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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几度夕阳红

_2 琼瑶(当代)
  “没有人会伤害你,你仿佛有点怕我。”
  她垂下眼睛,望着咖啡杯,又微微一笑。魏如峰的声调撼动着她,她感到心旌荡漾而情绪恍惚,这种奇异的感应,是她生平没有感到过的。她抬抬眼睛,看了魏如峰一眼,低低的说:“我向来很胆小。”“你父母一定十分宠你。”
  “噢!”她笑了,感到四肢松散而兴趣盎然。“有一点。尤其是我妈妈,她总把我看成很小很小,这个也不放心,那个也不放心。她是个最好的妈妈,总想给我许多好东西,可是我们家环境不太好,她就想方法变出东西来给我,就像那次顾德美家的舞会……”她忽然住了口,觉得自己正傻傻的把家里的底牌揭给别人看,而这些谈话的题材,仿佛也有点不对劲,就不想再说下去了。可是,魏如峰正专心的倾听着,问:
  “怎么不说了?”她又摇摇头,笑笑。“你不会感兴趣。”她说。
  “可能我很感兴趣。”但她已不再想说了。她看了看窗外,问:
  “你住在哪里?”“中由北路×段×号。”他很快的说,从口袋里掏出笔和记事本,把地址写在上面,撕下来递给晓彤说:“欢迎你来玩,下面是我的电话号码,有事可以打电话给我。”
  会有什么事呢?她看看他,接过纸条,收进制服的口袋里。他反问:“你的住址呢?不必保密了吧?”
  她嫣然一笑,说出了地址,又有些犹疑的说:
  “不过,你最好——不要来找我。”
  “怎么?”魏如峰望着她:“你父母反对你交朋友?”
  “我——不知道。”她嗫嚅的说:“反正,你最好不要来,我爸爸很严肃。”“是吗?那么,我到校门口找你!”
  “噢,”她急急的说:“那更不行,同学看到了要说话的,给老师看到更糟。”“那么,我怎样和你联络?”魏如峰无奈的问:“写信给你行吗?”“也不好!”她又否决了。“我打电话给你好了。”
  “唔,”他端着杯子,啜了一口咖啡,凝视着她说:“如果你不打电话来呢?而且,整天守着电话机等电话也不是滋味。”
  她又笑了,他的话使她感到心怀荡漾。
  “我会打电话给你。”她允诺似的说。
  “我觉得不保险。”他皱皱眉:“这样吧,星期六下午你们几点放学?”“三点。”“三点半我在这儿等你。”
  “噢!”又是这样类似叹息的一个音符。“不行的,我回家晚了妈妈要担心。”“还是事事依赖着妈妈吗?”他调侃的问:“你已经十八岁,应该有自己的天地了。”“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自己的天地?”她突然反问,睫毛向上微翘,眼睛生动的盯着他。“我有一个自己的天地,在这儿和这儿,”她用手指指心和头。“这是连妈妈都不知道的。”
  “哦,”他颇感兴趣的望着她:“这里面藏些什么东西呢?”
  “各种希奇古怪的东西!”她笑着说:“不能说的,说出来你会笑。我很喜欢幻想,常常躺在床上,幻想自己成了另外一个人,幻想许多发生在这个人身上的故事,我就去分担她的苦与乐。这是一个很好的游戏,思想装在你的脑子里,别人看不见也感不到,不管你想得多荒诞无稽,也没有人会笑你。于是,你就可以去想各种各样的事情。”
  “听起来很不错!”他点点头,凝视着晓彤,试着去领略她的境界。那一对眼睛明澈清莹,微微转动的眼珠流露着一层梦似的光彩。他无法把自己的眼光从她脸上收回,那微翘的小鼻子,那修长秀气的眉毛,那薄薄的,带着点儿稚气和天真的小嘴,以及那时时刻刻,笼罩在她整个脸庞上的一种宁静、悠然和纯洁的气质。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还只是朵被绿萼所包裹着的小蓓蕾!可是,她却那样的使人心动,使人情不自禁的要怜爱她。他为蠢动在自己胸中的那份热情而惊异,多年以来,他和好几个女人周旋过,来往过。说实话,那些女人都比晓彤女性化,比她成熟,比她够味。可是,当他凝视着晓彤的时候,他无法想像自己竟会喜欢过那种女人,这是颗高悬的小星星,那些是俯拾皆是的尘土!
  “哎呀!”晓彤忽然惊呼了一声,跳了起来。
  “怎么了?”魏如峰吓了一跳。
  “天都黑了,我要回家了!”晓彤匆匆忙忙的拿起书包,“妈妈一定急坏了。”“等一下!”魏如峰看了看表:“已经快六点了,干脆吃了饭再回去!”“噢,不行,不行!”晓彤的头摇得像博浪鼓,眼睛里的惊谎之色更加深了,不安的望着玻璃门:“已经六点了?真糟糕,爸爸要骂了!”“好吧,我送你回去。”魏如峰站起身来,心中在暗暗的叹息,时间,溜得多快!付了帐,魏如峰和晓彤走出了“铃兰”,暮色正缓慢的在台北市的上空张开,几家大些的商店已亮起了霓虹灯,街道上,拥挤的车辆仍然争先恐后的飞驰,车声和喇叭声组成了喧嚣的音乐。晓彤坐上了摩托车的后座,用手勾着魏如峰的腰,现在,她已没有来时那份拘束和恐慌,一面指示路径,一面催促魏如峰加快速度。魏如峰巴不得这条路出奇的长,他喜欢晓彤的胳膊绕在他腰间的滋味,更喜欢她那温热的呼吸吹拂着自己后脑的味道。可是,只一会儿,已经到了目的地,晓彤在巷口下了车,指着巷子说:
  “右面倒数第三家就是我的家,可是你千万不能来找我,记住!”“好,我答应。”魏如峰说:“星期六怎么样?”
  “不一定!”魏如峰深深的望着她,说:
  “来不来是你的事,反正我每个星期六的三点半都在那儿等你。”“你等到几点钟?”晓彤迟疑的问。
  “等到铃兰关门逐客的时候。”
  晓彤咬咬嘴唇,不安的看看魏如峰,然后仓卒的喊了一声“再见”,就跑进巷子里了。魏如峰没有马上离去,他目送着晓彤小小的身子被暮色苍茫的小巷所吞噬,才带着满怀异样的情绪跨上车子,缓缓的向街头驰去。
  晓彤走进家门的时候,心脏在猛烈的跳动着,预计将有一场责备在等着自己,而在心里迅速的打着谎话的腹稿。可是,家中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她有些诧异,走进了母亲的房间,才看到室内只有梦竹一个人。梦竹正坐在梳妆台前面,面对着镜子,脸上有着隐约的泪痕,眼睛迟滞的望着前方。室内是一片混乱,地上全是打碎的颜色碟子,和撕掉的画稿,许多泡好的颜料,像胭脂、藤黄、靛青都流了一地,窗玻璃也破了一块,画笔扔得到处都是,晓彤被吓住了,书包从她肩上滑到地下,她惊呼了一声:
  “妈妈!”梦竹如梦初觉的抬起眼睛来,在镜子里看到吃惊的晓彤,就缓缓的转过身子,用手拭拭眼睛,疲倦的问:
  “怎么这么晚回来?”晓彤已忘掉她编好的谎话了。但是,梦竹并没有追问下去,只乏力的说:“你爸爸画不好画,发了脾气。来,晓彤,帮我把这个房间收拾一下。”晓彤走过去,一面俯身拾起榻榻米上的碎玻璃,一面担心的问:“爸爸呢?”“出去了。”“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梦竹说,叹了口气,跪在榻榻米上,细心的把那些颜料能用的再装起来,为了购买这些颜料,他们整整吃了一个月的素!她用纸片把泡过的颜料兜起来,再倾进碟子里,晓彤插嘴说:“妈妈,那些颜料已经脏了,还能用吗?”
  梦竹呆了呆,看着地下的颜料,是的,脏了,已不能用了。她咬住嘴唇,突然用手蒙住了脸,失声的痛哭了起来。晓彤大吃一惊,立即扑了过去,抱住母亲,叫着说:
  “妈妈!不不不!妈妈!不!”
  梦竹支撑着站起来,走到床边去躺下,她仍然在哭,心底的郁结一旦得到宣泄,就一发而不可止。晓彤跪在母亲床前,不住的摇着母亲,惊惧的叫着:
  “妈妈!不要!妈妈!不要!”她不大明白发生过了什么,不过,自从父亲重拾画笔,脾气就出奇的坏,他没画好过一张画,却发过无数次的脾气。她是深深了解母亲最近所受的折磨和委屈,看到母亲伤心,使她自己也鼻中酸楚而眼泪汪汪了。她哀求的说:“妈妈,不要哭,哦,妈妈!”她把头仆在母亲身边,几乎也要哭了。
  “晓彤,”梦竹止住了眼泪,从泪雾中凝视着逐渐长成的女儿,幽幽的说:“一个人怎样能弥补以前的错误呢?当你年轻时不慎做错一件事,你就必须用你这一生来做代价吗?”
  晓彤愣住了,说:“妈妈,你在说什么?”
  “哦,”梦竹醒悟了过来:“没什么,晓彤,我太疲倦了,我想躺一躺,你把房子收拾一下,自己到厨房去弄点东西吃吧!”晓彤点了点头,注视着母亲,梦竹已经闭上了眼睛,眼角还残余着眼泪。在梦竹的鬓边,晓彤发现了一根白发,这使她心中一阵酸楚,因为母亲还不到该有白发的年龄,她才只有三十八岁!

  魏如峰仰卧在床上,用手枕着头,呆呆的望着天花板上凹凸的图案出神。午后的阳光从玻璃窗中射进来,照在屋角上方的白墙上。光线所经之处,无数尘埃的小粒在阳光中闪熠。室内静悄悄的,只有魏如峰的呼吸沉缓而规律的起伏着,空气中似乎充塞了一份颇不寻常的孤寂和郁闷。魏如峰把眼光从天花板上调向阳光绚烂的窗子,过久的凝视使他的眼睛发涩,枕在头下的双臂也微感酸痛。把手从头下抽了出来,他翻了一个身,侧面而卧,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本小说,翻开来,想定下心来细看。可是,书上的字浮动着,扭曲着,每一个字都变幻成那清莹如水的眼睛,和一朵朵稚气的,雅致的,宁静的微笑。他抛下了书,近乎愤怒的自语了一句:
  “不过是个小娃娃而已,我打赌她是什么都不懂的!”
