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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维罗尼卡·罗斯-分歧者

_8 维罗尼卡(美)
  这是第一次,我认识了艾瑞克的真面目:一个伪装成无畏派的博学派;是个天才,也是个虐待狂;一个专门猎取分歧者的捕猎者。
  我想赶紧逃离。
  “你是不满意无畏派的生活吗?是不是后悔当初做的选择?”他那戴满金属环的两道眉毛全都向上挑起,在额头上挤出一道深深的皱纹,“我想听听你的解释,为什么背叛无畏派、背叛你自己、背叛我……”他拍拍自己的胸口,“……为什么冒险闯进其他派别的总部?”
  “我……”我深深喘了口气。如果知道我是“分歧者”,他肯定会杀了我,我能感觉到这一点。他的双手攥成了拳头。孤身一人在这里,就算我出了什么事,也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看见。
  “如果你不能解释,”他轻声说道,“我迫不得已得重新考虑你的排名。既然你对原来的派别如此念念不忘……或者,我不得不重新考虑你那几个朋友的排名。这样一来或许你心里的那个无私派小女孩会认真对待这件事。”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不能这样做,那太不公平了,可转念一想,他当然会那么做,他会毫不犹豫地下手。而且他说对了,一想到别人会因为我鲁莽的行为被踢出无畏派,我的心便因为害怕而疼痛。
  我又试着开口:“我……”
  可还是觉得一阵窒息。
  就在这时,门开了,托比亚斯走了进来。
  “你这是在干什么?”他冲艾瑞克说。
  “出去。”艾瑞克扯开嗓子吼道,他的声音洪亮,乏味的音调一扫而光。现在听着更像我熟悉的那个艾瑞克。他的表情也变了,更丰富更有生气。我盯着他,惊讶于他的变化自如,这得需要多厉害的技巧呀。
  “不必。”托比亚斯说,“她只是个傻姑娘,没必要劳烦你把她拽到这里审问她。”
  “只是个傻姑娘。”艾瑞克非常不屑地哼了一声,“如果她只是个傻姑娘,就不会排名第一了,现在怎么可能说她傻呢?”
  托比亚斯用手捏了捏鼻梁,从指缝间看着我。他在试着告诉我什么。我脑子飞快地转着。最近他给过我什么建议?
  任我想破头,也只想到一点:示弱。
  这招先前的确奏效过。
  “我……我只是觉得有点丢脸,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双手插进口袋,看着地面,然后狠狠掐了一把大腿,眼泪哗哗流下来。抬头看着艾瑞克,我用鼻子抽着气,“我想……我……”接着又摇了摇头。
  “你想干什么?”艾瑞克问。
  “她想吻我,”托比亚斯接过话茬,“我拒绝了她,她就像个五岁小孩似的跑出去了。她除了有点蠢,也没什么可责备的了。”
  我们都静静地等着。
  艾瑞克看看我,又看了看托比亚斯,突然大笑起来,他笑得太大声,也太久了——那声音很邪恶,像砂纸一样磨着我的耳朵。“他对你来说年纪不是太大了吗,翠丝?”
  我擦了擦脸,假装很委屈地擦了把泪。“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好吧,”艾瑞克说,“但以后不准在没有监督的情况下再私自离开基地半步,听到了吗?”他又转向托比亚斯,“还有你……最好确保这些转派新生一个也别离开基地,而且别再勾得姑娘们想亲你。”
  托比亚斯翻了翻白眼,说道:“好吧。”
  我离开那儿,再次走到外面,甩甩双手,想甩掉紧张的感觉。我坐在人行道边,双手抱着膝盖。
  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我只是低着头、闭着眼,直到门再次打开。似乎是过了二十分钟,又似乎是过了一个小时,托比亚斯朝我走过来。
  我站起身,双臂交叉,做好受他责骂的准备。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了他一记耳光,还让自己和无畏派惹了麻烦——肯定是一顿训斥。
  “怎么了?”我说。
  “你还好吧?”他双眉紧蹙,眉间皱起一道竖纹。他伸出手轻轻地摸着我的脸,我却一把打掉他的手。
  “好得很。先是在众人面前挨一顿臭骂,接着跟一个想要毁掉旧派别的女人违心地交谈,然后艾瑞克还差点把我的朋友踢出无畏派。所以呀,今天真是一个好日子啊,老四。”
  他摇摇头,看着右边摇摇欲坠的楼房,那是一座砖砌楼房,与我背后的玻璃尖塔极不相称。它一定很古老了,现在早已没有砖造建筑了。
  “你会关心吗?你要么当好你的残暴导师,要么做好我的温柔男友。”当“男友”两个字脱口而出,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我不是故意这么轻率地把它说出口,可是已经太晚了,“你不能同时扮演两个角色。”
  “不是我残暴。”他怒气冲冲地看着我,“我早上那么做是为了保护你,如果被皮特和他的死党发现我和你……你觉得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他叹了口气,“那样你永远赢不了。他们会觉得你的排名全靠我的偏袒,而不是凭你的技能。”
  我想开口反驳,却说不出口。脑子里冒出几句伤人的话,又打消了念头。他说得很在理,我的脸烧得发烫,慌忙用手去降温。
  “可你也不必羞辱我向他们证明什么啊。”最后,我终于说了一句话。
  “就因为我伤了你,你也不必跑去博学派找你哥哥啊。”他挠了下后脖颈,继续说道,“另外——它的确起作用了,对吧?”
  “付出代价的人是我。”
  “没想到会给你带来这样的影响。”他低下头,耸耸肩,“有时候我忘了会伤到你。原来你也会受伤。”
  我双手插进口袋,脚跟着地,上身后仰,奇怪的感觉传遍全身——一种甜蜜又痛苦的虚弱感。他做了那样的事,只是因为相信我的能力。
  在家里,能力最强的人是迦勒。因为他可以忘我,因为父母期待的一切秉性在他身上都自然地流露出来。从来没有人这么认可过我的能力。
  我踮起脚尖,仰起头,亲吻了他。只是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
  “知道吗?你真的很有一套,”我摇摇头说,“你总是知道该怎么做。”
  “这只是因为我思考了很久。”他给了我一个轻快的吻,“如果我跟你……怎么才能处理好……”他往后退了下,笑着说,“翠丝,我刚才好像听到你叫我‘男朋友’,对不对啊?”
  “才怪呢。”我耸耸肩,“怎么?你想是啊?”
  他双手滑到我的脖子,两个拇指抵住我的下巴,把我的头微微向上一抬,好让他的额头紧紧贴上我的额头。有那么一会儿,他站在那儿,眼睛闭着,呼吸着我的气息。我感觉到了他指尖的脉搏,呼吸的急促。他看起来紧张极了。
  最后他说了句:“对。”然后脸上的笑容退了下去,“你觉得我们说服艾瑞克相信你是一个傻姑娘了吗?”
  “但愿如此吧。”我说,“有时候长得娇小还是有些用处,可博学派那边,我觉得没说服那些人。”
  他嘴角向下撇着,严肃地看了我一眼:“有件事,我必须得告诉你。”
  “什么事?”
  “现在不能说。”他环视了下四周,“十一点半回到这儿和我碰面,不见不散。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去哪儿。”
  我点点头。他转过身,一阵风似的离去,就像来时一样。
  “你这一整天都跑哪儿去了?”我刚一回到宿舍,克里斯蒂娜就问。宿舍里空荡荡的,其他人一定都去吃晚餐了。“我一直在外面找你,可怎么也找不到。没事儿吧?没有因为打老四而惹上麻烦吧?”
