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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眼看西游

_3 穆鸿逸(当代)
这四句更加令人疑惑,已然真的成了谁也看不明白的"泛预言"了!在意义上论,还不如"二十二句本"有用,相比之下,"二十二句本"似乎比朱、杨两本中的"三句"本更为贴近预言诗的原始状态,所以,我只能姑且认为"预言诗被删改"这一假设是不成立的,于是,只剩下了"《西游记》本身被改动过,而这篇预言被保留,没有被改动"这一假设需要论证,而至此,"乌巢诗案"已经由"故事文本研究"转到了"百回本《西游记》成书过程研究"这一层面上。
"《西游记》本身被改动过"这个命题的意思是:"《西游记》最原始的文本中,并没有出现"通行本"中那么多的妖魔,那些妖魔是后来加上去的,而在编辑百回本《西游记》时,编撰者并没有很强的整体意识,忽略了这篇预言诗,结果将其完整地保留下来。"
换句话说,假如真是这样,那么百回本《西游记》就是一本"汇编之书",而不是一本有着整体架构,完整计划的"个人著作"。"汇编之书"和"个人著作"都可以利用前人已有之书,但两者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汇编之书"是将前人已有之书,找编辑者编辑为一本完整的书,而"个人著作"则是参考前人已有之书,然后依照自己的思想,进行整体的再创作。
由此可见,一切的关键就在于与"乌巢预言诗"同步的妖魔的数量和质量。那么,《西游记》中最原始的妖怪群体到底是怎么样的呢?而百回本《西游记》到底是"汇编之书"还是"个人著作"呢?欲知所有问题的答案,请看第二回《来者可追》。
第二回来者可追
面对"与'乌巢预言诗'同步的妖魔"这句话,其实应该这样去理解:
◎在原始《西游记》成书过程中,先出现各色妖魔,后出现"乌巢预言诗"。
◎"乌巢预言诗"是编撰者对原始《西游记》文本中已有的妖魔的一个总论。
所以,寻找符合条件的妖魔,得在"明刊世德堂本"之前的文献资料中去探究——最古老的有关《西游记》的资料,应该算是《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今存宋元刻本两种,虽然它的成书时间还有争议:有的说它属于"宋代话本",有的说其早在晚唐、五代就已成书,是那时候寺院"俗讲"的底本。但无论是唐或宋,它无疑都是《西游记》的先导。《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现存不过一万五千余字,原书分十七节,第一节全佚,以下各节分别是:
行程遇猴行者处第二;入大梵王天宫第三;入香林寺第四;过狮子林及树人国第五;过长坑大蛇岭处第六;入九龙池处第七;(题目原佚)第八;入鬼子母国处第九;经过女人国处第十;入王母池之处第十一;入沉香国处第十二;入波罗国处第十三;入优体罗国处第十四;入竺国度海处第十五;转至香林寺受心经本第十六;到陕西王长者妻杀儿处第十七。
整篇《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出现了不少极为原始的西游故事:
◎幻化成女人的火类坳头白虎精(疑为"白虎岭白骨夫人"前身)。
◎九龙池中的"九条馗头鼍龙"(疑为"九头虫"和"鼍洁"的前身)。
◎文殊普贤幻化成"女人国"女王试探三藏(疑为"西梁女国"和"四圣试禅心"前身)。
◎西王母池三藏撺掇猴子偷蟠桃(疑为"人参果事件"前身)。
但上面的人和事都过于久远,其实是不足为凭,为了进一步寻找,我们需要更加接近明刊本的《西游记》资料,所以朝鲜的《朴通事谚解》浮出水面——这本书其实只是古代朝鲜人学习汉语的一本教科书,但在其下卷中,有着足以考知《西游记》原始古本(元或明本)的记事,叫做《西游记平话》(又名《唐三藏西游记》),其中有一段描写唐三藏所经历灾难的总评文字,非常值得注意:
