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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维罗尼卡·罗斯-分歧者

_4 维罗尼卡(美)
  半小时后,艾尔成了唯一还没击中靶子的新生。艾尔的飞刀要么当啷半路掉地上,要么从墙上反弹回来。别人都去靶前捡飞刀,只有他在地上找。
  再一次尝试,再一次失手。艾瑞克走过去吼道:“诚实佬,你有多笨?需不需要我给你配副眼镜,还是给你把靶子挪近一些?”
  艾尔的脸唰一下涨红了,他忍住委屈,又甩了一把,飞刀呼啸着朝靶子右侧几厘米的地方飞过去,旋转了两下,重重地砸到石墙上。
  “这算什么啊,新生?”艾瑞克身子微微倾向艾尔,冷冷地说。
  我不由得紧咬嘴唇,大事不妙了。
  “它……它……打滑了。”艾尔结结巴巴地说。
  “那你还愣着干吗,你应该把它捡回来。”艾瑞克的目光扫过其他新生的脸——所有人都停止了投掷——喝道,“我叫你们停下来了吗?”
  飞刀又开始砰砰投向靶子。之前我们对艾瑞克发怒的样子并不陌生,可这一次不同,他的眼神几近狂暴。
  “去捡回来?”艾尔瞪大眼睛,盯着艾瑞克,“可他们都在扔刀子。”
  “然后呢?”
  “我不想被打中。”
  “我想你可以信任你的新生同伴,他们都比你瞄得准。”艾瑞克嘴角笑了一下,眼神依然冷酷,“给你一次机会,去捡你的飞刀。”
  艾尔通常不会拒绝无畏派提出的要求。我不认为他是不敢说不,他只是觉得反对也没有用。可这次,艾尔却昂起他的宽下巴,他已到了忍耐的极限。
  “我不去。”
  “为什么不去?”艾瑞克的泡泡眼死盯着艾尔的脸,“怕了?”
  “怕被空中飞着的刀子一下刺中吗?”他反问道,“没错,我怕极了。”
  他的错误在于天生诚实,而不是拒不执行,艾瑞克可能会接受闭门羹,但绝不接受懦弱。
  “大家不要练了。”艾瑞克吼道。
  所有人都停止了掷飞刀,所有的交谈也都停了下来。我握紧手中小巧的刀。
  “清场。”艾瑞克盯着艾尔,冷冷地说,“你留下。”
  我手里的飞刀掉了下去,砰的一声撞在落满灰尘的地上。我跟着其他新生走到训练室一边,他们在我前边缓慢地移动,迫不及待地想看让我翻肠倒肚的一幕:艾尔直面暴怒的艾瑞克。
  “站到靶子前。”艾瑞克说。
  艾尔的大手颤抖着,向后走到靶子前。
  “嘿,老四,”艾瑞克回过头,“过来帮我个小忙怎么样?”
  老四用刀尖搔了搔眉毛,走了过去。他两只眼睛下边出现了深黑色的眼袋,唇角处现出紧绷之色,神色间也满是倦意和疲惫。“你站在那里别动,老四会把这些飞刀扔过去,”艾瑞克对艾尔说,“一直到你学会不退缩为止。”
  “真的有这个必要吗?”老四的声音有些厌烦,可从他的表情却一点也看不出。他的脸和身体紧绷着,十分警觉。
  我把手紧握成拳,倒吸一口凉气,暗暗为老四捏一把汗。不管听起来多么不经意,他这话可是在质疑艾瑞克。要知道,他一向并不直接叫板艾瑞克。
  起初,艾瑞克一声不吭地瞪着老四,老四也看着他,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双拳握得更紧,指甲都快陷到手掌的肉里了。
  “在这里我才有决定权,忘了吗?”艾瑞克轻声说,我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在这里,在所有别的地方,都一样。”
  老四的脸色唰一下变了,尽管他的表情还那样。他紧紧握住手中的飞刀,关节都发白了,转身朝向艾尔。
  我的目光从艾尔瞪大的黑眼睛,移向他那颤抖的双手,再移到老四坚毅的下巴,怒气在胸中涌动,一句话冲口而出:“住手!”
  老四翻转了几下手中的刀子,手指在刀锋边缘小心地滑擦。他转过头凌厉地看了我一眼,我感觉自己差点石化。我明白自己真是傻透了,真不该在艾瑞克在场时说话,根本就不该开口。
  可我竟继续说道:“白痴才会站在靶子前‘任人鱼肉’,这么做只能证明你欺负新生,如果我没记错,这是一种懦弱的象征。”
  “那么,对你来说应该很容易,如果你很乐意代替艾尔的位置的话。”艾瑞克说。
  我最不想做的就是站在靶子前,可现在不能打退堂鼓了,是我把自己逼到绝路的。我穿过新生人群,有人猛推了一把我的肩。
  “小心你漂亮的小脸蛋儿毁容,”皮特嘘声道,“哦,说错了,你也没有那样的脸蛋儿。”
  我重新站稳后,径直走向艾尔。他冲我点点头,我想挤出一个令人鼓舞的微笑,可怎么都笑不出来。我站在靶子前,头还够不到靶心,不过无所谓。我望着老四手中的飞刀:右手一把,左手两把。
  喉咙突然干燥难忍,我试着咽了口唾沫,然后看着老四。我应该相信他,他做事从来都不草率,我一定会没事的。
  我抬起下巴,心意已决。此时此刻,我不能退缩,如果退缩,就会向艾瑞克证明这事不像我说的那么简单,证明我的确是一个懦弱的人。
  “如果你害怕,”老四缓慢地、慎重地说,“就换艾尔站在靶子前。听懂了没有?”
  我点点头。
  他还是一直盯着我,然后慢慢抬起手,胳膊肘向后,扔出飞刀。只见空中刀光一闪,接着砰的一响,飞刀深深插进板子里,离我的脸仅有几厘米远。我闭上眼,松了一口气。感谢上帝。
  “僵尸人,玩儿够了吗?”老四问。
  我想起艾尔那双大眼睛还有晚上他小声的啜泣,摇摇头坚定地说:“还没有。”
  “那就睁开眼睛。”他轻轻敲了敲眉心。
  我满眼惊恐地盯着老四,双手紧贴在身体两侧。他把左手的刀换到右手。我什么都不看,只盯着他的双眼,第二把刀命中我头部上方的靶子。这一把比上一把更近,我感觉到了它在头顶盘旋。
  “僵尸人,别逞能了,”他喊道,“换别人来站吧。”
  他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老唆使我放弃呢?难道他是想让我输吗?
  “少啰唆,老四。”
  他转动手里最后一把飞刀,我屏住呼吸。只见他眼神一亮,手肘向后,第三把刀就飞了起来。它直奔我而来,在空中旋转着,呼啸着向我飞来,刀尖儿和刀柄交替回旋,我浑身僵硬发凉。飞刀扎进靶子时,我觉得耳朵一阵刺痛,鲜血爬在皮肤上痒痒的,我摸了下耳朵,它被刀划破了。
  从他看我的眼神,我知道他达到目的了。
  “我很想留下来,看看你们其余人是不是都和她一样大胆,”艾瑞克平缓地说,“但我想今天就到这里。”
  他捏住我的肩膀,那手指干枯冰凉。他笑了笑,那看我的眼神,好像在说,我所做的事功劳归他,任何人都必须听他的话。我没有回应,我所做的一切与他无关。
  “看来,我应该多关注你一下。”他说。
  恐惧泛至我的全身,在我胸口,在我脑子里,在我手心刺痛着。我总觉得“分歧者”三个大字赫然刻在我的脑门上,如果他看我的时间够长,就一定能看出我的身份,猜到我是一个“分歧者”。但他只是从我肩上拿开手,往前走开了。
  除了我和老四,其他人陆陆续续走出训练室。我一直等到人走光了,门关上,才勉强看了他一眼。
  “你的……”他开口了。
  “你是故意的!”我怒吼道。
  “没错,我是故意的。”他悄声说,“你要感谢我替你解围。”
  我牙齿咬得咯咯响:“感谢你?感谢你差点割下我的耳朵?感谢你一直在奚落我?我为什么要感谢你?”
