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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境

倪匡(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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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 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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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一幅奇特的油画
天突然冷了下来,接近摄氏两度。皮肤对寒冷的感觉,就是以这个温度最敏感,街
头上看到的人,虽然穿著很臃肿,但是都有著瑟缩之感。
我从一个朋友的事务所中出来,办公室中开著暖气,使人有一种昏昏沉沉的感觉,
出来给寒风一吹,反倒清醒了不少,我顺著海边的道路走著,风吹在脸上,感到一阵阵
的刺痛。
我将大衣领翻高,脸也偏向另一边,所以我看到了那幅油画。
那幅画放在一家古董店中,那家古董店,是市中很著名的一家,规模很大,不但售
卖中国古董,也卖外国古董,唯一的缺点,就是东西摆得太凌乱,据说,那也是一种心
理学,去买古董的人,人人都以为自己有幸运可以廉价买进一件稀世奇珍,所以古董店
商人才将货品随便乱放,好让客人以为店主对货品,并没有详细审视过,增加发现稀世
奇珍的机会。
但事实上,每一份货品,都经过专家的估价,只要是好东西,定价一定不会便宜。
那幅将我的视线吸引过去的油画,随便地放在墙角,它的一半,被一只老大的铜鼓
遮著,另一边,则是一副很大的铜烛台。
所以,我只能看到那幅油画的中间部分,大约只有三呎高、四呎宽的一段。
然而,虽然只是那一段,也已经将我吸引住了,我看到的,是一个满布著钟乳石的
山洞,阳光自另一边透进来,映得一边的钟乳石,闪闪生光,幻出各种奇妙的色彩,美
丽之极。
就那一部分来看,这幅油画的设色、笔触,全属一流,油彩在画布上表现出来的那
种如梦幻也似绚烂缤纷的色彩,决不是庸手能做得到的。
我站在橱窗之外,呆呆地看了一会,心中已下了决定,我要买这幅画。
我对于西洋画是门外汉,除了叫得出几个中学生也知道的大画家名字之外,一无所
知,但我还是决定要去买这幅画,因为它的色彩实在太诱人了。
我绕过街角,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古董店中的生意很冷落,我才走进去,一个漂亮的小姐便向我走了过来。
古董店而雇用时装模特儿般美丽的售货员,这实在是很可笑的事,或许这是店主人
的另一种的招徕术吧!
那漂亮的小姐给了我一个十分动人的微笑:“先生,想要甚么?”
我知道古董店的坏习惯,当你专门要来买一件东西的时候,这件东西的价格,就会
突然高了起来,所以我也报以一个微笑:“随便看看。”
我得到的回答是:“欢迎之至。”
于是,我开始东张张西望望,碰碰这个,摸摸那个,每当我对一件东西假装留意的
时候,那位漂亮的小姐就不惮其烦地替我解释那些古董的来历:这是十字军东征时的战
矛,那是拜占庭时代的战鼓,这件么,我们也不知道它的来历,先生你有眼光买去,可
能是稀世珍品。这个印加古国的图腾,用来作为客厅的装饰最好了。
一直到我来到了那幅画的前面,我站定了身子。
从近处来看,那幅油画上的色彩,更具有一种魔幻也似的吸引力,我移开了铜鼓和
烛台,整幅画,画的是一个山洞。
那山洞的洞口十分狭窄,在右上方,阳光就从那上面射下来,洞口似乎积著皑皑的
白雪,山洞深处十分阴暗,但是在最深处,又有一种昏黄色的光芒,好像是另有通途。
当我站在那幅画前,凝视著那幅画的时候,彷彿像是已经置身在这个山洞之中一样
,那实在是很奇妙难言的感觉,我看了很久,这一次,那位漂亮的小姐,却破例没有件
甚么介绍。
我看了足有三分钟之久,知道我神情上已无法掩饰对这幅画的喜悦,任何有经验的
售货员,都可以在我的神情上,看出我渴望占有这幅画,我刚才的一番造作,算是白费
了。
那不能怪我沉不住气,而是这幅画实在太逗人喜爱了。
我终于指著这幅画问道:“这是甚么人的作品?”
那位小姐现出一个抱歉的微笑:“这幅画并没有签名,我们请很多专家来鉴定过,
都无法断定是谁的作品,但那毫无疑问是一流好画。”
“是的,”我点著头:“它的定价是多少?”