法师往西天时,初到师陀国界,遇猛虎毒蛇之害;次遇黑熊精、黄风怪、地涌夫人、蜘蛛精、狮子怪、多目怪、红孩儿怪,几死仅免;又过棘钩洞、火炎山、薄屎洞、女人国,及诸恶山险水怪害,患苦不知其几,此所谓刁蹶也。
这段文字很有价值,它提出了七家最原始的妖魔,分别为:黑熊精(熊罴)、黄风怪、地涌夫人、蜘蛛精和多目怪、狮子怪、红孩儿怪(牛圣婴)。
此外还提到了四个地名,其中的"火炎山"应该就是日后的"火焰山",而"薄屎洞"应该是后来的"稀柿衕","女人国"则会演变为"西梁女国",唯有"棘钩洞"难以理解。
《朴通事谚解》中除了引用了这段"灾难汇总",还较为详细地引用了一段有关"唐三藏引孙行者到车迟国,和伯眼大仙斗圣"的文字:
唐僧往西天取经去时节,到一个城子,唤作车迟国。那国王好善,恭敬佛法。国中有一个先生,唤伯眼,外名唤"烧金子道人"。见国王敬佛法,便使黑心要灭佛教,但见和尚,便拿着曳车解锯,盖起三清大殿,如此定害三宝……先生对唐僧说:"咱两个冤仇可不小哩!"三藏道:"贫僧是东土人,不曾认得你,有何冤仇?"大仙睁开双眼道:"你教徒弟坏了我罗天大醮,更打了我两铁棒,这还不是大仇?咱两个对君王面前斗圣,那一个输了时,强的上拜为师傅。"唐僧道:"那般着。"伯眼道:"起头坐静,第二柜中猜物,第三滚油洗澡,第四割头再接。"
此后的文字与百回本《西游记》"车迟国"一段文字大同小异,伯眼大仙有个徒弟叫"鹿皮",而他自己本身则是一只老虎,被猴子叼去了头颅而死——由此可见,车迟国的"虎鹿羊"三大仙也应该是原始妖魔之一。
接下来要提到的是元钞本《销释真空宝卷》,它是目前可以见到的最早的与《西游记》有关的宝卷,此宝卷与宋元刻西夏文藏经同时在宁夏被发现。《销释真空宝卷》的行文,除了偶用七言诗为偈语外,一般叙述都是采用三、三、四格式,其中有一则集中记录了三藏取经的故事,也有数句有关原始《西游记》妖魔的概论:
正遇着,火焰山,黑松林过……罗刹女,铁扇子,降下甘露;流沙河,红孩儿,地涌夫人。牛魔王,蜘蛛精,设(摄)入洞去……灭法国(明显是车迟国的事情),显神通,僧道斗圣……戏世洞(稀柿衕),女儿国,匿了唐僧。
这里出现的新的原始妖魔,主要是牛魔王,罗刹女两位,但此时的牛魔王未必和罗刹女有夫妻关系,甚至并非是"牛魔王",或许只是一个牛精也说不准——牛魔王和罗刹女结婚生下了红孩儿,这一段是后人在改编时点的鸳鸯,并做不得准。
由此可见,在原始的《西游记》文本中,各色妖魔最多也不过十几家左右,目前可以认为是原始《西游记》中出现的妖魔一共有九家,它们分别是:
地涌夫人、车迟大仙、狮子怪、黑熊精、黄风怪、蜘蛛精、多目怪、红孩儿怪、罗刹女。
不但妖魔数量很少,而且有关它们的故事情节应该也比较粗陋,而"乌巢预言诗"就是在这之后出现的,现在我们再来看有关预言的几句,就比较能够理解其中的奥妙了:
仔细黑松林,妖狐多截路。
精灵满国城,魔主盈山住。
老虎坐琴堂,苍狼为主簿。
狮象尽称王,虎豹皆作御。
我们不妨将这八句连起来,按照预言家的口气来解释:
取经的人啊!当你们经过黑松林的时候,请要特别仔细,不要中了地涌夫人的圈套;在这条西去的险路上,有很多迷惑人的妖魔,这是你们必经的险阻;有深山中的精灵控制住了国家的政权,它们将与你们为难;吃人的凶险多发生在深山的洞穴之中,请你们不要靠近;还有一些妖魔多是虎狼之辈,你们尚且可以应付;更有一些最高等级的狮象魔王,连虎豹都是它们的手下,这一点你们就要注意了!
这些"预言"如果针对如今的《西游记》通行本,当然属于无济于事的废话,但倘若针对的是妖魔很少且故事简单的原始《西游记》文本,则这段"预言"还算是非常丰富翔实的!