  “唉,你到现在还搞不懂我的意思,我有点累了。”
  他生气地瞪了我一眼,即便是生气的时候,他的眼睛依然看起来若有所思。他的眼睛很特别,那是一种近乎黑色的深蓝,左眼虹膜处有一小块浅蓝色,靠近眼角。
  “搞懂?搞懂什么?搞懂你想证明给艾瑞克看,你和他一样残忍,一样都是虐待狂?”
  “我不是虐待狂。”他没有大喊大叫,声音依然平静。我不怕他吼,可偏偏畏惧他这种镇静。他弯下腰凑近我的脸,那一瞬间,我又想起个性测试时,我好像趴着直面一条目露凶光满嘴尖牙的恶狗。“如果我想害你,你觉得我还用等到现在吗?”他反问道。
  说完,他转身朝门口走去,刀尖往桌子上狠狠地甩去,飞刀插进桌子,刀柄朝上。
  “我……”我想大喊,可他已经怒气冲冲地走出去了。我绝望地放声尖叫,沮丧无比,默默擦掉耳朵上的血,心痛得无法呼吸。
第十四章 翻盘
  明天就是“探亲日”,我心里有些焦躁不安。在我看来,“探亲日”和世界末日并无两样:之后所有的事都无关紧要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的到来。我想念爸妈,但可能会再见到他们,也可能不会。至于见好还是不见好,我也不清楚。
  我想把裤腿拉上来,可它在膝盖的地方就卡住了。我不由皱了下眉头,无奈地看着自己的腿,凸起的肌肉卡住了裤腿。我索性松开裤腿,扭过头看着大腿的后面,另一块肌肉凸在那里。
  我往旁边挪了挪,站在镜子前,发现胳膊、双腿、腹部竟全是以前不曾有的肌肉。我捏了捏身体侧面,原来的那层肥肉也不见了。无畏派的新生考验偷走了我身体上所有的柔软。这究竟是好事呢还是坏事?
  不管怎样,至少我确实比以前健壮了。我把浴巾缠在身上,走出女浴室,直奔宿舍。希望宿舍里没人会看到我只裹着浴巾进去,但我真的穿不下那些裤子了。
  当我轻轻打开宿舍门,心顿时一沉。皮特、莫莉、德鲁和其他几个新生都站在后墙根笑呢。他们抬头望着我走进来,一阵窃笑,莫莉那鼻息轰轰的笑声比别人都大。
  我假装他们都不在,若无其事地走到床铺前,伸手在床底下的抽屉里摸索,希望能快点翻到克里斯蒂娜让我买的那件连衣裙。找到后,我一手紧紧地扎住浴巾,一手拿着连衣裙,站起身,不想皮特竟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我身后。
  我下意识地往后跳了一下,头差点撞在克里斯蒂娜的床上。我正准备从他旁边溜过去,他就把手砰一声搭到克里斯蒂娜的床架上,挡住去路。早该知道他不会这么容易放过我,他这人是不会放过任何嘲讽我的机会的。
  “僵尸人,还真没想到你竟皮包骨头。”
  “离我远一点。”我的声音莫名其妙地镇定。
  “别忘了,这里可不是中心大厦,没人会听僵尸人发号施令。”他打量了我一番,不是那种男人看女人的贪婪,而是冷酷挑剔,仔细审视每一个缺点,恨不得把我全身所有的缺点都挖出来。其他人慢慢走了过来,围在皮特身后,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我都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这下糟了。
  得赶紧逃出这个鬼地方。
  我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下通往门口的最佳路线,如果能趁皮特不注意,从他的胳膊下钻过去,然后全力跑过去,我就应该能逃掉。
  “大家快看看,”莫莉双手交叉抱胸,嘻嘻笑道,“她还没发育呢。”
  “不一定,”德鲁说,“她的浴巾底下应该藏了什么东西,我们为什么不看一下。”
  这是个绝好的机会!我钻过皮特的胳膊,冲向门口,但不知被什么东西扯住了浴巾,还使劲往后拉着,然后猛地一拽——是皮特,他把浴巾紧紧攥在手里。浴巾从我手上滑掉,整个身体裸露在冷冷的空气里,脖子后面的汗毛一下竖了起来。
  宿舍里爆发出一阵哄笑,我拼命冲向门口,把手中的连衣裙按在身上,挡住要害部位,然后全速跑过走廊,冲进浴室,摔上门,斜靠在门上大口喘气,闭上了眼睛。
  没关系,我不在意。
  可我还是忍不住啜泣起来,急忙捂住嘴,以免哭出声来。他们看到什么都无所谓,我不断摇着头,好像要通过这个动作告诉自己真的不在意。
  我用颤抖的手把连衣裙套在身上,这是一件全黑的连衣裙,V领齐膝,领口正好把锁骨上的文身露出来。
  一穿好衣服,想哭的冲动便荡然无存,此时此刻,我体内有一股无法压制的烈火熊熊燃起,真想好好揍他们一顿。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想要这么做,就一定会这么做。
  总不能穿着裙子去格斗,于是在走进训练室进行最后一场格斗前,我到基地深坑买了一些新衣服。这一次,我希望对手是皮特。
  “嘿,你整早跑哪儿去了?”我刚走进训练室,克里斯蒂娜就冲我喊。我瞥了一眼另一头“黑板”上的对峙名单,我的名字后面空着——我现在还没有对手。
  “我有点事儿耽搁了。”
  老四站在“黑板”前,抬手准备写上我对手的名字。我心里默念道,拜托,让我和皮特对峙吧,拜托,拜托……
  “翠丝,你还好吧?你看起来有点……”艾尔关切地说。
  “有点什么?”
  老四从“黑板”前走开,我抬头一看,写在我旁边的名字是莫莉。不是皮特,但也挺好。
  “有点紧张。”艾尔说。
  我和莫莉那一场的对决排在名单最后,这就意味着我在和她对打前还有三场格斗。爱德华和皮特是倒数第二场,很好,爱德华是我们当中唯一能撂倒皮特的人,皮特这次可有得受了。克里斯蒂娜对峙艾尔,想都不用想,这意味着艾尔肯定很快就会败下阵。他这一周一直如此。
  “让着我点,好吗?”艾尔向克里斯蒂娜求情道。
  “这可不敢保证。”克里斯蒂娜说。
  第一对登场的是威尔和迈拉,他们站在赛场中央,面对着面,谁都没有进攻。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只是试探性地来回前后移动,一个人出拳,又收了回去,另一个人踢出一脚,不幸没踢中。房间另一头,老四斜靠着墙,无聊地打着哈欠。
  这场对决不会持续很久。我抬头盯着“黑板”,预测每场比赛的输赢,大概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吧。我咬了咬指甲,莫莉不可小觑。克里斯蒂娜输给过她,这就足以证明她的厉害。她的拳头很有力,可她不太移动双脚,一般只会在原地出拳。如果她的拳头打不到我,她也就伤不了我。
  果不其然,下一场克里斯蒂娜和艾尔的对阵很快结束,不痛不痒。艾尔脸上狠狠地挨了几拳后,就重重地倒在地上,再也没站起来。艾瑞克无奈地摇摇头。
  爱德华和皮特那场时间较长。尽管他们俩是格斗中最厉害的两位新生,但他们之间的悬殊显而易见。只见爱德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拳打到皮特的下巴上——我想起威尔的话,他从十岁就开始学习格斗了。很显然,那速度和灵敏是皮特远比不上的。
  到三场比赛打完,我可怜的指甲也被咬得只剩甲肉,而且肚子也饿得咕咕叫,想吃午饭。可除了场地,我没多看任何人任何物一眼,两眼紧紧盯住赛场,不敢有一丝怠慢。怒气已消了一大半,但不难重新发作。所有我要做的就是想想当时有多冷,他们的笑声有多大——“大家快看看,她还没发育呢!”我心里的盛怒如同火苗,越烧越旺。
  莫莉站在我对面。
  “我在你左边屁股上看到的那块东西是胎记吗?”她继续讪笑道,“老天,你好苍白啊,僵尸人!”