  但,这句话并无助于他烦躁的心情,反而使他更加郁闷,从床上坐起来,他看了看手表,三点钟正。去?还是不去?这么多个星期六,都是白等了,他实在不相信这个星期六她就会去。每个星期六下午,孤坐在“铃兰”的老位子上,像个傻瓜般从午后等到天黑。这种傻气的行为简直不像他魏如峰会做出来的!那个女孩子有什么了不起?论容貌,比她漂亮得多的女人他也不知道结交过多少,论吸引力,她根本就还是个没有成熟的小女孩。一袭学生制服所裹着的瘦弱的身子,一对迷茫的,什么都不懂的眼睛!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他如此抛掷不下?值得他每个星期六一次又一次的去碰钉子?这么多年来,混迹于商业场中,在社会及商场的习俗下,他也有过许多不同的经验!可是,他总以自己的坚强和定力而自负,他永远那样洒脱不羁,从不被任何一个女性所折服!而现在,为了这样一个小女孩,竟弄得如此神魂不定,简直近乎不可解的滑稽!他为自己这份牵肠萦怀,抛掷不下的感情而生气,想想看,仅仅见过三次面而已,一个读中学的女学生!在床沿上坐了半天,烦躁却越来越厉害了,到底为了什么,她居然不肯到“铃兰”去?有一份少女的矜持?还是看不起他?没想到他魏如峰,竟然追不上这个小女孩!咬了咬牙,他猛的跳了起来,他不能永远处在被动地位,株守着三点半“铃兰”之约!“到她的学校门口等她去!”他下决心的说,从衣橱里拿出一件干净衬衫,“要不然,干脆闯到她家里去!”他解开衬衫钮扣,预备换上干净的。但,才解了两个钮扣,他又废然的停下手来,把那件干净衬衫往床上一扔,叹了口气,重新落坐在床沿上,自言自语的说:“魏如峰,魏如峰,你不是十八、九岁,轻举妄动的年龄了,别再做些幼稚的傻事吧!”
  用手托着下巴,他又怔怔的发起呆来。
  “表少爷!电话!”楼下阿金的一声叫喊,把他从沉思里唤醒过来,他从床沿上猛跳起来,一种直觉的念头闪电般的来到他的脑中:“是她!”冲出房门,带着种反常的兴奋,他三级并作两级的冲下楼梯,窜进客厅里。一跑进客厅,他就看到何慕天正坐在沙发里看刚刚送来的晚报,听到他急促的脚步声,何慕天抬起头来,诧异的望望他。他有些为自己失常的态度感到不好意思,放慢了脚步,他故示从容的走到电话机旁,握起了听筒。
  “喂?”他询问的喂了一声,竟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和微颤的声音。“喂,”女性的声音,娇媚而带磁性:“如峰吗?猜猜我是谁?”“哦,”他嘘出一口气,失望使他的心脏往地底下沉。又是她!该死!对着听筒,他没好气的说:“你的声音谁还听不出来?有事没有?”“怎么,没事就不能打电话给你呀?”
  “我最近忙得要死,”他厌烦的说:“到底有什么事?”
  “别这样打官腔好不好?”对方在大撒其娇:“你忙些什么嘛,一个月都看不到人影!今天晚上……”
  “我没空,对不起,”他打断了对方:“等我忙完这一阵再说!”不等对方再说话,他立即挂断了电话。回过头来,他看到何慕天正把一对审视着他的眼光调回到报纸上。他有些赧然,却有更多的失望。无精打采的扶着楼梯的扶手,走上了楼,回进自己的房中。关上房门,他又和衣往床上一躺。今天绝不再去“铃兰”当傻瓜了,让别人看着都莫名其妙。杨晓彤,去她的吧!天下女人多着呢,她算得了什么?闭上眼睛,他试着去排除自己脑中纷杂的思想。一声门响,有人推开了房门,来到床边,他睁开眼睛,霜霜正含笑的立在床前,低头望着他。
  “哈!”霜霜叫着说:“真难得,大少爷这个星期六居然会在家里!”“唔,”魏如峰哼了一声:“同样难得,你居然也会在家里。”
  “你每个星期六下午都跑出去,你怎么知道我星期六下午在不在家呢?”霜霜抢白的问:“其实,我近来最乖了,你问爸爸,我是不是很少跑出去了?”
  “是吗?”魏如峰问,望着霜霜。真的,霜霜好像有些改变。穿着件浅绿的秋装,头发上系了根同色的发带,安安静静的站在那儿,竟有股温柔沉静的味道。“不错!”他赞美似的说:“很有进步。”“别那么老气横秋的!”霜霜说。在魏如峰床前蹲了下来,研究的审视着他说:“气色不太好,生病了吗?”
  “没有呀!”“看你近来魂不守舍的,怎么回事?我会看相,知道你心情不好,为什么?”“没有呀!”“和谁生气了吗?”“没有呀!”“有心事吗?”“没有呀!”“没有呀,没有呀!”霜霜学着他说:“那么,为什么不高兴?可别再对我说没有呀,我看得出你不高兴。是为了公司里的事吗?爸爸昨天还在说,要把你的位置再提高呢!他说你对商业有天才。”“商业!”魏如峰感慨的说:“我正准备改行呢!”
  “改行?为什么?公司里有人得罪了你吗?”
  “别胡思乱想了!”魏如峰坐起身来:“只是我对商业没兴趣,想去教书!”“教书!好奇怪的想法!”霜霜站起来,走到魏如峰的书桌前面,桌上正有一张摊开的纸,上面潦草的写着字,她拿起来一看,字迹是魏如峰的,杂乱无章的写着些诗词中片段的句子,如: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
  “撩乱春愁如柳絮,依依梦里无寻处!”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除了这些句子以外,还有两个希奇古怪的句子:
  
  “早上的一朵小小的红云,
  早上的一颗小小的孤星!”
  
  霜霜举起这张纸,挑着眉毛说:
  “表哥,这是一张什么玩意?你那里跑出来这么多闲愁呀?”魏如峰走过去,一把夺下那张纸来,揉成一团,往字纸篓一丢说:“我愁我的,你别管闲事!”
  “告诉我,”霜霜坐在书桌上,凝视着魏如峰说:“是不是想要个女朋友?爸爸那天在说,你该成家了!”
  “哦?”魏如峰望了霜霜一眼:“你想给我介绍吗?”
  “我试试看,把你的条件告诉我!”
  “算了,”魏如峰说:“你那些朋友,一个赛一个的野,没兴趣!”“怎么样的就有兴趣?”
  魏如峰咧咧嘴,托起霜霜的下巴,开玩笑的说:
  “像你!”楼下电话铃又响了,何慕天在叫魏如峰听电话,魏如峰闪身出房,跑下楼梯,躲开了霜霜的掀眉瞪眼。电话机旁,何慕天正若有所思的望着听筒,微蹙着眉。这电话显然是何慕天接听的。魏如峰一看何慕天的神色,就猜到百分之八十又是杜妮打来的,握起听筒,他没好气的喊:
  “喂!什么事?”对方一阵沉默,他不耐的连喊了两声“喂喂”,对方才有个清脆而细嫩的声音,怯怯的问:
  “是——是——魏——如峰吗?”
  “我就是,你是哪一位?”魏如峰皱起了眉,惊异的问。
  “我——等了你好半天了,你不是说三点半吗?”
  “什么?”他的心狂跳了起来,握紧了听筒,他紧张的喊:“你是——”“杨晓彤。”“喂喂,”他嚷着说:“你在哪儿?”
  “铃兰。”魏如峰屏住了气,握着听筒的手竟有些发颤。霜霜已经下了楼,靠在茶几上看魏如峰接电话,一面玩着茶几上的一只玻璃小马。魏如峰还没有回过气来,对方又怯怯的开了口:
  “这几个星期,我都不能出来,先是该我办壁报,后来又考月考……”“喂!你听着!”魏如峰已恢复了精神,他对着听筒大叫着说:“我三分钟之内就赶到,你千万别离开!”
  摔下了听筒,他顾不得再去换衣服,摸摸口袋,派司套里还有钱,就放心的向门口冲去。一面嚷了声:
  “姨夫,别等我吃晚饭!”
  霜霜一把拉住了魏如峰,急急的问:
  “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吗?”
  魏如峰挣脱了霜霜的拉扯,笑着说:
  “什么事都没有!只是要出去一会儿,”说着,他扬着眉毛,用手拧拧霜霜的面颊,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说:“再见!好妹妹,别为我的闲愁担心了,现在什么都好了。你要我晚上给你带什么回来吗?巧克力?怎样?好,再见!”挥挥手,他迫不及待的冲出房去,奔下台阶。立即就响起喧嚣的摩托车马达声,呼啸着走远了。
  霜霜愣愣的站在客厅中央,一只手抚摩着被魏如峰拧痛了的面颊,眼睛呆呆的望着魏如峰跑出去的门口,心里布满了疑惑和不解。这是怎么回事?从来没有看到魏如峰如此失常过,和如此兴奋过。他碰到什么事了,刚刚还躺在床上无精打采的,现在一个电话就又精神大振,简直是发神经!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转过身子,她看到何慕天正坐在沙发里,默默的望着她,眼睛里有一抹深思而怅惘的神情。她耸耸肩,对何慕天说:“你看表哥是怎么回事?大概是神经失常了,什么事值得他那么紧张?平常天塌下来他也爱管不管的。”
  何慕天没有说话,仍然望着霜霜出神。他在想着他接电话时所听到的那个细细的,嫩嫩的声音,清脆娇柔,还带着点儿软软的童音。一个女孩子,一个少女,不会比霜霜更大,却有力量使魏如峰摆脱掉杜妮的纠缠?这事有点不可思议而耐人寻味了。但是,事实摆在这儿,何慕天自己是过来人,他知道什么事情发生在魏如峰的身上,这是不容人不相信的。
  “爸爸,你在想什么?”
  霜霜打断了他的思潮,他看看霜霜,俏丽的浓眉,神采奕奕的大眼睛,难道不够美,不够可爱吗?但是,人生的事情并不是件件都能预先安排好的,更不是件件都能如人意的。他轻轻的叹息了一声,说:
  “我在想如峰的事。”“他怎么了?”霜霜问:“近来他不是挺奇怪的吗?一忽儿唉声叹气,一忽儿兴高采烈,还写些怪里怪气的纸条,什么这个愁,那个愁的……”“奇怪?”何慕天摇摇头,有些怅惘的笑笑:“一点也不奇怪,这是陷入情网的青年男女都会害的病。”
  “爸爸,你说什么?”“我说,如峰一定在恋爱。”“恋爱?”霜霜瞪着何慕天,不信任的张大了眼睛:“表哥在恋爱?和谁?”“和刚刚打电话来的那个女孩子。”
  “那是谁?”“我怎么知道?”何慕天抬了抬眉毛,燃起一支烟,望着烟头上缭绕的青烟,沉思的说:“听声音,年纪一定很轻,大概只有十七、八岁。”霜霜蹙起眉头,怔怔的望着父亲,脑子中是纷纷乱乱的一团,好像有人在她头脑里塞进许多棉花似的,胀得很满而又全是空白。魏如峰恋爱了?和一个不知名的女孩子!她随手摸了一张椅子,慢慢的坐了下去。凭着小几,用手托住下巴,她必须好好的想一想。想什么?她又抓不住任何具体的东西,脑中只有一个比较成形的思想:魏如峰恋爱了!这是可能的吗?魏如峰?不,这并不可能。他曾和许多女人玩过,却从不动真情!这只是父亲的臆测而已,魏如峰不会如此容易堕入情网!不,不,绝不会,反正她不信……
  有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一惊,抬起头来,发现何慕天正站在她的面前,深深的望着她。
  “霜霜,”何慕天用一对了然一切的眼睛凝视她,低沉的说:“对付这种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看淡一点,你是个洒脱的孩子,自会处理自己。你要知道,在人生的路上,你总会遇到一些打击的。”“爸爸!”霜霜怔了一下,顿时带着一脸受伤的倔强喊了起来:“你说这些话是甚么意思?你以为我爱上了表哥?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他,我的男朋友那么多,他算得了什么?而且——我也不相信他是在恋爱!”