由此可见,《西游记》的文本果然属于"累世增加性":在《西游记》最原始的文本中,并没有出现"通行本"中那么多的妖魔,那些妖魔果然是后来加上去的,而在编辑百回本《西游记》时,编撰者并没有很强的整体意识,忽略了这篇预言诗,结果将其完整地保留下来。
由此可想,现在所流传的《西游记》,也许真的只是一本"汇编之书",而不是一本有着整体架构,完整计划的"个人著作"。当然,现在说这个话还言之尚早,我们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来支持这一结论——其实除了挖掘"原始妖魔"这一招之外,其实我们还有另外一个更加高明的办法,那就是分析"文字":文字是最诚实的东西,如果《西游记》长达一百回的文字风格一致,构思皆奇特,那么就毫无破绽可言。但只要是属于后加入进去的,经过汇编的文字,其风格与品质一望便知,是作不了假的!欲知如何从文字风格与构思创意方面来挖掘《西游记》所存留的线索,请看下回《百结悬鹑》。
第三回百结悬鹑
其实从百回本《西游记》第十三回"取经开始"到第一百回"取经结束",这中间八十七回的篇幅,都在重复一个"佛肚竹模式":此竹其节间膨大,状如佛肚,形状奇特,故得名"佛肚",而《西游记》的取经部分也存在这个问题——总是遇见问题,发生冲突,最后继续前进。如此如一节节的佛肚竹一般,包含了四十多个大小故事,好似蚯蚓一般,切作数段,依然可以段段独立存活。
百回本《西游记》这种可以随意"隔断"和"合并"的特性,也就意味着故事与故事之间可以不断地插入新的故事:在四十几个故事中,有的写得文字很好,有的却文字一塌糊涂,有的故事创意很好,但有的却既拖沓又重复,甚至是将之前的几个故事拼拼凑凑而已!倘若百回本《西游记》出于一人之手,又怎会有这样的问题出现?所以我在《天涯道路》部分,曾多次在文章和批语中提到过有关"此定为后人伪作"的概念。当然,这是一种比较极端的说法,我所谓"伪作"的概念,其实是针对"西游原始文字"而言的,是后人增补上去的故事——而所谓"后人",其实也是明朝那些古人了。
在这里,我想以构思与文字的新旧优劣作为标准,比较郑重地将"西游十四年"间出现的故事进行相对合情合理的划分,基本上分为四大类:
◎疑似原始文本中的故事,简称为"原始"。
◎疑似原始文本但后来经过加工丰富的故事,简称为"改良"。
◎疑似后人增加的优秀故事,简称为"添花"。
◎疑似后人为了凑数而增加的俗套故事,简称为"蛇足"。
按照这个标准来看现行的"西游十四年"(第十三回至第一百回),结果如下:
根据上表,在四十一个大小故事中,"原始本"只占了十一个,"改良本"占了十二个,"添花本"占了十个,"蛇足本"占了八个。按照这个数字,意味着依据原始《西游记》文本呈现或是改良呈现的,只有二十三个故事,占总数的一半,余下的十八个故事,都属于后人编撰加入的——要依据这个表格来看,"西游十四年"所发生的故事还真是良莠不齐,这长达八十七回的西游文字不但不是"天衣无缝",而且缝补拼缀甚多,都赶上"百结悬鹑"的乞丐衣了!
这个结论倒也不是信口雌黄,只要按这个分类来对比阅读,优劣真伪,便无法遁形了!单以"蛇足"故事而言,我在《天涯道路》中就曾对"荆棘岭对诗事件"(详见《胭脂泪》)、"灭法国"(详见《拈花笑》)以及"铜台府地灵县抢劫事件"(详见《雁落秋声》)进行过比较细致的剖析,在这里就不再赘言了。
其实莫说"西游十四年"的故事是拼缀而来,就连整本《西游记》亦是缝补痕迹宛然!大的分割点有两点,分别是第七回和第十三回,将整部《西游记》分割成三部分:
第一大部分是"闹天宫"。从第一回始到第七回止,从猴子出世一直写到闹天宫后被镇压,这是一个最为完整的部分,也是整部百回本《西游记》中内容最为精彩,结构最为创新,语言最为舒服,文字最为平实的部分。简直是可以独立成书的一部分。
第二部分是"入冥记"。从第八回始到第十三回前半回止,这是一个文字和内容俱混乱的部分,语言风格也和前后完全不统一,并且由四(或五)个小部分拼接而成——
◎梦斩泾河龙
◎唐太宗入冥记
◎刘全进瓜
◎观音显像化金蝉
○陈光蕊本事(清刊本《新说西游记》)
第三部分就是"取真经"。从第十三回开始到第一百回结束,内容良莠不齐,文字优劣共存,既拖沓又雷同,是一个极为庞大的尾巴。
至此,疑问又产生了:为什么百回本《西游记》的结构会是这样混乱不堪?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百回本《西游记》并不是一本"个人创作",而只是一本"汇编之书",而且就算是汇编,也是很多人一起在短时间内攒出来的,仅仅只是做到了略微统一语言风格,连校对工作都还没有做到位,明显的错误随意就能举出好多:
其一,"猴子吃荤吃素前后矛盾"——
在第二十七回中,明明猴子有这样一段吃荤的自白:
师父,你那里认得!老孙在水帘洞里做妖魔时,若想人肉吃,便是这等。或变金银,或变庄台,或变醉人,或变女色。有那等痴心的,爱上我,我就迷他到洞里,尽意随心,或蒸或煮受用;吃不了,还要晒干了防天阴哩!