那位小姐的笑容之中,歉意更甚:“先生,如果你要买它的话,那你只好失望了。

“为甚么?”我立时扬起了眉:“这幅画是非卖品?”
那位小姐忙道:“当然不是非卖品,两天之前,有位先生也看中这幅画,已买下它
了。”
我的心中不禁十分恼怒,这种恼怒,自然是因为失望而来的,我的声音也提高了不
少:“既然已经卖了,为甚么还放在这里?”
大约是我的声音太高了,是以一个男人走了出来,那是一个犹太人,可能是古董店
主,他操著流利的本地话:“这位先生,有甚么不满意?”那位小姐道:“这位先生要
买这幅画,可是我们两天前已卖出去了。”
我悻然道:“既然已卖出去了,就不应该放在这里!”
那犹太人陪著笑:“是这样的,这幅画的定价相当高,两天前来的那位先生,放下
了十分之一的订金,他说他需要去筹钱,三天之内,一定来取。”
我忙道:“我可以出更高价钱!”
那犹太人道:“可是,我们已经收了订金啊!”
“那也不要紧,依商场的惯例,订金可以双倍退还的,退还的订金,由我负责好了
,这幅画的原来订价,是多少钱?”
犹太人道:“两万元,先生。”
“我给你两万五,再加上四千元退订金,我可以马上叫人送现钞来。”
我望著那犹太人,我知道那犹太人一定肯的,世界上没有一个犹太商人,肯舍弃多
赚钱的机会,而去守劳什子的信用的。
那犹太人伸手托了托他的金丝边眼镜,迟疑地道:“先生,你为甚么肯出高价来买
这幅画?老实说,我们无法判断得出那是甚么时代和哪一位大师的作品。”
“我不管他是甚么时代的作品,我喜欢这幅画的色彩,它或许一文不值,你别以为
我是发现了甚么珍藏!”
犹太人的神色,十分尴尬,他忙道:“好的,但必须是现钞!”
“当然,我要打一个电话。”
“请,电话在那边,”那位漂亮的小姐将我引到了电话之前。
我打了一个电话给我进出口公司的经理,要他立即送两万九千元现钞,到这家古董
店来。我的公司离这家古董店相当近,我估计,只要五分钟,他就可以到达了。
在那五分钟之间,那犹太人对我十分殷勤,用名贵的雪茄烟招待著我,让我坐在一
张路易十六时代的古董椅子上。
五分钟后,公司的经理来了。
经理是和一个满面虬髯、穿著一件粗绒大衣的印度人一起走进来的。那印度人的身
形十分高大,经理在走进来时,几乎被他挤得进不了门。
结果,还是那印度人先冲了进来。
那印度人一进来,犹太人和那位漂亮小姐的脸上,都有一种不自然的神情。
我还未曾明白究竟是发生了甚么事间,那印度人已从大衣袋中,取出了一只牛皮纸
信封来,那信封胀鼓鼓地,显然是塞了不少东西。
他将那信封,“拍”地一声,放在桌上:“这里是一万八千元,你数一数。”
他话一说完,便立时向那幅油画走去。
在那一刹间,我完全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那印度人,就是在两天前,付了订金要买那幅油画的人,现在,他带了钱,来取画
了!
我心中不禁暗骂了一声,事情实在太凑巧了,如果我早三分钟决定,取了那幅画走
,那就甚么都不关我的事了。
这时,经理已经走到了我的身边,我立时道:“我的钱已经来了!”
我知道,我只要说一句话就够了,那犹太人一定会将那印度人打发走的。
果然,犹太人立时叫道:“先生,慢一慢,你不能取走这幅画!”
印度人呆了一呆:“为甚么,这信封中是一万八千元,再加上订金,就是你要的价
钱。”
犹太人狡猾地笑著:“可是这幅画……已经另外有人要了,这位先生出两万五千元
!”
印度人怒吼了起来,他挥著拳头,他的手指极粗,指节骨也很大,一望便知,他是
一个粗人,他大声道:“我是付了订金的。”
“我可以加倍退还给你!”犹太人镇定地说:“如果你一定要这幅画,你可以出更
高的价钱!”
印度人骂了一句极其粗俗难听的话:“这算甚么?这里是拍卖行?我不管,这幅画
是我的!”