  何慕天默默的摇摇头,说:
  “他是在恋爱,我可以肯定这一点。如峰这两天失魂落魄的,我早就怀疑了!”霜霜咬咬嘴唇,突然想起了魏如峰桌上的那张纸条,有些什么句子?“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这不是写明了吗?她瞪视着墙上的一幅画,手指发冷,心脏迅速的向地底下沉去。
  “霜霜,”何慕天眼望着脸色越来越苍白的女儿,心中隐隐作痛,女儿的失意比他自己失意更让他难过。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期望着的事终成泡影,霜霜竟没有力量系住这个年轻人的心?面对着漂亮的霜霜,他为她不平!魏如峰太没有眼光了!又叹了口气,他无奈的说:“别难过,霜霜,如峰并不是天下唯一可爱的男孩子,而且,事情也不见得就绝了望……”显然,何慕天安慰的方式太笨拙了,霜霜猛的跳了起来,双手紧握着拳,暴跳着对何慕天狂叫了起来:
  “爸爸!你说这些做什么?谁告诉你我爱上了表哥?我根本不爱他,一丝一毫都不爱他!他爱上谁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为什么要难过?为什么要绝望?他爱娶谁就娶谁,我一点都不关心!不关心!不关心!你知不知道?我根本不关心!”喊着喊着,眼泪涌出了她的眼眶,她的脸色由白转红,呼吸急促,头发摇得零乱的披散了下来。终于,喉头哽住了,再也喊不出声音。她发狂的踢翻了一张椅子,掉头向楼上跑去,奔进了自己的房里,“砰”的碰上房门,就扑进床里,把头埋在枕头中,气塞喉堵的痛哭了起来。
  何慕天木立在客厅里,楼上,霜霜不可压抑的哭泣声透过了门,一直传到楼下。何慕天的心收紧了,绞痛了,他慢慢的扶起了那张被霜霜踢翻的椅子,呆呆的站了好一会儿。霜霜的哭声没有平定,反而越来越沉痛了,他无法忍受,慢慢的走上楼,走到霜霜的门口,推开了房门,他看到霜霜正发狂的撕咬着枕头,捶打床垫。他走过去,才把手放到霜霜的身上,就被她摔了开去,同时哭叫着说:
  “你不要管我!你不要管我!你不要管我!”
  何慕天默然的立在床边,无可奈何的望着痛哭的霜霜,然后,他叹了口气,走出霜霜的房间,带上了房门。疲乏的回到自己的房里,在安乐椅上坐了下来,他用手指揉了揉额角,喃喃的自语的说:“如果她有个母亲就好了!”
  母亲,一想起她的母亲,那些连锁着的回忆又一串串的浮到眼前,他闭上眼睛,仰靠在椅子里,脸上的肌肉全被痛苦的思潮所扭曲了。他不知道坐了多久,然后,他听到霜霜有了动静,她的脚步穿过走廊,到楼下去了。他站起身,走到窗口去张望,只一忽儿,他就看到他那辆灰色的小轿车如箭离弦般向街头狂驰而去。他叹息着坐回椅子里,他知道这以后会是什么:闯红灯、超速、没有驾驶执照。他又该为她准备罚款和具保了。
  燃起一支烟,他按铃叫来了阿金,吩咐着说:
  “魏少爷回来的时候,让他到我房里来一趟!”
  无论如何,他要为霜霜做一番努力,他必须尽量挽回这件事,必要时,他不惜恩威并重,对如峰稍稍施一些压力,他深深了解,魏如峰对他这位姨夫,是十分敬爱和顺从的,为了霜霜,他顾不得其他了。
  魏如峰回来的时候并不太晚,只有九点多钟,他吹着口哨走上楼梯,阿金叫住了他,转告了何慕天的话。
  “OK!”他说。回到卧室,他先取了睡衣,到浴室去洗了一个澡,一面洗,一面不停的吹着口哨。晓彤,多么惹人怜爱的孩子!那水盈盈的眼睛,那怯生生的表情,那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
  “喔,别碰我,记住,我们才是第四次见面!”
  “第四次!”他迷糊的问:“我觉得,我们已经认识四十年了。”她笑了。“你一定有很多的女朋友!”
  “不错,”他坦白承认:“我曾经有过很多的女朋友!”
  “是你眼光太高吗?”“或者是她们眼光太高。”
  “包括何霜霜在内?”“霜霜?”他一愣,盯着她问:“你听到些什么流言?”
  她又笑了,黑眼珠生动而活泼。
  “是‘流言’吗?”她问。
  “霜霜是我的小妹妹。”
  就这样,好像已经解释清楚了什么,她不再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不再保持两人座位中那一尺宽的距离,当他用手揽住她的腰的时候,她也没有退缩,只抬起她那两排长长的睫毛,用那对黑蒙蒙的眼睛凝视他。这凝视使他那样心动,他竟想在众目昭彰的灯光下吻她,但他毕竟没有那样做。她的头倚在他的肩上,细细的发丝轻轻的拂着他的面颊,她低低诉说的声音像潺潺的流水般在他耳边轻响:
  “我骗了妈妈,我告诉她我是到顾德美家里去做功课,妈妈相信我一切的话,因为她永远把我看成一个小女孩,一个单纯得一无所知的小女孩。我本不长于说谎话,可是,在我向她说谎的时候,我说得那么自然,就好像是真的一样,我不明白我怎么会如此?这使我对自己怀疑。”她停下来,把一只手放在他手腕上,仰头注视着他:“你也曾对自己怀疑过吗?你觉不觉得每个人都有矛盾的性格?好的与坏的思想,坚强与懦弱的个性,常会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于是你就没有办法清晰的分析你自己。”他凝视她那跳动的睫毛下藏着的黑眼珠。
  “你常常分析你自己吗?”
  “有时,我试着去分析。”她又笑了,用两只手交叉着枕在脑后,靠在沙发椅里,那股慵散劲儿更其动人。“可是,不分析还好,越分析就越糊涂。”
  “每个人都是如此,”他说:“分析自己和了解自己都是一件难事,”他凝望她:“你是不必分析自己的,一切最单纯,最完美的事物都集中在你身上……”
  “你错了,”她的黑眼睛深深的回望着他:“世界上没有一件单纯的东西!”他沉默了,他们对望着,时间在双方恒久的注视下凝住了。半晌,他眩惑的托起她的下巴,迷茫的说:“我奇怪,在你这小小的脑袋里,怎么容得下这么多的思想?而我一直都认为,女人是最现实的动物,你这小脑袋里的东西,好像还非常复杂和丰富哩!”
  “你想发掘吗?”“你让我发掘吗?”“如果你是个好的发掘工人。”
  “我自信是个好工人,只要你给我发掘的机会和时间。”
  “你有发掘的工具吗?”
  “有。”“是什么?”他捉住她的手,把那只手压在他激动而狂跳着的心脏上。几度夕烟红15
  “在这儿,”他紧紧的望着她:“行吗?”
  她的大眼珠在转动着,像电影上的特写镜头,慢慢的,将眼光在他的脸上来回巡逡,最后,那对转动的眼珠停住了,定定的直视着他的眼睛。小小的鼻翼微翕着,呼吸短而急促,温热的吹在他的脸上。他对她俯过头去,又中途停住了,他不敢碰她的唇,怕会是对她的亵渎。拿起了那只手,他把它贴在自己的面颊上,额头上,最后,紧贴在自己的嘴唇上。他无法再抬起眼睛来看她,因为,在自己充满幸福和激动的心怀里,他忽然觉得要流泪了。而当他终于能抬起眼睛来看她的时候,他只看到一张苍白而凝肃的小脸,隐现在一层庄严而圣洁的光圈里。怀着这些温馨如梦的回忆,他在浴盆中浸得已经太久了。洗过了澡,穿上睡衣,他走出浴室,直接来到何慕天的房间里。房里又是烟雾沉沉,何慕天正坐在他的安乐椅中,那神情看来又遭遇了问题。他对魏如峰仔细的审视了两眼,指指前面的椅子说:“坐下来,如峰。”魏如峰坐了下去,注视着何慕天,等着他开口。何慕天先燃上了一支烟,慢慢的抽了一口,然后从容的说:
  “昨天公司里开了董事会议,关于你那份增产计划,大致是通过了,预备明年一月份实施。至于在香港成立门市部一节,也预备明年春天再考虑。最近,胡董事说业务部的施主任有纰漏,我想要你去注意一下,必要时,就把施主任调到别的部门去。”“好,我尽量注意。”魏如峰说。其实,泰安纺织公司的股份百分之七十都在何慕天手中,其他的董事不过握着一些散股,所谓董事会议,也就是形式上的而已。事实上,只要何慕天有所决定,会议开不开都无所谓。
  何慕天喷了一口烟,沉思了一下,微笑着说:
  “公事交代清楚了,我们也该谈谈私事了。”
  “私事?”魏如峰愣了愣。
  “嗯,”何慕天点点头,亲切的说:“如峰,有没有出国的计划?”“怎么?”魏如峰有些困惑。“公司里想派人出去吗?我并不合适,我学的不是纺织,又不是商业。”
  “我知道,我只是问你对未来的计划。你已经二十—六?还是二十七?”“二十七。”“对了,二十七岁,我像你这个年龄,已经有霜霜了。”“姨夫是在问我的终身大事?”
  “也有一点是,我听说你和一个交际花过从很密,有这回事吗?”“哦,”魏如峰笑了笑,这并不是他的秘密。“那大概指的是杜妮。她死缠住我,我可没对她动感情。”
  “虽然没有动真情,一定也有来往吧?”何慕天锐利的盯住魏如峰问。魏如峰点点头,笑着说:
  “假如我说和她没有关系,就未免太虚伪了,是吗?姨夫,你一定了解,和这种欢场女人来往,如同交易,谁都不会动真情的。而且,对于送上门来的女人,只要她长得不错,我也不会像柳下惠一样坐怀不乱。”
  “唔,”何慕天把烟从嘴里拿出来:“我喜欢你这股坦率劲儿。那么,告诉我,为什么最近一个月以来,你把这些女人全断绝了?”魏如峰一怔,接着就胀红了脸,他不安的在椅上蠕动了一下身子,伸了伸腿,说:
  “姨夫,你对我的事好像清楚得很呢!”
  “当然清楚,”何慕天微笑着,深思的说:“你想,你将来会继承泰安,这么大的一个公司即将落在你的肩上,对你的事,我怎能不关心?”“什么?”魏如峰吃了一惊。“我?继承泰安?为什么?”