而到了第三十九回,乌鸡国度气救国王时,猴子又变成了吃素的典范:
那八戒上前就要度气,三藏一把扯住道:"使不得!还教悟空来。"那师父甚有主张。原来猪八戒自幼儿伤生作孽吃人,是一口浊气,惟行者从小修持,咬松嚼柏,吃桃果为生,是一口清气。
这说明百回本《西游记》的编撰者根本不注意细节的前后呼应。
其二,"西海龙王名讳混乱至极"——
在百回本《西游记》第三回中,四海龙王分别为东海龙王敖广,南海龙王敖钦,北海龙王敖顺,西海龙王敖闰。到了西游记第十五回鹰愁涧收白龙时,西海龙王依旧是敖闰。而到了第四十一回时,北海龙王敖顺变成了"敖闰",西海龙王敖闰则变成了"敖顺"。四十三回衡阳峪收鼍洁时,西海龙王亦是"敖顺",并且一顺到底,再也没改过,但在第七十七回,北海龙王又成了"敖顺"。
这种一错再错,已经不是"校对失误"可以形容的,这说明,的确有很多人在编撰这部百回本《西游记》,并且时间仓促,根本来不及查对。
其三,"双青狮之误"——
在第三十六回和第七十四回,文殊菩萨的青狮两次下凡,这当然不是菩萨的错误,他并非没有严格看管自己的狮子,也不是因为西天施行单双号的缘故要养两头狮子,这是由于编撰者没有审视全书,就任意增加妖魔所导致的后果。
其四,"通关文牒盖印之误"——
在第一百回中,唐太宗曾御览通关文牒,这里的错误有点儿大得离谱:
(三藏)叫:"徒弟,将通关文牒取上来,对主公缴纳。"当时递上。太宗看了,乃贞观一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给。太宗笑道:"久劳远涉,今已贞观二十七年矣。"牒文上有宝象国印,乌鸡国印,车迟国印,西梁女国印,祭赛国印,朱紫国印,狮驼国印,比丘国印,灭法国印;又有凤仙郡印,玉华州印,金平府印。太宗览毕,收了。
我很想问一问百回本《西游记》的编撰者,"狮驼国"的国印是如何盖上去的?根据第七十四回的记录,整个狮驼国只是一个空壳,因为大鹏在"五百年前吃了这城国王及文武官僚,满城大小男女也尽被他吃了干净,因此上夺了他的江山,如今尽是些妖怪"。既然如此,取经团到哪去找到五百年前就被遗失的"狮驼国印"?这岂非笑话!
还有,既然上面有"凤仙郡印,玉华州印,金平府印"三个天竺直辖市的大印,为什么没有盖上大天竺国的国印?是没有盖吗?请看第九十四回的记录:
国王见了,教请行者三位近前道:"汝等将关文拿上来,朕当用宝花押交付汝等,外多备盘缠,送你三位早去灵山见佛,若取经回来,还有重谢。留驸马在此,勿得悬念。"行者称谢,遂教沙僧取出关文递上。国王看了,即用了印,押了花字,又取黄金十锭,白金二十锭,聊达亲礼。
在大天竺国分明用了印,而且还是一个重要情节,为什么在第一百回却消失了?这只能说明编撰人员各负责一部分,并且还是偶尔凭记忆来编辑改写,这种编辑实在令人发指!
