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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维罗尼卡·罗斯-分歧者

_2 维罗尼卡(美)
  “没错。”麦克斯回答,脸上一副觉得很好笑的表情。
  “那楼下有没有水或什么保护措施?”
  “谁知道呢?”他挑了挑眉毛。
  我毛遂自荐,第一个站了出来。新生前面的人群向两边散开,给我们让出一条很宽的路。我环视四周,没有一人急着跳下去,他们的眼睛四处游移,就是不敢看麦克斯。有人拂掉身上的碎石泥土,有人忙着处理伤口。我瞥了皮特一眼,他正在搓着手指甲外皮,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很骄傲,可能这一点早晚会给我带来麻烦,但是今天它给了我勇气。我径直走到天台边上,身后是一阵窃笑声。
  麦克斯闪开,给我让路。我走到边上,朝下看。风嗖嗖地吹向我,衣服啪啪地打在身上。四栋高楼组成一个空中四边形,我脚下的大楼是其中之一。四栋楼中间的广场,就像一个暗不见底的大黑洞,看不清底部究竟是什么。
  这是一种恐吓策略,我一定能够安全着陆,这些想法成为唯一支撑我走上天台边的东西。牙齿打着战。现在我没有退路了,尤其是身后所有人都赌我会失败。绝对不能让他们看笑话。我不由得浑身哆嗦起来,双手慢慢伸到胸前摸索着领口,试了几次,终于把扣子全部解开,然后用力把外套扯了下来。
  里面穿着一件灰色T恤,这是我最紧身的衣服,在这之前没有人见我穿过它。我把外套揉成一团,转过头去,看着皮特,用尽全力把衣服扔过去,牙咬得紧紧的。衣服砸在他的胸口,他瞪着我,身后响起一片嘘声和呼喊。
  我又低头看着脚下的“黑洞”,一层鸡皮疙瘩爬上胳膊,胃部一阵痉挛。跳吧,我对自己说,如果现在不跳,以后可能永远都不敢跳了。想到这里,我不由咽了下口水。
  我什么也没多想,弯下双膝,纵身一跳。
  空气在耳边呼啸着,地面向我冲来,越来越近。或者说我向地面直冲过去,巨大的恐惧感配上失重的作用,我心跳加速,一阵疼痛。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下坠的感觉扯着胃。大洞包围着我,整个人坠入黑暗之中。
  我等待着死神的降临,却被什么硬东西挡了一下,它往下坠了一下,随即托住了我。在巨大冲击力的挤压下,我几乎窒息,胳膊、腿一阵阵刺痛。
  一张大网,是洞底的网救了我。抬头望着大楼,我不由大笑起来:一半是终于松了口气,一半是兴奋。我浑身颤抖着,双手捂住脸,身子也随着大网晃动着,真不敢相信:我竟然从高高的天台上跳了下来。
  我得再次站回结实的地面,正准备爬下网,旁边有几只手伸了过来。我抓住最近的一只手,爬了出来。如果不是他抓住我,我肯定会脸先着地摔在地上。
  “他”就是被我抓住手的年轻人,他的嘴巴很特别,上唇很薄,下唇很厚。
  他眼窝很深,以至于睫毛都快碰到眉毛了,眼睛是深蓝色的,一种梦幻、迷蒙又沉静的颜色。
  他抓着我的胳膊,等我双脚重新着地站稳,他随即松开。
  “谢谢。”我冲他说。
  我们站在离地十米高的平台上,周围是一个大大的露天洞口。
  “太不可思议了。”他背后传来一个女声,来自一个黑发女孩。她右边眉毛处打了三个洞,钉了三个银环,脸上泛起一丝虚伪的假笑:“僵尸人是第一个跳下来的吗?真是闻所未闻。”
  “她离开无私派是有原因的,劳伦,”他应道,那声音低沉悠远,“你叫什么名字?”
  “呃……”不知为何,我变得犹犹豫豫,但总感觉“碧翠丝”这个名字此刻已不再适合我了。
  “快想想,”他说着,嘴边勾起一丝浅浅的笑,“你只有一次机会。”
  新地方,新名字,这里就是我重生的地方。
  “翠丝。”我坚定地说。
  “翠丝。”劳伦重复道,然后咧嘴一笑,“老四,宣读名字吧。”
  这个名叫老四的男孩转过身,高喊了一声:“首跳者是翠丝。”
  我的眼睛适应后,一群人突然从黑暗中涌现,他们挥动双拳,欢呼着、雀跃着。这时,伴随着从天而降的惨叫声,又一个人掉落到大网上,我定睛一看,是克里斯蒂娜。看到眼前的情景,所有人都大笑起来,接着又开始欢呼喝彩。
  老四把手放在我背上,说了句:“欢迎加入无畏派。”
第七章 初入基地
  所有新生跳下天台站稳后,劳伦和老四带我们走进一个狭窄的通道。通道四壁是石墙,头顶的石墙一路倾斜消失在远方,给我有种走在通往地心路上的感觉。通道间隔很远才有灯光,因此在两灯之间有很大一片黑暗地带。我害怕自己会迷失方向,直到惊慌失措撞到别人肩上才放下心。很多人拿着手电筒围了上来,看到亮光,我觉得又安全了。
  原来是我前面来自博学派的男孩突然停下来,我的鼻子碰到了他的肩膀。我倒退了两步,揉了揉鼻子,感官又慢慢恢复了。整个队伍都停下来,三个首领昂头挺胸,抱肘站在我们面前。
  “我们在这儿分开,”劳伦说,“本派新生跟着我,想必你们对这儿再熟悉不过了,不需要参观了吧。”
  她笑了笑,招手把本派新生叫了出来,他们离开队伍,很快消失在前方无边的黑暗里。目送最后一个身影离开,我看着剩下的人。大部分新生都来自无畏派,因此这时只剩下了九个人:当然,我是唯一的无私派转派生,没有友好派,其余几个来自博学派,令人吃惊的是还有诚实派。一直以来,不是诚实最需要勇气吗?但他们为什么转派?不得而知。
  接下来,老四开口说话:“我大部分时间在控制室工作,但以后几周除外,我是你们的导师。我叫老四。”
  克里斯蒂娜惊呼道:“老四?一二三四的四吗?”
  “没错,”老四回答,“有问题吗?”
  “没有。”
  “那就好。各位注意,我们即将出发去基地深坑,有一天你们会爱上那里,它……”
  克里斯蒂娜窃笑:“基地深坑?这名字起得好。”
  老四走到克里斯蒂娜身旁,脸慢慢凑了过去。他眼睛一眯,盯着她看了一两秒钟。
  “你叫什么名字?”他轻声问道。
  “克里斯蒂娜。”她尖声回答。
  “好,克里斯蒂娜,如果我能忍受诚实派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我早就去加入他们的派别了。”他嘘声说道,“从我这里学的第一课就是管好你的嘴巴,明白吗?”
  她点点头。
  老四走向通道尽头的阴影里,一群转派新生默默跟在他身后。
  “真是个混蛋。”她嘀咕着。
  “可能是他不喜欢别人笑话他。”我说。
  我这时意识到,在这个叫老四的人身边小心点是明智的,尽管他之前在平台上救我时满面和气,但这种平静的外表下好像暗藏危险。
  老四推开几扇双层门,我们走进他说的“基地深坑”。
  “哦,我明白了。”克里斯蒂娜轻轻说。
  “基地深坑”这个名字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这是个巨大的地下洞穴,在底部,从我站的地方一眼望去,看不到另一边的尽头。凹凸不平的石墙有数层楼高,墙上构建了盛放食物、衣服、物资和娱乐用品的地方,与之相连的是开凿在石头上的狭窄通道和阶梯。通道和阶梯两边没有护栏,如果不小心,人很容易掉下去。
  一道橙色的光从一面石墙中斜射出来。基地深坑的顶部是一个个玻璃窗格,在玻璃上方,有个建筑物能让阳光透进来。当我们坐火车经过时,它也许就是车窗外一幢普通建筑。
  通道上方,蓝色的灯随意地悬挂着,像极了选派大典大厅中的那些。随着太阳光减弱,它们越来越亮。
  到处都是人,全都穿着黑色衣服,全都在喊叫和说话,伴随着夸张的动作。奇怪的是,人群中没一个上岁数的人。难道无畏派没有老人?是他们没活那么久,还是当他们没能力再从飞驰的火车上跳下就被送走了呢?