  “你是我的亲人,又有商业天才,公司在你手里,比在我手里更安全。而且,近来我对商场中的追逐倾轧,已经觉得疲倦了,很想把这个重担交卸下来,然后过几天清静日子。假如你没有什么出国读书的计划,我就希望你把时间多放在公司里一些,工厂里也去跑跑。两三年后,你就可以变成实际的负责人了。”“姨夫,”魏如峰皱皱眉头,深深的望了何慕天一眼:“你要把公司给我,我应该感激你,可是,说实话,姨夫,我并不想负责泰安。”“为什么?”“我和你一样,我厌倦商场的这些竞争和欺诈。我自己是学文的,商业和纺织都不是我的兴趣,也不是我的本行,我之所以留在公司里,完全是因为你需要我。有一天,霜霜会结婚,那时候……”“慢慢来,如峰,”何慕天打断了他。“你对这笔财产一点不动心吗?”魏如峰苦笑了。“当然动心,”他说:“如果我说对财产金钱不动心,我就太矫情了。但是,我不愿继承泰安,这应该属于霜霜……”
  “属于霜霜——”何慕天沉吟着说:“和属于你,这不是一样吗?”“什么意思?”“我是说——”何慕天喷了一口浓烟:“如果你和霜霜结婚的话。”魏如峰陡的愣住了,他瞠目结舌的望着何慕天,后者正平静而从容的吐着烟雾。他站了起来,盯着何慕天的脸,诧异的说:“你开玩笑吗?姨夫?”“一点也不开玩笑,你们是表兄妹,从小在一块儿长大,彼此了解,又彼此亲爱……”
  “但是,我不爱霜霜,霜霜也不爱我!”
  “爱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我觉得你的想法有些荒谬,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因为——”魏如峰深吸了口气说:“我一直把霜霜当亲妹妹看,而且,我现在也正在恋爱。”
  何慕天震动了一下,在烟灰缸里揉灭了烟蒂,故意轻描淡写的问:“是吗?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像杜妮那样的吗?你预备和这女人‘恋爱’多久?”魏如峰的脸色变得苍白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何慕天会用这样的语气来侮辱他的恋爱,而且还连带侮辱了晓彤。这使他无法忍耐,他用手指抓紧了椅背,竭力控制自己沸腾的怒火。半天后,才颤抖着嘴唇,冷冰冰的说:
  “姨夫,我明白了,你想用泰安去给霜霜买一个丈夫?你找错了对象了,街上的男人多得很,你随便去拉一个,告诉他你那优厚的条件,他们一定会趋之若鹜的!至于我,你骂我不识好歹吧!”说完这几句极不礼貌的话,他掉头就向门口走,何慕天呆了几秒钟,然后猛然恼怒的大声喊:
  “站住!如峰!”魏如峰站住了,慢慢的回过头来,何慕天面对着一张倔强而坚定的脸。他逐渐泄了气,怒容从他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深切的落寞和失意,怎样的一个青年!霜霜何其无缘!他叹了口气,对魏如峰摆摆手,乏力的说:
  “好,你去吧!”魏如峰迟疑了一下,向门口走去,何慕天又叫住了他:
  “等一下,如峰!”魏如峰再度站住,何慕天凝视着他,慢吞吞的问:
  “告诉我,你的女朋友叫什么名字?”
  “杨晓彤。早晨的那个晓字,彤云的彤。”
  “很漂亮吗?”“哦,”魏如峰怒火已消,热心的说:“不是漂亮,而是可爱,漂亮这两个字多少有点人工美的成分在内,晓彤是完全自然的美,真实的美,由内在到外表,无一处不美。”
  何慕天凄苦的一笑。“好,你去吧,如峰,希望有机会能见到这个神奇的女孩子。”魏如峰也笑了。“你一定很快就会见到她,我会带她到家里来玩。”他说,望着何慕天,他知道,他们之间的不快已经过去了。
  楼下,突然间,尖锐的喇叭声又划破了寂静的长空,在夜色中锐利的狂鸣起来。

  明远面对着自己那张“浣纱图”,看了又看,越看越心烦,这已经是今晚画的第三张了,竟连个美人脸都画不好!“天才”早已是过去的东西了,他在自己的画里找不到一丝才气,别说才气,连最起码的工力都看不出来。他皱皱眉,“重拾画笔”,多荒谬的想法,徒然浪费时间精力和金钱!一阵烦乱之下,他抓起那张纸,揉成一团,用力的对墙角扔过去,纸团击中了正坐在墙角补衣服的梦竹身上,她一惊,抬起头来,接触到明远的一对怒目。“又画坏了?”梦竹柔声问,小心翼翼的。“慢慢来,别烦躁,现在就算是练练笔,笔练顺了,就可以画好了!”
  “废话!”明远叫:“我告诉你,我根本就不该听王孝城的话,画画!他以为我还是以前的明远呢!殊不知我早已变了一个人,艺术家的梦只有留到下辈子去做了!从明天起,我发誓不再画了!把这些画笔颜料全给我丢进垃圾箱去!”
  梦竹带着几分怯意站起身来,她实在怕极了明远的砸颜色碟子和摔笔摔东西。她走过去,代他把颜料收拾好,笑着说:“今晚别画了,明远。你也太累了,白天要上班,晚上又要画画,休息一晚吧!明远,我们也好久没出去走走了,干脆今晚去看看朋友好不好?”
  “看朋友?去看王孝城吗?看他有多成功,弟子满天下,一小张横幅卖个两三千,大家还求爹爹告奶奶似的去求他的画……”“明远,”梦竹锁紧了眉:“你变了!孝城是我们多年的老朋友,但是,你说起他来口气中充满了嫉妒和刻薄,他待我们不错……”“是的,他待我们不错!”明远干脆大叫了起来:“每隔两三天,他就送奶粉衣料罐头什么的来,他现在阔了,他送得起东西,他的东西使你对他五体投地……”
  “明远!”梦竹叫。“他对我们施舍,表示他的慷慨!我呢?我就得受着!他阔了,他不在乎,但是,我杨明远的一家子就在接受他的救济,我告诉你,梦竹!你不许再接受他的礼物……”
  “我并没有要他的礼物,只是他的诚意使人难以拒绝,每次提了东西来,还陪尽笑脸,又怕给我们难堪,又怕我们拒绝!人家是一片好心。”“好心!”明远咆哮着:“我杨明远就要靠别人的好心生活吗?是的,我穷,你嫁给我了,你就要跟我过苦日子!我的运气不好,我倒霉,你就只好跟了我倒楣!……”
  “明远,你别把话扯得太远好不好?难道我嫌你穷了吗?收孝城的礼是不得已,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别人的好意当恶意呢?人家又没有嘲笑你或看不起你的意思!”
  “他没有恶意,可是我受不了!他使我觉得压迫,你懂不懂?无时无刻,他都用他的成功,他的富裕的生活,他的身分地位来压迫我!而以前,任何教授对我的评价都比他高!现在呢?他成功了,他用礼物,用那些同情的怜悯的眼光来堆积在我身上,他使我受不了,你懂吗?我受不了他那种把我当作病人膏盲的人的那副样子……”
  “他成功了,这并不就是他的过失,是不是?”梦竹问。“你不能因为他的成功,就抹煞掉你们的友谊呀!”
  “友谊!”明远嗤之以鼻:“这是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梦竹呆呆的站着,沉痛的望着明远,好半天,才幽幽的说:“明远,你变得太多了。”
  “是吗?我变得太多了?”梦竹的话更加勾起了明远的怒火,他逼视着梦竹说:“是的,我变了,你知道是什么让我变?你知道我一点都不爱这份生活吗?你知道我厌倦得想死吗?你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梦竹叫着说,被明远逼迫得忍无可忍:“就因为我知道得太清楚,所以我忍受你一切的坏脾气,忍受你的嚣张和无理,忍受你的怪僻!你还要我怎么样呢?”“你后悔了吗?后悔嫁我了吗?”
  “我有什么资格后悔!”梦竹神经紧张的大叫了起来:“你娶我是你对我的恩惠,我还有什么资格后悔!十几年来,我必须时时记住这一点,杨明远,你是个伟人!你伟大!你在我落魄的时候——”猛然间,她缩住了口,瞪视着房门。在门口,晓彤正张皇的站在那儿,恐惧的望着争吵中的父母。梦竹泄了气,她费力的把溢出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用手摸了摸自己激动得发烫的面颊,低低的对明远说:
  “对不起,我,我是太激动了!”
  明远没说话,沉默了片刻,才用阴沉的眼光,扫了晓彤一眼,冷冰冰的说:“你下了课,怎么到现在才回家?”
  “我,我,我在学校做功课。”晓彤嗫嗫嚅嚅的说。
  “晓白呢?”明远又问。
  “我,我没有看到。”明远调回眼光来,冷漠的看了梦竹一眼,说:
  “我们的两个孩子,都连家都不要了!放了学不回家,吃晚饭也不回家!”他的口气,好像孩子们不回家,都应该是梦竹的责任似的,梦竹想说什么,又忍耐的咽了回去。孩子们是最敏感的小动物,家里的气氛一不对,他们就会最先领略到。近来,明远的坏脾气笼罩着全家,动不动就要咆哮骂人,连小鸟都知道巢里是否温暖,又怎能怪孩子不愿回家呢?家系不住孩子,这不是孩子的过失,而是父母的过失。怎么能让正在求学的孩子在一个充满火药味的家中做功课?准备考大学?
  在梦竹的沉默中,明远换了一件衬衫,准备出门。
  “你到哪里去?”梦竹问。
  “看电影去!”明远没好气的说。
  梦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只睁大了眼睛,目送明远走出房门。
  听到大门阖上的声音后,梦竹浑身无力的坐回椅子里,用手支撑着疼痛的头。疲倦、懊丧,和绝望的情绪像潮水般对她涌了过来,她感到自己像只无主的小船,正眩晕的飘荡在这潮水之中。晓彤远远的望着母亲,看到梦竹一直不动也不说话,她走了过去,把手放在梦竹的手腕上,怯怯的喊了一声:“妈妈!”梦竹抬起头来,接触到晓彤一对不安的、关怀的眼睛。她不愿让女儿分担她的烦恼,勉强提起精神,她坐正了身子,深吸了口气说:“你吃过饭没有?”
  “吃,吃过了。”“在那里吃的?”“学校福利社。”晓彤说着,脸微微的发起烧来,由于说了谎话而不安。福利社?那些地方和福利社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近半个月来,魏如峰带着她,几乎跑遍了全台北市的小吃店,每天,他们都要换一个新的地方,他总是笑着说:
  “我要让你见识见识台北市,领略各种不同的情调!”
  有时,她的一袭学生制服,出现在比较大的餐厅里,显得那么不伦不类。而他却豪放如故,骄傲得如同伴着他的是天下绝无仅有的贵妇人,这种种作风,使晓彤既感动又心折。她常常想,魏如峰是个最懂得美化生活和享受生活的人。今天的晚餐,在一家不知名的餐厅里,傍着一个大的热带鱼的玻璃柜子,他告诉她每种鱼的名称:电光、孔雀、黑裙、红剑、神仙……他笑了,亮晶晶的眼睛深深的盯着她,一股调皮的神情,说:“神仙鱼是取神仙伴侣的意思,因为这种鱼总是捉对儿来来往往,不肯分离。有一天,我们也会像她们一样吗?”