其五,"唐三藏问题"——
在第九十九回,观音菩萨念灾难簿子的时候,一劈头就是四个莫名其妙的灾难:
金蝉遭贬第一难,出胎几杀第二难,满月抛江第三难,寻亲报冤第四难。
这四难在"明刊本"中根本就没有体现,何以难之?后来在清刊本中补上了"陈光蕊本事"以及"江流儿故事",这才将这四难说圆满——但又出现了"唐三藏性格前后不一致"的大问题,在清刊本第九回中,陈玄奘可是手刃了仇人的:
(丞相)把刘洪拿到洪江渡口先年打死陈光蕊处。丞相与小姐、玄奘,三人亲到江边,望空祭奠,活剜取刘洪心肝,祭了光蕊,烧了祭文一道。
这样一个为了报杀父之仇,竟然活活地把个刘洪开膛破肚,剜了心肝的和尚;我实在很难和日后西天路上那个所谓"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的唐三藏联系起来,这简直就不是同一个人!这种错误,更加说明了百回本《西游记》的"累世汇编性",因为它不在一个大的统一的架构之下,所以才会导致漏洞百出,透得进阳光——只要仔细阅读《西游记》的文本,类似这样的错误可谓比比皆是。
既然《西游记》的结构如此之混乱不堪,那么,到底《西游记》一书是怎么成形的呢?它的编撰者又是谁呢?它到底汇编了哪些已有的文字内容呢?欲知这一切的谜团,请看第四回《新月满月》。
第四回新月满月
到底百回本《西游记》的作者是谁?
也许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会不假思索地回答:吴承恩!这个答案得益于数十年来全国上下的教育灌输,并且几乎所有出版的百回本《西游记》都赫然印着"吴承恩"三个字。但其实,"吴承恩"取得百回本《西游记》的著作权,也不过就是几十年前的事情——这仅仅只是一个说法而已,学术界对这个问题的争论依旧在继续,基本分为两大派:一派支持吴承恩为百回本《西游记》的作者,另一派则指出吴承恩并非百回本《西游记》的作者。当然,数十年间陆续又有一两个单独的观点被提出,支持其他人(如"李春芳")为百回本《西游记》的作者,但毕竟成不了大气候。
比较有意思的现状是,互掐的两大门派谁也不让谁,各持己见,但他们双方所能凭借的"最有利"的证据,其实都不属于铁证:
◎天启《淮安府志》卷十九《艺文志》——《淮贤文目》中有着如下的著录:
"吴承恩:《射阳集》四册□卷;《春秋列传序》;《西游记》。"
◎清初黄虞稷所撰的《千倾堂书目》卷八"史部地理类"有着如下的著录:
"唐鹤征《南游记》三卷;吴承恩《西游记》;沈明臣《四明山游记》一卷。"
"吴作"与"非吴作"所激战的最终证据就是这两条了,此外所有的"证据",都是在先肯定或是否定"《淮安府志》中吴承恩所作《西游记》为小说"以及肯定或是否定"《千倾堂书目》中的吴承恩《西游记》为游记"的前提下而引申的论证。
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开始,这场百回本《西游记》作者之争就没有消停过,而且越演越烈,但谁也不能说服谁,因为证据还是太少,都是自圆其说——我属于"非吴作"一派,但我无意在此论证有关"吴承恩"的任何事情,因为这本就是一个说不清楚的事情,而且不管分歧有多大,首先都应该回到文本,以文本为出发点,才可得出相对合理的结论。
我只想在此讨论一下百回本《西游记》的成形的大概过程。
现存最早的百回本《西游记》扉页中题"华阳洞天主人校,金陵世德堂梓行",共二十卷;而卷九、十、十九、二十又题"金陵荣寿堂梓行",卷十六第三行又题"书林熊云滨重锲"。这清楚地表明,这一版本至少是三种版本的混合体——这与我的"汇编之书"的观点是吻合的,这一部拼杂而成的"奇书",极有可能是当时的"书商"(金陵书坊主)为适应当时的阅读形势,及其追逐读者市场的一个"快餐式"的产物。