  我摇摇头。光是想想告诉她我去哪儿的实情,就觉得筋疲力尽。怎么解释我冲动之下跳上火车去找哥哥?又怎么解释艾瑞克审问我时那种极端冷静的语调?还有我情绪爆发打了托比亚斯,一开始究竟是为什么?
  “我只是出去散散心,漫无目的地走了挺长时间。”我说,“哦,还有,我没惹上麻烦。他吼了我一顿,我道了个歉……就这样。”
  说话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让眼睛盯着她,手始终稳稳地放在身体两侧。
  “那就好。我有件重要的事告诉你。”
  她警觉地转头朝门口看了下,然后踮起脚看了一遍所有的上铺——可能是确认有没有都空着,接着把双手搭在我肩上。
  “你可不可以做一回女生?”
  “我本来就是啊。”我皱皱眉。
  “你懂我的意思,就像那种傻傻的、烦人的女生。”
  我把一缕头发缠在手指上:“好。”
  她咧开嘴一笑,我都看见她后排的牙齿了。“威尔吻我了。”
  “什么?”我惊呼,“什么时候?什么情况?怎么发生的?”
  “你还真有做女生的潜质。”她挺了挺腰,把手从我肩上拿开,“这个嘛,就在你那个小插曲发生后,我们吃过午餐,然后在火车轨道附近散步……我甚至都不记得说了些什么。然后他突然停下脚步,微微靠向我,还……吻了我。”
  “你以前知道他喜欢你吗?”我说,“我是说那种喜欢。”
  “不知道!”她大笑了几声,“最棒的是,我们就那样,然后继续散步、聊天,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嗯,直到我忍不住亲了他。”
  “你知道自己对他有意思多久了?”
  “不知道,我猜我没发现。可回想起来,这一路的小事……比如在艾尔葬礼上,他用胳膊搂着我,再比如他从未把我看成一个会把他挤出无畏派的人,而是把我视为一个女孩儿,还很绅士地替我开门。”
  我哈哈大笑起来,突然很想把托比亚斯,还有发生在我们之间的所有事告诉她。不过托比亚斯要我假装我们不在一起的理由让我踌躇了。我不想让她误以为我的排名是因为我跟他的关系。
  因此我只说了句:“真为你高兴。”
  “谢谢,”她说,“我也很高兴。我还以为不会这么快就有那种感觉……”
  她坐在我的床沿上,扫视着宿舍的一切。有些新生已经把东西打好包了。不出多久,我们就要搬到基地另一边的公寓去住,在政府工作的人会搬到基地深坑上面的玻璃大楼。这样也好,我就不必每天担心皮特会趁我睡觉时袭击我,也不必看着艾尔那空荡的床铺而心情抑郁。
  “时间过得真快,真不敢相信考验这就要结束了。”克里斯蒂娜说,“我总感觉我们像刚刚才到这里,但是又像……又像很久很久没见到家人了。”
  “你想家吗?”我探身到床框里。
  “嗯,想家。”她耸了耸肩。“但有些事没变。我是说,在那里人们说话跟这里的人一样,很大声。这是好事。不过在那里生活还是要简单些。跟大家在一起,你总是知道自己的立场,因为他们会告诉你。那里不存在……操控手段。”
  我点了点头。无私派倒是让我在无畏派生活的某些方面做足了准备,无私派不会操控别人,当然也不会这般坦白直率。
  “但是,我觉得自己肯定没法通过诚实派的考验。”她摇了摇头,“在那里,不用情境模拟,但是会经历测谎测试。从早到晚,每天都有。还有最终考核……”她皱了皱鼻子,“他们会给你用一种他们称为吐真血清的东西,要你坐在众人面前,然后问你一大堆私人问题。背后的理论好像是,既然你吐露了所有秘密,以后就再也不想说谎了。就像你最糟糕的一面都公开了,为什么还不保持诚实?”
  不知从何时起,我内心竟累积起如此之多的秘密:成为分歧者;恐惧;对朋友、家人、艾尔与托比亚斯的真实看法,等等。诚实派考验会触及甚至连情境模拟都触碰不到的东西。它甚至可以毁了我。
  我嘴里蹦出了四个字:“这么可怕!”
  “从小我就觉得自己做不成诚实派。我是说,我也想当个诚实的人,可有些事你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再加上,我还想做自己思想的主人呢。”
  谁不是呢?
  “管它呢。”她说着便打开床铺左边的衣柜。当她拉开门时,一只蛾子突然飞了出来,扑腾着满是白粉的翅膀朝克里斯蒂娜脸上飞去。她尖叫得那么大声,我猛地一惊,拍打着她的脸。
  “快弄掉,弄掉它,弄掉它!”她尖叫着。
  蛾子拍翅飞走了。
  “飞走啦。”我说,然后大笑起来,“你害怕……飞蛾?”
  “它们多恶心啊。看它那纸一样的翅膀,还有虫子一样蠢胖的身体。”她浑身发抖。
  我笑个不停,笑得太厉害了,不得不坐下来,捧着肚子。
  “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笑!”她生气地说,“嗯……好吧。也许很好笑,有那么一丁点吧。”
  那天晚上很晚的时候,我找到了托比亚斯,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抓起我的胳膊,拉着我就朝火车轨道走去。
  一辆火车慢慢悠悠地开过来,他纵身跃进一节车厢,之后把我也拉上去。我没站稳,一下跌倒在他身上,脸颊撞到他的胸膛。火车在轨道上颠簸前行,他的双手顺着我的胳膊慢慢滑下,紧紧抓住我的肘弯。我看着无畏派基地深坑上方的玻璃大楼在身后渐渐变小。
  “你到底想要和我说什么?”我顶着大风的呼号喊道。
  “一会儿再告诉你。”
  他蹲了下去,把我也拉了下去。他背靠着车厢壁坐下,我面对着他,双腿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伸开。风吹散了我的头发,发丝在脸上飘来拂去。他双手捧着我的脸,食指滑向我的耳后,拉着我向前,让我的嘴唇贴上他的嘴唇。
  伴随着铁轨尖厉刺耳的声音,火车慢了下来,这就意味着快到市中心了。空气很冷,可他的嘴唇很暖,他的手也是。他侧过头,嘴唇在我下巴下方的肌肤上游走。我长长叹了一口气,不过我很高兴风声这么大,这样他便听不到我的叹息。
  火车一阵摇晃,我失去了平衡,慌忙放下手稳住自己。刹那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扶在了他的臀部,他的骨头顶着我的手掌,我应该拿开手,可是我不想这么做。他曾告诉我要勇敢。就算飞刀旋转着飞向我的脸,我也可以一动不动;从高高的天台上跳下来——在这些生命中极短的瞬间,我从未想过需要勇气。而现在我的确需要。
  我挪了一下,一条腿摆过他的身体,坐在他身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可我还是鼓足勇气吻了他。他挺了挺腰板,我感觉到他的手放在我肩上,手指慢慢滑过我的脊骨,一阵颤动随着他的手指传到我的腰上。他把我外套的拉链拉下十来厘米,我把双手使劲按在大腿上,才不抖得那么厉害。我不该这么紧张。他是托比亚斯啊。
  寒意逼人的空气穿透我裸露的肌肤。他松开手,往后退了一下,仔细看着我锁骨上的文身。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它们,露出了微笑。
  “鸟。”他说,“这是乌鸦吗?我一直忘了问。”
  我试着回应他的微笑:“渡鸦。每只代表我所抛弃的家人。你喜欢它们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把我拉得更近,依次亲吻了每只渡鸦。我闭上了眼睛。他的触碰那么轻柔又那么灵敏。一阵浑厚温暖的感觉,就像洒落的蜂蜜,充满我的身体,思绪也迟缓起来。他又触摸着我的脸颊。
  “我很不想这么说,”他说,“但是现在我们得站起来了。”
  我点点头,睁开眼睛,我们一同站了起来。他拉着我走向车厢门口。由于火车减速,风也不那么强劲了。时间已过午夜,街上所有的灯都暗了下来。当那些建筑从黑暗中浮现,又再次没入黑暗,就好像巨大的猛犸来了。托比亚斯抬手指了指一群建筑,离得那么远,看起来只有指甲般大小。在围绕我们的无尽黑暗中,它们是唯一闪烁着光亮的地方。又是那里,博学派总部。
  “城市条例对他们来说显然不算什么,”他说,“因为他们的灯整夜亮着。”
  “没人注意吗?”我皱了下眉头。
  “我敢说肯定有,但他们没做任何事来阻止这一切,可能不想因为这么小的事而惹来麻烦。”托比亚斯耸了耸肩,他紧绷着的脸让我非常忧虑,“这让我非常想知道他们在搞什么,竟然彻夜需要灯火。”
  他转向我,倚在墙上。
  “关于我,有两件事你需要知道。第一,通常我对人有很深的怀疑,”他说,“对人做最坏的揣测是我的天性。第二,我是电脑高手。”
  我点点头。他说过自己的另一个职务是处理电脑事务,但我还是很难想象出他整天坐在电脑前的样子。
  “几周以前,那时你们还没开始训练,我在上班时发现一个路径,可以通往无畏派的机密文件。很显然,在安全方面,我们不如博学派的技术高明。”他说,“我发现的文件看起来像是一份作战计划,里面有清晰的指令、供给清单、地图,诸如此类的东西。那些文件好像是博学派发来的。”
  “作战?”我拂开贴在脸上的碎发。从小到大都听父亲骂博学派,这让我对他们心存警惕,而在无畏派基地的经验又让我对权力、还有人,也心存警惕。所以听到某个派别正在策划战争,我一点都不觉得震惊。
  还有迦勒早些时候说的话:“出大事了,碧翠丝。”我抬头看着托比亚斯。
  “对无私派发动战争?”