  这时,一群小孩从没有护栏的狭窄小道上跑下来,看到这里,我的心猛然一紧,为了防止他们受伤,我想大喊“慢一点”。不知不觉间,无私派整整齐齐的街道浮现在我的脑海:右边一队无私者,左边一队无私者,他们擦身而过,都挂着浅浅的笑,互相点头致意,却都静默不语。想到这儿,我的胃一阵抽搐,忽然很怀念无私派的生活,当然无畏派的混乱也自有美妙之处。
  “跟着我,带你们参观一下大峡谷。”老四说。
  他挥手示意我们前进。作为无畏者,老四的样子从正面看起来还算温和,但当他转身时,我却在无意中从他的T恤衫领口看到若隐若现的文身。他带我们走到基地深坑的右侧,那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眯起眼,看见脚下的地面延伸到尽头是一道金属栏杆。我们靠近栏杆时,我听见了咆哮声——是水,急速流动的水,猛烈地撞击着岩石。
  我战战兢兢地往下看,陡峭的山坡骤然滑下谷底,下面有几层楼那么高的地方是条河。汹涌的水击打着脚底的石壁,水珠向上飞溅。在我左边,水面平静无澜,在我右边,水拍打着岩石激起白浪。
  “峡谷提醒我们,勇敢和蛮干只有一线之隔。”老四大声喊道,“蛮勇一跳只会要了你的命,这事以前有过,以后也会有。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们。”
  听到这话,我们不由自主往后退了退。“太不可思议了。”克里斯蒂娜脱口而出。
  “的确不可思议。”我点头说。
  老四领着新生穿过基地深坑,来到石壁上的一个大洞前。旁边的房间灯光明亮,所以我能看清我们抵达的地方:一间餐厅,里面坐满了人,还有叮叮当当的银器碰撞声。看到我们走进餐厅,里面的人唰唰地站了起来,周遭的拍手声、跺脚声、呼喊声充斥于耳。克里斯蒂娜笑起来,我也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
  大家去找空位。我和克里斯蒂娜在餐厅一角找到一张几乎没人坐的桌子,坐下来后,我发现自己坐在她和老四中间。餐桌上摆着一盘奇怪的食物,我从没见过:几片圆形的肉夹在两片圆面包片中间。我用手指捏起一个,不知道该怎么吃。
  老四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一下我。
  “这是牛肉,”他看出了我的疑惑,“来,蘸着这个吃。”他递给我一小碗红色酱汁。
  “千万别告诉我,你以前从没吃过汉堡包?”克里斯蒂娜瞪大眼睛看着我。
  “没有,”我答道,“这个东西叫汉堡包?”
  “僵尸人都吃粗粮。”老四冲克里斯蒂娜点点头。
  “为什么?”她追问。
  我耸耸肩:“因为无私派觉得奢侈是一种自我放纵,而且完全没必要。”
  “难怪你没选无私派。”她挤出一脸笑。
  “没错,”我翻翻眼珠说,“我就是因为吃得不好才离开的。”
  老四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这时,餐厅的大门突然打开,整个屋里瞬间鸦雀无声。我回过头去看,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周围一片死寂,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到。他脸上到处都是穿孔,多到数不过来,一头长发又黑又油腻。但让他看起来很有威胁的还不是这些,而是他扫视一切时的那种冷酷眼神。
  “他是谁?”克里斯蒂娜嘘声问道。
  “艾瑞克,”老四答道,“他是无畏派的头儿。”
  “真的假的?可他太年轻了吧。”
  老四严肃地看了她一眼:“在这里,没人会倚老卖老,年龄大小不重要。”
  我敢说克里斯蒂娜正想问一个我也关心的问题:那什么才重要?但就在这时,艾瑞克突然停止扫视,走向一张餐桌,他朝我们的餐桌走来了,坐到老四身旁。他没打招呼,所以我们也没有。
  “怎么,不打算给我介绍一下?”他冷冷地问,朝我和克里斯蒂娜点了下头。
  老四回答:“这是翠丝,这是克里斯蒂娜。”
  “哦,翠丝,僵尸人吧?”艾瑞克说着,突然咧嘴假笑了一下,这笑扯动唇环,环孔一下子被拉宽了,那样子让我畏缩了一下,“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多久。”
  我打算说点什么,想向他保证,我可以撑下去,也许吧——,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知为什么。可能因为我不想再看到艾瑞克那张脸,也不喜欢他盯着我,甚至永远不想让他再看我。
  他用手指不停地轻敲桌面,指关节上结满了痂,我总觉得,如果他用拳猛击什么东西,那里肯定会撕裂。
  “你最近都在忙什么,老四?”他问。
  老四耸起一边的肩膀,应付道:“没什么,真的。”
  他们是朋友吗?我来回瞅了瞅艾瑞克和老四。艾瑞克做的每件事——坐在这里,问老四问题——都表明他们是朋友,但老四全身紧绷坐着的样子,又显得他们不像朋友。对手?可能是吧,但怎么会呢,艾瑞克是头儿,老四不是。
  “麦克斯对我说,他最近一直想和你见面,但你总不露面,”艾瑞克说,“他请我来看看,你最近怎么样。”
  老四盯着艾瑞克看了几秒,然后说:“那就转告他,我对当前的位置非常满意。”
  “所以他是想给你一份新工作喽。”
  艾瑞克眉毛处戴的金属环反射出刺眼的光。我似乎明白了他们的关系,艾瑞克把老四视为他职位的潜在威胁。我想起父亲说过:奢望权力并达到目的的人,整天提心吊胆,生活在对失去权力的恐惧中,这就是为什么权力应赋予不奢望权力的人。
  “好像有那么回事儿。”老四说。
  “难道你没兴趣?”
  “两年来,我就从没感兴趣过。”
  “很好,”艾瑞克说,“那么,希望他能了解这一点。”
  他拍了下老四的肩膀,好像有点太用力了,然后起身离去。等他走开,我感觉所有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这才知道原来刚才绷得太紧了。
  “你们两个是……朋友?”在这节骨眼上,我没能克制住自己的好奇。
  “我们是同一届新生,”他答道,“他来自博学派家庭。”
  突然,所有在老四身边应该保持谨慎的想法都离我而去了:“你也是转派者?”
  “我最受不了别人问东问西,以前受不了诚实派这样,”他冷冷地说,“僵尸人也这样?”
  “这还不全因为你人好嘛,”我冷冷地说,“就像刺猬一样。”
  他盯着我,我也没有把目光移开。他不是狗(个性测试中出现的恶狗),但其中的道理大致相同:移开目光就等同于屈服,直视他的眼睛是挑衅,而这正是我所选的。
  我的双颊变得火辣辣的,这种紧张局面绷到极点会怎样,我真不知道。
  但老四只淡淡地说了句:“翠丝,你最好小心点。”
  我的心一沉,就像吞下一块巨石。这时,坐在另一个桌上的无畏派成员大喊老四的名字。我转头看了一下克里斯蒂娜,她皱起眉头。
  “怎么了?”我问。
  “我得出一个结论。”
  “什么?”