明朝中叶是古代书籍刊刻印行的一个重要转折时期,书籍刊刻出版由官府转向民间,在一些城市中出现了许多由书商经营、以营利为目的的书坊,金陵的"世德堂"就是其中一家。当时的金陵是全国书坊的最集中之地,在这样一个"出版社"和"印书厂"云集的文化中心,一部好的"畅销书"是极具市场竞争力的。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书坊为了标榜"新编"、"新作"或"新订"、"重订"以吸引读者,不惜窜改古籍的原作,或修缀拼接,或改头换面,使之成为一本"新"的"流行读物"。
面对这种不良风气,顾炎武曾经有过批评:
万历间人多好改革古书,人心之邪,风气之变,自此而始。(《日知录》卷十八)
而清代著名版本学家黄荛圃亦有"明人喜刻书,而又不肯守其旧,故所刻往往废于古(见《黄荛圃书跋》)"的批评,更有人曾有过"明人刻书而书亡"之叹(《书林清话》)。由此可见,这种"不尊重原作、妄加改窜"的做法,已经成为当时出版界的通病。由此可想,百回本《西游记》也许正是从这种"拆补拼缀"中诞生的"畅销书"。
百回本《西游记》的缝补痕迹极为明显,有生硬连接之嫌疑,我有一个更为大胆的猜测,也许它是按照这个结构来拼接的:
也许在百回本《西游记》之前,这世上早已经存在了有关"前七回"的文字,而且"前七回"文字非常完整,它描写了一只妖猴从出世到被镇压的完整过程,其实和"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感觉差不多,或许在世上真的存在过一本包含前七回主体内容的"《镇魔记》"吧!如果有,它可能就是百回本《西游记》的起因。
当时"唐三藏西天取经"的故事已经流传很久,从我们所能看到的本子所见,那无非是由十几个粗糙的小故事组成的"历险记",但其中提到了"猴行者"以及它曾经犯过罪孽的信息。也许就是这一点打动了书商的心,他迅速想到,如果可以将"《镇魔记》"中间的猴子与"唐三藏西天取经"的故事结合在一起,那估计是一种很不错的创意!于是,他请到了当时的几个颇熟练的"写手",开始策划这本"奇书"。
首先要解决的事情是,如何将两个故事连接起来,于是"写手"们寻找到了一个契合点,那就是唐太宗——其实在唐朝时就有"唐太宗入冥记"的文字(如今记载这段文字的敦煌写经被藏于藏伦敦大英博物馆,当然,我们在今人整理校录的《敦煌变文集》中也能见到),明朝应该也有这类的故事流传,于是,"入冥记"成了连接"《镇魔记》"和"唐三藏西天取经"故事的桥梁,形成了如今百回本的雏形:
◎"《镇魔记》"(约八回文字)
◎"入冥记"(约一万字)
◎"唐三藏西天取经"(约十七回文字)
这样的结构虽然很是简单,但要比百回本《西游记》要紧凑许多,而内容也非常均衡。但如果单单只是这点篇幅,显然离预想的效果很有距离,倘若能够扩充到一百回整,则这本就蔚为可观了,但由二十回的篇幅突然暴涨到一百回,这又谈何容易?"《镇魔记》"由于相对完整,所以只能微调,删减无关的,增加连接的,却是不能再扩充了;而"入冥记"虽然有增加篇幅的余地,但毕竟这只是一个过渡用的桥段,再加也加不了几回;唯一可以无限量增加的,就是"唐三藏西天取经"这部分故事,所以书商和几个"写手"们进行了策划,要大幅度增加取经的故事,但加入数量如此庞大的篇幅,总要有个说法,于是他们想出了一个我们都很熟悉,如今普天之下的人也基本都很熟悉的说法——
"九九八十一难"!
只要有了这个"说法",几乎就可以凭空增加近八十个回目,于是一切穿插拼缀都可以合情合理。于是新的结构逐渐形成:
◎"《镇魔记》"(约七回)
◎"魏征梦斩泾河龙"(约二回)
◎"唐太宗入冥记"(约一回)
◎"刘全进瓜"(约一回)
◎"唐太宗求法"(约一回)
◎"唐三藏西天取经"(约八十八回)
如此就形成了一本刻意制造的一百回整的奇书,或许它就是那部传说中的《西游释厄传》,它是百回本《西游记》的"半完成"形态——这也就能够解释为什么百回本《西游记》会形成那种"前七回"精妙,"中六回"混乱,"后八十七回"拖沓重复的局面,而且"后八十七回"中有很多故事好像是为了凑数而插补进去的,这也许就是书商和"写手"们为了生生凑成一百回整而做出的努力吧!