  他抓过我的手,手指和我的手指交握在一起:“没错,要向管理政府的派别宣战。”
  我的心沉了下去。
  “博学派发表的所有文章都是想煽动人们反对无私派。”他说着,眼睛望向火车那边的城市,“很显然,博学派现在想加快进程。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或者是能做些什么……”
  “可是,博学派为什么要联合无畏派?”我问道。
  话一出口,我就恍然大悟,好像有什么东西击中了五脏六腑,还在里面啃噬着我。博学派没有武器,而且他们不懂得怎么作战——无畏派懂。
  我瞪大眼惊恐地望着托比亚斯。
  “他们要利用我们。”我说。
  “我想知道他们打算怎么让我们参战。”他说。
  我告诉过迦勒,博学派善于操控他人。或许,他们会用错误的信息强迫我们中的一些人参战,或者勾起人们的贪婪——方法多得很。可转念一想,博学派行事谨慎,应该不会冒险行事。他们会确保所有的弱点都被强化。但用什么方法呢?
  风又把头发吹散在脸上,把我的视线分割开来,我只听任它去。
  “我也没想通。”
第二十九章 入派仪式
  每年我都会参加无私派的新生入派仪式,今年除外。这是一个安静的仪式。在成为正式成员前,他们要经过三十天的社区服务。此刻,新生们应该正肩并肩地坐在长凳上。听一位老字辈成员宣读派别宣言,那是一小段有关忘却自我,以及以自我为中心有多危险的话。接下来,由所有的老成员清洗新生的脚,然后他们会共享一餐,每个人都要为他左手边的人取餐。
  无畏派不会这样做。
  新生入派让整个无畏派基地陷入了一片疯狂和混乱。到处都是人,待到中午时分,大部分人都已经醉醺醺的了。我在他们中间挤出一条路,才给自己拿了一盘午餐食物,然后带回到宿舍去。在回去的路上,我看见有人从基地深坑的小道上跌落下来,从他的叫声还有抓着腿的样子来看,应该是摔断了骨头。
  好在宿舍里比较安静。我盯着盘子里的食物,当时抓了一份看着还不错的食物,这会儿仔细一看,才知道选了一份很普通的:鸡胸肉,一勺豌豆,还有一块儿黑面包。这是无私派的食物。
  我叹了口气。无私派渗入我的骨髓。一旦我不多加思考而去做某件事,无私派的本性就冒出来了。当我进行测试时,是这个样子;当我好像很勇敢时,还是这个样子。我是不是真的入错派了呢?
  一想起无私派,我的手就一阵颤动。我必须要警告家人,博学派在策动战争,却不知该怎么做。必须得想个法子,不过不是今天。今天我要专心应对接下来的一切。一时专一事。
  我像个机器人一样吃着饭,一口鸡胸肉,一口豌豆,一口黑面包,然后再轮着吃。我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真正属于哪个派别不重要,两小时后,我会跟其他新生一起进入“恐惧空间”那个房间,经历我自己的“恐惧空间”,成为一名真正的无畏者,现在要想回头已经太晚了。
  吃饱喝足后,我把脸埋进枕头里,本来不想睡觉,过了一会儿却睡着了。是克里斯蒂娜摇着肩膀叫醒了我。
  “该走了。”她看起来脸色苍白。
  我揉了揉眼睛,想要赶走睡意。
  我已经穿好了鞋,宿舍里的新生还在忙着系鞋带,扣扣子,若无其事地冲着周围人笑。我把头发扎成个小圆髻,穿上黑夹克,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底下。折磨很快就会结束,可我们还能忘掉情境模拟吗?头脑里带着对恐惧的回忆,我们还能睡得安稳吗?还是说终有一天我们会忘记今天经历的恐惧,就像本来应该的那样?