他一手提起了那幅画来,那幅画足有三呎高,七呎长,他一提了起来,就将之挟在
胁下,可见得他的气力,十分惊人。
可是,就在他提起画的那一刹间,犹太人也拿起了电话:“如果你拿走这画,我立
即报警!”
印度人呆了一呆,他仍然挟著那幅画,向我走了过来,在我身边的经理,看见巨无
霸一样的印度人向前走了过来,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
那时候,我多少有点歉然的感觉。因为从那印度人的情形来看,他不像是一个经济
宽裕的人,不然,他就不必费两天的时间来筹那笔款项。
而他仍然去筹了那笔钱来,可见他对这幅画,确然有过人的爱好,那么,我这时是
在夺人所好了。
所以,尽管我十分喜欢这幅画,我也准备放弃,不想再要它了。
可是,我的心中刚一决定了这一点,那印度人的一句话,却使我改变了主意,那印
度人来到了我的面前,竟然出口骂人道:“猪猡,你对这幅画,知道些甚么?”
一听得他出口伤人,我不禁无名火起,我冷冷地道:“我不必知道这幅画,只要知
道我有两万九千元就行了,猪猡,你有么?”
那印度人挥著他老大的拳头,他的拳头已经伸到了离我的鼻子只有几吋时,我扬起
手来,中指“拍”地弹出,正好弹在他手臂的一条麻筋之上。那印度人的身子陡地一震
,向后退了开去,他仍然紧握著拳,但是看来,他已放弃了向我动手的意图,他大声道
:“你不能要这幅画,这是我的!”
如果他不是上来就声势汹汹,而讲这样的话,那么我一定不会与他再争执。可是,
我也不是脾气好的人,我已经决定要惩戒那印度人的粗鲁,而我惩戒他的方法,便是让
他得不到那幅画。
我冷笑著:“那是店主人的画,他喜欢将画卖给谁,那是他的事!”
印度人转过身去,吼叫道:“再给我三天时间,他出你多少,我加倍给你!”
犹太人眨著眼,我出他两万五千元,如果加倍付给他,那便是五万元了。
这幅油画,虽然有著惊心动魄,梦幻也似的色彩,但是,它并不是一幅有来历的名
画,老实说,是无论如何值不到五万元那样高价的。
这时,我的心中不禁有些疑惑起来。要就是这个印度人的神经有些不正常,要就是
这幅画中,有著甚么独特的值钱之处,不然,以他要化三天时间,才能筹到另外的二万
元而言,为甚么他一定要这幅画?
犹太人一听得印度人那样说,立时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来,他刚才还在拿起电话,装
模作样要报警,赶那印度人出去的。
但这时,他却满面推下笑来:“先生,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这里是两万元,那是订金,三天之内,我再带三万元来取画,过期不
来,订金没收!”印度人一面说著,一面又恶狠狠地望著我。
在这时候,我不禁笑了起来,我虽然好胜,但是却绝不幼稚。
如果这时候,我再出高过五万元的价格,去抢买这幅画的话,那我就变成幼稚了。
而且,我看到那印度人满额青筋暴绽的样子,分明他很希望得到那幅画,这种神情,倒
很使人同情。
是以,当他向我望来之际,我只是向他笑了笑:“朋友,你要再去筹三万元,不是
一件容易的事吧!”
印度人的额上,又冒出了汗来,天那么冷,他的额上居然在冒汗,可知道他心情的
紧张,已到了何等地步,他道:“那不关你的事。”
我道:“如果你肯为你刚才的粗言而道歉的话,那么,我可以放弃购买这幅画。”
印度人瞪大了眼:“我刚才说了一些甚么?”
“你口出恶言骂我!”
印度人苦笑了起来:“先生,我是粗人,而且,我一听得说你以更高的价钱买了那
幅画,我心中发起急来,得罪了你,请你原谅我!”
他那几句话,讲得倒是十分诚恳,我本来还想问他,为甚么要以那么高的价钱去买
这幅画的,但是我转念一想,他那样做,一定有他的理由,他未必肯告诉我,若是我问
了他不说,那岂不是自讨没趣?
是以,我站了起来:“算了,你既然已道歉了,那么,我不和你竞争了,你仍然可
以以两万元的价格,买这幅画。”
这一来,那犹太店主即发起急来,他忙道:“先生,你为甚么不要了?唉,你说要
的啊!”