  她一定会先出手的。她一向如此。
  莫莉先冲我发难,她把全身的重量好像都集中在了拳头上。就在她身体前移的时候,我敏捷地躲开了,然后朝她的小腹猛击一拳,正打在肚脐那块儿。而在她的拳头击中我之前,我已经从她身边溜过去了,抬起双手,准备防范她的下一轮进攻。
  她再也讪笑不出来了,飞扑过来,像是要扑倒我,我一下子跳开了。老四的话飘荡在耳边,我最强有力的武器是胳膊肘。要出奇制胜,我必须想办法用上它。
  我用小臂挡住了她又一拳。这一下有点刺痛,但我没去理会。这时可来不得半点分心。她青筋暴露,咬着牙,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绝望的嗥叫,那叫声不像人,更像一头发怒野兽的咆哮。她试图往我的侧边踢一脚,我避开了,结果她扑了个空,失去了平衡,趁着她摇晃之际,我冲上前去,用胳膊肘顶向她的脸。但她的头及时向后一仰,我的胳膊肘擦过她的下巴。
  她随即一拳重重地打到我的肋骨上,我险些跌倒,踉跄着退到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定有什么地方她保护不到。去打她的脸,但这很可能不是明智之举。我打量着她,琢磨着她全身最“疏于防范”的地方。她的手抬得太高,护住了鼻子和脸,但这样就把她的腹部和肋骨暴露在外。原来,在格斗中莫莉和我有相同的弱点。
  我们对视了一秒钟。
  我打出一个低位上勾拳,对准她的肚脐下方,拳头顿时陷进了她的肉里。很显然,这拳下手有些重,只听她的嘴对着我的耳朵吐出一口气,随即大口大口地呼吸。趁她喘息时,我一记“扫堂腿”从底下扫中她的双腿,她重重地摔在地上,地上扬起一片灰尘。我把腿抽回来,抬起脚,用尽力气冲她的肋骨猛踢下去。
  自小开始,爸妈就教育我,不要“落井下石”,他们肯定不会赞同我踢一个倒地不起的人。
  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莫莉蜷成一团来保护身体侧面,我满腔仇恨,又踢了下去,这次踢到她的腹部。叫你说“还没发育呢!”,我又踢了下去,这次狠狠踢向她的脸,鼻血喷涌而出,流得满脸都是。叫你喊“大家快来看”,我又冲她的胸口狠狠来了一脚。
  我继续抬脚,却被老四抓住了胳膊,他用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把我从她旁边拽开。我从咯咯响的牙缝里喘着气,盯着满脸鲜血的莫莉。那血颜色深沉,红到我心窝里去了,从某种程度上说,那血真是浓厚而美丽。
  她痛苦地呻吟着,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鲜血缓缓流过嘴角。
  “你赢了,”老四小声说,“停手吧。”
  我擦了擦额头的汗。老四盯着我,眼睛瞪得很大,里面写满了“忧虑”。
  “我想你应该离开,”他说,“你还是出去走走吧。”
  “我没事。”我说。
  “我现在没事了。”我又说了一遍,这次是对自己说的!
  我希望自己能对刚才的所作所为有一丝愧疚之情。
  可我没有。
第十五章 探亲日
  睁开眼的那一刻,我猛然记起今天是“探亲日”。莫莉一瘸一拐地走过宿舍,青肿的鼻子两边贴着医用胶带,看到她,我的心跳骤升陡降。她一离开宿舍,我就赶紧搜寻皮特和德鲁的身影,他们都没在,趁他们不在,我得赶紧换上衣服。只要他们不在这儿,我就不在乎谁看见我只穿着内衣内裤,我再也不在乎了。
  其他人都在一声不响地穿衣服,就连平时最健谈的克里斯蒂娜此时也没有了笑容。我们心里都很清楚,待会儿去基地深坑,可能遍寻所有的脸孔都不会找到一张我们熟悉的脸。
  我按父亲的教导,把被子叠得四四方方。我正捡起落在枕头上的发丝,艾瑞克闯了进来。
  “大家注意!”他轻轻拂了下挡在眼前的一缕头发,“今天我给大家提个醒。如果待会儿奇迹发生,你们的家人碰巧来了……”他的眼光扫过我们的脸,讪笑道,“……不过这种可能性很小。建议你们最好不要和家人过于亲昵,那样对你好,对他们也好。我们这里很注重‘派别远重于血缘’这句话,眷恋家人往往说明你对这里不满意,这种行为会让我们整个派别蒙羞。大家听懂了吗?”
  我听懂了,听出了艾瑞克那尖厉的声音里的威胁。他表达的重点在最后那部分,只有一个意思:我们是无畏派的人,应按无畏派的准则行事。
  我正准备走出宿舍,艾瑞克突然拦住了我。
  “僵尸人,我可能低估了你,”他说,“你昨天表现不错。”
  我抬头望着他,自昨天完胜莫莉后,我这还是第一次感到内疚。
  如果艾瑞克觉得我做对了什么,我必定是做错了。
  “谢谢。”我说,然后便溜出了宿舍。
  我的眼睛一适应走廊里昏暗的灯光,就看到威尔和克里斯蒂娜在前面。威尔开怀大笑,可能是克里斯蒂娜的笑话逗乐了他。我走在他们身后,一点也不想赶上去。不知为什么,我感觉打扰他们不合适。
  说来也怪,艾尔不见了,我没在宿舍看到他,也没看见他在去基地深坑的路上。或许,他人已在那里了。
  我用手指把头发理顺,然后挽成一个发髻,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穿着——没有哪里裸露出来吧?裤子很紧身,锁骨也露了出来。我不由发起愁来,他们是典型的无私者,肯定不赞成我穿紧身裤、刺文身。
  谁在乎他们是不是赞成呢?我咬紧牙关。现在我是无畏派新生,我穿自己派别的衣服,不关任何人的事,父母也管不着。就这样想着,我走到通道的尽头,停下了脚步。
  基地深坑到了。一群家属站在那里,大部分是无畏派家庭和无畏派新生。虽然我已成为无畏派新生,可他们的穿着打扮在我看来还是很奇怪——一个绝配的典型无畏派家庭闯入我的眼帘,那母亲眼眉上穿了洞,父亲胳膊上刺了文身,孩子头发则染成紫色。我瞥见了德鲁和莫莉,他们站在一角,脸上没了笑容。看得出,他们的家人没来。
  但是皮特的家人都来了,他站在一个眉毛浓密、身材高挺的男人身边,旁边还有个个子娇小、面目可亲的红发女人。说来也怪,他长得既不像他母亲,也不像他父亲。他们两个人都穿着黑裤子、白衬衫,那是典型的诚实派制服,我尤其想说说他父亲,那嗓门可真是大得了得,我离那么远都能听到他的声音。他们慈爱地看着皮特,但他们可知道自己的儿子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吗?