  走到基地深坑,我们沿着通往玻璃大楼的小道一路向上爬。我仰头看着玻璃天花板,却看不见日光,因为鞋底覆盖了我们头上的每一寸玻璃。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听见了玻璃的破裂声,但那其实不过是我的想象。我跟克里斯蒂娜一起沿着楼梯往上走,人群挡在我们前面。
  我太矮了,视线全被人群挡住,所以只能盯着威尔的后背,跟在他的后面。这么多人围在四周,热烘烘的体温让我觉得呼吸困难,汗珠从额头上冒了出来。从人群的缝隙中,我总算看清了大家围绕的中心:左手边的墙上挂着的一排大屏幕。
  听到一阵欢呼声,我于是停下来看了下屏幕。左边的屏幕上有个一身黑衣的女孩,她正在“恐惧空间”的房间里——马琳。我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但也说不好她正面对什么样的恐惧。谢天谢地,至少外面的人也看不到我的恐惧是什么,最多只能看到我的反应而已。
  中间的屏幕显示她的心率忽高忽低,一会儿加快,一会儿又骤减。当她的心率达到正常值时,大屏幕闪烁起绿光,无畏派一片欢呼。右边的屏幕则显示着她的最终用时。
  我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转身一路小跑,追上了威尔和克里斯蒂娜。托比亚斯就站在这个房间左边的一扇门里面,上次来时我并没有注意到还有这么个房间,它就紧挨着“恐惧空间”的房间。我若无其事地从他身边走过,连一眼都没多瞧他。
  那个房间很大,里面还有个大屏幕,和外面的屏幕很相似。一排人坐在屏幕前的椅子上。艾瑞克是其中一个,麦克斯也是,其他人看起来要年长一些。从他们头上连着的电线,还有空洞的眼神来看,他们应该是在观看情境模拟。
  他们身后还有一排椅子,现在全部满座,我是最后一个进来的,所以没有座。
  “喂,翠丝!”尤莱亚从房间另一头喊我。他跟其他本派新生坐在一起,只剩下他们四个人了,其他人都已经通过“恐惧空间”了。他拍了拍大腿喊道,“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坐我腿上。”
  “很有诱惑力啊。”我冲他笑着喊道,“没关系的,我更想站一会儿。”
  我不想让托比亚斯看到我坐在别人大腿上。
  “恐惧空间”房间里的灯亮起来,马琳蹲在那里,脸上夹杂着泪痕。麦克斯、艾瑞克,还有其他几个人抖落脸上观看模拟时的迷惑,站起来走了出去。几秒钟以后,他们出现在大屏幕上,祝贺她完成考验。
  “转派新生就位。最后一关测试的顺序取决于你们的排名,”托比亚斯说,“因此,德鲁是第一个,翠丝是最后一个。”
  也就是说,在我之前会有五个人先测。
  我站在房间后面,离着托比亚斯有几米远。当艾瑞克把针头推入德鲁的身体,把他送进“恐惧空间”时,我和托比亚斯会意地交换了下眼神。等轮到我的时候,我就能知道其他人表现得怎么样,也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打败他们。
  在室外观看“恐惧空间”着实无趣。能看见德鲁在动,但他在反抗什么,我就不知道了。过了几分钟,我闭上眼睛,不想再看了,试着什么都不去想。此时此刻,去猜测要面对什么恐惧,以及有多少种恐惧,已经没有用了。我只要记得,我有这方面的经验,也有操控所有情境模拟的能力就行了。
  下一位是莫莉。尽管用时比德鲁缩短了一半,可她仍然遇到了麻烦。她花了太多时间大口大口地喘气,还有控制她的恐慌之情,甚至还一度可着肺活量地尖叫。
  轻而易举就把其他事情都屏蔽掉了,这让我觉得很惊奇——所有关于无私派战争、托比亚斯、迦勒、父母、朋友,还有新派别的想法全都清空了。现在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闯过这一关。
  接着会是克里斯蒂娜,之后威尔“上场”,再之后是皮特。我没有观看他们的过程,只记得他们所花的时间,分别是十二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然后叫到了我的名字。
  “翠丝。”
  我睁开眼睛,走到观察室前面。艾瑞克站在那里,拿着一个装满橘红色血清的注射器。针头扎进脖子的时候,我几乎没什么感觉。艾瑞克把活塞推下去,我也几乎没看他那张打满孔的脸。我想象着,这是一管橘红色的液体肾上腺素急速流进我的血管,让我变得更有力量。
  “准备好了吗?”他问。
第三十章 恐惧空间
  我已做好准备。踏入房间,我没携带任何刀枪武装自己,只有昨晚制订的计划。托比亚斯说过,第三关考验的是心理准备——我必须想出对策克服自己的恐惧。
  真希望自己能知道恐惧会以何种顺序到来。我不断踮着脚,等待着第一个恐惧的出现。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
  脚下的地面突然变了。草从水泥地上冒出来,随风摇摆着,奇怪的是,我感觉不到风的存在。头顶上方暴露的管道不见了,代之以碧绿的天空。我竖起耳朵,等着听鸟叫的声音,感觉恐惧还是件很遥远的事,是怦怦猛跳的心,还有揪得紧紧的胸口,而不是存在我心里的某些东西。托比亚斯让我找出情境模拟的含义。他说得对,这跟鸟无关。主要关乎控制权。
  乌鸦的翅膀在我耳边拍打着,爪子已经抓进我的肩膀里。
  这一次,我没有拼命去拍打乌鸦,而是蹲卧在地上,静心去听背后翅膀扑腾的轰隆声,然后双手紧贴地面在草丛里扒拉着。什么东西能战胜无力感?那就是力量。在无畏派基地,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充满力量就是当手里握着枪的时候。
  喉咙有些哽塞,我希望这些可恶的爪子离我远点。鸟,呱呱叫个不停,我的心忽地一紧。但接着,我在草丛里触到了一个坚硬的金属物体,是枪。我的枪。
  我把枪对准肩头的鸟。一声枪响,鲜血和羽毛爆开,它从我的衬衫上掉落下来。我脚跟着地向后转身,举枪对准天空,一大群黑压压的鸟从天空俯冲下来。我扣紧扳机,朝着头顶的鸟群一次又一次开枪,看着它们黑色的身体纷纷掉落进草丛。
  瞄准和射击时,我又感到了无尽的力量,恰如我第一次握枪时的感觉。心停止了狂跳,草地、枪、鸟群全都不见了。我又陷入了黑暗之中。
  我挪动身体,突然听到脚下有什么东西在吱吱响。我蹲下去,手沿着冰冷又光滑的面板往下滑——又是玻璃。我把手按在身体两边的玻璃上。又是水箱。我害怕的不是溺水,这跟水无关;而是我没有能力从水箱中逃脱,这跟我的弱点有关。只要说服自己,我的力量足够强大,就能打破这玻璃。
  这时,蓝灯亮了,水从箱底漫上来。我不能让这场情境模拟深入发展下去。我用手拍打着前面的玻璃,期待着它应声破裂。
  手被弹了回来,水箱完好无损。
  我心跳的速度骤然加快。如果在第一次情境模拟中奏效的办法在这里不起作用怎么办?万一我只有在陷入绝境时才能打破玻璃怎么办?水面环绕着我的脚踝,上涨得越来越快。我必须得冷静下来。要平静,要专注。我倚靠在身后的水箱壁上,用尽全力去踢玻璃,直踢到脚趾一阵阵麻木疼痛,依然徒劳无功。
  还有另一个选择,我可以等待水充满水箱——反正现在已经到我的膝盖了——然后在被淹死的过程中保持冷静。身体抵住水箱壁,我摇了摇头。不,我不能放任自己被淹死。不能。
  我双手攥成拳头,猛烈敲打玻璃。我总要强于玻璃吧,这玻璃不过薄如新结的冰,一击就碎。我要用自己强大的意志力把它变成那样。我闭上眼睛,不断告诉自己,玻璃是薄冰,玻璃是薄冰,玻璃是——
  突然,玻璃在我的手掌下粉碎,水倾泻了一地。接着我又回到黑暗之中。
  我抖抖双手,想着那应该是个很容易克服的障碍。之前在情境模拟中我已经经历过了。再像那样浪费时间我可承担不起。
  一个类似实体墙的物体从侧面撞击我,肺里的空气都被逼了出来,我重重摔倒在地,倒吸了一口气。我不会游泳,而且如此巨大、有力的水体之前我只在图片中见过。在我下面是一块边缘呈锯齿状的岩石,被水冲得又湿又滑。水流拉扯着我的腿,我紧紧抱住岩石,嘴唇尝到了一股咸味儿。通过眼角的余光,我看见了黑暗的天空,还有血红的月亮。