但这样一个"半完成"状态的"《西游释厄传》",与百回本《西游记》还存在着一段距离,到底这段距离是什么?又将如何完成这段距离,完成有关《西游记》前世今生的转变呢?请看第五回,也是最后一回《星尘凡俗》。
第五回星尘凡俗
历来百回本《西游记》的主旨都是众说纷纭:有的说是"谈禅",据说其中有佛祖禅机;有的说是"讲道",里面有金丹要旨;有的说是"叙儒",里面包含了大学中庸之理;学文的在其中看见文字妙趣,学医的在其中看到养生要论……似乎所有人都可以在其中发现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是一个很神奇的现象,之所以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原因只有一个,那就百回本《西游记》中包含了一种很神奇的东西,是其他书籍中所没有的:如果《西游记》中只是仅仅只是三部分故事,那么这部书永远也只是一个故事而已,正因为有了这样东西,一切就都不同。
这样神奇的东西,就是"虚无"(Emptiness)——要想书籍永远被后人争议和探索,就要提供给后人一个可以"争议和探索"的空间,这个空间就是"虚无",也就是道教所谓的"空",《道德经》对这个"空"解释的无比清楚:"三十幅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无之以为用"便是一切奥妙的源泉:书籍与读者的沟通,并非全部都是"书籍提供信息,读者被动接受"这样简单,也有别出心裁,用书籍制造出了一个虚无的容器,希望读者可以填入主观的思想来完成沟通的情况存在——百回本的《西游记》,便是这样一个虚无的容器,它并不是提供给了广大读者一个鲜明的信息,而是推出了一个"争议和探索"空间。
这个容器,这个空间,就是百回本《西游记》中夹杂的"道教语汇"!
且不说内容,单是百回本《西游记》的章回名称,就算得是今古奇观,因为它掺杂了大量的道教语汇,例如,"心猿意马"、"姹女婴儿"、"金公木母"等,于是古代读者以为神异,加上当时又以为《西游记》是丘处机先生为了"释演金丹的奥秘"而作的密码书,所以大家众口一词,都认为其中奥妙无穷,一字一句都"关乎性命真宗,决不作寻常影响"——每个人都在这个虚无的容器中装进了自己的思想,形成了各种有关《西游记》的内涵。
但其实往粗里说,《西游记》回目的奥秘一句话就搞定,那就是"有话不好好说"——玩儿的净是一些"情节牵扯"、"字号附会"的把戏,比如,猴子就是"心猿",十八岁以下的男孩子都叫"婴儿",而美女妖女都被喊作"姹女",两者只是牵强附会的关系,可以互换,仅仅只是说法不同:
回目如此,内文也是如此,我开始深深怀疑,这部书的编撰者中,有一个是真正懂得"策划"的策划大师。在西方,有很多喜欢"恶作剧"的作家(如米兰?昆德拉),总喜欢丢些评论家喜欢的"争议言论"放进自己的小说里,看他们会不会按照自己的预想那样发出某种议论,从而偷着或者公开乐——百回本《西游记》的策划者,手段要比他们高级得多!当然,这位策划大师还有其更深的目的。
让我们将目光重新投到那部"半完成"状态的"《西游释厄传》",此时百回本已经颇具规模,但有其致命的缺陷,那就是在一部书中出现了"文字拖沓,风格迥异"的情况:毕竟这是数人合力而编撰的百回大书,虽然请来的"写手",也许各个都是比较不得志的文人,而且也统一了黑色幽默的基调,但各人风格还是有偏差,文字水平亦有优劣上下之分,这是永远也无法融为一体的——这个问题如何解决,关系着这一本书的命运。
在美术上有一个色彩搭配的秘诀,那就是各种颜色相配的时候,有冷有暖有浓有淡,并非天生相配,但为了各种颜色衔接的和谐,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使用"中性色":所谓"中性色",乃是指的"黑、白、金、银、灰"五种万能搭配色,任何两种三种四种甚至十种一百种颜色之间加入了"中性色",那么视觉就会和谐——如今,亦需要这样的"中性色"来调和,这就是上面我们所说的"道教语汇"。
就像想要将"文字不通"变成文学,那就将其隐藏在"预言"的幌子下一样,要想叫"半完成"状态的《西游记》成为一个统一的整体,那么就要将其隐藏在"神秘"之中。在这个世上,只有"神秘"才能给一本书带来足够的想象空间,才能让人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就算是看到了"文字拖沓,风格迥异"的现象,也会被其中所夹杂的"道教语汇"所迷惑,以为每一句都含有深意,这样就将"半完成"状态的《西游记》的缺陷全部掩盖了!