我笑著:“刚才你似乎对这位先生的五万元更感兴趣,所以我不要了。”
我一面说,一面已向门外走去,当我和经理一起来到古董店门口的时候,一阵寒风
,扑面吹来,令得我陡地呆了一呆,缩了缩头。
就在那时,那印度人也挟著画,从古董店走了出来,印度人直到了我的身边,道:
“先生,你有两万九千元,是不是?”
我忙了一忙,印度人的这个问题,实在是来得太突兀了,我有两万九千元,和他有
甚么关系?除非他知道我身边有巨额的现钞,想来抢劫,如果他那样想的话,那他就大
错而特错了。
我凝视著他,印度人大约也知道自己的问题太古怪了些,是以他忙道:“先生,我
的意思是,你有钱,而且你又喜欢这幅画,那么,我们或者可以合作,不知道你是不是
有兴趣?”
我不禁奇怪了起来:“合作甚么?”
印度人道:“这件事,如果你肯合作的话,我们不妨找一个地方,详细谈一谈!”
我仍然望著那印度人,心中奇怪,他想和我合作些甚么,反正我是一个有著太多的
空闲时间,没有事找事做的人,和他去谈谈,也不会损失甚么。
所以我只考虑了极短的时间,就道:“好的,离这里不远,有一家印度俱乐部,地
方也很清静,我们到那里去坐坐怎么样?”
“好!好!”印度人没口答应著。
我请经理先回去,那印度人仍然挟著那一大幅油画,我和他一起走过了一条马路,
走进了一幢大厦,我所说的那俱乐部,就在大厦的顶楼。
我和他一起走进电梯,那幅油画十分大,要斜放著,才能放进电梯中。电梯到了顶
楼,我和他一起走出来,来到了俱乐部的门口。
门口一个印度守门人,忽然对我双手合十,行了一个礼,我不禁感到突兀,因为我
来这里不止一次,从来也没有人向我行礼。
在我一呆之际,我随即发现,那看门人并不是在向我行礼,而是向我身后的那印度
人!
那印度人却大模大样,连头也不点一点,像是根本未曾看到看门人在向他行礼一样
,就走了进去。
那时候,我的心中已经十分疑惑,而越当我向前走去时,我的疑惑便越甚。
因为俱乐部中每一个职员,都向我身后的印度人行著礼,我向一个职员道:“请给
我一间房间,我和这位先生有话商谈。”
那职员连声答应著,将我们带到了一个自成一角的小客厅之中,躬身退了出去。
那印度人直到此时,才放下了那幅油画,他的手臂一定已挟得很酸了,是以他挥著
手,道:“好重!”
我好奇地望著他:“看来,你好像是一个地位很高的人。”
印度人苦笑了起来,他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指著那幅画:“先生,你为甚么也
要买这幅画,我可以听听你的理由么?”
我道:“我已说过了,我喜欢它梦幻也似的颜色,我一看就喜欢它了。”
那印度人望了我半晌,从他的神情看来,他起初好像不愿相信我的话。
然而我知道,他终于相信了。
他道:“是的,这幅画的色调真不错。”
我立时反问道:“那么,你为甚么一定要买这幅画呢?有甚么特殊的原因在?”
那印度人坐了下来,双手托著头,发了一会怔,才道:“我们要讨论的就是这一点
了,先生,你对画中的那山洞有兴趣么?”
我不禁皱了皱眉,因为一时之间,我难以明白他那样说,究竟是甚么意思。
我道:“这是一幅写生画?世上真有一个那样的山洞?那是真的?”
印度人道:“是,那是真的,如果我有三万元,我想,我就可以到这山洞中去。”
我完全不明白他那样说是甚么意思,化三万元买一幅画,和化三万元。到画中的地
方去一次,那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可是那印度人都将这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混为一谈,这不是太奇特了么?
我望著那印度人,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那印度人却忽然跳了起来。向
前冲去,冲到了放在墙边的那幅画前。
我只好说他是“冲”过去的,因为他决不是走去,他冲到了画前,指著画中,阳光
射进来的地方:“看,这里是入口处,从这里进来,经过整个山洞  ”
他一面说,一面手指在画上移动著,指向画的另一边,阴暗而只有微弱光线的部分

他仍然在说著:“通过山洞之后,那里是另一个极狭窄的出口,走过那出口,朋友
,我们就可以到达仙境,那是真正的仙境!”
他讲到这里,现出了一种不可抑制的兴奋状态来,手舞足蹈,满面红光,面上现出
一种中了邪一样的神气,重覆著道:“那是真正的仙境!”