  另一个浪头扑过来,重重地拍在我的后背上,下巴一下子磕在岩石上,疼得我一缩。海水冰冷,而我的血热乎乎的,在脖子上慢慢爬了下去。我伸出手去摸索,终于找到了岩石的棱角。海水用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拉拽着我的腿,我用尽全力抓住岩石,但还是不够强壮——水流拉着我,海浪却把我的身体向后扔去。它把我抛得头上脚下,胳膊向两边张开,撞在岩石上。背部贴着石头,海水不断涌过我的脸。我感到窒息,肺部急需空气,于是扭动着身体,抓住岩石边缘,把自己拉出水面;我还在喘息着,另一波海浪冲过来,比第一波更强劲,但我已经稳稳抓住岩石。
  我肯定不是真的害怕水,而是害怕失去控制。我要去面对它,重新找回控制权。
  我绝望地尖叫一声,伸手向前到处摸索,终于在岩石上摸到一个洞。我牢牢地抠住这个洞,拖着自己的身体往前去,手臂剧烈地抖着。在下一波浪头卷走我之前,我终于把双脚拖出了水面。一旦双脚得到自由,我立刻爬起身,撒腿就跑,然后开始猛冲。脚快速踩在石头上,血红的月亮在前,大海已然远去。
  一切景象都不见了,只有我立在原地静止不动,似乎有些太静了。我想动一动胳膊,但它们被绳子死死地绑在身体两侧,我低下头看,只见绳子还缠绕着胸膛、双臂和双腿,脚下堆着一堆木头,身后绑着一个大柱子,而我悬在半空。
  一群人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他们的面孔都很熟悉。是今年那帮新生,他们手持火把,皮特走在最前面。他的眼睛看上去像两个黑洞,堆着一脸假笑,因为嘴咧得太大,脸颊都挤出了褶皱。人群中有人爆出一声狂笑,接着笑声便一波一波地泛开来,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随着笑声越来越大,皮特放低火把靠近木头,火焰从地面蹿起来。火光在木头边缘闪烁着,然后顺着树皮烧过来。我没像第一次面对这种恐惧时那样去挣脱绳索,只是闭上眼睛,尽可能地大口吸着气。这只是模拟,根本不会伤到我。火焰散发的热气升腾起来,裹挟着我。我摇摇头。
  “僵尸人,闻到了吗?”皮特的声音盖过了哄笑声。
  “没有。”我说。火焰越烧越高。
  他吸着鼻子嗅了嗅:“是你那细皮嫩肉烧焦的味道。”
  我睁开眼睛,视线被泪水弄得一片模糊。
  “知道我闻到了什么吗?”我嘶声喊道,想压过周围的哄笑声。那笑声跟灼热一样压抑着我。胳膊一阵阵锥心的疼,忍不住想挣开绳子。但我不会这么做,我不会做无谓的挣扎,更不会恐慌。
  我透过火焰盯着皮特,热气让我的皮肤表面充血,热血流经我的身体,熔化着我的脚趾。
  “我闻到了雨滴的味道。”
  刹那之间,雷声在我头顶轰隆作响。当火焰烧到指尖,疼痛传至全身,我不由得放声尖叫。我仰起头,凝视着头顶积聚的乌云,它因为饱含雨水而沉重,因为饱含雨水而昏暗。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第一滴雨落在我的额头上。再快一点,再快一点!雨滴顺着我的鼻翼滚落。第二滴落在我的肩膀,那么重,就像是冰做的或石头做的,而不是水珠。
  滂沱大雨倾泻在我身上,我听见嘶嘶的声响盖过笑声。当大雨熄灭火焰,“抚”着手上的灼伤,我会心一笑,松了口气。绳子消失了,我捋了捋凌乱的头发。
  多希望和托比亚斯一样,只有四种恐惧要面对,可我还没有那么无所畏惧。
  我抚平衬衫,抬头看时,发现自己正站在无私派家中的卧室里。以前我从未面对过这种恐惧。灯是关着的,但从窗户进来的月光把房间照得很亮。一面墙上挂满了镜子,我转过身去看,心里满是困惑。不对啊,他们向来不许我有镜子的。
  我看着镜子中的倒影:瞪大的眼睛,床上拉紧的灰床单,挂着我衣服的衣柜,书橱,光秃秃的墙面。我的眼光跳到身后的窗户。
  一个男人站在窗外。
  寒意就像一滴汗珠,顺着我的脊柱往下滑,身体一下子僵住了。我认出来了,他就是个性测试中的疤脸男!他穿着一袭黑衣,像雕塑一样站在那里,动也不动。我眨了下眼,两个人分别出现在他的左右,跟他一样一动不动,但他们的脸没有五官——只有皮肤覆盖着头骨。
  我一转身,他们就站在了卧室里,我让肩膀紧紧靠在镜子上。
  有那么一刻,房间里死一般的静,接着有拳头砰砰地敲打窗户,不止两个、四个或六个,而是几十个拳头,几十根手指,猛烈地敲打着玻璃,声震胸腔。接着,疤脸男和他的两个无脸同伴缓慢地、小心地朝我走来。
  他们是来这里抓我的,就像皮特、德鲁、艾尔一样,来夺我的性命。我很清楚这一点!
  这是模拟。这只是一个模拟。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跳动着,我把手掌按在身后的玻璃上,然后向左边滑动。那竟然不是镜子,而是壁橱的门。我告诉自己武器可能会在哪里。它可能挂在右边的墙面上,离我的手仅仅十几厘米。我的眼光始终没从疤脸男身上移开,但我用指尖摸到了枪,然后用手握住枪柄。
  我咬紧嘴唇,对着疤脸男开了一枪,没等看子弹是不是击中他——就以最快速度,朝两个无脸男依次开了枪。我的嘴唇因为咬得太厉害而疼起来。敲打窗户的轰响消失了,却传来尖厉刺耳的刮擦声,拳头变成了手,全都弯着手指,在我眼皮底下抓着玻璃,想要破窗而入。在他们手掌的压力下,玻璃应声碎裂。
  我凄厉地尖叫起来。
  枪里的子弹快用完了。
  那些惨白的身体——没错,是人,但躯体被撕裂,胳膊扭成怪异的角度,咧得大大的嘴里却露出针一般尖细的牙齿,眼窝处一片空空荡荡——摇摇摆摆涌进我的卧室,一个接一个,争抢着往前走,争抢着朝我奔过来。我往后退到壁橱里,然后关上前面的门。有什么办法,我需要一个解决的办法。我蹲下来蜷成一团,枪的侧面贴着头。既然打不过他们,也赶不走他们,我就必须冷静下来。“恐惧空间”会记录下我平稳的心率,还有呼吸,而且会自动推进到下一个障碍。
  我坐在壁橱的底板上。身后的墙咯吱咯吱响。我听见捶打的声音响起来——那些拳头又在敲打了,这次是捶打壁橱的门——我转过头,透过黑暗隐约窥见身后有块嵌板。原来,那不是橱壁,而是一扇门!我摸索着把门推到边上,后面露出的是楼上的走道。我舒心地笑了,从洞口爬出来站起身,闻到一阵烤焙的香味,我这是回到家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家却在眼前一点一点消失。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忘记了自己身处无畏派基地。
  接着托比亚斯站在我面前。
  可我一点都不害怕他啊。我回头去望,心想也许是身后有什么东西需要我留意吧。但是没有——身后只有一个四柱大床。
  床,这是干什么?
  托比亚斯缓缓走向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凝望着他,浑身动弹不得。他满脸笑意,温柔地看着我。那微笑看起来如此和蔼,如此熟悉。
  他的嘴唇紧紧压上我的嘴唇,我的嘴微微张开。我一直自信地以为自己绝不会忘记身处情境模拟。可我错了,他让一切分崩离析。
  他的手指摸到我夹克的拉链,慢慢地下拉,直到拉链完全分开,然后把夹克从我肩上扯下去。
  啊。当他再次亲吻我,我脑子里只有这个词:啊。
  原来,我害怕的是和他在一起。从小到大,我对感情都非常小心。但我不知道这种谨慎竟到了根深蒂固的程度。
  但这种恐惧和其他不一样,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恐惧——紧张又惊慌,而不是盲目的害怕。
  他的手突然沿着胳膊缓缓下滑,轻轻捏着我的臀部,手指滑过我皮带上方的肌肤,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我轻轻地把他推开,手扶住额头,竟有些不知所措。受过乌鸦的攻击,受过几个怪脸男的攻击,差点儿把我推下岩架的男生又想在火上烧死我,几乎溺死——还是两次——而这恰恰是我应付不来的吗?这真是我无法克服的恐惧——一个我喜欢的男生,他想和我……发生亲密关系?
