宠溺,仿佛我是这个屋子里唯一值得他看的景致。
  我也看着他,可看到他英俊的面容,我的心更加难受——眼前这个男孩是多么帅气,他身上文身的黑色墨水让他更像是一件艺术品。一刻前我还觉得我们俩彼此相配,或许穿着衣服的话,我们两人现在还是相配的。
  可他还是爱意浓浓地盯着我。
  他嘴角露出一抹羞赧的浅笑,两只手放到我的腰上,把我拽向他。他半弯着身子,温润的唇透过他的手指吻着我,一面吻着我一面贴在我的肚子上嘀咕着“你真美”。
  我信了他。
  他站起身子,唇覆上我的唇,嘴唇半张,双手放在我的臀部,大拇指从我牛仔裤的上方滑进去。我摸着他的胸膛,向他靠近,听着他埋在我身上发出低声的叹息。
  “知道么,我很爱很爱你。”我说。
  “知道。”他回道。
  他挑了挑眉,弯下腰,一只胳膊环住我的腿,把我扛在了他的肩上。我不由自主地大笑,半是欣喜,半是紧张,任他扛着我穿过屋子,把我往沙发上一扔。他躺在我身旁的垫子上,我伸手轻抚着覆盖在他胸前的火焰文身。
  他是那样健硕、轻盈,而又可靠。他是我的。我把唇贴向了他的唇。
  我实在太害怕,我们若是在一起会不断发生冲突,到最终,我怕我会崩溃。可这一刻我明白了,我像刀刃,他就是我的磨刀石——我这么坚强的人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崩溃?每一次与他接触,我都变得更好,更锋利。
  