他突然转过身来,盯紧了我:“明白了么?有三万元,我们就可以去!”
在那刹那间,我除了感到奇怪之外,还感到好笑:“我们为甚么要到仙境去!”
印度人突然“哈哈”笑了起来,像是我的问题十分好笑一样。
他笑了很久,才重覆著我的问题:“我们为甚么要到仙境去?朋友,在仙境中,地
上全是各种宝石,整座山都是黄金的,钻石长在树上,在河底的不是石块,而是宝玉!

我坐了下来,那印度人越说越是高兴:“在仙境中,全是人世界没有的东西,我们
只要随便带一点出来,全世界的富翁,就会出最高的价钱,向我们购买,朋友,仙境之
中  ”
听到这里,我的兴趣完全消失,而且,老实说,我还感到反胃。
世上有很多财迷心窍的人,做著各种可以发财的梦,这印度人,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我冷冷地道:“听来你好像已到过这仙境。”
我想,我只要那样一问的话,那印度人一定答不上来,会很窘。
那么,我就可以狠狠地数落他一番,然后,拂袖而去,从此再也不要见到像他那样
,一天到晚迷信自己已掌握到了甚么宝藏的人。
但是,我却料错了,我那带有讥讽性的问题才一出口,印度人便立时压低了声音。
由于他将声音,压得如此之低,是以他的话,听来有著一股异样的神秘意味,他道:“
是的,我去过。”
我不禁呆了一呆,他去过那仙境,这倒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
但是,我却只是呆了极短的时间,接著,我便“哈哈”大笑了起来,我笑得几乎连
眼泪都出来了。
印度人带著一种了解和略带愤怒的神情望著我,我笑了好久:“你去过仙境?”
印度人还一本正经地点著头。
我立时指著他:“那样说来,你一定已经有很多来自仙境的宝物了,可是看你的情
形,你的全身上下,却一点宝气也没有。”
印度人愤怒了起来,大声道:“说了半天,原来你根本不相信?”
我立时道:“自然不相信,为甚么我要相信?”
印度人的双手,紧紧地握著拳,摇晃著,看样子,他像是要打我。
打架我虽然不喜欢,但却也绝不怕,是以当印度人摇拳头的时候,我只是冷冷地望
著他。
印度人摇了一会拳头,没有向我打过来,他反倒叹了一声,神情十分沮丧:“是的
,你没有理由相信我,我想,世上也没有甚么人会相信那是真的,除了我之外,只有她
才知道那是真的,但是,她虽然留下了那幅画,她却死了!”
印度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后来,他突然改用了一种印度北部的土语。
印度是世界上语言最复杂的国家,印度有各种不同的方言三千多种,其间的差别之
大,远在无锡话和潮州话之上,世上没有人可以完全懂得印度所有的方言。
我也听不懂他用那种方言,在喃喃自语,讲了一些甚么,但是他用英语所说的那些
话,却引起了我的兴趣,因为他提及,那幅画是一个女性所画的。
我问道:“这幅油画是一个女人画的?她已经死了?她是谁?”
印度人抬起头来,看了我半晌,在他的双眼之中,现出深切的悲哀来。
然后,他在身上取出一本破旧的日记簿来,打开日记簿,又取出了一张折叠的白纸
来,他将那张白纸,打开了来,那是一张大约一呎见方的白纸,纸上用铅笔画著一幅速
写像。
那是一个印度少女的头像,画这幅速写像的人,自然是第一流的艺术家,因为笔触
虽然简单,但是却极其传神,那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印度少女。
我望了片刻,他又小心地将纸摺了起来道:“她是我的妻子,可惜她死了。”
我也叹息著:“真可惜。”
第二部:土王总管的蜜月旅行
他道:“她和我一起到过仙境。宫中有很多画师,她一直跟著画师学画,她很聪明
,所以她出来之后,就画下了这一个山洞,和真的一样。”
这时,我真的感到迷惑了!
因为那印度人提到了“宫中”,而且,又提及那山洞,这使人不明白他究竟在说些
甚么。
我决定将事情从头至尾,弄一个清楚,是以我道:“你究竟是甚么人?”