  她拿起汉堡,冲我咧嘴一笑:“你是在找死。”
  吃完饭,老四一声不吭就不见了人影。艾瑞克带领我们穿过一条又一条通道,也没告诉我们去哪里,更不知道他一个头儿为什么来管理新生,可能就今晚如此吧。
  每条通道尽头挂着一盏蓝灯,但中间一片漆黑。我得非常小心地走,才不会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绊倒。克里斯蒂娜一声不响地走在我旁边。没人告诉我们要闭嘴,但没有一人说话。
  艾瑞克在一扇木门前停了下来,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我们围了上去。
  “可能你们中还有人不认识我,我叫艾瑞克,”他说,“我是无畏派五大首领之一。我们这里的考验过程极其严苛,我自愿来监督你们训练。”
  这说法让我觉得想吐。无畏派首领来监督我们新生这主意就够糟糕的了,但让艾瑞克这种人来看起来更糟。
  “说几点基本规则,”他说,“你们每天必须八点到训练室,训练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六点,中午有间歇吃饭,晚上六点后,你们可以随心所欲,去做想做的事。每关考验结束后,你们也可以有些空闲。”
  “随心所欲”几个字深深刻在我头脑里。在家时,我从不能随心所欲,即使晚上的时间也不能自由支配。作为无私派,我们必须把他人的需求放在第一位。所以,可悲的是我竟然不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
  “只有在至少一名无畏者陪同的情况下才准许离开基地,”艾瑞克补充道,“门后这个房间就是接下来几周你们睡觉的地方。进去后你们会发现里面有十张床,但你们只有九个人,我们先前预期能撑到这关的人不止这些。”
  “可我们一开始一共才十二个人。”克里斯蒂娜愤愤不平地抗议。我闭上眼睛,等着即将到来的训斥,她怎么还是没有吸取上次的教训,真该学会何时闭嘴。
  “根据我以往的经验,每次至少有一个转派者无法加入我们的基地,”艾瑞克撕着手指皮,耸了耸肩,继续说道,“总之,在考验的第一关,转派新生和本派新生要分开训练,但这不意味着你们要分开评估。到训练结束,你们的排名将取决于跟本派生比较的结果。他们已经比你们强了。因此,我希望……”
  “排名?”站在我右边的灰褐色头发的博学派女孩问道,“为什么给我们排名?”
  艾瑞克笑了,在蓝光的笼罩下,这笑看起来很邪恶,仿佛被刀刻进了脸里。
  “排名有两个目的。”他说,“第一,在考验结束后,所有人都会根据排名来选择工作职位,但好的职位有限。”
  听到这话,我的心又一紧。看到他笑,我猜事情有些不妙,就像踏进个性测试室那一刻一样。
  “第二,只有前十名的新生有资格成为无畏派成员。”
  我的胃一阵刺痛。大家都像雕塑般站在那里,克里斯蒂娜说了句:“什么?”
  “这次一共有十一位本派新生,你们有九个,”艾瑞克继续说,“第一关结束时会有四人被淘汰,其余的六人在终极考验时出局。”
  那就意味着即使我们经受住所有考验,也会有六个不幸的人无法成为正式成员。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克里斯蒂娜正在看我,但我没法儿正眼看她,我正盯着艾瑞克,目光一时无法移开。
  我,碧翠丝,个头最小的新生,唯一的无私派转派者,胜算真的不大。
  “如果被淘汰,我们会怎样?”皮特问。
  “离开无畏派基地,”艾瑞克冷漠地说,“成为无派别者。”
  那个棕褐色头发的女孩捂住嘴啜泣起来。我记起那个长着灰白臼齿、从我手中抢苹果干的无派别男人,还有他那迟钝失神的眼睛。可我和这位哭泣的博学派姑娘不同,我绝对不会哭,只会变得更冷漠、更坚定。
  我会成为正式成员的,我一定会。
  “可是,这不……公平。”宽肩膀的诚实派女孩莫莉喊道。我能从她的声音中听出愤怒,可看到的却是一个战战兢兢的她。“如果早知道这样……”
  “你是说,如果在选派大典之前你知道我们的规则,就不会选择无畏派,对吗?”艾瑞克突然打断她的话,厉声说道,“如果是这样,那我奉劝你现在就卷铺盖走人。如果你真是我们中的一员,就不会那么在乎失败与否。如果你在乎,那你就是彻头彻尾的懦夫。”
  艾瑞克推开宿舍门。
  “你选了我们,现在选择权在我们手里。”艾瑞克说。
  我躺在床上,听着九个人的呼吸声。
  以前我从没跟男生睡过同一间房,但现在我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不想睡走道,就必须睡这里。其他人都换上了无畏派给我们准备的衣服,而我穿着无私派的衣服睡觉,我爱这衣服上的肥皂味和新鲜空气味,闻着有家的味道。
  我以前有自己的卧室,从窗子里可以看到屋前的草坪,在更远的地方,雾气蒙蒙的地平线延伸开来。好怀念那时的安静,我还是习惯在万籁俱寂中安睡。
  想起家,我感觉眼眶里热热的,一眨眼,一滴泪掉了出来。我捂起嘴,不想让别人听到我哭泣。
  不能哭,不能在这里哭,我必须冷静下来。
  在这里会好的,我想什么时候照镜子就可以尽情地照。我可以和克里斯蒂娜交朋友,可以把头发剪短,可以让别人去打扫收拾他们自己的残局。
  我双手抖动着,眼泪哗哗流出来,视线一片模糊。
  下次“探亲日”见到父母时——如果他们能来的话——就算他们根本认不出我也无所谓。在某一瞬间想起他们的音容笑貌——即使是迦勒,尽管他的秘密对我有很大伤害——就算心如刀割也无所谓。我努力让自己保持和其他人呼吸一致。这一切都无所谓。
  这时,一声哽咽打破了呼吸声,随之传来一阵啜泣。某个庞大身躯在翻动,床垫弹簧吱呀作响,接着枕头捂住了哭泣声,但还是有声音漏了出来。声音是从我旁边的床铺传来的,原来是诚实派的男孩艾尔——新生里面最高大、最胖的人,他用枕头捂住脸,但哭泣的声音还是断断续续。真没想到,艾尔会是第一个崩溃的人。
  他的脚离我的头只有几英寸远,我理应去安慰他,我本应该主动去安慰他才对,因为我从小就是受这种教育长大的。相反,我觉得那样做很恶心。看起来那么强壮的人,不应该表现得这么脆弱。为什么他不能像其余人一样悄悄地哭呢?