  第四十二章 托比亚斯 赴死前的训练
  
  我从躺着的沙发上睁开眼睛时,第一眼看到的是在她锁骨上飞翔的那三只渡鸦。昨晚,因为冷,她半夜又把衣服从地上捡起来穿上了,现在衣服的一半被她压在身下,一半穿着。
  我们也曾紧贴着入睡,可这次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之前的每一次,我们都是为了保护或安慰对方,可这次我们只是单纯地想在一起,还没来得及回宿舍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我伸出手,指尖掠过她的文身,她也睁开了眼睛。她伸出一只胳膊揽住了我,借力把身子移到我跟前,紧贴在我身上,身子暖暖的、柔柔的、软软的。“早啊。”我道。“嘘,”她道,“如果你不说,早晨也许就不会来。”我一只手放在她的臀部,把她往怀里抱得再紧一些。她虽刚刚睡醒,双眼却瞪得大大的,满脸机警之色。我吻着她的脸颊,她的下巴,然后是她的喉咙,嘴唇在那里停留了几秒。她双手紧抱着我的腰,低低地在我耳畔叹了口气。
  五、四、三……我的定力就要消失了。“托比亚斯,”她轻声道,“我不想这么说……我们今天是不是还有几件事要做?”
  “可以放一放。”我抵在她的肩膀上道,又慢慢地吻着她的第一个文身。“不,不能放!”她道。我又平躺在床垫上,没有她贴着我,我感到很冷:“是啊,这个——我觉得可以先让你哥哥练习一下打靶,以防万一。”“好主意。”她柔柔地说,“他只用过……一两次枪吧?”“包在我身上,”我道,“我最擅长的就是射击了。再说了,让他有点事做,估计心里也好受些。”
  “谢了。”她坐起身,抬手理了理头发,早晨的太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照得发色更浅了,像是掺了金线,“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可是……”
  “可是,既然你都原谅他的所作所为了,”我抓起她的手道,“我也得尽力。”她嘴角弯出一丝笑,凑过来吻了下我的脸颊。
  我用手抹掉了后脖颈上残留的淋浴的水珠。我、翠丝、迦勒,还有克里斯蒂娜,正在GD区域的一间地下训练室里,这儿湿冷阴暗,设备却很齐全,什么训练武器、垫子、头盔、靶子,应有尽有。我找了一把适合练习的枪递给迦勒。这枪和普通手枪大小差不多,只是稍微笨重一些。
  翠丝和我十指交握在一起,今天早上我们的每一个微笑、每一次大笑、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的自然。
  若今晚一切顺利,明天芝加哥就会脱离危险,基因局将从此彻底改变,我和翠丝也可以找个地方好好开始新生活。我会放弃枪械刀具之类的东西,改用螺丝刀、钉子、铲子这些更具生活性的工具。今天早上,我觉得自己真的可以那么幸运。我可以。“这里面没有真子弹,”我道,“但看样子像是专门为练习射击造的,反正感觉像真枪就对了。”迦勒用手指夹起了枪,生怕一用力,这枪就在他手中碎掉。我大笑起来:“开枪的第一条准则,千万别怕它,抓紧了。你拿过枪的,不记得了吗?当时在友好派总部,还多亏你开那一枪救了我们大家。”“一时运气而已,”迦勒摆弄着枪,似从各个角度观察它,舌头从里面抵着腮帮子,像是在解决一个问题,“可不是我有这个技能。”“运气好总比运气差要强得多,”我说,“现在我们就重点突破这个‘技能’。”我瞟了一眼翠丝,她冲我咧嘴一笑,又凑到克里斯蒂娜耳边嘀咕着什么。
  “僵尸人,你要不要过来搭把手?”这是我为了当考验导师而特地练出来的语调,只不过这次更多的是逗乐子,“要是我没记错话的话,你的右手该锻炼锻炼了。克里斯蒂娜,你也是。”
  翠丝冲我做了个鬼脸,又和克里斯蒂娜到屋子对面各自取了一把枪。
  “很好,面向靶子,把枪的保险都打开。”我说。屋子的对面有一个靶子,比无畏派训练室的木制靶子要精致得多。靶子上画着三个圈,绿色、黄色和红色各一圈,子弹打在哪儿一眼就可以辨出,“让我看看你自然射击的状态。”
  他抬起一只手举起枪,摆好姿势,挺起肩膀,像是要举什么重物似的,然后对准靶子,扣下了扳机。手枪猛地往后冲去,枪口朝着上方,子弹险些射中天花板。我一手掩嘴,努力掩藏住我的笑。
  “没必要偷笑。”迦勒不耐烦地说。
  “看那么多书,也不能什么都学到,对吧?”克里斯蒂娜道,“两只手握着枪,看起来虽然没那么酷,可你打着天花板也不酷吧?”“我才没有耍酷。”克里斯蒂娜调整站姿,两条腿前后分开,双手平举在胸前,瞄准开枪,模拟子弹击中了靶子的最外圈后弹了下来,在地板上滚了好几圈,靶子上留下了光亮的圆圈。真希望我们的新生训练里也有这种技术。“漂亮!”我说,“你打在靶子四周的空气上了,真是有用。”“好久不练,都生疏了。”克里斯蒂娜笑道。“我觉得最简捷的办法还是来模仿我,”我对迦勒说着,自己站成平时射击时的姿势,全身自然放松,双手举起,一手握着枪,另一手稳住抓枪的手。
  迦勒一步步模仿着我,先摆好脚的位置,又一点一点调整好其他部位的姿势。虽说克里斯蒂娜一直嘲弄他求知若渴,可超强的分析力正是助他成功的最重要因素——我注视着他,他也一面看着我,一面调整好角度和距离,还有各个部位的力道,尽最大的努力学着我。
  “很好。”等他调整好姿势,我说,“那么现在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在你要射击的靶子上,千万别想别的。”
  我盯着靶子的中心,聚精会神地试着让它吞噬掉我。距离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困难——子弹沿着直线向前,和靠近时射击没有两样。我吸了口气,准备好,又吐了口气,扣下了扳机,子弹精准地射中了我瞄准的目标:正中靶心——红色圈的中心。
  我退后了几步,看着迦勒射击。他站姿正确,拿手枪的姿势也正确,可身体有些僵,更像是一尊拿着手枪的雕塑。他猛吸一口气,然后屏住了呼吸,子弹正好掠过靶子的上端。
  “漂亮!”我又说,“我觉得你最欠缺的是放松,你太紧张了。”“能怪我吗?”他说。他说出的每个字最后一个音节都带着颤音,似乎是在压制自己的恐惧。我当了两届新生的导师,他们也有这样的面部表情,却无一人和迦勒一样要面对如此情形。
  我摇着头轻声道:“当然不能,但你得明白,你今晚要是还卸不掉浑身的紧张,你很可能都闯不进‘武器实验室’,你觉得那样对谁有好处?”
  他轻叹一口气。
  “体力和技巧固然重要,”我说,“可这主要还是心理战,应该恭喜你,你对这方面比较在行。你不仅要练习射击,更要练习集中注意力。那样的话,等你真处在生死攸关时刻,就能本能地集中注意力。”
  “我从没听过无畏派还对脑力训练有研究。”迦勒道,“翠丝,你能不能给我示范一下?我还真没见过你在没有枪伤的情况下开过枪。”
  翠丝浅浅一笑,面朝靶子。记得在无畏派新生训练的时候,她拿起枪来还很尴尬,手无缚鸡之力。可曾经瘦弱的身躯如今已经变得虽瘦削但肌肉结实,她现在拿起枪来毫不费力,一只眼睛眯着,微微调整了下站姿后,扣下了扳机。子弹从枪口中飞出,没有射中靶子中心的圆圈,但也仅差几厘米而已。迦勒有些震惊地扬起眉毛。
  “别一脸惊讶的表情!”翠丝道。
  “不好意思。”他说,“我只是……你还记得吗?你以前笨手笨脚的,真不知我这是怎么了,竟没发现你改变了很多。”
  翠丝耸了耸肩,眼光移向别处,双颊却泛出红晕,看起来很是自得。克里斯蒂娜又开了一枪,这次离靶心近了一些。
  我后退了几步,给迦勒腾出了地方,又看翠丝射第二枪。她挺起背,扣下扳机时身体纹丝不动。我扶着她的肩,探过身子,凑在她耳边道:“还记得在训练的时候,你开枪时差点被枪打着脸吗?”
  她点点头,笑得有点不自然。
  “那你还记得当时我做过这个动作吗?”我一面说着,一面把手伸到她前方,贴在她的腹部,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忘掉恐怕真不容易。”她嘀咕道。
  她转过身子,把我的脸拉近她的脸,手指轻轻抵着我的下巴。我们忘情地吻着对方,克里斯蒂娜喃喃地抱怨了几句,可我没有理睬她,这还是我头一次不介意别人看着我们热吻。
  打靶训练后,除了等,我们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翠丝和克里斯蒂娜从雷吉那边拿来炸药,正在仔细地教给迦勒怎么引爆。马修和卡拉聚精会神地研读着地图,寻找从基地各处到武器实验室的不同路径。那天夜里,我和艾玛尔、乔治和皮特谈了一遍去城市的路径,翠丝则被叫去参加议会临时召开的会议。从早上到晚上,马修都忙着帮人接种疫苗,卡拉、迦勒、妮塔、雷吉和他自己都接种了。
  时间紧迫,我们都没有空闲想一想我们将执行的任务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它可以阻止暴乱、挽救实验、改变基因局的面貌。
  翠丝走后,我去了医院,在尤莱亚的家人来这里之前,看他最后一眼。
  可到了他的病房门口,我又不愿进去。在玻璃窗外往里看,我可以假装他只是在熟睡,如果我拍拍他,他还会醒过来,微笑着,讲个笑话;可如果我站在里面,只能看到完全没有生命迹象的他,脑震荡夺去了属于尤莱亚的最后一点自我。
  我攥紧了拳头,掩饰着双手的抖动。
  马修从走廊尽头走了过来,双手插在深蓝色制服的口袋里,步伐虽轻快,落地时却很沉重,他招呼道:“嗨。”
  “嗨。”我说。
  “我刚给妮塔接种了疫苗。”他说,“她今天心情好多了。”
  “那真是太好了。”
  马修用指关节敲着玻璃:“这么说……你是去把他的家人接过来?翠丝是这么跟我说的。”我点头道:“他的哥哥和母亲。”我见过尤莱亚兄弟的母亲,她身材矮小,举止间却透着力量,行事风格低调不张扬,做事不拘礼节,算是有个性的无畏者。我对她感情有些复杂,敬她,同时又怕她。“没有父亲?”马修问。“他父亲早年就去世了,这在无畏派中是常有的事。”“没错。”我们沉默地站了一小会儿,我心底还是感激马修此时出现,若不是他站在这里,我肯定会被过度的悲伤压垮。卡拉昨天说得对,杀死尤莱亚的人并不是我,可我总觉得是自己变相地害死了他,这种愧疚或许会跟随我一辈子。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过了半晌,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帮我们?对不会从结果中直接受益的人而言,这件事冒的险有些大了。”“我就是直接受益的人。”马修道,“只是说来话长了。”他双手抱在胸前,拇指拽着脖子上挂着的带子。“有这么一个姑娘,”他讲起了往事,“她的基因是受损的,按常理来说,我不能和她约会,对吧?我们基因纯净的人应该讲究婚姻‘最优化’,这样也就能生出基因更好的孩子。当时我却有些叛逆,总觉得禁忌的事情是美妙的,就开始和这个姑娘约会。一开始我只想玩玩,可后来……”
  “你认真了。”我接过话。
  他点了下头:“是的,是她让我相信,基因局对基因受损的立场是扭曲的。她比我要好很多很多,我永远也不会比她好。只是后来,她被人袭击了,被一群GP狠揍了一顿。她伶牙俐齿,也从不满足现状——我觉得这有可能是那些人打她的原因之一吧。也许我错了,人们可能无缘无故地就会这么做,硬要找出个原因只会伤透脑筋。”
  我定眼瞅了瞅他手中玩弄的带子,我一直以为那个带子是黑色的,可凑近一瞧,它竟是深绿色的——后勤人员衣服的颜色。
  “总之,她伤得很重,可殴打他的GP中,有一个人是议会议员的孩子,那孩子硬说是她先挑的事儿。他和其他的GP众口一词,用这个原因为自己脱罪,后来只罚做社区服务工作,可我把这一切都看到了眼里。”他边说着话边自顾自地点着头,“我知道,他们赦免了殴打她的那伙人是有原因的,在他们眼中,她就是比他们低等,GP打她就像打了小动物一样,不需要负责。”
  我浑身一冷,从脖子冷到脊椎:“那她……”
  “你想问她后来怎样,对吧?”马修看了我两眼,“一年后,她死在了手术台上,说是因为意外感染。”他放下双手,继续道,“她去世的那天,我也开始帮助妮塔做事,只是她最近那个计划不够成熟,所以我才没帮她。可话又说回来,我也没有阻止她。”
  我脑中一一掠过在这样的情形下该说的话,哀悼也好,同情也罢,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只是让寂静和沉默笼罩着我们。或许,沉默就是对他的故事最好的回应,也是取代敷衍做出公评的唯一回应,对于这样的悲剧,只能如此。
  “我知道看起来不像那么回事,可我恨他们。”
  在我眼中,马修不是一个热情洋溢的人,但他也从未冷漠无情。可现在的他,整个人像是被寒冰包着,眼神冰冷凌厉,声音也像结了霜的气息。
  “要不是想看他们遭到应有的惩罚……我肯定就代替迦勒去炸武器实验室了。可我想看到他们的窘况,想看到他们在记忆血清的作用下笨拙的样子,想看到他们忘掉自己是谁,因为她死后我就是那副模样。”
  “这样惩罚他们很合适。”我说。
  “这要比杀了他们还合适,”马修道,“更何况,我也不想当杀人凶手。”
  我有些不安,面对和蔼面具下人的真实面目确实是件少有的事。人们很少看到他人内心深处最阴暗的部分,一旦看到,却一点也舒服不起来。
  “对尤莱亚的遭遇,我深感惋惜。”马修道,“我该走了,给你们一些独处的时间。”
  他又把两只手放回口袋里,沿着走廊走下去,一面走,一面撮起嘴唇吹起了口哨。
  