  “晓彤,在想什么?”梦竹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
  晓彤吃了一惊,惶恐的说:
  “没,没有什么呀!”“晓彤,”梦竹叹了口气:“从明天起,回家来做功课吧,不要在外面逗留,也别三天两头的往顾德美家跑。而且,天天晚上在福利社吃饭总不是办法。你爸爸的心情不好,你们就别再惹他不高兴了。”“噢!”晓彤怅怅的应了一声,顿感若有所失。下了课就回家,放弃那两小时的欢聚?两小时,每次都是一眨眼就过去了,但,这两小时却是她每日生活的中心!早上起床,睁开眼睛迎接新的一天,因为想到有放学后的那两小时,而觉得欢欣鼓舞。坐在教室里,听着老师冗长而乏味的讲述,因想起不久之后,就可以有那两小时而心情振奋。放学前的清洁扫除,握着扫把,在扬起的灰尘中,看到的是他扶着摩托车,倚在路口转弯处的电线杆下的神情!背着书包,和顾德美跨出校门,一声“再见”,难得会有那么轻快的口吻!向路口走去,脚底下踏着的是云是雾,整个身子都那么轻飘飘的。心里面怀着的是梦是情,全心灵都那样荡悠悠的。然后,一张充斥着生气的脸,一对期待而狂热的眸子,一声从心灵深处窜出来的呼唤:“嗨!”这就是一切!这就是每日生活的重心所在!而现在,必须放弃这两小时?生活将变得何等空虚和乏味!“晓彤,你怎么了?发什么呆?”梦竹诧异的望着冥想中的晓彤。“哦,没——没有怎么。”晓彤一惊,回复过心神来。
  梦竹凝视着晓彤,这孩子有些不对劲,那对眼睛朦胧得奇怪,那张小小的脸庞上有些什么崭新的东西,使她看起来那样焕发着梦似的光彩——这变化是从何时开始的?她无法确定——但她能确定一点,这孩子浑身都散放着青春的气息。她有些眩惑,一个小小的女孩子,怎么会忽然在一夜间就长大了?除了眩惑外,还有更多的,类似感动的情绪:晓彤,一个多么美丽而可爱的女孩!母性保护及爱惜的本能,使她又叮咛了几句:“以后,还是一下课就回家的好,一个女孩子,回来太晚,让人担心。现在社会风气越来越坏,晚上摸着黑回家,如果遇到坏人怎么办?”“噢,不会的,妈妈顾虑太多了。”晓彤说,有些不安。
  “唉,”梦竹又叹了口气:“所有的妈妈都是噜苏的,所有的女儿也都厌倦听这些话。在你做女儿的时候厌倦听,等你做了母亲却又不厌其烦的去说了。如果每一个母亲,都能知道她孩子的未来是怎样的,那不知道可以少操多少心……”
  有人在敲门,梦竹停止了说了一半的话,说:
  “去看看,大概晓白又把他那份钥匙弄丢了!”
  晓彤高兴这敲门声打断了母亲长篇的感慨。走下榻榻米,开了大门,出乎意料之外的竟是王孝城,晓彤叫了声“王伯伯”,一面扬着声音喊:“妈,王伯伯来了!”王孝城提着一大堆奶粉牛油罐头等东西,走上了榻榻米,梦竹迎上来,一看到孝城手里的东西,就皱起眉头,埋怨的说:“孝城,你怎么又带东西来?你这样子实在让人不安,我说过……”“好了好了,梦竹,”王孝城打断她说:“以前在重庆的时候,你也和我这么见外吗?我常在你们家一住多日,也不在乎,现在我给孩子们带点东西,你就叫得像什么似的,时间没有加深彼此的友谊,倒好像弄得更生疏了——咦,明远呢?”
  “出去了。”梦竹说,一面接过王孝城手里的东西,拿到后面交给晓彤,低声对晓彤说:“找个地方藏起来,别给你爸爸看到。”再走出来,王孝城已经坐在藤椅中,正在看墙上用图钉揿着的一张明远画了一半的画,看到梦竹,他问:
  “明远最近怎么样?画得很多?”
  梦竹默默的摇摇头,递给王孝城一杯茶。
  “没完成过一张,都是画了一半就撕了。”
  “脾气好些了吗?”梦竹苦笑了一下,又摇摇头。
  王孝城深深的看着梦竹,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把眼光在室内转了一圈,啜了两口茶,终于,忍不住的开了口:
  “梦竹,你无法改善你们的生活吗?”
  “改善?”梦竹迷惘的抬起眼睛来:“都是你建议他画画,想改善。结果,更弄得合家不安,画没画出来,整天听他发脾气,最近,连孩子们都往外面躲,改善!又谈何容易!明远的个性是……”“我觉得,”王孝城插嘴说:“你有点过份对明远让步了,才会弄得他要发脾气就发脾气,他以前也不是这样不近情理的,你处处让他,他就会越来越跋扈……”
  “这都是因为——”梦竹顿了顿,才又轻声说:“你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来,我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何况,他又一直不得意,他学了艺术,却当了十几年的公务员。这些,好像都是我牵累了他。”“你的思想就不对!”王孝城说:“你想,当初——”
  “嘘!”梦竹警告的把手指压在嘴唇上,指了指后面的房间低声说:“别谈了,当心给晓彤听见。”
  王孝城咽回了那句已冲到嘴边的话,却仍然默默的望着梦竹发呆。好半天,梦竹抬起头来问:
  “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曾经提起有个人在台湾,是——
  谁?”“哦,”王孝城一怔,接着,就有点惶然和不安,咬了咬嘴唇,他偷偷看了梦竹好几眼,才吞吞吐吐的说:“没,没有谁。只是听——听人说,小罗现在在南部,不知是屏东还是嘉义,在做生意。”“哦——”梦竹拉长声音“哦”了一声,几个月来压在心上的一副重担突然卸下了,于是一种解脱感和轻松感包围住了她,扬起头来笑笑,用近乎愉快的声音说:“是小罗?他好吗?在做什么生意?”“唔,大概——大概是五金生意吧,”王孝城支吾着:“我也不太清楚,有机会可以托人打听一下看。”
  “噢,如果他也在台湾,那真不错,是不是?应该找机会大家聚聚。他怎么会做起五金生意来的?”“唔,唔,这个……”王孝城有些出汗了,站起身来,他看看手表,大发现似的说:“哦!差点忘了,我八点钟还有一个约会,不多坐了,你代我问候明远!”
  梦竹有些诧异,但她也没有久留王孝城,王孝城走了之后,她在椅子中坐了下来,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用手托着下巴,她默默沉思,多傻!她一直以为王孝城说的是另外一个人,原来是小罗,只怪自己太容易胡思乱想,什么都要和那件事缠在一起。她坐了许久,才惊觉的站起身来,八点半了,晓白怎么还不回家?她推开晓彤的纸门,晓彤正在书桌前做功课,听到门响,她似乎猛吃了一惊,迅速的拖过一本书来,盖在自己的练习本上。梦竹并没有注意她这个小动作,只担心的问:“晓彤,你知道晓白这两天在搞什么鬼?每天都弄得那么晚回家?”晓彤定了定心,说:“不清楚,大概在练篮球吧,他好像被选进校队了。”
  “篮球!篮球!”梦竹不满的说:“只知道打篮球,功课怎么办?靠篮球来考大学吗?”说着,她愤愤的拉上纸门,回进自己的房中。晓彤目送母亲的影子消失,才又悄悄的推开盖在练习本上的书,看了看写了一半的那页,就不满的撕掉了,提起笔来,她重新写:“如峰: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消息,我们的‘黄昏聚会’要
  结束了。今天,妈妈限制我放学就回家,不许在外多事
  停留,我……”信又只写了一半,一声巨大的门响使她吓了一跳,准是晓白!她想。预备继续写信,可是,梦竹的惊呼声就传了过来:“明远!你怎么了?你从哪儿回来?谁灌你喝酒了?”
  再拖过一本书来,遮在笔记本上。她打开纸门跑出去,一眼看到明远正摇摇晃晃的走上榻榻米,衬衫扣子散着,满头乱发,脸红得像猪肝,酒气逼人。他一面打着酒噎,一面扶着墙,跌跌冲冲的向前走,在门口的榻榻米上,他差点被纸门绊倒,梦竹慌忙扶住了他,同时叫晓彤:
  “晓彤!快来帮我扶扶爸爸!”
  晓彤跑上前去,和梦竹一边一个搀住了明远。明远醉眼迷糊的看着梦竹,又转头看着晓彤,露出一脸神秘兮兮的表情,接着,就傻傻的笑了起来。晓彤被父亲的样子吓住了,她知道父亲向来是滴酒不沾的,今天是怎么回事?梦竹满脸的惶惑和紧张,焦急的说:“你到哪儿去喝了酒?明明不会喝,你这是何苦嘛?”
  明远瞪着梦竹,不停的傻笑,等梦竹说完,他就摔摔头,用手托起梦竹的下巴来,斜睨着梦竹的脸,笑嘻嘻的说:
  “别多说话,小粉蝶儿!哈哈,小粉蝶儿,沙坪坝之花,我杨明远何等运气!穷书生一个,却娶到了著名的小粉蝶儿!”
  “明远,你怎么醉成这样子?”梦竹皱紧了眉头,和晓彤合力把明远扶到椅子上坐下。明远倒进椅子里,却一伸手抓住了梦竹的胳膊,乜斜着醉眼,盯着梦竹说:
  “那么美,那么沉静,那么温柔,追求的人起码有一打,我杨明远是走了什么运?桃花运!哈哈!桃花运!他们告诉我:‘那是个小妖精,你娶了她一定会倒楣!’哈哈,小妖精,现在已经变成老妖精了……”
  梦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晓彤惶恐的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明远一转头发现了晓彤,就伸手把她拉了过来,一只手抓一个,瞪着眼睛轮流在她们脸上看,然后就点头晃脑的说:“反正女人都是妖精,老妖精和小妖精!”他纵声大笑了起来,拉住晓彤说:“你是个小妖精,是不是?有一天,总会有一个男人为你着迷,记住!小妖精小姐,抓一个有钱的,要抓牢一点,别上了当,富人没嫁着,嫁一个穷人来受苦……”“明远!”梦竹喊:“你说些什么?你醒一醒好不好?”
  “醒一醒?”明远打了个酒呃,点点头说:“该醒一醒了,我杨明远该醒时不醒,该睡时不睡!呃!”又是一个酒呃。
  “你为什么要喝醉嘛?”梦竹说,试着想走开去给明远弄一个冷毛巾来,但明远抓着她不放。
  “醉?我才没有醉呢!”明远打着酒呃说:“是那一个作家说过的话?‘世界上没有一种酒能叫人醉,除非人自愿用痛苦来醉自己!世界上没有一种酒能让人糊涂,除非人自愿糊涂!一个真正糊涂的人,就是一个真正清楚明白的人!’我不醉,我不糊涂,所以我也不清楚明白!”