  想到这儿,我用力咽了下口水。
  如果母亲知道我怎么想,我都能想到她会以什么样的表情看我:嘴角下撇,眉毛耷拉到眼睛上方——不是皱眉,更像疲倦的样子吧。我双手托起脸庞。
  艾尔又哭了起来。我的喉咙处突然也痒痒的。他就离我十几厘米远,触手可及,我应该去安慰他。
  不行,我不能这么做。我收回了伸出去的手,侧过身面向墙壁,心想,没人知道我不愿意帮他,我可以把这个秘密埋藏在心底。我闭上双眼,睡意袭来,可每当我快要进入梦乡时,艾尔的哭声就会把我吵醒。
  或许我的问题不是不能回家,我的确很想念母亲、父亲,还有迦勒,想念夜晚的炉火,想念母亲的编织针轻轻碰撞的声音,可这不是我心里感觉如此空虚失落的唯一原因。
  我的问题在于,即使我回到家,我也不属于那里——那群不假思索地给予而不求回报的人。
  这个想法让我打了一个激灵。我把耳朵埋在枕头里隔绝艾尔的哭声,带着一圈湿湿的泪痕沉沉睡去。
第八章 第一关
  “今天你们要学的第一项任务是持枪射击,第二项任务是格斗的时候怎么赢。”老四看都没看我一眼就把枪按在我手里,然后继续大步向前,“既然你们站在这里,就已经知道怎么从奔驰的火车跳上跳下,我就不必再教你们了。”
  无畏派希望我们能全力以赴,这点我并不觉得惊奇,出人意料的是只休息六个多小时就要上场。现在我的身体还没从睡眠中恢复过来呢。
  “考验过程分三关,我们会评估你们的进步幅度,根据每关的成绩对你们进行排名。在决定最终排名时,每关的比重不尽相同,所以你们要尽可能提高自己的排名,虽然这很困难,但也不无可能。”
  我盯着手里的武器,在我的人生中,从没有料到会握着一把枪,更别说射击了。我感觉这很危险,好像只是碰着它,就可能随时走火伤及他人。
  “无畏派有句老话,训练可以消除懦弱,在恐惧之中行动将被视为失败,”老四说,“因此,考验的每一关你们都要做好不同方面的准备。第一关主要是身体素质,第二关主要是情感素质,第三关主要是心理素质。”
  “但是……”皮特边说边打着呵欠,“开枪和勇敢有什么关系?”老四翻转一下手里的枪,把枪管顶在皮特的脑门上,将子弹上膛。皮特张着嘴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哈欠打到一半。
  “醒醒吧,”老四放了句狠话,“你以为自己手中拿的是什么?白痴,这是上了膛的枪。搞清楚。”
  说完,他把枪缓缓放下。眼前的威胁一解除,皮特的绿眼睛瞬间爬满了坚定和冷漠。我承认自己被他的反应惊呆了,他脸涨得通红,一句话都没反驳。要知道,让一个来自诚实派的人隐藏自己的心声可不是件易事。
  “现在回答你的问题……听好了,在遇到危险时你可以保护自己,而不是哭爹喊娘,吓得尿裤子。”老四走到队尾停下脚步,然后原地向后转,“这也是稍后在第一关你们可能用得到的。所以,看我示范。”
  他转向一面墙,上面挂着一些靶子。所谓的靶子就是一个正方形胶合板,上有三个红色圆圈,我们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靶子。只见老四双脚分开站立,双手握枪,瞄准目标,然后射击。一声巨响震痛了我的耳朵,我伸长脖子去看靶子,子弹刚好穿过了中间圆圈的正中心。
  我转身瞄准自己的靶子。我的家人永远不会赞成我开枪射击。他们肯定会说枪如果不是用于暴力就是用来自卫的,因此它们都是为自我服务的。
  我从脑海里赶走家人的身影,把思绪拉回现实。双脚分开,与肩同宽,小心翼翼地抓住枪柄。枪很重,很难举起来,但我希望它离我的脸越远越好。我扣住扳机,开始很迟疑,后来慢慢用力,畏畏缩缩扣了下去。砰的一声,我的耳朵被震得很疼,双手在后坐力的作用下几乎打到鼻子上。我踉跄着,急忙双手向后按在身后的墙上,否则肯定会摔个仰面朝天。子弹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但我很肯定它离靶心不近。
  我打了一枪又一枪,但没有一发接近,都脱靶了。
  “从概率上讲,”我身边的博学派男生威尔笑着说,“即使是乱打,到现在最起码也该打中一次。”他满头蓬松的金发,双眉之间有一道竖纹。
  “是这样吗?”我淡淡地说。
  “当然,所以我觉得你有违常理。”
  我紧咬牙关,转身对准靶子,决心至少让自己站稳。我默默地告诉自己,如果连第一项任务都无法完成,又怎么能通过第一关呢?
  我扣住扳机,用力扳下去,这一次,我对后坐力已经有心理准备了。枪一响,我的双手往后一弹,但脚扎得稳稳当当。一个弹孔出现在靶子的边缘,我冲着威尔扬起眉毛。
  “你看,我是对的吧?概率学不会骗人。”他说。
  我微微一笑。
  射了五枪才命中靶子,但不管怎样,我成功了!“噌”的一股热血涌上心头,顿觉浑身能量充沛。我又清醒过来了,眼睛又睁大了,手又有了热度。然后我放下枪。毋庸多言,控制带来力量,获得控制权就能造成极大伤害,就这么简单。
  也许,我的确属于这里。
  到吃午饭的时间,我的双臂由于长时间举枪而酸痛难忍,手指也伸不直了。我轻轻揉着手臂,走进餐厅。克里斯蒂娜叫艾尔和我跟她坐在一起。但每当看到他那张脸,我耳边就仿佛响起一阵阵啜泣声,所以我尽量不去看他。
  我用叉子拨弄着豌豆,思绪飘回到个性测试。当托莉警告我分歧者处境危险时,我总觉得“分歧者”三个大字好像刻在我的脑门上,如果我犯了错,就会有人发现这一点。虽然到现在都没出什么大问题,但这不能保证我就是安全的。假使我放松警惕,厄运会不会随时降临呢?
  “哦,拜托,你不记得我了?”克里斯蒂娜边做三明治边问艾尔,“前几天我们还一起上数学课,况且我也不是个安静的人。”
  “大多数时候我整堂数学课都在睡觉,”艾尔答道,“确切地说是早上第一个小时我都在睡觉。”
  我开始担心起来,假如危险不会即刻到来——假如它多年后突然降临,而我全然不知它要到来,那会怎么样?
  “翠丝,”克里斯蒂娜在我眼前打了个响指,“你在听吗?”
  “什么?怎么了?”
  “我说,你记不记得跟我一起上过课?”她说,“不好意思,我无意冒犯,但即使我们一起上过课,我可能也不记得了。对我来说,所有无私者看起来都一样。我是说,到现在他们还那样,但你选择加入无畏派,你已经不是其中一员了。”
  我瞪大眼睛盯着她,这还需要她提醒吗?
  “抱歉,我是不是太没礼貌了?”她问,“我是直肠子,习惯有话直说。我妈曾说,客套是包装华丽的欺骗。”
  “我觉得我们两个派别之间不怎么来往就是这个原因。”说着我呵呵笑了一声。的确,无私派和诚实派不会像无私派和博学派之间那样憎恨对方,但彼此都互相躲着。诚实派最头疼的是友好派,认为他们把和平摆在至高无上的位置,谎话连篇,只为维护虚假的表面和平。
  “我能坐在这里吗?”威尔用手指敲敲我们围坐的餐桌。
  “怎么?你不想和你的博学派老友一起坐?”克里斯蒂娜问。
  “他们不是我的朋友,”威尔放下盘子,“同一派别的人不一定都能和睦相处。况且,爱德华和迈拉在约会,我可不想当电灯泡。”
  爱德华和迈拉,另外两位来自博学派的新生,坐在跟我们隔着两个餐桌的地方,他们贴得很近,切食物的时候两人的胳膊肘都会碰到一起。突然迈拉停下来吻了爱德华。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们,双颊有些发烫。说实话,我这一辈子还没看过几次别人接吻。
  爱德华斜过头,热唇紧紧地贴在迈拉嘴上。我不由自主地啧啧了几声,迅速移开目光。惊奇之余,我有点希望他们被逮个正着。大概还有一丝渴望,不知道若有人吻我会是什么感觉。
  “他们非得在大庭广众之下那么亲热吗?”我说。
  “她只是吻了他而已。”艾尔皱着眉看着我。一皱眉,他浓密的眉毛和睫毛就挤到了一起,“又不是脱光了衣服什么的。”
  “可是,接吻不应该发生在公共场所。”
  艾尔、威尔和克里斯蒂娜都会意地笑了笑。
  “你们什么意思?”我问。
  “你的无私派天性暴露出来了,”克里斯蒂娜说道,“我们其他人都觉得公共场所示爱很正常。”
  “哦。”我尴尬地耸耸肩,“那个,我想我只好慢慢克服啦。”
  “或者,你可以一直这么性趣冷淡啊。”威尔的绿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捉弄人的光亮。
  克里斯蒂娜拿起面包卷砸过去,他却一手接住还咬了一口。
  “你少损她,”克里斯蒂娜吼道,“她本来就性趣冷淡,就像你本来就万事通一样。”
  “我不是性趣冷淡。”我喊道。
  “息怒息怒。”威尔说,“我觉得这很可爱。瞧瞧你,脸都红了。”