  情境中的托比亚斯吻着我的脖子。
  我努力思考着,必须要去面对恐惧,必须控制局面,找到一种办法,让自己不那么害怕。
  我凝视着虚拟情境里的托比亚斯,语气坚定地说,“我不会在幻觉中和你上床。懂吗?”
  说着,我紧紧抓住他的肩膀,两人一起转过身。我把他推过去,让他的背抵在床柱上。刨去恐惧,我还有另一种感觉,那是心里的刺痛,还有涌动的笑意。我靠在他身上,亲吻了他,双手环抱着他的手臂。他让人觉着那么强壮,让人感觉……如此美妙。
  然后他消失了。
  我把脸埋进手里,大笑起来,直到脸庞发烫。新生中有“亲密恐惧症”的恐怕只有我一人吧。
  这时,耳边响起扣扳机的声音。
  我几乎忘了这一茬。我感觉到了手中沉甸甸的枪,手握紧枪柄,食指扣住扳机。突然之间,天花板上投下一道强光,光源却不知来自何处。但站在光圈里的是我的母亲、父亲,还有哥哥。
  “动手。”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嘘声说道。是个女人的声音,但很粗糙,就像里面混杂着石头和碎玻璃。听起来像珍宁。
  枪管顶住我的太阳穴,一个冰冷的圆圈按在我的皮肤上。这股冰冷传遍我的身体,让我脖子后面汗毛直竖。我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心的冷汗,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下那个女人。的确是她,珍宁。她的眼镜歪斜着,眼神空洞。
  这是我最深的恐惧:家人会死去,而且都是我害的。
  “动手,”她又说了一遍,这次更强硬,“开枪,否则我就杀了你。”
  我看着迦勒,他冲我点点头,双眉紧蹙,一副同情又赞成的表情。“来吧,碧翠丝。”他温和地说,“我理解你,没关系。”
  我的眼睛一热:“不。”喉咙紧到发疼。我摇摇头。
  “给你十秒钟的考虑时间!”她吼道,“倒计时开始。十!九!”
  我的目光从哥哥跳到父亲身上。最后一次见他时,他用轻蔑的眼神看着我,可此刻,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很温和。在现实生活中,我从未见过他有那样的表情。
  “碧翠丝,”他说,“你别无选择。”
  “八!”
  “碧翠丝,”母亲在微笑,笑容是那么甜美,“我们都爱你。”
  “七!”
  “闭嘴!”我喊道,举起枪。心里默念:我能做到,一定能开枪杀了他们。他们会理解我的处境。他们要我开枪,不想让我为他们而牺牲自己。再说他们根本不是真的,这一切都只是情境模拟而已!
  “六!”
  这不是真的。什么意义都没有!哥哥那和善的眼睛就像电钻在我脑袋上钻了两个洞。满手的汗让枪有些打滑。
  “五!”
  我真的别无选择。闭上眼睛,好好想想,想清楚。在这种紧急情况下,我的心跳只取决于一件事,这唯一的一件事就是:对我生命的威胁。
  “四!三!”
  托比亚斯说过什么?“无私与勇敢并不是那么泾渭分明。”
  “二!”
  我松开扳机,把枪扔掉。在失去勇气之前,我转过身,额头抵在身后的枪管上。
  你开枪杀了我吧。
  “一!”
  我听见“咔嗒”一声,砰的一响。
第三十一章 情切之误
  灯光亮起,我独自一人站在水泥墙面的空荡房间,瑟瑟发抖。双腿一软,我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胸膛。刚才进来时没觉得冷,这会儿却寒气逼人,我使劲磨搓胳膊,想搓掉那些鸡皮疙瘩。
  以前我从没觉得这么轻松过。全身紧绷的肌肉顿时放松下来,我又可以自由地呼吸了。真不能想象跟托比亚斯一样,闲来没事时再走一遍“恐惧空间”。之前,在我的观念里,“重走‘恐惧空间’”是无比英勇的行为,但现在看起来,那简直就是有受虐倾向。
  门开了,我站起来。麦克斯、艾瑞克、托比亚斯,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排成一队走了进来。一小群人站在我面前。托比亚斯冲我微微一笑。
  “翠丝,恭喜,”艾瑞克开口了,“你顺利通过了最后的考验。”
  我想笑,但是笑不出来——无法抖落被抢指着头的回忆,眉心仍然感觉得到枪口的冰冷。
  “谢谢。”我说。
  “在去参加欢迎宴会之前,还有一件事。”说着他朝身后陌生人当中的一个摆了摆手,一个蓝发的女子递上来一个小黑匣子。艾瑞克打开匣子,取出一个注射器,还有一根长长的针头。
  一看到它,我就紧张起来。针管里的黄褐色液体让我想起情境模拟前他们给我注射的东西。我应该已经打完那玩意儿了。
  “起码你不怕针。”他说,“这只是把追踪装置注射到你体内,当然只有在‘宣告失踪’的情况下,它才会被激活。”
  “经常有人失踪吗?”我皱了皱眉头,疑惑地问。
  “不常有。”艾瑞克皮笑肉不笑地说,“这是一项新发明,蒙博学派的好意馈赠,这一整天我们都忙着给所有无畏者注射,我猜其他派别很快就会效仿我们。”
  我感觉胃里一阵翻腾,不能让他给我注射任何东西,特别是来自博学派的那些发明——说不定还来自珍宁呢。但我也不能拒绝。我若拒绝,他就会怀疑我的忠诚。
  “好吧。”我喉咙紧得难受。
  艾瑞克手拿注射器和针头走了过来,我撩起头发,头歪向一边。艾瑞克用消毒棉在我脖子上擦了擦,然后轻轻把针头推进皮肤,我把脸扭向一边。一阵剧痛蔓延过脖子,疼痛,但是短暂。他把用过的针头放回匣子,又在注射部位贴了一层胶布。
  “入会晚宴两小时后开始。”他说,“你在新生中的排名,包括本派生在内,我们会随后公布,祝你好运。”
  随后,一小群人鱼贯而行,走出房间,但托比亚斯逗留了一会儿。他在门边停顿了下,招呼我跟上他,我于是照做了。基地深坑上头的玻璃房间里挤满了无畏派。他们中的一些人正在头顶的绳索上走着,有些在成群结队地说笑。他冲我笑了笑,看这情形,他一定是没有观看我的情境模拟。
  “听传闻说你只有七种障碍要面对,几乎闻所未闻啊。”他说。
  “你……你没观看情境模拟?”
  “在屏幕上看了。只有无畏派首领才能观看完整的过程。看得出,他们对你印象深刻。”
  “怎么说呢,七个总比不过四个令人印象深刻啊。”我应道,“但是也足够了。”
  “如果你不是第一名的话我倒是有些意外了。”他说。
  我们走进玻璃房间,人们仍然聚集在那里,不过由于最后一个新生——我——刚才已经结束考验走了,这会儿人已经稀落了不少。
  没过多久,大家就注意到了我,有人还指指点点。我紧紧靠在托比亚斯身旁,不过无法走得太快,免不了要接受一阵欢呼,接受人们好心拍我的肩,还有一些祝贺。看着周围这些人,我意识到他们在我父亲和哥哥看来有多诡异,而在我看来又是多么正常,尽管他们脸上全都挂着那么多金属环,胳膊、颈部与胸部都是文身。想到这儿,我用笑容回应着他们。
  我们沿着楼梯一路往下,去基地深坑。我咬着嘴唇说:“我有个问题,有关我‘恐惧空间’的事,他们跟你说了多少?”