  梦竹凝视着明远,听着他这几句似糊涂却清楚的话,她有些怀疑他的酒醉是装出来的,怀疑他在借酒装疯来骂人。但是,明远才说完这几句话,就直僵僵的,像根木棍似的从椅子里向前扑倒下来。梦竹伸手没扶住,他已经躺倒在榻榻米上了,立即,就响亮的打起鼾来。梦竹蹲下去,喊了两声,又推推他,他却纹风不动。无可奈何的,梦竹叹了口长气,从床上拿一条毯子盖住了他,对站在一边发愣的晓彤说:
  “你去做功课吧,爸爸没什么,只是喝醉了,让他就这样睡睡好了。”晓彤“嗯”了一声,迷惑而不解的望了望地上的父亲,转身回进了自己的房里。梦竹望着通晓彤屋里的纸门拉拢了,就跌坐在榻榻米上,用手蒙住了脸,喃喃的说:
  “天哪!这是什么生活?什么日子?”
  把头深深的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她有一份强烈的,想大哭一场的冲动,好半天才又低低的自语了一句:
  “但愿我也有一杯酒,可以醉得人事不知!但是,是真的没有一种酒能让人醉吗?”
  晓彤回到房里,再也写不下信,更做不下功课,面对着台灯,她怔忡的发着呆。父亲喝醉酒的样子使她受惊不小,尤其是那些醉话,老妖精与小妖精!这是什么话?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有人在轻敲后门,竖起了耳朵,她侧耳倾听,于是,她听到晓白在低声的叫:
  “姐,姐!给我开一下后门!”
  她诧异的站起身来,走到厨房里去,打开了后门。晓白一闪而入,立即,晓彤差一点惊叫起来,晓白的左眼下肿了一大块,又青又紫,制服上全是污泥,袖子从袖口一直撕破到肩膀上,手腕上也是伤痕累累。晓彤正要叫,晓白就一把蒙住了晓彤的嘴,低声说:
  “别叫!不要给爸爸妈妈知道!”
  “你,你是怎么弄的?”晓彤瞪大了眼睛,低低的问。
  “和人打了一架。”“为什么?”“那个人欺侮我们的小兄弟。”
  “小兄弟?”晓彤皱着眉说:“什么小兄弟?”
  “结拜的。”晓白简单的说:“我们有十二个人,结拜为兄弟,我是老三。”“啊呀,”晓彤变了色:“你是不是加入什么太保组织了?”
  “胡扯八道!”晓白说:“我们正派极了,就是看不惯那些太保,才组织的。我们就专打那些太保,那些无事生非的人,看他们还敢不敢横行霸道!”
  “可是……”晓彤觉得这事总不大对劲,又讲不出来不对劲的地方,看了看晓白,她暂时无法管那些事,而回到现实的问题上来了:“你受伤没有?”
  “才没有呢!我的身体那么棒,怎么会受伤!那小子又不经打,才那么两拳,就躺在地下直哼哼……”
  “你没有打出人命来吧?”晓彤提心吊胆的问。
  “没有,我只是要小小的惩戒他一下!”
  “你的衣服——”晓彤看看那撕破的袖子,咬着嘴唇考虑了半天说:“怎么办呢?给妈妈看到怎么说呢?一定要骂死——
  这样吧,脱下来给我,晚上我悄悄的补好,洗干净晾起来,下次妈妈发现的时候,就说打球的时候撕的,妈妈看到已经补好了,一定不会太怎么样。”
  晓白立即把制服脱了下来,交给晓彤,一面悄悄的在晓彤耳边问:“姐,带你骑摩托车的那个男人是谁?”
  晓彤迅速的抬起头来。
  “你怎么知道?”她盯住他问。
  “我看到你们的!在西门町。那人挺帅的,是你的男朋友吗?比顾德美那个哥哥漂亮多了。”
  “嘘!说低一点,”晓彤说:“你可要保密哦!”
  “你放心好了。”晓白说着,对晓彤会心的笑笑。一面向自己的房间溜去。晓彤抓住了他叮嘱的说:
  “记住,一进房间就蒙头大睡。今天爸爸喝醉了酒,妈妈如果问起你来,我就说你是在爸爸说醉话的时候回来的,反正我会应付。明天见着爸爸,别忘了说你脸上的伤痕是打球摔的。”晓白一个劲的点头,又问:
  “爸爸怎么会喝醉酒?”
  “我不知道,”晓彤摇摇头。“都是王伯伯不好,提议他画画,从他画画以来,就天下不太平了。”
  晓白轻轻的溜进了他的房间。晓彤眼望着他回房了,就关好了后门,帮母亲把煤球炉接上一个新煤球,再关掉厨房里的灯,蹑手蹑脚的向自己房间走去。经过晓白的房间时,想来想去,觉得有件事还是不对头。轻轻拉开晓白的房门,她伸进头去,对正在钻被窝的晓白警告的说:“晓白!你以后不可以再和人打架,真受了伤怎么办?要是再打架哦,我就要告诉妈妈了。”
  晓白挑挑眉毛,望着晓彤走开了,耸耸肩,对自己满不在乎的一笑,自语的说:“女孩子!总是胆小一些。”
  翻开床垫,取出一本薄薄的武侠小说“原野侠踪”,他躺在床上聚精会神的看了起来。
  晓彤拿着晓白撕破的衣服,进了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桌前面,对着一灯荧然,她忽然感到心中充满了各种复杂的问题:爸爸的、妈妈的、晓白的,和她的。人生!何等的不简单!她愣愣的陷入了沉思之中。

  王孝城从明远家出来,迎着秋夜凉爽的晚风,心头似乎轻松了不少。梦竹的几个问题,差点使他泄了底,生平,他最怕的是撒谎,每次撒一点小谎都会弄得自己面红耳赤,冷汗淋淋。尤其在梦竹面前撒谎,他总觉得,梦竹那整个的人,由内在到外表,都使人联想到最纯洁最干净的东西,二十年前是如此,二十年后还是如此。可是,命运对梦竹,却未免太残忍了!他眼前浮起明远家中那份寒伧贫苦的陈设,浮起梦竹忍耐和沉默的眼光。又浮起二十年前梦竹模样;大而无邪的眼睛,乌黑的两条长发辫,和那轻快的跳蹦的小身子,以及经常如流水般轻泄出来的笑声。如今呢,只有在晓彤的身上,还可以发现当年梦竹的影子,梦竹自己已经浑身都刻满了困苦、悲怆的痕迹。他摇摇头,自语的说:
  “不应该是这样的!根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嫁给明远就是个错误,假如当初……”
  假如当初怎么样?他站在巷口,瞪视着街头来往的车辆。假如当初是他娶了梦竹呢?会有怎样的结果?又摇了摇头,他喃喃的说了声:“荒谬!”
  真的有些荒谬,这么多年前的事情了,还想它做什么呢?可是,那另一个人呢?这世界实在有些不公平,为什么梦竹该独自承担一切痛苦,而梦竹又是那样一个善良而无辜的人!另一个人呢?生活得那么舒适,事业那么成功,这世界上的事简直无法可解释!一辆流动三轮车从他面前经过,他挥手叫住了,跨上车子,凭着一时的激动,大声的说:
  “中山北路!”何慕天靠在沙发里,深深的吸了一口烟,望着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的霜霜。霜霜穿着件黑红相间的条子衬衫,和一条紧身的牛仔裤,头发烫过了,乱蓬蓬的拂在额前。下了楼,她走到何慕天身边,从何慕天嘴里,把香烟拿了下来,摆出一副电影中学来的派头,吸了一口烟,再对着何慕天的脸喷出去。何慕天皱皱眉,躲开了一些说:
  “好,烟也学会抽了,什么时候学的?”
  “哼!”霜霜哼了一声,老练的吐出一个大烟圈,又吐出一连串的小烟圈,笑笑说:“大概所有的父母,都对于孩子的长大感到奇怪,是不是?”
  “这叫做‘长大’吗?”何慕天问。
  “这叫做‘成熟’。”霜霜说。
  “成熟?”何慕天摇摇头:“你下错定义了!”
  “别说教,爸爸!”霜霜再喷出一口烟:“如果你觉得抽烟不好,你自己为什么要抽?”
  “我是男人……”“那么,我是女人!”霜霜抢白着说,对何慕天摆了摆手向门口走去:“再见,爸爸!”
  “霜霜!”何慕天叫:“你又要出去?”
  “不出去,做什么呢?”霜霜站住问:“和你一样,坐在沙发椅子里吐烟圈?或者,你有许多值得回忆的事情,所以你可以仅仅靠思想来打发空余的时间,我不行!爸爸,我年轻,我必须及时行乐!”“及时行乐?”何慕天怔了一下说:“霜霜,这四个字太重了,你可能要为这四个字付出极大的代价!”
  “别——说——教!”霜霜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走到了大门口,扶着玻璃门,她又停住了,慢慢的回过头来望着父亲,大眼睛里逐渐升起一抹困惑和痛楚之色,幽幽的问了一句:“爸爸,告诉我,如何可以找到快乐?”
  何慕天愣住了,呆呆的凝视着霜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霜霜似乎也并不真想获得答案,转过身子,她走下了台阶,只一会儿,一阵汽车喇叭响,她又驾车出去开始了每晚定时的夜游。何慕天用手支着颐,沉坐在沙发深处。“如何可以找到快乐?”谁能回答这问题?燃上一支烟,他在烟雾中寻找答案,快乐,他曾有过,但是,已失落得太久了。
  一阵门铃响,阿金带进一个意外的客人——王孝城。何慕天站起身来,有些诧异,也有份薄薄的惊喜,无论如何,在台湾,老朋友并不多。虽然他不喜欢“话旧”,但他却欣赏王孝城——一个热情而洒脱的艺术家,丝毫不沾染时下的市侩气息。又不是一个喜欢沉湎于旧日生活中的人,应该属于半现实半梦想的人物,时而洒脱不羁,时而又深沉含蓄。但,不管怎样,听他豪放的谈谈艺术界的趣事,或默坐片刻,抽上两支烟都是很愉快的事。“是你?孝城,好久没看到你了。”何慕天说,招呼王孝城坐下,一面递上一支烟。
  “是有好久没来了,让我想看看,大概三个多月吧。”王孝城说着,燃上了烟。最后一次来,还是和明远重逢之前,不是已有三个月了吗?透过烟雾笼罩的空间,他下意识的打量着何慕天;英挺的眉毛,深邃而朦胧的眼睛,清瘦的脸庞,其漂亮和神韵一如往年!只是,当年的他豪放热情,爱喝酒,几杯下肚,则击筑高歌,诗思泉涌,经常即席为诗。所以,那时大家称他作“小李白”。而现在的他,神情举止,已经完全是中年人的沉稳持重了。将近二十年来,他的改变也相当的大,那时是世家才子,现在是商业巨子,他不知道如今的他还作不作诗?面对着他,王孝城又不由自主的想起明远和梦竹。时间,无情的践踏着一切,每一个人,都已不再是往日的那个人了。“你最近忙些什么?想开画展?”何慕天问。
  “画展,没兴趣了。”王孝城摇摇头,又陷入沉思中。
  何慕天看了王孝城一眼:
  “你今天有点特别,有心事吗?”