  听到这话,我的脸更烫了。他们咯咯地笑起来,我强忍笑意,不一会儿,就笑了出来。
  能再度开心大笑,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午饭后,老四带我们走进一个新房间,房间非常大,地板开裂吱嘎作响,中央画了一个大圈。左边墙上挂着一块绿色的板——“黑板”,我的低年级老师用过一个,但从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了。这间屋里挂块“黑板”,我猜想可能与无畏派要求的优先顺序有关:训练第一,技术第二。
  我们的名字按字母顺序写在“黑板”上。我环顾四周,眼光落到了房间一头,在那里,每隔一米挂着一个褪色的黑沙袋。
  我们排队站在沙袋后面,全都看着站在中间的老四。
  “正如我早上所说的,”老四说,“接下来你们要学习格斗。目的是训练人的反应力和灵活性,让身体准备好应对突如其来的困难和挑战,如果你们想在无畏派生存下去,这些技能都是必需的。”
  我甚至不敢去想成为无畏派会怎么生活,满脑子考虑的都是如何撑过所有的考验。
  “今天,我们先学习格斗技巧;明天,两人一组进行格斗。”老四说,“因此,我建议你们集中注意力。不快点学会的人一定会受伤。”
  他说了几种不同的拳法,每种都示范给我们,先是对空出拳,然后击打沙袋。
  随着练习我逐渐领悟了要领。熟能生巧,这话在射击时适用,在格斗练习中同样适用,我需要多练习几次,才能悟出怎么控制平衡,怎么移动身体做出动作。踢腿要难得多,尽管他教给我们的还只是一些基本的招式。沙袋弄得我的手脚疼了,皮肤也红肿了,但不管怎么用力击打,它纹丝不动。空气中飘荡的全是击打沙袋的声音。
  老四在我们这群新生中间走来走去,看着我们一遍又一遍练习这些动作。他走到我身边时停住了,我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五脏六腑如同被勺子搅动了一番。他直愣愣地盯着我,眼光从头到脚快速打量了我一番,没有任何多余的逗留——一番实用科学的审视。
  “你没多少肌肉啊,”他说道,“也就是说,善用膝盖和肘部是你制胜的关键。记住,用这些部位时要多用力。”
  突然,他把手按到我的腹部。他的手指那么修长,以至于掌跟触着我一边的胸腔,指尖还能触着另一边。我的心跳得如此厉害,以至于胸口都有些疼了,我盯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
  “永远别忘记这里要收起绷紧。”他轻声说道。
  说完,他拿开手,继续往前走。我傻傻地站在那里,还没回过神来,甚至还能感受到他的手掌贴在我腹部的感觉。这感觉好奇怪,我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才能继续练习。
  当老四解散队伍让我们去吃午饭,克里斯蒂娜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我。
  “真奇怪,他没把你劈成两半,”她冲我皱了皱下鼻子,“吓死我了,他那种悄悄说话的方式让人发怵。”
  “是啊,他的确……”我转头望了一下,他很安静,又异常沉着,我并不害怕他会伤害我,但最终我还是附和道,“挺吓人的。”
  艾尔走在我们前方,走到基地深坑时,他转过身来宣布:“我想要文身。”
  后面传来威尔的声音:“那你准备纹什么?”
  “还不清楚,”艾尔突然大笑起来,“我只是想给自己一种已离开诚实派的感觉,不想每天都为这事哭得稀里哗啦。”见大家一言不发,他又补了一句,“我知道你们都听见了。”
  “是,但也用不着声张吧?”克里斯蒂娜戳了下艾尔粗壮的胳膊。“不过说的也是啊,我们现在是一只脚迈进无畏派的大门,如果想成为正式的成员,我们的样子就要看起来像才行。”
  她看了我一眼。
  “不行,我不要剪短发,也不会把头发染成奇怪的颜色,更不会在脸上穿什么洞。”我说。
  “你认为肚脐眼怎么样?”她开玩笑地说。
  “乳头呢?”威尔戏谑道。
  我不屑地哼了一声。
  今天的训练到此结束,直到睡觉前时间都可以自由支配。梦寐以求啊,一想到这点,我就感觉有点眩晕,尽管我也知道,这可能是过度疲劳导致的。
  基地深坑到处都是人,我们穿梭在人群中。克里斯蒂娜说会在文身店与艾尔、威尔见面,然后就拖着我去了服装店。
  我们跌跌撞撞地爬上通道,爬到基地上面更高的地方,边爬边踢开脚下的碎石块。
  “我的衣服怎么了?为什么要换?”我不解地问,“我已经不穿灰衣服了。”
  “你那身衣服又丑又大。”她叹了一口气,“让我来帮你挑行不行?如果你不喜欢我给你选的,换下来就行,我保证。”
  十分钟后,我就穿着及膝的黑色短裙站在了服装店的镜子前。裙子正好合身,不太肥,也不会紧贴大腿,不像她挑的第一件,也就是被我拒绝的那件。我裸露的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她解下我的头绳,我晃了下头甩开发辫,波浪一样的长发披到肩头。
  然后她拿起一支黑色的铅笔。
  “这是眼线笔。”她看出来我的疑惑。
  “你应该知道,没办法能把我变美的。”我闭上双眼,静默不动。她用眼线笔的笔尖沿着我的睫毛划过,我能感到凉飕飕的。我想象穿着这身衣服出现在家人面前,胃里顿时一阵扭拧,觉得好像快要吐了。
  “谁关心你漂不漂亮?我是要你引人注目。”
  我睁开双眼,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是我第一次公然照镜子。这样做的时候,我心跳加速,就像违反了什么规定,并且还要为此受责骂。一时还很难摆脱无私派灌输在我脑子里的观念,这就好比在一件复杂精美的刺绣上抽丝,完全抽出来还是需要一段时日的。不过我会有新的习惯、新的想法、新的规则,会成为另一种人。
  以前,我的眼睛是蓝色的,那是一种呆滞、灰暗的蓝,然而眼线让它们变得生动犀利。在头发的修饰下,五官显得更加柔和圆润。我不算漂亮——眼睛太大,鼻子太长——但现在我明白克里斯蒂娜是对的,这张脸现在变得引人注目了。
  现在我完全不像第一次看见自己时的感觉;而是像初次见到别的什么人。碧翠丝是我偷偷从镜子里瞥见的那个女孩,是在晚餐桌上一句话不说的女孩。现在,这个有着我的眼睛却没有流露出我眼神的人,是翠丝。
  “看见没?”她说,“你真的很……耀眼。”
  在这种情况下,这是她能给我的最好的赞美。我在镜子里对她微微一笑。
  “喜欢吗?”她问。
  “喜欢。”我点点头,“我看起来……像另一个人。”
  她笑了:“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再次审视镜子里的自己,这是第一次,摆脱无私派身份的想法没有让我感到恐慌,而是让我看到了希望。
  “好事。”我摇着头回答,“抱歉,我们从来不允许照这么久的镜子。”
  “真的吗?”克里斯蒂娜摇摇头,“不得不说,无私派真的很古怪。”
  “我们去看艾尔文身。”尽管离开旧派别是事实,但我还不想听别人批评它。
  记得之前在家时,每隔六个多月,我和母亲就忙着买回一大堆一模一样的衣服。大家都穿一样的东西比较容易分配,可无畏派截然不同。每位无畏者每月都会购置不同的东西,其中当然包括不重样的衣服。
  我和克里斯蒂娜跑过狭窄的通道,来到文身店。我们到的时候,艾尔已坐在椅子上,一个瘦小窄肩、身上有文身的地方比没文的地方还多的男人正小心翼翼地在他手臂上文蜘蛛。
  克里斯蒂娜和威尔无聊地翻着图片书,每发现一张有趣的就用胳膊肘戳一下对方。他们挨着坐在那里,我才注意到他们两个差别有多大:克里斯蒂娜黝黑消瘦,威尔却白皙结实。要非说有什么相同点,那就只有发自内心的笑了。
  我在文身店游逛,看墙上挂着的艺术品,欣赏这些画面。我突然意识到,唯一有艺术家的是友好派,无私派则把艺术视作不着边际的东西,因为欣赏艺术的时间可以用来帮助他人。也正是这个原因,我只能在教科书中看到这些艺术品,在现实中却从未踏入艺术展厅。空气中飘散着温馨亲切的气息,我沉浸于其中不能自拔。我用手指轻轻滑过墙壁,一面墙上一幅有鹰的画作闯入我的眼帘,这鹰似曾相识,好像在托莉脖子后面也文着相同的一只。在鹰的下方挂着一幅展翅飞翔的飞鸟素描。
  “那是渡鸦。”我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它很美,对不对?”