  第四十三章 翠丝 最后一面
  
  紧急会议讲的也还是那几件事:确认今晚将洒下记忆血清病毒,讨论该用哪些飞机,几时行动。等会议结束后,我和大卫还说了些客套话,趁着其他人还在品咖啡,我走回了旅馆。
  托比亚斯带我去了旅馆宿舍旁的中庭花园,我们俩在那边待了好一会儿,聊天、接吻、指指各种奇异的植物,就像普通人那样约会,聊些生活小事,爽朗地大笑。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少这么闲适,大部分的时间,我们都一起忙于从一个个险关逃脱,要么就是闯进一个个险关。可我已经能看到地平线上的好日子了,到时候我们也许就不再需要不停逃亡。等我们重置了基因局这边人们的记忆,一起重建好这个地方,或许我们就能过上平静的日子,那时我们就知道我们俩在和平的环境里是不是也像在危险中这样默契。
  我真的很期待这样的日子。
  终于,托比亚斯该走了,我站在中庭高一点的台阶上,他则站在低一些的台阶上,我们处在了同一条水平线上。
  “今晚我不想跟你分开,”他说,“丢下你一个人面对这么大的事,我总觉得不好。”
  “什么?难道你觉得我一个人不行吗?”我有些自卫地反问。
  “当然不是。”他双手捧住我的脸,凑过来用前额抵住我的前额,“我只是不想让你独自面对。”
  “我也不想让你一个人去面对尤莱亚的家人,”我轻声道,“可我想这些事我们必须分头做。不过好在我还能和迦勒在一起待会儿,在他……你懂的。要是能不用为你担心那就更好了。”
  “是啊。”他闭上眼睛道,“快等不及了,巴不得明天赶紧来,等我回来了,你也按着计划都做好了,我们就可以一起规划未来。”
  “那以后肯定会赏给你很多很多的这个。”说着我就在他的唇上印了一吻。
  他的双手从我的双颊落下,搭在我的双肩上,又用力地滑到了我的背上。他的手指抓着我的衣摆,又伸到了我的衣服下面,那双手带着暖意,透着坚定。
  我能同时感受到一切的一切,他唇的力道、他吻的味道、他皮肤的感觉,空气中越来越浓的植物的味道,还有那照在紧闭的眼帘上的橙色光线。等我放开他,他睁开眼睛,我看到他身上的一切,他左眼瞳中一抹浅蓝,深蓝色的双眸仿佛把我包围在安全的港湾,我沦陷在其中,仿佛做着美梦。
  “我爱你。”我说。
  “我也爱你。”他回道,“回头见。”
  他又轻轻地吻了我一下,转身离开中庭。我立在那道阳光中,直到太阳沉下地平线。
  该去找我哥哥了。
  