  还有,我不禁自问:我又是一个怎样的人?
  在另一边,威尔站在一位穿蓝裙子的女子身旁,那女子年纪不大,应该不是他母亲,可长得和他神似,双眉间都有一样的皱纹,头发也都是金色。我记得威尔曾提过他有一个姐姐,那女子应该就是她了。
  在离威尔不远处,克里斯蒂娜正紧紧拥抱着一个身穿黑白制服、肤色很深的诚实派女子。站在克里斯蒂娜身后的是一个小姑娘,也是诚实派,应该是她妹妹。
  我寻思要不要试着扫一遍人群,寻一下父母的身影。可总觉得他们来的可能性不大,我应该识相点,应该转过身回宿舍。
  就在万念俱灰时,我突然看到了她,我亲爱的母亲!她双手在胸前握得紧紧的,一个人站在金属栏杆旁边。她看起来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宽松的灰色长裤,扣子直扣到喉咙上方的灰外套,头发简单地挽起来,脸色温和平静。我向她走过去,热泪盈眶。她来了,她来这里看我了!
  我加快了脚步。看到我的那一刻,她面无表情,好像不认识我是谁。缓了一会儿,她眼睛突然一亮,然后敞开怀抱拥抱了我。我又闻到香皂和清洁剂的香气,那是我母亲的味道。
  “碧翠丝。”她轻声唤着,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我告诉自己,别哭,别哭!我紧紧抱着她不放,直到使劲把眼睛里的泪花眨掉,才松手退回一步看着她。我学着她的表情,也抿嘴微微一笑。她伸手摸着我的脸。
  “瞧瞧你,长大了。”她用胳膊搂着我的双肩,“告诉我最近怎么样。”
  “您先说。”老习惯又回来了。在无私派,儿女应让父母先表明态度。我应该让她先讲,不能让谈话的焦点停留在我身上太久,应该确保她的疑问都得到解答。
  “今天是特别的场合,所以例外。”她说,“我是来看你的,所以让我们多说说你吧。算是我给你的特殊礼物。”
  我无私的母亲啊,你不应该给我礼物,特别是在我无情地离开你和父亲后。我陪她一起走向可以俯瞰峡谷的金属栏杆——在她身边我心里乐滋滋的。过去这一周半的生活比我想的还要残酷。在家时,我们没有过度亲昵的举动,最多也就是见父母在餐桌上牵牵手,可那种温暖的感觉不止于此,而且远比这地方有人情味。
  “那我只问一个问题,”我感觉心快要跳到嗓子眼儿了,“爸爸在哪儿?他去看迦勒了吗?”
  “啊,”她摇了摇头说,“你父亲今天还得上班。”
  我默不作声,低头看地。“其实你可以告诉我实话,如果是他不想来的话。”
  母亲的目光在我脸上游移。“你父亲最近自私了好多,但那不意味着他不爱你,我保证他还是爱你的。”
  我愕然地盯着母亲,心里很是震惊。父亲怎么会和“自私”两个字联系在一起?但比这个标签更令我震惊的是,这个标签是母亲给他贴的。我看不出她是不是在生气,也不想看出来。但她一定是生气了,我知道,如果她指认他自私,那她一定是生气了。
  “迦勒呢?您稍后会去看他吗?”我问母亲。
  “但愿我能去,可博学派禁止无私派的人踏入辖区半步。如果我去了,他们肯定会把我赶出来的。”母亲无奈地说。
  “什么?太可恶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最近,我们两个派别的紧张情势愈演愈烈,”她说,“我希望事情不要这样恶化下去,却无能为力。”
  如果迦勒站在人群中四处张望却没见到母亲的身影,他会有多失望。想到这儿,我的心一阵剧痛。尽管我很生气他有那么多秘密瞒着我,可他是我哥哥,我不想让他觉得受伤。
  “真是太可恶了。”我又说了一遍,目光转向下方的峡谷,湍急的水流在脚下奔腾而过。
  老四站在金属栏杆旁,孑然一身。尽管他不再是新生了,但大部分无畏者会在这一天和父母团聚,他孤身一人站在一旁。要么是他的家人不喜欢团聚,要么他本来不是无畏派。如果他是转派者,又来自哪个派别呢?
  “他是我的导师,”我贴近母亲小声说,“这人挺吓人的。”
  “他长得真帅。”母亲说。
  我发现自己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她笑了,从我的肩膀上拿开手。我想拽着母亲绕开老四,可很不凑巧,就在我想跟母亲提议去别处走走时,他回头看到了我们。
  看到我母亲时,他眼睛突然睁得很大,有些不自然的样子。母亲向他伸出手。
  “你好,我叫娜塔莉,是碧翠丝的母亲。”
  我还从未见母亲和别人握过手。老四看起来动作有点僵硬,缓缓伸过手,和母亲握了两下。看得出,他们两人都不太习惯握手。对了,如果老四不能轻松自如地跟别人握手,他起初肯定不是无畏派。
  “我叫老四,”他说,“很高兴见到您。”
  “老四。”母亲饶有兴趣地重复着,笑了笑说,“这是你的绰号吗?”
  “对。”他没有多解释一句话。既然“老四”是绰号,那他的真名叫什么?“你女儿表现很好,我负责监督她的训练。”
  “监督”?开什么玩笑!什么时候“监督”包括向我甩飞刀,还一有机会就训斥我?
  “听你这么说真好,”母亲说,“我对无畏派新生考验的过程有所耳闻,真替她担心。”
  他看着我,眼光从鼻子移到嘴唇再到下巴,然后说:“您不必。”听了这话,我的脸克制不住地红了,希望他们没觉察到。
  就因为那是我母亲,所以他安慰她?还是真的觉得我很有能力?他那样打量我又是什么意思?
  母亲斜着头,轻声说道:“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你看起来很面熟。”
  “我想不通为什么,”他的声音一下子冷淡起来,“我没有和无私派来往的习惯。”
  母亲笑了,她笑得很轻,一半是笑声一半是气声:“目前很少有人会这样做,不过我不会放在心上。”
  他好像稍微放松了一下。“那我该走了,你们好好聚。”
  我和母亲目送他离开。河水的嘶吼声充斥于耳。也许老四来自博学派,这样就可以解释他为何如此痛恨无私派,又或者他相信了博学派散布的有关我们无私派——不,是他们无私派,我提醒自己——的那些文章。但为什么他那么好心地告诉母亲我表现优秀,尽管我知道他可能并不那么认为。
  “他一直都是这样吗?”母亲问。
  “这还算好很多呢。”
  “你交朋友了吗?”她继续问。
  “嗯,有几个。”说着,我转头看了下威尔、克里斯蒂娜,还有他们的家人。克里斯蒂娜看到我也在看她,就微笑着冲我们点头示意。我和母亲穿过基地深坑一起朝他们走过去。
  还没走到威尔和克里斯蒂娜身边,一个矮小圆胖穿黑白条纹衬衫的中年女人突然抓我的胳膊。我抖了一下胳膊,忍着没打掉她的手。
  “不好意思,”她急切地问,“请问你认识我儿子吗,艾尔伯特?”