所以,在"半完成"状态的《西游记》的编撰者中,定然有一个熟悉"道教语汇"的"写手"存在,经过增加诗词和看似神奇的回目,"半完成"状态的《西游记》正式演化为百回本《西游记》,从"半完成"状态进化到了"完成"状态,虽然日后还会有小小的改动或是增补,但大体的情况就是如此了!
以上所有这些,就是"乌巢诗案"的全部秘密。
据说旧时人家建房子,立柱中是要上铁钉的,铁钉锈得最快,无论如何给柱子漆上鲜亮的颜色,只要拔出柱中的铁钉,就可以知道立柱时间的长短。其实"乌巢诗案"只是百回本《西游记》这个柱子中的一枚生锈的铁钉而已,只要将它拔出来,那么一切的一切都可以揭示出来,并且可以合理推测。
我还想说最后的一点:这样一部百回本的《西游记》,缝补痕迹宛然,编辑得极为粗糙,并且所有掩饰到此都已昭然若揭,那么,这部书如果真的只是出自于一人之手,我倒很想知道他是怎样写成这样一本"前言不搭后语"的盖世奇书的。
所以我想说:其实争论吴承恩是不是作者,其实真的毫无意义,因为这本身就是一部"汇编之书",是合多人之力攒成的"奇书",它没有真正的作者,也不需要作者!我倒是很欣赏在百回本《西游记》扉页上题写的"华阳洞天主人校,金陵世德堂梓行"十四个字。
我知道:在这个世间,并不是所有的书籍都只有一个作者,这样就足够了……
后记
记得三年之前,我还住在广州福今路临街的一座公寓楼上。
广州八月之夏,原是一个明晃晃的世界。我与好友何先生常耐不住热,结伴跑到冰室去消暑,一杯冻奶茶,一碗龟苓膏,便可换得片刻身心清凉。闲聊之间,何先生无意提到了《西游记》的种种细节,我便上了心——因往年常读《西游记》,札记多多少少作了数本,于是下次叹茶时,我便带了一本与他看,何先生看了之后连说好,无奈就是太过零星散碎,建议我最好写成系列文章,我亦答应好。回到公寓后本想做提纲,但面对千头万绪,却又不知如何落笔,于是暂时作罢。此后十几日,心中所想,脑中所思,不过只是一部《西游记》,为之竟生纠结执著,乃至茶饭不思。
记得《痴华鬘》第五十九"观作瓶喻"中亦有我这种状况:有两个人同看制陶师作瓶,一人半途离去,参加了附近的法会,既得到了美食又获得了珍宝,而另一人则看得欢喜入神,直到日落才离去,结果连饭也顾不上吃,更失去了获得珍宝的机会——我佛当然以后者为愚人,可我却并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
如此过了多半月,一夜不寐,忽然灵光乍现,于是连忙下床记录,后多经修改,这才初成此书"四案一史"的架构。最初的几篇也还顺利,友人们多方鼓励,我便坚下心来写它——虽说坚心,但我毕竟是手懒之人,写字也要挑日子,所依据者并非皇历,而是心情:倘若一天欢喜,这一天必不能定心伏案,倘若一天忧闷,这一天亦不能定心伏案,所以常有断续,有时连写一月而才思不竭,有时却数月里不曾开张一字。
从前的我,原不能体会黄山谷"春来诗思何所似,八节滩头上水船"的感觉,但自写此书起,每作一篇便感受深刻一分,真如船行于层层逆水滩头一般艰难。虽说其间总是断长续短,但毕竟笔断意连,加之三易五增,如此两年有余,书终成。
我作此书时,虽有一种欢喜,却更兼数种疲惫,回首来路,竟满是纠缠:我读《西游记》,原非是喜是爱,其实只是天涯明月的相知,相知愈深,束缚也是愈深,以至于最终生出了一种身心俱疲,乃至不愿相对,直到书成之时,清点余下的感情,竟唯剩解脱而已——近来我于书事人事皆生此种念头,由此观之,所谓时间,确是人世间最大最荒唐的玩笑……
《华严经》有"普贤菩萨行愿品",我最惊于其中四句颂偈:
于诸惑业及魔境,世间道中得解脱。
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佛经中原有这等清净安闲的文字,一见之下,竟得身心震动,霎时间变得无爱无憎、无喜无悲。不离世间道反入世间道,身入三千红尘却又不染红尘,这种文字原不是小女子的婉约之美,而是大丈夫的天地之美——而我,亦从此美中得以妙音妙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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