  第四十四章 托比亚斯 返城
  
  去找艾玛尔和乔治前,我先看了下屏幕。伊芙琳在博学派总部中,和她的无派别跟班儿一起研究城市地图。马库斯和约翰娜在汉考克大楼北侧的密歇根大道旁的一栋楼上开会。
  我希望他们在几小时内不要换地方,我得花点时间想想到底要重置他们之中谁的记忆。艾玛尔只给了我们一个小时多一点的时间寻找尤莱亚的家人并给他们接种疫苗,之后再悄悄返回基地。这么说来,我只有时间重置他们当中一个人的记忆。
  雪花在风中飘着,落在门外的地面上。乔治递给我一把枪。“忠诚者叛乱愈演愈烈,那边应该很危险。”他说。我连瞅都没瞅它就接了过来。“你们都熟悉计划了吧?”乔治道,“我在这里的小型控制室监控你们的行踪。看看今晚我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吧,只是雪这么大,镜头都模糊了。”“那其他安全人员都跑哪儿去了?”
  “喝酒去了。”乔治耸耸肩道:“我让他们今晚休班,应该没人注意到卡车不在了。没事的,我保证。”艾玛尔咧嘴笑道:“好,那我们上车吧。”乔治捏了艾玛尔的胳膊一把,又挥手跟我们道别。等其他人跟着艾玛尔爬进卡车里坐好后,我抓着乔治,拽着他不让他走,他满是疑惑地盯着我。“不要多问,我不会回答。”我道,“不过要记得给自己接种抗记忆血清的疫苗,知道吗?一定要快,让马修帮你。”他冲我皱起眉头。“照我说的办就是了。”说着我也爬到卡车里。雪花落在我的头发里,口中吐出的气也变成袅袅的白色雾气。刚才在路上,克里斯蒂娜假装撞在我身上,趁机往我口袋里塞了一个小瓶子。我爬到乘客的座位上,却发现皮特的眼光一直锁在我们身上。真不知道这家伙为什么这么想跟着我们,我还是得随时提防他。卡车里温暖如春,头发和衣服上的雪很快化成了一滴滴水。“你很幸运哦。”艾玛尔说着递给我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上满是横竖交错的线,好似一条条密布的血管,我凑到眼前仔细一瞧,原来是密密匝匝的街道,其中最亮的那条线正是我们要经过的路线,“看地图的好差事交给你了。”
  “你还需要地图?”我扬了扬眉毛,“难道你就不能……直接冲着有最大大楼的地方开?”艾玛尔冲我做了个鬼脸道:“我们可不是光明正大地驶向城市,现在是秘密行动。别叨叨了,快看地图吧。”我找到屏幕上移动的蓝点,那正是我们的位置。外面的雪下得很大,只能看见前方几米远的地方,艾玛尔驱车在雪中前进。一栋栋楼房消失在身后,仿佛披着白色披肩的黑魆魆的身影。艾玛尔加快了速度,看来以卡车的重量在雪地里行驶并不会打滑。透过飞舞的雪花,我隐约看到前方城市里闪烁的灯火。我已经忘记我们和城市近在咫尺,因为一出边界,一切都迥然不同了。
  “真没想到我们又回来了。”皮特轻声说道,好像并没指望有人能回答。
  “是啊。”我说,因为事实确实如此。
  基因局在自身与外面的世界之间创造的距离和他们意在抹掉我们记忆的战争同样恶毒,虽然这处理非常巧妙,可在某些方面来讲,也是一样的险恶。他们本有能力帮助在派别制度中受苦的我们,却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反目,看着我们死去。只有到了现在,我们要毁掉的遗传物质已超过他们能承受的程度时,他们才决定插手。
  艾玛尔开着卡车驶过铁路轨道,我们也随着车颠簸着。轨道右边是一面高高的水泥墙。
  我从后视镜中看到了克里斯蒂娜,她快速地抖着右膝盖。
  我还是不知道该抹掉谁的记忆:马库斯还是伊芙琳?
  换在平时,我肯定会选择一个最无私的办法,可这两种情况都有些自私。抹掉马库斯的记忆,那个让我又恨又怕的人就从这个世上消失了,那萦绕的噩梦也就消失了。
  重置伊芙琳的记忆,她就会成为一个新的母亲——一个不会抛下自己儿子的人,一个不会因为要复仇就控制所有人,如此便毋须费心思考要不要相信他们的人。
  不管重置谁的记忆,对我来说都有益处,可对城市而言,怎样才最有益?
  我找不到答案。
  我把双手伸到出风口暖着,艾玛尔继续驾驶着卡车前进,越过火车轨道,又经过我们刚逃出城市围栏那天看到的废弃的火车——银白色的火车车厢上,反射着卡车前灯发出的光。卡车已到了实验开始与外面世界结束的边界,交界太过突然,仿佛在地上划了一道线那么简单。
  艾玛尔丝毫不受影响地驶过那条线,仿佛它并不存在。或许,时间久了,他慢慢适应了新的世界,也就渐渐忘掉了这条线的存在。可对我来说,我们仿佛正从真相驶往谎言,从成年驶往童年。我注视着周围的道路、玻璃、金属慢慢变成延伸到天际的空荡田野。雪下得小了一些,可以隐约看到城市的地平线在远处现出,楼房连成一片,看着像一片比乌云还暗的黑影。
  “我们去哪儿找齐克?”艾玛尔问。“齐克和他母亲加入了叛乱,哪儿人多,他们很可能就在哪儿。”“我听控制室的人说过,他们大多数人都在汉考克大楼附近的大桥北侧安营扎寨。”艾玛尔道,“想不想去滑索道啊?”“当然不想。”艾玛尔大笑了几声。差不多又过了一个小时,我们快到了。汉考克大楼的轮廓渐渐清晰,我这才紧张起来。“呃……艾玛尔?”克里斯蒂娜的声音从后排座位上传来,“真不好意思,我需要去一下,那个……尿尿。”“现在吗?”他问。“是啊,突然想上厕所。”他轻叹一口气,把卡车停在了路边。“你们在这里别动,千万别看啊!”克里斯蒂娜跳下车时对我们看到她的身影绕到车后,我就等着。她把轮胎划破的时候我感觉车微微跳了一下,我很确定这是心理作用,是因为自己一直等着她戳爆胎才能感觉到震动。克里斯蒂娜爬上车,抚掉身上落着的一层雪花,嘴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有些时候,要挽救人们脱离厄运只需要有人愿意做些什么,即使只是假装上个厕所这么简单。
  艾玛尔又开了几分钟,卡车忽地一震,哐当哐当地颠簸起来,好像车轮轧到了什么东西似的。
  “该死,竟倒霉到碰上这档子事儿!”他满脸怒气地盯着仪表盘骂道。
  “爆胎了?”我问。
  “是啊。”他轻叹一口气,脚已踩到了刹车闸。卡车滑了一段距离,最后停在了路边。
  “我去看看。”说着我就从乘客位子上跳下车,走到卡车后面,两个后车轮的车胎被克里斯蒂娜带来的刀子划了个口子,已完全没了气。我从后窗户往里瞧,确定只看到一个备胎,转过身子走到前面的门,把这消息告诉他。
  “后车轮全爆了,我们只有一个备胎。”我说,“只能把车停在这里,再去找一辆新车了。”
  “真该死!”艾玛尔捶了捶方向盘,“来不及了,我们得给齐克一家和克里斯蒂娜一家及时接种,否则等记忆血清洒下来,一切都晚了。”
  “冷静。”我说,“我知道去哪儿能找新车,要不这样吧,你们往前走,我去找车。”
  艾玛尔脸上露出喜色:“好主意。”
  我下车前先检查了下手枪,确定枪里有子弹后才准备离开,虽然不知道会不会用到枪。他们几个人也跳下卡车,寒气逼人的雪地里,艾玛尔冻得瑟瑟发抖,跺着脚取暖。我看了看表问:“你们要赶在几点前给他们接种?”“按着乔治的计划表,我们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艾玛尔说着也看了下表,“如果你想让齐克和他母亲免于悲伤,想让基因局那帮家伙重置他们的记忆,我不怪你,你说一声,我就照办。”我摇头道:“不行,不能那样做。他们虽然免遭心里的苦楚,可那样就不真实了。”“果然应了我常说的那句话,”艾玛尔满脸笑意地说,“一日僵尸人,终身僵尸人。”“你能不能……帮我个忙?不要提前告诉他们,等我过去后亲自告诉他们,”我说,“你只管给他们接种就好了。”艾玛尔笑容一僵:“没问题,当然没问题。”刚才检查后车胎踩到厚厚的积雪,我的鞋子早已湿透,再次踏进雪地时,两只脚刺骨地痛。我正欲离开,皮特却开口说话了。“我跟你一道去。”“什么?为什么?”我怒视着他。“你要找卡车,我也许能搭把手,这个城市可大了去了。”他道。我看看艾玛尔,他耸耸肩道:“这小伙子说得有理。”皮特凑到我身旁,压低了声音,只让我一人听到:“对了,你要是不想让我现在把你另有计划的事抖出来,最好不要拒绝我。”他的眼光又落到我的口袋上,口袋里装着那瓶记忆血清。我轻叹口气:“好,但你必须听我的。”看着艾玛尔和克里斯蒂娜的身影朝着汉考克大楼走去,等他们渐渐消失在远处,我往后跳了几步,把手伸进口袋里,护着装血清的小瓶子。“我不是去找什么卡车,”我说,“这你可能也猜到了。你是帮我还是让我一枪崩了你?”
  “得看你要做什么啊。”
  我一时有些答不上来,因为我自己都不确定要做什么。我只是起身面朝汉考克大楼的方向站着。右边是无派别营地里的伊芙琳和她的死亡血清,左边是忠诚者组织里的马库斯和他的叛乱作战计划。
  我去哪里才能造成最大的影响?去哪里才能做出最大的改变?这些是我应该问自己的问题。可我却默默地问自己:我到底最想毁灭谁。“我要去阻止一场暴乱。”我说。我朝右边迈开脚步,皮特也跟着我走起来。
  