  “艾尔伯特?”我重复了一下名字,“哦……你是说艾尔吧?我认识他。”
  “嗯,你知道我们能在哪儿找到他吗?”她说着冲身后一个男人招招手,那人高大壮实,很显然,那是艾尔的老爸。
  “真抱歉,我整个早上都没见到他的人影,要不你们去那里找找?”我指了指我们上面的玻璃楼顶。
  “天哪。”艾尔的母亲用手在脸前不停地扇着风,“我才不要再爬那玩意儿呢,刚才下来的时候就差点恐慌症发作。你们全都疯了么?那些道上为什么不建护栏?”
  我冲她笑了下,一点也不惊讶她会有如此反应。如果放在几周前,我肯定会觉得这样的问题太无礼,可我跟诚实派转派生待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不会再惊讶于他们的直来直去。
  “不是发疯,是无畏无惧。如果我看到他,一定告诉他你们来了。”我说。
  我看见母亲脸上也挂着跟我同样的笑容。她的神情举止和其他新生的父母不太一样——他们环视基地深坑的石壁,又看向天花板,眼光流连在峡谷上面——她脖子上扬,弯起一个弧度。她当然不会觉得好奇——她是无私派。无私派的字典里没有“好奇”两个字。
  我把母亲介绍给威尔和克里斯蒂娜认识,克里斯蒂娜也把我介绍给她母亲和妹妹。可当威尔把我介绍给他姐姐卡拉时,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冷酷到可以让植物枯萎,也没有伸过手来跟我握手,而且怒视着我的母亲。
  “威尔,没想到你竟然和他们这种人有来往。”她讽刺道。
  我母亲撅着嘴,当然,她什么也没说。
  “卡拉,”威尔皱着眉头说,“没必要这么无礼。”
  “哦,当然有。你可知道她的身份吗?”卡拉指着我母亲,“她是议会某位会员的老婆,她负责‘志愿者机构’。你知道‘志愿者机构’是什么吗?它其实是一个幌子,表面上帮助无派别的人,私底下却为无私派囤积货物,而对我们这些已有整整一个月没吃到新鲜蔬菜的人不管不顾!还说什么给无派别的人分发食物,简直胡说八道!”
  “很抱歉,”母亲温和地说,“我想这里面可能有什么误会。”
  “哈哈,‘误会’两个字你也说得出口,”卡拉吼着打断母亲,“我百分百确定,你们这个派别的人表面上无忧无虑、乐善好施,内心里却不改自私的本性,就是这样子。”
  “我警告你不准这样对我妈说话,”我脸上热辣辣的,攥紧拳头,冲着卡拉大声吼道,“你胆敢再这样说一个字试试,我发誓会一拳打趴你的鼻子。”
  “走开,翠丝!”威尔大声说,“不准你打我姐。”
  “哦?你认为我办不到吗?”我扬起两道眉毛,不耐烦地说。
  “没错,我不准你这么做。”母亲抚摸着我的肩头说,“走吧,碧翠丝,我们不要打扰你朋友的姐姐,我们走。”
  母亲的声音一贯的平静,双手却使劲抓住我的肩膀,拖着我走,我的肩膀生疼,差点没叫出来。她陪我快步走向餐厅,可快到的时候,她突然左转,走进一条我完全不知道的黑暗通道里。
  “妈,妈,你怎么知道这是往哪里走?”我问道。
  母亲走到一个紧锁的门前停了下来,踮起脚尖,抬起头凝视天花板上蓝光灯的灯座。过了几秒钟,她点了点头,转过身面向我。
  “我说过,不要问有关我的事。今天我们谈话的焦点只是你。我是说真的。对了,告诉我,你过得如何?格斗表现还好吧?排名怎么样?”
  “排名?”我惊呼道,“你知道我参加格斗了?知道我们会排名?”
  “无畏派的新生考验过程又不是头等机密,不用大惊小怪。”母亲答道。
  我不知道查明别的派别的新生考验过程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可我怀疑不会那么容易。“我差不多要垫底了,妈。”我一字一顿地说。
  “很好,”她点点头,“没几个人会注意排名垫底的人。碧翠丝,现在这个问题很重要,你的个性测试结果到底是什么?”
  “绝对不能把这事告诉任何人”,托莉的警告又在我的脑海中响起,我不应该告诉任何人,包括生身母亲。我应该告诉她结果是无私派,因为托莉在系统中是那么记录的。所以就算说我的结果是无私派,她可能也不会起疑。
  我看着母亲的眼睛。黑色的长睫毛框着浅绿色的眼睛,除了嘴边有些浅浅的纹路,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她这个年纪的人。她总是习惯在洗碗时哼唱曲子,每当她哼曲子时,那些皱纹就会变得深一些。
  她是我的母亲。
  我可以信任她。
  “我的结果是无法定义。”我轻声说。
  “果然不出所料,”她叹了口气,“很多无私派家庭抚育的孩子最后的结果都是无法定义,具体原因我们也不知道。但在考验的第二关你必须非常小心,碧翠丝。一定记住,不管你做了什么,都要低调,要隐藏在众人之中,不要引人注意,否则会给自己招来祸端,记住了吗?”
  “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不在乎你选什么派,”她摸着我的脸说,“我是你母亲,我只要你安全。”
  “就因为我是……”我刚要说,她赶紧用手捂住我的嘴。
  “不要说那三个字,”她嘘声说道,“万万不可说。”
  显而易见,托莉说得没错,母亲的举动再一次印证了她的警告并不是空穴来风。身为“分歧者”是很危险的。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有这意味着什么。至今都没搞懂。
  “为什么?”
  “我不能说。”她无奈地摇摇头。
  她机警地回过头,基地深坑中的灯光几乎看不见了。耳畔传来喊叫声、交谈声、笑声,还有杂乱的脚步声。从餐厅飘来一股香甜的发酵气味,是烤面包。母亲转过头来看着我,神情严肃。
  “我要你去做一件事。我不能去看你哥,但你可以,到新生考验结束的时候就行。所以我想让你去找他,等你见到他,一定要让他彻查情境模拟中的血清成分。好吗?你能帮我做到吗?”
  “除非你把原因解释清楚……到底是为什么,妈?”我抱起双臂,央求道,“你让我那天去博学派辖区,最好给我一个理由。”
  “抱歉,真的不能说。”母亲吻了下我的脸颊,轻轻把几根从发髻上散落的头发塞在我耳后,“我该走了,我们不能太亲昵,这样对你比较好。”
  “我才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喊道。
  “你应该在乎,我怀疑现在已经有人在暗处监视你的一举一动了。”她轻声责怪我。
  说完她转身就离开,我站在原地,目瞪口呆,甚至忘了跟上去。母亲走到通道尽头,突然回身冲我喊:“替我吃块蛋糕好吗,巧克力的,很好吃。”她脸上挤出一个古怪纠结的笑容。“记住,我永远爱你。”
  说完她就走了,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我站在一片蓝光中,看着通道尽头发呆。
  我终于明白了。
  她以前肯定来过基地深坑,因为她对如此隐蔽的通道都一清二楚,还对无畏派的考验过程知根知底。
  一切都显而易见:我母亲出身无畏派!
第十六章 深夜惨叫
  那天下午,当大家都和家人欢聚时,我没有沉浸在那种“其乐融融”中,而是转身走回宿舍,结果发现艾尔坐在他的床上,盯着原来放“黑板”的地方发呆。老四昨天把它搬走了,说是要统计一下第一关所有人的名次。
  “原来你在这儿!”我喊道,“你爸妈到处找你,他们见到你了吗?”