  “什么也没说,真的。怎么了?”他说。
  “没什么。”我把一块鹅卵石踢到路边。
  “你得回宿舍吗?”他问,“要是你想静一下的话,那就跟我在一起,待会儿一起去晚宴。”
  我的胃一阵扭绞。
  “怎么样?”他问道。
  我不想回到宿舍去,也不想让自己怕他。
  “走吧。”我说。
  他带上身后的门,脱下鞋子。
  “喝水吗?”他问。
  “不了,谢谢。”我双手交握在身前。
  “你还好吧?”他说着摸了摸我的脸,手扶着我的侧脸,修长的手指轻轻滑过我的发丝。他微笑着,捧起我的脸,亲吻着我。一股热流缓缓漫过全身,恐慌就像警铃一样在我胸腔里嗡嗡直响。
  他的嘴唇依然吻着我,手却把我的夹克拉了下来。听见衣服掉在地上,我退缩了,一下把他推了出去,眼睛一阵灼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那天在火车上他吻我时,并没有这样的感觉。我双手捂在脸上,遮住了眼睛。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我摇摇头。
  “别说你没事儿。”他的声音很冷,抓起我的胳膊,“喂,看着我。”
  我把手从脸上拿开,抬眼看着他。他眼睛里受伤的表情,还有因愤怒而紧咬的牙关,让我大吃一惊。
  “有时候我在想,”我尽可能平静地说,“这对你有什么好处。这好处……究竟是什么。”
  “对我有什么好处?”他重复着,往后倒退了几步,摇着头说,“你真是个笨蛋,翠丝。”
  “我才不笨呢,”我说,“正因为不笨我才觉得有点奇怪,这个世上有那么多姑娘可以选,你偏偏选了我。所以你只是要找……嗯,你知道……就是那个。”
  “那个什么?找人上床吗?”他怒视着我,“你要知道,如果我就是想干那事儿,我可能不会第一个考虑你。”
  他这话好比抡拳狠狠击中我的肚子。我当然不会是他第一个考虑的人——不是第一人选,不是最漂亮的,不是最诱人的。想到这儿,我双手贴紧腹部,扭过头去,强忍住泪水。我不是会哭闹的那种类型,也不是大喊大叫的那种。我眨巴了几次眼,放下双手,抬头看着他。
  “我还是走吧。”我轻声说道,转身向门口走去。
  “别走,翠丝。”他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回去。我用力推开他,他又抓住我的另一个手腕,我们的双臂就这样交叉在两人中间。
  “我很抱歉刚才说出那种话。”他说,“我的意思是,你不是那种随便的姑娘。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
  “你是我‘恐惧空间’中的一种恐惧。”我的下嘴唇颤动着,“这件事你知道吗?”
  “你说什么?”他松开我的手腕,那种受伤的眼神又回来了,“你怕我?”
  “不是怕你。”我紧咬下唇想让它不要哆嗦,“是和你在一起……和任何男生在一起……以前我从来没和人约会过……你比我大些,我不知道你的期望是什么,而且……”
  “翠丝,”他坚定地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错觉,可这对我来说也是全新的。”
  “错觉?”我一字一顿重复着这两个字,“你是说你没有……”我扬了扬眉毛,“哦,这样子啊,我只是假定……”就是因为我被他深深吸引,总觉得所有人一定都迷恋他,“嗯,你懂的。”
  “这个嘛,你想错了。”他眼睛看向别处,脸上泛着光,好像有些难为情,“你有什么话都可以跟我说,说什么都可以,真的。”他伸出双手捧住我的脸,手指冰凉,掌心却是暖暖的。“我比训练时的样子要温柔些,我保证。”
  我相信他,只是这与他的温柔无关。
  他吻在我的眉心、鼻尖,然后小小心翼翼地吻上我的嘴唇。我紧张极了,仿佛在体内流动的不是血液,而是窜动的电流。我想要他吻我,我想要他这么做;可是又害怕接下去会发生的事。
  他的手移到我的肩膀,手指轻轻抚着绷带的边缘,然后皱起眉头,往后退开。
  “你受伤了吗?”他关切地问。
  “没有,是刺的另一个文身,已经愈合了。我只是……想遮住它。”
  “我能看看吗?”
  我点点头,喉咙绷得紧紧的。我往下拉了拉袖子,露出肩膀。他低头盯着我的肩膀看了一会儿,然后用手指抚摸着它。手指跟着我的骨骼起起伏伏,这部分骨骼比我想要的样子突出多了。当他抚摸着我,我感觉所有他触碰过的肌肤都发生了某种变化。有一种触电般的感觉直达腹部。不只是恐惧,还有点别的。好像是一种渴望。
  他揭起绷带一角,目光在无私派象征图案上漫游,然后笑了。
  “我也有个一模一样的,”他大笑着说,“在背上。”
  “真的啊?我能看看吗?”
  他按下绷带遮住文身,把我的衬衫拉回来盖住肩膀。
  “你是让我脱衣服吗,翠丝?”
  一声紧张的笑从我的喉咙里咯咯地跑了出来:“只是……又不是全脱。”
  他点点头,笑容突然退去。他抬头望着我的双眼,拉开运动衫的拉链。衣服从肩膀滑落,他把它扔到写字椅上。现在我不想笑了,能做的一切就是让眼睛直直盯着他。
  他眉头蹙起,抓住T恤的下摆,一下子把它从头上撸了下来。
  一片无畏派的火焰盖住了他右侧上半身,但除此之外,胸膛上没有别的文身。他的眼光慌忙移开。
  “怎么了?”我皱着眉问。他看起来有点不安。
  “我不会主动让别人看我的身体。”他说,“实际上,没人看过。”
  “我想不通为什么,”我柔声道,“我是说,你看你。”
  我围着他慢慢转了一圈。他的背上,文身的地方多过没文的地方。每个派别的象征图案都在上面——无畏派的在脊柱最上面,无私派的正好在它下面,其余三派的要小一些,在它们下边。有那么一刻,我凝视着代表诚实派的天平,象征博学派的眼睛,还有代表友好派的大树。他文上无畏派的象征图案是有意义的,那是他的避难所;文上无私派也说得过去,那是他的出生地——我也是这么做的。但其余三派呢,怎么解释?
  “我认为大家犯了一个错误,”他轻声道,“在强化自己派别优点的过程中,开始贬低其他派别的美德。我不想这么做,我想让自己勇敢、无私、聪明、善良、诚实兼具。”他清了清嗓子,“我不断努力,就是想做到善良。”
  “没有人是完美的,”我低声说道,“也不可能那样,一件坏事消失,就会有另外一件来替代它。”
  我用冷酷取代了怯懦,让残忍代替了软弱。
  我用指尖轻轻拂过无私派的图案。“我们必须要警告他们,越快越好。”
  “我知道。”他说,“我们一定会这么做。”
  他转身向着我,我想要去碰碰他,可是又害怕他裸露的身体,害怕他也要我那样子。
  “吓到你了吗,翠丝?”
  “没,”我沙哑地说,然后清了清喉咙,“也不是。我只是……害怕自己想要的东西。”
  “你想要什么?”他的脸绷紧了,“我?”