  第四十五章 翠丝 谅解
  
  哥哥站在显微镜后面,一只眼对准目镜。显微镜载物台上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奇怪的阴影,让他瞬间苍老了很多。“百分百是它。”他说道,“是攻击情境模拟血清,毫无疑问。”“多一个人佐证总是好的。”马修道。几小时后,哥哥就会赴死,我和他只有这最后短短几小时的时间了,他却在分析血清,真够蠢的。
  我知道迦勒为什么想来这儿:他想确定自己死得其所。我不怪他,毕竟一个人为一件事献身之后就没有再次选择的机会了,至少就我所知是这样的。
  “再给我背一遍激活码。”马修道。激活码用来启用记忆血清器。等启用,再按下一个按钮,记忆血清便会散开。从我们来这儿后,马修每隔几分钟就让迦勒背一遍。
  “我记数字绝对没问题的!”迦勒道。“我信你,可等你到了那边,在死亡血清的作用下,谁知道你的神志会是怎样的状态,你必须让这密码烂在心里。”听到“死亡血清”四个字,迦勒有些退缩,我则低着头,盯着鞋子。“080712,”迦勒道,“然后按绿色按钮。”
  卡拉此时正在控制室,她负责在那些人的饮料中下友好血清,等他们晕晕乎乎、对外界失去感知能力时,再把基地的电闸拉掉,我们就摸黑,趁摄像头看不到我们的行踪跑进武器实验室。跟妮塔和托比亚斯几周前所做的差不多。
  雷吉给我们的炸药放在了我对面的实验台上,看起来再普通不过——黑色盒子的边缘上有金属爪和遥控导火索。金属爪能把盒子连在实验室的第二道门上。自上次攻击后,第一道门还没修好。
  “一切准备就绪,”马修道,“咱们就等着吧。”
  “马修,你能不能让我们俩独处一会儿?”我问。
  “当然,当然。”马修笑道,“时间到了,我再过来。”
  他走出屋子,带上了身后的门。迦勒双手抚了抚无菌服和那些炸药,又轻轻掠过背包。他把这些东西都摆成一条直线,一会儿理理这个,一会儿又整整那个。
  “我一直在想我们小时候的事情。我们曾玩过‘诚实者’的游戏。”他说,“你还记得吗,当时我让你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然后问你问题?”
  “记得。”我把臀部靠在实验桌上,“你当时还把手搭在我的手腕上把脉,说你能看得出我有没有撒谎,因为诚实者能察觉别人的谎言。你可真是有点坑我。”
  迦勒笑道:“还记得当时你承认从学校图书室偷过一本书,恰好碰到老妈回来了——”
  “我就回到学校,向图书室管理员道了歉!”我也哈哈大笑起来,“那个图书室管理员真讨厌,她把我们都喊作‘小姑娘’或‘年轻人’。”
  “哦,她啊,她其实蛮喜欢我的。你还记得当时我在图书室做志愿者吗?我本该在午餐时间整理书籍,却站在走廊里看书,被她看到好几回,可她什么话都没说。”
  “真的假的?”我心中一阵酸涩,“我没听你说过呢。”“我觉得我们之间有太多的秘密。”他用手指敲着桌子道,“我希望以前咱们能对对方更坦诚一些。”“是啊。”“可现在太晚了,对吧?”他抬起了眼皮。“并不是一切都晚了。”我一面说着一面从实验桌底下抽出一把椅子,坐在上面,“现在我们玩‘诚实者’游戏,你问我一个问题,我也问你一个。”
  他看起来有点恼火,可并没有拒绝:“好。当时你打碎咱家厨房里的玻璃到底是要干什么?记得你说是要把玻璃拿下来,擦掉上面的水渍。”
  我翻了下白眼道:“你就想问这么个问题?得了吧,迦勒。”
  “好好好。”他清了下嗓子,绿色的双眸迎着我的视线,神色严肃地说,“你有没有真正原谅我?还是因为我快死了,你才这么说?”
  我紧盯着自己放在大腿上的双手。我这两天对他这样和气友好,是因为一想到博学派总部发生的那些事,我就努力地控制住,不再继续去想。这算谅解吗?如果真的原谅了他,我不是应该想到那些事而不愤恨吗?
  又或许,谅解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将痛苦的记忆推开,直到时间抚平一切的伤痛和愤怒,终有那么一天,所有的错都被遗忘。为了迦勒,我决定相信第二种可能。“是的,我原谅了你,”我顿了一下,接着说,“至少,我一直在很努力很努力地原谅你。不过我觉得这两者是一个意思。”
  他神情有些释然。我站起身退后了几步,让他坐在椅子上,我来提问。我很清楚自己要问他什么问题,自从他说自愿赴死后,我就一直想问这个问题。
  “让你愿意赴死的原因是什么?”我问,“挑最最重要的说。”“碧翠丝,别问我这个问题。”“我没有下套,你回答了,我也不会因此反悔,又不原谅你了。我只想知道你的答案。”我们中间隔着的是无菌服、炸药和背包,它们被摆成了一排,诉说着他有去无回。“我觉得这样做是逃脱愧疚的唯一办法,”他道,“我真的很想逃脱,我从没这样强烈地想让一样东西消失。”他的话让我心中一痛。我怕他会这么说,可我一直都知道他会这么说,却希望他没有这么说。
  屋子角落里的对讲机里传来一个声音:“基因局基地所有的居民注意,现在启动应急防范措施,持续至早晨五点。我重复一遍,基因局基地所有的居民注意,现在启动应急防范措施,持续至早晨五点。”
  我和迦勒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马修推门而入。“该死!”他骂道,又抬高了声音喊道,“该死!”“应急防范措施?是不是和攻击训练一样的啊?”“差不多吧。咱们得马上行动了,趁走廊里混乱,趁他们还没加强防卫。”马修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迦勒问。“大概是洒下记忆血清病毒前加强安全防御吧,”马修道,“不过也可能是我们的计划已暴露。他们要是探出消息,现在就该有人来逮捕我们了。”我看着迦勒,我们俩独处的最后几分钟也如从枝上扯下的树叶一般,没了。我走到屋子对面,伸手从柜台上拿起手枪。
  脑中一直回响着托比亚斯昨天对我讲的话——在无私派的教义中,若牺牲性命是他们想要证明爱你的唯一途径,你应该放手让他们这么做。
  可对迦勒而言,情况并非如此。
  
  第四十六章 托比亚斯 争抢血清
  
  我的两只脚在白雪覆盖的地面上打滑。
  “你昨天没有给自己接种。”我对皮特说道。
  “没错。”皮特回答。
  “为什么?”
  “我干吗要告诉你?”
  我用拇指轻划着口袋中的瓶子:“你跟我来仅仅是因为你知道我这边有记忆血清,对不对?你要是想从我这里得到它,给我一个理由又何妨。”
  他又瞟了一眼我的口袋。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看到克里斯蒂娜把药瓶给了我。他说:“我情愿从你这儿得到。”
  “拜托。”我抬起头,看着从周围楼房的屋檐上滑落下的雪。夜色已深,月光却正好把周围照得能看清,“你可能以为自己很能打,可我向你保证,你比不过我。”
  他毫无征兆地使劲推了我一把,我脚下一滑,摔倒在雪地上,手中的枪也掉在地上,一半埋进了积雪中。这下我也不用忙着自大了,我费力地站起来,他抓住我的领口,把我往前拽了一下,我脚底又开始打滑。这次我稳住了自己,胳膊肘抵住他的肚子。他又腾起腿踢向我的大腿,踢得我的腿一阵发麻,接着他又抓住我的外套,把我向他拽过去。
  他一只手趁机伸向我的口袋,抢夺装有血清的小瓶子。我用力把他推开,可他的脚步很稳,而我的一条腿还麻木着。我气恼地吼了一声,将闲着的那只手举到面前,胳膊肘狠狠地砸向他的嘴巴。一瞬间,疼痛从我的胳膊处传来——打别人坚硬的牙齿,自己当然也会痛。可这痛也算值得了,只听他一声哀号,往后退了两步,两只手紧捧着脸。
  “你知道新生考验的时候为什么你在‘格斗’环节能打赢别人吗?”我站稳身子道,“因为你生性残忍,因为你喜欢伤害别人,而你却以为自己与众不同,以为自己周围的人都是一群胆小鬼,不会像你这样蛮横行事。”
  他也站起身,我一脚踢到他的身侧,把他踢倒在雪地中,抬起一只脚踩到他的胸膛上,恰好踩到他喉咙下方。我们目光相遇,他那双无辜的大眼睛与他内心的残忍是那么的不匹配。
  “你并非与众不同。”我道,“我也喜欢伤人,我也能选择最残忍的道路,我们的区别很简单,我有时会选择不去那么做,你却每次都付诸行动,所以你是邪恶的。”
  我跨过他的身子,朝着密歇根大道的方向走去,可刚走了没几步,他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所以我才想要记忆血清。”他的声音颤抖着。我停了下来,却没有回头,此时此刻,我不想看他那张脸。“我也很讨厌这样,所以才想要记忆血清。”他道,“我厌倦了自己无休止地做坏事还乐在其中,一个劲儿地想自己出了什么毛病。我想结束这一切,想开始新生活。”“你不觉得这么做是懦夫行为吗?”我头也不回地说。“我想我不在乎。”皮特道。心中膨胀的怒气瞬间消散,我放在口袋里的手也不停地转动着小瓶子。听到他站起身,我拂掉了身上的雪。
  “不要再和我耍花样了。”我道,“我答应你,等这一切结束后,让你重置自己的记忆,我没理由拒绝你。”他点点头。我们在干净无痕的雪地中继续向前,走向上次我看到母亲的那栋楼房。
  