  他摇摇头。
  我在他旁边坐下。尽管我的腿比以前肌肉发达多了,但还是不及他腿的一半那么粗。他穿着一条黑色的短裤,膝盖上露着蓝紫色的瘀伤,上头还有一道疤。
  “你不想见他们吗?”我问。
  “不是不想,他们见了我,肯定会问我最近表现如何如何。”他无奈地说,“我不想告诉他们实话,可他们又很容易识破谎言。”
  “这个……”我搜肠刮肚,希望能说出点什么,“那你表现得怎么样呢?”
  艾尔笑了,声音很刺耳:“除了打赢威尔,我输掉了后面所有比赛,表现一点也不好。”
  “你只是故意输给他们的,不能这么跟他们说吗?”
  他又摇了摇头,叹息道:“我爸一直希望我能来这里。我是说,他们虽然嘴上说我应该选诚实派,可那只是因为他们应该那样讲。他们一直羡慕无畏派的生活,他们俩都是。即使我跟他们解释的话,他们也不会明白的。”
  “哦。”我的手指下意识地敲着膝盖,然后看着他,“这就是你选无畏派的原因吗?你是为了你父母?”
  艾尔再一次摇摇头。“不是,我猜当初是认为……保卫人们的安全很重要。为大家挺身而出,就像你为我做的一样……”他冲我笑了笑,又补充了句,“那才是无畏派应该做的,对吗?那才是真正的勇气,而不是……无缘无故地去伤害别人。”
  我记起老四在摩天轮上说过的话,无畏派曾把“团队合作”摆在重要位置。那时的无畏派是什么样呢?如果在我母亲那个时候的无畏派,我们能学到什么呢?也许我就不会打破莫莉的鼻子,也不会恐吓威尔的姐姐了吧。
  想到这儿,心里涌起一股负罪感,这感觉延伸到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也许到新生考验结束时就会好一些了。”
  “太糟糕了,我很可能是倒数第一,今晚大概就知道了。”艾尔无助地说。
  我们又并排坐了一会儿。在这里坐着,安安静静的,远远好过在基地深坑看别人欢声笑语地团聚。
  父亲以前常会说:“倾听是福,有时候帮助别人最好的办法就是陪在他身边。”能做一些让父亲引以为傲的事,我会觉得很愉悦很安心,好像这样能对我所做的一切他不喜欢的事做出补偿。
  “你知道,和你在一起,我会觉得勇敢些,”他说,“好像我可以适应这里,就跟你一样。”
  我正想接他的话头,他突然抬起手揽住我的肩膀,我一下僵住了,脸大概红得像个苹果。
  我希望艾尔对我的那种感觉不是真的,但显然我没猜错。
  我没有就势把头靠向他的肩头,而是坐着往前挪了下,然后把双手握紧夹在膝间。他的胳膊滑了下去,尴尬地在裤子上使劲搓着手。
  “翠丝,我……”他的声音略显僵硬,支吾地说。我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的脸也和我的一样通红。但他没有哭,只是看起来有些尴尬。
  “嗯……抱歉,”他说道,“我刚才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我希望自己告诉他不要放在心上,因为这不是针对他个人的。我应该告诉他,即使在家,我父母也很少会牵手,所以我告诫自己要避免亲密动作,并且他们教育我要严肃对待亲密行为,不能太随便。或许,如果我这样说,他就不会在尴尬之余感觉太受伤。
  可这又确实是针对他个人。他是我的朋友,但仅限于此。还有什么比这个理由更针对个人的?
  我吸了一口气,当把这口气缓缓地吐出来时,我让自己脸上堆起了笑容,假装十分不解地问:“抱歉什么?”还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经意。我拂了下裤子,站了起来,其实裤子上什么都没有。
  “我该走了。”
  他点点头,没有看我。
  “你应该没事吧?我是说……因为你父母,而不是因为……”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连自己都快听不到了。如果不这样,我真不知道要说什么。
  “哦,没事。”他又点点头——有点太用力了,“回头见,翠丝。”
  离开宿舍时,我尽量不走得那么快。当宿舍门在身后轻轻地关上,我用手扶着额头,咧嘴笑了。除了有点尴尬,被人喜欢的感觉还不错。那天晚上,我们谁都不愿提及和家人短暂的聚会,那无疑太痛苦了。所以,第一关的排名成了我们谈论的唯一话题。每次旁边有人提起家人来访,我就盯着房间另一边的某一处看,不去理会他们。
  我的排名应该不会像以前那么糟了,尤其是在我打趴莫莉后。但也不会好到在考验结束时让我挤进前十吧,特别是把本派新生考虑进来以后。
  晚饭时,我和克里斯蒂娜、威尔、艾尔一起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离皮特、莫莉、德鲁很近让我们觉得很不自在,他们就坐在旁边的那桌。一旦我们桌上的谈话停下来,他们说的每个字我们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正在推测排名,真是不出所料。
  “你们不能养宠物?”克里斯蒂娜说着把手啪啪拍在餐桌上,“为什么不能?”
  “养宠物不合逻辑。”威尔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让一个到处撕咬家具、浑身臭味,最后还会挂掉的动物吃得好、住得暖,意义何在?”
  艾尔和我交换了一下眼神。每当克里斯蒂娜和威尔开始不亦乐乎地争吵时,我们都会这样。但是这次,我们的目光刚一接触,就都不约而同地转向其他地方。多么希望我们之间这种尴尬期能快点过去,我还想继续跟他做朋友。
  “意义是……”克里斯蒂娜的声音小了下去,然后头一歪,说道,“它们很有意思。我以前养过一条叫切克的斗牛犬。有一次,我们在柜子上放了一整只烤鸡,想把它晾凉,结果切克趁着我妈去卫生间就把它从柜子上拖下来吃掉了,连骨头、鸡皮都没剩。我们都要笑死了。”
  “哎哟,这的确能让我回心转意。我当然想和一个偷吃我的食物,搞乱我的厨房的小家伙同住。”威尔摇了摇头,“如果你这么怀旧,为什么不在通过考验后再领养一只?”
  “因为,”克里斯蒂娜的笑容退去,用叉子使劲戳着盘子里的土豆,“狗在我心中的地位算是彻底毁了,你明白的,在个性测试之后。”
  我们惊愕地交换了下眼神。大家都知道不应该谈论测试的事,就算在我们选完派别后也不行,不过这条规定对他们来说肯定不如对我而言那么严重。我的心在胸腔里不安地狂跳着。对我来说,那条规定形同保护。它可以让我在测试结果这个问题上不必对朋友扯谎。每次想到“分歧者”三个大字,托莉的警告就会响起——现在还有我母亲的警告。“不要告诉任何人,否则你会处于危险境地。”
  “你是说……捅死那条恶狗,对吧?”威尔问。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差点忘了,测试结果是“无畏派”的人在情境模拟中都会选择匕首,在狗发动攻击时,把它给活活戳死。难怪克里斯蒂娜再也不想养狗了。我下意识地把袖子拉过手腕,十指紧紧绞握在一起。
  “是啊。”她说,“你们不也和我一样吗?”
  她先看了看艾尔,又看了看我,棕色的眼睛一眯,冲我说道:“你没有。”
  “嗯?”
  “看你坐立不安,肯定有问题,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她说。
  “什么?”