  “没有。”王孝城深思的说:“刚刚从一个老朋友家里出来,颇生感触。”“老朋友?”“唔,二十年的交情了,”王孝城深深的看了何慕天一眼,“三个月前在街上碰到的,世界真小!”
  何慕天没说话,他对于王孝城的朋友不感兴趣,世界真小!本来吗,转来转去也转不出天地之间。
  “人生最可悲的事,莫过于做一个落魄的艺术家!”王孝城顿了一下说:“凡艺术家,都有太多的梦想,和太敏锐的感性,假如这份梦想硬被现实毫不留情的打破,实在是件残忍的事情!”何慕天再度沉默的望了望王孝城,今天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王孝城会有这么多的牢骚?
  “无论如何,”何慕天笑笑说:“你总不是一个落魄的艺术家!”“我不同,我原不是个完全的艺术家,所以,我真落魄,也不会像——”他猛的缩住了口,望着何慕天发呆,半天后,才没来由的长叹了一声,说:“抚今追昔,总给人一种不胜沧桑之感。”“你吗?”何慕天不解的问:“你还有什么感慨?”
  “我怀念重庆。”王孝城幽幽的说:“和那一段虽贫困却有欢笑的日子。我还记得你在沙坪坝的小茶馆中喝醉了酒,然后拿筷子敲着茶壶,大念那首罗贯中的词:‘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现在,才真是青山依旧在,而几度夕阳红了!”何慕天凝视着王孝城,两缕烟蒂上的青烟在袅袅上升,依依缭绕。他微微的眯起眼睛:沙坪坝,小茶馆,酒、瓜子、花生米、嘻嘻哈哈笑闹着的一群,还有——还有——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静静悄悄的跟踪着他,而等他略一注意,这眼睛就迅速的被两排长睫毛所遮盖……烟蒂上的火烧痛了他的手指,他一惊,醒了过来。把烟蒂丢进烟灰缸里,他勉强的笑笑,说:“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提它做什么?那还是寻梦的年龄。”
  是的,寻梦的年龄!现在呢?已经是梦想幻灭的年龄了。而今,“梦”该属于霜霜和魏如峰那一群了!霜霜和魏如峰!何慕天咬咬牙,站了起来,在室内无意义的兜了一个圈子,再走回到沙发旁边,重新燃起一支烟。有门铃响,然后是摩托车驶进院子的声音,“寻梦者”之一回来了,另一个还不知在何处疯狂呢!“慕天,”沉思中的王孝城又犹豫的开了口,吞吞吐吐的说:“有个人——你——你还记得吗?”
  “谁?”何慕天不经心的问。
  “杨——”王孝城刚吐出一个字,魏如峰吹着口哨,轻快的跑了进来,一看到王孝城和何慕天,他立即展开了个愉快的笑容,叫着说:“嗨!王伯伯,好久没看到你!你好像又重了两公斤!”
  王孝城也笑了,说:“就是你!专挑人忌讳的说!你怎么知道我又重了两公斤?你称过我吗?”“用不著称,我的眼睛最准!”魏如峰笑着说,吸了吸鼻子:“当心点儿,你和姨夫碰到一起,香烟店就开心了,今天报上才登的,抽烟会使人害癌症……”
  “得了,如峰,你一回来就给人精神威胁,”王孝城说:“挑人爱听的说说行不行?你有女朋友了?”
  “哈!”魏如峰笑了一声,向楼梯口跑去,一连冲上了三四级楼梯,才又回过头来。笑着说了一句:“姨夫,你不是想见晓彤吗?我已经约了她下个星期天来玩!”说着,他径自吹着口哨,隐没在楼梯尽处了。
  何慕天吐出一口烟,带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摇摇头说:
  “说实话,我欣赏这孩子,多年以来,我一直希望他和霜霜会……”耸了耸肩,他叹了口气:“唉!反正儿女的事,父母也操不了心!”“他——他——”王孝城发怔的说:“他刚刚说——有谁星期天要来?”“杨晓彤,一个女孩子,他的女朋友。”
  “什么?你——再说一遍。”王孝城跳了起来。
  “怎么了?这有什么希奇?”何慕天诧异的说:“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子,听说是×女中高三的学生,如峰似乎非常为她倾倒。这并没有什么奇怪呀,你干嘛那么紧张?”
  “一个女孩子?杨——”
  “是的,杨晓彤。”王孝城愣愣的瞪着何慕天,半晌,才以一副古怪的神情慢吞吞的说:“晓——当早晨解释的那个晓字,彤——是彤云的彤,是这两个字吗?”“大概是吧,”何慕天说:“你认识这个女孩子?”
  “可能——可能——是一个朋友的女儿。”王孝城口吃的说,猝然的站了起来:“我还有点事,要告辞了。”“那么忙干什么?再坐坐。”
  “不,不,不,”王孝城一叠连声的说,逃难似的向门口走去。“我要——我有——我还有事。”
  何慕天把王孝城送到门口,目送王孝城的影子急急的穿过院子,走出大门。他迷惑的默立了片刻,才转回身子来,带着几分错愕,自语的问了一句:
  “这人是怎么回事?”晚上,窗外有很好的月亮。
  晓彤靠着窗子站着,胳膊支在窗台上,双手托着下巴,默默的凝视着挂在椰树梢头的那轮明月。柔和的夜风正轻拂过来,椰树上阔大的叶片在风中摇摆。窗口近处,有一棵凤凰木,细碎的小叶子合成一片片云状的大叶,筛落了风,也筛落了夜。她几乎可以听到树叶在风中的低吟,那样柔和,那样旖旎。似乎是他的声音,在反复的轻唤:
  “晓彤,你在哪儿?”“四天没有见面了,你知道吗?晓彤,晓彤?”
  四天?是的,好漫长的四天!为了妈妈苛刻的命令,她就只有停止那黄昏的约会。现在,在等待星期六的“铃兰”之约的过程中,时间变得多么缓慢和冗长!
  秋天的夜风,夹带着凉意,片刻伫立,已有瑟缩之感。她恋恋的离开窗子,回到书桌前面坐下。桌上摊着数学练习簿,一本大代数横放在台灯之前,用手托着头,她又对着灯闷闷沉思,好久好久,才无情无绪的叹息一声,勉强振作着把那本大代数拉到面前来。懒懒的翻开书页,在今天教到的那页上,有她上课时心不在焉的写上去的两个句子: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
  
  这两个句子旁边,她发现不知何时,顾德美在上面写了一个英文字:“Who?”面对着这个英文字,她微微的失笑了。顾德美,她是她和魏如峰认识的关键!但她还蒙在鼓里呢!有好几次,她都考虑要把这个秘密告诉顾德美,但终于缺乏勇气,而没有开口。有人敲门,接着梦竹就拿着一封信走进了晓彤的房间。
  “晓彤,有你一封信。”
  晓彤一看到信封上那个“魏缄”两个字就紧张得脸色苍白,她跳了起来,颤抖着伸手去拿那封信。可是,梦竹紧握着信封不放手,盯着她的脸问:
  “是谁写来的?”“唔,我不知道。”这答案显然太笨了,梦竹的怀疑加深,她握着信说:
  “既然你不知道,让我来拆吧!”
  晓彤呻吟了一声,无力的跌坐在椅子里,眼睁睁的望着梦竹撕开信封。她的心狂跳着,眼前发黑,暗暗的诅咒着魏如峰的沉不住气,写什么该死的信呢?梦竹撕开信封,抽出信来一看,里面还有一个信封,她愣了愣,望了晓彤一眼,晓彤的表情如同等待死神的宣判,这使她更加疑惑了。撕开第二层信封,抽出来的又是一个信封,现在,连晓彤的眼睛都瞪大了。当第四个信封从封套里抽出来时,梦竹已经断定是孩子们开玩笑了。可是她仍然耐心的拆下去,这样,她一连拆开了七个信封,这些信封显然都是自制的,一个比一个小巧,一个比一个精致。最后一个信封只有一张邮票那么大,上面写着两行小小的字,梦竹拿近灯光细看,才看清楚,写的是:
  
  “重门不锁相思梦,随意绕天涯。”
  
  梦竹瞪了晓彤一眼,晓彤看到母亲的神情,就知道情况不妙,咬着下嘴唇,她沉坐在椅子中,一声也不出。梦竹拆开这最后一个封套,终于抽出一张折叠得小小的纸来,打开一看,她就呆住了,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彤:
  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已经三日不见,请算算有多少秋了?
  峰”
  
  梦竹怔了大概足足有二十秒钟,才回复过来,她一把抓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信封和信纸,往晓彤面前一送,板着脸说:
  “你倒给我解释解释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晓彤怯怯的看了看那小信封上的字和信笺上的几句话,就眨了眨眼睛,屏着气,又要哭又要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嘴唇尴尬的瘪着,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梦竹生气的说:
  “你讲呀!你天天去念书,怎么念出这种玩意来的?这个写信的人是哪里来的?你说呀!今天你不说明白,就不许睡觉!”“哦,妈妈,哦,妈妈!”晓彤低低的叫,像个待决的囚犯。惭愧、惶惑,和恐惧使她面色苍白。她用手揉了揉眼睛,眼泪却成串的滚落了下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梦竹说:“你别哭呀!我问你,你认识这个写信的人吗?”晓彤点了点头。“那么,这是你的男朋友,是吗?”
  晓彤又点了点头。梦竹瞪视着晓彤,在晓彤的床上坐了下来。男朋友!晓彤?那个几年前还和邻居的孩子们扮姑姑宴,跳橡皮筋的小女孩,那时时刻刻发生点小问题,都要叫一声“妈妈”的小女孩!是什么时候长大的?是什么时候了解了相思之苦的?晓彤?那么纯洁、幼小、稚弱的一个孩子!有男朋友?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在她心目中,晓彤仅仅是刚离开襁褓而已,还是她的“小小的女儿”,怎么会已经懂得恋爱了?瞪着晓彤那张年轻的脸,她无法平定自己的情绪,无法平定由于骤然发现晓彤已长大而生出的慌乱感。她的表情使晓彤吓住了,发出一声喊,晓彤扑进了母亲的怀里,叫着说:
  “妈妈,你生气了吗?妈妈,你不高兴了吗?妈妈,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你别瞪着我,你骂我好了,妈妈!”
  梦竹深呼吸了一下,意识回复了一些,她拉住晓彤,拍了拍身旁的位子,示意要她坐下。然后,她整理着自己脑中纷乱的思绪,好半天,她总算平定了下来,而决心接受这个来到的事实了。她望着晓彤,温和的问:
  “他叫什么名字?”“魏如峰。”“你们怎么认得的?”“在顾德美的生日舞会上。”
  “哦!”梦竹回忆着那个日子。“他在读书?”