  第四十七章 翠丝 无私的决定
  
  尽管走廊到处是人,却有一种不安的寂静。一个女子不小心用肩膀碰着了我,嘟囔了句“对不起”。我紧挨着迦勒,生怕他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有些时候,我很想长高一些,哪怕只高几厘米,那样我视线里就不会总是黑压压一堆人体躯干。
  我们步子很快,又没有太快,随着警卫越来越多,我心中的压力也越来越沉重。迦勒的背包里装着炸药和无菌服,在他的身上随着他的脚步一颠一颠的。人们朝着四面八方走,可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走进一条没人应该踏进的走廊。
  “我觉得卡拉肯定出事了,”马修道,“这会儿灯应该灭了才对。”
  我点点头,被宽大T恤遮掩着的手枪一个劲儿地戳着我的背部。本以为这把手枪派不上用场,可现在看来,还是会用到它,尽管它可能不足以帮我闯进武器实验室。
  我抓着迦勒和马修的胳膊,三人一同停在走廊正中央。
  “我有个主意。”我说,“我们分头行头,我和迦勒去实验室,马修,你去分散大家的注意力。”
  “分散注意力?”
  “你不是有把枪吗,马上朝空中开一枪。”
  他看起来有些犹豫。我咬着牙说:“快开枪。”马修拿出枪。我抓住迦勒的胳膊肘,拽着他沿走廊飞奔而去。我回过头时,马修已把手枪举过头顶,朝头顶的玻璃板开了一枪。我只管拔腿奔跑,拽着迦勒。只听那边传来哗啦啦的玻璃破碎声,同时伴随着尖叫声,警卫从我们身边跑过,没有注意到我们正朝相反方向跑去,朝着我们不该去的地方跑去。
  我的本能和无畏派的训练开始起作用,这是种奇怪的感觉。我们依照的是今早决定好的路线,我的呼吸变得更深、更加平稳,我的思绪更加清晰、也更加敏锐。我看着迦勒,期望他也能出现同样的反应,可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还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紧紧抓着他的胳膊肘,稳住他。
  我们绕过拐角处,鞋子在瓷砖地面上发出吱吱的声响。我们走进一条空荡的走廊,走廊的地面映出了头顶上方的天花板,在我们面前延伸下去。我心中升起一股胜利感。我对这里并不陌生,我们快要到了,快到目的地了。
  “站住!”身后一个声音喊道。是警卫的声音,还是有人发现了我们。“快停下,否则我开枪了!”迦勒浑身一颤,举起了双手,我也举起手,看着他。我身体里的一切都慢了下来,原本飞转的思绪,原本怦怦的心跳,全都放慢了速度。我再看向他时,站在我眼前的不再是那个把我出卖给珍宁·马修斯的懦夫,耳畔不再飘荡着他事后的狡辩。
  我看到的是那个在母亲手腕骨折时曾握着我的手,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男孩,看到的是选派大典前夕让我听从自己内心声音的兄长,想到的是他身上闪光的优点——他聪明超群、热情洋溢、观察细致入微,他性格安静,做事认真,为人善良。
  他是我的一部分,我也是他的一部分,永远不会改变。我不属于无私派,不属于无畏派,甚至不属于分歧者;我不属于基因局,不属于任何实验,更不属于边界地带:我属于我爱的人,我爱的人也同样属于我——除了他们,还有我对他们的爱与忠诚,这些构成了我的身份,远超任何语句或团体所能赋予。
  我爱我的哥哥。我爱他,而此刻他却因为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恐惧得发抖。我爱他,我能想到的全部,我的心灵中能听到的全部,是我前几天对他说的话:我绝对不会亲手把你推向断头台。
  “迦勒,把背包给我。”
  “什么?”
  我把手滑进衣服后面,拔出手枪,指向他:“把背包给我。”
  “翠丝,不,不,”他不停地摇着头,“我绝不会让你这样做。”
  “放下武器!”警卫在走廊尽头朝我们喊道,“快放下武器,不然我们开枪了!”
  “我可能对死亡血清免疫,”我说,“我对很多种血清免疫,我有活下来的机会,而你去了就只能送死。快把背包给我,不然我就开枪射你的腿,夺过来。”
  我又抬高了声音,好让警卫听到:“他是我的人质!你们要再走近一步,我就宰了他!”
  那一瞬间,我觉得他很像我们的父亲,眼睛里写满疲惫和哀伤,下巴上挂着新长出的胡茬儿。他把背包拿到身前,又用颤抖的双手递给了我。
  我一把抓住背包,甩到肩后,手中的枪依旧指着他,一边移动脚步到他身前,直到他的身子挡住我的视线,让我看不到走廊尽头的警卫。
  “迦勒,我爱你。”
  他眼里闪着泪花:“碧翠丝,我也爱你。”
  “蹲在地上!”我这句话是说给警卫听的。
  迦勒跪在了地上。
  “要是我没能回来,替我给托比亚斯带句话,告诉他我不想离开他。”
  我后退了几步,举起枪越过迦勒的肩头,瞄准其中一个警卫。我深吸了一口气,稳住手,把这口气呼出时,扳机也扣下去。一声痛苦的惨叫从那边传来,枪声依旧在耳边回荡,我朝着反方向飞奔起来。我沿着迂回的线路奔跑,子弹很难打中我,又一个跳跃,我拐了个弯,一颗子弹打中了身后的墙壁,把墙打出了一个洞。
  我一面跑,一面举起背包,拉开拉链,掏出炸药和引爆器。身后依旧是嘈杂的喊叫声和脚步声,我没时间了,没时间了。
  我更加卖力地跑,速度超出了我想象的极限。每一次落脚都震颤着我的全身,等又转过一个拐角处时,我看见两个警卫守在武器实验室那被妮塔和其他入侵者打破的门前。我一手把炸药和引爆器按在胸前,另一只手举起枪连开两枪,一枪打中了一个警卫的腿,另一枪打中了另一个警卫的胸膛。
  被射中大腿的警卫正要伸手捡地上的手枪,我又举枪对准了他,闭上眼睛又开了一枪,之后他再也没动弹。
  我穿过已破的门,又走进了两道门之间的走廊,先把炸药扔到了连接两扇门的金属门闩上,又将炸药上的金属爪夹在金属闩的边缘,把炸药固定。接着我跑回走廊的尽头,又转了一个弯,蹲下来,背对着门,按下了引爆炸弹的按钮,然后用双手捂住耳朵。
  这个小型炸弹爆炸的声音震动着我的全身,其冲击力将我掀到了一边,枪也掉在地上滑走了。霎时间,玻璃和金属碎片在空中散开,落到我躺着的地面上,我一时无法动弹。尽管我用双手捂住了耳朵,可把手移开后,耳朵里依旧嗡嗡作响,还有些站不稳。
  走廊的尽头,警卫已追赶上来,还冲我开了火,其中一发子弹正打中我胳膊上的肌肉。我疼得惨叫,用一只手紧捂着伤口,等我再次转弯时,只觉眼前有些发黑,可还是磕磕绊绊地走进炸开的门。
  门里有一个小小的前厅,前厅另一头有一道封着没有锁的门。透过门上的这些玻璃,我看到了武器实验室,一排排机器、黑色设备和血清瓶子都整齐地摆放着,下面发出微光,像是展厅中的展品。我听到喷洒的声音,便知道“死亡血清”已飘散在空中,可警卫还跟在我身后,我已来不及穿上那延缓血清作用的无菌服。
  可我也知道,我就是知道,我一定可以挺过死亡血清,一定可以。
  我踏进了前厅。
  