  “在诚实派,”艾尔用肩膀轻轻推了下我。很好,这感觉就正常多了。我们两个之间的友谊没有让位给他对我的暧昧,“我们会通过不同的肢体语言来‘读心’,所以,有人撒谎或对我们有所隐瞒时,我们就会知道。”
  “哦。”我挠了挠后脖颈,“那……”
  “看,又来了。”克里斯蒂娜指着我的手。
  我感觉心就在嗓子眼儿里跳。如果他们看出来我说谎,又该怎么在测试结果上有所掩饰呢?必须控制好自己的肢体语言。我把双手放下,夹在双膝间,心里还是很焦虑:诚实的人是这么做的吗?
  最起码我没必要在狗身上闪烁其词。“是,我没捅死那条狗。”
  “没有用刀子,那你怎么成为无畏派的?”威尔眯起眼看着我。
  我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我不是无畏派。我的结果是无私派。”
  这话有一半属实。托莉呈报上去的结果就是这样,系统里也是这样录入的。任何能进入系统的人都能看到这结果。我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有好一会儿。绝不能移开眼神,否则他们肯定起疑。然后我耸耸肩,用叉子戳起一块儿肉。希望他们能相信我,他们必须相信我。
  “那你为什么还是选择无畏派?”克里斯蒂娜不解地问,“为什么?”
  “我早告诉过你了,”我冲她嘻嘻笑着,“因为我最喜欢无畏派的食物。”
  她放声大笑,朝着其他人喊道:“你们知道吗?翠丝来这里之前还没见过汉堡包呢。”
  她眉飞色舞地讲起我们第一天的事。我身体稍稍放松,但心里仍然觉得沉重。我不应该对朋友说谎,这会在我们之间筑起屏障,现在的屏障已经比我想的要多了:和克里斯蒂娜抢夺旗子,拒绝了艾尔。
  吃过晚饭,我们三三两两走回宿舍。因为马上就要知道排名了,想到这,我很难不飞奔回去,恨不得一下子能看到自己的名次。走到宿舍门口时,德鲁一把把我推到墙上,好从我身边过去。我趔趄地一歪,胳膊被石墙刮伤了,可我顾不上这些,慌忙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新生们围在屋子的最后面,我这个小个子被人挡住了视线。等我在密密匝匝的人中间找到空隙望过去,看到地面上摆着那块“黑板”,就斜靠在老四的腿上,背面朝向我们,而他站在那儿,一只手里还握着根粉笔。
  “刚刚进来的人注意,我再重复一遍判定排名的方法。”老四说,“在第一轮格斗之后,我们根据你的技能水平进行排名。得分取决于你的技能水平,以及你对手技能的好坏。进步较大或者打败能力水平较高的人可以获得高分。还有,我不会给痛扁弱小对手的人加分,那是一种怯懦的行为。”
  说到最后一句时,我感觉他的眼光好像在皮特身上逗留了一下,不过很快就移开了,所以我也不太确定。
  “假如排名很靠前的人败给排名靠后的对手,我们会扣除相应分数。”
  听到这话,莫莉发出一阵令人难受的声音,像是嘟囔声或者鼻息声。
  “考验第二关的比重要高于第一关,因为它跟战胜怯懦紧密相连,”他解释道,“也就是说,如果你在第一关排名靠后的话,到考验结束时想要提高排名是极其困难的。”
  我两脚来回移动,想找个合适的缝隙,好好看看他的神情。可当我终于看到后,又慌忙移开了目光,原来他早在盯着我了,可能是被我紧张不安的举止吸引了目光吧。
  “我们明天宣布淘汰名单。”老四不紧不慢地说,“你是转派新生还是本派新生的情况,我们不会予以考虑。可能你们当中会有四个成为无派别人士,而本派新生中一个都没有;也可能是本派新生中会有四个成为无派别人士,而你们当中一个都没有:任何一种结果都有可能。总之,快看一下你们的排名吧。”
  他把“黑板”挂在钩上,退后了两步,好让大家仔细看排名的情况:
  1.爱德华
  2.皮特
  3.威尔
  4.克里斯蒂娜
  5.莫莉
  6.翠丝
  第六名?我竟然是第六名?没想到打趴莫莉把我的排名往前提了这么多。相应的,因为输给我莫莉的排名也下降了不少。我眼光跳到名单的最底下:
  7.德鲁
  8.艾尔
  9.迈拉
  谢天谢地,艾尔不是倒数第一。但是,除非那些本派新生在第一关的考验中全部没过关,否则,他还是会成为无派别人士。
  我看了一眼克里斯蒂娜,她歪头皱眉看着“黑板”。她并不是唯一这么做的人。房间里的静默让人觉得不安,好像是在岩架上来回摇摆。
  然后掉下去了。
  “什么?”莫莉指着克里斯蒂娜喊,“我‘收拾’了她,几分钟就把她‘收拾’了,她名次怎么比我还靠前?”
  “是啊,”克里斯蒂娜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脸上挂着得意的笑,“那又怎样?”
  “如果你想保住自己的名次,最好不要养成输给低排名对手的习惯。”老四说。他的声音压过新生的抱怨声和嘟囔声。他把粉笔放进口袋,就在我身边走过去了,都没朝我这边看一眼。那些话让我觉得心里有点刺痛,它们提醒我,那些排名低的人指的就是我。
  很显然,这也提醒了莫莉。
  “你,”她的小眼睛对着我,“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我希望她扑过来,或者打我一顿,但她只是脚跟点地转过身,昂首阔步走出了宿舍。这样更糟。如果她要发飙,打我一拳或两拳,怒气很快就发泄完了。可她转身离开了,离开就意味着她会密谋什么,离开就意味着我要随时警戒,以防不测。
  排名公布出来之后,皮特的行为也很反常,他什么都没说。平日里但凡有事不如他的意,他总会抱怨不停,这次还真让人吃惊。他只是走到床铺那儿坐下,解开鞋带。这更让我感觉不安。他不会满足于第二名的位置,那不是他的性格。
  威尔和克里斯蒂娜互相击掌,然后威尔用他那比我肩胛骨还大的手拍了拍我的背。
  “看看你,第六名耶!”威尔咧嘴笑了下。
  “可能还是不够好。”我提醒他。
  “会好的,别担心。”他说道,“我们该庆祝一下。”
  “好,那咱们现在就出发。”克里斯蒂娜一手抓起我的胳膊,一手抓起艾尔的胳膊,“艾尔,来嘛。我们又不清楚本派新生的表现怎么样,一切都还不确定,不要那么悲观。”
  “我只想上床睡觉。”他喃喃说着,挣开了克里斯蒂娜的手。
  漫步在通道里,很容易忘记艾尔,忘记莫莉的报复以及皮特可疑的平静,也能轻易假装任何隔阂我们友谊的裂痕都不存在。可徘徊在脑海深处的事实是,克里斯蒂娜和威尔也是我的对手。如果我想打进前十,就不得不先打败他们俩。
  我只希望到时候不必背叛他们。
  那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宿舍里静得出奇,静得诡异,平日里大家的呼吸声吵得我心烦意乱,可这会儿又太静了。每当悄无声息的时候,我就会想念家人。谢天谢地,无畏派的宿舍通常都吵得要命。
  我想起母亲来。如果她出身无畏派,为什么要选择无私派?难道她喜欢无私派宁静、平淡的生活,还有美德——所有那些我一旦想起就无比怀念的特质?