  我慢慢地点点头。
  他也点点头,温柔地拉起我的手,领着我的手放在他的腹部。他的眉毛耷下来,往上推着我的手,越过他的腹部,越过他的胸膛,然后停在他的脖子处。我的手掌强烈地感受到他皮肤的温暖和平滑。我的脸滚烫,不停打着战。他看着我。
  “将来有那么一天,”他说,“如果你还想要我,我们可以……”他顿了下,轻咳了一声,“我们可以……”
  我微微一笑,还没等他的话说完,就用胳膊环抱着他,侧脸贴在他的胸膛上。他的心跳震动着我的脸,他的心和我的心跳得一样快。
  “你也怕我吗,托比亚斯?”
  “怕死了。”
  我转过头,亲了亲他喉结下面的凹处。
  “也许以后你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恐惧空间’了。”我喃喃说道。
  他低下头,缓缓地亲吻我。
  “然后每个人都会叫你‘小六’。”
  “老四和小六。”我说。
  我们再次亲吻,这次,开始让人觉得熟悉——我们知道该如何更好地拥抱彼此。他的胳膊圈住我的腰,我的手抵在他的胸膛,他的嘴唇压上我的嘴唇。我们要好好记住彼此。
第三十二章 过关
  在去餐厅的路上,我诚惶诚恐地观察着托比亚斯的脸,搜寻任何失望的迹象。这两个小时我们什么都没干,只是躺在床上聊天、亲吻,最后还迷糊了过去,直到被走道里的呼喊声吵醒——大家都要赶着去参加晚宴了。
  如果说有任何迹象的话,那就是他看起来比从前轻快多了。不管怎样,他脸上的笑容多了。
  到了餐厅入口,我们就分开了。我先进去,跑向克里斯蒂娜和威尔那一桌。他在后面,等了一会儿才走进来,坐在齐克旁边。齐克递给他一个黑色酒瓶,他摆手拒绝了。
  “你又去哪儿了?”克里斯蒂娜问,“就你一个人没回宿舍。”
  “我只是到处逛逛。”我应声答道,“我太紧张了,不想和其他人讨论结果什么的。”
  “你没有理由紧张啊。”克里斯蒂娜摇了摇头,“我转身跟威尔说了句话,也就一秒钟,你这边闯关就成功了。”
  我从她的语气里嗅出一丝妒忌的调调儿,再一次,我想告诉她,我能对情境模拟做足准备,只是因为我的身份。然而,我只能耸耸肩。
  “你打算挑什么工作?”我岔开话题。
  “我正在想可能会选老四那样的工作。训练新生,先把他们吓个半死。你明白的,就是很好玩儿。你呢?”
  这些天来,我太专心于通过新生考验,根本就没想过这个问题。可以去做无畏派领导的助理——可如果他们发现我的身份就会杀了我。别的还有什么可选呢?
  “我想……我想做跟其他派别沟通的大使。”我说,“转派生的身份可能是个优势。”
  “我多么希望你说‘新生训练导师’一职啊,”克里斯蒂娜叹了口气,“因为那是皮特虎视眈眈的,刚才在宿舍就没听他住嘴过,张嘴闭嘴全是这件事。”
  “那也是我想要的,”威尔插了一句话,“希望我名次比他靠前……啊,还有本派生呢。把他们忘了。”他抱怨道,“上帝啊,我的希望要落空了。”
  “别难过,不会的。”克里斯蒂娜说着握起他的手,他们的手指交缠在一起,好像那是全世界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威尔轻轻捏着她的手。
  “有个问题,”克里斯蒂娜向我探过身子,“观看你通过‘恐惧空间’的首领……都笑开了花,是怎么回事?”
  “是吗?”我使劲咬了咬嘴唇,“很高兴我的恐惧能逗乐他们。”
  “知不知道是哪种恐惧?”她有些穷追不舍。
  “不知道。”
  “你又在撒谎,”她说,“你撒谎时老爱咬腮帮子。这就是你的特点。”
  我赶紧停下。
  “威尔说谎时喜欢时不时撅一下嘴——如果这么说能让你好受点的话。”她好像在安慰我。
  威尔慌忙捂上了嘴。
  “行,好吧。我害怕……亲密行为。”我说。
  “亲密行为?”克里斯蒂娜重复道,“比如……性关系?”
  我浑身僵硬起来,强迫自己点了下头。尽管周围只有克里斯蒂娜,没有旁人,我还是想立刻上去掐死她。我脑子里闪过几个点子,想四两拨千斤,用最省事的办法实施最大的伤害。我的眼睛里喷着怒火。
  威尔捧腹大笑。
  “那是怎样的?”她问,“我是说,是不是有人想……和你那个?那人是谁?”
  “怎么说呢?无脸人……不明身份的男子。”我突然话锋一转,“你还应付得来飞蛾吗?”
  “你答应我不说出来的!”克里斯蒂娜边喊着边冲着我的胳膊捶打了一下。
  “飞蛾。”威尔重复念道,“你怕蛾子啊?”
  “不只是一群飞蛾,而是一大群飞蛾,到处都是,全都是翅膀,全都是脚,还有……”她不由得激灵了一下,惊恐地摇着头。
  “哎哟,真唬人。”威尔故作认真地说,“真是我的好女孩,很强悍,像团棉花球似的。”
  “闭嘴啦。”
  麦克风不知在哪里刺耳地尖叫着,声音那么大,我不得不捂起耳朵。循声望去,餐厅那头艾瑞克站在其中一张桌子上,手里拿着麦克风,正用指尖拍打它。拍完话筒,无畏派的人群也就静了下来。艾瑞克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
  “我们不搞什么长篇大论,那是博学派的专长。”大家一阵哄笑。我在想他们知不知道他以前就是博学派的;在那粗鲁甚至残忍的无畏派伪装下,他比谁都更像博学派。如果他们知道,我怀疑他们还能不能笑出来。“所以我就长话短说。新的年度,我们有一群新生。有人数稍减的一小群新成员。让我们给他们以祝贺。”
  说到“祝贺”,餐厅里一下爆发了,不是一片掌声,而是拳头狂敲桌面的声音,震动着我的胸腔。我不由得咧开嘴笑了。
  “我们相信勇气,相信行动,相信免于恐惧的自由,相信所获得的能力可以将所有的邪恶赶出这个世界,以便良善可以兴盛和成长。假如你和我们同样相信这一切,那欢迎你的加入。”
  尽管艾瑞克可能不相信其中任何一条,我发现自己还是露出了笑容。因为我相信。不管无畏派的首领怎么扭曲无畏派的理想,那理想永在我心中。
  更多的人敲着桌子,这次还伴着呼喊。
  “明天,作为新成员的第一件事,前十名的新生将依照排名次序选择他们的职业。”艾瑞克继续道,“我知道,最终排名才是大家都急于看到的。它取决于三关成绩的综合——第一关,格斗训练;第二关,情境模拟;第三关,终极考验的‘恐惧空间’。一会儿,名次将显示在我身后的大屏幕上。”
  他最后一个字刚落地,名字就出现在屏幕上,字几乎和墙面一样大。第一名旁边,是我的照片,紧跟着名字:翠丝。
  压在我心中的巨石终于落了地。一直到心里的压力消失,我才意识到,原来它真的存在。我再也不必有压力了。我微笑着,一股颤动漫过全身。我是第一名!不管是不是分歧者,我的归属在这里。
  我忘了战争,忘了死亡。威尔双臂环绕着我,给了我一个熊抱。周围尽是欢呼声、笑声、叫喊声。克里斯蒂娜手指着屏幕,瞪大的眼睛里满是泪花。
  1.翠丝
  2.尤莱亚
  3.琳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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