  第四十八章 托比亚斯 无派别头领的抉择
  
  无派别营地在飘飞的雪花中静静立着,透着光的窗子是这楼房里唯一有生命的迹象。这栋楼在我眼里永永远远都是博学派的总部,不管发生了什么。站在入口门前,我嗓子里不由发出一声不悦的嘟哝。
  “怎么了?”皮特问。“我讨厌这地方。”我说。他把垂在眼前被雪花打湿的头发撩起:“那你打算怎么进去?打碎一块玻璃还是找个后门?”“我就这样进去,我是她儿子。”“可你也背叛了她,违逆她的命令离开了城市;她还派人去阻止你,那些人是带着枪的。”“你要不愿去就待在这儿。”我道。“血清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他说,“不过你要是挨了枪子儿,我可不管你,就只管夺过瓶子逃走。”“我对你这样的人不奢望些什么。”他这人还真是奇怪。我走进大厅,不知什么人把珍宁·马修斯的肖像重新拼好了,只是她的两只眼睛上分别用油漆画了红色的叉号,叉号下面还写了四个字:“派别人渣”。
  一些戴着无派别袖章的人走在我们前面,手中的枪举得高高的。有些人我那天在无派别聚居地的营火旁见过,有些是我作为无畏派领导在伊芙琳身边时见过的,还有一些完全没见过的面庞,这事实提醒着我,无派别的人数比我们任何人想象中都要多得多。
  我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我要见伊芙琳。”“是吗?”其中一人道,“说得好像我们会让任何想见她的人进去似的。”“我带来城市围栏之外世界的消息,她肯定有兴趣知道。”“托比亚斯吗?”一个无派别女子喊出了我的名字,我记得她,却不是在无派别聚居地认识的,而是早在无私派区域就认识了她。她曾经是我们的邻居,名字叫格蕾丝。“格蕾丝,你好,我只是想和我母亲谈谈。”她咬了咬腮帮子,思量了一会儿,握着手枪的手有些放松了:“那个,我们还是不该让任何人进去见她的。”“看在上帝的分上,”皮特插话道,“快去跟她通报,说我们来了,看她要不要见我们。我们可以在这里等。”格蕾丝往后退了几步,退到渐渐聚集起来围观我们的人群中,放下手枪,沿着附近的走廊小跑起来。
  我们立在原地等了许久,双手一直举着,举得肩头有些发酸。格蕾丝终于回来召唤我们过去。周围的人看我垂下两只手,也都放下了手中的枪。我走进大厅,拨开中间的人群,仿若丝线穿过针眼。我们跟着她走进一部电梯。
  “格蕾丝,你拿枪做什么?”我这一辈子还从未见过无私者拿枪。“现在没派别风俗了,”她道,“我得保护好自己,要有自我保护的意识。”“那太好了。”我发自内心地说。无私派其实和其他派别一样腐败糟糕,只是它的罪恶相对而言没那么明显,或许这些罪恶都被“忘我”二字包裹得太严实了。只不过让一个人隐匿自我、“消失”在人群中比鼓动人们争斗好不了多少。
  我们来到珍宁曾经的办公室所在的楼层,格蕾丝却没有把我们领到那间办公室,而是带我们来到一间大会议室,室内的桌子、沙发和椅子都按正方形整齐摆放,月光从后墙上的几扇大窗子洒进来。伊芙琳坐在屋子右侧的桌子旁,看着窗外的沉沉夜色。
  “格蕾丝,你可以离开了。”伊芙琳道,“托比亚斯,听说你有个信儿要捎给我?”
  她依旧没看我。浓密的头发挽成了发髻,她身穿一件灰色的衣服,上面套了个无派别的袖章。人看起来很疲惫。
  “能不能去走廊等等?”我对皮特说,出乎我的意料他没有反驳,只静静地走出屋子,掩上身后的门。
  屋子里就只剩下我们母子两人。
  “外面的人其实没让我们捎信,”我凑向她道,“他们想重置城市中所有人的记忆。在他们眼中,跟我们没法谈判,也不指望唤醒我们的善良本性,抹掉我们的记忆比协商要来得容易。”
  “他们也许没有错。”伊芙琳说着,终于转过身子面向我,将颧骨靠在交合在一起的手上,一只手指上刺了镂空的黑圆圈文身,像戴在手指上的戒指,“那你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一时有些犹豫,一只手握住口袋里的血清瓶子。我看着她,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痕迹,就如一块有些年头的旧抹布,丝线暴露,边缘有些破损。可我还看到了自己儿时眼中的母亲,那绽开微笑的嘴巴,那闪烁着欢愉的双眸。我一直盯着她,看的时间久了,心头就越来越觉得她从未快乐过,那曾经看似开心的母亲从未存在过,那个女人不过是我母亲的一个淡淡的幻影,是当年我透过那以自我为中心的孩童眼光看到的一个幻象。
  我坐到她对面,掏出记忆血清的瓶子放在我们中间的桌子上。
  “我来是让你把它喝下。”我说。
  她看了一眼瓶子,我想我看到她眼里闪烁着泪花,又或许那只是灯光罢了。
  “我觉得这是避开彻底毁灭的唯一途径。”我道,“我知道马库斯、约翰娜还有他们的人会发起进攻,你肯定会不遗余力地阻止他们,拿出你拥有的那些死亡血清,将它的优势充分发挥出来。”我侧头问,“对不对?”
  “对。派别的存在本身就是邪恶的,我绝不能让他们恢复派别制度,否则我们迟早都会被毁掉。”
  她用手抓着桌子的边沿,抓得指关节有些发白。
  “派别的存在为什么邪恶,还不是因为它限制了人们的选择。”我道,“他们给了我们自由选择的假象,事实上,却没有给我们任何选择。你废弃派别,其实是同一个道理。你口口声声说让人们去自由选择,但他们选择的不能是派别,否则就会死得很惨!”
  “你既然这么想,怎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要背叛我?”她抬高了嗓音,却一直避着我的目光。
  “因为我怕你!”话音刚落,我便后悔说出这些话,心里却依旧有些欣喜,我高兴的是,在让她放弃自己的身份前,我至少可以对她坦诚,“你……你总让我想起他。”
  “你怎么敢?”她双手攥成拳头,几乎要往我脸上吐唾沫了,“你怎么可以这么看我!”
  “我不在乎你愿不愿意听。”我站起身子道,“他是我们家里的暴君,而你现在是整个城市的暴君,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这两者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你就拿出这个东西,”她说着便拿起桌子上的瓶子,举在眼前看了一眼,“因为你觉得这是补救的唯一办法。”
  “我……”我本想说这是最简便的办法,是最好的办法,也许还是让我信任她的唯一办法。若能抹掉她的记忆,我就会有一个新的母亲,可是……可她不仅仅是我的母亲,她是活生生的人,她有自己的权利,她不仅仅属于我。我不能仅仅因为自己无法接受她这个人,就替她做出选择。“不是,”我道,“不是,我来这儿是给你一个选择。”我突然间有些惊慌失措,双手变得麻木,心也跳得飞快——“我曾经想过去马库斯那儿,可我没有去。”我艰难地咽了下口水,“我来你这儿是因为……我总觉得我们俩有商量的余地,可能不是现在,也不是近期,但我相信这一天总会来临。可实际上,我和他根本没有一丁点妥协的可能。”
  她凝视着我,眼神凌厉,但泪水盈眶。
  “我给你这个选择,对你来说有些不公,”我说,“可我必须这么做。你可以继续领导你的无派别军队,可以和忠诚者组织打一仗,可那也意味着你永远失去了我。你也可以放弃战争……那你就可以重新拥有你的儿子了。”
  这个“价码”太单薄,我心里明白得很,也害怕得很——我怕她拒绝选择,怕她选择权力而放弃我,怕她责骂我只是个可笑的孩子。孩子,我的确是个孩子,我不足一米高,并追问她到底有多爱我。
  伊芙琳如潮湿大地般幽暗的双眸打量了我好久好久。她隔着桌子把我使劲儿揽入怀中,两只胳膊紧紧地抱着我,仿佛在我周围围了一个铁丝笼。“这个城市和里面的一切都让给他们吧。”她在我耳边轻声道。我一时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她选择了我,她选择了我!
  