  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人从她年轻起就认识她,然后告诉我那时她是什么样子?我想就算有人认识,大概也不愿意谈起。转派者一旦成为新派别成员,就不应该谈起从前的派别。这样比较容易将对家庭的忠诚转移到派别上——践行“派别远重于血缘”的信条。
  我把脸埋在枕头里,想起母亲的嘱咐。她要我去告诉迦勒察看情境模拟的血清——为什么?是血清的成分跟我成为“分歧者”有关,还是与我处境危险有关?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吗?我叹了口气。我有一千个问题,可还没等得及问其中任何一个她就转身离开了。现在它们全都在我的头脑里盘旋,我怀疑在找到答案前根本无法入睡。
  这时,宿舍那头传来一阵扭打的声音。我从枕头上抬起头,眼睛还没适应这黑暗,凝视着这一片漆黑,就好像还没有睁开眼睛一样。我听到运动鞋摩擦地面发出的吱吱声,厮打声,紧接着是砰的一声重响。
  然后一声哀号划破夜晚的宁静,我感到全身的血液霎时凝固,毛发都立了起来。我把毯子扔在身后,光脚站在石头的地面上,辨不清叫声是从哪里来的,可隐约能看见大概几个床那么远的地上躺着一团模糊的影子。又一声尖叫刺穿我的耳膜。
  “快开灯。”有人喊。
  我冲着那声音走过去,很缓慢地走,生怕踩到什么东西绊倒自己。我感觉自己像在催眠状态。真的不想看那惨叫声是从哪里传来的。那样的惨叫只可能意味着血腥、白骨或痛苦,那是来自心窝深处传遍全身寸寸肌肤的惨叫。
  灯开了。
  爱德华躺在床铺旁边的地上,痛苦地抓着脸,头部周围有一摊血,在他抓挠的手指缝里突立着一个银色刀柄。心跳声在耳朵里轰轰响着,我认出这刀就是餐厅里切黄油的刀。刀锋插进他的眼睛里。
  迈拉站在爱德华脚边,尖叫着,周围也有人在尖叫,还有人呼喊着求救。爱德华躺在地上翻滚,哭号。我在他头边蹲下来,膝盖跪进血泊中,双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上。
  “躺着别动。”我说。尽管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但我觉得很冷静,就像头浸入水中一样。爱德华又在挣扎,我大声而且严厉地说,“听我说,躺平别动,呼吸。”
  “我的眼!”他尖叫。
  我闻到一股恶臭,原来是有人吐了。
  “拔出去!”他喊着,“拔掉,快点给我把刀子拔掉!”
  我摇了摇头,这才意识到他看不见我,心里涌上一股笑的冲动,兴奋异常。如果我要帮助他就得抑制住这种不正常的兴奋,必须忘记自我。
  “不行,”我坚定地说,“必须让医生来拔,听见没?让医生来拔。来,深呼吸。”
  “疼。”他啜泣着。
  “我知道很疼。”这不是我的口气,而是母亲的口气。我好像看见在我们家门口的人行道上,她蹲在我跟前,擦去我脸上因为磕破膝盖而流下的泪水,说的也是同样的话。那时候我五岁。
  “会没事的。”我故作坚定地说,好像我不是在随口安抚他,但其实我是。我不知道会不会没事。不可能没事。
  护士赶来了,吩咐我往后退一步,我照做了,这才发现自己手上和膝盖上全是爱德华的血。环顾了一下四周,我发现只有两张面孔不见了。
  德鲁。
  还有皮特。
  他们把爱德华带走后,我拿着一套换洗的衣服来到浴室,顺便把手洗干净。克里斯蒂娜跟着我来了,站在浴室门口,什么也没说。我很高兴她能这么做,因为真没什么好说的。
  我拼命地冲洗手掌的纹路,用指甲抠出甲缝里的血迹;然后换上带来的裤子,把沾满血迹的衣服扔进垃圾箱;又抽了一大把纸巾。得有人去清理宿舍里的秽物,既然我觉得自己再睡不着了,还是我去清理的好。
  就在我伸手去握门把手时,克里斯蒂娜突然说话了:“你知道是谁干的,对吧?”
  “是的。”
  “那我们应该告诉别人吗?”
  “你真的以为无畏派的人会出面解决吗?”我说,“让你吊在峡谷上面不顾你死活的是他们吧?让我们相互往死里打的也是他们吧?”
  她什么话也没说。
  在那之后,我花了半个小时,一个人跪在宿舍的地面上,擦洗爱德华的血。克里斯蒂娜帮我把沾满血迹的脏纸巾扔掉,再递给我新的。迈拉不见了,她可能跟着爱德华去了医院。
  那天晚上没有人睡得好。
  “虽然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威尔说,“但我还是希望今天不要放假。”
  我点点头。我懂他的意思。有事可做能帮人分心,我现在需要的就是分心。
  我不常跟威尔单独在一起。但艾尔和克里斯蒂娜都在补觉,我和威尔都一刻也不愿在这个地方多待。虽然他没那么说,可我知道。
  我来回抠着手指甲。清理过爱德华的血后,我已经彻底地洗过手了,可仍然觉得它们还沾在手上。我跟威尔漫无目的地走着,无处可去。
  “要不我们去看他?”威尔建议,“可说什么好呢?‘我和你不太熟,但看到你眼睛被刀子戳了,我也很不好受’?”
  这一点也不好笑,他一说出口我就知道了。但喉咙里还是不由分说涌上一股笑意,因为实在憋不住我就笑了出来。威尔盯了我一会儿,也大笑了起来。有时候,你所有的选择只剩下哭或者笑,笑似乎比较好一些。这话真是再对不过,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抱歉,”我说,“只是这话真的太荒唐了。”
  我不想为爱德华掉眼泪——至少不是为朋友或爱人深切而悲伤地痛哭的那种方式。眼泪突然涌了出来。我想哭是因为惨剧发生了,我亲眼看见了它,却又无能为力。想要惩罚皮特的人没有权力,有权力的人又不想去惩罚他。尽管无畏派有明确规定不许用这种方式伤人,但有艾瑞克这样的人掌权,它就不可能被强制执行。
  我用非常严肃的口吻说:“在其他派别,如果据实相告,那我们就是勇敢的人,但在这里……在无畏派……勇敢对我们没什么好处。”
  “你读过派别宣言吗?”威尔问。
  派别宣言是在派别成立之后写下的。我们在学校时就学过,不过我从来没有读过。
  “你读过?”我紧锁眉头,看着威尔,然后想起他曾经为了好玩儿背下城市地图,“哦,你肯定读过。算我没问。”
  “我记得无畏派宣言中有一条写着,‘日常小事见英雄,维护他人见勇气’。”
  威尔叹了口气。
  他不需要说别的,我懂他的意思。也许无畏派成立的意图是好的,有正确的理念,有正确的目标,可后来渐行渐远。我忽然意识到,博学派同样如此。很久以前,博学派也只是为行善而追求知识和创造力,而如今,他们以贪婪之心追求知识和创造力。如果无畏派和博学派如此,那其他派别大概也遭遇了同样的问题。以前我还真没想过这一点。
  尽管在无畏派看到了它的堕落,但我不能离开。不仅仅是因为惧怕无派别那完全隔离、听起来生不如死的生活,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我爱上了这里,我看见了一个值得拯救的派别。或许,有朝一日,无畏派可以重新变得勇敢而高尚。
  “我们去餐厅吧,”威尔说,“去吃蛋糕。”
  “好。”我笑了笑。
  走在去往基地深坑的路上,我重复着威尔引用的话,以免忘记:
  “日常小事见英雄,维护他人见勇气。”
  多么美好的想法。
  晚些时候,我们回到宿舍时,爱德华的床铺已经清空了,所有的抽屉都开着,也空了。房间那头,迈拉那边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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