印度人道:“我是巴哈瓦蒲耳,遮庞土王王宫的总管,这个身份,在印度是很特殊
的,虽然现在印度政府已削去了土王的特权,但我仍然受到尊敬。”
对于他受到尊敬的这一点,那毫无疑问。
那印度人又道:“我的全名很长,但是你可以叫我德拉,那是我名字的简称,我的
妻子,我们都称她为黛,她是宫中的侍女。”
我还没有继续发问,德拉便又道:“你一定会奇怪,像我这样身份的人,为甚么会
来到这里,而且变得如此之潦倒?”
我道:“是的,我正想问你。”
德拉道:“遮庞土王不服政府的法令,政府下令军队进攻他的领地,那是一场可怕
的战争,但是外国人却完全不知道有这样的战事。遮庞土王失败了,他放火焚烧自己的
宫殿,烧死了他自己。”
我很关心那印度少女,因为她的那种神态,实在惹人怜爱。
我又问道:“你的未婚妻也是死在这场战事中的?”
“不是,”德拉摇首道。
印度人叹息了一声,接著道:“她早已死了,在她死后不久,战争就发生,当宫殿
起火的时候,我只来得及带了她画的这幅画逃了出来,这幅画的体积很大,我只好在逃
出土王的领地之后,将之寄放在一个熟人家里,他是一个海员,却不料他将我这幅画卖
了,直到几天前,我才发现了这幅画,所以我一定要将它买下来。”
对于德拉这个人的身份和遭遇,我总算大致上已弄明白了。
而有许多事,也是不问可知的,在遮宠土王失败之后,德拉自然到处过著流浪的生
活,他一直在极困难的环境中过日子,他能活到现在,可能还是仗著他那个王宫总管的
身份。
但是我不明白的事,是关于那仙境。
这时,我对德拉的观感,多少有点改变,因为他既然有著那样的身份,而且,印度
又是一个光怪陆离得使人无法想像的古老国家,遮庞土王所在的地方,又是世人还不知
道的空白地区。
在那样的地方,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发生,倒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想了片刻,问道:“那么,关于你到过那仙境的事,这是怎么一回事?”
德拉叹了一声,闭上了眼睛:“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一年,我只有十九岁
,王宫总管的职位,是世袭的,我十六岁就当了总管,十九岁那年,遮庞土王将宫中最
美丽的侍女黛,赏给我做妻子,她那一年,才只有十五岁。”
德拉讲到这里,才睁开眼来。
他又道:“十五岁的女孩子就成为人家的妻子,在印度以外的人,是很难想像的,
但是在印度,那却是很普通的事。”
为了不想他的叙述,时时中断,我道:“我很明白这一点,你不必特别解释。”
德拉又道:“在婚后,我们又得到三个月的假期,和十头大象的赏赐,在这三个月
中,我们可以随便到土王的领地中任何一处地方去玩,我们带著象,往北走,我们都想
到山中去。”
德拉略顿了一顿:“我们可以望到的山,所有的人都称之为大山,那就是喜马拉雅
山。”
我用心地听著,因为德拉的话,越听越不像是在胡说八道了。
德拉又道:“我们从小在宫中长大,宫中有许多老人,讲述过大山中的种种传奇故
事给我们听,所以我们对大山十分向往,一有了机会,我们都想到大山中去,只有我们
两个人,渡过那一段快乐的时光。”
“我们一直向北走,一路上,所有见到我们的人,都全心全意款待我们,他们都很
穷,但是他们却将最好的食物给我们。黛是一个十分善良的人,她好几次看到那些人穷
困的情形,都哭了起来,我们走了十多天,才来到山脚下,大山看来很近,但是走起来
却远得很。”
“我们自宫中带了很多必需品出来,所以我们毫不困难,便在山中找到了一个温泉
,我们在温泉的旁边搭了营,每天在白雪和挂满了冰柱的山缝中追逐嬉戏,过著神仙一
样的日子,直到有一天  ”
德拉讲到这里,顿了一顿。
我并没有说甚么,只是等著他说下去。
他并没有停了多久,便道:“那一天,我们走得太远了,等到满山的积雪,全都被
晚霞映得一片金红之际,我们找不到回来的路途了。越是急,越是找不到路,天色迅速
黑了下来,我们总算从一个狭窄的山缝中挤了进去,那是一个山洞。”
我忍不住道:“就是画上的那山洞?”