  “不,已经做事了。”“在什么地方做事?”“泰安纺织公司。”“什么学校毕业的?”“台大,外文系。”梦竹沉思了一会儿,拿起魏如峰寄来的那封信,七个小巧玲珑的信封,两句小词和那寥寥数语,何等细密,而富于幽默感!她突然兴奋了起来,女儿总要长大的,你不能不让她长大,大了总要恋爱结婚的!自古以来,这就是一定的法则!那么,女儿有了对象总是可喜的事,听起来,这男孩子的条件还不太坏哩!她沉吟了一下,又问:
  “他的家在台湾?”“不,他是跟着他的姨夫到台湾来的!他的父母都留在大陆没有出来。”哦,这也不错。基于一种母性的自私,她为晓彤设想,嫁过去不必伺候翁姑,也是一项优点!她点点头说:
  “如果我记得不错,你们才认识三个多月,已经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么深的感情了吗?”
  晓彤胀红了脸,默然不语,梦竹想了想,又说:
  “大概所谓留在学校里做功课啦,到顾德美家去啦,都是和男朋友约会去了吧?”“噢,妈妈!”晓彤低低的叫。
  梦竹托起了晓彤的下巴,直视着她绯红而窘迫的脸,和清亮的水盈盈的眼睛。那不安而又焕发着光彩,羞涩而又流露着痴情的神态,竟使她心中掠过一阵激荡和感动。她用手抚摩了一下她的面颊,问:
  “你爱他吗?晓彤?”“妈妈!”晓彤恳求似的喊。
  梦竹微笑了起来,对晓彤点点头。
  “去通知他,下个星期天到我们家来吃晚饭!”
  “妈妈!”晓彤发狂的喊了一声,扑过去,用手勾住梦竹的脖子,把头埋在梦竹的胸前,不住的揉搓着。梦竹拍着晓彤的背,哄孩子似的说:“好了,好了!别闹了。”
  但是,她自己也是那么激动,她觉得眼眶湿润了。“晓彤,但愿她有一份最好的、最美的、最诗意的爱情!”她喃喃的在心中自语着。

  何霜霜缓缓的驾着车子,远远的跟踪着前面那辆摩托车。在苍茫的暮色里,她仍可清晰的看到晓彤把面颊倚在魏如峰的背脊上。和那两只小小的,缠在魏如峰腰上的胳膊。她咬住嘴唇,眯起眼睛,望定了前面的目标,手心中微微的出着汗。有个念头像毒蛇般在她脑中盘踞。她踩动油门,加快了速度,如果她就这样对那辆摩托车冲过去,会有怎样的结局?辗碎那一对热恋中的男女,也辗碎她自己的可悲的恋情!车子的速度越来越快,那辆摩托车也越来越移近,几乎已经跳到她的车窗门口了,她猛然煞住车,把头仆在方向盘上,一头一身的冷汗。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辆摩托车已经驰得老远了,浑然不觉几秒钟前可能来临的世界末日,那个瘦小的女孩仍然紧贴在前面的男人的背上。
  何霜霜拭去了额上的汗,重新发动了车子。感到脑中昏昏沉沉,四肢瘫软而无力。身子似乎也和她一样的瘫软无力,那样慢吞吞的向前面滑去。在一条巷子口,她看到魏如峰的摩托车停了,那个女孩子正跳下车来。何霜霜放慢了速度,凝视着前方。那女孩对魏如峰说了些什么,然后摆摆手作了个再见的姿势,但是,魏如峰突然拉住了她的手,于是,她站定了。他们就这样拉着手彼此凝视。或者,他们只凝视了几秒钟,可是,在何霜霜的感觉上,他们已凝视了几百个世纪。当晓彤终于跑进了巷子里,何霜霜就踩动油门,把车子疾驰到前面,停在那仍然对着空巷子痴痴注视的魏如峰身边。
  魏如峰被汽车喇叭声惊动了,他回过头来,何霜霜的头伸出了车窗,正带着个嘲讽的微笑,冷冷的看着他。
  “嗨!表哥,人已经走远了,还看什么?”
  魏如峰皱皱眉,问:“你到这儿来做什到?”
  “谁规定了我不可以到这里来?”霜霜挑战似的问。
  魏如峰耸耸肩。“你当然可以来,只是未免太凑巧了!”
  “凑巧?哈哈哈哈!”霜霜放肆的笑了起来:“由铃兰到这儿,车子走了二十五分钟,你的速度真慢呀!”
  “霜霜,你在跟踪我们吗?”
  “只是想知道你的女友是那一号的人物。原来就是顾家舞会里那个小土包子!表哥,你对女人的胃口越来越小了!据我看来,杜妮比她好得多了,你怎么舍弃杜妮而找上这个乡巴佬,真让人笑话!”魏如峰紧盯着霜霜问:
  “你跟踪了我们几天了?”
  “好多天,怎么样?”“你想要做什么?”“不做什么!”霜霜满不在乎的挑挑眉:“看她的样子,还小得很哩,居然敢穿着制服和男朋友满街乱跑,所谓名震台湾的女中,出来的学生也不过如此!”
  “她和你同年。”魏如峰冷冷的说,扶住车把,发动了车子。“慢着!”霜霜喊:“表哥,请我吃饭去!中国之友社,然后跳舞,怎样?把摩托车放到车后座去。”
  魏如峰默默的看着她,摇了摇头。
  “不行,霜霜。你可以去找顾家的三兄弟!”
  “表哥!”霜霜叫:“我不要顾家三兄弟,你陪我去!”
  “我有事!”魏如峰喊了一声,顿时发动了车子,向前面冲去。“表哥,你敢走!”霜霜大叫着,也踩动油门,想追上去。可是,立即她又放弃了,把车子熄了火,她颓然的把头仆在方向盘上。听着摩托车的马达声越走越远,她感到浑身被人撕裂般的痛楚着。一时间,她想狂叫狂喊,她想捉住魏如峰,撕打他,唾骂他。但,她什么都不能做,只在方向盘上痛苦的转着头,痛苦的扭动着身子,像害重病般窒息的呻吟着。
  “喂,你病了吗?”一个声音突然在她身边响了起来,她没有动。接着,那声音又响了,是个嫩嫩的男性的声音:
  “我能不能帮你忙?”她从方向盘上抬起头来,从睫毛下注视着他,一个高个子的男孩子,宽肩膀,长手,长脚。穿着件白衬衫,黄卡其布裤,尽管穿得不好,却很有股帅劲,浓黑的头发下是张年轻的,方方正正的脸,乌黑的眼珠似曾相识,两道浓眉有点英雄气概。那副双手插在口袋里,挺立于暮色之中的样子像一头初长成的漂亮的公鹿。她坐正了身子,把头发拂向脑后,懒洋洋的说:“嗨!”“你病了吗?”他弯下腰来问。
  她耸耸肩。“病了,又怎样?”
  “要我帮你忙吗?”他热心的问。
  她眯起眼睛来看看他。
  “你会开车吗?”她问。
  “噢,”十分懊丧的一声感叹:“我不会。”
  “那么,你怎样帮我?”她斜视他,仿佛是猫儿在逗弄一只小老鼠。“我……”嗫嚅的,半天才吐出一声:“你可以教我!”
  她笑了,打开车门,她说:
  “进来吧!”他坐了进去,坐的是驾驶座旁边的位子,方向盘仍然握在她的手中。“我们到哪里去?”她扶着方向盘问。
  “哦?”他看来颇为困惑,傻兮兮的。“你不是病了?”
  “刚刚病了,现在已经好了。”她说,发动车子,驶上了街道,一面转过头来说:“我还没有吃饭,你陪我吃饭去,怎么样?”他一惊,下意识的摸了摸口袋,终于吞吞吐吐的说:
  “我没有钱。”她大笑了,说:“我请你!”车子迅速的向衡阳街驶去,她侧过头来望望他,有种猫捉老鼠的残忍的快乐,她喜欢他那股“嫩”劲和“傻”劲。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下巴上连胡子的影子都还没有!她问:
  “你叫什么名字?”“杨晓白。”车子慢了一下,她顿了顿,说:
  “什么?你再说一遍。”
  “杨晓白。木易杨,早晨的晓,白颜色的白。”
  “唔,”她眯起眼睛,加快速度,车子平安的闯过一个红灯:“你有姐姐或妹妹吗?”
  “是的,有个姐姐,”“应该是早上的一朵小小的红云了,是吗?”她嘴边挂着个冷笑。“什么?”他没听懂。“我在说你姐姐的名字。”
  “杨晓彤。”她点点头。车子滑入热闹的衡阳街,在穿梭的车辆中,和霓虹灯的闪烁下,她把车子直驶向中华路。她的嘴唇闭得紧紧的,眼睛里闪耀着一簇残酷和报复的火焰。车子穿过了新生戏院前的平交道,她转过来望着晓白说:
  “吃了饭,我们去跳舞,怎样?”
  “哦,”他有点惊慌失措:“跳舞?我——”
  “不会?”她问,接着就大笑了起来:“唔,不会跳,是吗?如果有书房,我们可以关起书房的门,让我来教你跳华尔滋。”
  他注视着她,她的话使他感到莫名其妙,他有点怀疑她的神经是不是正常?可是,她那漆黑如墨的两排睫毛和充满野性的大眼睛让他的脉搏加速跳动,而她那毫不拘束的谈话更让他感到刺激和兴奋,一个多么大胆和豪放的女孩子!这种女性对他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在这陌生和好奇的感觉中,他有些为之眩惑了。深夜,霜霜驾驶着车子向中山北路驰去,她已经半醉,车子在街道上左冲右撞,好几次都差点冲上了人行道。可是,像奇迹一般,她仍然把车子平安的开回到家门口。走进家门,她嘴里乱七八糟的哼着歌曲,高跟鞋响亮的冲上台阶。一个疯狂的晚上!想起那憨态可掬的晓白,她就想笑。那歪歪倒倒的舞步,那胀得比酒的颜色还红的脸,那傻瓜兮兮的懵懂样子!她笑着跨进了客厅里。你的姐姐抢走我的爱人,不要紧,我就在你的身上报复!哈哈哈哈!她在客厅里迈着醉步,笑着。突然间,一个人拦在她的面前,她揉揉眼睛,看清楚了,是何慕天。“站着!霜霜!”何慕天喊。
  “哈哈,爸爸!”霜霜把一只手放在何慕天的肩膀上,笑着说:“你在这冷冰冰的房里做什么?你如何打发你寂寞的时光?嗯?爸爸?你为什么待在房里等着年华老去,等着头发由黑变白?嗯?爸爸?你有钱,你为什么不去买快乐?我告诉你任何一种快乐都可以用钱买到!包括爱情在内!你应该买一个女人,我应该买一个男人……”
  “霜霜!”何慕天沉痛的摇摇头:“你这样混下去如何是好?你坐下来,我和你谈谈!”
  “别!爸爸!”霜霜警告的喊:“别和我谈话!我们来跳舞吧!听说你年轻时潇洒风流,现在怎么变得这样老气横秋?”说着,她拥住何慕天,在屋子里转了起来。何慕天摆脱了她,试着要把她推进一张椅子里,但她仍然独自在屋子里打圈圈,同时,用她特有的相当好的歌喉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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