  第四十九章 翠丝 直面死亡血清
  
  死亡血清闻起来像烟雾混杂着香料的味道,吸进第一口这样的空气便遭到肺的抵制,我咳嗽着,被一片黑暗吞噬。
  我跌倒在地上,双膝跪地,感觉血液就像被偷换成了糖浆,骨骼被偷换成了铅。一根隐形的线将我朝睡眠扯去,可我想保持清醒,我想醒着,这很重要。我想象着这种欲望、这种渴望在我胸口如火焰般熊熊燃烧。
  那根隐形的线越扯越有力,我用这些名字来让我的火焰燃烧得更旺:托比亚斯、迦勒、克里斯蒂娜、马修、卡拉、齐克、尤莱亚。可我已经没法在血清带来的沉重下打起精神。我的身子沉沉地倒向一边,受伤的手臂被压在冰冷的地面上,我在漂……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响起,漂走该多好啊,漂走就能看清我最终会到哪里去……可我心中还有火焰,那燃烧的火焰。我还有想活下去的渴望。我不能死,我还不能死。我觉得自己像是在脑中翻着、挖着,记不起怎么会来到这里,记不起为什么要费力从这美好的重量下逃脱。接着,我挖掘的双手找到了它——母亲的脸,还有她的身体瘫倒在地上时奇怪的角度,还有父亲身上汩汩流出的热血。可他们死了,脑海中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可以和他们团聚。可他们为我而死,我答道,我必须为他们做这件事。我不能让所有人失去一切,我必须挽救那座城市,挽救父亲母亲爱过的那些人。我不想无缘无故地和父母团聚,即便死也要死得其所,而不是失去知觉、倒在门槛上。
  我还有那团火焰。那团火焰,它在我心中越烧越旺,从一堆篝火变成了炼狱里的烈火,我的身子就是它的燃料。火焰蔓延到我的全身,吞噬掉那压着我的重量。此时此刻,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杀得了我,我强大,我无敌,我不朽。
  死亡血清如油渍一般粘着我的肌肤,黑暗却已退去。我一只手撑在地上,费力地站起身。
  我弯着腰,用肩膀顶开双开门。门上的封条撕裂,门刮擦着地面,打开了。一阵新鲜的空气沁入心肺,我站直了身子。我进来了,我成功了。
  可屋子里并非只有我一个人。
  “不许动。”大卫冲我举起枪,“翠丝,你好啊。”
  
  第五十章 翠丝 殒命
  
  “你是怎么接种死亡血清疫苗的?”他问我。他依旧坐在轮椅上,反正举枪开火也不需要走动。我冲他眨巴着眼睛,仍然有些晕。“我没有接种。”我道。“别说笑了,”大卫道,“没有接种的人绝不可能逃过死亡血清,我是这基地里唯一拥有疫苗的人。”我只是盯着他,不知该说什么。我没有接种,我还站在这儿是不可思议的,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想这已经不重要了,我们都到这地步了。”他道。“那你来这里又是干吗?”我小声嘟囔着,感觉自己的嘴唇太厚太重,用它们说话艰难得很。我还能感觉到那油油的沉重粘在我的皮肤上,好像死亡虽被我击败,却仍抓着我不放。恍惚中,我记起自己的手枪留在了身后的走廊中,我以为既然已走到这一步,就肯定用不上它了。
  “我就知道有情况。”大卫道,“翠丝,你整个一周都和基因受损者在一起,难道我就觉察不到吗?”他摇摇头道,“而你那个叫卡拉的朋友试图拉掉电闸时又被我们逮住了。她这人还挺聪明,为了不告诉我们任何信息,把自己搞晕了。以防万一,我就过来看看,真不好意思,我看到你一点也不惊讶。”
  “你一个人来的吗?”我问,“这可不是很聪明。”
  他明亮的双眸微眯着:“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对死亡血清免疫,我还有枪,你没有任何办法来反抗我。我用枪指着你,你肯定偷不走我们的四个血清病毒设备。真是不幸,你费了那么大劲,却是一场空,还得用自己的命做代价。死亡血清杀不了你没关系,我会杀了你。相信你也知道——我们不允许判死刑,可是我不会让你活着出去的。”
  他以为我来偷窃重置实验的设备,而不是在基因局释放血清,也难怪他会这么想。
  我努力不让面部表情暴露我的想法,可脸上还是呈现了放松之色。我迅速扫视整个屋子,寻找释放记忆血清病毒的设备。马修给迦勒极尽详细地讲那东西的样子时,我也在场,记得他说设备是一个黑色的盒子,上面有个银色键盘区,还被一条蓝带子缠着,蓝带子上标有型号。他说它是左墙边的柜子上仅有的几样东西之一,距我只有几米的距离。可我不能动,我一动他就会开枪杀了我。
  我必须寻找最佳时间并以最快速度下手。
  “我知道你做了什么。”我一面说着,一面向后退,希望这谴责能分散他的注意力,“我知道是你设计了攻击模拟情境,是你害死我父母——你害死了我的母亲,我知道是你干的。”
  “我没有害死她!”大卫说。这话像是从他嘴里迸发出来的,太响亮,太突然,“攻击还未开始前,我就告诉了她,给她时间让她带着家人撤到安全的地方,要是她不逞能,她就能活下来。可她真是个蠢得要命的女人,根本不懂为了大局做出牺牲的道理,她就是为此丧命的!”
  我冲着他蹙了蹙眉,心中一惊。提到她时他的反应——那似乎泪水盈盈的眼睛——外加妮塔在他身上注射恐惧血清后,他还一口一个“她”。
  “你爱过她吗?”我问,“她一直给你写信……你还不想让她待在那儿……在她嫁给我父亲后,你不想再接收她的报告……是因为爱吗?”
  大卫僵直地坐着,像是一尊雕塑,一个石人。
  “我曾爱过她,可那是过去的事了。”
  正是因为爱着她,他才那样轻易地把我纳入他的信任小圈圈,才给了我这么多机会,因为我是她的一部分,我有她的头发,我有她的声音。他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想抓住她,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警卫追了过来。来得正好,我需要他们,我需要他们把通过空气传播的记忆血清带到整个基地,但愿他们等到死亡血清散去后再进来。
  “我妈妈不是个蠢女人,”我说,“她只不过是理解了你所不解的,那就是:如果你正在放弃的是别人的生命,那可不是牺牲,而是罪恶。”
  我又往后退了一步,继续道:“她曾告诉我牺牲的真谛,牺牲应该出于爱,而不是对别人基因的嫌弃;牺牲出于必要,而不是懒得去做其他选择。牺牲是用自己的力量保护自身无能为力却需要帮助的人。正因如此,我才必须阻止你‘牺牲’掉那些人和他们的记忆,而让你们在这个世上永永远远彻彻底底地消失。”
  我摇着头。
  “大卫,我来这儿不是窃取什么东西。”
  我转过身,扑向设备。大卫手中的枪开了火,疼痛传遍我的全身,可我甚至不知道子弹打中了哪里。
  我依旧能听到迦勒给马修重复密码的声音,我用抖动的手在键盘上按下那一串数字。
  枪声又响了。
  剧烈的疼痛,视线中出现了一圈黑边,但我又听到了迦勒的声音,“绿色按钮”。好疼。可是,为什么我的身体会如此麻木?我跌倒了,跌倒时将手掌用力拍在了键盘区上,“绿色按钮”后闪出一道光。我听到一声“滴滴”声,随后传来搅拌的声响。我跌倒在地板上,脖子上有什么暖暖的东西,脸颊下面也有。红色。血的红色,是一种奇怪的颜色。是暗的。我从眼角看到了大卫,他瘫软在轮椅上。我的母亲从他身后走出。她还穿着我最后一次见她时的那身衣服——无私派灰色衣衫。衣服上浸染了她的血,赤着的胳膊上露出文身。衣服上还有那些被子弹穿破的洞,洞口下露出她受伤的肌肤,伤口依旧是红色,却不再流血,仿佛她被固定在了某一个瞬间。她暗淡的金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发髻,掉下的几缕头发垂在脸周围。
  我心里明白,母亲不可能活着,可她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眼前?或许是因为我失血过多而神志不清,或许是死亡血清搅乱了我的思绪,又或许是其他什么缘由。
  她蹲在我的身边,伸出一只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她的手冰凉冰凉的。“碧翠丝,你好。”她说着给了我一个微笑。“我做到了吗?”我不知这是自己口中说出的话,还是脑中想着的,她却听到了。“是的,”她眼中泪光盈盈,“我亲爱的孩子,你做得好极了。”“那其他人怎么办?”想到托比亚斯的面庞,我啜泣了一声,我想起他的眼睛有多深邃多冷静,想起他的手有多有力多温暖,想起我们第一次面对面站着的情形,“托比亚斯呢?迦勒呢?我的朋友们呢?”
  “他们会互相照顾的,”她说,“人们都会这么做。”我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那根线又一次扯着我,可这一次,我知道拉我走向死亡的并不是什么邪恶的力量。是母亲的手,是她把我揽入怀抱。我心甘情愿地投入她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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