德拉点著头:“就是那山洞,但当时天色早已黑了,我们也看不到甚么,山洞中比
较暖一些,但也很冷,我们相拥著,几乎一夜未曾入睡,等到阳光射进山洞中时,我们
都呆住了,我们看到了从来也未曾看到过的奇幻的色彩,先生,黛在这幅画上表现出来
的,实在不足十分之一!”
我静静听著:“你所指的仙境,就是这个奇妙的山洞?”
“不是,当时,我们一见到那样奇妙的山洞,寒冷和疲倦全消失了,我们一起向山
洞深处走去,在那里  ”
德拉讲到这里,起身将那幅油画,移动了一下,指著油画中阴暗的那一角道:“就
从这里走进去,那是一条狭窄得只好侧著身子通过的山缝,我们挤了进去,当我们挤出
这山缝时,我们两人,都整个呆住了!”
“你们到了仙境?”我问。
德拉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是的,我们到了仙境,那真是不可想像的,那
真正是不可想像的事!”
德拉挥著手,我猜想,他在叙述的,一定是二十多年之前的事了,但是看他这时的
神情,仍然这样如痴如幻,如果我仍然认定他所说的一切全是谎言,那显然是一种很不
公平的判断。
我忙道:“你慢慢地说,不要紧张。”
事实上,我的劝说,一点用也没有,我看到他的手指在发著抖:“那是仙境,真的
仙境,在阳光之下,我们看到的是无数的宝石、钻石,遮庞土王的财产惊人,但是他的
宝藏,与之比较起来,只是,甚么也不是!”
德拉讲到这里,双手挥舞得更快:“当时,我在钻石上打滚,每一颗钻石,都有鹅
蛋那么大,红宝石的光芒,映得我们的全身都是红的,还有一种闪著奇异的像云一样光
彩变幻的宝石,那么多宝石,除了仙境之外,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是见不到的!”
当德拉讲到这里,他的双眼之中,更现出了一种魔幻也似的神采。
我也听得出了神,因为宝石自古以来,就是最吸引人,最能震撼人心的东西。人和
宝石之间的关系,几乎是心灵相通的。
宝石,在科学的观点来看,当然是没有生命的东西,但是,宝石有一种特殊的吸引
人的力量,自古以来,有好多著名的宝石,甚至被认为有超人的力量:幸运的或是邪恶
的力量。
所以,当德拉在叙述著他曾到达过一处地方,那地方有著这么多宝石之际,那实在
是很引人入胜的事。
他突然停了下来,我也没有出声,我们之间,静默了好一会。
然后,德拉的神智,显然已回复了正常,他的语调,也不像刚才那样激动了,他道
:“别以为我是没有见过宝石的人,所以才会大惊小怪!”
我摇头道:“我并没有那样以为,事实上,印度土王对于各种各样的宝石,搜藏之
丰富,举世闻名。”
德拉道:“我已经说过,遮庞土王的宝藏十分多,每年两次,我都参加宝藏的检查
工作,我已经可以说是见过许多许多宝石的人了,但是在仙境中的宝石,唉,我不知该
如何形容才好?”
我问道:“那么,你有没有带一些出来?”
“若是依著我,”德拉苦笑著:“那一定满载而归,但是黛却说,那是神仙所有的
东西,人不能拥有那么好的宝石,我用种种话劝说她,但是她一定不让我取,一颗也不
许!”
“你真的没有取?”
“是的,没有,因为我深爱著黛,我不会做黛不喜欢的事,那些宝石虽然可爱,但
即使全部加在一起,也及不上黛,你明白么?”
想不到这个粗鲁的印度人,对于爱情的真谛,竟有如此透彻的认识!
我道:“你这样想法倒很对,那么,现在你又为甚么念念不忘那些宝石呢?”
德拉悲哀地道:“现在,黛已经死了啊!”
由于德拉的声音。那样充满了悲哀,是以我也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你还未曾
讲完,后来,你们怎么样?”
德拉道:“我们欣赏看那些宝石。那些宝石,实在令人如痴如醉,足足盘桓了半天
,我们陶醉在宝石在阳光下各种色彩的变幻之中,然后,在黛的一再敦促之下,我们才
离开。”
德拉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在归途中,她一直感到不舒服,等我们回到土王的宫中
时,黛病倒了,她病了三个月,就死了。”
德拉双手掩住了脸,好一会,才又道:“她是在病中画成那幅画的,在她死后不久
,战事就发生了,我也离开了遮庞,一直在外面流浪。”
德拉总算讲完了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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