  我转过头看见托莉站在我身后,忽然有一种回到个性测试室的感觉,眼前浮现出四面环绕的镜子、接到前额的插线,这本身就让我产生一种想逃避的感觉,一见到托莉,这种感觉再次涌上心头。没想到会再见到她。
  “你好。”她冲我笑了笑,“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了。是碧翠丝,对吧?”
  “翠丝。”我纠正了她,“你在这儿工作吗?”
  “没错。那天当测试员是假期兼职,我大部分时间在这里工作。”她轻轻敲敲下巴,“我认得这个名字,首跳者也是你吧?”
  “没错,是我。”
  “真不赖。”
  “谢谢你。”我好奇地摸着渡鸦骨架图,“是这样的,我得和你谈谈……”说完这话,我慌忙朝威尔和克里斯蒂娜的方向瞥了一眼,我不能硬逼托莉说出真相,他们知道了肯定会穷追不舍。“一些事……改天吧。”
  “我不确定这样做是不是明智,”她小声说,“我已经尽我所能地帮你了,以后你得自己来。”
  我不由得撅了下嘴。托莉知道答案,我明白她一定知道。如果她执意不告诉我,我一定会想办法引她说出真相。
  “想文身吗?”她转移开话题。
  渡鸦素描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来的时候,我没打算文身或穿洞,但这儿却紧紧勾住我的心。我很清楚,如果这么做了,那么我和家人之间的裂痕会更大,可能永远无法补救。可是我已经在这里了,如果想要继续生活下去,这可能是最微不足道的裂痕。
  现在我明白当初托莉说的话了,文身代表着她克服了过去的恐惧,提醒她从何处来,也提醒她现在身在何处。可能这是一种很好的方式,能纪念我过去的生活,同时也拥抱我现在的生活。
  “想啊。”我坚定地回答,“我要文三只渡鸦。”我指了指渡鸦骨架图。
  我摸摸自己的锁骨,标记出它们的飞行路线——向着我的心脏。它们分别着代表我背弃的每一位家人。
第九章 恶战
  “你们的人数是奇数,而我们是两两格斗。很显然,今天有个人不必参加格斗。”老四从训练室的“黑板”前退开,看了我一眼。我的名字旁边空着。
  内心那根紧绷的弦瞬间松弛了下来,可这不意味着我的格斗训练就此止住,只不过是一次缓刑。
  “有点不妙啊。”克里斯蒂娜用胳膊肘捅了捅我。今天早上,我浑身的肌肉都酸疼,她正好戳到痛的地方,我不由得往后缩了缩。
  “哎哟。”我喊了一声。
  “对不起,”她急忙说,“但你快看看,我遭遇坦克了,要跟她对打。”
  早上,克里斯蒂娜和我一起吃早餐。早些时候在宿舍,克里斯蒂娜护着让我换衣服。我长到这么大,她算得上是我最好的朋友。回想在家的岁月,苏珊跟迦勒比跟我要好,而罗伯特则是苏珊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应该说,我从未交过真正的朋友,在无私派的字典里,从没有“接受施舍和帮助”或“谈论私事”等字眼,这样一来,真正的友谊怎么可能存在呢?不过在这里就不会有那种事。才短短两天时间,我就觉得自己对克里斯蒂娜的了解远远大于对苏珊的了解。
  “坦克?”我在“黑板”上寻找“克里斯蒂娜”的名字,旁边赫然写着“莫莉”。
  “嗯,皮特手下的女爪牙。”克里斯蒂娜冲着站在房间另一头的人群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莫莉和克里斯蒂娜一样高,但她们的相似点也仅限于此。莫莉肩膀很宽,有铜色的皮肤,还有一个蒜头鼻。
  “他们三个大仙儿,”克里斯蒂娜依次指了指皮特、德鲁和莫莉,“实际上,自娘胎里爬出来就整天凑在一起。我特别讨厌他们。”
  格斗开始。威尔和艾尔在场上面对面站开,空气中泛着杀气。只见他们抬起手护住头部——就像老四教的那样——面对面在场上跨步绕圈。艾尔比威尔高约十五厘米,块头却要大两倍。盯着他看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五官也都那么突出——大鼻子,厚嘴唇,大眼睛。我觉得这场比赛不会太持久,谁胜谁负显而易见。
  我扫了一眼皮特和他的死党。德鲁比皮特和莫莉都矮,但他结实粗壮,体型比较圆,背老是驼着,一头橙红色的头发,就像老了的胡萝卜那种颜色。
  “他们怎么了?”我问。
  “皮特纯粹是个小恶魔。小时候,他就故意找碴儿挑衅,和其他派别的孩子打仗,大人来劝架时,他就开始哭,满口谎话为自己开脱,说什么是别人先揍他的。当然了,大人们往往会相信他的鬼话,因为我们是诚实派啊,诚实者绝不撒谎。哈哈。”
  克里斯蒂娜皱了皱鼻子,继续兴致勃勃地说:“德鲁就是皮特的走狗,我怀疑他脑子里没有自己的想法。至于莫莉……她这人很变态,她是那种为了看蚂蚁来回扭动,就拿放大镜烧死蚂蚁的人。”
  场上,艾尔一拳狠狠地打到威尔的下巴上。我往回缩了一下。艾瑞克站在房间另一边,一脸假笑地看着艾尔,不断用手翻动他的眉环。
  在这拳重击下,威尔向旁边踉跄了几步,一只手捂着脸,另一只手抵挡艾尔的新一轮进攻。从他流露出的痛苦表情可以判断,挡住下一拳和已经挨的一拳都很痛。艾尔出手慢,但是有力道。
  皮特、鲁德和莫莉鬼鬼祟祟地朝我们看过来,之后又把脑袋凑在一起,嘀咕着什么。
  “我想他们可能知道我们在说谁了。”我说。
  “那又怎么样?他们早就知道我讨厌他们。”
  “他们怎么知道的?他们又没有顺风耳。”
  克里斯蒂娜挤出一脸笑,还冲他们挥了挥手。我低下头,脸开始发烫,不管怎么样我不应该说别人闲话,因为那是一种放纵自我的表现。
  威尔的脚迅速勾住艾尔的双腿,用力拉扯,把艾尔摔在地上。艾尔挣扎着爬起来。
  “因为我亲口告诉过他们。”她笑得有点僵硬,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她的牙齿上面很整齐,下面却歪歪斜斜。她看着我说:“在诚实派,我们都敞开心扉说出自己的感受。很多人告诉过我他们不喜欢我,但也有很多人没说,谁在乎啊?”
  “我们只是……不应该伤害别人。”我吞吞吐吐地说。
  “我倒是喜欢这么想:讨厌他们其实是帮了他们大忙,我是想提醒他们,他们并不是什么上帝的宠儿,别整天扬扬得意,不知天高地厚。”
  我笑了笑,继续关注场上的情况。威尔和艾尔对峙了几秒钟,比起之前的出手他们现在更犹豫了。威尔轻轻拂去挡住眼睛的头发。他们看了看老四,好像在等着他叫停,可老四仍然双手抱在胸前,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离他一两米远的地方,艾瑞克看了看表。
  他们就这样又绕了几秒钟的圈,谁也没发起进攻,艾瑞克不耐烦地吼道:“你们以为这是休闲运动吗?还要不要停下来打个盹儿?马上,给我打!”
  “但……”艾尔站直身子,垂下双手,“是计分还是怎么着?打到什么时候算结束?”
  “打到你们当中有一个人爬不起来为止。”艾瑞克说。
  “无畏派条例规定,你们当中也可有一方认输。”老四补充道。
  艾瑞克眯起眼睛看着老四,一字一顿地说:“那是老规矩,根据新规则没人可以认输。”
  “勇敢的人承认他人的力量,直面自己的不足。”老四反驳道。
  “勇敢的人永不认输。”
  有几秒钟的时间,艾瑞克和老四瞪着对方,气氛就这么僵住了。这是两种不同类型的无畏者:一种是荣誉型,一种是冷酷型。但即便是我也看得出来,在这间屋子里有发言权的最终还是无畏派最年轻的首领艾瑞克。
  汗珠从艾尔的前额上冒出来,他抬起手背抹了一把。
  “这很荒唐,”艾尔边喊边使劲摇头,“击败他有什么意义?我们可是同一派别的人。”
  “你以为打败我是件容易事儿啊?来吧,磨蹭鬼,来打我啊。”威尔突然咧开嘴笑了。
  威尔又抬起手。我在他眼睛里看到了先前没有的决断。他真的相信自己能赢?艾尔一拳打过来,恐怕他当场就会被打晕,如果艾尔能下得了手的话。
  艾尔打了一拳,威尔躲过了。威尔脖子后面全是汗水。他躲开了接下来的一拳,滑步绕到艾尔身后,一脚狠狠踢在他的背上。艾尔踉跄着往前迈了几步,恢复平衡后转过身面向威尔。
  小时候,我读过一本有关大灰熊的书,里面有一幅图是灰熊熊掌前伸、后腿站立着咆哮。艾尔现在就是这个样子。只见他扑向威尔,死死地抓住他的双手不让他脱身,然后狠狠地朝他的下巴出拳。
  我看着威尔那芹菜叶一样淡绿的眼睛瞬间失去光彩,眼珠向外翻,身子一软,从艾尔的手中往下溜,整个人瘫在地上。看到这里,我突然感到后背冷飕飕的,心也变凉了。
  艾尔双眼一下子瞪大了,在威尔旁边蹲下来,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室内唰的一下安静下来,大家期待着威尔能站起来。有几秒钟,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只胳膊反压在身下,然后眨了眨眼,很显然是有些昏沉了。
  “把他给我弄起来。”艾瑞克喊道。他贪婪地盯着躺在地上的威尔,好像这情景是一顿美餐,而他已经数周没有进食了,饥肠辘辘。他嘴角扬起,看起来冷酷无情。
  老四转向“黑板”,在上面圈起艾尔的名字——本场胜利者。
  “下一组,莫莉和克里斯蒂娜。”艾瑞克喊道。这时艾尔把威尔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拖着他出了赛场。
  克里斯蒂娜把手指关节掰得咔咔响,看得出她很紧张。我想祝她好运,但不知道那么做会有什么帮助。克里斯蒂娜不算弱,但比莫莉还是要瘦一些,希望身高能帮上她。我默默祈祷着。
  房间另一边,老四双手扶住威尔的腰部,带他一瘸一拐地走出门外。艾尔呆呆地在门口立了几分钟,目送着他们离去。
  老四的离去让我紧张起来。空气中散发着冷飕飕、阴森森的气息,把我们留给艾瑞克,就像把一群小孩留给一个整天磨刀霍霍的保姆看着一样。
  克里斯蒂娜往耳后塞了塞碎发。她的头发大约有齐下巴颏那么长,很黑,用银色发夹夹着。她又一次把指关节掰得咔咔响,整个人看起来很紧张,这也难怪,在看过威尔像个破布做的娃娃一样瘫倒在地后,换了谁都会把心提起来。
  如果在无畏派的格斗中,最后站着的只能有一个人,我不知道这样的新生训练对我来说会有什么影响。我会像艾尔一样,踩着一个人的身体,窃喜我就是那个把他打倒在地的人,还是像威尔一样无助地在地上躺着?我内心竟对胜利充满了如此强烈的渴望,这是私心作祟还是勇气可嘉?想到这儿,我赶忙在裤子上搓了搓满是汗水的手。
  场上,克里斯蒂娜一脚踢中莫莉的侧身,我的注意力又被吸引了回来。莫莉大口喘着气,牙咬得咯咯响,简直就要咆哮了。一缕黏黏的黑头发粘在脸上,但她视而不见。
  不知什么时候,艾尔站到我身边,但我太专注于这场新的格斗,没有去看他,也没有恭贺他胜出。其实,他内心是否真的对胜利望眼欲穿,我无从知道。
  莫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克里斯蒂娜,说时迟那时快,毫无预警地扑过去,张开双手,用尽全力去攻击克里斯蒂娜的腹部。重重地,一拳将克里斯蒂娜击倒在地,并死死把她压在地上。克里斯蒂娜拼命挣扎,无奈莫莉太重了,她动弹不得。
  莫莉握紧拳头,狠狠地打过去,克里斯蒂娜扭头躲过,但“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莫莉一拳接一拳地打过来,直到打中克里斯蒂娜的下巴、鼻子、嘴巴。我下意识地抓住艾尔的手,用尽力气掐着他的肉——我只是需要抓住一些东西。只见鲜血从克里斯蒂娜一边的脸上流下来,滴在她脸旁的地上。我心里默默地祈祷,希望她能快点晕过去,这是我第一次祈祷让一个人干脆晕过去。
  克里斯蒂娜没有晕厥,而是尖叫着,挣脱出一只手来,一拳打在莫莉的耳朵上,打得她失去平衡。克里斯蒂娜想办法挣脱开来,跪起身,一只手捂着脸,黏稠发黑的血从鼻子里流出来,瞬间染红了她的手指。她再次尖叫着,从莫莉旁边爬开,肩膀起伏着,我能看出来她在啜泣,但我耳朵嗡嗡直响,听不到她的声音。
  克里斯蒂娜拜托你快点晕过去吧。
  莫莉在克里斯蒂娜不提防时向她的侧身踢了一脚,克里斯蒂娜后背着地瘫在那里。看到这儿,艾尔突然松开手,把我拉到他身边紧紧地靠着。我咬紧牙不想哭出来。第一天晚上,虽然我对艾尔的哭泣无动于衷,但我还不是铁石心肠的人。此时此刻,看着克里斯蒂娜痛苦地捂着胸肋,我真想冲上去挡在她们中间。
  莫莉抬脚又要踢的时候,克里斯蒂娜哀号了一声:“住手!”她伸出一只手,“住手!我……”然后咳了几声,“我投降。”
  莫莉笑了,我松了一口气。艾尔也松了口气,他的胸廓随着呼吸起起伏伏,来回碰着我的肩膀。
  艾瑞克走向赛场中央,他的动作很慢,双手抱胸,站到克里斯蒂娜身旁,轻声说了句:“抱歉,你刚才说什么?你投降?”
  克里斯蒂娜用尽全力双手撑地,跪了起来。当她抬起手,地上留下一个血手印。她捏住鼻子想止住流个不停的血,然后点了点头。
  “站起来。”艾瑞克说。如果他大吼,我可能就不会有种胃里的东西全都要翻腾出来的感觉;如果他大吼,我就知道最糟糕的情况也不过如此。可他声音平缓,用词精炼。他拽着克里斯蒂娜的胳膊,用力把她拉起来站着,然后拖出门外。
  “跟我来。”他对剩下的人说。
  我们跟着他走出赛场。
  河流似乎在我胸中怒吼悲鸣。
  我们站在大峡谷的栏杆旁边。此刻正值下午三点,基地深坑悄无一人,可是让人觉着像过了几天几夜。
  即使周围有人,我也怀疑他们会不会出手来帮克里斯蒂娜。其一,是因为我们跟艾瑞克在一起;其二,无畏派有不同的规矩,即“暴行不违规”。
  艾瑞克把克里斯蒂娜推到栏杆前。
  “爬过去。”他说。
  “什么?”她的声音听着像是希望艾瑞克能大发慈悲,可她睁大的眼睛和苍白的脸却是另一种暗示。艾瑞克是谁,他怎么会让步。
  “爬——过——栏——杆。”艾瑞克又说了一遍,还一字一顿地强调,“你若能在峡谷上方悬挂五分钟,我就饶恕你的懦弱。如果你放弃,你的考验生涯就此打住。”
  怒吼的河水溅出白色的浪花,肆意击打着金属栏杆,栏杆又窄又滑。克里斯蒂娜就算有胆在上面悬挂五分钟,也不一定能撑得住。可怜的克里斯蒂娜进退两难,她要么选择沦为无派别人,要么去冒死一试。
  我闭上眼睛,想象她跌落山崖、撞到参差的岩石,心里一颤。
  “爬就爬。”克里斯蒂娜的声音难掩那一丝颤抖。
  她的个子够高,长腿轻轻一抬,就跨过栏杆,脚尖踩在狭窄的岩架上,另一条腿也跨了过去。她面向我们,在裤子上擦了擦手,然后紧紧抓住栏杆,因为太用力关节都发白了。接着,她一只脚挪离岩架,腿缓缓地悬在半空,另一只脚随后也离开岩架,全身悬空。透过栏杆的横杆,我能看到克里斯蒂娜的脸,她神情坚定,双唇紧闭。
  在我身旁,艾尔在手表上设定了时间。
  九十秒过去了,克里斯蒂娜还没问题,她稳稳地抓着栏杆,手也没有抖。我开始乐观地以为她可以做到,熬过这一关,证明给艾瑞克看怀疑她是多么愚蠢。
  但没过一会儿,河流击打石壁溅起的巨大浪花砸向克里斯蒂娜的后背,她的脸重重地撞在栏杆的横杆上,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她的手开始打滑,只剩手指勾住栏杆,尽管她拼命想抓紧,无奈手心太湿太滑。
  如果我冲上去帮她,艾瑞克肯定会让我的命运跟克里斯蒂娜一样。我是要眼睁睁地看着她摔死,还是要沦落为无派别人?哪个更糟:在别人快死的时候袖手旁观,还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被放逐?我父母的选择显而易见。
  但父母是父母,我是我。
  据我所知,自从我们到这里来,克里斯蒂娜还没哭过,但现在她的脸扭曲着,哭声盖过了河水的嘶吼。又一轮波浪打到石壁上,浪花“吞没”了她全身,有几滴还打到我的脸上。她的手突然又一滑,一只手松开了横杆。此时此刻,她只剩下四个手指勾住横杆,整个身体悬在半空。
  “克里斯蒂娜,加油。”艾尔喊道,低沉的声音出奇的大。她看着他。艾尔拍着手,大声喊道,“加油,继续抓住栏杆,加油,你可以做到的!抓住栏杆。”
  即使我以身犯险,冲上去,凭我这点力气能抓住她吗?如果我明知自己太弱帮不上忙,还努力去帮她,这值不值得呢?
  我知道,这些问题都是“借口”。“人类能够为所有的罪恶找到借口,这就是为什么不依赖这些借口很重要。”这是父亲的话。
  克里斯蒂娜乱舞着胳膊,冲着护栏的位置摸索。没有别人为她打气,只有艾尔用一双大手在嘴边括成喇叭状大喊着鼓励她,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克里斯蒂娜的双眼。我多希望自己也能给她打气,我多希望自己能冲上去帮她,可我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盯着她,同时纳闷这种讨厌的自私自利到底存在多久了。
  我看了下艾尔的表,四分钟已经过去了。他的胳膊肘狠狠地捣了一下我的肩。
  “加油。”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我清了清嗓子,“还剩一分钟!”这次声音大了些。克里斯蒂娜另外的那只手终于够到了栏杆,她的胳膊抖得那么厉害,我还以为是脚下的大地在摇晃,导致视线晃动,而我没有注意到的缘故。
  “加油,克里斯蒂娜。”我和艾尔齐声喊道。当我们的声音一同响起,我开始相信我真的有足够的力量去帮助她。
  我会帮她的,如果她再失手,我肯定会的。
  又一波浪花拍向她的背,她两只手滑下栏杆,吓得放声尖叫。我也吓得惊呼一声。
  好在她抓住了栏杆的横杆,没有掉下去。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手指从横杆上慢慢下滑,直到看不见她的头。
  艾尔的表提示,五分钟到了!
  “五分钟时间到。”艾尔喊道,几乎把这几个字喷到了艾瑞克脸上。
  艾瑞克看了看他的表,不慌不忙,还侧了侧手腕。看着这些,我感到胃部一阵扭拧,无法呼吸。在眨眼的瞬间,我仿佛看到丽塔妹妹的尸体躺在火车轨道下的人行道上,四肢扭曲成奇怪的角度;又仿佛看到丽塔在尖叫,在痛哭;还仿佛看到自己漠然转身离去。
  “好了,克里斯蒂娜,你可以上来了。”艾瑞克冷冷地说。
  艾尔快速冲向栏杆。
  “你不能去,”艾瑞克说,“她必须凭自己的力量爬上来。”
  “不行,她不必。”艾尔怒吼,“她照你说的做了,她不是懦夫!她已经照你说的做了。”
  这次艾瑞克没有反驳。艾尔弯腰伸下手,凭他这身高轻而易举就抓到了克里斯蒂娜的手腕。她紧紧抓着艾尔的前臂。艾尔努力把她拉起来,满脸憋得通红,我冲上去帮他。正如所料,我太矮了帮不到,等艾尔把克里斯蒂娜拉得高一些时,我抓到了她肩膀下方,我们合力把她拖过栏杆。此时她跌倒在地上,脸上满是打斗时弄的血,后背湿透,浑身打哆嗦。
  我跪在她身边,她抬眼望了望我,又看了看艾尔。我们三人同时喘了一大口气,谁都没说话。
第十章 格斗之伤
  那晚我梦见克里斯蒂娜又吊在栏杆上,这次是双脚倒挂,悬于峡谷半空。突然,一个声音喊道:“只有分歧者才能救她。”我二话没说就跑上去拉她,但就在这时,我被人推下护栏,跌落山崖,就在快要撞得粉身碎骨时,猛地惊醒过来。
  我一身冷汗,颤抖着从梦中醒来,走去女生浴室冲澡,然后换了衣服。可回到宿舍后我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有人在我的床褥上用红漆喷了三个大字“僵尸人”,床框和枕头上也喷了小一号的“僵尸人”。我四处察看,内心燃起熊熊怒火。
  皮特站在我身后,边拍着枕头边吹着呼哨起哄。皮特这人长得和善憨厚,眼眉自然上扬,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要说我恨他,还真没人信。
  “不错的装饰。”他故意说道。
  “我什么时候惹到你了?”我愤愤地喊道,抓住床单一角使劲把它从床垫上拽了下来,“你难道没发现吗?我们现在是同一派别!”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毫不在意地说,然后看了我一眼,“你和我永远不会成为同一派别的成员!”
  我一边扯下枕套一边摇头,心里默念道,“别生气,别生气”。他想激怒我,不能让他得逞。但每次他拍枕头,我都想冲他的肚子打一拳。
  艾尔走进来,我甚至还没打算开口要他帮忙,他就主动过来帮我收拾床铺。清洗床框就等以后吧。他把一堆带字的床单枕套扔到垃圾箱里,然后我们一起走向训练室。
  “别理他。”艾尔说,“他是个白痴,如果你不生气,最后他自己就会觉得无趣了。”
  “说得对。”我摸了摸刚才因为生气还发烫的双颊。我不想再纠结皮特这个事儿,于是换了个话题。“你跟威尔说话吗?在那事之后……”我悄声说。
  “嗯,说过。他气量还不错,一点不生气。”艾尔哀叹了一声,“这一下,大家可都记住我了,我是第一个放倒别人的冷血动物。”
  “别介意,更糟的方式多的是。你看,最起码他们不会记恨你。”
  “也有更好的方式啊。”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微微一笑,“比如说,首跳者。”
  或许“首跳者”是我的标签,但我在无畏派的名声也仅止于此了。
  我清了清嗓子,劝慰他说:“反正你们当中必须有一个人被击倒,如果不是他,那就是你。”
  “有道理,不过这种事儿,我是受够了。”艾尔不断地使劲摇头,他抽了下鼻子,强调了一下,“我真的不想再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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